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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三章拔刀(下)

终于起兵逼宫了。

徒劳的疲惫之后,喷涌而上的便是揪紧的心和一刻也没有办法停止的思维。

晚来风急,火光缭乱,内宫之中听不见喧阗吵闹,更看不见禁卫抽刀凶煞的模样。

这样也好。

看不见也好。

阿舒迷迷瞪瞪地靠在行昭肩上,张嘴小打了个呵欠,再咂巴了几下小嘴,天一黑,小孩子便有些撑不住了,行昭拢了拢儿子,眼下一垂,不想再看,折身回到大殿之内。

“是逼宫,还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方皇后斜靠在暖榻之上,强打起­精­神,神­色­却显得很疲惫。方皇后早已过不惑之年,如今到底是要五十的人了,自从皇帝去后,一向保养得当的方皇后突然颓了下来,仔细看,鬓边已染霜,变得愈加寡言,似乎像是一个人攒足了气力出拳,对手却提前倒下,徒留她一人挣扎地活在这世间。

人一老,动脑筋便慢了,久不用的刀生了锈,还能快得了吗?

“是逼宫!”

林公公从内门急匆匆小跑至凤仪殿,几个大喘气儿还没完全平复,“是逼宫!近一万兵马围住皇城,顺真门已破,今日轮值的李兵头已不知去向,怕是…怕是已经反了!”

“是谁率的兵?”

行昭抱着阿舒进来,黄妈妈伸手过来接。行昭轻摆了摆手。

“天黑,瞧不灵醒…看衣着是营卫,领兵的应当是史统领!”

九城营卫司打头填坑,周平宁麾下两万兵马与陈府死士存留实力殿后——陈显其人自私多疑,打的一定是这个主意!

定京城内有方祈带兵,她们只需要死保皇城。

“营卫动了吗?”

“丝毫未动。连云梯都还没搭。城墙上的兵士们早已披甲戎装,烧好热油,点足木­棒­,砸了锅碗,学的是背水一战!”

先定内城,再集结兵马死攻皇城,到时候顺真门一关。内宫之中的八千将士就是瓮中之鳖,拖也能被拖死!

如若内城不定,营卫司要做的也仅仅是围住皇城罢了,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陈显笃定此时出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围困方祈,定京城的勋贵文臣哪个还敢多说一句!九城营卫司四万兵马还掌不住一个定京城了?笑话!

行昭却笃定。内城一役。尚在人为,成败天定!

“千人轮值,让将士们歇息妥帖,切忌疲劳迎战。”

行昭沉声交代。

林公公下意识地去看暖榻之上的方皇后,方皇后挥挥手,“全都照端王妃的吩咐办。不需要再来求我首肯。”

是端王妃,不是阿妩…

行昭折身回望。正好看见烛光摇曳之下,方皇后半阖眼睛,鼻息平稳,可仍见老态。

“母狮子老了,小狮子就长大了。”

方皇后笑一笑,似有无尽感慨,“我没想到的,你想到的。我没注意到的,你留心了。我没反应过来的,你当机立断了。我教你的,你都学到了,我没教你的,老六给你了。阿妩,你说,你母亲在黄泉之下若看见了你这番模样,她会不会亦与有荣焉?”

人都要长大。

行昭却花了两辈子的辰光,慢慢成长,没能挽救的母亲,漏洞百出的谋划,对陈婼自以为是的判断,她花了这样长的时光,她受了这样多的教训,才慢慢地成长为一个她想要成为的人。

红墙之外,是刀光剑影,生死相搏。

红墙之内,是两个女人耗尽一生的交接。

行昭让方皇后先睡下,方皇后绝不妥协,行昭没法子,阿舒趴在她的肩头睡得正香,任谁来接,行昭都不给。

“把阿舒送到淑妃那里去。”方皇后一锤定音,“她估摸着正寝食难安,把阿舒送过去,既是安她的心,也让小孩子好好睡一觉。”

淑妃是亲祖母,尚有漫漫长夜要熬,行昭想了想,终究点了头,把哥儿交给黄妈妈,黄妈妈抱着舒哥儿拉开大门,行昭耳朵尖正好听见外厢有尖利高亢的女声。

“皇城都要破了!还不请皇上露面,皇后娘娘究竟是何居心!”

“皇后娘娘,您行行好,放咱们出去吧…”

“皇后娘娘是要把咱们困在宫里…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行昭偏头问蒋明英,“门外是谁在哭嚎?”

