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金戈铁马,旌旗飘飘。
一路策马狂奔。
五万大军浩浩荡荡,由东陲边防凯旋而归。
八年征战,今朝终于歼灭喀萨国阴谋,逼喀萨国边境向东推三百里,割地赔款,年年朝贡。
八年。
人生有多少个八年?
踩着莫都坚实的土地,他仰天长啸。
“本王回来啦——大莫千秋万载——”
澎湃心潮,如洪水爆发,淹没所有阴霾,暂时忘却一切。
甩开大军,独自策马狂奔回莫都。
八年征战,不仅带走了他八年韶华,亦带走八年前惊鸿一瞥佳人。
一别八年,想来,她已成亲生子……
心头隐痛。
谁会想到,笑傲战场无往而不胜的征东大将军,在八年前的惊鸿一瞥中,遗失了心。
山野精灵般的佳人,透着空灵之美的脸庞,漾着一丝清水浅笑。
仅此而已,便掠夺了他的心,使他八年来辗转反侧,郁郁难欢。
为了大莫江山的安定,为了皇兄皇位的稳固,八年来,即使他思念她思念到想到抛下一切来莫都来寻她,而他没有,依旧监守东陲边防,忍着刻骨思念之痛。
八年。
八年时间,他不仅稳定了边疆,更明白,原来思念一个人,是那般心痛,尤其是思念一个仅见过一次的姑娘。
杨柳河畔,风景旧曾谙,佳人却难觅。
低声苦笑,他摇了摇头。
他如此思念她,她可知晓?
又或者,她是否早已忘却了他?
她那般美好,上门求亲之人必然多如过江之鲫鱼,而她,必然早早嫁得良人,从此相夫教子,琴瑟和弦。
他赠她的玉……
她还留着么?
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可能。
回忆她的模样,必是温婉可人姑娘,出嫁了怎可能带着陌生男子所赠玉佩?
掐灭心中最后一丝奢望,将八年思念深埋心底。
八年来,他悄悄派过不少探子,借着和皇兄传递消息的机会,打探她的消息。
而她,却如过眼云烟,消失无踪。
茫茫人海,寻觅不得。
马鞭一挥,策马向皇城奔去。
喀萨国为表诚意,派了亲王公主随行,前来大莫,以示永远效忠诚意。
此事皇兄虽已知晓,早早做好准备,但他这受封亲王也要好好打点打点自己。
何况,四面边疆固若金汤,其他三国为保安稳,亦派了使者前来。
四国使者同时来朝,必须妥善准备,不失了体面才是。
宫里的奴才,慌慌张张忙碌着。
四国使者同时来访,纵使皇后早已传下懿旨做好准备,宫人们依旧手忙脚乱。
对于这位皇后,宫人们意见颇多。
皇后闺名骆凡心,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就是太子妃,与皇帝夫妻多年,依然恩爱有加,皇帝每个月至少有十天在她的凤暄宫里就寝,惹得后宫嫔妃妒恨不已。
骆皇后入宫多年,曾经为皇帝怀过一子,谁想精心看护,十月瓜熟蒂落的竟是个死婴,差点被太妃朝廷众臣逼着按祖宗家法赐死,多亏了舒皇后怜其可怜,不仅免其死罪,还让皇帝晋封当时仅是贤妃的她为正一品四妃之首的贵妃。
说起舒皇后,宫里的老人们无不摇头。
舒皇后是当时权臣舒相的女儿,逼着皇帝娶为后的,自舒皇后入宫以来,皇帝仅在大婚之夜在舒皇后那儿过了半夜,此后再没临幸过舒皇后。
幸好舒皇后肚子争气,半夜宠幸竟让她为皇帝孕得龙嗣,且与当时身为贤妃的骆皇后一起生产,产下龙凤胎,可怜小公主一落地便夭折了,小皇子被册封为太子,舒皇后被黜入冷宫后便由骆皇后带着,在舒皇后被黜入冷宫不久后,皇帝就下旨赐太子入主东宫。
太子璃轩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儿子,许是因为舒皇后所出,皇帝多年来对太子不闻不问,冷漠异常,任由宫里人欺负,若非骆皇后心地善良,两年来一直小心护着太子,只怕……
对于舒皇后,宫里嫔妃无不尖酸刻薄地讽刺她为“输后”,奴才们却无不感叹她雷霆手段,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其能力魄力叫骆皇后望尘莫及。
当初舒皇后在时,虽不得皇帝宠爱,宫里举行大小宴会,无不在最短时间内打点得妥妥当当,叫人挑不出半点瑕疵,而骆皇后,前有礼部帮着,后有太妃助着,花了近三个月时间,依旧没有安排妥当。
事到临头,宫里依然手忙脚乱的。
亏得向昭容娘娘擅长打理这方面的事情,才没是大莫皇朝在四国使者面前出丑。
四国使者一同出使大莫可说是自大莫皇朝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虽说他们是带着诚惶诚恐的心理来投诚示好的,可他们中不乏皇亲贵胄,并且各个面露高傲神情,眼底暗波涌动,似乎打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主意。
亏得身处****之人即便是个三岁娃娃,也懂得看人眼色,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样的话,圣天殿的盛大宴会一直在欢快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着,直到……
“为什么?诚亲王,本公主自问才貌双全,有哪点配不上你啊?”喀萨国赛敏娜公主涨红了脸,气呼呼道。
赛敏娜公主满脸羞愤,几乎咬碎满口银牙。
她皇叔门提尔当众提出两国联姻的建议,大莫皇帝双眸含笑,大莫皇后亦满脸喜色,恋太妃更是满面欣喜,显然这桩婚事是欣然所见,谁知诚亲王莫冉盛冲口拒绝,一时气愤难当,忍不住冲口问出来。
或许,在此之前赛敏娜对诚亲王,并无什么男女之情,对他的感觉停留在他是害喀萨国割地、年年朝贡的混蛋,却也明白两国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但此刻诚亲王当众拒绝了她,岂不是成心让她脸面尽失,怎能不叫她又恼又恨?
赛敏娜公主这一问,将原本可以降低到一男一女之间的终身大事,提高到两国邦交的角度,使人无法避忌。
“冉盛!”恋太妃微冷着脸低喝一声,无奈诚亲王一脸不为所动模样,让她焦急不已。
身为亲王,接受联姻是理所当然的,况且他已年近三十,府中却只有八年前留下的一些侍妾,没一个妃子,成何体统?
况且这两年,皇帝的性子总是阴晴不定,越来越高深莫测,连皇后那卑贱的民女也安抚不了,莫冉盛当众拒婚,不仅驳了喀萨国的面子,也失了皇帝的脸面。
周围异样目光纷纷刺向莫冉盛,刺得他头疼,不得已,他灌了一大口酒,闷声道:“门提王爷,本王心中已有意中人,实在配不上赛敏娜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他虽是沙场武将,此时当众剖析自己的心事,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可能一生无缘再见的佳人,心头一痛,脸色更是黯然。
“是谁?”赛敏娜公主气呼呼问道,“把她叫出来,本公主不相信,本公主会比不上她!”在莫冉盛开口说话时,她就注意到他神色异常,似有忧伤之色,但被人嫌弃的羞辱感压在脸上,暂时忘却探讨莫冉盛脸色异常的原因。
门提尔扫了赛敏娜一眼,递了个抱歉的眼神给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聍,不知是他面前的玉珠作祟,还是别的,门提尔向来毒辣的眼睛到了皇帝聍面前,似碰上了冰山,无法窥见其内在本质。
一身华贵的俊美少年横扫了赛敏娜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怎么有如此蠢笨的堂姐?
在自己国家天真烂漫不够,还要跑到打败他们国家、羞辱他们国家的大莫皇朝显示她的“单蠢”?
感受到一旁无语的关注,赛敏娜毫不示弱地扫了眼过去,悄声道:“若梵尼,把你的眼睛收回去!想当初是谁拉着我衣袖,求我带你来玩儿的!”
名叫若梵尼的少年,不屑一顾撇了撇嘴,低头喝酒。
莫冉盛听了赛敏娜公主咄咄逼人的话语,自是气愤难当,周围大莫侍卫更是各个面带讥诮,败国公主,竟敢在大莫对他们的王爷出言不逊?
骆皇后悄悄凝视着与她三尺之隔的皇帝,猜不透他的心思,眼底浮现隐隐担忧。
幽深黑眸,精光乍现,浅呷了陈年佳酿,皇帝聍缓缓开口:“皇弟有意中人?皇兄也很好奇,不知是哪家闺秀,能虏获皇弟的心呢?”状似戏谑的话语,让恋太妃心里发憷。
皇帝聍两年来,一直以大莫江山社稷为最重,今日当众问这问题,不知他心里打算如何?
“对啊!快说啊!”赛敏娜一见大莫的皇帝似乎也站在自己这边,赶紧喝道,要莫冉盛将人交出来。
说实话,赛敏娜对莫冉盛虽无什么反感,好感也没有丁点,却见不得有哪个女子比自己更为优秀,大莫的王爷拒绝娶她,言明要娶另外一个女人,她女性的自尊大受打击。
莫冉盛凝视着对自己爱护有加的皇帝,瞧瞧对面满脸骄纵,洋溢着异国风情的艳丽脸庞,再看看周围坐着的文武百官,心底产生一抹反感,冷声道:“本,本王不知道她是谁……”
众人惊诧,有人狐疑地掏掏自己耳朵,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怎么可能?”赛敏娜公主夸张地惊呼。
“本……八年前,本王奉旨去东陲边疆,才出莫都不久,邂逅了她,惊鸿一瞥,她优雅倩影从此印刻在本王心头,再也挥之不去。八年来,每次午夜徘徊,思念泛滥成灾,每次面临生死,只要一想到她曼妙的倩影,想到她如一泓清泉,清爽而干净的美,似能洗尽尘世间所有尘埃,褪却尘世间所有烦恼!她的美,沾染着少许山野之气,不野性,唯是清新烂漫,仿佛是黎明时分第一口吸进胸腔的新鲜空气,充斥着身心,再疲惫的身心,在见到她的美时,尽数化为乌有!我见过无数清新美人,却没有一个记得上灵灵!原本阴郁烦躁的心情,在对上她淡雅柔美浅笑时,化作一缕春风,悄悄流走……我永远记得,她唇瓣绽露一丝清笑得模样,如山野精灵般空灵,如缥缈云烟般不可捉摸……”
“八年前,她仅是个即将及笄的小姑娘,如今……八年,八年啊……”八年时间,足够将世间所有妙龄少女,变成深闺美妇。
八年,他赢得了战争,却输掉了意中人,任心中悸动泛滥成如海浪汹涌相思,席卷了他所有思绪。
悄然无声。
丝竹声声不绝的圣天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悄然无声。
为诚亲王话中形容的女子,为诚亲王的一片痴情,更为大莫皇朝与四国的邦交。
100
古怪之声打破圣天殿里的宁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喀萨国赛敏娜公主红着美眸不停抽泣着。
“好……好感人哦!呜……诚亲王,本公主一定会帮你找到那个姑娘的!只是,呜……天底下真有那样的姑娘么?”赛敏娜公主拿着绣花手绢,一边抽泣,一边擦拭泪水。
赛敏娜的最后一句话,引起众人共鸣。
的确,天底下真有那样的女子么?
若有,还不早选进宫了吧?
