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成的声音极低,有点阴森,使人不安。
当然这不是第一次约会应该说的话,她应该轻松评一下梅洛红酒与苏维浓白酒的优劣。
子成说下去:“爱因斯坦一封致罗斯福总统的信件最近拍卖成交价百余万美元,他恳请迅速发展核弹,因为希特勒正在炼制重水,重水用途正是缓和剂——原子堆中使中子减速的物质,说到底,伟大的e=mc2是杀人武器。”
周博士回过神来,看着今晚这个清瘦秀丽的女伴,不胜讶异。
“相反地,发现原子分裂的第一人梅纳夫人则拒绝参与曼克顿计划,几位女性科学家包括居里夫人爱好和平。”
周曙忍不住说:“你这个题材可以写一本论文。”
“我正想这么做。”
“我无意讽刺,你是反战人士?”
“我只是厌恶战争。”
周博士微笑,“在应小姐心目中,每个人都最好成为悬壶济世的医生吧。”
苏银诧异,“你们两人喁喁细语,谈些什么?”
周曙笑而不答。
“好像很投契呢,下次还有约会机会?”
子成答:“我想不,我闷坏了周博士。”
“不,下次我们可以谈人类学最近发表的报告《全人类始于非洲》是否可信。”
苏银大笑,“我们去跳骚沙(这个是虾米?恰恰?!),可要一起?”
子成摇头,“我累了。”
周曙说:“我说你回家。”
在路上,子成说:“对不起,毁了你的雅兴。”
“刚相反,子成,你若想到我校攻读物理,我可协助。”
子成笑了。
“做战争研究使人气馁可是。”
“核弹在广岛及长崎爆炸至今六十年,致癌铯元素的半生是三十年,即每三十年消失一半,至今恰剩二十五巴仙,后患无穷。”
“这样辩论下去整晚不用睡觉。”
子成微笑,“可惜我与家母同住。”
“她会容忍我俩坐在书记谈论到天亮吧。”
“我想不。”
“那么,只好改天再约了。”
他们才走到门口,灯已亮起,应太太的声音:“子成,与朋友进来吃出鸡汤面当宵夜。”
应太太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放厨房,人却不现身,给年轻人极大空间。
没想到母亲如此大方,也许是后悔把曾大品轰走。
书房一桌一地都是子成的参考书,她有两台私人电脑,连在一起做功课,阵仗惊人。
周曙问:“你可有奖学金?”
“我得到过一次两千一次五千奖学金,家母劝我捐出给更需要的学生。”
周曙喝一口玫瑰普洱茶:“哗。”
子成问他:“你呢?”
“我自初一开始就靠奖学金读书,到了大学,专挑连生活费用也支付在内得奖金类项。”
子成鼓掌。
但是他看得出她有心事,因此问:“公主,你为何不高兴,可是因为第十二层床褥底下有一颗豌豆?”
子成笑着把通讯号码写给他,他恭敬收下。
他站起告辞。
关上门,子成发觉母亲就站在身后。
“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一脸雀斑,好不有趣,是会计师抑或建筑师?”
“他在大学做研究。”
“可是名教授?”
“我没问。”
“下次吧。”母亲搭讪地回房去。
子成苦笑,她打开电脑,与范朋诉苦:“我已去信大品,可是,他没有答复。”
“给他一点时间,最近他带联合国救援人员深入山区。”
“你们使吃饱穿暖的人羞愧。”
“那倒不必。但有时读报知道某些结婚蛋糕价值两万美元真觉过分。”
“山区儿童情况如何?”
“有的住在难民帐幕里已有三年,缺水缺厕食物短少又失学。”
“非人生涯,我发觉天堂与地狱原来处于同一空间。”
“最可怕的还是寂寞。”
子成写:“功课也多得恐怖,假期内要写三篇报告,逾期不交,每天扣四分一分数,残酷。”
“子成,大品把你的照片放大了贴床头。”
“是吗?是哪一帧?”
“在沙滩上玩耍那张。”
子成一怔,不动声色,“请拍摄下来传真给我。”
不一会,照片传至,虽然不十分清晰,也看得出一男一女在沙堆里相拥,男的是曾大品,女的却不是应子成。
子成发呆,鼻子酸得发痛。
照片角落有日期:五月十四日。
那时,子成已与大品分手,当然不是她。
她按熄电脑。
范朋误会了,原来大品信与照片里女友,都另有其人,不是子成。
那女孩浓眉大眼,十分漂亮,笑得咧大嘴,露一口雪白牙齿,可见性格也爽朗可爱。多事的范朋,使她本已罢休的一颗心死灰复燃,招致新的创伤。
根本不是她,范朋找错电邮号码,曾大品早已忘记她。
亏她还去信问候,幸亏只是一张生日卡片,不知何年何月才可收到,不至于太尴尬。
唉,看情形范朋也出自好心,子成颓然。
第二朝天未亮她起来蓬头垢面那般写功课,应太太着她洗脸漱口,她说:“一洗灵感就失。”
电话铃响,对方说:“早,愿意出来打网球吗?”
子成知道那是周曙,“向我解释核子如何分解。”
“有以下三种,阿尔法、贝泰与嘉玛分解。”
子成笑,她对他的态度与上一晚不大相同,今晨,她知道,是真该忘记曾大品的时候了。
“我们去吃烧饼油条。”
“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刚挂上电话,应太太对她说:“隔壁柏太太找你。”
子成警惕,“她不舒服?”
“她很好,她说有一个朋友来了,想见你。”
子成立刻匆匆更衣,她以为是雷英伟老先生想见她。
母亲叫住她:“把这盘饼干带去。”
那盘巧克力榛子饼干刚刚烤好,香闻十里。
子成过去敲门,老太太笑着开门,“是子成来了,子成,我同你介绍,这是大作家安地加路。”
那大作家一只大手已经伸了出来,情不自禁拎起饼干,“唔——唔——”他说。
子成不禁好笑,只见这人穿着脏而破洞的牛仔衫裤,人家是设计成褪色穿洞,他的衣裤却是真正捱过岁月,兼夹一头卷发,一脸胡须,看不清楚脸容。
这人会是作家?他像一块扔在门口给顽童擦去脚底泥巴的鬃毛毡。
想象中写作人清秀斯文,彬彬有礼,此刻他指甲乡黑边,真不像会写字。
子成把整盘饼干交在他手中。柏老太太笑说:“你记得我同你讲过,安地在写一本有关战地书信的书。”
啊是,是这位加路先生。
他拍去手上饼干屑,与子成握手。
“子成,”他亲切得似老朋友,“听说你有韩战时书信。”他这个人自来熟。
柏太太说:“我在园子里除虫,你们慢慢谈。”
子成看着他,不出声,到厨房里做咖啡。
他跟着她,若不是有柏老太太做保人,子成可不会轻率同这人独处一室。
他说:“我了解你读人文系,你也在写报告,这样吧,我俩交换资料,如何?”
子成踌躇。
“我们彼此注明出处。”
“你有什么罕见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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