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心里有事
马格驾车从一条小河沟上越过,车子被撞得猛地跳跃起来,坐在后座上的古典如面包似地在车后座上来回撞击着,继而睁开眼睛,看看面前飞速向后退却的草原,又无动于衷地睡死了过去。鼻鼾声与吉普车枯燥的发动机声混合在一起,响声怪异。马格回头看看这个睡得连哈拉子也拖得老长的家伙,嘿嘿地乐了。把方向盘一打,车子颠动着向草原深处驰去。草原远看过去,只有一种色泽。一种深绿色远远地伸向远处的天际,仿佛是一种色彩的铺排,那种深绿渐渐地溶进地平线尽头的那片深兰,天地间几乎就是一体,而草原如果没有山在前面挡住去路,那它的广阔就是向下弯曲的一条细线,那条细线在大地上划出一种优美的弧度,仿佛是你在向地平线的下面行走。马格时常有着这种怪异的错觉,尤其是车速越快,地平线弯曲得就越厉害。而在草原上体验这种下坠感,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种享受。
前面的路一下子消失了,苍茫的草丛中只有一条刻痕似的小径。他把方向盘一打,车子离开那条小径,颠动着走上了小径边上的草丛。马格在草原上开车从来不习惯走那条被羊群与马匹踩出来 的小路,那条小径太不象路了,更象是一条写出来刻在大地上的车辙。他喜欢这种在草地上颠动的感受。果然,车子一走上草地,就开始颠动起来,如同打摆子似的在草地上跳跃。他放松地抹了把汗,他喜欢这种感受,他觉得如同又在马背上,马一颠一动地,让人全身都倾注在一种行进中。只是古典可就不行了,他从回光镜中看到,古典不断地撞在前面,又习惯性地抛回来。这种越野的感受只有吉普车可以带来,好车到了这儿,立即趴窝。马格把音乐打开,一股强烈的重金属音乐爆炸般响起,他的快乐很快就被点燃了。他跟随着音乐习惯性地唱了起来,那种嘶哑的声音他好久没有唱过了,他觉得又陌生又兴奋。
他们俩个人出来已经有四天了,到军分区参加考试。在整个军分区参加考试的考生中,他们可能是最牛的人了。因为这俩个家伙竟然开着辆吉普车来参加考试。当然他们开车来,还有个任务,那就是把军分区下发的一批器材给拉回去。昨天下午,他考试完后,觉得全身一下子都松驰了下来,全身空虚得要命,好象心中存着的某种想法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空落落地难受。他忽然强烈地想见见萨日娜。马格与萨日娜一直格守着相互不再见面的约定,但他们每天都会远远地相互看对方一眼,萨日娜时常故意绕路经过距骑兵连很近的地方,她知道在那里肯定有双眼睛会找到她。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唱一首只给他听的歌儿。他有四天没有听过那歌声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枯萎了,好象一棵花没有经过叫灌一样。全身都失去了光泽、眼睛都黑了下来。古典早晨起来看到他的表情,有些吃惊地问他,“你小子是怎么了,全身好象一夜间被人抽去什么似的,全身软软的,没有一点精神。你不会因为没有考好,去自杀吧。”
马格用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在镜子前照照,叹息道:“我考得恰恰是太好了,我刚才把那些题对了一下,自己考得还真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来以为……”
“你以为不会考好是吧?”古典抑郁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后悔,那就假设你考得非常好吧,你小子为什么后来又象你所说的那样,超水平地发挥了出来。你别向我卖乘,又说是为了爱情来考试的,你小子总容易把一件丑事说得又伟大又让人感动,这回你可是害怕了吧,我的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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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事(2)
“你说的那儿跟那儿呀?”马格有些气恼这个新兵,这家伙来到连里后,根本就不把老兵放在眼里,平常说话口气大得让人担心,又尖酸又刻薄。他这回来考试,只不过是为了给家里人一个交待而已,他们家有的是钱,可却在社会上永远都是个个体户,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他的那个有钱的老爹就指着他可以在部队上干,当然最好是考上个军校,他们家老头子为了说服他去考试,竟答应把自己的遗嘱重新修改,给了他财产中的百分之三十。而他的老爹还答应他,如果他能考上,每个月给他三千元的零花钱。但古典在骑兵连呆了一年后,就后悔了。他甚至要求老爹收回自己的遗嘱,为了这,他竟然偷偷地跑回过家一次,因为他太受不了那种如同世外的感受。当然他的老爹最后以死相威胁,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他平时根本就不复习,临上考场前,才重又把书本捡起来看了一遍,他想考上就上,考不上那别人谁也怪不得。似乎他只是替别人来考试的,考试结果对他并不重要。马格不想在萨日娜的问题上与他较劲,他拍拍古典,说:“你小子考得如何,我敢打赌,你小子这回考得不错,你就准备着替你老爹在骑兵连呆着吧?”
