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指相机说明来意,声称并不是有意听他说话,而是为取景的需要,并向他致谦。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声明,并未瞒过他。但人要的是一个话头,话头对了,一切都好说。
“没啥,”他大大咧咧地说,“这里除了我就是羊,除了羊就是我,没个跟你唠嗑的,只好跟它瞎咧咧了。有你这么个大活人,场面上的人听我说话,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怪你。是该说道说道了,再没人管,我这羊也得给饿死。”
我问他原来这山是什么样子。他说原来树木望不到头,有的地方人都进不去,花遍地鸟成群,有个很厉害的护林员。虽然离县城很近,但没人敢拣一根树枝。护林员死后,就再没人管了,任人砍伐。他现在住的土窑洞就是护林员留下的。
“那林业部门为啥不管呢?你们不是林业模范县么?”我诧异地问。
“政府不让管呀,”他说,“说是要改革开放,吸引外资,要在山上建宾馆别墅,让资本家住。你不看山脚都推出恁大一块空地么?”
我俯瞰山下,果然看见山下有很大一块空地,黄乎乎的把山也推去一角。
“那为何不建呢?”
“建个屁。”他撇撇嘴说,“这穷得麻雀都不拉屎的地方,哪个傻瓜来投资!只好活了那些毁林砍树的人。这黄土一下雨全冲到街上,雨天一路泥,晴天一路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你看那路上。”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汽车过后,路上黄尘滚滚,行人纷纷躲避。
“瞧见那鳖盖子了么,那是我儿子,财政局长的车。”他自豪地说。
“什么?”我吓了一跳,“你儿子是财政局长?”
“哪有什么。”他不屑地说,“我二儿子还是大包工头呢!”他指指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说:“这座楼建成,少说也赚几十万。不过,还得先给管事的送钱。”
我见他扯远了,忙回到我最感兴趣的问题上:两个儿子,一个是财神爷,一个是资本家,为何要让他们的父亲啃窝头,穿鹑衣,住寒窑呢?他们的一桌饭都够他老子饱餐一年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不怪他们,不怪他们!”他摆摆手说,“他们不是不管我,是有条件的,叫我到外地去,给我在外地建房子,雇人伺候,要在本地就不认我。可我这脾气蛮拧。我在这活了半辈子,临死再到外地去流窜?我可流窜够了。再说,我舍不得离开娃儿娘,唉,可是全凭了她了。”
他指指不远处的一座坟墓说,脸上显出凄然的神色。
原来,他妻子早已去世,只有他一个人,但我仍不明白,他的儿子一定要他到外地才肯管他。在本地不是花费更少,更方便么,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凭着职业的敏感,我觉得他一定有什么隐情不愿对人说,他跟儿子之间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节,否则,绝不会产生如此荒诞的想法和做法的。
一种喜欢刨根问底的职业习惯,使我对他穷追不舍。终于使他打消顾虑,放下包袱,打开一扇尘封已久的话门,向我讲述了他此生足以使我莫名惊诧的人
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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