扫视皇帝身旁品级较高的嫔妃一眼,她们各有各的美,却没有一人具有莫冉盛所说的美,唯有凌修仪眉梢似乎沾染了点山野气息,却被她充满野性美的脸庞,华丽的衣裳,耀眼的首饰腐化,尤其是她面带得意之色抚着微凸肚子的动作,充满了对权势的贪婪。
一双幽暗的眼睛,瞥过凌修仪微微凸出的肚子,眼底浮现一抹狞笑,灰色漩涡悄悄形成。
门提尔仰望苍天,想不明白他的皇兄为何最宠爱单蠢无邪的赛敏娜?
若樊尼捂着嘴不住咳嗽,满眼佩服地望着赛敏娜美艳带泪的脸庞。
皇帝聍握住的九龙金杯,停滞在唇边,动作僵硬片刻,才一饮而尽,目光悄悄陷入沉思。
方才,听皇弟形容那女子时,他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模糊飘远的身影,快得令他来不及抓住,便一闪而逝。
那,是谁的身影?
凝神思索着……
多年来,他脑海中不时闪过一道身影,模糊而飘远,他困惑,他茫然,他惶恐。
下意识的,皇帝聍目光向凌修仪飘去,凝视着她充满野性美的娇颜,端详着她微微凸的肚子,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做何感受。
心里的一角,似乎空荡荡的,仅仅是一个小角落而已,却让他莫名空虚,莫名彷徨。
“赛敏娜公主好生贤德啊!”略带尖锐的嗓音,软软夸奖道,“皇上,诚亲王为大莫江山社稷贡献甚多,您可要好好赏赐他一番啊!”哼!若真有这样的女子存在,岂不早选进宫?
嘴角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篾笑,说话之人正是身怀六甲的凌修仪。
莫冉盛斜了眼夸张抱着肚子的凌修仪,眉如远山黛,配似清流水,偏偏五官深刻化,嘴巴过大,嘴唇厚实,幸亏她五官组合得很好,搭配上米色肌肤,隐约带着不同于一般佳丽的野性美。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的皇兄才宠爱她的吧。
一丝狐疑划过心头。
他的皇兄,不是喜欢骆皇后那类温柔婉约、楚楚可怜的女子么?
多年来盛宠不减,为她对曾经的权臣舒隆革一再妥协退让,甚至被迫娶了舒隆革的独女为皇后。
听说废后舒皇后手段极为厉害,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后宫无数嫔妃惨死在她手上,朝廷里被她阴谋陷害的满门抄斩的大臣更是不计其数,西陲边疆亦有不少身居高位的武将死在她手上,而且,还盛传她***后宫。
如斯可恶的女人,怎配得上他的皇兄?
可是……
远远瞧着骆皇后浮现隐忧的绝美脸庞,她似乎并不开心,难道皇兄变心了?
灌了口酒,莫冉盛不想去管,埋头喝着苦酒。
赛敏娜听了凌修仪的话,自动删除前面一句,忙抽噎道:“大莫的皇帝陛下,诚亲王那么痴情,您一定要帮他找到那个叫灵灵的姑娘啊!不然他会很可怜的!”
皇帝聍哭笑不得,但赛敏娜的话,无疑解决了他眼下棘手的麻烦,嘴角勾出弧度道:“既然如此,朕一定不会叫赛敏娜公主失望!皇弟,朕马上下旨帮你寻找那位灵灵姑娘,若是觅得佳人,朕定为你们主婚!”
莫冉盛大喜道:“多想皇兄美意!多谢赛敏娜公主成全!只是……人海茫茫,臣弟除却知道那位姑娘名叫‘灵灵’,连她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况且,时隔八年,恐怕她早已觅得良人……”若是如此,他怎忍心毁了她的幸福?
他无法想象,她空谷精灵般的脸庞上,若是落泪,会是何等凄楚残忍的景象。
“这有什么?喜欢的话,就去抢过来啊!”赛敏娜公主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似乎觉得莫冉盛在无病呻吟。
是男人,就应该把喜欢的女人抢回自己怀里才对。
皇帝聍眉梢含笑道:“若是那位灵灵姑娘尚未嫁人,或者独身,朕定为你们指婚,天下百姓定会祝福你们的!”皇帝一道圣旨颁下,有谁敢不祝贺?
莫冉盛喜出望外,忙起身离开座位,对着皇帝三跪九叩行了个大礼,可见他对那位叫“灵灵”的姑娘有多么喜爱。
恋太妃脸色白了下,似有不悦。
一旁乌鲁国使者嗤之以鼻,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大莫的亲王,竟是个痴情种,真是可笑!
一位妙龄姑娘站起身,欠身道:“大莫的皇帝,本公主此次随同使臣前来,乃有一事相求,还望大莫的皇帝应允。”
周围之人一惊,只见说话的是个衣着华贵的姑娘,瞧她面带三分煞气,嘴角勾出冷酷弧度,便知她是个心狠手辣之主。
大莫官员大多不知这位公主是何人,唯有少数人知道,她是乌鲁国的九公主,乌鲁国君王最疼爱的娅儿伦公主,乃嫡出的公主,据说,她在乌鲁国拥有自己的亲卫队,人数达到一万,却不知她此次随同乌鲁国使者不远万里来大莫,所求何事?
瞧她面色不善,难道,还想挑起战争?
皇帝聍笑道:“不知娅儿伦公主所求何事?”不直接答复她,是否应允。
娅儿伦,不过十一岁,自小得到乌鲁国国君盛宠的她,嚣张狂妄惯了,她母后娘家的势力甚是庞大,导致她目中无人的性子,谁曾想到,他们乌鲁国的第一将军竟然败在大莫弱不经风的女子手里,她怎咽得下这口气?
此前,听闻乌鲁国要派使者出使大莫,她哭闹着跟来,为的就是见一见那被黜进冷宫的舒皇后,谁知进了大莫的皇宫,却没见到舒皇后,憋了一肚子的气。
众人一呆,似寒风呼啸入圣天殿,卷走所有暖气,徒留一室寒冰,背脊僵直,头皮发麻。
自舒皇后被黜进冷宫后,便成了宫里的禁忌,任何人不得提起,谁知……
皇帝聍不动声色望着一脸强硬的娅儿伦,复杂深邃的目光,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如利剑般锋利,盯得娅儿伦心里悄悄发虚。
大莫的皇帝,果然厉害,出生皇室的她,居然有些害怕他似能看穿人心的目光。
其他三国使者虽觉娅儿伦公主态度太过嚣张,但对她的提议,却甚是认同。
“大莫的皇帝,听说舒皇后被黜入冷宫,不知可否让我等见上一面?”仡易国六皇子卡洛特笑道。
“舒皇后?那个名动五国的女子,不知我等是否有幸见见呢?”喀萨国门提尔亲王面露敬佩之色。
“我等出使大莫之前,国君曾说,想瞧瞧舒皇后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还请大莫的皇帝应允我等所求。”高其国使者贝伏理说道,身为从二品枢密副史的他,掌管宫廷禁卫,是高其国皇帝的心腹。
舒皇后在大莫西陲边防调兵遣将,用二十万大军击溃乌鲁国三十万大军之事,早在三年前便传遍五国,成为其它四国国君的心头大患,谁想仅仅一年光景,舒皇后被大莫的皇帝黜入冷宫,自此不再见天日。
四国使者齐齐开口,纵使皇帝聍千百个不愿意,也不得当面拒绝。
皇帝聍嘴角微微上扬:“娅儿伦公主所求合情合理,朕怎会不应允呢?小顺子,召废后前来见驾。”一挥手,示意大内总管太监毛离顺前去冷宫通传。
冷风,凛冽如刀。
雨丝,飘飘渺渺。
荒凉,遍地横生。
残破茅屋,缺口细微,冷风直灌而入,肆无忌惮。
单薄白衫,轻裹纤细身躯,冷漠而空洞。
“哗啦”
破了一个大洞的门,硬生生撞开,三五个衣着棉衣太监直冲进来,带来满室冷冽寒风刺骨,呼啸于室内。
横着眼,挑着眉,粗着声,太监们厉声道:“快起来,皇上召见你呢!”
纤细身躯,笔直背对他们,手中针线不停,仔细的缝制着小衣,女装小衣,对身后太监蛮横之声置若罔闻。
“大胆废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不起来,皇上召见,天大的恩赐,你想不要么?”
素手轻扬,手中针线依旧,敛眼低眉,漠然至之。
他自横来他自狂,她自漠然相待之,看他横行得几时!
“哼!小小一个废后,竟敢无视咱家,咱家可是六品太监,比起一个庶民,不知要高贵到哪里去!”说话的太监,手中拂尘轻扬,嘴角嗪着恶毒的笑,“拖走!”
话音落下,身后几个官品低于他的太监蜂拥而上……
“大胆!”
一声冷喝,自门口传来,苍老雌音,显示了来人的身份。
太监们忙回头一瞧,赶紧躬身谄笑道:“毛公公,这些小事让奴才来办就好了,怎劳动您老大驾呢!”
毛离顺可是大内总管太监,皇帝的心腹,别说他们这些卑微小太监,纵是朝廷一品大员,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毛离顺冷哼一声,宫中奴才见风使舵的嘴脸,他见多了:“全部退下。”拂尘轻扬,小太监们忙哆嗦着退了出去,顺便关上即将寿终正寝的木片门,狂风呼啸依旧。
毛离顺见他们退了出去,脸上傲慢之色一收,恢复面对皇帝时的卑微,走到纤细身躯身旁,恭声道:“奴才参见舒娘娘!”
早在两年前,皇帝下旨罢黜舒皇后、贬为庶民之时,就不能再称为“娘娘”,唤一声“废后”已是对她尊敬得很,而毛离顺此时却尊称她为“娘娘”,眼中尽是恭敬,无半点做作虚伪,委实叫人难以猜测出他的心思。
针线不停,清冷气息自身体内隐隐散出。
“皇上召舒娘娘去圣天殿见驾!舒娘娘,您就去见见皇上吧!奴才知道,这两年您待在冷宫甚是难受……如果您能得到皇上的眷恋,便可离开冷宫,娘娘,难道您不想离开冷宫么?”毛离顺手捧精致宫装,华美而保暖的裘衣,按理说是冷宫中人渴望而不可及的。
而她,不屑一顾。
“娘娘,奴才知道您委屈!可您也要为皇上想一想啊,若非舒相大人咄咄逼人,皇上怎会如此待您?”毛离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算您不想见皇上,那太子呢? 您两年没见过太子,太子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您难道不想见见他?”
针线一顿,而后继续缝纫着。
101
毛离顺知道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赶紧再接再厉道:“四国使者来访,皇上在圣天殿里召见他们,若是您不去,驳了皇上的面子,万一皇上迁怒太子可就不好办了!娘娘,你舍得让太子受委屈么?您心里比谁都清楚,皇上不喜欢太子,如今凌修仪有孕在身,要是四个月后凌修仪产下的是小皇子,太子殿下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收尾,咬断线头,纤细身躯转过身来,漠然面对着毛离顺,清冷水眸中折射出一丝愠怒,嘴角撤出讥诮弧度。
叠好童女小衣,压在木板床上破旧棉絮被下,薄薄茅草铺垫,压着一整套童女小衣和几套男装小衣,叠放的整整齐齐。
取出男装小衣,略微整理下衣衫,捧着男装小衣,穿过毛离顺身边,漠然走向门口,迎接风雪的洗礼。
远远的,所有人望见一道白影缓缓移入,恰似一弯新月,披着清华月光盈盈,冷清了热闹不已的圣天殿,清冷气息悄悄在圣天殿里弥漫开来。
“废……”毛离顺才报了个字,水灵灵已穿过他身旁,目不斜视迈入圣天殿,漠视众人诧异的目光。
发梢肩膀,朵朵雪花晶莹,畏惧圣天殿里的温暖,化作滴滴水露,沁入单薄衣衫,逃个无影无踪。
“大胆废后!见了皇上,还不下跪!”周围传来粗嘎怒吼。
“娘娘,快跪下啊!”毛离顺紧张着肥嘟嘟的老脸,跟在水灵灵身后,“不然皇上龙颜大怒,可就不好办啦!”
