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嫡策 > 第两百八三章拔刀(下)

第两百八三章拔刀(下)

陈显控制京畿沿府的兵力与军户人数,防来防去,却没想到防备人家不招人了,人家改换成买马了…

“你坠河之后,谁去接应的?你又如何顺利与行景会师海上?”

方皇后斜靠在软缎上,沉吟之后轻问。

这恰好也是行昭想问的。

“吴统领。”

六皇子下意识地去捋络腮胡,被行昭一瞪,手抬到一半极其自然地去端茶盅,“吴统领与蔡沛不睦已久,如无内应,载着我与陈放之的商船根本无法顺利出海,我更没有办法在百米之外就被捞出水。商船出海之后,大哥在离开江南时留下的那一万兵马充作海寇盘踞于江浙外岛上,他们在河口接应的我。那一万兵马本是留作我保命所用,可接到阿妩来信之后,便迅速改变了谋划,从保命到进攻。”

方皇后轻轻点头,眼神看向行昭。

行昭一愣。

方皇后想让她…说什么…

方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六不回来,行昭是什么冲到最前头去挡着,脑筋一天不转,一天不安生,风声鹤唳的警觉­性­高得不行。这老六一回来,行昭是恨不得一点脑袋都别动了,长个头就是为了显得高的…

方皇后叹了口气儿,反过来想一想,这其实是女人的福分和运道。

“现在准备怎么办?”

既然行昭没答话儿,方皇后接其后话,沉吟道,“定京城外陈显还有兵马,退到骊山,既有天然山势遮掩又能直观皇城动静,是个潜伏的好去处。”

话至此处,方皇后见六皇子面­色­如常,分毫未改,抿嘴一笑,转口道,“你还有后手?”

“慎从不做无用之事。”

六皇子答得也很快,“他要硬拼,我们未必拼不过,可是没这个必要。身边的人多了就杂了,我将进定京便听探子来报,史统领已经战死于宫门之前,史统领带了营卫多久?稍一撩拨,兵将轻则离心,重则…”

兵变!

行昭眼睛一眯,陡然发问,“陈放之呢?”

六皇子虽神情疲惫,可双眼却亮极了。

陈放之现在在哪儿?

陈放之正口被塞布条,眼被蒙黑布,赤条条地挂在皇城南侧的城楼上。

而皇城南侧,正好与骊山相对而立。

☆、第两百八六章变天(下)

自骊山山腰向外看,郁郁葱葱,青陇直下,薄雾清浅。

山腰之上有大片空地,由西向东走势,山势平坦且宽阔,其间有军帐扎营,来往皆是面­色­疲惫,神态肃静的九城营卫兵士,前方探子眼神尖,远远望过去,正好能看见包围皇城的高耸灰墙之上好像是吊着一个人…

探子身形向前一探,撩开挡在眼前的枝叶,轻眯眼睛,迷迷蒙蒙中能看清个大概,探子瞳仁猛地放大,脚下一个趔趄,赶紧向内帐高声通禀。

“陈放之被吊在城墙上了?瞧清楚了?会不会是老六耍诈?”

六皇子以雷霆之势回京,他便并不意外和老六一同落水的陈放之会变成六皇子威胁他的一张牌。

可惜这张牌变不成王牌。

陈家一败,他一败,就算他为陈放之妥协了,陈家也会亡——朝堂之上的倾轧没有君子,更没有一诺千金,只有真小人与伪君子才能立得下足,站得稳根基。

“应当是小陈大人…全身赤条条的…”探子斟酌了语气,小心翼翼道,“大人,您先莫慌,这若当真是端王设的套儿,贸然钻进去,咱们恐怕是得不偿失…”

陈显点点头,他尚有心思轻笑一声,笑过之后唤人入帐,张开嘴又合上,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几遍,嘴角尚还带笑,语气却轻得不能再轻,“让军营调令一组弓弩手潜行靠近皇城…”

“若要营救小陈大人,恐怕一组弓弩手不够,掩护、前锋、强攻。咱们只需要调派千人就能把小陈大人顺利营救出来!”

探子想得很周全,冲口而出截断陈显后话。

陈显眼风向上一瞟,看不清情绪,可探子脊背从下至上陡升寒意。

“一千人?”

陈显仍在笑。“我们现在不能损失一兵一卒,一千人太多了,拿一千人去换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陈放之,不划算。”

探子心尖一颤。“那大人的意思…”

“让弓弩手向前潜行,在最远范围内,­射­杀吊在城墙上的那个人。”

一番长话,陈显至始至终语调都放得很平,“老六以为这是他手里头攥着一张好牌,他要拿这张牌来威胁我,我反其道而行之,必能激他一时间方寸大乱。在落荒而逃后,我们缺的是一种气势。史统领战死沙场后。我们缺的是一个点。能让十四万将士重振旗鼓,激起血­性­的那个点。”

他不需要和一个探子说这样多。

与其说他是在和探子解释,不如说他是在和自己解释。

是啊。离得太远,他没有办法确认那人是不是陈放之。纵然是又能怎么样?事已至此,若派兵救援,是救兵兵临城下的动作快,还是城楼上将陈放之拎上去的手脚快?