古典似乎不愿意他说这个话题,他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下来,冷冷地打开一瓶啤酒,猛喝了两口,含住,似在品味着酒的味道。半天,他才有些不屑地说:“我不象你那样崇高,我可不想为了一个人的想法就把自己的一生扔在这儿,我当三年兵,就算是把什么义务都尽了吧,可我们家老头子把这看得比赚钱还重。嗨,谁让他是我的老爹呢。反正我现在已经不是后悔的时候了,我出了考场就知道结果了,没戏,今年又没戏,你想想,就咱们那个破地方,一直就是自己复习,也没有人可以辅导,不考好是正常的,考好了才不正常哪。嗨,走走,咱们去酒店痛饮一次,我请客,也算是为咱们再次没有考好,来安慰一下吧”。
马格的心里有事,一直没有表态。最后才心思重重地说,喝酒可以,但不能喝醉,并且要在下午赶回去。古典有些不干了,他嘀咕着说:“连里的那个苦样儿你还没有受够,好容易来了趟县城,虽说也好不了多少,但起码还有个把小姑娘可以看看吧,你要回,你先回,我在这儿一定要再呆一天,我都快给呆出毛病来了。”
马格被他说笑了,拍着古典的肩说:“你小子,就知道去看小姑娘,你不怕把眼睛看饱了,回去反而又不适应了。“
古典说:“你小子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谁不知道你有个美得象滴露水的小萨日娜,我还一直没有问过你哪,你小子老实交待,有没有碰过她……”
俩人说笑着向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走去。点菜时,古典竟要酒店把所有的青菜都给上一道。那顿饭竟上了三十多道青菜,把小店的人都给弄得有些湖涂了。俩个人吃得直喊解恨,在连队他们只能吃到肉食与过期的烂士豆与干菜食品,这回他们见到青菜就象见了亲人似的,俩人吃得全身冒汗,大喊过瘾。古典喝了六瓶啤酒,出门时他的身子已经开始摇晃了。马格把他扶到车上,自己去了县城里的一个小店,去卖了几件东西,就开着车上路了。
深兰色的前方出现了一群羊,那些羊如同一块棉絮似地,慢慢地顺着草丛向前滑动。远处一个牧人在唱着什么歌儿,那歌声清亮亮的,如同流水。马格在车上听到那声音,忍不住地停了下来,他把车停在那儿,把声音全关了,那个牧人的声音立即亮亮地传了进来。
名叫特克斯的地方
是多么平的地方呵
你生在那里的家乡
是多么好的家乡呵
在上面地方耸起的
是金顶的亩呵
在人的心里藏着的是
多么美的希望呵
那声音美好得让人象被洗过一次似的,马格把车门打开,寻找着那声苍凉的声音的出处。他看到就在不远处的山上,有个牧人孤独地立在羊的后面,他边走边唱,把一根鞭子打得远远地响出尖锐的唿哨。马格入迷地听着,他听出来这是一支流传在草原上的蒙古民歌,萨日娜也给他唱过这首歌,这首歌忧郁得让人可以拧出水来,只是那个唱歌的人儿,却孤独得让人想哭。马格把身子放直在地上,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来,他发现这样躺着听那个牧人唱歌,很象一种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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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事(3)
“那个牧人唱得真过瘾,我发现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这个草原还可以让我有种感动,可是我不喜欢那种忧郁的长调,它们太伤感了,象是被人们遗忘了似的。”古典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他的头伸出窗外,认真地看着那个牧人。
马格使劲地抽了口烟,那些烟在空中形成一个大大的圆圈,那个兰烟圈在空中一层层地退去,有很久,马格就看着那支烟划出的圆圈出神。他的神情打动了古典。古典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低声问:“你小子怎么了,从昨天考完试,你就这股劲儿,好象内心藏了很多东西似的,我感觉你小子肯定有心思……”
马格从地上站起来,把那支烟扔掉,低着头走到古典的身边,说:“你想过没有,假如骑兵连忽然一下子消失了,我指的是,骑兵连如果被从编制中撤消,你会怎么办?”
“什么?”古典有些吃惊地看着马格,半天才回过神来似地喊,“你小子别神经 了,一个连队怎么可能说撤就撤了呢,不可能,绝不可能。”
马格道:“为什么不可能?我昨天去军分区领器材时,听到很多人都在议论此事,好象我们已成了他们嘴中的一块蛋糕。我觉得有种难过,你知道,我们如果考上,可能永远无法再回到骑兵连,而我是为了回来才报考军校的。”
古典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可不想回来,这支骑兵连留在这儿,不过是个摆设,来这儿两年了,除了整天训练,学会了骑马外,你瞧瞧我这脸,都是让日光给晒的,去年我回家休假,我的同学都叫我做‘红二团’哪。这兵当的,我可觉得够窝囊的。连个人毛儿也见不到,正天就呆在这破地方。我倒是希望早点回家去。”他兴奋地嚷了起来。同时安慰似地对马格说:“你真的喜欢那个萨日娜,我还以为你不过是玩玩而已。要知道,爱情在那儿找不到,你离开她两年试试,你再见到她,你可能都会笑话自己当初的幼稚。” 马格回过头,使劲看了他一眼,喝道:“古典……”古典看着马格的眼睛,有些怯弱地收低了声音,他滴咕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嘛?”
“我喜欢萨日娜也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对一个人的牵挂,你知道吗?这四天里,我天天都在想着回到连队,回到连队后,就可以距她很近了,就可以听到她的歌声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到她对我的重要,可这几天,我觉出一种爱情的感受。”
“爱情?”古典被马格的话打动,他有些痴迷地看着马格,说;“我也有过一次爱情,是在我当马童时,那个女孩子很爱看马,她一来,我的心就跳得不行,她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话,但她的眼睛一看过来,我就觉得彼此已经说尽了天下所有的话。我在梦中总是与想象中的她对话,什么都说,但一醒来,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当兵走时,那个女孩子送给我一张照片,我把她的照片放在钱夹的中间,每天都要看她一眼,可我去年回家去找她时,她却不见我。我觉得受到极大的伤害。我想告诉他,是她的照片帮我渡过了这儿的每一天。可她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
马格的眉头动了一下,他忍住不说话。古典的表情让他无言。他摸出一支烟,递给古典,道:“那可能不是爱情,只是你把它当成真的了。爱情就象是一种病,我们可能都是些可怜的病人。哦,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骑兵连解散的消息回到连里后,不准你对任何人去说。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我估计会引起巨大地震。”
“你说是成天连长?”