“废后娘娘,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快下跪啊!”包勇民低声呼喊道,脸上尽是焦急之色。
废后舒非烟对包家有救命之恩,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无奈,对周围的声响,水灵灵置若罔闻,目光游离,扫视全场一周,锁定在苍白了脸的太子璃轩身上,眼底浮现一抹淡淡温柔。
莲步轻移,彻底无视高高在上的皇帝。
“灵灵姑娘?!”惊喜乍响。
一道紫裳旋至水灵灵面前,伸手便要拥抱她。
身形一晃,水灵灵不着痕迹远离他拥抱的范围,冷着脸,沉着眼,凝视着他,淡漠冰冷的目光,似在瞧陌生人般。
然而,激动异常的莫冉盛没有丝毫感觉,一味宣泄着心头狂喜的情绪,忘却其它一切。
在她走进圣天殿时,他便注意到她。
一身粗衣麻布,却掩盖不了她清华、飘渺的气质,如烟雨朦胧中的远山,隐藏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素颜朝天,三尺青丝任意披散于身后,没有任何首饰的点缀,绽放出纯自然清新的美感,原本透着空灵美的脸蛋,经过时间的洗礼,光阴的沉淀,不再散发着稚嫩的娇媚,透着安定人心的沉静,水漾美眸染上点点忧愁,嘴角眉梢抹上一层疏离淡漠之色,如无形屏障,隔绝所有人的靠近,娇嫩粉唇,微微泛白,让人心生怜惜,渴望将他拥在怀中,悉心呵护。
“真的是你?姑娘,你怎么会在皇宫里?你是宫女?还是绣女?哦!喔,这不重要!姑娘,我寻了你八年,都快绝望了!谁知……嘿嘿!老天爷对我不薄!老天爷对我不薄!姑娘,你没梳髻,也就是说你还没嫁人咯?哈哈……太好了,这实在太好了!哈哈……刚才皇兄说,他要给我指婚,做我的主婚人!嘻嘻……姑娘,你嫁给我好么?我保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莫冉盛手舞足蹈着,满脸喜色,想伸手拥抱水灵灵,瞧见她防备的神色,单纯的以为她是被他的莽撞吓坏了,直到触及她陌生的眼光,他才后知后觉明白,难过的搔搔头:“你……忘了我,是么?八年前,我们见过面的!在莫都城外,我从小河里冒出来,吓了你一跳,还弄湿了你的衣服,你想想啊!想起来没?”
水灵灵依旧茫然的瞧着他,目光清冷疏离。
“姑娘……”莫冉盛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毛离顺忙扯他衣角,满脸急忧,似有口难言。
莫冉盛眉毛微拧,拉开与毛离顺的距离,他好不容易寻到了八年前进驻他心房的姑娘,怎容许毛离顺在此时坏他的事。
“王爷,她……她是废……”毛离顺偷觑龙椅上阴沉着脸的皇帝,不需要用眼睛看,他也能清楚的感觉到皇帝炽热目光凝聚在莫冉盛、水灵灵身上,似要将他们的身体灼烧出两个洞来,更别提周围各色眼光,不怀好意地凝聚在他们身上。
“姑娘,你想起来么?”莫冉盛对毛离顺的胆颤视而不见,焦急而耐心的凝望着水灵灵,瞧着她淡漠如风清的脸庞,心里莫名发慌,后知后觉地发现,圣天殿里所有人都瞪着他们猛瞧,目光,是那样的不怀好意。
伸出手,想扣住她肩膀,手臂一滞,他回过头,诧异地瞧见身着织金四爪金龙明黄锦绣朝服的太子,扣住他手腕,冷着脸道:“皇叔,你吓到本宫的母亲了。”
“母亲?”莫冉盛大惊,满脸错愕。
“王爷,这位是……”毛离顺抓准机会,赶紧指着水灵灵介绍道,“废……废后舒氏……”硬着头皮,他说道。
废……废后舒氏?
舒皇后?
奸相舒隆革的女儿?
无数关于舒皇后的传闻如决堤之水般,汹涌进他的脑海中,淹没他全心全意的爱慕之情。
呢喃着,摇着头,满脸迷茫,莫冉盛竭力否认,凝视着水灵灵清纯脱俗的娇颜,淡漠的脸蛋上,透着一丝丝的温柔多情,水漾美眸柔情满溢注视着太子璃轩,那温柔的目光,几乎可以融化最坚硬的铁石心肠。
“你不是!”莫冉盛猛然抓住水灵灵纤细的肩膀,奋力摇晃着,似乎想将方才听到的话摇出脑海,力道之大,似乎要捏碎水灵灵的肩膀,神色痴狂道:“告诉我!你不是舒皇后!她那么坏,你怎么可能是她?姑娘,告诉我!你没有梳髻,你怎么可能嫁为人妇?太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儿子?姑娘,你告诉我啊!你说你不是舒皇后啊!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啊?”
缓缓抬头,将目光从璃轩身上转移到莫冉盛身上,温柔如水的目光陡然一变,变得淡漠如冰水,虽不至于冰封人心,却使莫冉盛浑身一冷,火热激动的心,如被利剑刺中般,流淌着鲜血,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
水灵灵漠然注视着莫冉盛,一袭二品锦绣狮子紫裳袍,腰系配金玉带,而以领袖口是金丝银线包边,诉说他尊贵无比的身份,刀刻般立体的脸庞,透着刚毅的线条,斜飞入鬓的剑眉,深邃黑眸闪烁着痴狂的苦涩,高挺的鼻梁流露出傲视群雄的鬼气,坚毅的唇形,与高坐在龙椅上的某人有三分神似,与之不同的是,那人浑身透着温文儒雅气息,实际上却是个阴险毒辣的卑鄙伪君子,而他身上流露出战死沙场不屈的戾气,眼底深处却流淌出丝丝真诚无害的单纯气息,截然不同的两兄弟。
目光,顺着他的脸,慢慢移至他紧扣她肩膀的双手上,平静如镜的水眸不因肩膀上的巨大痛苦而起一丝涟漪,仿佛毫无知觉般,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双手,青筋暴突的手,如钢铁般坚硬,可以给人安全感,此刻却成了摧残身体的利器,似乎要捏碎她的肩骨。
“皇叔!放开我娘!快点松手!”璃轩急了,用力拉扯着莫冉盛,高贵的出身使他动作优雅,即使是拉扯,也没有出现有损礼仪的慌乱,站在一旁的毛离顺清楚地瞧见他眼底的焦急,想上去帮忙,却又不敢,他是个卑微的太监,怎能触碰亲王的身体,更别提想办法拉开他。
“我娘根本不认识你,你放开我娘!”
钢铁般有力的手,渐渐松开,莫冉盛不可置信的呢喃着:“不可能的!你不是她……她,她是无忧无虑山野精灵,不食人间烟火,她那么纯真美好,你怎么可能是她?你太冷太残忍,你怎么可能是她?不会的……我,我一定是认错人,你们仅是长得相似而已,仅是相似……”这番话,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他人。
毛离顺忙上前扶住莫冉盛,免得他步履踉跄绊倒,水灵灵不扫他一眼,蹲下身子,面露慈爱之色,凝视着璃轩说道:“轩儿近来可好?”
“娘……”璃轩见终于摆脱了诚亲王的无理纠缠,忙拉住母亲的手,想让她去拜见高高在上的皇帝,触及她眼底温暖的冰光,心中一凛,结巴道:“孩儿很好,娘,父皇……”
握住他纤细的手腕,反手查看他内衣袖口隐隐泛成旧之色,眼角眉梢蕴藏着点点抑郁忧愁,水灵灵冷声打断他的话:“娘给你做了几件贴身小衣,回去换掉。”暗中扣住他脉门,摸清脉相平和后脸色稍缓。
接过水灵灵亲手做的贴身小衣。
“娘……”璃轩忍不住面露焦色,他知道母亲打断他话的原因,可如果母亲当众让父皇下不来台,父皇一定会杀了她的,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娘,你听……娘,你好像,胖……胖了些?”握住水灵灵略微丰腴的手腕,不似过去般瘦不见骨,隐有丰不显肉之感,心中大为惊诧,不禁脱口说道。
嘴角微微上扬,水灵灵惬意道:“心宽体胖啊!没有烦心作呕的混事,心情舒畅,自然会胖啦。”
身居冷宫这两年,她过的相当舒坦,虽说物质上被人变相虐待,精神却极其轻松,多年来紧绷的神经得到了彻底的放松。
她刚进冷宫时,因身受重伤,体内寒气未去除干净饱受折磨,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嫔妃联合掌管冷宫的太监对付她,但是,他们的虐待仅仅持续了半天光景,之后半个月时间内,那些嫔妃连续暴死,欺负她最重的太监摔入河中溺水而亡,查不出蛛丝马迹证明他们是非自然死亡的,尽管傻子也知道那些人绝非正常死亡。
于是乎,没人敢明着为难她,只是暗地里动些手脚,让她住最破旧的茅屋,盖最破烂的被褥,吃最糟糕的饭菜,穿最残破的衣裳,若非她自小忍冻挨饿惯了,恐怕要花不少时间去适应,何况她还有一身深厚的内力撑着,平日里根本感觉不到丝毫冷意,除了寒毒发作的时候。
当初冷月凝霜刀对她身体造成伤害之大,是她没有想到的,本以为残留在体内不多的寒气对她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不曾料到,残余的寒气竟转化成寒毒,每逢至阴极寒的时日,她便要忍受肌肤成冰,血液倒流的痛苦,亏得残阳用他登峰造极的内力为她抵御寒毒,恐怕她在第一次寒毒发作的时候便冻僵而死。
冷月凝霜刀,果然厉害!
璃轩一呆,不知说什么才好,水灵灵的话,就像个响亮的耳光,当众抽在皇帝聍脸上,打飞所有人的思考能力,半响,他才憋出一句话:“娘,你……穿的那么……那么单薄,难道……不冷么?”
102
粗布麻衣,薄如蝉翼,简陋异常,怎御得了寒?更别说此时正值天寒地冻之时,即便再过几日便要开春,但风雪依旧漫天飞舞,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如此的生活环境,母亲怎还说出“心宽体胖”、“心情舒畅”之类的话?
黛眉轻挑,水灵灵不甚在意地拂过飘入口中的发丝,缠在耳朵上:“惯了。”
“惯……惯了……”璃轩无语凝噎,简单的两个字,包含了多少辛酸痛苦,是他无法理解的,揪心之痛撕扯着他弱小的心脏,痛得他说不出话来,强烈的酸楚直袭眼睛,鼻尖酸楚泛滥,忍耐许久,他哽咽道,“娘……”如果,母亲向父皇屈服,是否会得到好的结果?
水灵灵看穿璃轩的想法,心中不住轻笑,为璃轩的孝顺,更为他的杞人忧天,生长在水灵宫的女人,若是连这点寒冷都忍受不了,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更别提成为水灵宫身份地位最高的宫主,若是连这点寒冷都忍受不了,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更别提成为水灵宫身份地位最高的宫主,想当初,为了争取到生存权,她年年在寒冬时节下冰河沐浴,随便一待便是一整夜,冷宫里的那点寒冷,哪能跟当初地狱式的训练相提并论?