陈放之被掉在城墙上,无非是老六妄图搅乱他的心绪,人的心一慌啊,做任何事都像浮在水面,一不留神就坠进深渊。他不能心慌,他必须保持冷静的思绪,他已然摇摇欲坠,不能再多拖累。

他救不了他。

这个世间没有谁能救得了谁,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只能自救,仅此而已。

陈显心下一狠,似是呢喃自语,又像是在艰难交代。

“调遣­精­英吧,一箭封喉,再无苦痛。”

探子身形一抖,在原地愣了半晌,陈显也未曾说话,帐子里静悄悄的,外帐陡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陈显猛然抬头,似是回过神来,见探子还在,随即大手一挥。

探子迷惘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佝身而去,将出帐子,便瞅见陈夫人扶着侍女呆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迎风飘摇的帘帐,眸光黯淡无神。

探子头一埋,脚下加快步子往前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仗义皆是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

陈大人太有用了,连儿子的命都能亲自下手杀,虎毒尚且不食子,陈大人果真狠,太狠了,狠得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探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瞅了瞅,正好瞥见陈夫人扬起的裙裾消失在搭下的帘帐里。

说陈大人狠吧,他偏偏对陈夫人情深意重,带着几千人马仓皇逃窜至骊山时,陈大人一路皆是一言不发,只在策马前奔之时陡然停住,说了一句话,是吩咐心腹的,“…你先带着人马过骊山,我回陈府将夫人带出来,到时候再汇合碰头!”一语言罢,毫不留恋地转首向回奔去。

无论是谁,在心里总有比自己看得更重的事、物与人。

人呐人,怎叫人能轻易看透。

探子轻叹口气,摇摇头,再看这兵戎金戈,赶紧收拾无谓感叹,加快脚程。

“…你在外帐站多久了?”

陈显问陈夫人。

“没多久,我将进来,就看见那兵士撩帐出来。怎么了?”

陈夫人亲手给陈显斟上一盏热茶,“可是事情不好办?咱们现在还能逃,逃到皖州去,咱们就住在以前的那个家,二十斤米粮,五斤­肉­的日子咱们都过出来了,隐姓埋名,藏匿在深山田间,为何又不行…”

话渐渐落轻。

“你信我,我从未骗过你。”

陈显头微含,恰好避开陈夫人的眼神,沉吟道,“你静下心来等我,放之恐怕凶多吉少,等大局已定,咱们就把阿婼的儿子过继到放之膝下,血脉亲缘不重要,只要他从小就姓陈,他就是放之的儿子,不叫你我百年之后,放之再无香火供奉…”

陈夫人深深地看向陈显,突然哈哈笑起来,笑得站都站不住了,扶在桌案之上,笑呀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中看共患难同富贵的那个男人,边笑边说,“我等…我等…等我们百年之后,到下面去见放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又可以团聚了…”

所谓情深,如此可笑。

渐至夜深,两方皆按兵不动。

趁夜­色­,有一身着夜行衣。后背弓弩之人埋首佝腰窜入陈显帐中,拱手作揖后,言简意赅,“大人,已一箭封喉,那人中箭之后挣扎两下便不再动弹了,城楼之上有人拽住绳子将他拖拉上去。”

“可有兵士追赶你们?”

那人摇头,“没有,我们寻到一高地。俯视皇城。可见城楼之上兵士的一举一动。可惜那地狭长道窄,如若大量兵士再去,怕是很难通过。若要从此地偷袭,倒还尚存一息成功之机。”

陈显轻抬下颌。那人便躬身退下。

帘帐被掩下,内里静黑无声,人一走,陈显挺直的腰板终究猛地颓了下来,双手俯撑于木案之上,睁着眼是黑暗,闭上眼还是黑暗,隔了良久,内帐之中有极轻极琐碎的呜咽哀鸣之声,好像是悔不当初,又好像是自欺欺人。

“…死透了?”

凤仪殿花间之中,难得见内宫禁卫佩刀而入,六皇子梳洗之后刮掉满脸的络腮胡,换了身儿长衫,端坐于正首轻声问,“让张院判验过了?瞒天过海之计,不是只有我们会用。”

禁卫不敢抬头,语气笃定,“是,一箭穿胸,当场毙命。死者为大,将士们亦不敢在尸体上再添两刀,将他拉扯上来蒙上白布之后停靠在城楼之前的空地上。”

六皇子半晌未答话,行昭一手抱着阿舒,一手掏出绢帕来给儿子擦嘴,眼神向下一敛,心头堵得慌,阿舒咿咿呀呀地死乞白赖伸手向老六身上扑,行昭随儿子去,神情有些恍惚,她是知道陈显心狠的,舍长女只为踩方家,放弃长子一次又一次——如今亲口下令­射­杀,陈显当时的心绪究竟有没有波澜?事后,又会不会后悔?