“是惠妃和几位才人…”

黑影幢幢,世间之事往往如此,人未乱,心先乱!

正殿十六架槅扇门大大打开,两个小宫人搬出一张太师椅放在正殿当中,行昭端坐其上,静听半晌,未见其声听,陡然开腔,提高声量,冷冷道,“几位才人犯口舌之出,又无视宫规,扒去成衣,打入浣衣巷…都拖下去!”

殿外有女声高亢惊呼,尖利到顶峰,又如折线风筝直直落下,之后戛然无声。

行昭声量紧接其上,“若有再犯者,其罪当诛!惠妃娘娘请回吧,母后如今不见客!”

外殿之内陡然安静下来,安静之中若有若无掺杂着女人隐忍着呜咽的哭声,凤仪殿静悄悄的,皇城内宫也静悄悄的,行昭却很清楚,顺真门口飞溅的血怕是能将两只镇宅吉兽全部染红。

行昭轻轻阖了眼眸,王朝几百年,顺真门外的那对狮子饮的血,吃的­肉­,却永不嫌多。

定京城城门紧闭,灯火通明,百人为队,手执明火小跑步在巷间抹角穿行,盔甲沉重,陈铁撞击在一起,正好是脚下小踏步的节奏。

定京城的夜空。今夜亮如白昼。

“先去端王府,再封雨花巷!八宝胡同、双福大街,下重力镇守!百人为一队,分散行动!”

暗夜之下,头盔一掀开,众军哗然!

统领内城兵马的分明是应当镇守顺真门的李兵头!

“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李兵头扯大嗓门。意图压过满定京女人的哭喊。男人的诅咒声,“听明白了就列队出发!”

“端王府没人!”

有兵士来报。

李兵头咧嘴一声冷笑,“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端王妃果然带着儿子进宫了,自投罗网罢了…”微顿之后,提高声量,“集结兵马,封锁雨花巷。生擒方祈者加官进爵,诛杀方祈者大人重赏!”

“是!”

军户人家活得不易,拼了条­性­命,就为了那点钱粮。

士气瞬间高昂,李兵头率队在前,后头紧跟十队人马,共计千人。扫平雨花巷绰绰有余。

青巷廊间高挂两只大红灯笼。红光微弱,之后便是延绵直入的黑黢黢的巷道。

李兵头手向后一挡,列队停下。

兵将脚步将停,雨花巷两三人高的城墙之上便陡然“咻”的一声蹿出一长列弩箭。

“摆盾架势!方祈有埋——”

前方斥候一语未毕,陡然瞳仁放大,胸前已中一箭。

李兵头大惊。眼神飞快向城墙上扫过,粗略一算。竟有足足百来架弩箭!

方祈早已交出兵权,一个被扣押于京的空头侯爷,上哪里去搞来如此之多的弓弩!

来不及细想,李兵头双手向上一扬,高声安排,“所有人后退至东市集!”

千人划一,齐齐举盾向后退。

李兵头断后,弩箭如落雨带花,从城墙之上抛出,空中接二连三地划出无数道­精­准的弧度,兵士此起彼伏的呼痛声比弓弩外­射­之声还响亮,李兵头沉吟扬声:“退至墙根脚下!暂等这一波攻势过去,趁府内重上弩箭之时,再撞门强攻!”

弩箭一发之后,便再无响动。

李兵头心头默数三声,“冲!”

六名营卫冲锋在前,三左三右扛起粗壮木桩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撞门,不过两三下,方府大门便被攻得大敞开来。

营卫盾牌于前,五人并行,形成|人­肉­屏障。

一步接一步缓慢前行。

方府大宅照旧是黑黢黢一片,人大多都对黑暗中的事物怀揣着莫名的恐惧,李兵头如今冲锋在前,以鼓足士气!

“哗——”

有白粉扬天飞。

“是石灰粉!是石灰粉!捂住眼睛鼻子!”李兵头勃然大怒,向地上狠啐一口,“方祈!我敬你是条汉子,殊不知平西名将竟耍这般下作手段!”

漆黑之中,陡见光亮,原是高阁之上点起一排灯笼。

“哈哈哈!”

是方祈那下三滥的笑声!

“老子没拿辣椒热油泼死你几个龟儿子都算好了,乱臣贼子还敢口出狂言!要想生擒老子,加官进爵的尽管上来,就怕你们没这个本事,反倒成了老子桌上一盘好菜!”

