壮汉们更加暴怒了,大家围上来,用他们特制的带刺皮鞋,疯狂地向家康没头没脸地猛踩,清脆的骨头折断声终于传出来,一股可怕的剧痛从踝骨冲上脊椎,家康大声叫唤着,昏了过去。
一桶冷水劈头浇下,家康悠悠苏醒。
“招不招?”
壮汉们又扬起皮鞭。
家康受不住了,他看出来,除非是死,他只有承认这一条路。而死,在苦刑拷打之下,反比求生还要困难!他一向以强者自居,现在,他可怜地点点头,他屈服了。
“朋友,”其中一个拉他起来说,“真对不起,你要早就这么痛快,何致如此伤感情呢。只要你承认是你检举张婉华的,你并没有罪,她也可以释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另一个把皮鞭挂回原处,“便宜了你,”他瞅一下家康说,“你要是不招,恐怕还要受罪,灌凉水,老虎凳,都还没有用哩。”
家康抽搐地伏到桌子上,残存的衣服沾满了泥土,那是汗、血、泪和成的泥土,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关节,都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痛,牙齿像一个大发寒热的人那样咯咯打战。然而他仍努力地,甚至谄媚地在一本密密麻麻的簿子后面和每一个骑缝的地方,逐一按上手印。
“朋友,”壮汉们把家康带到看守所,推进铁门,然后画龙点睛地纵声大笑,“你不是说我们干特务的没良心,都是禽兽吗?可是我们却发现你这个自命为正人君子的好人,竟做出这种事。而且,你还偷偷地通知张婉华逃跑,真够得上诡计多端!朋友,再见!”
家康已经没有力量说什么了,他分开无数囚犯们的身体,爬到马桶旁边,倒头躺下,肉体的痛苦加上心理的恐惧,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剧烈的心跳惊醒,心都要跳碎了。
在看守所关了两个月,他被带上军事法庭。
他是扶着拐杖出庭的,在法庭上,他呈上他的血衣,他控告特务们对他的暴虐,他申诉事实经过,他愿意和拷打他的特务们对质——可怜的他,他还不知道那几个人的姓名。
法官淡漠地点着头,一面眼巴巴看着书记官抄写笔录,他承办的案子太多了,实在没有时间听犯人们的喋喋不休。
“辩论结束,”终于,法官庄严地站起来宣布,他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抽出来,“王家康诬告张婉华,处有期徒刑五年,本法庭为军事法庭,不得上诉。”
家康茫然地捡起血衣,戴上手铐,一瘸一瘸地被架上囚车……
陷阱6
老人把话停住。
“啊,三十年前的事了。”他叹息说。
“以后呢?”
“以后是五年漫长的监狱生涯。”
“婉华呢?你们见面了吗?”
“我在监狱里给她写了几封信,先后都被退回,上面注着,‘收件人不在’。出狱后不久,我就打听出她的地址去找她,她已经嫁了人,孩子都四岁了。”
“她的丈夫是谁?”
“钱国林!”
我几乎喊出声音。
“是他把她营救出来的。”老人说。
“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呢?钱国林没有看信的内容就已知道信上全是隐语,他早在我身上下功夫了,我却像一个傻子。”
“你又见到他了吗?”
“他已经很发达了,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老朋友,’他说,‘我不能不埋怨你,你当初陷害婉华的那件事,要是先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包你没乱子。然而我还是尽我的朋友义务,他们打算加你“私通革命党”、“泄露机密”的罪名呢!——要不是我,你早处决啦!不过,唉,——我当初并没心把你拉进去。’我真应该感激他!”
我低下头,“这是一个悲剧。”
“这不是一个悲剧,悲剧的主角在剧终之后,都回到各人温暖的家里去了,而我,我却回到这冷冰冰的社会。我不是基督山伯爵,没有那么好的遭遇,不能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我是毁了,我的右脚更是永远残废了。悄悄地,也是无可奈何地,我离开了上海,浪迹天涯海角,希望忘掉这些羞辱,希望心灵上的窒息得到脱解。然而,这是徒然,每逢阴雨的日子,旧创总是复发,脚骨里像有无数锋利的刀片在猛烈搅动,我就更清晰地记起一幕一幕的往事。起先,我还压制这记忆,排除这记忆,可是,到后来,我不再克制自己了,我还能在人世上活几日呢,让这断云残梦,做我这风烛残年的唯一慰藉吧!”
老人用颤抖的手,在贴衣口袋里摸索,摸索出一缕细长的乌丝,捧到他那肋骨嶙峋的胸前握着。
“婉华!”他闭上双目,喃喃地说,“你要是还在,头发也白了吧!”
老人发出轻微的呼吸,我唤了一声,他没答应,大概是睡熟了,再不,就是沉醉到另一个温馨的世界里了。我轻轻地把电灯关闭,破败的小屋又陷入黑暗,窗外倾盆大雨,正打在富有弹性的芭蕉叶上,噗,噗,噗,噗地响着,响个不停。
卧轨1
寂静的郊野。
火车像一头可怕的独眼巨龙,满身磷火,从独眼里射出白光,吞噬着铁轨,咆哮着,向前奔驰。
远远地,在群星掩护着的地面上,有一个瘦削的小小人影,正飞快地移动脚步,爬过路基一边的壕沟,像幽灵一样地俯下身子,是那么悄悄,那么神秘。
火车奔驰到俯下人影的地方,突然一阵猛烈地震动,无数铁轮同时发出刺耳欲聋的撞击。
“卧轨!卧轨!”有人惊喊起来。
刹那间,哭声、号声、火车头狼狈的喘气声、人们惶张的呼救声,交汇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划破夜的长空。
卧轨2
这座市区边缘的破败小屋,好久没有修理过了。墙壁上露着片片泥斑,天花板黑漆漆的,靠墙放着一张床,进门处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条板凳,墙角放着一个手推的小石磨。在紧邻的另一小间里,堆着火炉和吃饭用具,火炉旁边,摆着一个卖豆浆的担子。
女儿在床上睡得正甜,均匀的呼吸,从她那美丽的鼻孔里发出,一脸安详的神色,洋溢着和平穆肃。做妈妈的孤独地坐在桌畔,有点发呆。公鸡在啼,一列火车从屋后开过,又是清晨三时了。
夜虽开始消失,但黑暗仍浓,幽淡的灯光照着妈妈焦黄的脸,老了啊!对着镜子,她有无数忧伤,她顺便捡起一把梳子,把灰白的头发理到脑后。然后,走到床跟前,在女儿的面颊上接了一个长吻。
她把衣袖挽起,开始磨豆子了,她一只手迅速地把豆子舀到磨眼上,另一只手迅速地把石磨推转。粒粒豆子逐渐下陷,雪白的浆汁随着从石磨腹部流下来,她机械地推着,沉闷而单调的石磨声,隆隆不断,她有点喘气,又有点热,鬓角布满了汗珠。
磨好后,她把炉子燃起,煮第一锅豆浆。火舌柔软地舐着锅底,她坐在板凳上,听着锅里将要沸腾的声音,细细地思虑,思虑她的穷苦。她七岁的儿子在救济院,她十四岁的女儿在初中读书,而丈夫——孩子们的爸爸,却在五年前离开她,撒手永去了,这一份重担,无声无息地落到自己身上。
晨曦漏进了小屋,她的豆浆已经煮好,街头渐渐传出人声。
“妈!”女儿醒了,第一声总是这样叫。爬起来跑到炉旁,蹲到妈妈身边。
“你躺一下好不好,我烧火!”女儿仰起脸。
做妈妈的笑了,老年人并不真的要儿女们实地帮助,只要一两句爱心的话就十分满足了,她把锅端下,女儿接着洗脸,做早饭。
早饭,不过是一碗稀粥,女儿吃得很香,她一面喝着,一面望着妈妈,迟疑了一会,终于吞吞吐吐说:
“今天我们学校毕业典礼,你去吧!”
女儿渴望着妈妈能出席她的毕业典礼,可是做妈妈的怎么能去呢,耽误了卖豆浆,一天的生活怎么维持呢。
“乖孩子……”妈妈说。
女儿失望地低下头,她明白妈妈踌躇的原因了,但仍挡不住她幻想那荣耀的一幕,她知道她一直考得很好,在那么多人的场合里,老师宣布她是前几名,她多么光彩,妈妈该多么高兴呀。
妈妈一直等到女儿小小背影转出大门,才叹一口气,挑起担子,开始她沿街叫卖的生涯。
这条路她是走熟了的。所以,顺着一定方向,一个巷口一个巷口地敲着铃铛,老主顾们对这铃铛也是熟悉了的,陆陆续续来照顾了,因为她的豆浆既浓且甜,又给得那么多,批发来的油条烧饼又是热腾腾的。所以,在她来迟了的时候,人们宁愿多等一会。
“老师,早呀!”她看见张先生,张先生是救济院的教员。
“彼此彼此。”
“郑维弟怎么样,淘气不?”
“你儿子真聪明,”张先生要了一碗豆浆说,“你大有后福呢,他现在读一年级,二十二岁准大学毕业。”
“穷人家的孩子,攀不了那样高!”