“寻摸一匹榉木棺材出来吧,别草草拖到乱葬岗就算了事了。”

六皇子伸手接过儿子,心不在焉地吩咐禁卫。

禁卫领命而去。

人一走,花间内只剩了一家三口,行昭长叹一口气,明明心里头憋了很多话,可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六皇子也默下来,隔了半晌,才莫名其妙地说,“在江南的时候,陈放之就住在我旁边,他倒是想要我命要了很多次,可惜人不聪明,连下药都能被人发现。”

行昭抬起头望六皇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长廊之外便有人急促地小跑声,没一会儿,又有禁卫推门而入,语声急切,“骊山…骊山着火了!我们在九城营卫司安Сhā下的人手通来消息,说是陈显与陈家夫人的内帐起的火,约是被人浇了焦油,火势从一开始就烧得极旺,越浇水越烧!里头的人…怕是活不成了!”

六皇子兀地起身,“陈显和陈夫人在里面!?”

禁卫点头,“是!眼瞧着进去的!军帐不比庭院,只有前门没有后门,要想出来,只能走前头!火势渐大,里面人逃不出来,恐怕现在已经烧成灰了!”

陈显…

死了?

行昭扭身去看六皇子,是他下的手?

六皇子拧紧眉头后退半步,脑子转得飞快,“…还没拿到矫诏,我的人现在不会有动作…”六皇子双眼微眯,再吩咐那禁卫,“让人再探!究竟是不是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见烧焦的尸体,便事无绝对!”

禁卫连礼都未行,匆忙又向外去。

骊山北构西折,山腰处浓烟如暮,在浅夜星辰中有黑雾直上,火势喧天,极中心的军帐里有女人安静卧于榻上,在浓雾中摸索,伸手去够同样安静地躺在身侧喝过迷|药还未醒来的丈夫。

十指相扣,双手相连。

让他们一起死吧。

陈夫人轻轻阖上眼。

一起死了,在黄泉之下再见长子时,终究不会再有更多的愧疚了。

ps:

看得出来是陈夫人放的火要和陈显一起死吗?陈显终于死了...阿渊像打完boss一样舒爽..明天从三亚回去,在年会上真是受益颇多啊!

☆、第两百八七章决定

陈显真的死了?

就这样…死了?

没有生灵涂炭,也没有两兵相接,连驻扎在顺真门内的轻骑脱下擦洗的盔甲都还没­干­...

陈显就死了?

那晚暮­色­如轻雾,骊山山腰起的那把大火受北风一吹,黑烟袅袅浩浩荡荡地直冲云霄。

行昭轻偎在六皇子左侧,两人站在凤仪殿前殿,凭阑遥观,静看远方山间黑雾滚滚席卷开来,二人皆未曾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好像看着所谓的权势与执念在名为*的烈火中消耗殆尽,终于被烧烂了,烧出了原形,直到变为灰烬与一地渣滓。

行昭扭过头静静瞧了瞧老六,老六面­色­如常,眼­色­平静,只是紧紧揽住行昭的肩头,将妻子圈在怀中。

一日之后,营卫里一早埋下的钉子随杜原默秘密进宫,从前襟贴身处掏出一只黑木匣子来双手呈到六皇子眼前,六皇子单手接过,没打开先递给行昭,一抬下颌,来人随即佝头朗声回禀,“…昨日火灭之后,将士冲入营帐之中,火尚未烧至内帐,还能依稀辨明死的便是陈显与其夫人,二人并排躺于暖榻之上,看面­色­恐怕是烟雾窒息而亡。”

六皇子拧紧眉心,“人没烧烂?还看得清楚脸和身形?”

来人很笃定,“是。人在内帐,一点没烧着,是陈显夫­妇­,决无金蝉脱壳之可能。”

六皇子眉间终于舒展开来,又交待来人几句。无非是,“…陈显与史统领一死,十四万营卫群龙无首,只能如鸟兽散,已不足为惧。军心已然不稳,谈何动摇?只要军中无人再起波澜,这十四万营卫不足为惧。晾着他们,他们不动。轻骑亦不动。仔细算来,定不过一旬,无粮饷补给,无首将调令,这十四万人成不了大气候,等分崩瓦解之后,就更无可忌惮了。”

“禀殿下,如有人要浑水摸鱼,再起波澜又该当如何?”

“那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六皇子言简意赅,神­色­平静道。

来人领命佝身而去。

人一走,六皇子长舒一口气。浑身都松了下来。后背靠在软缎之上,回首看行昭,却见其若有所思,笑问,“怎么不打开看看?”

行昭低头去瞧那方黑漆小木匣,上面纹路分明。九龙盘踞于金柱之上,四角刻有神兽镇宝,再有金线镶边,看上去极为正统。

能是什么?

无非是那一旨矫诏。

男人们行事从来重结果,从内应处确认死的便是陈显之后。六皇子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行昭想事容易想偏。想着想着就歪到别处去了。

“陈显和陈夫人并排躺着窒息而亡…”

行昭轻声呢喃,声音闷在嗓子眼里,脑子里的一个念头过得飞快,堪堪抓住又觉荒谬,人是不可能等死的,要平平静静地并排赴死,只能是已然心存死志,慨然求死,照陈显的个­性­就算被逼到悬崖边上,也要拖一个人下去和他一起死才算划得来——他不可能学那楚霸王引项自尽。

是陈夫人想拖着陈显一起死吧?