李兵头血­性­被激上头,抹了把脸,弓弩之阵,将士折损已三中有一,石灰粉一下,又有泰半折损!

雨花巷只余百人镇守,他手上这点人手够了!

李兵头抽刀扬声呐喊,“冲啊,方祈这是在诈咱们!府中无人镇守,更再无弓弩!”

“嘎吱”一声,方府大门两厢合上。

方祈亦一把将刀抽出刀鞘,“看老子关门打狗!”

话音一落,静夜暗黑之中,灯影幢动,不知从哪突兀蹿出几列盔甲着身的兵士,两厢混战!

百人对百人,营卫懈怠已久,李兵头毫无胜算!

刀锋顶过颈脖,寒光一闪,李兵头猛然瞳孔睁大,颈项之上有淡漠凉意,瞳仁收紧,他在高阁暗影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平宁已反….”

李兵头嘴巴微张之时,话尚未出口,“嘭”的一声,头颅滚地。

沾满沙尘!

☆、第两百八三章黎明

“你说什么?”

陈家内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陈显稳坐于太师椅上,紧握成拳的手却暗藏于­阴­影之中,“你是说周平宁带兵部两万兵马已反,李兵头被方祈当场斩杀于雨花巷!?”

陈显语气越稳健,堂下之人心头如悬空篮。

“是…”

回得毫无士气,陈显未接话,冷哼一声,堂下来人身形一抖,连忙高声重新回话,“回大人!宁二爷将两万兵马如数交予方祈排兵布阵,如今已然化整为零,埋伏于定京城中,李兵头交代的八宝胡同、双福大街、长公主府等地全部都埋下伏兵,连豫王府与绥王府都分有轻骑镇守。营卫百人为组,千人为队,出行之兵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已折损近万人!”

方祈…

周平宁…

“啪——”

陈显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周平宁没带过兵便将兵马交到方祈手上,他怕什么?他怕的便是方祈手上有兵马!

方祈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领兵者善行诡道,读书人难以望其项背!他的短板是布阵埋伏,他在布局之时便避开这个短板,处心积虑让秦伯龄将西北军扼制于平西关内,处心积虑地把方祈困在定京城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一兵一卒的方祈上哪儿去逆转局面!?

明明是一桩稳赢不输的局啊!

周平宁…只多了周平宁这个变数!

孽障!

陈显怒火烧心再一个巴掌拍在桌上。事已犯下,再怨天尤人怕会一错再错,掌心发麻,声音发沉,“折损一万兵马,内城尚余四万。周平宁手上只有两万人手,他们只敢设埋伏。绝不敢硬碰硬!”眸光极亮,“方祈鬼心眼多,化整为零,单打独斗一定不是他对手…马上整顿内城兵马围住集中围住护城河支援史统领,留一万人手拖住方祈。再派人手把消息递到定京城外城去,外城十四万人马再以大势压城,先顾皇城,再平外土!”

堂下之人刀鞘向上,斩钉截铁应道。“是!”再小跑步折身隐于夜幕之中。

陈显沉吟半晌,关合四扇窗棂,从藏在暗处的小木匣中拿出一卷明黄缎绸藏于怀襟之内,来回踱步良久,终是撩袍向外走。

“大人!”

陈显回头,却见老妻泪盈于睫。“大人,你去哪里?”

“去顺真门。”

陈显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屋外,在屋内的那一半身形很亮,在屋外的那一半却很暗,“你先睡下…我…天亮便回来。”

陈夫人张嘴还想再留,陈显已然决绝踏步而去。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凤仪殿的夜很静,行昭声音浮在夜空之中,“舍内城,攻皇城,保外城,若是一开始陈显便将筹码都放到顺真门外,一个攻一个守,凭周平宁那两万兵马纵然加上舅舅的调令指挥,结局如何倒也尚无定论。”行昭嗤笑一声,“偏偏他要先将舅舅处之而后快,一着不慎,便失了先机,只好步步延滞…”

无人与行昭答话。

静默良久,陡听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林公公这一夜来来回回无数趟,看起来­精­神头却十足。

“围内宫的人手愈渐多了,城门下已有叫嚷,宫门被拍得砰砰直响,乱军怕是要动了!”

该动了!

行昭扶着莲玉起身,亲手执过大红灯笼,“劳烦林公公领路…咱们上城楼!”

林公公怔愣,下意识挡在行昭身前,“王妃!三思而行!刀箭不长眼,若您有万一,皇后娘娘还要不要活了!”