“轩儿,娘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记住,娘出冷宫,是为了来探望你,不为其他。娘不想做的事,没有人任何人能勉强得了,若有人强行施压,娘的反抗,是不计代价的!”肃穆的神情,没人敢怀疑她的话语,更没有人敢怀疑她的坚定,“当年娘敢做的事情,现在也敢做,只是换个对象罢了。不要妄图挑战娘的底线……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如圆润玉珠落玉盘铿锵有力话语,叫璃轩心惊,更让周围之人诧异,暗暗猜测着她话中的意思,一个无权无势的废后,敢当众说出这话,若非活得不耐烦,便是有绝对的把握。
户部尚书金狻判眼底精光乍现,一抹深思袭上心头,似醒悟困扰心头的疑惑,目光幽深,似在算计着什么。
四国使者暗暗计算着水灵灵话语的真实性,喀萨国门提尔亲王面露惊色,仡易国卡洛特皇子眼底隐藏狐疑之光,乌鲁国娅儿伦公主眸中闪过妒色,高其国贝伏理枢密副使眸中迸出精光。
璃轩哑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两年来父皇待他忽冷忽热,看他的眼神明明透露出愤恨,却在他遇到危险时不得不保护他,其原因让他费解,隐约猜测到,与母亲有着莫大的关系,或许母亲人虽在冷宫,手里却抓着他父皇的某个软肋,使他不得不投鼠忌器,继而保护他。
否则,以父皇越来越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性子,怎可能面对母亲如此目中无人的举动,一声不吭,仅是恶狠狠地瞪着母亲呢?
他的父皇可是个不受人控制的帝王啊!
难道……又是义母?
下意识否认,虽然不是很明确,但他的确感觉到,父皇目光停留在义母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亦没有停留在其他嫔妃身上,似乎都在冥想凝思,不知在想什么。
“轩儿,答应娘,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好好照顾自己!永远记住娘的话,千万别忘!”葱白柔荑抚过璃轩的脸蛋,不显丝毫粗挲感,光滑柔嫩的触感与他娇嫩的肌肤不相上下,分明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这双手幕后的真相,叫璃轩不敢探询。
“娘……”璃轩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不住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母亲在冷宫养尊处优生活的真相,还是因为恐惧母亲话中隐藏的含义。
是否,是他多心?
起身,转身,扬长而去。
“站住!”
尖锐雌声徒然响起,打破圣天殿里诡异的安谧。
璃轩抬眼望去,说话的人正是极力要求见他母亲的娅儿伦公主,只见她一脸铁青,似乎因母亲未将她放在眼里恼怒异常。
“大莫的皇帝,大莫素来称为礼仪之邦,这无礼贱民狂妄得目中无人,不守妇道,与男子勾搭不清,您难道什么表示也没有么?”娅儿伦挑眉怒视皇帝聍,指着水灵灵道,“在乌鲁国,像这样蔑视皇室的贱民,是要被迁到万剐的!”她不信,面对死亡,她还能那般平静。
不可否认,自废后踏入圣天殿以来,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没有倾城倾国的绝色容貌,亦没有傲视天下的庞大势力,一身粗布麻衣,素颜秃鬓,却宛若磁力极强的强大磁场,在第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若说圣天殿里所有的女子都是珠宝的话,所有女子皆是闪闪发光、夺人眼球的璀璨珠宝,而她,却是一块水洗羊脂白玉,宁静安详,没有眩目的资本,却拥有让世界沉静、让人心安定的内在本质,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就再难拨开。
这是女人对男人的魅力!
任何人无法抵挡的魅力!
同为女子,娅儿伦又嫉妒又憎恨,当她瞧见对高其国赛敏娜公主不屑一顾、对殿内所有女子不曾多加注意过的诚亲王竟然忘乎所以地飞奔到她面前,似个不懂事的大男孩,当众向她求爱时,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本以为,废后会大惊失色,会大为慌乱,可以看见她为保狗命痛哭流涕的狼狈模样,谁知,她无惧一切,彻底无视在场所有人,就连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大莫皇帝也不曾进入她的眼,她的眼中,似乎唯有她的儿子——璃轩太子。
似九天玄女般,纵使面对她的刻意刁难,面对生死,她亦宁静如初,淡漠的水眸,看不出一丝涟漪,倒是她这个一心想看她出糗的人先沉不住气,额头冒出细密汗珠。
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聍沉默着,沉默地凝望着站在圣天殿中央的人儿。
她,越发清华,越发沉静了!
端详许久,他心中淡淡感叹。
或许,他早已知晓,他的所作所为,伤不到她半分,仍固执地想要证明。
或许,他早已醒悟,不管此时他传下何种旨意,她宁静如死水的脸上不会起半点变化,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尝试。
尝试,为了什么?
他,迷惘……
仅是,听从内心的渴望,渴望……
皇帝聍尚未开口,就听见太子呼喊的声音,显得惊惶无比。
“娘!”璃轩惊呼,红润小脸在听到娅儿伦公主说的话时,血色尽数褪去,若非多年来母亲的严格要求以及这两年他的强力自制,恐怕会颤抖地圣天殿里所有人都知道。
来不及思考什么,他下意识呼喊一声,就像幼年时遇到了危险总喊一声“母后”,他的母后就能在最短时间内不留痕迹地解决危险,给他一个温暖如春的如花笑靥,只是如今,“母后”变成了“娘”。
物是,人非。
轻“嗯”一声,水灵灵回头,习惯性地嘴角微微上扬,迷惑地凝视着璃轩。
这是何等迷人的微笑啊?
嘴角轻扬,水眸荡漾潋滟,似沉寂千百万年荒芜昏暗的天地突然回春,充满阳光,春回大地,阳光灿烂,暖风吹拂,万物苏醒,百花盛开,到处昂扬着生命的喜悦,天地为之明亮,世界为之清新,万物为之光耀生辉。
所有人只听心中“咯噔”一声,紧闭的心门,不知不觉中开启。
璃轩怔怔凝视着母亲,望着她脸上几近陌生的笑靥,心头感慨万千。
记忆中,母亲很少笑过,唯有当他害怕恐慌时,她才会露出安定人心的笑容,“刹那芳华”,如昙花一现,绝美而短暂。
曾经,母亲昙花一现的笑靥只对他绽放,而今……
无须环顾,屏息声早已告诉他,周围之人的反应是多么强烈,在他年幼时纤眠呼吁就说过,母亲不笑则已,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她的笑,会让人觉得纵使有烦恼铺天盖地侵袭,纵使身疲力竭,只要看到她的笑,烦恼疲惫,皆如薄云,风吹云散。
“只要一想到她曼妙的倩影,想到她如一泓清泉,清爽而干净的美,似能洗尽尘世间所有尘埃,褪却尘世间所有烦恼!她的美,沾染着少许山野之气,不野性,唯是清新烂漫,仿佛是黎明时分第一口吸进胸腔的新鲜空气,充斥着身心,再疲惫的身心,在见到她的美时,尽数化为乌有!我见过无数清新美人,却没有一个记得上灵灵!原本阴郁烦躁的心情,在对上她淡雅柔美浅笑时,化作一缕春风,悄悄流走……我永远记得,她唇瓣绽露一丝清笑得模样,如山野精灵般空灵,如缥缈云烟般不可捉摸……”
莫冉盛的话回荡在耳畔,璃轩背脊一直,再加上娅儿伦公主的牵强附会,忐忑道:“娘,你的闺名叫什么啊?”
水眸划过疑惑,不着痕迹扫了眼周围的人,水灵灵沉默以待,触及璃轩担忧期盼的目光,心中一动,终弯下身子,低吟道:“灵灵……水灵灵……轩儿问这,轩儿怎么了?”璃轩神色突变,似受到严重惊吓,她深深不解,即使她闺名叫“水灵灵”,他的反应也不该那么大?
况且,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感觉似与璃轩如出一辙,为何?
“怎,怎么可能?”璃轩惨白着脸,努力不去看娅儿伦脸上得意洋洋的奸笑,“娘的闺名不是应该叫舒菲烟么?怎么可能是……”水灵灵呢?
“舒菲烟?”水灵灵微怔,面露诧异,似乎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般,“娘的闺名,只是‘水灵灵’,至于你说的那个,应该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娘没有承认过。”“烟儿”是她的|乳名,顿了顿,眼底划过忧伤,沉声道:“耻辱,难以磨灭,若不能遗忘,唯有沉溺……沉溺,可获得平静。”若是两年前,提起他,她必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此时……
她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想起他?
那个与她有血缘关系,让她满心憎恨的人?
“金册上写的明明就是……难道娘没看过?”璃轩急声质问,他明白她口中的“他”是指谁。
黛眉思索片刻,水灵灵知晓他说的“金册”为何物:“枷锁,无人喜欢。丢弃是最好的选择,怎会去看?”当初,若非为了让西陲边疆将士秘密进莫都,她甚至不会花数日时间翻箱倒柜去寻找那名叫“凤印”的石头。
心,慢慢沉溺谷底。
早知她对宫廷的厌恶,对皇权斗争的痛恨,却不料到,她竟憎恶至此。
胸膛沉沉起伏,压抑着莫名的痛楚,脸上的神情,依旧高深莫测,唯有藏匿明黄衣袖中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着,是愤怒?是惶恐?