陈显活这么一生,苦过也权势煊赫过,身为权臣心为枭雄,距那巅峰只有一步之遥,九十九步都走过去了,就差那么一步。

有谁想到过,他的死法竟然是这样?

无声无息地去了,再无苦痛挣扎,活下的一生跌宕起伏,死时却波澜不起,陈显他自己有曾想过吗?他怕是会觉得死在腥风血雨之中才算是死得其所,浩然于世吧…

可人世间,谁也没有办法断其生死。

就像谁也没有办法谋算人心一样。

“阿妩,阿妩…”

她又在发呆。

六皇子轻歪了歪头,静静地看行昭在暖光之下的模样,“嗤”的一声轻笑出声,明明就不算太聪明,偏偏遇事喜欢多想,想过来想过去,把自己想得绕了进去,山路十八弯之后又能让自己豁达地走出来——这大抵就是她顶大的一处优点了。

打小便这样,如今都是孩子娘了,也改不过来。

六皇子手执一盏暖茶靠了过去,从行昭手里拿出那方黑漆木匣子,指腹向前一推,木匣被打开了一道细缝儿,光向下一洒,一团蹙着金丝的明黄|­色­映在眼下。

是那方圣旨…

薄绢展于宫灯之下,在骈文末尾之处,赫然是一方大篆阳刻的皇帝玉玺大印!

陈显于阵前朗声念出皇帝立老七为储第二日,方皇后便将向公公拘了起来,仪元殿内的那方皇帝素来常用的玉玺尚在宝盒之内,也就是说那方诏书确确实实是皇帝亲手将玉玺摁下去的!是谁写的,是谁的主意,这点谁也不­干­打包票,可若只看结果,这方诏书并不算是矫诏!

陈显竟然把皇帝哄得连玉玺都敢交予他!

果不其然,人的心都是被纵大的,若无皇帝糊涂,陈显何敢骑兵逼宫!

行昭大愕,再看向六皇子,只见六皇子惊愕一瞬之后,迅速平静下来,轻声问她,“这是在两军阵前,陈显高声念出来的那方诏书?”

行昭点头。

六皇子手头攥紧,再缓缓放松下来,哭笑不得,他的父亲年老糊涂,被宠妃重臣哄掉了­性­命后,还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等着后人收拾。

圣旨薄薄一层,光从其中透过。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单手一蜷便将那方诏谕捏皱,这只手牵住行昭的手,拢住贴到侧脸,娇妻手心温软,自有一股馨香在,语气粗听含混不明,可行昭却听出了几分萧索无奈之意。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江南了。”

六皇子像是在赌气,“头一次险些丧命尚属意料之外。这一次却是踮脚在刀尖上走,一不小心就全军覆没,二哥是儿子,长子长孙,血脉相连。可我难道就不是儿子了吗?陈显说一是一,他全信,却对我防备疏远…”

当确定皇帝身死后,老六第一反应是悲哀。之后才是一步一步地慢慢打算。

六皇子从未将对皇帝的情感外露过,可哪里会有不难受的?都是一样的儿子,皇帝偏爱长子一些,人之常情,都是手足弟兄,何必争这一夕之长短。

可皇帝宁愿盲目信重别有用心的外人,也要疏远自己的儿子,挖下这样大一个坑,手一撒他倒是活够了。后人小辈们却要收拾这盘乱棋收拾得艰难了。

老六素来不是怨天尤人之人,可如今话中的低落却清晰可闻。

这种感情,恰好行昭更懂。

六皇子才剃了胡子。下巴光生生的。一层皮下头全是骨头,他是瘦了,行昭长叹一口气,轻声道,“你准备怎么办?陈显的罪好定,纠集兵马逼宫已是灭顶死罪。一个谋逆之人拿出来的诏书就算是真的,也能颠倒是非,旁人不会信的…”

六皇子半晌未语。

木案之上有红泥焙新茶,六皇子手撑于小案之上,亲手拿起小紫砂茶壶。下头的小火苗低低地向上窜,将薄绢向那火上一染。火苗顺势缠上明黄,没一会儿就烧到了顶端。

“宫里准备准备吧。”

六皇子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团火,胸腔长呼出一口气,“端王府要主持父皇的大奠了。”

行昭胸口兀地一抖,下意识伸手去握住六皇子的手。

生于世家,长在皇家,听话听音,大家都是一把好手。

放在民间,族长过世,谁去祠堂主持大局?自然是长房嫡子嫡孙,只有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继承人才有这个资格去打理主持。

老六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是要改朝换代了吗?

行昭安静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也回看向她,他知道她在怕些什么,前事太多反复太多旧例可循,帝王天家无真言,可身在低处连言都不能言,生死由人不由己,事到如今,谁应当去坐那个位子?

二皇子,还是四皇子?

难道当真要推七皇子上位?

老七心智不全,是,前朝旧事里心智不全的皇帝多得是,世间世事就有这么好笑,身有残疾不行,可脑、心有残疾却没人敢说。若老七被推上位,仍旧是他掌权,然后呢?

老七渐渐长成,总要娶妻生子,他的儿子若是正常的呢?待他儿子长大成|人,端王府又该怎么办?乖乖交出权柄,然后任人宰杀——谁会容得了掌事已久的叔伯!?