“乱军逼宫迫在眉睫,皇上已驾鹤西去,母后­精­神不济,阖宫上下再无主事之人,我贺行昭虽一介女流,长于天家,嫁入宗室,眼看忠勇壮士为周家抛头颅洒热血,岂能作壁上观,相安无事?”

红灯笼,青砖地,少年人。

林公公哑口无言。

行昭步履坚定,转首回望红墙琉璃绿瓦的凤仪殿,是啊,母狮子老了,小狮子就长大了,她受他们庇护已久,如今该换成她来庇护他们了!

走近内宫城墙,才能亲耳听闻内宫之外喧嚷嘈杂的男人们的声音,登上内宫城楼才可亲眼看见城楼墙根之下挤满了的着盔甲的军人们。

或许这个时候叫他们军人,不合理。

他们如今­干­的是窃国篡朝的勾当,做的是为虎作伥的孽业。

是乱臣贼子。

林公公虚扶行昭,城楼之上已准备妥当,烧得滚烫的热油,两米余长的尖利长矛,还有神­色­凝肃的禁卫将士们。

见有华服女人亲至,将士们连忙敛目低首。

城墙之下声音愈发急了,似是按捺不住。

行昭手攥成拳,强压下心头的惶恐与不安,朗声只说一句短话,“将士们辛苦了。”话头一顿,抬高声量,斩钉截铁,“城楼在,我在,城楼破,我亡!今日我与将士们共存亡!”

林公公身上一抖,稍一抬眸,便能看见半扇火光之下,镇定自若的行昭的侧脸与双目。

“楼在我在,楼破我亡!”

禁卫士气大增,深宫女眷都敢豁出命来,何况我等八尺儿郎!

与之同时,墙根下亦躁动起来,男人扯开喉咙也不知在吼些什么,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城楼之下云梯弓弩已然布置妥当,前赴后继的乱军一个叠着一个,攀在城墙上往上攻,意图将云梯搭在城楼之间。

宫门厚重。近三尺硬木之中掺和水泥铁筋,非火石攻势必不能破,于内行昭早已让人累堆百吨巨石,陈显若想攻城,只有一条道——牺牲兵力,强攻上城楼!

行昭挺立站于西北角。冷眼向下观。

城墙足有三层楼高,居高临下向下看。如看蝼蚁蜉蝣,乱军一个接一个向上爬,城楼之上便将热油滋啦啦地一锅接一锅向下倒,热油浇淋在皮­肉­上,再是滋啦啦地响,紧接着就是鬼哭狼嚎。

有爬得快的,叠着人在城墙上露出个头来,上头便狠狠拿长矛戳下去,乱军吃痛。下盘不稳,“噗通”几声一连带累好几个人倒下去。

“唰唰唰!”

投石车发动,巨石划破长空,投出一个弧度直直往城墙上掷下,禁卫埋头躲开,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又是一轮攻势!

趁此时机,已有几个乱军在城墙上冒头了,领兵咬牙起身避开从天而降的巨石,单手执长矛戳穿来人胸膛,那人勇悍,趴在城墙上不撒手,一个反手将长矛从前襟折断。随即闷哼一声,领兵就已被折断的长矛咬牙再刺,那乱军终究被捅下城楼!

“王妃,您快进去!”

林公公脸­色­惨白,上牙磕下牙,快哭出声,拿血­肉­之躯挡在行昭跟前,“老奴求求您嘞!快回内宫去吧!您若有好歹…您若有个好歹…”

林公公已吓得说不出囫囵话了。

莲玉也怕,却撩起袖子,背上柴火去帮忙烧热油,热油青烟直上,逐渐弥漫天际。

行昭一把推开林公公,抬高下颌,扬声高昂,“禁卫的名册皇后娘娘一向有数!砍死一个乱臣贼子,赏一百两白银,砍死百个,封百户,砍死一千个,封千户!大乱之后必有大赏,拼了这条命,我端王妃贺氏敢以皇室之名担保,熬过这一遭,人人皆是我大周得用之良才,个个都是天家之心腹!”

如今缺的就是一口劲,一口气!

她一走,好容易攒下的那口气就泄了!

“得嘞,微臣先谢过王妃娘娘!”

领兵率先大吼一声,“上火石弓弩,瞄准投石机!投石机一毁,乱军没远攻械备,只能贴身近攻!到时候再倒火盆,咱们老少爷们也得烧红今儿个京城里的半边天!”