“是,我们都可能还有退路可言,可他能退到那里去呢?只有马好象才是他的安慰,我觉得他可能会经不住这个消息的打击?”
古典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这个家伙太可怕了,我在连里最怵的就是他了,他竟敢用马来拉着我跑,我那次可真想去到军分区告他一状。连巴顿将军打人不是也给降职了,他这比巴顿将军严重多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告他?”
“可怜,我觉得这家伙太可怜。你发现没有,连长在这个社会上根本就没法生存,要是到了地方,说不定他还是我的工人哪?这家伙身上有种古老的东西,我挺喜欢。这家伙才是个挺精纯的男人。我不想让他坏在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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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事(4)
“你还挺有同情心的哪?不过你也早就该知道他最恨别人欺负连队的马了,谁动一下,他就象给碰疼了心窝子似的,你这还算是轻的哪,有一次,我……”马格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话停住,呆在了那里。
古典有些莫名地说:“在连队我觉得最恨他的人,应该是你。我一来连里就听说了你们之间的故事,他整你整得也太厉害了,听说他给你调整了八次工作,几乎把连里的各种脏活累活全干了一遍,我听了都有些害怕?现在你却替他说话?”
马格愣了一下,恨恨地跺了下脚,自语似地道:“我每次被他替换工作都是因为我干得出色,而不是失败。”说完,快步上车,油门一踩,冲了出去。古典上了车,还沉浸在马格的感受中,他下意识地抓紧车厢内的扶手,不知道马格的情绪变化来自何处。
吉普车怒吼着在草原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向前奔去。在走过一条岔路时,马格把方向一打,车子拐 向了与连队相反的方向。古典看着那条路,嘴张了张,看看他的表情,佯做不知,把头靠在了后座上想心事。
车子似乎行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忽然一下子停住了。古典感到马格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之后咣地把车门一关,就下了车。他从假睡中清醒过来。他看到前面竟是一间小小的石屋,凭直觉,他断定这是萨日娜家。他看到萨日娜家里好象一片安静,只有一只藏狗在那里看着马格狂扑,它的吠声很怪,声音沉闷,如同闷雷。马格却根本就不在意地朝着那间屋子走去,走到那条狗前,他停下了脚步 。他用手轻轻地触摸着那只狗,之后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一根木柱子前,从怀里掏出一条红色的丝巾,拴在柱子上,风一下就把那只红丝巾给吹了起来,远远地看去,如同一片红云。马格看着那只红丝巾,眼神恍惚了一下,快步走了回来。他似乎象要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地发动车子,吉普车又吼叫着向前隆隆开去。
古典从反光镜中看到,马格的眼中蕴着一滴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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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诗意(1)
三十八、一腔诗意
成天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他打开门,外面扑进来一阵冷风,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是马班的班长。他焦急地喊道:“连长,兰骑兵满地打滚,不停地怪叫,好象是病了?你快去看看?”
成天急了,他把衣服披上,边走边问:“通知医生了吗?”
“医生已经到了,正在检查,据估计,是马肠盘结?
“什么估计不估计的,我问你,今天晚上是谁值班的,马都吃了些什么?“
“是……古典。他上午刚从军分区参加考试回来,晚上他值班。我看过了,草料没有什么问题?”
成天看了马班班长一眼,大步走进了马棚。马棚里围着几个战士,在帮兽医按着兰骑兵。兰骑兵全身抽搐着,在地上不安的躺着,它的兰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暗淡的光。成天蹲到兰骑兵的身边,心疼的抚摸着兰骑兵的额。“马……怎么了?”
那位兽医擦一把汗,说:“马肠盘结。现在需要马上把它肚子里不能消化的草料给抠出来,我刚才看了一下下午喂食的马料,下午的马草不太碎,另外可能饮水太少。它的大肠内太干!”
成天把袖子一挽,说:“我来吧?”
“我已做了准备,马上就掏。”兽医是个刚从学校毕业分来实习的学员。
“你的胳膊粗得象个棒锤,还戴个手套,你不怕把马的****与肠子弄坏呀?”成天担心地看着这个长得挺白净的小伙子,只担心他把自己的兰骑兵给弄出毛病来。
那个实习生来这儿基本上没有遇到过军马有什么病,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当然不会放过可以表现一下的机会。“我们在学校就是这样做的。马肠盘结时,一定要戴消毒手套,否则会感染的。”
成天嘴张了张,没再争辨。示意他开始。那个兽医慢慢地套好手套,在酒精里泡一下,然后举起来,小心地从马的****里伸了进去,兰骑兵疼得轻声地长嘶。那个兽医的手从****里出来,上面沾染了几丝还没有消化完的干硬的粪便,一股恶臭溢了出来。兽医哇地一下子就吐了出来。成天急了,走过去,把那个兽医推开。说:“还是让我来吧,你的那种洋办法太伤马。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学校里学的这些东西对军马有什么用?”
成天让一个战士去拿一碗菜籽油来。那个兽医忍住恶臭,有些迷惑地问道:“要菜籽油有什么用?”