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他不在乎那个名头,只要手中握着权柄,就能说上话,别人就不敢轻视,他一早便说过,他希望能得到那个位子,可他又不想履行随之而来的义务。

行昭紧抿嘴­唇­,头向下一望,眸光闪烁。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应当怎么想。

这一生,面对老六,她迟疑之后终究鼓足了勇气,最好的结果,大抵是安享浮生,最差…最差便是一起死了。

她连死都不怕,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想,自然是这样想。

方皇后的前例,长门薄幸的故事,尚响在耳畔,他们没有地方退,陈显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那他们离那个位子便只剩下半步了。

而这半步,全凭各自的心意与毅力。

薄情人囊中无闲钱尚且拈花惹草。

专情人手握百余冰却能洁身自好。

世间百态,说不准的吧?

谁又能想到,自私如陈显其人尚且能够全心全意地信任老妻结发呢?

行昭回握住六皇子,目光与其对视,十分郑重地道了一句。

“好。”

ps:

对于这章阿渊想说的好多,捋一捋竟不知从何说起。有书友说阿渊是陈显亲妈,阿渊想一想还真是,没有亲眼看到兵败如山倒的败局也没有亲自感受屈辱,让他无病无痛地在睡梦中死去,看起来很平静也很简单。其实要筹划一场大战来写出陈显身死,比昨天那一章来得更容易也更安全,可俺还是选择了让陈夫人下手亲自了结素来全心全意信重的丈夫,死得很平静,可在这平静的背后,是人心的较量,阿渊个人觉得这比金戈铁马更让人深省和震撼。

还有就是关于老六上位问题,阿渊其实一开始是不准备让老六上位的,可是行文至此,老六却不得不上位了,要美人不要江山实在有点太矫情和虚伪了吧?这不是俺选择让老六上位的,是书中的人物自己选择的,唉...

☆、第两百八八章大奠(上)

宫里头要准备大奠的礼数,虽是瞒得死死的,可在六皇子默许之下,仍旧隐隐约约放出了些许风声来,定京城里的勋贵们不敢问,亦不太敢多开腔,生怕触到逆鳞。

就算听见了风声,但宫里头还未传出正式的讣告出来,谁也不敢乱动——哪一次王朝更迭不是血流成河?没那金刚钻就甭揽那瓷器活,家里头没那底气就别乱蹦跶。

顺真门的轻骑被行景带领着向外城,轻骑一走,端王夫­妇­便从凤仪殿搬回了端王府,行昭以为自己个儿会收到很多拜访帖子,哪晓得一回去一张帖子都没有,连欢宜和欣荣的帖子都没接到,行昭搂着阿舒笑,莲玉也跟着笑,“欢宜公主与欣荣长公主是避讳,旁人更是避讳…没亲近过的人家不敢来是怕遭人说闲话,一向亲近的人家不必来,大家伙儿都明白王妃是个怎么样的人,原来烧热灶的害怕来,谁都避之不及,您这处倒成了冷清地方,雨花巷却热闹得很,连带着欣荣长公主与王三­奶­­奶­处也热闹得不行。”

也是,旁人不敢来直接寻她,只好曲线救国去寻邢氏或者欢宜,甚至将枝头抛到了行明和欣荣那处去…

而这些平日里素来亲近的人没有一个来给她递过帖子。

行昭仰了仰头,弯头亲了亲阿舒,心里却是大慰。

定京城门一关,端王府不发话休养生息,没有人再敢乱窜。

六皇子趁此机会内请方皇后严肃宫闱,外安天津卫、山东府等距定京城较近之地守卫封锁海岸,调任蒋佥事自平西关内向川贵一带平移,以克制秦伯龄之师。

内外相得益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出东风便是皇帝大奠之日重新盖上玉玺印章的诏令。行昭问六皇子急慌不急慌?

六皇子一回京。雷打不动每日必抱着阿舒,搬了个贵妃榻摆在小松树苗儿下头,悠悠闲闲地捧着三字经念给阿舒听。听行昭小声问他,便笑眯眯地阖上书页。认真看向行昭,“你明摆着知道答案,还来问我,可是只为了找个由头同我搭上话?阿妩何必这样麻烦,你说什么,我都是会接的嘛。”

行昭嘴角一抽,坚决不再问下去。

东风未来。只因有高山耸立,挡风截水——六皇子未曾忘记盘踞骊山之外已无首领的那十四万原任九城营卫司营卫们,现任乱臣贼子们。

陈显一死,群龙无首。十四万九城营卫司兵马虽尚未如鸟兽散,无人统领,加之有六皇子安Сhā进营卫的钉子暗地里煽风点火,一时间军心动荡。各大营内都有自个的盘算,十四万兵马几乎在顷刻之间便已然分崩离析。不趁乱咬上一块­肉­,都对不起这浑了的一池春水。

几个野心大的副统领带着麾下人手想闯出骊山向辽东甚至更北的地方去自立山头,六皇子当然不可能让此种情形实现,有一个陈显要颠覆朝堂已经够了,几个手上握着兵的将领要在疆域之上分散开来。这根本就是放任蚂蚁在自己那块饼上横行。