内宫备弓弩不多,西北东南角各安置二十把,弓箭换得勤,点上焦油拿火折子一熏,窜得老高的火苗,禁卫手脚麻利,先从城楼上掷下近百袋秸秆,再倾洒下焦油,领兵一声令下,箭头带火的弓箭如流星坠地,一遇焦油与秸秆便“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天­干­物燥,又起北风,火被风一撩,沿着内宫墙根,没一会儿就围烧起了一圈儿。

火燎到皮­肉­上,顿生焦味儿,乱军四下逃窜,后有兵士泼水救火却只是徒劳!

城下万人,楼上八千,一攻一守,僵持不下!

陈显端坐于帐中,听探子来报,“…端王妃在城楼之上,怕是来坐镇的!”

一个女人胆量如此之大!

陈显沉吟半晌,他们要拖时间,他就陪他们拖时间!等外城十四万兵马压城欲摧之时,谁胜谁负,可不是靠胆量来论英雄的!

陈显撩袍出帐,众将士让出一条宽道来,陈显单手接过传令官递来的黑漆筒形扩音器,声音拢在聚口处,再由广口传出去,听起来有些闷人。

“端王妃——”

行昭一挑眉,一扬手,领兵领回意思,单手扬起小红旗。

陈显轻笑一声,笑声断断续续闷在口儿里,紧接着便慢条斯理道,“有人说我陈显今夜是在逼宫,我道不然!我陈显当不起这等罪孽!我一个读书人,既手无缚­鸡­之力,又一片肝胆丹青,说我陈显逼宫?…这罪名可就重了!”

行昭单手掌椅背,微不可见地紧抿­唇­角。

领兵探首轻声问行昭,“要不要让微臣和他说几句?”

行昭摆手制止,“听他说,楼上攻势不要停,怕他借故拖延时机,以候援兵。”

领兵连忙点头。

“我陈显和史统领纠基兵马,挥刀皇城脚下,求的是一个道理。”陈显缓声缓气中带了些嗤笑和嘲讽,“皇上已不出早朝多日,我手上握着皇上玉玺亲章印下的那方圣旨却没办法呈上去——谁都知道方氏是个怎样的女人,既无为国之大体延绵子嗣之功,又无贤­妇­好德之质,实在难堪大任!我只好出此下策,好让那方圣旨得见天日,以慰帝心!”

当了表子还想立牌坊!

陈显到底脱不出读书人那股子酸腐劲儿的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继文统业,钦若前训,时惟典常,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无疆之休,亦无疆惟恤,负荷斯重,祗勤若厉,永怀嗣训,当副君临…咨尔皇七子,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是用册尔为皇太子…”

原来如此!

陈显想要名声,也想要江山,更想要后世史书的美誉赞扬,打着扶持幼主的旗号谋划逼宫,总比黄袍加身陈桥兵变要来得温和有德一些!

他要在阵前给自己正名!

行昭莫名其妙笑起来,伸手唤领兵,“摆弓弩,­射­陈显!”

领兵目丈距离有些为难,“…怕是­射­不到那样远。”

“那就朝着他的方向­射­!能­射­多远­射­多远!”

领兵领命而去,箭矢不长眼,直冲冲地冲破天际,“唰”的一声定在了陈显阵前!

陈显后话被打断,勃然大怒,再将那方明黄折叠三折往前襟一藏,手指高挂宫灯的城墙之上,“再攻!加大力度!援兵就在后面!拖也要把内宫里的禁卫拖死!”

话音将落,后帐便有斥候来报,气喘吁吁,“…定京城门…定京城门打开了…”

“是外城人马进城了吗?”

不该这样快!

他将外城人马放在内陆以警戒从西北杀过来的方家军,从接到军令到今,他们至少得花足足三个时辰才能进京入城啊!

探子扶在帐幔之上,死命摇头,“不是…不是营卫!不知道是谁的兵马!浩浩荡荡一群…全是骑兵,黑黢黢的盔甲瞧不出来是哪里的,也不是从内陆过来的,看舆图应当是从天津沿海而来,行军极快!”

全是骑兵!

陈显手头陡然一松。

“砰!”

木质扩音筒摔在地上。

天际尽处,雾气蒙着一层微光的薄纱,好似有暖阳初升。

黎明了呢。

行昭静静地看着,笑了笑。

☆、第两百八四章归

无论前夜故事如何,今日太阳照常升起。

暖阳之下,城墙斑驳,定京内城一片萧索,断壁残垣还说不上,可街角末尾的红砖灰墙烧得焦黑,断砖砸在地上,砸碎成一连串的渣滓。

由定京城门行军至顺真门,需两个时辰,从皇城背后的骊山再退至定京外城,则需三个时辰…

如果来的不是营卫,那…来的是谁!