“只要他成绩好,救济院每年都选拔几个,供他们一直读下去。”
“全仗老师的栽培,”她掏了半天,掏出三块钱,“拜托老师带给他。”
三块钱够干什么呢,张先生想笑,可是看见这个穷苦母亲郑重其事的样子,他笑不出来,双手接过,在她千谢万谢声中走了。
“儿啊,儿啊,好好念书啊!”
做妈妈的低低呼唤着自己的骨肉,心里舒畅了许多。她默默地,为张先生和救济院老师们祝福。
中午,豆浆卖完了,顺便买了下午用的豆子,准备午饭后再磨豆浆,这回是要做成豆腐脑,一直要叫卖到夜深人静。
一团白热的太阳正在当头,她一步一步回来。
刚踏进屋子,女儿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地跑出来。
“我在煮饭呢,妈,”她兴奋地把担子接过去,掏出一张纸,“你看,我的通知书。”
做妈妈的坐到床上,擦汗。
“妈,看我的通知书呀。”
“通知什么呀?”
“我毕业考试第一名,要保送高级中学哩。”
任何做妈妈的听到这消息都会高兴得跳起来,这不但是难得的荣誉,在进学校困难的今天,更是一件万人称羡的事。可是,它却偏偏发生在一个孤儿寡妇的家庭,一个卖豆浆的老妇人,供女儿到初中毕业,已心力都瘁了。何况,日夜辛劳,她是多么希望女儿的帮助。
“妈!”女儿结巴叫。
妈妈半晌不说话,她在沉思,无法解决的结塞在心头,她轻声呻吟。
“妈!”女儿摇母亲的肩膀。
“妈!”女儿呜咽了,“我不再读书了,我知道我读不起,我要把弟弟领回来,我要在家帮你呢,我叫你看通知单,只是要你喜欢喜欢呀,妈妈。”
像刀子刺进做妈妈的心脏。
“孩子,乖孩子……”
做妈妈的眼泪像檐水一样淌下来。
“有你爸爸在,什么都好办。”她啜泣说。
“我最不爱念书。”
“儿啊,念书吧,念书是好事情,妈妈宁愿天天喝凉水,只要你能完成学业。至于你弟弟,他已有另外的办法。你还是念书吧,等你长大成|人,不要跟你妈似的无知无识,受这种折磨……”
“不,我讨厌上学。”
“儿啊……”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眼泪也融在一起了,是欢乐,是悲愁,谁又能分辨得清楚呢。
卧轨3
暑假过去,高级中学开学了。
妈妈把藏在枕头底下的小包打开,里面包着一叠整整齐齐破旧的钞票,这原是慈母一张一张积蓄起来,为了有急病时用的,现在拿出来缴女儿的学费。
从此,母女们的工作更刻苦了,女儿一回到家里,就脱去白衣黑裙的学生制服,十分小心地收到床头,换上破烂的家常衣裳,帮助妈妈做事。她坚持着早上由自己推磨,让妈妈多睡一会,白天在学校读书,晚上做习题又要做到夜半,妈妈怎么舍得呢,不过挡不住女儿撒娇撒痴地不依,总算每天轮流了。
在这混乱苦难的世界里,这是罕有的一个洋溢着天伦之乐的家庭。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咳嗽起来,尤其是刚推两下磨,就哮喘大作。最初,做妈妈的以为是感冒,可是到了后来,不推磨时也喘,并且咳嗽得也更厉害了,做妈妈的问是怎么回事,女儿却只一味笑嘻嘻地表示没有关系。
妈妈放心不下,独自个到区公所申请了一张贫民证,回来强领着女儿到医院检查,女儿死也不肯,气得做妈妈的哭了一场,结果还是女儿屈服。
到医院里,医生打量女儿的脸色。
“你在学校成绩好不好?”
“总是考第一名,是今年保送到高级中学的哩。”妈妈得意地Сhā嘴。
“是不是总感觉到疲倦?”
“嗯。”女儿回答。
“晚上出冷汗吗?”
“嗯。”
照过透视。
“恐怕是二期肺病,”医生歇了歇,无可奈何地说,“这是用功过度和营养不良的结果,只要多休息,多吃营养的食物,多注射促使糜烂地方钙化的针剂。”
病魔竟向贫家女儿袭击,妈妈比女儿还痛苦,她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掩着眼睛,坐在走廊上抽噎起来,她有无限的悲哀,海洋样的苦楚在脚下汹涌。
候诊的病人和病人的亲友们围上来,关切地探问究竟,作妈妈的忍不住哭出声音了。女儿用尽力气,才算把妈妈搀出医院。
“小小年纪,怎么害这种病呢。”路上,做妈妈的忍住泪说。
“妈,”女儿像成|人似的镇静,“我早知道。”
“知道什么呀?”
“知道我有肺病。”
“什么时候知道的呀?”
“入学的时候,校医检查出来的,我故意不告诉你。妈,别难过,我不怕。”
回到小屋,做妈妈的叫女儿去学校请病假,女儿死也不肯,但妈妈哀求说,只要身体好,以后一样可以读书呀,带病求学,在九泉下的爸爸,也会心痛的,真的忍心叫爸爸瞑目不安吗?况且万一肺病加剧,有个好歹,岂不使妈妈哭天无泪吗!
女儿无可奈何地照做了,从学校回来,一碗特制的豆浆已摆到桌子上。
“喝吧,乖孩子!”
做妈妈的再也不允许女儿做任何事了,她更加辛苦地做工。清晨,当天上星斗正密,人们睡得正酣的时候,还不到两点钟,她就推她的磨了,为了女儿,她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这样,她每天的收入是增加了,除了给女儿去医院注射针药外,还一定叫女儿在看病回来的归途中,带两个鸡蛋来滋养。
“你买的鸡蛋呢?”终有一天,妈妈发现女儿并没有吃鸡蛋。
“街上没有卖的!”
接连着两三次,妈妈起疑心了,她悄悄地跑出去看,隔壁小铺里鸡蛋多得堆积如山。
“你怎么啦!”做妈妈的嚷。
“我不想吃,鸡蛋腥得很。”
“胡说。”
“你尝尝看呀!”女儿理直气壮说。
这天晚上,妈妈做生意回来,特地带回一只母鸡,女儿知道又是为自己买的,果然,煮好了,妈妈连汤也不沾唇,只眼睁睁看着女儿,女儿每咽一口,做妈妈的脸上就闪动着一次喜悦,仿佛这一口廉价的滋养就能把女儿从死神手里拉回。
有时候,做妈妈的还买一二两猪肝,这些,在有钱人家,算不了什么,但在毫无恒产的寡妇孤儿家里看来,是上等的,也是一个可怕的负担了。
“我吃腻了。”不久,女儿就表示厌恶说。
其实,她何尝吃腻了呢,她看出母亲比以前更加憔悴,眼角的皱纹,也更加下陷,一天一天地,箱子里仅有的几套棉衣服也不知去向了,她闷在心里不问,恐怕伤慈母的心。
咳嗽,哮喘,并没有一点起色,相反的,随着心情的沉重——这苦楚不是一个少女所能担当的。她,正是多愁善感时候,美丽的春梦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似的,硬生生地破灭了,她不断地想,细细地想,眼前呈现的是一片深灰色。终于,她的脑海不再激荡了,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天空中有音乐在响,一个宁谧的王国在等着她。
又是一个晚上,踏着月光,做妈妈的拖着疲倦的身子,挑着担子回来,担子的一端系着一瓶刚从药房买来的鱼肝油。
“孩子呀!”她一进门就堆下笑。
不听答应。
“乖孩子呀!”