“呆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哪,我看,还是土办法好使。”那个战士已把菜籽油端过来了。他把手在水里浸浸,把菜籽油抹在手臂上,然后轻轻地把手从兰骑兵的****里伸了进去。他的动作很轻,兰骑兵舒服地躺在地上。马的肠胃中堆满了还没有消化完毕就缠结在一起的草料,散发着种难闻的味道。成天一块块地向外抠着,不一会地上就堆了一堆马粪。战士们都躲开了很远,只有成天一直蹲在那里,他好象已经失去了味觉。大约十多分钟后,他把手一拍,在水里洗洗,又把菜籽油在兰骑兵的****上抹了一些。才站起来,他轻轻地拍拍兰骑兵。兰骑兵的眼睛紧闭着,它的神情已经安定多了,只是呼吸仍然有些粗重。成天把手洗干净,马班的班长走了过来,要把那堆粪便给收拾掉。成天用手制止掉,说:“你先别把这堆粪便给弄掉,我问你,你不是说今天的草料没有问题吗?你看到没有,这些粪便都是缠结在一起的长草,根本就没有切碎。今晚是那个古典值勤的?你去给我把他叫来。”
马班的班长有些惶或地看成天一眼,转身离去。
成天用一根棍子在那堆粪便上拔拉几下,走到了马槽前,用手抓起一把草料,在鼻子上闻闻,草料有股淡淡的酸味,这样的草料根本就不能喂马。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声细小的报告声。他回过身,看到古典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他的领口都没有扣住。成天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他把那把草料在古典的面前一举,说:“你给我闻闻,这草料有股什么味儿?”
古典疑惑地看着他,拈起几根草,轻轻地嗅了一下。说:“有股酸味呀?”
“这草都快发臭了,你为什么把它们给放进去,人不能吃发臭的东西,难道马就能吃?我再问你,你晚上的草为什么不让打草机给搅碎?”
古典有些嗫嚅地说道:“我搅过了的呀?”
“那你看看这堆马粪,搅过了为什么会盘结在一起?马一天要饮七公斤水,二两盐,你喂了它多少?”
“咱们这儿的水不方便,马多吃盐就要多喝水,我昨天从井里摇了几十桶水哪!每匹马都喂过了。”古典小声地说。
“怕麻烦是不?怕麻烦就一次性地把草料都扔进去,就一次喂这么多,这么急,扯蛋,马不吃盐,毛色怎么好?马不多喝水,怎么能帮助消化……”成天愤怒地把手中的那把草料扔到了地上。“你以为自己穿上马裤就是一个骑兵了,你还差得远着哪。上回,你把那匹马给我骑坏了,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好骑兵,你连马都不爱,怎么可能做一个好骑兵哪。我今天告诉你,你不配。”
古典的头高昂着,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成天的领口部位,这家伙在挨批时,从来不把头低下。他似乎在品味一种难过,而那种难过对他来说,有些不太舒服。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那种不满太刺伤人。果然,古典忍不住地说:“我不过是把草料放错了而已……”
“而已,你把一匹马的生命当成而已。一匹马就是一个战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战场上最可靠的就是战马与你手中的马刀了。这是一个骑兵的起码的常识呀?”
“可那匹兰骑兵不过是一匹野马而已,它并不是一匹在册的军马?”
“在册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真正的战马从来都是自由的灵物,兰骑兵可能是军马中最好的一匹战马了。它比那些在册的军马优秀几百倍。”成天几乎要长啸了。他看定古典,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比你优秀的原因了吧。因为我爱马。我宣布,给你记一次处分,我想你可能挺适合去山上牧羊。”
“你这是出于个人情感的报复吗?”
成天冷冷地说道:“是的。”转身大步走出马棚。窗外一轮月亮即将隐去,东方出现一轮白光。暗色的草原显得更黑了。这是草原上的黎明,是一个人还没有睡醒时的表情与大地即将醒过来的痛苦感受。成天无言地向前走,他觉得自己忽然被那匹兰骑兵的病给搅得有些烦乱。他看到就在不远处,正站着王青衣,王青衣拿着件衣服,无言地递给了他。王青衣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凭直觉他感到,王青衣可能刚才已听到了他与古典的对话。
一腔诗意(2)
成天感激地点点头,当然他只是在内心这样想了一下而已。他不愿意把一切的东西弄得婆婆妈妈的,既是对自己的关怀。王青衣好象关心的不是这个,他似乎满不经意地等待那轮日出,眼睛一直就在地平线的东方移动。草原上的日出有着与大地上不同的感受。第一次来王青衣就被强烈震荡。那种红艳与苍茫的雄浑让他一下子就呆在那里了。然后一阵光就把他从黑暗中剥出,如同一个婴儿从襁袍中祼开,他觉得自己可能正浴在一种想象中。当然那次日出让他毕生难忘。但随后好象他再也没有历经过那样的宏大日出,如同演出似的巨大剧场感受。他有好几次悄然起来,试图再历经一次那样的日出,但如同运气,他再也没有捕捉住过那怕那天的一丝一毫的感受。当然他今天早晨不是起来看那轮日出的,在马班的班长叫成天时,他也醒过来了,他一直悄然站在马棚里,他是个外行,但却是这个连队的指导员。他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局外人,当然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成天,如同看到当年的那个在装甲步兵连当连长的自己。许多当初看不到的缺点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而当年的一些自以为有所创新的工作现在看上去,却是另外的一种效果。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新的视角,许多当年的工作他在心里一次次地过滤对比着,有的经验确实好,有的工作方法很独断但却有着独特的个性,自己如果再向下发挥一下,很可能会出现异想不到的结果。他很多次就在心里演习着自己当年的工作方法,体会着新的心得,如同自己也经历了一遍似的,心境充实而又兴奋。当然这一切都是那个成天带来的,成天犹如沙盘上的一个演习者,他的成败与失误都在他的眼里。当然成天表演的越多,他的内心越被一种东西给压逼着,他觉得成天的身上有着种悲剧的力量,而那种悲剧的力量来自于何处哪?他却又有些茫然。成天身上的许多的东西对他来说,还是个谜。当然包括他与那些战士之间独特的关系。就在这种观看中,他觉得自己已被他身上的某种东西给吸引,至于那种东西是什么,他竟然想不清楚。或者是说他与成天太近了,太近了的东西容易被某种东西所混淆。
东方涌出白色光晕,黑暗中的草丛被照亮,一根根的草显出真实的质感。在晨风中轻晃。大地一下子就弯曲了,开始下垂着的是草叶上的露珠。天空好象被一只手给撕开,一下子显出空旷的舒展感受。成天迎着那缕光晕,大声地呼吸,仿佛要把胸中的闷气吞吐干净。他们的沉默在这种晨曦中显得很不合时宜。王青衣看着远处的天色,说:“在草原上最不能看的就是日出了,看一次,受一次伤害,你看到那缕白色光晕了吧,它们真实得让人以为是假的。”
