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樱花樱花

从中国到日本的清田，在救了山田美智子后，第一次去山田教授家的路上目睹了靖国神社日本右翼游行的一幕，激起了他与大正的第一次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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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春，日本九州大分县大野川附近。

樱花漫山遍野绽出了新蕊。沿着小溪往山里去，浓云似的樱花层层叠叠，恍若天上的仙宫一般，让人眼醉神迷。

当地华商会的刘先生对清田说：“大野川的樱花远近闻名，因了当地的土壤地貌，每到樱花开放的时节，高低错落、远近相衬的樱花营造出一个云笼雾罩、天地交合的境界。到大分不进山看樱花实在是可惜，清田先生，您一定抽时间去看看。”

清田去年秋天从中国来到日本，为的是筹备明年辛亥革命110年史迹展之“孙中山在日本”的专题。因为以往的疏忽，当年孙中山和同盟会在日本进行革命活动的许多史迹、资料没有系统地收集和研究，至今许多已面目全非或遗失。听说商会有一位王老先生保存了一份当年孙中山召集同盟会诸同志开会的签名簿，清田便从东京匆匆赶了过来。

签名簿是用小楷写在一本学生练习册上的。王老先生的曾祖父得到它时边沿都已破损，后来做了修补，埋在近山的坡地上一处小屋的地基下，平安躲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浩劫。直到战后大规模的重建，才取回藏在自家屋后的地窖里。

清田拿到了签名簿，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没白跑一趟，心情放松了许多；想起刘老先生的介绍，于是决定去大野川的谷地游赏樱花。

在日本素有“花数樱花，人数武士”的说法。其实樱花的白不如玉兰花高贵，树­干­也不如玉兰树挺拔，然而，漫山遍野、层层叠叠、无边无尽的白­色­，纯粹如一，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力量，使人整个身心都融化在里面。樱花就有这样神奇的魅力。

樱花开得纯粹，凋得也果决，一夜间千树万树琼花开，一夜间又千树万树葬花台，很代表日本民族的­精­神。据说，日本人的武士道也受此影响。不过，日本时下的青年人对樱花的态度和感情已不再像他们的祖辈那样，怀着同一的价值取向了。据刘先生说，原先这一带是颇负盛名的樱花产地和游览胜地之一。然而，这年的春天，却不再有游人如织的盛况。

清田在商会刘先生他们的陪同下往近山的谷地进发。初春的北风夹着海洋咸湿的气息吹在脸上，依然生硬刺骨。谷底的小溪显出刚解冻的急切样子。一路上山鸟的鸣叫生脆清冽，让人想起芭蕉的名句“鹳巢高，山风外樱花闹”。越往谷地上游，樱花越显出旷野自由的天­性­和气度。一簇簇、一垄垄，交错相呈，丰腴白皙，犹如置身云海天幔之中。空气也清新不少。清田大口大口地贪婪吸纳着迎面而来的山风，觉得心扉一下舒展了许多，脚步也不觉加快了，工夫不大，竟甩下刘先生他们半里多地。“清田先生，请不要走太快！”刘先生在后面气喘吁吁喊道。

清田背了一个山地旅行背包，一路攀登，额上不觉出了一头汗水。他摘下帽子，回头看刘先生他们还没有赶上来，就找了一处高垄卸下背包等着他们。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惊悸的呼喊声，清田急忙起身，循声奔跑过去。转过山弯，是一处开阔的谷地，山坡两旁成垄的樱花合围着一个直径大约40来米的深潭。一块巨大的砾石横在溪口，一个女子在砾石下奋力挣扎着。初春的季节溪水依然冷冽，砾石表面被青苔裹覆着十分湿滑，使她无法攀缘上去。她试图游向岸边，可慌乱中脚踝又被砾石下的水草缠住，此时的她全身感觉麻木，筋疲力尽，呼喊声是那样凄厉、僵硬。清田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边跑边环顾四周，找不到可用的现成的工具，真是急死人啊。水潭里女子的气力明显衰弱下去，那无助且惊惧的眼神牢牢地攫住了清田。清田情急之中，纵身一跃，拽下临溪那丛开得最晶莹饱满的樱花树，满树的樱花像失去了翅膀的白蝶，落了一地。清田也不知哪来的一股神力，就那么一下，便折断了一根管子粗的枝条，然后飞快地赶到溪口，伏在砾石上，伸出樱树枝。“拽紧它，快，请拽紧它！”清田大声对那女子喊道。那女子艰难地伸出已僵硬的左手，用力一抓，没有抓住，整个身子却又重重地沉入水中，双手本能地拼命扑腾着。清田往前探出身子，想尽可能地接近她。不想，砾石面青苔过滑，清田一下失去了重心，猛地坠入了潭中。一股刺骨的寒冷从大脑一下侵入骨髓，突如其来的激灵，让清田平生第一次有了遇难的概念。最初的惊慌过后，清田奋力地浮出水面，同时伸手拦腰抱住了那女子。砾石又高又滑，加上那女子已气力耗尽，努力了几次都告失败。深潭的周边薄薄的冰面还没有完全消融，一手抱着女孩，一手要划水、破冰真是困难，清田此时也已感到力不从心。