眉眼一挑,水灵灵缓缓起身,瞥了眼一脸阴险的娅儿伦公主,水眸不含一丝温度,淡然道:“娅儿伦公主咄咄逼人,若灵灵一味退让,岂不太不把乌鲁国放在眼里?犹记得当年毒漫帕瓦城,帕瓦城五十万百姓尽数死去,那效果看起来可怕,行动起来好比吃豆腐,牙齿轻碰,豆腐应声破碎。随便一句话,三岁娃娃也能轻易毁灭乌鲁国,四国使者皆在,不知娅儿伦公主对贵国四王子夭折一事,有何看法?”眼角眉梢精光乍现,入骨寒意袭入心扉,清澈如冰眼神仿佛能洞悉世间所有秘密。
聪慧如水灵灵,听了娅儿伦公主的话,怎可能猜不出她的目的,况且一路上毛离顺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叫人诧异的是,她居然认得娅儿伦公主,按理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娅儿伦听到水灵灵说“三岁娃娃也能轻易毁灭乌鲁国”时神情尤为不屑,而“四王子夭折”一出,惊得她脸色大变,似听到绝对不可能听到的事般,外强中干地起身抬眼欲瞪她,触及她水眸中一闪而过的洞悉冷意,如晴空霹雳,顿觉心脏剧烈收缩,强烈的寒意涌向四肢百骸,身子一僵,直挺挺摔倒在地,桌上美酒打翻溅湿衣裳。
“你……”胀红了脸,咬着牙,想破口大骂,想出言反驳,无奈殿外风雪漫天,凛冽寒气呼啸入内,冻得牙齿不停打颤,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举止,成了欲盖弥彰的遮掩。
轻慌一时,身旁华美中年男子忙扶起娅儿伦公主,忿忿瞪着水灵灵,幽深黑眸闪过狐疑之色,悄睨了怀中年仅十四岁的娅儿伦公主一眼。
中原五国,谁人不知道九年前,乌鲁国四王子夭折一事,乌鲁国四王子出生时祥云漫天,大祭师宣称四王子将带领乌鲁国走向最鼎盛时期,乌鲁国国君大喜,在册封四王子为太子的前一天,四王子突然夭折,国主大怒,斩杀照顾四王子的所有奴才侍卫,下令彻查此事,追查多年,斩杀无数,却始终查不出四王子真正的死因,难道说……
挑了挑眉,明了之色显而易见,嘴角浮现一抹冷笑,笑意不及眼底,眉宇间尽是讥诮鄙夷,水灵灵转身而去,无视娅儿伦公主的愤恨与慌乱,更无视周围人眼中的惊诧,以及有心人嘴角的计算。
“娘……”为什么?璃轩急喊道,心头疑惑急欲脱口而出,冲到嗓子眼的话因周围热切目光笼罩硬生生咽了下去,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忘了对父皇行礼……”
在璃轩的心里,母亲依旧重要不过父皇,或者,换句更确切的话来表达,他对父爱的渴望,远远超过对母爱拥有的需要。
“君非君,臣非臣,何须君臣之礼!”清泉流淌心田,温暖却刺骨寒冷,一如水灵灵温和的神态与绝尘而去的背影,渐渐消失风雪中,缩成一粒圆点,直至看不见。
水灵灵的离开,似乎将一室寒冷带走,圣天殿恢复火热的气氛,准确的说,是燥热难耐,诡异地惊人,尤其是在赛敏娜公主发出花痴般的尖叫后……
103
飞雪,寒风怂恿下肆意狂啸着。
拢了拢衣襟,抵抗寒冷的入侵,即将开春,不曾想过,风雪肆虐更甚寒冬。
茫然无际,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向来炯炯有神的黑眸失去了平日的光彩,空留下迷茫。
一袭明黄,所过之处,行人皆避,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此刻徒留满身孤寂。
冷月,照印在白亮的雪地上,拉长背影,更显凄凉。
“皇上……”
身后,毛离顺低声询问道:“皇上今晚想安置在凤暄宫么?奴才马上派人去禀报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做准备。”
“咯吱”
脚下传出断枝的闷号,脚步凝滞,皇帝聍下意识抬头,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华美宫殿,凤暄宫,大莫皇朝皇后的寝宫。暴露在空气中的手,似乎感觉到凤暄宫里散出一波又一波的热气,宣告着住在凤暄宫里人的身份地位,以及愉悦的心情。
“凤暄宫……皇后……”隐约的,感觉有些不同。
毛离顺宫廷生活多年,自是见机行事的个中高手,此时却猜不中皇帝的心思,只得谨慎道:“皇后娘娘此时应该在寝宫等皇上呢!皇上今夜不想招幸皇后娘娘么?或者,皇上想先点着别的嫔妃,奴才马上去办!”跟在皇帝身后,毛离顺快速擦了把额头冷汗,心里琢磨着皇后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子,平日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一提起皇后,皇帝再大的怒火也会消除的一干二净,怎么今日……
明明往凤暄宫的方向走去,听到“皇后”二字,却又一瞬间的呆滞迷惘。
皇后,在凤暄宫等他?
她怎么可能等他?
她那般讨厌他,从不曾掩饰过,甚至故意将凤暄宫装扮成冷宫的模样……哦,她不是故意的,而是下意识的将大莫皇朝最华贵的皇后寝宫装扮成冷宫的样子,如此的她,怎么可能……
等等。
皇帝聍脊背倏然一直,他在想什么?那个女人已经不是他的皇后了,他现在的皇后是他的心儿啊!那个女人两年前就被他黜入冷宫,今日白天甚至在圣天殿当众无视他,可为什么听到“皇后”这两个字时,他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她淡漠如水的冷颜?
用力甩甩头,想将她甩出脑海,可她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尤其是她回眸轻笑时的刹那芳华,美不可逾也。
“啊---!”塞敏娜公主高亢且兴奋的尖叫,“王叔! 我看见了看见了!美人啊!好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人啊!那个美人和诚亲王形容的很像耶!像一泓清泉,清爽而干净,似乎能洗尽尘世间所有尘埃,褪却尘世间所有烦恼;如幽谷云烟,虚无且飘渺,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和灵魂,遗世独立于天下人前,似出水芙蓉般轻灵可心,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生怕污秽低俗的自己亵渎了她……她空灵的……气息……气质……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反正她是我见过最最最与众不同最最最独特的美人,她的美不是那种庸俗的,非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她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是让人过目难忘的!”
“天啊!为什么我不是个男人啊!要是我是个男人,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宫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她一丝一毫的美!呜……王叔,我不管了,我一定要娶那个美人做妃子,一定要天天看着她,不然我会发疯、会死掉的啦!呜……”
塞敏娜公主白天的话语一遍一遍回荡耳畔,纠结着他的心。
一个女子尚且想得到她,那今日到场的男人呢?
又有几个没有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的?
尤其是皇弟,他对她痴狂了八年,处事一向稳重的他今日竟当众失态,眼中唯有她,忽略旁人的存在,包括他这个皇兄。
他的执着,他的思念,他的狂喜,他的心碎,他一一看在眼里,如万蚁噬心埋于心底,不显露山水。
八年,他对仅有一面之缘的她执着了八年,纵使美梦今朝破碎,他,会放手么?
来不及思索,他的脚已经背叛了他的理智,转身,匆匆奔回葬花宫,枉顾毛离顺惊诧的神情,更没有发现,远处,灯火通明凤暄宫阴暗的一隅,伤心人垂泪。
葬花宫,葬送女子大好青春,埋葬后宫女子一生幸福。
冷月,飞雪,葬花。
唇瓣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方外之人,欣赏红尘纷乱,若非一身粗布,一脸素颜,谁能想到,神情心平气和的她竟是在葬花宫住了两年时光的废后。
枯枝,难以承受一枚玉佩的份量,咯吱作响,摇摇欲断。
转身,离去,似乎将玉佩系挂在枯枝上的人不是她。
高大魁梧身影,纵深落下,笔直立于眼前,挡住她的去路,目光撇向风雪中,挣扎摇晃的玉佩,神情明显一怔,伸手抓过,不在乎枯枝的折断。
“你说你不认识我,这块玉佩又是从何而来?”强忍住心中的震惊,他压低声音说道,尽管声若蚊呐,依旧掩不住他语气中满满的怒气,以及被人欺骗的愤恨。
这块成色极佳的雕龙玉佩,质地温润,放眼天下难寻,加之玉佩里刻了铜钱大小的“诚”字,整个大莫皇朝唯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莫冉盛拥有,八年前他于莫城外赠予一见倾心的女子,旁人如何得来?废后又如何得来?
答案,不言而喻。
此番夜探冷宫,莫冉盛原本是想来向她求证,大殿之上不肯相认是否有苦衷,不料竟瞧见她走出破茅草屋,神情冷漠的将玉佩系挂在枯枝上。
目光,自玉佩缓缓移到莫冉盛怒气冲冲的俊颜上,水灵灵眉宇间的淡漠不因他的愤怒有丝毫改变:“水灵灵与王爷不过一面之缘,何来‘认识’一说。”平静如水的话语,听不出一丝情感的参杂。
心弦猛震,莫冉盛的脸色由苍白慢慢转成铁青,冷笑道:“废后言之有理,的确是本王自作多情!想不到废后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面对一个即便不认识但有一面之缘的人,态度也那般冻人。”
早在圣天殿上,面对她淡漠疏离的眼眸时,他就应该清醒,清醒沉睡了八年的黄粱美梦。
她清冷的脸庞,空灵的美,飘渺的气息,淡漠的气质,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她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蛇蝎女子。
他不该因塞敏娜公主的一言而自欺欺人,迫使自己相信她是有苦衷的。
嘴角微扯,不屑一顾别开眼,嘲讽之意无言表达,绕过莫冉盛的身躯,迈向暂住的破旧茅草屋。
莫冉盛倏然出手,紧扣住水灵灵纤细的皓腕,猛将她单薄的身子扯进怀中,恨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耻笑本王?难怪皇兄会将你黜进冷宫!”
八年的思念,八年的爱恋,八年的渴望,在此刻全部化成愤恨,愤怒自己的轻易倾心,恨她的冷酷无情、蛇蝎心肠,所有的愤恨,转化成熊熊怒火,烧尽他的理智,让他口不择言的出口伤人,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微减轻内心的痛楚。
回应他的,是水灵灵不起一丝涟漪的水漾冷眸。
“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怎么,难道你自知理亏,无话可说?”水灵灵平静的态度,更是刺激了莫冉盛的怒火,手上更用力三分,白皙的皓腕顿时淤黑一圈,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感觉不到手腕将断的痛楚,叫他心里又气又恼,偏偏狠不下心真的折断她的手腕,毕竟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他,没那么狠的心。
所幸,水灵灵终于开口了。
“王爷想听什么?请恕灵灵愚昧,不知王爷想听什么样的回话,还请王爷指教,让灵灵说出能令王爷满意的答案,免受断腕之痛。”她似乎终于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的钻心之痛,说出来的话却更加气人,“王爷身处沙场多年,似乎已不适应皇宫的生存方式,灵灵好言相劝一句,听不听全在王爷。王爷速速返回沙场,或许能保住一命,白天圣天殿里一事究竟闹成什么样,那些人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自幼成长于皇宫的王爷,多少能猜测出一二吧?”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在莫冉盛沸腾的心火上泼下一大盆冰水,浇灭他的怒火,浇醒他的理智。
回想起自己白天在圣天殿里的一言一行,冷汗湿透厚实貂裘,僵硬了身躯,脑海中一片空白。
是啊,她说对了,说得对极了。
身处沙场八年,与无数不知斯文礼教为何物的莽汉为伍,感受着沙场直来直去的刀光剑影,他逐渐淡忘了皇宫是没有硝烟的沙场,到处飘荡着阴谋诡计,只要说错一句,走错一步,就要面临死亡的危险。
八年的相思,沉甸甸的渴望,使他忘乎所以,在圣天殿上,在众人面前坦露自己的心声,将自己至于比刀山火海更危险的险境里。
亏得白日水灵灵对自己的态度陌生疏离,若是她说一句认识,或者有半点熟悉的神情流露出来,等待自己的将是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钢铁般坚硬有力的大手慢慢松开,霸气十足的俊颜写满懊恼愧疚,不停搓手道:“灵……灵灵,抱歉!真的抱歉!我……我不知道白天你是在帮我,我……”如做错事的孩子般,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弥补,瞥见她皓腕上的一圈淤黑,黑白分明的刺眼,提醒着他没问清原委鲁莽行事的错误。
水灵灵丝毫不在意手腕上的淤黑,倒是对莫冉盛略带羞涩的孩子般神色感到一丝诧异,瞧他手忙脚乱在袖子里掏来掏去,摸出一个白玉盒子,打开,两个手指揩了点膏药,就要往她的伤口抹,下意识一闪身,不留痕迹地拉开三尺距离,防备地端视着他。
一个王爷,怎会随身携带治淤青的药膏?
莫冉盛脸色一僵,语无伦次道:“灵灵,你手上的伤……我没有恶意,我知道是我不好,但你的手若不及早上药,明天会肿的更厉害的。
先前是我误会了你,灵灵你相信我一次好么?”
好么?