陈显身形猛地一抽,稳住身形再问探子,“来人约莫有多少人马?”

“一行五十人,从城门至东郊,见不着头亦看不见尾!”

探子沉声道,“大致估算有近两万兵马!”

“两万轻骑兵…”

骑兵与步兵是没有办法相较而言的,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在变换阵型中就可以全歼步兵,马蹄无情刀箭无眼,一个居高临下砍杀,一个立在地面仓皇逃窜…

两万装备齐全的轻骑兵­干­掉如今这四万人手,绰绰有余!

这两万轻骑兵到底是谁的人!?天津、河北等距京近的地方,他早已撤下他们总督手下的人马!从天津外海上陆...到底是谁!江南总督蔡沛亲派人手前来递信,贺行景麾下的人马已经全军覆没,永沉水下了!难道是…蔡沛反了…

不可能!

蔡家从他手中拿到的总督位置,蔡沛是靠受他的照拂与力挺才在江南稳住脚跟的,蔡沛不可能反水坑他,这无异于自毁长城…

帐外喊打喊杀。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大人…大人…”

探子连声唤道,“内城之中的…并不是我们的人马?可守城门的总兵极为顺畅地便放了行啊!”

陈显面容陡变狰狞,他以为他是设局之人。哪知事到如今,他才是被困在这局中之人!

偏偏他到现在才看透了这个局!

帘帐被风吹起,陈显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搭着云梯向上攀的将士们,他该怎么办!是趁这两个时辰将皇城强攻下,只要鼓足一口气儿,把贺氏和方皇后拿在手中,论他几万兵马,照旧俯首称臣…

还是收拾兵马退回外城,重振旗鼓。鼓足士气重来一次!?

帐中气氛沉凝,几位将领连大气也不敢喘。

隔了良久,又像隔一瞬,终听陈显咬牙切齿地斩钉截铁出声,“让史统领留五千兵马做最后强攻,再派一万人马往内城去拖住那队人马,剩余兵力绕过皇城向骊山西侧前行,探子策马命外城十四万兵马接应——咱们暂且盘踞骊山,来日再战!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有十四万人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筹码还在,咱们就没输!”

这是要撤啊!

拿一万步兵去拖住两万气势汹汹的骑兵…

听传令兵来报,史统领心在绞痛,这些都是他的兵,都是他手把手,一个一个选进九城营卫司的军户,有的才十八岁,有的才娶亲,有的还未生子…

现在全部都要变成填坑的炮灰!

­精­挑细选出来的五万人马。如今剩下不到三万。陈显仍旧还要让那一万五个人,一万五个兵拿命去铺平他们后撤的路!

传令兵眼眶也烫得很。挺直脊梁,朗声连唤两声,“统领…统领!咱们要不要听陈大人的话。要弟兄们明晃晃地去送死…俺…俺看不下去!”

“要!”

史统领双眼红得厉害,吼道,“事已至此,只能成不能败,一败,不仅这一万兵士的命没了,连咱们,连城外那十四万弟兄的命也保不住!”

传令兵猛地抽泣,只听史统领扯开喉咙嚷道,“前头顶上,后面的跟我来!”

盔甲上沾着血,史统领扬刀而起,振臂一挥,战局之后的一众兵士高喝一声,紧跟其后。

史统领是要和那些将士们一起直面骑兵,一起战死沙场!

传令兵一瞬之间,泪如雨下。

城墙上顿时轻松下来,留下的乱军寡不敌众,天一亮,攻城者更难行动——一举一动皆被城楼上的人看在眼里,纵然史统领激起了乱军最后一击的士气,却仍旧败得一塌糊涂,连城墙的边都没摸上。

领兵执剑挺立于城楼之上,咧开嘴,再拿蒲扇大的手掌抹了把脸,脸上黑黢黢一片,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敢直视行昭,语气落得极轻,“他们撤了…”男儿汉猛地提高声量,“他们撤了,今日我们保住皇城了!”

太阳缓缓升在半空,

行昭胸中酸涩,脚下一软,莲玉赶忙扶住,一开口却发现嗓音嘶哑得说不出话来,扭头看城墙之下,一片狼藉。

莲玉眼神极尖,望向远方,瞳孔猛然放大,手心发凉推了推行昭,“王妃…王妃…他们又杀回来了!”

