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多艰难事,不到黄泉闹不休。
我作为一名记者,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人,知道人生也大抵如此。每个人都有一番曲折乃至痛苦的人生经历,但我从未见过象他那样经历如此奇特和苦难的人。他使我看到了社会是多么等级森严,贫富悬殊。那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是绝难想象的。我之所以愿意把他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是希望大家都珍惜自己的生活,有生活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有时,我在想,假若有一天我象他那样活着,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活下去。由此,我常常反问自己:你是不是该知足了?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你比那个你所见到的人,还不是象天堂上一样么?干么还要悲叹时乖命骞而自暴自弃呢/?
我报群工部接到S县部分群众的举报,说他们县里的一座山林,由于领导错误决策,放任不管而被砍伐一空,将城内唯一的一点绿色都消弭殆尽了,让我们去查一查。
主编便让我这个三流记者去调查了解,弄清真相。
S县是贫困小县。地广人稀,属农业县。但离省城并不远,早上乘车,下午即到。为防止阻挠,我没住县招待所,而住进一家个体旅馆,进行暗访。
第二天,我在店主的指引下,来到那座光秃秃的山上。
其实,也不必店主指引,一进县城,便可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土山雄踞县城最高处,很是显眼,自然也很难看。只有山顶那座孤零零的电视塔尚可增添一点亮色。
我实在不明白,作为省级林业模范县,怎么能让自己头上有这么一块不毛之地呢?不知是有意袒露真色,还是要故意往头上抹黑?
山并不大,黄乎乎地象一个羼碱太多的大馒头。圆圆地雄踞县城东部,居高临下俯瞰着全城。县城就在脚步下。由于城不大,可以说,山也是县城的一部分。它居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紫荆山。据说,解放县城时,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至今仍可看见碉堡战壕一座连一连。建在山西一侧的烈士陵园恐怕就是最好的见证。
果真如来函所说,山上见不到一棵树,只有一只只沤得乌黑的树墩头无声地祼露着,似乎在苦苦思忆着昔日的辉煌;修整得很好的条带,说明过去认真治理过。现在却成了乱葬岗和小荒地。新坟旧坟一座连一座。有人在地里刨玉米茬,地表水土流失很严重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面目全非。
我取出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
蓦地,一个奇特的人被摄入我的镜头:一个身穿破旧灰涤卡中山服,头缠白毛巾的老翁蹲在地畔里的火堆旁,手里用细柴棍挑扎着一个窝窝头在火上烤着。他的身后站着一只奶山羊,不时啃一口脚下的草,又抬起头打量头着他。
我诧异得愣了半天。这里并不富裕,但处于几个县的交汇中心,受外界影响颇大。人们衣着鲜艳,整洁。连农村都见不到穿着这样破旧的人。那衣服的名称恐怕早己在生活中消失了。更奇怪的是他头上竟然还箍着白毛巾。这种装束恐怕现在只有在电视剧或在舞台上才能见到。还有那条长长的窝头,也早已在生活中消失了。快到下一世纪了,居然还有过着这样一种生活的人。
莫非时光又回到了五六十年代?
我对他的好奇心远远超过了我正在进行的工作。我便将相机挂在脖子里,蹑手蹑脚地朝他走去。
由于背对着我,他并未发现我向他走来。
在离他二三十步时,我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听他跟山羊说活:
“……你驴下的好歹给我多吃点。多吃点就能多生点奶,不要整日介乜乜斜斜蔫蔫歪歪地,象个蔫茄子。你就是俺老婆老娘,俺儿子俺老子,俺的银行信用社。俺这辈子就全指望你了。有了你俺就活得润滋慰贴,甚会儿也不灰。一听见你狗日的咩咩叫上几声,俺心里就象看见俺老婆生下儿子一样快活。你记住了,你可是姓羊,俺是你爹,你叫俺一声‘爹’。快叫快叫!你驴下的还不给俺叫……”
我听着好笑,以为是个疯子。哪有既让对方叫爹,又给对方当爹的/。但看样子又不象是发疯,只是不太正常。又是狗日的又是驴下的,还是人生的,唯一忘了它是羊下的!
它拍拍山羊的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山羊似乎禁不住他的纠缠,伸长脖颈“咩咩”地叫了好几声。
“好了,好了,”他爱抚地拍拍他的头说“不要叫得太多,叫多了就显得不实在了,叫人笑话,差不多就行了;叫多了叫人听着就象念咒一样……”/
他大概听见身后有响动,蓦然回过头,看见我,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
他的脸黝黑硬朗,象地塄上的沤土层,道道皱纹如犁过多年未种植的土地。目光灵活,嘴角刚劲,说明他并不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