近乎有些卑微的恳求,莫冉盛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低声下气,没有半分勉强不甘愿,因为这是他的错。
水灵灵不甚在意,淡淡道:“王爷的好意灵灵心领了。灵灵身份卑微,不曾妄想高攀王爷,数面之缘算不得相识,日后若有机会再见,还望王爷称呼灵灵一声‘水姑娘’灵灵自是感激不尽。葬花宫乃是不祥之地,王爷天皇贵胄,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免得沾染晦气,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夜已深,灵灵身体不适,不能再陪王爷闲聊,告辞。”说完,微微欠身,转身欲离去。
或许,在世人眼中,冷宫是寂静的,渺无人烟的,安全的,但她明白,冷宫并不安全。准确的说,自她住进来那天起,冷宫便不再安全。
104
皇帝留她一命,不是他的仁慈,而是有所图谋。
因她在此,她的残阳哥哥时常造访冷宫,一次又一次试图说服她背弃三年之约。
两个别有用心的男人,一个掌握着国家安稳,一个掌握着江湖安危,均是位高权重之人,运用他们手中的权势,密密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空旷的葬花宫,不闻蚊虫低鸣,不代表没有眼睛在盯着她和他。
莫冉盛再次伸手,即将触及她的手腕时瞥见那道触目惊心的瘀黑,心口一窒,硬生生收回手,施展武功,脚下步伐变幻,眨眼挡住水灵灵的去路,垂手低声道:“灵……水姑娘,相逢即是有缘,你我事隔八年,相隔千山万水依旧有机会相逢,何不趁此机会相识?”忘了有多少年,不曾如此费心费力的说过话,似乎还是皇子时,曾经如此说过话。
不知莫冉盛里哪个字眼刺激到水灵灵,只见她眉心明显轻蹙,冷声道:“缘,或善,或恶。灵灵一介庶民,自问高攀不起王爷,想是别相识的好。”
这话,说得已然有些重,莫冉盛贵为王爷,哪有被人如此不客气地教训过,当下嘴角下抽,不悦道:“水姑娘一味与本王拉远关系,莫非本王曾经得罪过姑娘?还是你心里有人?”思及这个可能,他不禁神色黯淡下来:“皇兄将你黜入冷宫两年,难道你依旧牵挂着他?”水灵灵的冰雪聪慧,他感受到,以她的聪慧,必然能猜出他对她的心思,况且他对她的心从来不曾掩饰过,不留丝毫可能地拒绝他,除了她心中有人外,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她与皇兄朝夕相处六年,育有太子,皇兄又本是温柔儒雅极讨姑娘家欢心之人,她倾心于他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他的皇兄心里只有骆凡心一人,身处皇宫多年,她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猝然抬头,似遭雷击般,水灵灵满脸惊诧,白皙的脸颊染上胭脂,白里透红似熟透的蜜桃,让莫冉盛眼光不禁一暗,不想瞧见她水眸隐含薄雾,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片刻后才颤声道:“王爷,你可以侮辱灵灵的人格,但不可以羞辱灵灵看人的眼光!”
“你,你不爱皇兄?那你为什么要进宫?”莫冉盛不曾料到,他一句话,竟激起水灵灵那般大的反应,似她性子淡然如水,如此反应可称得上相当激烈,更想不到,她不是因为倾心皇兄而进宫?
难道,她如天下庸俗女子一般,为的是那个母仪天下、风光无限的位置么?
无视莫冉盛眉宇间的猜测鄙夷,水灵灵嗤之以鼻道:
“王爷贵为天皇贵胄,不知一道圣旨下来,是否可将金枝玉叶的您贬为一文不值的庶民?您贵为王爷尚且强硬不过一道圣旨,灵灵一介弱质女流,权势届无,有的不过是条贱命,不知该如何跟皇命相抗衡?还请王爷赐教!”
纵是为了那个母仪天下、风光无限的位置又如何?
身为皇子,他可曾为求生存,卑微地苟活着?
人生的丑陋,他不曾遭遇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不曾品尝过,他有何资格鄙夷?
“怎么可能?”莫冉盛下意识惊呼,不为水灵灵的讽刺,而为……“皇兄喜欢的女子是骆凡心,下旨娶你为后是受了姓舒的老匹夫威胁,若你执意不肯,他是你爹,难道还会为难你么?”
水灵灵怅然失笑:“爹?我水灵灵这辈子,从来不知道‘爹’这个字怎么写!更不知道‘爹’是什么意思!”冷森一笑,水眸微眯,冰雪寒光迸出,冻疼莫冉盛的心:“听闻诚亲王为人至忠至孝,若今朝恋太妃落在歹人手中,施以万般酷刑,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欲逼诚亲王您背弃朝廷,不知诚亲王是选择做一个忠臣,还是做一个孝子呢?”
舒老狗的威胁,她可以不放在眼里,但主上的存在,她不得不乖乖就范。
莫冉盛哑言,凝视着水灵灵悲怆水眸,满脸的愤恨不甘心,心脏一阵阵收缩,疼得他几乎站不稳,几乎要摔倒在地。
舒隆革不是他爹么?
舒隆革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么?
为何她会说出“从来不知道‘爹’这个字怎么写!更不知道‘爹’是什么意思!”的话来?
努力回忆着舒隆革满面奸佞的脸,奋力与眼前欲哭无泪脸庞重合,她眉宇间的确有几分舒隆革的痕迹,他们应是亲生父女才对啊。
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受到过怎样的伤害,使她拒绝承认舒隆革是她父亲的事实?
万般酷刑?
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夜夫妻百日恩,舒隆革竟如此对自己的妻?
血浓于水,为了权势,舒隆革竟如此对自己唯一的女儿?
“你……你可以跟皇兄袒露一切,皇兄乃至情至性之人,他若知道,他一定会帮……”呐呐开口,说着自己也难以信服的话。
他的皇兄的确至情至性,但对待敌人决不会手下留情,水灵灵是舒隆革的女儿,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皇兄决不会相信她的话,定会将她视作卖身求荣的奸细,说不定还会……
自以为安慰人的话,不料激起水灵灵满腔憎恶的怒火,她几近歇斯底里低声咆哮道:“不准把我跟那禽兽不如的畜牲相提并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肯十八年前就五脏六腑俱碎而死!如果可以看到今时今日的伤害,我宁肯当初亲手杀了我娘,哪怕堕入万劫不复阿鼻地狱也要千刀万剐了舒老狗跟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牲!”不想哭,泪水却夺眶而出,若非当初她贪心,想保住母亲的性命,想让母亲多过几天开心日子,母亲不会被连玉气死,瑶瑶不会一出生就夭折,更不会被剁成肉酱尸骨无存,轩儿亦不会终日活在提心吊胆中,渴望父亲的疼爱却注定得不到的悲剧。
这一切都是她贪心的结果。
如果上天要惩罚,让她一人承受足以,何苦要折磨她的母亲,她的儿女?
风雪愈刮愈大,两行清泪尚未落地,已凝结成霜,苍白脸颊上留下难以磨灭伤痛,如同心底伤痕永难抹平。
心颤,为的是水灵灵话语中的懊悔,是什么样的伤害,让她十八年前差点五脏六腑俱碎而死,是什么样的伤痛,让她宁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犯下天大错误也要杀了自己的父亲和大莫皇朝的帝王!
舒老狗?
天下有哪个女儿会如此称呼自己的父亲?
禽兽不如的畜生?
天下有哪个人会如此称呼自己国家的帝王?
“灵……水姑娘,”一时焦急,莫冉盛不自觉喊了她的名讳,不想遭她幽忧泪眸半怨半瞪,当即改口,一个伤心绝望时仍保持十分理智百分警惕沉敛性子的柔弱女子,她是怎样练就钢铁般坚强紧绷的神经的?
“可是,为什么她眼底藏着悲哀,隐着能承担起重如泰山千万斤重担的坚强?她明明是个柔弱如蒲苇的女子啊,有着身在红尘之中,心在万丈之外的淡漠,却硬要投身万丈红尘纷乱中,假装坚强,撑起一身铮铮铁傲骨,挑起不属于她、不该是她挑起不属于她、不该是她挑的重担,她单薄的身子,瘦弱的肩膀担得起么?呜……看到她近乎苍白到近乎空洞麻木的眼神,我觉得胸口好闷啊!呜……王叔,我是不是生病啦?呜……我要把她带回家藏起来好好宝贝着,我不想再看见她绝望到死寂的眼神啦!呜……”赛敏娜公主娇滴滴的话语言犹在耳,望着她倔强的神情,单薄身躯不屈风霜的清傲,心,如刀割,似铁烙。
“皇兄……这是大不敬之罪,按朝廷律法当满门抄斩,你……当心旁人听……”说着,颤手想擦去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愤然别过脸,是迁怒。“满门抄斩?哈——”水灵灵失声冷笑,垂泪道,“灵灵自幼无父,十四丧母,十五斩女,现膝下惟有七岁稚子,不知朝廷律法该如何处置?舒家九族两年前死绝,童颜、鹤发,无一幸免,祖宗祠堂焚毁,祖坟被掘,先祖尸骨施以鞭刑,弃于乱葬岗,母家已无人可斩!灵灵两年前黜入冷宫,前夫家有后妃三千,直系旁系手足无数,一子乃大莫皇朝唯一的皇子,不知朝廷律法该如何斩我满门?”“母家已无人可斩”一句话,算是承认舒隆革是她的父亲。其实就算不承认又如何,血缘关系,怎是一句话能磨灭的了的?
好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满门抄斩,先诛皇室!
此等气势,此等气魄,放眼天下,有几人能及?
柔弱如蒲苇的女子,撑起一身铮铮铁傲骨。
想不到那赛敏娜公主天真娇蛮,看人眼光却精准无比,一眼看穿他无法看清的本质,却不知这真实本质,是否仅他一人无法看清?
赛敏娜公主尚且年幼,若待几年,以她的聪慧,看人眼光之精准,怕是会成长为极为厉害的敌人,思及此,莫冉盛心中暗自作了个决定,他要将危险扼杀在襁褓之中。
凝视着水灵灵梨花凝霜的侧颜,雪花飘飘洒洒,悬凝于三千青丝、如扇羽睫上,约莫一分光景,悄悄消退,融化速度比落在常人身上慢了许多,莫冉盛一时间不曾注意到此特别景象,只是呆呆凝视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低声道:“我带你走!我带你去天涯海角,寻个皇兄找不到的地方,咱们俩……”沉敛得话语,带着一往无前的冲动和勇气,以及或多或少一厢情愿的奢望。
三十功名尘与土,此刻她才知晓抵不过她眼中绝望愤恨的泪水,望着她流泪的模样,他心如刀绞,痛到几欲窒息而死。
出生皇宫,他自知亲情比纸薄,白日圣天殿上,皇兄看他的眼神,已非八年前他奉命出征前那殷殷关切的兄长,多了抹复杂,多了分算计,多了缕沉甸甸的阴狠,他,已是确确实实的“皇帝”了;出入沙场,他感叹生死无常,生命有限,此刻急流勇退,是他最好的选择,若能带着心仪的女子浪迹天涯,更是人生一大美事,哪怕今后一生要活在朝廷无尽追杀中。
别过的脸,下敛的睫,叫莫冉盛看不清水灵灵眼中闪过的一抹精光,是惊诧,是懊恼,亦是重重算计。
原本以她的身手,若有人靠近她十丈之内,必有所警觉,谁知先前被莫冉盛搅得心神大乱,失了原先的警惕,否则纵使北风呼啸横肆,亦难以湮灭他浓重的呼吸声,更别提他靠近她四丈范围内才有所警觉,若不是那股代表了天下最尊贵身份却也是她最为恶心的香味隐隐传来,她尚不知要多久才会发现他的****,不知他来此多久,听到多少?