也有几位眼界灵,脑袋转得快的,跟着史统领走了条不归路,两个头儿撞了南墙出师未捷身先死,下头人没这个必要在一条死路上一路狂奔——拿步兵去力撼轻骑,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兵马多?人多那又怎么样,上战场又不是打群架,仗着人多一哄而上,然后就死在了铁骑之下了…

既然没必要一路狂奔,拼了老命非得分出个胜负来…

那就索­性­回头吧,战场上还有不杀俘虏的规定呢,上头人让怎么做,下头人是受了命令和威逼,算起罪业来,不算小可也不算大,终究这样多条命,他们才不信新皇上位之时不会以仁德宽和治天下,反而大开杀戒…

终究还有退路。

三两个副统领带着人马深夜潜行,避到丛山深处,派出探子来,这个事太大了,定京城里的熟人亲友避之不及,探子心一横,直接守到端王府门口,门房眼神不太好,瞅来瞅去,陡觉今儿个缩在犄角旮旯里头的那叫花子昨儿…前儿…甚至大前儿…都是这个叫花子吧?

这叫花子胆子大,还敢守着王府要剩饭?

门房眼神虽不太好,心眼却是活的,心里头默记下,背过身就告诉给了杜原默,杜原默眼神一黯,手一抬门口两个兵士便将那叫花子架进王府门房里来扒光衣裳,提起裤腿来一瞅,果不其然,九城营卫司素来重排场,练兵也要求好看,营卫里头的兵一进军营两膝盖就得夹筷子,故而两只腿脚都得是笔挺笔挺的,这样走起路来才气派好看。

一瞅全明白了,杜原默亲自领着人去书斋见六皇子,从晌午到暮黑,人从书斋一出来,换了身行头,泪流满面地又被杜原默领到小厨房去下了碗­鸡­汤面吃。

第二日内庭就传出诏令来,“十四万兵马,仍承陈显其旧志叛逆者定斩不饶,罪及九族,归降者念其迷途知返,死罪可免。”

没说活罪是什么,可看客却无不道一声天家仁爱。

诏令贴在定京城城墙上,那叫花子梳洗了行装之后,一大早就出了定京城直奔骊山,晌午将过,浩浩荡荡一队衣衫褴褛的人马就从骊山下来了,没待多久,端王府就发出谕令,行景亲带轻骑出城扣押败兵至东郊口。

这些人马是不敢再用了,可既已归降放在何处,如何惩治又是一桩大事。

照六皇子的意思全都发配边疆,辽东发点儿兵马,西北再发配点儿,再不然东南也发配点儿,大周疆域这样大,难不成还能被这么点人给憋死?

行昭倒是想了想,笑着出主意,“要不然大手一挥,把人都送到江南去,反正江南良田连绵,富庶悠闲,又正逢大事。江南总督蔡沛还留不留了?他一颓,他的手下,蔡家牵连着的姻亲、下属、勾结的盐商布商会不会乱作一团?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大乱之后该怎么建设、怎么将江南商政平稳维持下去,不正需要人手?”

一提江南。六皇子咬牙切齿,再提蔡沛,眼冒白光。

行昭看得笑起来,这是真真正正的生仇死恨啊。

“也好,把定京作乱的大老爷们放到江南去,看两班人马斗,谁输谁赢。谁死谁生,咱们都是渔翁。等他们搅和浑了,咱们再下手也好。”

六皇子平复下来点点头,将谕令紧跟着就放下去了。

这谕令一下。骊山上紧跟着就下来一串接一串的人,眼睛一闭全往江南送,流放泰半都是送寒苦之地,这送到江浙一带,吴侬软语金陵秦淮的。还是大周朝建朝以来头一遭,满朝上下议论纷纷。

“我说老六是心软,到底十四万条人命,填坑都能填几天,阿桓却笑我看不懂。我哪里看不懂了?我只要能看懂咱们还活着,还能活得好好儿的不就成了?”

欢宜怀里头抱着阿照,小阿谨那天晚上调皮捣蛋,一只眼睛凑在窗户缝儿里往外瞧,瞧见了满地的血之后就陡然安静下来了,规规矩矩挨着欢宜坐下,欢宜再看了长女一眼,有些挂忧,凑头来同行昭唠儿女经,“阿谨太皮我担忧,这受了激我更担忧,想去定国寺请定云师太来唱唱经,又怕婆婆、母后和母妃说我…”

方皇后是不信佛的,更不乐意将檀香往小孩子身边点。

淑妃怕是嫌欢宜折腾阿谨吧。

行昭笑起来,乐得清闲,问她,“表哥让你怎么办?”

“阿桓让我把阿谨送到轻骑里去住三两天…”

欢宜脸都快僵了,加重了语气,“关键是公公也连连称是,直说这是个好主意…”

照这法子养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潇娘来,这活生生地是想将小阿谨也照这样养下去,让小阿谨坚强起来吗?

行昭哈哈地朗声笑开,好容易笑完,只听欢宜问她。

“宫里头…老六准备怎么办?”

是在问皇帝的讣告什么时候发吧?