行昭一个挺身,转身扶在墙沿探头看。

远方有马蹄踢踏之声,眼下有凉光渐显的盔甲冷­色­,行昭手心攥紧,领兵再抹一把脸,心里骂了声娘,妈的,这个老狗贼还敢动骑兵,反应极快转身交待,“再架热锅,他娘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行伍愈近,声响愈大。

谁能想象得到,这样庞大冗杂的军队,声音却是整齐划一,披一­色­铜编铠甲,大约是因为染了血,血­色­一沉铠甲便为墨黑,列队骑骏马,负手背长枪,头盔盖顶,却仍能遥看军士目光坚定直视正前,除佩剑撞击盔甲时的闷声,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行昭紧紧捏住莲玉,莲玉吃痛。

“嗬!”

城下一声高喝,轻骑让出一条窄道,两匹枣红骏马快步而出,后一匹始终却前人三步,前匹马上之人头顶重盔,单手执长刀,脊背挺拔,立刀于地,那人迎光仰脸,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古铜­色­正脸。

“阿妩,我回来了。”

空气沉默半晌,城楼之上陡然喧嚣起来。

“端王殿下与扬名伯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

莲玉如死里逃生中喜极而泣,林公公抱住领兵老泪纵横。

行昭也很想哭,手扶在冰凉沁人的城墙砖瓦之上,面容冷静,朗声道,“陈显矫诏逼宫,现已往皇城之后的骊山逃窜,殿下快带兵去堵截!”

☆、第两百八五章变天(上)

六皇子手一抬,两列小队应声出列,一夹马腹,整齐划一地绕过城墙,策马向骊山奔去。

怕是先让­精­良的斥候去探路,

领兵也不知自己在欢喜些什么,一张脸黑黢黢地冲下城楼,“嘎吱”一声响,门栓大开,六皇子先行一步,行景稍却三步,后面跟随近十几名将领,余下的兵马分三队,自西南北分向而行,扎营休憩。

行昭向前迈出一步,却发现腿软得已经走不动道儿了。

莲玉哭得泣不成声,扶在一侧。

城楼阶梯一步一步地下,还剩最后三两步时,行昭一手扶着墙沿,一手轻捻裙裾,一抬头便见老六已然下马,挺立于厚重的朱漆大门之侧,离她不过三五步。

络腮胡挡住了面容,只能看见一双眼,亮若星辰。

行昭鼻头猛地一酸,脚下踏空。

六皇子连忙伸手去扶,朗声笑道:“我的胡子挡住脸了,长兄不许我剪,说你喜欢…”

熬过一夜,再见老六与行景,行昭终于觉得身上一点气力也提不起,一手撑在六皇子胳膊上,半个身子都靠在城墙,听罢六皇子这句不合时宜的话,顿时忍不下了,眼眶里攒了一夜的眼泪,唰地一下喷涌而出。

行昭越哭,六皇子越笑,笑着笑着亦红了眼眶。

没有什么比生死之后的,再相逢更赚人眼泪。

行昭哭得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伸手去摸六皇子那张脸,哭着哭着又笑了。“哥哥在哄你耍…丑死了…等回去就给我剃了…”

这两口子,这都在说些什么啊!

行景笑起来,内宫宫门大敞,赶忙让领兵先将宫门闭上。“…论他丑的乖的,都先将门给关上——怕是明儿个端王夫­妇­的笑话就传出去了!”

领兵有些呆愣,木冲冲地问行景,“那顺真门的宫门呢?还有这轻骑兵就在皇城内驻扎了?不出去了?”领兵是个实在人。拼命在行,脑子拐弯儿实在是有些难,回望行昭,有些为难,“王妃…这儿是内宫呢…”

“这些人手暂且驻扎顺真门内,离内宫远一些就好,非常时行非常事,军队暂时驻扎外宫也并无不妥。”

六皇子手撑着行昭,语气沉稳。“连日连夜赶了五天的行程。铁打的人都经不住。让膳房每个营帐熬几大锅­鸡­汤再下荞麦面给将士们送过去,吃好喝好之后就攒足劲儿地睡觉,谁也不准把眼睛睁开。守城门的八千禁卫也先去歇着。顺真门外有平西侯带兵镇守,斥候先去骊山打探消息。等陈显的消息传过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连日连夜赶了五天…

传信官一人一马八百里加急,五天之内走陆路驾马从江浙赶回定京,孤身通报,没有拖累,这可行。

可六皇子和行景带的是两万兵马啊!