她料到诚亲王沉不住气,今夜会来,却没料到有人会亲自前来,原本她仅以为他会派个眼线过来,原本她不想将他牵扯入这是非漩涡,此刻却由不得她想,他今夜的到来,注定了刚刚从边疆回来的诚亲王将陷入这个是非圈。
105
既然注定了,改变不了,与其坐以待毙等他动手,不如她先下手为强,抢占主动权。
竭力平复心中伤痛,压下满腔悲愤,死者已矣,她尚有幼子要保护,不能在追悼早夭的女儿。
深吸一口气,不想全身颤抖得厉害,刹那间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四肢百骸寒气点点汇聚,汹涌向五脏六腑,气沉丹田,提气欲压下蔓延向心口的寒气,谁知莫冉盛突如其来的举动破了她的防护罩,真气一窒,寒气立即蔓延,喉咙顿感一股腥甜慢溢,抑制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明晃晃白雪皑皑地面刹时满布点点血梅,开得姹紫嫣红触目惊心。
“灵……”第二个“灵”字,在水灵灵猛然回首森寒如冰山迸裂,狂肆如蛟龙出海的眼神中硬生生咬断,只得痴痴地端详着她惨若金纸的脸庞,再低头瞧瞧渗入雪中的朵朵血梅,弹指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等着她的应允,她迟迟没有回应,心里一急,用力扯了她一把,不想她猝然喷出口血,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毫无血色,骇得他不知所措。惊骇过度的他,忽略了他扯她时,虎口忽然一痛的事实,是两股内力冲撞的结果。
莫冉盛终归是个上过沙场,见过大场面的将军,呆愣片刻后不顾水灵灵森厉眼神,径自扣住她的手腕脉门,万分惊异道:“你中了寒毒?毒已侵入经脉,你,你……时日无多……”
最后四个字,轻若蚊呐,而在这万籁俱寂的冷宫,却如同一声焦雷划破天际,惊得心魂俱散如同置身茫茫冰川,不知前路在何方,亦不知退路几何。
心魂几乎俱散的莫冉盛不曾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低矮枯树丛中传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是惊惶,是错愕,亦是不自知的丝丝心疼。
“不错,”拭去嘴角寒血,水灵灵淡漠凝视着远方斑驳枯枝残影,目光悠远且沧桑,“王爷,为一个命不久矣的残花败柳冒天下之大不韪,值得么?皇宫,沉浸着无数人鲜血、大好青春的血池,当初灵灵没有可能不堕入,王爷此刻却能远离,灵灵不希望自己的悲剧在别人不相干的人身上重演。收好您的玉佩,速速离去才是上上策。”她知道,这番话说出来,莫冉盛绝对不可能弃她不顾,但是,如果他现在选择离去,她亦不会硬将他拉入是非圈,勉强一个对她没有危险的人,不是她的作风,即便这个人有非常大的利用价值。
水灵灵给了莫冉盛抽身的机会,可他没有及时抽身,不仅没有及时抽身,甚至上前一步,握住水灵灵冰冷的柔夷,细心温暖着,柔情似水地凝视着她的侧颜:“还来得及!我马上带你走,我们去找江湖闻名的鬼医,听说只要他出手救治,阎王也抢不过他。只要找到鬼医,你身上的寒毒一定能解得!”信誓旦旦的口吻,掩盖眼底的彷徨。
边疆八年征战,他逐渐淡忘了皇宫的尔虞我诈,对江湖上的种种传闻,却多了几分了解,关于鬼医妙手回春的传闻,亦听了不少。
当初打听鬼医的事,是为了救治手下重伤的将士,寻访多年始终渺无音讯,说实话,一年前他就彻底放弃了。可当着她的面,一个身中寒毒,注定命不久矣的病人的面,尤其这个病人是他倾心的姑娘,他如何能残忍地告诉她几乎不可能找到鬼医这个事实。他虽不是大夫,却也明白,哀莫大于心死,水灵灵谈起自己病情时淡漠的神情,说明她早已绝望的事实,他必须唤醒她求生的希望,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在所不惜。
低敛的睫,遮住水灵灵眼底的死水宁静,若鬼医真能医治好她身上的寒毒,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残阳哥哥也有本事将这渺茫的希望变成事实,而非让她月月承受毒发时肌成石血成冰的锥心之痛,为此鬼医的双手差点被残阳废掉,若非鬼医竭尽所能克制她寒毒发作时的痛苦,延缓她辞世的时间,只怕两年前鬼医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鬼了。
“生亦何欢,死亦何矣?若要将灵灵一生囚禁在这繁华的囚笼,灵灵宁肯早早死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轩儿,他才七岁啊,今后漫漫人生路,谁能保他平安无事,谁能保他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安乐过完一生?”水灵灵喃喃自语道,声音很轻,风雪一吹,便散了,却如刀刻般印刻在莫冉盛的心中,哀愁叹息片刻,她似想起什么,缓缓举睫,盈盈泪眸中迸出坚定的目光,光彩夺目,一瞬间给人一种错觉,眼前的柔弱女子并非是个病入膏盲的病人,而是傲视天下、展翅天地的雄鹰,“我一定会走出去的!这里蹉跎了我的青春年华,埋葬了我的一生的幸福,葬送了我唯一的期盼,就算死,我也不会死在这个牢笼中!”
雪花般柔软无骨的声音,却如铁板定钉,其决心之尖锐,叫人不敢掠其锋芒。
单薄一片木板门,杂乱茅草疏松,怎抵挡得住无情风雪的横行。
水灵灵盘腿于床角打坐,静静调理内息,方才她过于激动,导致寒气攻心,若不在第一时间将寒气退离心脏,只怕她撑不到残阳来来探望她。
煞气,夹着戾气,袭向床角,袭向水灵灵的胸口。
来不及躲避,亦无力躲避,闭着眼,水灵灵默默等待着,准确的说,是接受着。
强大的力劲距离水灵灵心口处硬生生转了个弯,爆破一旁木枕头,木屑纷纷扬扬,弥漫在整间屋子里,点点飘落三千青丝上,一股掌风,强劲且温和抚去三千青丝上的木屑。
一道黑影旋入。
死神般伫立。
孤傲且狂肆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凌迟着水灵灵脸上的宁静,丝毫不为她的冷漠所动。
惟有收紧的铁拳,额头隐隐暴跳的青筋,泄漏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如海啸爆发前的海面,表面平静似死水,海面下早已惊涛骇浪,滔天汹涌,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
伫立着,沉默着,鸷猛如蛇蝎的目光盯着她,似要将她生吞活剥,才能解心头之怒。
雪花飘零,打着卷儿潜入茅屋,飘过他身旁,化作凌厉暗器,射穿水灵灵耳畔的木板。
悄悄叹了口气,发泄过一道怒气的他闪身至水灵灵身前,双手运功,抵住她的肩膀,助她暂且压制体内肆虐的寒毒,不多时,水灵灵头顶青烟袅袅,额头细汗密密,惨白的脸色终于染上一抹殷红,不似先前。
“残,残阳哥哥……”努力平息略显紊乱的真气,水灵灵微显疲态,低吟道,“谢谢……”若非得到残阳的相助,她至少要花两个时辰才能压制住到处四窜的寒毒。
冷哼一声,残阳一言不发,仅是冷森地瞥了水灵灵一眼。
似什么事没发生过般,水灵灵低柔道:“残阳哥哥近来可好?江湖上烦心的事,若非极其重要,大可交给手下的人去做,不必自己亲历亲为,要多注意身体。”
鼻子里重重哼一声气,残阳并不答话,但脸色已没方才那么阴沉难看。
欲开口,眼波一转,终将卡在嗓子眼的问话咽了下去,问什么呢?明知道原因还问,岂不显得矫情。
自打两年前,幽婉阁与皇帝“合作愉快”后,幽婉阁在江湖上的势力空前壮大,有了朝廷的暗地里支持,一直压制着幽婉阁的白道慕容世家在于幽婉阁暗中较劲中渐渐落了下风。幽婉阁的势力一日比一日强大,身为幽婉阁主的残阳自然比以前更为忙碌。
原本,在皇帝下旨将水灵灵黜入冷宫时,残阳便想制造个意外,让水灵灵金蝉脱壳,回到水灵宫,做他幽婉阁主的女人。哪想,水灵灵进冷宫前,太子璃轩含着泪哀求,与她有了三年之约,故而水灵灵不能离开皇宫,执意在冷宫待满三年再离开。
为此,残阳曾一度要对太子璃轩痛下杀手,若非抵不过水灵灵哀伤的泪水,只怕太子陵墓上的荒草早已高过膝盖。
更让残阳不能接受的是,水灵灵被江湖传闻中至阴至寒的冷月凝霜刀,虽在第一时间运功将大部分寒气逼出体外保住一命,却没有逼除干净,剩余的寒气转化成寒毒,每月十五发作一次,发作时若无至刚至阳的内力护住她的心脉,为她驱除寒气,便会肌成石血成冰,活活冻死。
若水灵灵是为了保护自己与人动手时为冷月凝霜刀所伤,残阳心里还要好受些,偏偏她是为了救她这辈子最憎恶的皇帝莫冉聍受的伤,这叫残阳如何接受!得知这个消息时,残阳差点捏断水灵灵的脖子。
一个胆敢背叛他的女人,他不要!
因为他不屑,哪怕心痛到滴血,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因为,对背叛者的手下留情,是对自己的羞辱,更是对自己的残忍!
“轩儿才五岁,若是丫头不救他,轩儿势必在此时被推上皇位,现在的轩儿连自保能力都没有,更别提坐稳皇位。姓舒的死了,但长孙右相还活着,他恨姓舒的入骨,怎可能放过轩儿。丫头被黜入冷宫,后宫惟有骆贵妃有可能册封为皇太后,以骆凡心的资质,做一个受皇帝保护的宠妃绰绰有余,要做一个能保护小皇帝的太后或太妃,只怕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残阳哥哥,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丫头有多憎恶那个人,若非为了轩儿,丫头怎可能出手救他?丫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吃肉喝血,却偏偏不能为之,还要违背心意的救他,这份痛苦有多么噬心刻骨,残阳哥哥你难道不懂?”
若当时他动手时,水灵灵没有悲切含恨说这番话,两年前便尸骨无存。
她没有背叛他,只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不是他,过去,排在第一位的是她的母亲,现在,占据第一位宝座的人是她的儿子璃轩,凡事最先顾及到的人是璃轩,而不是她。所以她能违背自己的意志救莫冉聍,违背他的意思留在冷宫,明知这样对她的身体有害无益。
为了她,他日夜劳碌,为的就是每个月初一、十五能挤出时间来探望她。
傍晚时分,得到她被召进圣天殿的消息,他披星戴月,累死两匹马赶来,生怕她有任何差错,谁知,见到的是她的藏私,她的隐瞒,她的背叛!
一枚玉佩!
征东大将军诚亲王的玉佩!
八年前就握在手里,隐藏了八年之久的玉佩!
她,叫他情何以堪啊?
多年来,他尊重她,呵护她,以为她虽为人母,却始终是个不识“情为何物”的懵懂少女,哪知……
呵呵……
她不是不懂情,不是不知情,仅是她心中有情的男人是莫冉盛而已!
想到这,残阳顿觉五脏六腑有如火烧,痛得他脸色苍白,惟有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呼痛出声。
若非顾及到当时皇帝莫冉聍隐身在旁,他早一掌打死莫冉盛,岂容他安然离去!
