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到今天,同样的一个梦想,我们已经做了一千多年。
这个梦想,我们还要做多久呢?
在寒冷中舞蹈
诗人霍达谢维奇是古米廖夫的好朋友,当古米廖夫被新政权枪杀以后,他写下了不少文字回忆古米廖夫生前的音容笑貌。其中,最让我动容的一个细节是古米廖夫在寒冷中舞蹈的场景。
那是1920年的圣诞节,也是古米廖夫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那年,古米廖夫四十四岁。艺术史学院安排了一次舞会,那是在一个空旷而寒气彻骨的大厅里——灯光微暗,还有冰冷的蒸汽。壁炉放出的是浓烟,烧的是发潮的木材。这使我想起了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写到过的一个情节:一个严寒的冬夜,家里没有燃料了,日瓦戈不得不冒险外出,悄悄拆除街角的栅栏,然后抱着木板回家,给妻子和孩子生火取暖。而他那已经当上克格勃军官的兄弟,正在远处阴郁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因为还没有认出他来,便准备将他“绳之以法”。我久久不能忘怀这个情节。是的,温暖、温暖,火的温暖和心灵的温暖,在那个时代以及在有人类生存的所有时代,都是稀缺的。
那次舞会,彼得堡文学界和艺术界的人都到场了。乐曲在轰鸣。人们在昏暗的光亮中挪动着,都挤到壁炉跟前。这些知名人物都是怎样的一副打扮呢?“毡靴、高领毛衣、破破烂烂的毛皮大衣,就是在舞厅里,这些东西也脱不下来。”写到这里,霍达谢维奇的笔调也变得辛酸起来。突然间,古米廖夫来了,迟到得很适度,挽着一位穿深开胸连衣裙、冻得直打哆嗦的贵妇人。古米廖夫神态执拗,目空一切,穿着燕尾服,在舞厅中穿行。他冻得颤抖,却傲岸又殷勤地向周围的人颔首致意。他使用上流社会的语调和熟人交谈,然后跳起舞来。他的舞姿依然是那样娴熟而优美,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他的整个外表分明在说:“什么也没有发生。革命?没听说过。”
诗人通常就是那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是天真而固执的孩子。诗人保罗·艾吕雅有一次曾说:“诗人应该是一个孩子,即使他已白发苍苍、血管硬化。”古米廖夫和他的那些同代人们——帕斯捷尔纳克、勃洛克、曼德尔诗塔姆们——都拥有这种气质。他们拥有一种特殊的视力:有时,他们连现实生活中最明显的趋势也看不见,他们处于惊人的“近视”状态,显得比一般人要愚蠢得多;有时,他们却像射线一样具有无法阻挡的穿透力,他们能够洞察到像海市蜃楼般的未来。他们本该在宽容的环境中自由地呼吸,可是他们这一代人不幸地生活在两个时代的夹缝之中,而夹缝中恰好是最寒冷、最黑暗的。那么,如何抵抗这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黑暗呢?古米廖夫失去了财产、失去了房屋、失去了发表作品的可能,他还剩下什么呢?他还有孩子般的稚气和君王般的尊严,他还有那像钻石般坚硬的诗歌。他在寒冷和黑暗中翩翩起舞,他要证明给寒冷和黑暗看——你们阻止不了我们追求美、追求自由、追求温暖!
帕斯捷尔纳克曾经这样谈到一名作者:“当他是坏人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是优秀的诗人?”他又说:“描写春天的早晨易如反掌,谁也不需要它,然而要做一个像春天的早晨那么朴实、明朗而又出人意表的人——这却太难了……”舞厅中的古米廖夫就是这样一个像“春天的早晨”的人,他在舞蹈中让艰难的现实生活成了一首美不胜收的诗歌。他把“春天的早晨”带到了这所像冰窟一样的舞厅里。无论革命的浪潮如何猛烈,他都不为所动。当暴力和邪恶如同沼泽地一样即将吞噬他的时候,八岁就开始写诗的古米廖夫,心目中依然还葆有那位永远的“美女郎”——那是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出版的一本诗集的名字。他不愿遵从革命的铁与血的准则,只愿意遵从诗歌的准则。他要让读者能够“看懂星星之书”,让“海浪同大家说话”。然而,这一切,显得多么地不合时宜啊。
霍达谢维奇还写到与古米廖夫的一次会面,接待的方式就像是“两位国君晤面”。在空荒、饥馑、弥漫着咸鱼味道的彼得堡,两个人都饥肠辘辘,形销骨立,穿褴褛的外衣和有洞眼的半高腰皮鞋,在没有生火和凌乱的办公室,彼此之间客套地交谈。这时,古米廖夫要请霍达谢维奇喝茶,可是话一出口,语气分明有些犹犹豫豫。客人立刻就猜到了:主人肯定没有糖。于是,霍达谢维奇婉言谢绝了主人的建议,这样才没有让古米廖夫太难为情。这是逝去的时代最后的、温情脉脉的尊严。
古米廖夫不可能“跟上革命的步伐”。尽管他并非有意要与革命为敌,但他在寒冷中舞蹈的姿态,本身就挑战着革命的权威。当一个现代体制取代传统的沙皇专制制度的时候,诗人们突然发现:新世界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存身之地。诗人们的命运早已经被安·别雷写在他的诗句里:“我相信金色的光辉,\/却死于太阳射过来的箭矢。\/我以世纪的思考揣度,\/却不会把生命安度。”别雷比古米廖夫聪明,所以他匆匆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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