成天诧异地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真的。”王青衣认真地说:“越是美的东西与假的东西就越近,人们可以创造出无数的美的或者接近美的东西,但却无法制造丑陋。”
“哈,你今天早晨是怎么了,好象草原触动了你,弄得一腔诗意似的,不过你的诗意我接受。”成天把手交叉在胸前,“我发现你对草原好象有种新的感受,这种感受很新奇,与我们这些从小儿就在草原上的人不一样。因为很少有人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地方来欣赏日出与日落。在这种高度上可以看到太阳与我们接近时的另外一种脸孔。如果没有地平线,可能我们还可以看到太阳从地球的另外一边,缓缓划过的痕迹。”
“就象是一滴露珠沿着草叶下滑时的样子,它悬在宇宙的草叶上,向下一滴滴地轻轻地滑动着,它划过时没有声音,也没有痕迹,但却只有一种意境,这种意境既是不拥有,能看一眼也是幸福。”
成天回过头,灿烂地一笑,好象被王青衣的想象力打动。“我发现你的想象力如同一个诗人,你真该做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军人。”
“诗人与军人,我觉得两者之间好象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我可能在某些时候被一些东西打动,可却并不想去做这件事。因为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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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诗意(3)
“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现实主义者。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来这儿当这个指导员,就是为了你的现实主义吗?当然我听到好几种传说,一种就是你想从此地转业,这没有多少道理,我不太相信,因为这种想象力不够完美。但你来这儿任职,可能与我们即将看到的日出一样,对我来说,没有道理。当然,我不该去猜测一个人的故事,只是我出于好奇,同时我想证实一个问题?……当然,你可以不说。”
王青衣的眼睛动了下,成天终于涉及到了这个问题。他故意沉浸在那种日出前的宁静与想象中,但看得出来,他的镇静有点做作。那缕白光开始染上一种清晰的粉红。一条细圆的红色线条开始出现在深兰的天幕中。那轮趴在地球边缘上的太阳就要出现了。他的内心一下子就失去了那种原有的冲动。他知道成天一直在坚持着等他说话。他艰难地笑笑,说:“我能不能不去解释这件事,你所认为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虚假的。我来到了这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我将会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可能是我一生中很宝贵的一段经历。”王青衣叹息着说:“刚才你给兰骑兵抠马粪时,我就在外面,我知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下不了手的,这可能就是我与你的区别。”
成天的头慢慢地转向了王青衣,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等你,并不是因为这轮日出,但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刚才我听了你与古典的全部对话。忽然就有种冲动,与你聊点什么?你知道,来之前,我是装甲步兵连连长,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军人,因为我的连队的训练从来都是最好的。现在我一下子成了一个旁观者,站在另外的角度看你,好象是看当年的自己。你理解我的这种感觉吧?”他不等成天说话,又继续说:“我对你的方法持保留意见,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竟然拿一个战士的自尊来做赌注,赌一个战士一生的命运。当然我看到的是另外一种结局,那个战士没有被你打垮,顺着你的设想走向了你所设想的边缘。比如那个马格,比如刚才的古典,你都在他们的痛处下手。你不觉得自己是在冒险吗?”
“最成功的战争没有一次不冒险的,如果这些战士值得我冒险,我宁愿无数次地去冒这种险。可惜……”成天长叹:“我最讨厌那些没有血性的战士,我宁愿他们如同狼一样,永远让我不安,我也不愿意要那种听话得如同一个木偶似的战士。我害怕他们成为这样的人,我甚至希望有人可能当面顶撞我,有人挑战我的权威。只是可惜,他们太听话了,这个古典,只是一只不服气的小狗,他的吠声不太亮,当然如果发展一下,也许会咬我一口的。”他搓着双手,好象在说着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而这事好象只是别人的一件小事,与他无关,或者他看到了,只是想提醒一下那个人,你还有什么地方,挺遗憾。
王青衣被他的说法给逗笑了,他哈哈地大笑。“你要的是一窝虎狼,可我要的是一群听话的狮子,他们只要懂得把勇气放到机器的手柄上去就成了,并且明白高技术与高情感之间的距离与方式就够了。不过我倒是见过了你手下的这些虎狼战士。当然现在也是我的手下了。”稍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昨天下午那个古典才从县城回来,他考得不好,可却兴奋得恨。屁颠颠地去给同班的老兵值勤去了,那个老兵感冒了。这一切都太不正常。古典考不好竟去给别人值勤,当然我很奇怪,古典竟然没有向你说清楚。“
“这我倒没有问,可我不管他是替谁去值勤,关键是他没有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好。你不能说你在替某人去做事时,把人杀了,却说是替别人杀的吧?这样的事我最讨厌了,如果他敢申辩,他在我的心中可能会大打折扣。”成天对此不屑一顾。
“可是你知道吗?已经有战士对你的这种作法提出了异议。有个战士写信给军分区李司令,说你在训练中用马拉着人跑,这种训练方法如同对人的侮辱。还有一个战士认为你利用职权去套什么野马,导致一名战士负伤,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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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诗意(4)
成天的脸上表情很复杂,太阳已突出了地面,那团红色的轮廓已冒出地平线尽头的草丛,它隐伏在草叶上,迷蒙着一团亮色。成天凝神看了那团太阳,转回身说:“李司令怎么说?”