仍不听答应。
妈妈吃了一惊,两个月来,女儿为了讨妈妈的欢喜,总是躺在床上的啊。她把担子放下来,床上没人;跑到街上呼唤,也没有人;再回去看看,被子叠得好好的,不祥的阴影笼罩着她,她疯狂地,到处寻觅,到处翻,希望有点什么奇迹。于是,放在桌子正中央的一封信,进入她昏花的泪眼。
是女儿的笔迹,她慌忙拆开,映着灯光:妈妈:
求你饶恕你这不孝的女儿吧,每当夜半,孤灯一盏,你起来推磨的时候,我都是醒着的,我不敢起来,怕你难过。可是,顺着被窝一角,偷偷看你累成那个样子,我的眼泪把枕头都湿透了。亲爱的妈妈,我的病是不会好的了,这是富贵病,活着只有使你更加受罪。而弟弟还要钱用呢,我永忘不了弟弟离家的那天,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你的腿不放,任凭打,任凭骂,他只是一味喊“妈妈”!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期待着救援,他是硬被带走了,你躲在房里哭,他就哭着跳着叫“姐姐”,向他那可怜的姐姐求援。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完成学业,谁知道我又竟然害上这种病。
妈呀,叫我去医院打针,我没有去,我打针的钱,都放在床头书包里,一共二百三十元了,留着给弟弟用吧,你要把弟弟接回来,让他好好念书,我死后有知,一定保佑他平安。
还有,冬天要来了,咱们的棉衣服呢,能不能赎回来呢,使我乱箭钻心,别冻着你,你要有什么不舒服,又叫弟弟依靠什么人呢。不要难过,妈妈啊,人生不终是要散的吗?我去找爸爸,去陪伴他……做妈妈的捧着信,嘴唇颤抖着,经过了很久,才喊出一声:
“儿啊,儿啊……你丢下妈妈……”
叫着,她往外跑,小板凳挡住去路,一个斤斗摔到门槛上,前额淌下鲜血,头痛得像崩裂似的,但她仍挣扎着爬起来,向小屋外狂奔。
这时,那远处,正传来火车紧急煞车,和人群的号叫喧哗。
一辆救护车飞奔着从小屋门外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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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轨4
经过多少时候之后。
朝阳又透进小屋,破板床上,做妈妈的昏迷地躺在那里,头上扎着绷带,她昨晚哭号奔跑,惊动了邻居,邻居们冲出来要拦住她问个究竟。可是她已失去了神智,嘴里吐着白沫,发出肝肠寸断的呼唤,她狂奔了一段路,一个失足,又摔到垃圾坑里,跟在后面的邻居们才算把她拉起,抬了回来,赶忙请医生急救。
一夜之间,做妈妈的老了十年,几乎全白了的头发,蓬松地披散着,两眼凹下去得更深了。大家围着她看护着,传观着她女儿留下的绝命信,医生不时地注射强心剂,好容易,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好了,”大家说,“醒过来了。”
做妈妈的吃力地欠起身子,看着床前站着的医生和邻居们关切地守着自己,昨晚的情景又回到记忆,苦难的人对温暖的感觉是最锐敏的,她禁不住呜咽起来。
医生站起身子,分开那些争着说安慰话的人群。
“这事真怪,”他有点生气地说,“上次在医院里,我嘱咐过你女儿天天打针,怎么一去不回呢。大家零零星星地为你女儿捐了点钱,已有两万一千元了,存在医院里,现在的肺病不是绝症,用不了一半就会治好的,偏偏你女儿面也不见,我们还以为你搬了家,正设法找你,怎么阴错阳差地弄到去寻短见呢。”
做妈妈的鼓着耳朵谛听,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命运啊。
“先生呀,”她泣不成声说,“可怜可怜我孤儿寡妇,去找找我那苦命的女儿吧。”
“就在昨晚上,听说一个女学生卧轨自杀!”一个人贸然Сhā嘴说。
大家的脸色变了,一齐向说话的那人投出绝不饶恕的眼光,做妈妈的支撑起身子,伸出抖成一团的枯手。
“天呀,天呀……我的儿,我的儿……”
悲惨的空气使大家窒息得出不来气,邻居们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能使这母亲安静。
正在这时候,一辆汽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小屋门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跳出来,大家感到事情不好,却发现那可怜的女儿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羞愧地低着头咳嗽着。
做妈妈的眼睛瞪得比羚羊还大,她不相信她不是在做梦,孩子似的,她把手伸到口里咬了一下,一阵剧痛传到心窝。
“乖孩子呀,你哪里去了呀,”她张开双臂迎接扑到她怀里的女儿说,“吓死妈了呀,你真的舍得妈妈,儿啊……”
“妈,”女儿跪到床前,抱着妈妈的脖子,“我再也不敢了,我后悔了,我真对不起你,妈,打死我吧。”
警察用手敲自己的额角。
“老太太,”他说,“你真有福气,司机一眼看见前面轨道上有人,就立刻紧急煞车,火车直到轮子挨到你女儿的头发才停住,再迟一点就完了。”
这几句话驱去愁云,小屋里有人咧嘴笑了。
“今天你看报了没有,铁路局要嘉奖那司机。”
“我带女儿去给他磕头道谢。”做妈妈的说。
“我不管这些,我只管你女儿扰乱茭通秩序,要受罚了,二百元。”
做妈妈的摸索枕头下的小包。
“用不着你拿,”警察说,“你们的遭遇使我们难过,虽然没有大力量,却有小力量。罚款是国家规定的,不能免,可是,局里同事们已凑出这数目,替你缴了,这是你的罚款收据。”
邻居们有的揉鼻子,有的故意打哈欠,做妈妈的抱着女儿哭泣。医生提起手提箱,向大家使个眼色,意思说:“让她们母女休息吧!”大家会意地点点头,放轻脚步,悄悄地鱼贯退出去。
小屋又恢复往日平静,没有一点声音来打扰这拥抱在一起的母女,只有妈妈的枯干手指,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身子,最后,唯恐怕再失去似的,她紧抓住女儿的手,女儿终于抬起头来,无语地望着妈妈,脸上布满了纵横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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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吉屿1
“为什么死?”华桐冷笑说,“为什么不倔强地活下去?”
他紧握着左舷的铁栏。
黑云布满了天空,海水澎湃,船横跨着涌脊,起伏前进。
华桐凝视着船舱,乘客们都已经安睡了,只有那值更的船员,还在船桥上不停地移动。他看一下荧光表,已是午夜十一点,几乎站了两个小时,冷意袭人,他感到一阵一阵地战栗,低下头,看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件破旧的西服外套,罩到一件破旧的衬衫上,实在难以抵御这深秋的凉夜。
他一直默默地想,脑筋凌乱得像一团碎麻,整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决心不再整理了,人生的道路不都是可以预先设计的,有些时候避免不了要盲目一跳。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吁口气。
他走进船舱,凭着日间他在轮船公司探听的记忆,挨着房间寻找。终于,他停下来,仔细核对着面前房间上的号码,他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记忆,尤其是,房门紧闭,钥匙孔连光线都没有,他弄不清里面会不会就是她。
迟疑了一会,他试探着敲门。
“谁?”梅素的声音。
他的心猛烈跳起来。
门向里开了,他一步就跳进去,迅速把门掩上。
梅素披着睡衣,向着他发怔。
“我刚得到消息,”华桐说,“等赶到码头,票已经售完了,我千方百计才混上来。”
他扶她坐在床沿上。
“你的脸色太难看。”
“我大概是晕船,”梅素让他扶着,身子有点颤抖说,“我们的婚事,恐怕要等到来世了,我父亲太执拗,而我,我也不愿意做出太违背他的事。”
“你太懦弱,屈服在老顽固的……”
“我不怪爸爸,”她阻止他说,“人老了之后,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他虽然干涉我的事,强迫着我跟他走,但他还是为我好。”
“那么,我似乎为你坏。”
“不要这么说,”她喘息说,“除了你,我绝不叫第二个男人碰我的身子,我会报答你,用我的灵魂。”
“我不是为了听你说这种充满诗意的话来的,我希望你给我勇气,使我能够有胆量提出一个建议。等到船到了港,我们就走向天涯,用我们美满的生活和成功的事业,来挽回你父亲的心。”
梅素呆呆地看着他,她明白他提出的是什么,她更明白她的教养不允许她这样做,否则她早就答应他,根本不会有今天了。而今天,她仓促地被父亲逼上这艘小轮,她认定永不会再看到他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把脸埋到华桐怀里,静听着他手腕上的表,正在一秒一秒地,向那终极的时间挺进。她忍不住呜咽起来了。
华桐抱着她,他没有法子使她顺从他那不合正规的要求,汗水津津地流下,那颗炽热的心,快要在他胸中熔解。
房门猛地打开。
“爸爸,”梅素抬起头说,“是我找他来的。”
金老头的脸色比铁还青,他忍受不了这种羞辱,更忍受不了他女儿这种镇静,他一只手扶着椅子背,一只手握着拳头。
“老伯!”华桐。
“谁是你老伯?”金老头狠狠地望着他。
“责任全在我,我愿意接受你的处罚。”
金老头的眼珠都要蹦出来,华桐对他的尊敬和礼貌,更增加他的愤怒。
“好吧,”他说,“请你滚出去。”
华桐不得不告辞,他向梅素投下乞援的一瞥,梅素却转身朝里,躺到床上,华桐踉跄地冲出房门。
“爸爸,”梅素呻吟说,“别难为他,我爱他。”
“该死的下流东西。”金老头吼。
西吉屿2
铁丝罩里的灯光洒到华桐瘦削的脸上,更显出他那失神的眼色,金老头从女儿房间里追出来,高级衣料熨帖地裹住他那凸出的肚皮,脖子上多余的肉堆满了后背,八字胡挠动着。
“你为什么,”他拉住华桐喊,“你为什么这样纠缠我女儿,一直纠缠到船上?”
“我们或许是偶然同路。”
“我提醒你,”金老头轻蔑地叫,“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穷措大,有些人表面上是爱她的人,实际上是爱她父亲的钱。”
华桐逼上去。
“我想,”他说,“我爱你的女儿,并不就等于犯了滔天大罪。可是,我却因此被你屡次侮辱,我不能忍受了,你应该停止你这些自以为得意的念头。”
“那就好了,你如果能像你所说的那样有品格,就应该为她的幸福着想,不要利用她那还没有成熟的感情。”
“金先生,”华桐疯狂地抓住老头子的领口,“一个人的感情,是不是到了只认识钱的地步,才算成熟?”
“我不和你辩论。”金老头不防他会反击。
“答复我!”