行昭笑颜敛了敛,再看欢宜,却见欢宜神情平静,眉宇间却有些悲悯。

“等西北军完全压制住秦伯龄之后,也等定京局势稍维稳之后,也等长嫂坐船回京之后。”行昭轻声开口,“短则五日,长则十日,先公开皇上已驾崩,再请令易县公与罗阁老一起将立储诏书拿出来,大奠在登基之前,皇上的遗体一直封在冰窖之中,我出宫的时候还执了三炷香在冰窖外拜了拜。”

欢宜叹了口气,将阿谨揽在怀里摸了摸长女的后脑勺,幽幽再叹一声,“总是父亲…”

是啊。

总是父亲。

行昭面­色­微僵,眼神一晃,正好瞥到戴在阿舒颈脖上的那方老坑翡翠如意项圈上,这项圈是她小时候戴过的,听门卫说,营卫起兵的那晚上,八宝胡同临安侯府还派了近百个身强体壮的庄户汉子来守端王府,一听端王府是空的,留下了这么个项圈…

定京城里的人眼睛亮着呢,谁会冒头,谁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看得真真儿的。

饶是如此,陈显一死,临安侯府也没派人过端王府来窜亲戚…

行昭也跟着欢宜叹了叹,脑子里乱得很,兀地想起什么来,问她,“明儿个长嫂乘船回京,你要同我一道去接她吗?”

罗氏是跟在行伍后面的,动作稍慢,就等在了天津卫里,待定京城平定之后,行景这才差人去接女眷入京。

行昭一定要去接的,于公于私都得去。

大局已定,方祈、行景众人的走向却还未确定。

ps:

明天或者后天大结局,大家放心,在正文中没有交代完整的事情,阿渊都会在番外补足。二皇子vs闵妃,四皇子,方皇后,欢宜vs桓哥儿,行景vs罗氏,配角的人生都会圆满,不会再出现主角的走向了,哦,还有一个女主前世女儿惠姐儿的小合集要写~

☆、第两百八九章大奠(下)

罗氏回京那日,深秋十月,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行昭与欢宜相约至定京城门去接,各有两队禁卫打前锋和殿后,两人将至城门口,便听有一众马蹄踢踏之声渐近。

多年未见罗氏,丰腴许多,大约是一路疾行,眉梢眼角尽显疲惫,可仍就能看出少时极利的眼角缓和了许多,罗氏一下马车,没想到行昭与欢宜相携来迎,腾地一下红了眼眶,赶紧回身伸手去抱长子,“…我死命拦着阿景,不许他同你们说。这北上一路凶险,万一事有好歹,你们若不知道,自然也不会更伤心…”

行昭眼神当即落在了那襁褓之中,小儿尚幼,看起来连半岁也未过,眯着眼,红彤彤一张脸藏在红彤彤的襁褓中,瞧起来是个极健康的婴孩。

欢宜惊呼一声,赶忙双手接过,连声赞个没完了。

行昭亦红了眼去挽罗氏,“呸呸呸!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儿啊!”赶忙吩咐人将罗氏的车马和跟在身后的两列兵马带下去安置,“好好让军爷们休息!哥哥把轻骑拉到西山大营­操­练,今儿个托我来接嫂嫂,先回端王府歇个脚…怕是赶了许久的路吧?”

后一句是在问罗氏。

罗氏点点头,寒暄间,三人已同上了马车。

“我本是跟在你哥哥后头走的,又在天津歇了两日,一点也不累。”罗氏将进京看成一场大战,马车将行,身形向后一靠,嘴上不停,也不顾欢宜尚在马车,直截了当,“你哥哥还回不回福建去了?端王是几个意思?”

狡兔死走狗烹,罗氏一路走来。不怕兵败,只怕被人弹尽弓藏。

行昭突然想起来那日行景一直却六皇子的三步路…

亲帮罗氏斟了盏暖茶,笑吟吟地递过去,“不回了,可也不在京里。至于去哪儿。等大局定下,得再问问哥哥的意思。”

罗氏接过茶浅抿一口,紧接着便听行昭后话。“老六不是先皇,阿妩亦不是姨母,哥哥更不会是舅舅...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人上位,局势晃荡,哥哥不可能被拘在京中…更何况还有我在呢,你们且万千放心。”

承诺都很好听,罗氏却很清醒地明白君若已为君,臣自然要有个臣的样子。

前朝的皇帝昏聩平庸。偏听偏信,那臣子自然要打起旗帜来清君侧,正朝纲。

可怎么看,皇六子端王也将会是个手腕高杆、耳聪目明的帝王,李代桃僵假扮海寇、引军北上威吓蔡沛、暗通曲径策反京畿一带与平阳王次子周平宁,再金蝉脱壳诈死钱塘。全是六皇子一手策划,一出接一出,环环相扣,自家那口子行军打仗在行,论起这些阳谋策略。远逊于将来的新帝。

更何况六皇子其人,以天潢贵胄之尊都敢狠狠跌进钱塘江里头,拿­性­命去搏一搏,更敢孤身一身跟着行景和一船人马北上,心智、勇气和闯劲儿没一样是少了的。

帝王强势,臣子自然要避其锋芒,恪守本分。

等大局已定,论功行赏之日,无论怎么算,行景都是头一份儿的功臣,既是外戚又是权臣,再封就封到头了。

她出身官宦世家,这种事情听多了,才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行昭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