“李司令说:套野马让人心驰。用马拖战士去培养爱马意识,方法过头。成天我认识,此人真骑兵。”
成天默默点头,似仍在等待下文。
王青衣继续道:“我知道你在等待兰骑兵入伍的批复。李司令同时批了,昨天让马格给捎了回来。军分区同意兰骑兵入伍,并给它批文授予“九号”,做为指挥马使用。同时同意‘闪电’退出现役。”
“九号?九号,那是闪电的代码呀?李司令竟然把兰副司令的座骑的代号给它?”成天的眼睛中透出种亮光,太阳终于跳了出来 ,它在草叶中划出千万条光线,那是露珠与光相撞时的光环与碎点。
“你是说,军分区将兰副司令座骑的号码给了兰骑兵?”
“是的。只有这匹马可以与闪电相妣美。李司令当年曾是骑兵师团长,他在兰副司令手下呆过六年,那匹闪电他竟没有忘。闪电可能是骑兵师唯一一匹如同传说样的军马了。只是兰骑兵却不是那种传说了。李司令让我感动。”
“还有一件事没有来得及告知你,李司令还批示,兰骑兵要尽力配合上次来的那个基因研究所的刘可可做好育新马种的工作。这小姑娘神通很大,她竟然说动了军区兰副司令,来让他做这种试验。据说,兰副司令很想看到一匹最好的马,当然,他不在意那匹马是不是军马,他还把兰骑兵的有关照片调去,但做什么,含意不明。”
“他想找到一匹当年的闪电。闪电只有一次,一旦闪过,将不复再现。兰副司令老了,一个老人一旦开始怀旧,或者是到了最后总结之时,或者是那种东西在自己心中刻划太深,想重新体验当年的一切……但愿老人能够免俗。”成天伤感地叹息。“我无力反抗任何人,包括一个小女人的异想天开。那个女孩子功利心太重,每个人都想找到自己最佳的成功点。可是那真的是一种成功吗?”
王青衣不清楚成天身上忽然的伤感来自何方,他会被什么东西击中呢?
“军分区说那个刘可可什么时候来?”
“让静候通知,据说,可能近期就会到达,那个刘可可这次将带三匹马来这儿,据说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好马,每匹马据说就是上百万。与她随行的还有一个三人组成的研究小组,她设想同时进行两项试验,一个小组采集基因,进行基因繁殖,而另外一组将用兰骑兵与那几匹马交配,育出新的种马,她想一次性成功。”
成天仰天长出一口气,自语般地说:“多么好的梦想……只是那些马如果是军马……”
……太阳从草叶上悬浮起来,红白色的光扯开了天空,大地仿佛是被光给打开的,天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星群开始隐去,山在草丛中重新升越出来,仿佛它们昨天不在,只是在光中重新出现似的。大地新鲜得一碰就破,草原开始变得遥远,看不到边际。太阳硕大而有质感。如同一颗红色露珠。
。。《
执刀礼(1)
三十九、执刀礼
早晨的马厩里充满着股难闻的燥臭,汗臭与马粪便的臭味集中在一起,在空气中弥漫。成天把鞭子拎在手里,用眼睛巡视着每一匹马。马匹经过一晚的休养,全身都洋溢着早晨的新鲜与劲道。他从马的毛色与精神状态上就可以看出马匹这几天的喂养情况。有几匹马的毛色暗淡着,成天随手记下了它们的编号,毛色暗淡是这几天喂盐少,马匹与人一样,都需要有盐来活络自己的精血。盐少了,马的毛色就会暗淡下来。天气还早,只有马匹静静地嚼食的声音。成天走过时,那些马偶然抬起头看他一眼,继而又把头伏到草料中,如同在咀嚼着某种感受。今天上午十二时整,全连将举办兰骑兵入伍的仪式。兰骑兵将要被打上烙印,替代“先知”成为连队的一号马。而先知将从上午开始,退出现役,它刚满十四岁口,服役十二年。至于它退役后如何处置,将由骑兵连自己决定,退役后的马匹一般都被卖到了牧民的家里,有的做了驮马,有的被杀掉吃肉。成天继任连长后,规定退役军马一律不准卖给牧民杀掉,他曾下过一道命令,凡是连队退役的老马,他都希望它们能够在一种闲适的生活中老去,而不是被另外一种更严酷的生活淹没。当然他的这个决定执行起来难度太大,连队近年共退役六匹军马,军马退役后,随之取消掉的是口粮供应。连里本来就穷,这几匹马一下子就成了连里的负担,许多战士都把那几匹正天在草地上散步的老马叫做“老干部”。“老干部”们全部都关在后院,由一个战士专门放牧。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战士都对老干部们抱着与成天相同的同情心。去年有匹老马死去时,成天回家休假一个月,副连长就作主将那匹马卖掉。还将另外一匹老马杀掉改善了伙食。成天回来后,一整夜在那两匹老马的马棚里呆着,从马棚里出来时,成天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他长叹数声,再不提此事。但从此后,那几匹老马再无人敢打主意。但昨天他做出将先知退役的决定后,一位牧民竟然拿了五千元钱来找他,提出将其卖去,做自己马群的头马,成天听后,不置可否。但内心却涌出一种强烈的酸楚,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先知会离开自己,如果可能他将会保留先知的军籍,并让它与自己相伴终生。尽管兰骑兵比它优秀,但先知与他相伴了十年,几乎如同自己的呼吸。当他做出最后的决定时,才发现自己要离开的东西竟然是那样的重要。
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眠,在梦中他不断地看到先知奔驰的身影,而先知的蹄声不断地踩疼着他的心,先知每走一步,好似就踩在他的心上,那种咚咚的敲击声让他一夜不宁,它不断地追击着先知,但先知越走越远,远得直到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外面,他的眼泪悄然滑下,他是喊着先知的名字醒来的。枕头上一片湿润,他从梦中将自己抽出,内心强烈地空虚,他靠在床上,闭着眼回忆着那个梦,许多情境已然模糊不清,只有先知向前越出地平线的身影还在那里,他有些呆然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下意识地向马棚里走去,他那一刻强烈地想去看看先知。