华桐大声吆喝。金老头忽然发现,他一向所以能够对华桐拥有绝对优势,纯是因为对方正陷在爱情泥沼里的缘故,而现在,对方似乎准备拔出泥沼了。
“请放开,”于是,他有点恐慌,他求告说,“华先生!”
“答复我!”华桐摇撼他。
“请放开!”金老头膝盖发软,然而,这时候,他却瞥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卫和一个彪形水手正从不同的角度闻声奔来,他的威风就立刻恢复原状了。“一到丁港,”他号叫说,“梅素就和她的未婚夫结婚,别再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你这个强盗,”他放大喉咙喊,“有人抢劫,抢劫呀——”
警卫和水手跑到面前,华桐不得不松开手。
“捉住他,”金老头咆哮说,“他要扼死我。”
警卫用手电筒上下打量华桐,所看到的是他的破旧西装,破旧皮鞋,和那代表问题人物的蓬乱头发。
“你住几号房间?”
“先生,”华桐说,“我想有件事向你说明。”
“你住几号房间?”警卫厉声问。
“我没有来得及买……”
无论如何,没有票是确定了,而他补票的钱又不够,金老头如获至宝似的,展开报复。
“就在一分钟前,”他说,“这个人摸进我女儿的房间,我在后面跟踪,却几乎遭他的毒手。”
“怪不得我们在码头上便开始丢东西!”警卫恍然大悟说。
华桐刚要解释,那水手飞起一拳,击中他的下巴,华桐闪电一样地,也飞起一拳还击,那水手摇晃着,鼻子冒出鲜血,痛得跳起来。警卫立刻也加入战团,华桐不得不居于劣势。耳朵首先被重重地刺了一下,接着金老头斜刺里的一脚正踢中他的足踝。他虽然仍继续搏斗,可是,到了最后,他终于顺着船身的摇荡,向前栽了一步,撞到铁柜的棱角上,天昏地黑,仿佛变成了一片枯叶,轻飘飘地,一只无形的魔手,提着他的双脚,将他向地狱里投掷。
冰冷的铁板正贴着他的面颊,一股凉气浸入肌肤,他蓦地清醒,想抬起头来,脖子却像已被折断,他想移动一下手脚,手脚也不灵活了。他知道他刚才是被击晕了,浑身都在痛,不由得哼了一声——立刻,他又闭上嘴,他对他的战果很满意,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有人在他身旁仓皇跑过,他想呼救。
“不,我要自己爬起来!”他摇摇头,咬紧牙关。
他恨不得用石头砸碎自己,因为出乎意料,他竟这样不够坚强,他挣扎着,一寸一寸地抽回他的右手,活动着五指的关节,身旁跑来跑去的人更多了。
他听到一个乘客问: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少女自杀了,”另一个刚转回来的乘客唏嘘说,“自杀在她房间里。”
华桐支起上半截身子。
“为什么死?”他冷笑说,“为什么不勇敢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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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吉屿3
他总算爬起来,靠着铁柜,每一块骨头都像火烧似的刺痛,足踝尤其痛得厉害,他弯下腰搓抚着,又来回走动一会。然后,他摸索出秘道,为了避免那警卫和水手再来找麻烦,他决定还是照老办法,躲在左舷。
他一伸头便打了一个寒战,海上的气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起了变化,怒号的暴风,从那无尽头的天边,掀起巨浪,如滚如沸地向他扑来。船在猛烈地摆动,船桥上汽笛不断哀鸣,他赶紧缩回去,把ρi股口袋里Сhā的一本书垫着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
“我得仔细想想。”他说。
然而,他没有办法仔细想,本来是一片灰白色的薄纸,他不能在上面画出显明有力的图案。梅素的纤弱影子总在他眼前浮动着,梅素比他要矮一头,她那乌亮秀发若有若无地披到他肩上,他拂不开,也不肯拂开。
“我失败了,因为我穷。”他把指甲掐进自己掌心。
“然而,”他掐得更紧,“我不屈服!”
船身摇摆得越来越厉害,他渐渐坐不稳了,他不得不分开双手,撑住地面。寒冷的气流猛烈地向他袭击,唯一使他不被冻僵和使他还保持热和力的,只有梅素的柔情。他想她,想她的美,想她的智能,想她的鼓励……
突然间,从船底传出一声可怕的巨响,船身发生猛烈的震动,似乎龙骨都要粉碎了。
显然地,船撞上了什么。
华桐立刻惊醒,他对海上的事情一点也不熟悉,但是全船的乘客都从房间里狂奔出来,询问,呼叫,闹成一片。有几个几乎被黑暗中的华桐绊倒,他们乱七八糟喊出一连串咒骂。
“触礁了!”有人骇叫。
铃声震天地响起来。
“这是倒车!为什么倒车?”
华桐挤出舱口,天已微明,软而淡的晨光勉强渗进浓厚的云层里,天空显得分外凄凉,狂风呼啸着掠过甲板,海水上下翻腾,浪涛像无数堆满白雪的山峰,咆哮着滚滚推进。
“那是西吉屿!”一个人欢呼。
华桐在视线的边缘,看见模糊的地平线和山峦。
“船底的货物浮上来了!”
这是噩耗的开始,乘客们的骚动,更不可遏止,他们拼命地涌上甲板,斥责,呼救,安慰,盲目地来回奔驰。
“各位乘客注意!”船长在播音室发话了。
暂时的静肃。
“各位乘客注意,”麦克风宣布说,“船已漏水,我们正拍发求救信号,请各位参加抢救,排水,抛弃……”
就在这一刹那,一件东西分明在人群中消失了,大家侧起耳朵,注视着甲板,是的,一件东西真的在人群中悄悄地消失了。船是无比寂静,比死还要寂静,听不到隆隆的声音,也感觉不到隆隆的震动,机器停了。而在大海上,机器的响声,是唯一安全保证,恐怖的钢爪突然抓住每个乘客的脊背。
华桐感到事情不妙,他排开众人,向电报间奔去,电报间里里外外已挤满了人,都在那里屏住声息,瞪大眼睛,盼望着从电报员手指下面“嗒嗒”的声音里,得到好消息。
华桐把头伸进窗棂。
“已经取到联络,”电报员说,“援船马上就来!”
华桐翻身出去,抓住船长。
“说老实话,”他喊,“怎么样?”
船长艰涩地看了他一眼。
“有信号!”华桐嚷,他发现地平线上闪烁的绿灯。
“那是西吉屿,叫我们靠岸,”船长沮丧说,“可是,机器房已经进水,我们无能为力了。”
“他们会来救我们!”
“不会的,”船长把头埋到手臂里,“西吉屿是一个小岛,只有两三条捕鱼竹筏,这么大的风浪,一出海只有被打沉没。”
华桐再跑到电报间。
“没有关系,”电报员嘴唇颤动着说,“援船马上就来!”
可是他却把耳机放下,慌张地拿起救生衣。
华桐绝望地呆了一下,飞快地再奔回船舱。
“梅素,梅素!”他擂门。
没有声音,他一脚踢开。梅素还蒙着被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金老头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墙角,眼睛不再转动。华桐摇他,他没有反应,华桐伸手把梅素身上的被子掀开。
梅素眼睛半开着,脸跟枯蜡一样焦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
“我女儿自杀了,”那老人嗫嚅地说,“是你害了她!”
华桐放下被子,大踏步走到金老头面前。
“我恨你!”他吼。
他拔脚重新跑回甲板。
甲板上已成了悲惨世界,抢救生衣的人们践踏着匍匐喊叫的妇女和小孩,一个少女像纸一样地贴在梯口发抖,西吉屿已举起烽火,他们只有用这种原始方法,来发出比灯光更大的信号。
华桐踌躇了会,他翻身再冲回船舱。
西吉屿4
船开始向左倾斜,一个小男孩被人挤到船边,只听叫了一声“妈妈”,他的小腿踢腾着已落下大海。心肠都断了的母亲,从另一端哭号着向她的孩子爬过来,可是,她却再也爬不过来了,人群在她身上跌跌撞撞地踏来踏去,大家像一群负伤的野兽,奔突逃生。
华桐抱着梅素的尸首爬上甲板,他迅速地把自己脱光,只留下一条短裤,然后,他撕下梅素的睡衣。
金老头面无人色地在一旁发抖。
“把她捆到我背上。”华桐命令。
“你——”
“我要跳海,我相信我能游到西吉屿,即令游不到,我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我——我——”金老头淌下眼泪,他太迟发现他的命在须臾了,顾不得华桐的吩咐,就向一个女人扑过去,从她手里抢她的救生圈,那女人号叫着滚到甲板上,紧握住不放。
“住手,”华桐重重地给他一拳,“你要逃命,快脱衣服。”
金老头懊丧地放开那女人,听凭他眼中的穷措大指挥。华桐好容易找到两块木板,夹在腋下。这时,风刮得更急,浪头掀得更高,船正下沉,海水已卷上铁栏,哭声震撼着天际。
华桐背着梅素的尸体,把金老头腰上的绳子系到自己的左臂上。
“跟我跳下去!”