“清田先生！清田先生！”好在刘先生他们赶了上来。

“我在这儿，快来呀！”清田拼尽全力大声呼救。

刘先生几个人很快跑到跟前，向清田伸过树枝。清田奋力抓住一端，另一只已感力竭的手死死箍住女子的腰身，费力地靠向溪口，终于被拉上岸。

大家忙不迭为那女孩和清田按摩手脚，烤火更衣。忙乎了好一阵子，那女孩方清醒过来。

被救的女孩叫山田美智子，庆应大学四年级学生。因为跟男朋友闹了别扭，独自进了山，发现潭里有鱼，便攀到砾石上看，突然头部一阵剧烈的眩晕，接着就不由自主跌进了深潭。

“多亏了你们搭救，真是添麻烦了，非常感谢！”美智子欠身鞠躬。

“以后可千万小心啊，一个人还是不要随便进山的好。”大家都劝她。

“没事，上天会保佑我的！”美智子说这话时，清田心里暗说，这丫头的脾气可真是够倔的。

总之，大野川之行对清田来说，真是一生中难忘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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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上旬，清田回到了东京。美智子知道后热情地邀请他去家里做客，她要把清田介绍给她的父亲山田佐保教授。山田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东亚地缘政治史，是日本著名的学者，清田对他早已有所耳闻。虽然他的一些观点在中国人看来显然有失公正，不过，清田并未拒绝美智子的好意，他觉得通过与山田教授的接触，或许更有利于改变或影响教授固有的看法。

清田租住在东北方的千束町，到美智子家西南方的目黑区中央町要跨越东京都的核心部。日本教育会馆就在两者之间，离靖国神社不远。清田想顺路先到日本教育会馆办事，再去美智子家。清田从教育会馆出来已近午时，急急忙忙打了辆出租车，没走多远，前方就堵了一长溜的车。司机好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耐心等候着。清田有些着急，第一次登门拜访，迟到是很不礼貌的。可是司机很无奈，耸耸肩说：“如果你介意，可以现在下车，走过前面的路口，绕过这段路再重新打一辆。”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清田付了钱下了车，穿过壅塞的车流，刚要斜Сhā过路口，一个警察伸手挡住了他。“没有看到队伍就要过来了吗？”他指着前方说道。清田只得站在路旁，等那游行队伍走过。待队伍到了跟前，清田一看，神情霎时凝住了，血气噌噌直往脑门上涌。只见百来个人身着当年抗日战争期间日本“皇军”的军服，腰挎东洋刀，戴着“招风耳”似的军帽，一路耀武扬威走来。队列中，一张冷峻而桀骜的面庞隐在军帽下，目空一切的眼神扫过清田和众人，嘴里喊道：“抗议中国航母侵犯领海！”“修宪修宪！重整军威！大日本帝国万岁！”经他一煽动，游行队伍中的人个个群情激愤，不断掀起一片声浪。围观的人中也有尾随着加入队伍中去的。“现在只有岛津才敢出面抗议中国！”围观人群中议论纷纷。“可不是嘛！中国航母凭什么敢到我们大日本领海来示威巡航，我们有航母时他们还穷得穿开裆裤呢！”那警察傲慢地对清田说着，以为清田是日本人。清田侧目以对。再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清田的愤怒、自尊混合着理­性­的无奈，在体内蠢蠢欲动。可他无能为力！只好退到一旁，呆立在街边，心里异常地发堵。尽管每年靖国神社前总会发生这样那样的闹剧，当年清田在日本留学时也曾碰到过；但现在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已不同于求学时代尚幼稚的青年，他的血管里奔涌着火热的斗志，他真的想冲上前去毁灭这邪恶之花！他正想着，美智子的电话就来了。

“清田君，是你吗？总算联系上了，我们一直在等你来呢！”美智子如释重负，显然她焦急了，原本她想等清田来后一起吃饭的，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也没来一个电话，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不管怎么说，美智子是无辜的。约好的事中途变卦，到底还是自己的不是。清田平息下心里的激愤情绪，重又往美智子家赶去。到美智子家已接近傍晚，清田只得道歉。山田教授倒是大度，不以为然地说：“没出意外就好，我还得感谢你救了美智子呢！”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美智子介绍了在座的另两位男子：站在电视机前的大正，美智子家以前的邻居；坐在藤椅上圆脸庞的阿凡，与清田一样也是中国人，来自台湾，是山田教授的学生。

“我也得谢谢你在大野川救了美智子。”大正说。“你还好意思说呢！”美智子噘起嘴。那天，正是跟大正在大分的街上起了口角，美智子才一气之下自己单独跑进山的。

大正理亏，躲到一旁自顾看电视去了。阿凡的态度不冷不热，与清田的话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全然没有同为华人的亲近感。倒是山田教授对清田赴日的使命表示出关切，询问了清田的工作计划和收集到的资料、文物。

“是啊，爸爸，你可以为清田提供些帮助啊！”美智子撒娇似的缠着山田教授。清田也借机表示出希望讨教的愿望，如果能争取到像山田教授这样著名学者的支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能否请教授做我们的顾问呢？”清田直截了当提出了想法。

山田教授没料到清田第一次见面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支支吾吾岔开了话题。“我倒可以为你到东大查档案、资料提供些方便，至于当顾问，实在是没有这个资格。”清田到底没有太让山田教授难堪。一步步来吧，清田这么想。

“你们看，他们围住了西村先生的宅院了！”大正嚷道。

大家一听，连忙凑到电视机前。

电视里上午神社前游行的队伍此时正围坐在西村正彦的宅院前。电视台的现场男主持人兴奋得涨红了脸解说着什么。镜头随即切换到岛津的特写上。“告诉真相！振作起来！”他声嘶力竭喊着。每喊一嗓，都赢来一阵更狂热的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