先知关在马棚的最深处,它是连队的一号马,按顺序它刚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相距很远,它就听到了成天的声音,它停下了嚼咽,竖起一双叶片般尖耳,认真地倾听着成天的脚步。继而它轻刨前蹄,用响亮的响鼻声来迎接成天。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成天每天经历此种礼节,他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任何习惯性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有着种全新的感受。他把马鞭套在左手腕部,走近先知,用手轻轻地抚着先知的前额,先知的眼睛湿润而明亮,它轻轻地转动着,用眼中的那一缕深兰注视成天。先知的长鬃出现了一些杂毛,毛发粗硬刺手,间杂有部分分叉的毛发缠结成一团。马的衰老是从鬃毛开始的,他骑了先知十二年,竟然没有发现先知老了。他从怀里摸出把梳子,好的骑手都有把好梳子,他们闲时就会用梳子不断地梳理着马的毛发,直到把马的长鬃给梳得油光光的,有的骑手还有个爱好,给马鬃编成各种形状的辨子。马的鬃发与人的头发一样,越梳理越顺,同时还能看出一种与骑手相一致的气质来。成天从来没有给先知编过马鬃,他觉得编马鬃太费时间,同时他觉得先知不需要。但今天他忽然有了兴趣,他转到先知一侧,小心地用梳子把马鬃梳顺,用菜籽油在上面抹湿。先知略显红黄的长鬃一下子就显出了湿亮。他用手把长鬃分开,用手来回缠结着。片刻,先知的长鬃上竖起几个高高的长髻,随着先知的呼吸上下轻微颤动。成天把先知从马棚里牵出来 ,草原上蒙着层晦暗的光,先知快活地仰头长长地嘶鸣一声。成天轻轻地拍拍先知的背,先知迅速地安静下来,他取出一把毛刷,把马蹄上的粪便的颗粒刷掉。先知安静地听任成天打扮着自己。它的眼睛一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远处。成天随着它的眼神望出去,正是早晨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的时候,太阳喷射着无数的光亮,它如同大地的独眼,在洞穿着每个望着它的心。先知身上的鬃发闪射着一种明亮的光,一根根的毛发暴露出透明般的纤细。它的全身都被一种虚光给罩定。光中的先知优美得让人震惊。成天似乎被这种偶然的美给打动了。他握着马缰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他喃喃地走近先知,先知苏醒似地把头偏了过去,用它的唇轻轻地触着成天的臂。成天把先知的头拥住,马的气息浓烈而又醇厚,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那种味道很好闻,成天把自己的全身都淹在那种突然的伤感里,他觉得自己与先知已经溶为了一体,而先知就是他的一部分,如同呼吸。他把马缰缠在先知的脖子上,仿佛想要回避什么似的,在马身上拍了拍。先知不安地向后退却着,继而一声长嘶,向前奔驰而去。成天看着它的背影,仿佛是看着某种意境。梦境中那匹越出地平线的马正在向着草原奔驰,慢慢地,那轮独眼似的太阳把它给淹没了。它的身影仿佛溶化在那轮太阳中。远远的一粉红色的太阳中,只有一匹剪影似的马,在粉红色的光中向前奔驰。
成天似乎被那种意境给溶化了,他下意识地跟随着那种意境向前走。
他是在那片湖边看到先知的,先知孤独地站在草原上,一动不动,它的长鬃被风轻轻地拂动,全身被凝固似地,立在风中。成天在距先知几百米的地方停下,他坐在草丛上,双腿盘起,随手扯下一根青草,叨在嘴里。他的眼睛一直盯视着先知。先知好象在倾听着什么,它的全身都凝结在那双叶片般尖细的双耳中,从那里可以听到什么哪?他用力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奶奶说过,马是草原上的神,只有它可以听到大地的心跳与草叶抽动的声音,当然最可怕的是它可以听懂自己的命运。成天有些吃惊的想,先知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命运吗?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着先知,他觉得先知可能早就清楚了自己的未来,而自己只是一个说出这种结局的一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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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刀礼(2)
太阳升起来了,光线被无数的绿草吸收,可以听到阳光在触到草叶似轻轻的呻吟,那种滋滋的声音让成天不安。先知好象还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似的,一动不动,那种沉默一下子就让大地安宁了下来。成天就在这种难忍的孤独中,等待着先知。那根草他已经嚼烂了,苦苦的汁液让他的嘴都有些麻木起来。他却毫无知觉。太阳已到了头顶,这时通信员骑马一溜烟地过来了,远远地,他看到了这一幕,从马上下来。成天回过头,看着通信员。通信员身上全是汗,他气喘着喊:“连长,还有半个多小时仪式就要开始了,到处找不见你,指导员让我来找找你,说你肯定在这里。咱们回吧?”
成天不语,他继续等着先知,先知一直就保持着那种固定的表情,全身都仿佛给焊结起来似的,一动不动。那种沉默最让人心惊。成天一下子就感到了自己与先知的距离,他根本就不了解先知的呀,先知的孤独使他有些难过。他觉得受到了伤……害。通信员在这种气氛中有些不习惯。他把头上的汗揩了下,说:“要不,我通知指导员,把仪式推迟?”