“不,”金老头说,“我不会游泳,我不连累你了。”
“跟我跳下去!”华桐叫。
“华桐,”金老头垂下头说,“你逃命去吧,我对不起你,不要管我。”
华桐不由分说地,凶猛地用力一推,海面上马上多了两个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浪花。
海水刺骨的凉,华桐冒出头之后,开始拼命地向那灯光烽火的方向游去,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为的是要逃脱沉船的漩涡。
“梅素,”他暗暗祈祷说,“你在天有灵,保佑我!”
巨浪不断地张开黑黝的大口把他吞下,再把他吐出。他竭力使自己镇静,并竭力保持自己的体力,他知道他是凭借着自己的肉体和大自然搏斗,但他毫不气馁,他寻觅方向,方向却老在旋转,他听不到哭声了,在他被卷上浪头的时候,他也看不到船。
“梅素,”他喘着气,在心里叫,“帮助我!”
他晓得西吉屿没有办法来援救,只有靠自己孤独的挣扎,一分一分地前进,一寸一寸地前进。不久,他就感到舌干口渴,眼睛冒着金星。
“梅素,”他低低呼唤,“不要抛弃我!”
他估计距西吉屿不过只有二千公尺,平常他是足可以游到的,但大海里波浪滔天,他那刚受过殴打的身子还没有恢复,纤柔的梅素像木板一样地紧压着他,他必须付出加倍的力量,才能浮起来。而他的左臂还系着金老头,在那里往后拖,往下拖。他渐渐地游不动,喘起气来了,一不小心,他咽下一口海水,嗓子像被烙过一样,他感觉到胸脯就要裂开。
“梅素,”他喊,“你引导我!”
他只有向那冥冥中的爱人呼叫,每呼叫一句,仿佛就增加一分力量。可是,他实在不支了,疲倦,窒息,身子要被波涛撕碎,每一个巨浪都像坚硬无比的岩石,重重地捶击到他头上脸上,他看不清陆地,听不到人声,左臂不断地抽搐。
“我要死了,”他恍惚说,“我大概要死了。”
他逐渐忘掉背上的梅素,也忘掉身后那个已被他宽恕了的老人,他只清楚地知道,他游不完这苍茫的海,喝不完这苦涩的水。手脚似乎被什么棉絮结结实实地裹住,在飞快地膨胀,膨胀——他已经麻木了。
“为什么死?”他冷笑说,“为什么不倔强地活下去?”
他重新振起精神——却没有力气了,他指挥不动他的四肢,他渴望着清醒,却不能清醒,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像一条扔进油锅里的龙虾,他感到海水要把他煎焦了,每一个毛孔都像刺进一把钢针,他发现他真的要死了。死该是多么好,他想,死该是多么舒适。现在,死对他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救援,他再也不用受这种痛苦,再也不用挣扎了,他需要安息,永久的安息。
“梅素,”他模糊地呼唤,“我已尽了我的力量,可是,我支持不住,我要随你去了。”
足踝上一阵痉挛的刺痛,使他终于垂下双手。
巨浪打来,他无言地接受他的命运,像一个浮泡一样,他从万马奔腾的海面上消失,沉了下去。
跟踪者1
“他从巷子里一跳就跳出来,”小维喘气说,“拉着我傻笑,还摸我的耳朵;我拼命地喊,等到路上的人都围上来了,他才一跛一跛地跑掉。”
玉瑶把儿子抱到怀里,贴着他那冰凉的小脸。
小维的身子有点抖,“我怕!”
“不怕,孩子,”玉瑶安慰说,“光天化日之下,他敢动你一根毫毛!”
“这个人真奇怪!”克宽敲他的额角。
小维把书包放下,换上衣服,一个分散了一天的温暖家庭,又在灯下团聚了。饭桌上,为了冲淡小维带回来的紧张气氛,做爸爸的克宽首先拍胸脯,向儿子保证:一旦抓住那个坏蛋,定要揪断他的脖子。他说,当他二十年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真的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大力士,曾经一拳打死过一个小偷哩。玉瑶忍不住笑起来,这和他现在的大肚皮太不相称了。小维倒很欣赏爸爸的吹牛,他一口气吃了两口饭,就滔滔不绝地报告起他在学校里的见闻来了,他赞美他的级任老师,那个戴着眼镜的姑娘是如何的漂亮啊。他又攻击他的同桌女生,那个隔巷的阿华简直是一个笨瓜。
“她的算术没有及格,”小维正色说,“二十五乘二十六,她都不知道是多少!”
“老师一定罚她站!”克宽说。
“没有,”小维放下筷子,把书包抱过来,乱翻了一阵说,“你看,爸爸,老师奖给我的粉笔,我算得出。”
克宽猛地给他一个吻。
“爸爸的胡子真讨厌。”小维号起来。
“你们应该吃过饭再闹,”玉瑶说,“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咭咭呱呱个不停,孔老夫子老早就教人寝不语食不言的,你这个做爸爸却给儿子一个好榜样。”
“从现在起,”克宽宣布说,“每说一句话,就罚扫一遍地。”
小维向他那经常屈服的爸爸做一个同情的鬼脸。
晚饭后,小维伏到案上做功课。
克宽歪到沙发里抽纸烟,自言自语说,“我得给孩子买一辆小脚踏车。”
“爸爸,一言为定。”小维扭过头快乐地喊。
“把你的心放到书上,”玉瑶埋怨说,“别太惯了他,七岁的孩子在街上骑脚踏车,我看是要疯了,你舍得,我舍不得。”
克宽不再言语,他仔细地把纸烟按灭,手指扣着沙发的背,勉强地笑了一下。
“看你,”玉瑶懊悔她说错了话,有点不安,她走过去抱住他,托起他的下巴,赔小心说,“你不是也舍不得吗?”
克宽是个直爽的乐天派,两句称心的话,一天云雾就散了。他恢复了精神,兴兴头头地坐到小维身旁,帮助儿子做功课,他一点也没有留意到妻子在背后偷偷地拭着眼泪。
第二天起,为了避免那个莫名其妙的怪人再来打扰,玉瑶开始陪着小维上学下学。
街上和平常一样嘈杂热闹,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到处是风驰电掣的车辆,她希望能发现点什么,却一点也发现不出来。几天之后,她只得认为他们一家大人小孩大概都是神经过敏了。
可是,事情终于来临。就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玉瑶拉着小维,刚转过巷口,只走了三四步,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异样,一双眼睛仿佛在背后瞅着她,她忐忑地放缓脚步,慢慢扭回头。
她吓了一跳。
一个跟在她背后的人影,像中了枪弹似的飞快地翻转身子,向弄堂里踉跄地狂奔过去。
“妈,”小维叫,“就是他。”
玉瑶手足无措,望着那人的背影发呆。
“快走!”停了一会,她才猛拉一下小维。
小维的小手,紧握在妈妈汗津津的手掌里,他不再乱蹦乱跳了,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难道是绑票?”玉瑶毛骨悚然。
晚上,她害怕地告诉克宽。
“我不相信是绑票,”克宽再度敲他的额角说,“我们不是富翁,还不够被绑票的资格。这个人已经跟踪了几个月,除了挨一下孩子外,他始终是安安静静的,而且还躲着我们,似乎和我们是熟人,怕我们认出来他。”
院子里很静,只有一两片带着残秋消息的落叶,在地上滚动,只是,今天滚动的声音很奇怪,并且很沉重,哗哗地,一步一步地向窗前推动。克宽霍地跳起来,拉开门灯,冲了出去。
一个黑影旋风似的跑开,消失在篱笆头。
“锁上门!”克宽抓起帽子说,“我去报告警察,这个人恐怕真的要打我们的主意。”
跟踪者2
警官紧跟着来勘察现场,西风匝地地吹着,落叶凌乱,已分辨不出一点足迹。
“公共宿舍的门户是很难谨严的,”警官说,“我们自然要在这一带加强巡逻。不过,我似乎觉得,这个人和财色都没有关系,因为你们房子里不但有灯光,而且有两个人以上的声音。”
玉瑶继续接送小维上学下学,她像惊弓之鸟似的,仔细地注意着她四周来往的行人。有时候,连一条小狗擦着小维走过,她都大吃一惊。每天晚上,她更是重重锁住门户。
但是,那个人却像被地球吞没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了。
慢慢地,他们认为事情已经结束。
“准是一个疯子!”克宽判断说。
“准是一个从疯人院逃出来,又被捉回去的精神病,”玉瑶加重说,“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小维爬到克宽的膝盖上。
“疯子是怎样回事呀?精神病是怎么回事呀?”他问爸爸。
“受了刺激,神经错乱的人。”
“刺激是什么呀?”
“好比说,太太跟别人跑了……”
“太太为什么跟别人跑了呀?”