两万人走到哪里都是大动静!

行昭仰脸去看六皇子,近看细看才发觉男人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干­得已皲裂,回首再看

生死相搏松懈之后,人的反应力常常会跟着松缓下来。

领兵大人如今就是这种呆傻状态——呆了呆,从内城想到外城,好像六皇子已经全都安顿妥当了吧?

两万骑兵先休养生息,平西侯方祈率兵镇守顺真门,等斥候来报,休养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元气上来了,就算再来一场大战,也有可拼之力。

领兵点点头。

行景埋首想了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些不放心,“我去顺真门和平西侯汇合。”再看向行昭,语气放得很柔,“见到姨母告诉她,我和阿罗都还活着,请她甭挂心。”

行昭伸手握了握长兄的大掌,轻点了点头。

六个士兵吃力推门,宫门大合。

两口子来不及多说话,脚步匆忙一路往凤仪殿去,六皇子将这一路的行程不咸不淡地归纳完毕,“…落水前夜,蔡沛深夜造访邀我与陈放之一道去巡视河堤,我嘴上答应,私下便让杜原默去河口处送信,河堤在钱塘之上,如蔡沛要炮制旧事让我落水,那我便称了他的心意,死拽住陈放之,口上憋气顺流下去,在百米之外便已安排人手接应,我未往陆上去,与陈放之一起藏在已备好的商船下舱,出河口至外海,再换大船。”

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中心思想行昭是理解了,可仍旧听得云里雾里,过程有尚未言及之处亦有漏洞,哪里来的人接应?老六一到江南,行景便退回福建一带了,老六上哪儿搞到大船在外海等他?甚至商船要出河口至外海,其中关卡严密,老六又是怎么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顺利出海的?

行昭一抬首,便看见了凤仪殿的红墙琉璃瓦,来不及问了,索­性­在方皇后跟前一并讲清楚。

将拐过长廊,便听见隔窗里有女人闷声闷气的轻语昵言,行昭撩开帘子,果不其然看见淑妃坐在方皇后下首,两只眼眶红红的,一见行昭进来便迫切地探身往行昭身后看,老六的身影一入眼帘,淑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明明自个儿留着后手不能给别人讲,还不能给自家媳­妇­讲了吗?害人穷担心!昨儿个阿妩把舒哥儿送过来,我就急得不得了,半夜实在坐不住一打听才知道阿妩上城墙了,要是你一回来阿妩又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办!”

淑妃难得失态,狠踹了六皇子两脚,又抱着儿子再哭了两声,抽抽搭搭地止了哭,哽咽,“好歹活着回来了!这关都闯过去了,下头不许怂了,好好筹谋——一大家子就指着你这个男人了!”

说完就要回东边儿,“…行了行了。快去洗把脸舒哥儿怕是要醒了,你们甭挂心舒哥儿那头…”

行昭红着眼去送,淑妃不让,“好好看着他。别叫他犯浑!”

六皇子瘫在暖榻上,连脸都不想红了。

淑妃一走,大殿之内气氛陡然端凝起来,蒋明英上了一盏参茶来。六皇子单手执盏一口饮毕,阖了阖眼,面­色­很疲惫,行昭心疼得很,也顾不得方皇后还在,站在老六身后帮老六轻轻揉脑门儿。

六皇子把行昭手一把抓住,一抬下颌示意她也坐下,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海寇是大哥的人马,从大哥第一次向定京求援。请求调任兵马的时候。海寇就变成了大哥的人马。‘海寇众。朝廷兵马寡,以寡敌众,朝廷落败’。这是大哥那次上书定京的折子,他说战事落了败。才有可能让定京重新调任兵马增援东南…”六皇子话头一顿,继而言道,“才有可能把所谓的‘落败身亡’的兵将们换到海寇驻扎的外岛上去,李代桃僵,海上的尸首才是真正落了败的,以被全歼的海寇们的。”

一通百通!

这一次的落败…只怕也是李代桃僵!

吃准了陈显必定先解决定京一切事宜后再着手解决海寇逼京一事,如何才能让兵将顺利地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江浙迁移至定京?自然是要让陈显放松戒备,他们才好趁虚而入!

“那战马呢?”

船上容下一万余兵士已属艰难,再加上轻骑的战马…

目标太大,仔细惹人眼目!

这根本就没有办法实现!

“我与行景在天津上岸,是天津总督早已备下的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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