成天低声说:“不,你去通知指导员,仪式照常举行,一分钟也不许推后。”
“那你……”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通信员迟疑地看了他一下,上马而去。马蹄声似乎惊动了先知。先知的头迟缓地转过来,远远地看着成天,它的毛色在素草丛中显出种绸缎般的质感。它似乎从一种回忆中回过神来,眼睛中显出种深深的怅然,它的不安已经消退,刚才的那种短暂的孤独好象根本就没有从它的身上出现过。它轻轻地用唇触动着身下的青草,但它只是用牙齿品味似的一动,就又离开了,它慢慢地向前走过来,走到成天的身边,轻轻地用嘴拱动着他的后背,成天的背上一下子就痒了起来,那种轻轻的触碰让他有种很感动的感受。有一滴很湿的东西从自己的眼睛中掉出,他掩饰地把手从头上举过去,抱住先知的头,用手轻轻地触动着,先知的小舌头在他的手背上慢慢地移动着,那种湿润的触动使他全身都有种深深的不宁。他站起来,把马缰从先知的脖子上取下,他没有敢看先知的眼睛,他觉得很多东西不用回头就可以看清。先知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向前走动着。成天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仪式就要开始,他轻声地吹了声口哨,先知全身一激灵,挪动着小碎步跑到了他的身边。成天把左脚踩进马蹬,身子一偏,跨上马背。先知就在他跨上马背的同时,已经箭似地向前腾跃了出去。
青草丛模糊地向后闪去。
退役仪式在老骑兵师遗下的那个巨大的阅兵场前进行。阅兵场方圆足有近一公里大,在空旷的草原上辟出这样的一块巨大的阅兵场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因为草原大得随处就是阅兵场。但当年的骑兵师兰师长却硬是要在草原上计划出一片草场做为本师的阅兵场地。成天当年只参加过一次阅兵,那次阅兵是骑兵师被撤消建制时的最后一次阅兵,当时全师所有的人与马都上了阅兵场,当时上万人列队从阅兵台前走过,巨大的阅兵场上被一种罕见的命运与沉默所挤压,一切都带着一种最后的暴发般的激扬与悲装。当时做为新兵的成天一下子就被那种巨大的情绪给惊憾,他在场上执刀通过检阅的时候,就暗下决心,自己以后也要在此进行一次有上万人的阅兵典礼,让上万人列队从自己的心情与眼睛中走过。以后他当上骑兵连连长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在当年的八一去把全连拉到那个已长满了青草与藏伏着无数野兽的阅兵场,去进行一次阅兵礼。但那天一百多人来到那个阅兵场时,他却觉得受到了一种伤害。他的一百多人散布在深深的草丛中,听到响声的野兽与乌邪盘旋在他们的左右,慌芜与破败感充拆了他的全身。连队的上百号人从阅兵台前走过时,他被一种巨大的渺小感与失败感击中,当然更多的是一种伤害。从那以后的十年间,他下令把那个操场用铁丝围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里面的草丛一年年地淹没着当年的脚印与马蹄声。只有那个阅兵台还完好地在那里孤独地站立着。成天选择阅兵场做为让兰骑兵入伍与先知、忠诚退出现役的仪式,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觉得先知与忠诚都曾经在阅兵场前举行过入伍仪式,现在它们的离开也该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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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刀礼(3)
成天打马进入阅兵场时,看到阅兵场内竟然Сhā满了许多面各色旗子,它们散布在深深的草丛中,红绿相间,很闪眼。操场的上空响着首草原上的歌儿,王青衣把现场布置得很有气势。操场前五百米内的杂草都被骑兵们剪平,露出齐整的断茬。成天把马放慢,在台前跨腿下马,先知继续前行,通信员跑过去,接过成天甩过来的马缰,牵着它向前走了。王青衣关切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时间到了,开始吧。”
成天快步走到台前,骑兵们已上马坐好,倾听着副连长的口令,先知孤独地站在队列前,在没有宣布退出现役前,它还是连队的一号马。先知刚才已经被通信员给打扮过了,它的身上戴上了一朵大红花,脖子上闪动着灿烂的是一枚铜质三等功奖章。兰骑兵与忠诚都戴着一朵大红花,它们与骑兵队列站在一起,只有兰骑兵不太安静,不时地动动自己的脖子与身子,但它稍一动弹,都会被通信员用眼睛给逼退。成天站在台上,凝神看定大家,副连长报告半天了,他也不说话,好象在回味着某种情绪似的,沉默着。整个队列都罩在他的沉静中,没有一点声音。静立片刻,副连长再次报告,成天把手中的马鞭轻轻一挥,好象在下定某种决心似地,吼道:“稍息。”军马在这种声音中轻轻地松驰了下来,但随即又在他的吼声中站直了。成天大声说:“在举行军马退役仪式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成天用眼睛扫视着每个人的脸,那些脸太嫩了,每张脸上都好象被青春给燃烧着。他用眼睛凝住马格,锐声喊道:“这个操场,你来过吗?”
“报告,没有,我只听说这个操场是当年的阅兵场,现在看上去只不过象个太大的草场。我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地方,该有多少骑兵才能让这个操场填满哪?”
“一万匹马,上万人,连马匹的呼吸声都如同一架轰炸机的声音,无数的马列队从台前走过时,马的齐步可以让草叶都发出颤抖,那会儿,草丛都被骑兵踩进了土里,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连点绿色也没有。现在长得比草原上的草还要高,我们的马都快被淹没了。”成天的声音很低,“那都是过去了。当年我就从这个台前走过,那会儿我是个才入伍两年的新兵,骑的就是先知,那会儿先知与我一样,都是年青得血往出溢的年青人。那匹忠诚比我们都要老,它当年就走在我们的身边,现在它们都老了,先知与我相伴了有十六年,而忠诚在连队服役超过了十七年。我想,我想在当年他们入伍的地方,送它们退出我们的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