“嘿,”克宽作难说,“把笔拿出来,写你的字去。”
驱逐儿子去做功课,是克宽每次被问得口呆目瞪时的唯一法宝。小维是越问越糊涂,爸爸是糊涂得更加厉害,向一个七岁孩子解答问题,简直非有天大的学问不可。玉瑶在一旁打毛线衣,她看见小维不满意地呆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怜惜,又一阵的惶惑——她恐怕丈夫嫌恶她的儿子。
“孩子,”于是,她笑了笑说,“长大了就会晓得,你现在的年龄还小呢。”
那人的影子就这样从他们日常生活中退出,退出得干干净净,无声无息。
两个月后,他们更把他忘光了。
克宽把一年来的积蓄交给玉瑶,叫她添制新衣服、新高跟鞋和新脂粉。玉瑶不肯接受,她坚持着把钱都加到克宽父子二人的饮食上。
“我不要别人看我太太打扮得像一个乞丐婆!”克宽大声吼起来。
“不要这个样子!”玉瑶拉着丈夫的手。
“不要这个样子!”她温柔地笑说,“身体是根本,衣服不过是枝叶,只要你的人结结实实,便是我天大的幸福。你的工作太累了,又不断地咳嗽,人到中年,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一刻都不应该放弃维护。”
克宽不管这些。
玉瑶生日到了。晚上下班回来,克宽带回两件外衣和一大包别的礼物。
“妈妈一件,儿子一件,”他直着嗓子嚷起来,“任何人都不能拒绝亲嘴,包括那一位到今天整整满二十八岁的美丽太太在内,我的吻最有福气,大人越吻越年轻,小孩子越吻,明年的功课考得越好。”
他搂住玉瑶,玉瑶满足地把嘴唇凑上去。
“爸爸亲我呀!”小维跳脚,拼命拉妈妈的裙子。
克宽刚要松开他的妻子,突然间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苍白的面孔,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压成了一个扁平的肉饼,被挤到一侧的鼻子,在那里急促地喷着热气,两眼发直,木然地向着他注视——映着蛋糕上摇曳的烛光,分明是一个可怖的幽灵的脸!
克宽打了一个寒战。
刹那间,那面孔缩了回去。
“你怎么啦?”玉瑶发现情形不对。
“亲我呀,爸爸!”小维还纠缠。
克宽一步纵到门口,玉瑶已抓住他的臂膀。
“告诉我什么事?”
克宽望望那窗子。
“你,”玉瑶说,“你看到了什么?”
克宽不作声。
“不要出去,”玉瑶哀求说,“院子里一片黑漆,可能有什么危险,为了我,为了孩子,别出去,克宽,我真怕再——真怕失去了你,让我们厮守着吧!委屈地厮守着吧。天大的事,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小维把指头含到嘴里出神。
就在巷口,从那里传来一阵骚动,很多人跑过去,而且掀起震天的喧哗和搏击。
“打死这个小偷!”有人喊。
“还是一个跛脚贼哩!”有人嘲笑说。
克宽冲出屋子,向那个方向奔去。
“我也要去!”小维说。
“胡说!”玉瑶一把扭住他。
人群中掀起一声尖叫,显然地,那人承受不住人们疯狂的殴打。
“我不是贼,”那尖叫声痛苦而惨厉,“你们弄错了。”
玉瑶被这尖叫抓住,她不顾一切地奔向门口,双腿却忽然发软,她扶住门框,浑身抖了起来,觉得门框似乎要折断了。她伸手去扶椅背,却扶了一个空,摇晃着,她向前跨了两步,扑到院子水泥地上。
“妈!”她听到孩子惊恐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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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者3
夜,悄悄地消逝。
玉瑶靠着沙发,右肘支在椅臂,托着下颚。她思虑,思虑生命的坎坷和苦难的无穷。从前,只不过八年前吧,她眼前展开的还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还是一年年温馨的岁月,她有永远享受不完的韶华和永远享受不完的青春。可是,现在,二十八岁的她,却觉得岁月是黯淡的,而且是可数的了。她谛听着远处的人声和那后院的鸡啼,陷入缥缈的回忆中了,那嘉陵江岸的偎倚,那玉泉山麓的散步,那女生宿舍的盼望春晓,还有那新制绫帐中的初婚惊奇。
“我不是贼——你们弄错了——”
她蓦地抬起头,四周没有人,只有墙上的钟声在单调地敲着。
淡淡的晨曦爬上窗子,五更已经尽了。
“你一夜没睡?”克宽起来说。
“我刚起床,在想一件事。”
“生日快乐,快乐生日,”克宽摸着她的头发,“除了玩,什么都别想,只有傻瓜才不管什么时候都烦恼。把你想的事告诉我。”
她笑了笑,装着漠不经心,“我忘了问你,昨晚上那个贼偷了些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偷,只在他身上搜出一条项链,那是淡红色小贝壳串成的,虽不值几个钱,却精致可爱!”
“现在,它在什么地方?”她急切地问。
“警察局的人拿去了。”
她失望地望着地下。
“你有点恍恍忽忽的。”
“我要给孩子穿衣服。”她支吾地站起来。
早饭吃罢,送走克宽——他上班去了,要到中午才回家,她迅速地换上衣服,把眉毛描了描,仔细地涂上口红。她的呼气喷到镜子上,凝成一层薄薄的云雾,在这薄薄的翳雾里,她似乎看到一张更美更嫩的脸,也似乎看到当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赴小维爸爸约会时的红晕。
“妈妈,我走啦!”小维背起书包说。
“今天跟妈妈上街。”玉瑶从梦中惊醒。
“我不逃学。”
“你懂什么,有要紧事。”
玉瑶叫了一辆街车到警察局,探听到确实地点,一直赶到医院。
“孩子,”玉瑶说,“你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跑,等我招呼再进来。”
她慢慢地把房门推开,房子里充满空寂,她往前轻移着脚步,站到病床前,审视着床上那似乎沉睡着的瘦削面庞,依稀地,还多少可以分辨出当年的风采。不过,头发是那么长,那么乱,染着泥渍,也染着血渍,眼眶深陷着,脸上刻满了深邃的皱纹——每一条都是生命车轮轧出来的轨迹。
她俯下身子,深深地吻着那丑陋的嘴唇。
“四维!”她低声唤。
病人没有答应。
“四维!”她再低声唤。
病人艰涩地睁开眼睛,等到炫耀的火花散去,他才看出是玉瑶,他迟钝地伸出他那枯干的手。
玉瑶将手拉到自己胸脯上,紧紧地握住。
“四维,”她凄凉地说,“想不到,一直跟踪我们的会是你。你为什么不找我,四维,”她声音哽噎说,“你突然失踪后,我等你等了四年。”
病人无力地叹息,房子里静静的。
“玉瑶,”病人勉强地转过头,“在牢房里,每逢不能忍受的时候,你的爱,孩子天真的笑脸,就浮到我的眼前,一想到你们呣子望眼欲穿,日夜盼我归来的情形,我知道我必须活下去。他们不允许我写信,我想你以为我死了。我逃走过两次,结果都被捉回去,一条腿被铁杠子打断,一个肺被殴伤。”
玉瑶的心被巨钩撕裂。
“四维!”她呜咽说。
“然而,”病人停了一会说,“我忍受着百般苦难,终于逃了出来。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深夜,天降着大雨,我一步一跌,疲惫不堪,嘴里念着你和孩子的名字,我似乎听到你的声音在前面呼唤,也似乎看见你的手在前面挥动,你神奇地给我一种力量。”
“四维!”玉瑶跪在床前。
病人虚弱地闭上眼睑,风,呼啸着撼着窗子,阳光退缩到浓云里,天显得昏昏暗暗。
“我逃到台北后,才听说你已经结婚,”病人断断续续说,“我并不难过,我自知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我不是要占有,我只是希望常常看你们一眼。小维,该七岁了吧。我被捕的时候,他才一岁半,刚刚学走路呢,我已经看过他耳朵后边的那两颗黑痣了。”
一阵急剧的咳嗽,病人吐出一口鲜血。
“四维!”玉瑶不顾肮脏地用双手接住。
“你休息休息吧,我……”她哭泣说。
“不,几年来的忧郁痛苦,我原是准备着在我们重逢时,向你倾诉的,现在,让我说吧!”病人滴下一滴眼泪,“还记得我们在学校里的那一段生活吧,仿佛是一百年前了,我们骑着脚踏车,肩并着肩,向西湖出发。当孩子降生的时候,我们为他做盛大的弥月……甜蜜的往事,支持着我,然而,我终要去了。”
病人猛烈地抽搐起来,半个身子仿佛被悬在绞架上一样地震动着,头顶着床板,发出断人肝肠的呻吟。
“四维,”玉瑶用力抱着他,她想分担他的痛苦,她哭说,“我永远爱着你,你不要多说话了,我等着你痊愈。”
病人咬着牙,他又熬过一阵致命的痉挛。
“你现在的丈夫待你很好,”回光正在返照,病人的神智因之也十分清醒,“待孩子也很好,我死也瞑目了。我本来不应该再增加你烦恼的,所以我一直躲着你,昨天是你的生日,我却不能忘怀。玉瑶,你要抚养孩子,啊,孩子呢?”
“我,”玉瑶泪珠雨一样地淌下,“我去叫他进来!”
“不!”病人喘息说,“不要让他小心灵上留下烙印!”