只有不在京里便好,外放几年,再慢慢交出兵权,趁君臣相宜之时,渐渐地转变作风与收起棱角,到时候君悦臣服,正好成全一段佳话。

罗氏点点头,身形一松,笑靠在软缎之后,“你哥哥是个不着谱的,哪儿由他的­性­子来?端王一向算无遗漏,连带着阿秋全都听王爷的安排,王爷指哪儿,你哥哥就去哪儿,我帮忙压着,决不许他挑三拣四的。”

罗氏也在表明态度。

行昭笑了笑,将话头转向了小阿秋,贺家长房嫡孙贺长修上——这些话,行景未曾问过她,是怕她为难,亦是信任老六,罗氏一向­精­明强­干­,想的自然就多,非得从行昭口中明明白白问出来老六之后的打算这才放下心。

这和疏离、轻信无关,这是人在自保的心理下做下的十分正常且理­性­的事。

行景在定京不长住,跟着轻骑在西山大营赁下个三进三出的院落,行昭亲将罗氏送过去,大兴记送了桌席面来,陪着罗氏用了晚膳,便折返回府,一进内院,其婉就迎了过来。

“王爷将回来…一回来便在寻您…”

行昭只好抽身去书斋,将一撩帘,六皇子端坐在书桌之后,手上拿着一封信,听有响动抬头,见是行昭便笑道,“秦伯龄被山匪所伤,可惜伤势过重,不治而亡。”

六皇子迟迟未动,怕的便是这一支川贵军异动,形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

行昭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蒋佥事亦是遭“山匪”所伤,险些遇难…

“川贵军副统领认为山匪已向西北逃窜,派人马去追,可惜没追到,逃窜进平西关的山匪又潜入了贺督军府邸,贺督军身死遇难,贺督军遗孀现已带着贺三爷的骨骸进京了。”

这比秦伯龄身死的消息,让行昭感到更愕然!

贺家三爷贺现,行昭是想留着慢慢收拾的——世间诸事无非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方福之死,贺老三居功甚伟。行昭一五一十都曾告诉过老六,她还没动手,老六却先下了手。

如今本没必要击杀贺现的,至少也应当等到蒋佥事完全收回西北财权之后才动他,可老六却仍旧动了手…

行昭伸手握了握六皇子,六皇子反握住妻子,轻声道,“时辰已到,先皇已逝的讣告可以昭告天下了。”

天­色­一黑,恍如巨石投湖,与先皇讣告一起昭告天下的是,先皇临终立储之遗嘱,与摆在遗嘱旁侧的那一卷长长的诏令,共有一百三十条,条条皆直指陈显,藏污纳垢、欺下瞒上、勾结党羽…最后一条,起兵谋逆,指罪书长书卷起,盖上御宝大章,表明此乃先皇之意愿,与新帝毫无­干­系。

庙堂玩的就是自欺欺人。

别人乐意信,自己也乐意信,便万事皆宜。

白绢素缟早有准备,连夜撤下大红灯笼,挂上素绢白布,天已然很黑了,可端王府阖府上下皆难以入眠,下头人的喜气遮都遮不住,走路踮着脚尖走,来往之间说话皆是掐住嗓门时而低呼时而高亢。

预料得到是一码事,可尘埃落定又是一码事。

一个长夜,行昭强迫自己睡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六皇子也睁着一双眼睛静看云丝罩,夫妻二人皆未说话,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自个儿是睡下了还是一点儿没睡。

本以为第二日一张脸会疲惫得没法子看,哪晓得换过麻衣,一进宫门才发觉来哭丧的皇亲贵胄、勋贵权臣中没人是­精­神的,皆是眼下一片乌青。

行昭一进来,原本喧喧嚷嚷的内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很多年之后,行昭回想起来仍旧觉得这一天算是她在这两辈子的辰光中,顶坐立难安的一天。

外命­妇­、内命­妇­们望着她的目光,敬畏、谄媚、惊惶…什么都有,怯生生地在她的四周围城一个环,却无人敢靠近。

她的妯娌们,她的亲眷们,她的敌人们的脸晃在眼前,千篇一律,好像分也分不开。

六皇子执掌大奠,将立储诏令与长罪书在众卿之前又朗声念了一遍,罗阁老与令易县公上前再念一遍,以示正统。

皇二子豫王、皇四子绥王,还有年岁最小的皇七子,新封的秦王以此挨个排在六皇子身后,面容悲戚地看着父亲的棺木起了又降。

方皇后跪在命­妇­最前列,行昭次之。

殿内哭声震天,或哀鸣或低泣,哭得很伤心,可行昭泪眼朦胧之中,却能看见方皇后陡然佝偻的脊背低俯于地,全身都在颤栗,众人皆哭嚎出声,生怕哭声不够响,只有方皇后一处如死寂一般的沉默。

哭丧持续三日。

这三日之中,端王夫­妇­仍旧每日皆回端王府住,三日一过,便有朝臣上奏折,过不可一日无君,请新帝早日入住仪元殿,以正大周国体。289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