“四维!”玉瑶哀号。
病人还想再唤一声他的爱妻爱儿,可是,舌头已僵,再也唤不出了。他陡地坐起来,张开干柴似的手指,向空中挥动,他在抗拒死神击下的巨锤。
玉瑶紧紧地抱住他,她抖着,冷汗湿透她所有的衣服,但已换不回病人的大去,病人的眼睛像鳄鱼一样地,向她无情地逼视着,她恐怖地发出骇叫。
护士们蜂拥奔进来,小维更是三步并成两步冲到妈妈跟前。
“四维,”玉瑶拉着病人哭说,“看一眼你的孩子吧,用手摸一下你的孩子吧!”
病人的整个身子在变凉,也在变硬,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多少年来,他为了自由,为了爱,现在,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告一段落,他安静地付出他自己了。
护士们拉开玉瑶牢握不放的手,一条被单跟着盖到尸体上。
“四维,”玉瑶瘫痪地站在那里,望着床上的人,忍着泪,痴痴地说,“你安心地去吧,我会为你照料后事,我们结婚时我送给你的粉红贝壳串珠,我会想办法取回,我要把它留给孩子……”
夜掠1
她把梳妆台上精巧的座灯扭亮,脸蛋儿凑到镜子上,仔细地欣赏着。她的皮肤仍然那么洁白,洁白得依然找不出一粒雀斑。可是,多多少少,总显得有点粗糙了。在眼角那里,并排着几条深邃的皱纹,似乎是大声地向别人宣扬,她的青春已快逝去。她惆怅地用两个手指把皱纹拓平,再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开,皱纹里好像生长着弹簧,霎时间它又折叠起来。她无可奈何地反复揉捺了一会,叹口气,然后,她不经意地在自己脸上拧一下,丰满的肌肉马上现出一个白印,这白印带着轻微的痛,在记忆中,她曾被另外一个强有力的手拧过,拧得她浑身的神经都酥成一团,不过,那是发生在遥远的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很细心地描她的眉,用夹子拔掉那些越出柳叶图案之外的嫩毛,她把拔下来的嫩毛放到手心里,数着它的根数,一,二,三,四……摇摇头,很不自然地把它丢到墙角。接着,她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立刻印出她那还拥有的十五六年前的窈窕风韵——这是她在她所有的骄傲中,唯一剩下来的一个毫不减色的项目了。旗袍紧紧地裹在身上,曲线从双肩往下滑,跳过隆起的双|乳,缩向纤细的腰肢,宽大地围绕着她的臀部,在她的小腿肚上端结束。
一个意念在她紊乱的思绪里萌芽,她迟疑了一会,毅然地解开旗袍钮扣,从腿上褪下来,另外找出一条圆裙。那圆裙大体上是白颜色的,她贴到身上比了比,银光闪烁,眼睛都被炫耀得缭乱了,她很快穿上去,裙沿正好盖住她小腿的腿肚,那是一双被尼龙丝袜贴实包着的逗人的腿肚。她再穿上高跟鞋,一双有带子可以缚紧到足踝上的高跟鞋。她重新走到穿衣镜前,缓缓地扭动着身子,镜子里显出来的是一个将赴舞会的少女倩影,她初步地满意了。
她把电灯熄掉,走出房子,从外面把门锁上。她觉得她少带了一件什么东西,想了一会,才想起是她平日寸步不离的手提包。她没有回去拿,她仅仅是不太习惯双手空着,才偶尔想起的;而在这次出发之前,她本来就是决定什么东西都不带啊。
街上十分热闹,行人来来往往,拥挤不堪,霓虹灯在店门前照耀着,清晰得如同白昼。她无心流连,也可以说她紧张得无法流连,她装着很安详的姿态,迈着轻松的步伐,这更使她显得雍容高贵了。逐渐地,行人少下来,霓虹灯也少下来,她走进一个巷子,穿过这巷子,她爬上那荒凉的堤岸。
看看荧光表,时针指着十二点。堤岸上静得可怕,稀疏的路灯,发着淡黄的光,像一团薄雾似的聚成一个小球,把其他地方烘托得更黑漆漆的了。
她慢慢地向前走着,踏着脚下滑动着的碎石子,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她暗暗提醒自己,这正是她侄女昨天告诉她的那个地方。她已经踏进梦魇之域了,她努力地调整自己急喘的呼吸,谛听着堤岸下潺潺流动着的水声。天上,没有星,没有月,塞满苍穹的,是一层无涯的浓云。她皱皱眉,对这场可能降临的不及时的雨,提前地付出一种愤怒和哀伤。
在第一个路灯底下,她停了下来,影子堆到她身子的四周。影子前端,扔着两根快要腐烂了的香蕉皮,她用脚尖蹴着,就在昨天以前,她做梦都没有梦到今天她会用她那洁白如玉的脚尖去蹴这种肮脏的东西。她凝视着,赧然地用她的高跟鞋在那块乱糟糟的地面上,划着一条条浅沟。她最后一次思虑,思虑她现在所从事的这个冒险,是不是明智。
堤岸上看不见一个人,一条野狗跑过来,却又顺着斜坡上的小径跑掉了,她离开第一个路灯,踯躅地往前走着。
这条路她不太熟悉,这是一条偏僻的堤岸,从没有洒过一滴柏油。不过她知道这条路是可以一直通到大桥的,即令在白天,行人也不多。晚上,尤其是到了夜半,更是鬼也没有一个了。想到鬼,她的毛发都往上竖,神经拉得紧紧的,堤岸里侧恰巧是一座公墓,阴沉沉的,丛林在公墓的短墙外围绕着,间或有一两块石碑,像埋伏在那里的幽灵,向着她眨眼,她几乎要叫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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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掠2
一股力量把她要叫到嘴边的声音压回,这力量来自她的内心,她想到她此行的目的。虽然,她的膝盖都已经发软了。她过去的岁月,一向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自己更安全得像笼中鸟,从没有经验过这种旷野的惊吓,充满在她生命历程中的,只有骄傲和对男性们永无止境的矜持。
骄傲是一个魔鬼,它能把任何高贵的气质化成丑恶,更能把任何正常的情绪化成变态,并且鼓励它所附着的人,自动地接受它的主宰。她有一个富裕而充满快乐的家庭,一直供应到她大学毕业,更供应她从海外归来。她的过人聪明和出众的美丽,射出强大的磁力,吸引着无数男人,前仆后继地向她猛烈追求。然而,她都拒绝了。她的眼光散布在高而且远的天际,他们都配不上她,她不能让自己太受委屈。这样,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孤零零地对抗着全世界;她继承下那所宅子,这宅子显得非常大而无当;来拜访她的女同学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变成太太们了;她曾经思索过从前追求她的那些英俊的笑脸,那些笑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都一夜之间全变成了一种做了父亲的慈祥的笑脸,而且离开她远远地而去了。
她的反应是淡淡的,她故意掩饰她的感情,她不断地当着别人,主动地挑出她的忌讳,不断宣称她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Chu女了。别人天经地义地跟着发出一阵赞叹,赞叹她的胸襟豁达,赞叹她的事业抱负。但是,这并不能阻挡她的空虚,一种很难有尽善尽美办法弥补的空虚。在这漫长而艰辛的人生旅途上,她缺少了一半,她内心更充满了创伤,那是一碰就流血的创伤。时间越久,创伤的血疤也越脆弱。
现在,她吞下了她的尖叫,并不单纯为了这种骄傲,而是,她有她的重要任务,这任务也可以说是一个企图满足的愿望。她必须克服任何恐惧,假使不能克服,她只有仍缩回到她那寂寞老巢的一途。
她稍微加快一点脚步,把公墓抛到身后,前额上出满了香汗。走到第二个路灯下面,她想掏出手帕去拭,皮包没有带,手帕自然也是没有带了,幸亏腋下还塞了一条,她取下来,在脸上按了按,按得是那么小心,唯恐擦去新敷上去的脂粉。
她停了一会,定定神,眼前的道路在无声无息地等着她,她有点犹豫,一个失败的预感恍忽地浮到心头。可是,她还是把预感驱走,空无一人正是理想的环境,她应该欢喜才对。昨天她侄女的一番话重新升到脑际,她增加了信心,她重新把圆裙拉了拉,继续走下去。
不久,她的眼帘里,映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瘦长的人影,一只手似乎挽着自己的头,她惊喜地站住,把脸侧过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几乎一切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她特地加强她圆裙的摆动,为的要惹那人注意。她假装着很安闲地在等候着将从另一端来的一个什么人,她把头发往后甩一下,没有瞧过去,但她的听觉却向她的猎物集中,希望能听到那逐渐加重的脚步声,更希望那脚步声能停到她身边。
问题是,一切都没有听到,她不敢回头去看,唯恐有一个失望的现象打击她,她只有耐心地等。她想,可能那人去唤另外一个人了,她侄女就是这样开始的,那会更好,潜意识上,两个比一个更使人兴奋,她的陷阱正在秘密地张开,这是她生命史上第一次不顾一切的冲动,她迫不及待得要疯狂了。
然而,她还是不得不回过头去,在没有回头之先,她为自己假设了两种情况,一种是那人根本消失了,一种是他们——果真有两个人的话,正在向她逼近。万万料不到她的判断落了空,那人影仍站在老地方,手臂仍挽着他自己的后脑,分明是一具吊死在那里的僵尸。
她打了一个寒颤,浑身冰冷,开始懊悔今天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了。她应该马上回去,回去得越快越好。她抬起了脚步,却又收回来,一个感情上的力量在拉她,这力量不是理智的幼苗可以抵挡得住的。她早安排好的计划,不容许因一时的畏缩而轻易破坏,她要去看看那人影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结局不如理想,她可以说她从北区回来,路过这里,不幸碰上的。这一套话,她早已准备好,而且记得烂熟,她能够灵活地用它做最后的防卫武器。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她不太相信她竟会倒霉到恰巧碰上有人吊死的程度。
她戒备着向那人影走去,一面准备着随时掉头逃命,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胆量,甚至不敢确信一向娇弱的自己,竟会单独地,深更半夜,在荒凉的堤岸上去探索那莫测的怪物。她被一种类似烈火样的东西燃烧着,什么都被抛到脑后了。
她终于走到。
眼前的刺激,使她几乎昏厥过去,一株孤立的小榕树继续在那里迎风婆娑,根本还不知道有一位迟暮的美女刚才曾为它柔肠寸断。她呆呆地瞅着它,脸色比蜡纸还白,她没有闲情逸致哑然失笑,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半天,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夜掠3
就在这时候,她隐约地听到一种声音。
那是一连串撄莸纳音,她立刻肯定这次真的是有人走过来了。耸起耳朵,那声音像晒干了的豆子从布袋裂缝里流出来的一样,就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来,阴影底下,她看到草丛在动,那人仿佛正匍匐着向她走近。她眯起眼,向草丛搜索,却被一阵昏暗遮住。她眼睛略微有点近视,大约在二百度左右,平常不戴眼镜是勉强可以应付的,只有在晚上和偶尔看电影的时候,才戴一下。今天她故意没有把眼镜带出来,她不能确定她所以不带出来的原因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害怕有什么剧烈的行动会把它弄碎吧。不过,她现在却因此不能看得清楚了。
她心里开始推测,她的猎物似乎就应该从这一类地方跳出来的,她整理一下衣服,向前迈了一步,她所以如此,只表示她是正在行路。
于是,她看见了,看见了一条约有三尺长的花斑蛇从草丛里蹿到路面上,那蛇头几乎一下子就碰到她的高跟鞋。显然地,它受到了惊吓,把头仰了仰,飞快地沿着碎石子的边缘,斜刺里滑过去。
这一次,她真的发出一声使人惊慌的尖叫,像被钉到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她低下头,恐怖地望着那条蜿蜒逃走的花斑蛇,浑身汗毛全竖了起来,腰肢痉挛地向后曲着,直觉地,她以为她已面临末日。
花斑蛇消失在另一处的草丛里了,她还呆呆地像一尊木偶,直到她确定那怪物再也不至于爬回来的时候,她才鼓起精神,长叹一口气,发现她的手臂已经抖成一条松懈的绳索,不太听指挥了。她又升起回去的念头,再不这样异想天开了。可是,她的足踝发软,为了防备一下栽倒在地,不得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回程挨着。
短短的半个小时,仿佛已深入蛮荒半年之久,她需要她的家,虽然家的意义,在她只不过是一座空洞的房子,但她还是眷眷依恋。她想到她那高贵的沙发,|乳白色的弹簧床,舒适的淋浴,以及——那整个似乎都是幸福的天地!
忽然间。
确确实实的,一个人的脚步声传进她的耳朵,并且,脚步声中,还搀杂着粗野的口哨。她像刚从大海里爬到甲板上得救的人,一接触到阳光,一颗心火一样地又熊熊炽燃起来。她想,真正的情势马上就要转变了,刚才的失望,不过是大风暴的序曲。
她扭转头。
一个彪形大汉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她屏着声息,在路灯的光圈里站定,分明地觉出血液正在自己血管里澎湃汹涌。她开始她的第一个阶段——等待,她深刻了解,这等待是必须的,而且是她所企盼的,但当这等待中的猎物,真被企盼到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一向拨弄她的命运这一次会支持她。
那人终于走到她身边,而且颤巍巍地停住,向他面前的白裙女郎眈眈注视着。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张大眼睛观察着对方,那人的眼睛也睁得很大,从鼻孔中喷出像拉了一大车泥沙爬上山坡的老牛那样的吼喘。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凸起的肌肉要跃到半空,那紧握着的拳头,似乎一下子就能够击碎一块石碑。
她脸上陡地热辣辣的,又倒退了一步,她还想退,经过一瞬间的考虑,她没有再退了,并不是后面已到绝地,而是,她模糊地认为她已象征性地表示过逃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脑海里像滚水一样沸腾,但是还很有条理,现在所差的,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声号叫和形式上的挣扎了。她一切都准备好,她凝视着逐渐逼到她脸上的那个发着光和力的面孔,心都要跳出腔子。
她嗅到一股气息,是酒的气息,是她最厌恶的气息。她对她的猎物大感失望,又想转身而去,可是,一个奇异的感觉再度改变了她这不十分坚强的主意。她似乎在酒的气息中闻到一种仙草的芳香,从他那粗大的鼻孔中倾出,透过她身上每一个细嫩的毛孔,直沁入她的肺腑。她觉出她在轻轻地颤抖,她要融化了。她想醉汉似乎更理想些,事情万一败露,会是一个很好的遁词。而且醉汉的记忆力差不多都是很差的,那将是一个可靠的安全保证。
那人更加迫近,迫到她面前。她借着灯光,看清楚他胸膛上的黑毛,像一堆迷人的蓬草,激动地起伏着。她没有勇气盯着他的脸,只瑟缩地注视着那堆黑毛,那堆黑毛几乎刺到她的嘴唇上。她失措地,也是羡慕而贪恋地,张开她那涂满了口红的嘴。
终于,那人俯下身子,她感到他那滚热的呼吸正射到她面颊上,她不再偷偷地羡慕她的侄女了,一切都向成熟的顶峰聚集,只等着轰然爆炸。
突地,一股热烘烘的浆水喷到她脸上,从梦寐情调中惊醒,她喊了一声,狼狈地用手去擦,那醉汉接着又喷出他肚子里的第二批东西,仍然恰恰地再度喷到她那吹弹得破的嫩脸上。眉毛以下,布满了酒和胃液混合的渣汁,还搀杂着一堆一堆没有消化得了的残余食物,顺着玉颈,黏黏地流到她的背上,和她那激动得起伏着的酥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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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掠4
一个费尽心机建筑起来的琼楼玉宇,刹那间跌得不成片段。她的舌头像一块石片似的塞在口里,牙齿比发寒热症时还咯咯作响,她想不出她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来应付,这一个打击使她的计划全盘都乱。她彷徨地站着,没有走,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她是不是还要继续等待,不过有一件事她是确定了的,那就是,即令在这么一种尴尬的场面之后,她还是会首肯的。
可是一切都落空了,那醉汉被一个从冥冥中伸出的看不见的巨掌牵曳着,踉踉跄跄地沿着堤岸走下去。他的双脚似乎戴着脚镣,一只腿似乎短了一寸,头也不回,一拐一拐地,逐渐被灯光所及的尽头淹没。来是突然的来,去是突然的去。
整个堤岸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失望和羞辱啮噬着她那刚强的心,耳朵里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隆隆的雷鸣和唧唧的讥笑,雷鸣渐重,讥笑也渐响了。她似乎听到她过去所摒弃的那些男朋友们参差的细语,吃吃地,她的整个身子马上就要焚烧。她不知道应该恨谁和恨些什么,她只盼望着天地覆灭,而就在这时候,化为无知无觉的灰烬。
河上吹来的细风把她吹醒,周身看了一下,她悲伤地用手帕去拂拭。她无法完全拂拭干净,只把面部揩罢,就筋疲力尽了。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刺到她脑筋中枢,打了两个干噎,几乎也要呕吐起来,她企求着地下现出一条裂缝,企求着她第一个跌下去,企求着这是一场噩梦,一场了无痕迹的噩梦。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不过,她终于是走回去了,她痴痴地站在她那整洁有序,甚至可以说是接近奢侈的香闺里,有一种刚从每天鞭打的地狱升到天堂的感觉。当然,这种超脱的愉快是进门后才兴起的。等到她走到穿衣镜前,看见镜子里呈现出来的狼狈模样,那蒙到自尊心上的尘垢就更厚了,她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感情,这压制有它历史性的力量,所以很容易地,先在表面上恢复正常,她慢慢地褪下她的圆裙,镜子里重新映出她身上所拥有的迷人曲线。
思潮又涌上来,她倔强地安慰自己,她是美的,青春虽然一滴一滴地从她身上消失,似乎消失得还不算太多,她有点庆幸上天赐给她的是够丰富了。可是,蓦然地,支持不住了,再好的夕阳,总是黄昏!像悬空的衣服似的,她颓了下来,纵身扑到床上,把枕头抱在怀里,她想到她侄女昨天向她说的那件事。就是前天晚上,就在那个堤岸上,侄女遭受到两个男人的弓虽暴。而她,而她,现在,所有奇异的幻想全离她而去,无情地离她而去了。
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她把头埋到绒毯里,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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