叹了口气,水灵灵幽幽道:“残阳哥哥,多年来,丫头一直都记得你对丫头的好!打小,若没你护着保着,丫头决不可能从‘百人挑选’中活下来,若没你暗中教导,丫头不可能次次出任务安然归来,成为水灵宫的宫主。若没有你,轩儿他……”晶莹泪水不期然滚落,她咬唇道:“丫头永远记得轩儿三岁那年,不慎中了奇毒,太医院群医无策,那个人更是冷眼旁观,一心等着轩儿咽气。是你,冒着生命危险,亲上天山,采……采来解毒圣品天山雪莲……在丫头记忆中,从来没见过这般落魄的残阳哥哥,身上的衣衫没有一处完好,身上、手上、脸上、皆有不少伤痕,有些……有些地方甚至还血淋淋的……丫,丫头……”哽咽着,克制着,努力着,她知道自己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伪装坚强,坚强到无坚不摧的地步,唯独无法在残阳面前伪装,只得将自己所有脆弱、无助赤祼祼展现在他眼前,她不奢望什么,只是不想哭出声,泪水既然无法克制住,至少让她不要哭出声,保留最后一份坚强也好。可一切挣扎注定无果,她只得捂住嘴,死命咬着唇,任泪水磅礴。
残阳对她的好,她怎可能忘得掉?
他占据了她的一生,每天只要睁开眼睛,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都提醒着,他在她身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
为了她的任性妄为,他每月穿梭于皇宫与幽婉阁之间,面对无数无知的危险。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多靠近皇宫一寸,便多一分危险,他为了她,却什么也不顾,执着往来于幽婉阁和冷宫,不辞辛苦。甚至,在得知她进入圣天殿后,披星戴月赶来,这份深情厚意,让她如何回报?
随后抽取一根干稻草,化作锋利暗器,射向墙角蜘蛛网,一手揽过水灵灵纤细的腰肢,抱着她滚向一旁的地面,只闻“咔”一声轻响,地面徒然裂了个大口子,好似怪物张大的嘴,一口吞下残阳与他怀中不住哭泣的水灵灵。
原来,墙角那蜘蛛网,是制作精巧无比的机关。
阖上眼,温顺地躺在残阳怀中,享受着飞落的感觉,纵然仅是六丈高度的飞落,对囚禁在深宫多年不得自由的水灵灵来说也是好的,唇瓣扬起一抹淡若清风的笑花,残阳心中一暖,抱着她的手更用力一分,似想将她嵌入自己怀抱、融进自己血肉中。
双脚踏在结实的地面上,残阳无声冷笑,瞥了眼头顶早已封得严严实实的机关入口处,大步流星顺着长长的地道往前走去,一路上,每隔三丈远便有一盏夜明珠灯照明,不必担心黑灯瞎火撞疼了头。
约莫走了百丈距离,一堵石门挡住了去路,周围石壁上镶嵌着无数樱桃般大小的夜明珠,杂乱而有序,略懂奇门数术之人一眼便知,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夜明珠组成极其利害的阵法,稍不留神就有丧命在此的危险。
水灵灵略略挣扎,她知道此石门乃是天罡重石制成,重达万斤,唯有开启特殊的机关才能打开,任何人凭借一己之力是无法打开的,若想用火药炸开石门,则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百来丈的地底密道皆会塌陷,将其中之人活活掩埋而死。
手臂一紧,制住水灵灵的挣扎,残阳低声道:“相信我。”炯炯有神目光中的坚定,以及飞扬跋扈的邪肆狂妄,令水灵灵心头一颤,凝视片刻,重新合上眼,依顺在他怀里,安心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他。
嘴角扬起自负的弧度,满心的欢喜不可否认,残阳爱极了这种感觉,他的女人在他怀里,全身心地信任他,而他,将以大无畏且战无不胜的英雄的姿态,完成开启特殊机关的仪式,仅能一人独自完成的仪式。
一只手将水灵灵紧紧护在怀中,那模样有些像是母亲保护年幼的孩子般,着实有些可笑,但残阳不顾这些,薄唇抿成一线,嘴角带着刚毅弧度,厉眸半眯,端详着周围夜明珠组成的阵法,眼底是谨慎的轻蔑,这个阵法是他自己一手设计的,若是今朝自己伤在自己手上,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掐指一算此刻时辰,残阳纵身跃前,配合着夜明珠阵法施展破解之功,若是常人至少要一刻钟时光,而他不消半柱香时间,石门便缓缓开启,一算时间,比往日略慢了一分时光,身负一人尚有如此速度,可见其修为之高深。
石门缓缓开启,光亮随着石门的开启悄悄透出,荧荧夜明珠光辉在石门完全开启后,照亮一长开外的密道,毫不吝啬地将一室光辉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
慢慢睁开眼,调节眼睛的适应程度,水灵灵望着满室光辉,会心一笑。
十丈见方的地下宫殿,四面绘制着郁郁葱葱竹林的墙壁上安置这四枚鸡蛋般大的夜明珠,多角度切割的八面镜将夜明珠围在其中,充分发挥夜明珠的光辉,照亮整个地下宫殿。
靠着东墙摆放着一张六尺长四尺宽的紫竹床,床上平铺着保暖的紫貂床褥,两床极地雪貂皮毛之称的被褥,盖在身上既柔顺又暖和。床边是小巧玲珑的紫竹梳妆盒,椭圆形的梳妆镜周围,镶嵌着数枚红蓝宝石,长方形的梳妆盒中放置着水灵灵为数不多的珠宝首饰,包括那支象征着她身份地位的雕花象牙蕾丝花水晶飞云流线金钗。
106
南墙倚着四只衣柜,分别搁置着水灵灵春夏秋冬的衣服,每一件都是簇新簇新的,最好的布料制成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上面一针一线绣的每一朵花每一只蝴蝶是那样的精美绝伦,完全不逊色于当年她大婚时穿的凤袍。由于她身中寒毒,体质较为畏寒,残阳特意吩咐制成衣裳的面料要厚实保暖些,哪怕是夏装也不似过去般清凉。
衣柜里每一件衣裳,都是残阳对水灵灵的心意,可她几乎都没穿过,白日,她必须出现在冷宫,否则,冷宫里一天到晚盯贼样盯着她的太监会起疑。夜晚,她回到这个地下宫殿时,已是就寝时间了。四只衣柜里的衣裳,唯有夜行服是她偶尔会穿的。
关在冷宫里闷了,思念轩儿了,悼念母亲了,她都会换上夜行服凭借自己踏雪无痕的轻功,如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雄鹰划破天际,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有时,她偷偷溜出宫,处理一些水灵宫的事情,或者漫步欣赏莫都清凉寂静的夜晚。
时隔八年,她,依然是水灵灵,是水灵宫宫主。
过去,水灵宫主是江湖人尽皆知的极品女杀手,现在,她成了江湖人口中最为神秘的水灵宫主。
八年未曾现身水灵宫,亦未在江湖上有所作为,却将水灵宫主的位子做的稳稳当当,不仅如此,幽婉阁主身边该出现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始终没有出现,成了江湖一大悬疑。
她知道,或许当年她初进宫时尚不明了为何残阳哥哥多年来待她好的原因,但当她瞧见那个人看骆凡心时的眼神,她隐约有些明白,也许她依旧不懂何为‘爱’,可她明白,这辈子她会是为残阳哥哥生儿育女的女人,一如过去水灵宫主是为宛幽阁主生儿育女的女人般,或者,可能,略有不同。
西面立着矮小的橱柜,里头搁置着一套完整的紫竹餐具,两只碗,两只碟子,两幅筷子,两只勺子,除了盘子是四只外,其它的餐具皆是成对的。
北面站着四尺余高的兵器柜,柜子里搁置着各式各样的精巧兵器,每一样皆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皆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地下宫殿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小四方桌,上等紫竹制成,边沿雕刻着精美的兰草花纹,桌面上铺着镂空锦缎桌布,样式清新素雅。为数不多的家具,摆放在十丈见方的宫殿里委实显得空空荡荡,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然而水灵灵并未对此有丝毫不满,甚至,当初在第一眼瞧见这里的一切时,是惊叹且激赏的。
一个月,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自水灵灵被黜入冷宫那刻算起,一个月时间内,残阳就命人挖掘了这条地下密道以及建立了如此大规模的地下宫殿让她住着。
茅屋里机关入口的六丈落差,是精确计算的结果,一般的江湖人士凭空拔地而起一跃顶多三丈高度,纵使江湖一流高手亦五丈有余,亦难以达到六丈的高度,垄断江湖黑道势力的宛幽阁中,唯有残阳与她有此等身手,可以凭空拔地而起一跃六丈有余,可以说,六丈的高度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若有人想用游强壁虎功顺着六丈落差的墙壁爬上去,只怕要失望。打磨的滑不溜手精钢铁板,直径六尺的厚度,任何人是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攀爬上去,更别提开启上头机关虽要的并非蛮力。
地下宫殿入口处的万斤天罡重石,装饰素雅的宫殿,以及在她入住后不断扩建的其它部分,眼前的地下宫殿仅是残阳两年来在守卫森严的皇宫地底下修建浩瀚工程的一个分支,最为重要的分支。
随意却不失温柔的将水灵灵丢在紫竹床上,残阳自上而下俯视她,似乎想借此看穿她心中所有不为他知的秘密。
先前在茅屋,水灵灵的话他听了不是没有感受的,原来他对她的好,她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的遗忘。
可是,他更听出了水灵灵话里的潜台词,她在质问他,质问他这两年来为何有意无意让他的儿子处在危险之中,为何调走保护他儿子最优秀的死士,让她儿子无时无刻不活在刀光剑影中,如站在悬崖峭壁之人,向后退,致命的死亡镰刀架在他颈项上,若前进,等待他的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前后都是死路!
不欲找借口,说“是为了让他尽快成长的锻炼”的废后,一来他不屑欺骗,二来,水灵灵不可能相信。
“八年前,你就拿到那块玉佩。”无视水灵灵的质问,没有丝毫责备意味的质问,仅是淡入过眼云烟的质问,却悄悄揪扯着他的心弦的质问,他犀利的一针见血,阴骘称述着她对他的不实,坚硬如铁的大手牢牢锁住她精巧的下巴,似乎她只要说出一个让他不满意的字眼,便会捏碎她的下巴。
看似粗暴的动作,却成功制止水灵灵继续残忍地咬唇,瞧着原本略显苍白的唇染上一抹血色,变得红艳惑人,残阳的眼神微暗,是欲望悄悄燃起,亦是心疼轻扯心弦。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水灵灵的回答,八个字,简洁明朗的说明她隐瞒残阳的原因,顺带将脑海中关于八年前那一幕的隐约记忆断断续续说给残阳知晓。
若可以选择,当年她不会被强扯进这个血海漩涡,当初她是身不由己,不愿再多拉扯一个不该的人进入这血海漩涡,况且:“收到玉佩的那天下午,丫头便彻底忘了这事,一连串的变故打击,丫头怎有闲心关注身外之事。若非两年前那道罢黜皇后圣旨,丫头匆忙收拾不能见光的物品,无意发现……”若非今朝预见莫冉盛,或许这块玉佩依旧是垫桌脚的脏石头。
望着水灵灵略微迷茫、努力思索的模样,残阳心里不觉好笑,丫头貌似背叛的行为让他的冲动淹没了理智,忘记了她是个不管身外之事的人,莫冉盛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陌路人,他的一番话语,好似她应该将她牢牢记在心底般,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不是很痛快。
剑眉一锁,残阳化作最温暖的棉被覆盖住水灵灵单薄的身躯,一手强扣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温热狡猾的舌头如锋利钢刀般强行进入,攻城掠地,一手顺着她白皙颈项残忍而多情的抚下,直至纤细的腰肢处,猛然一扯,扯掉她的腰带,粗暴撕裂她单薄的衣衫,破碎的布条化作陨落的蝴蝶,衰败飞舞着,终而殒命于地。
“唔……”讶然!水灵灵满脸惊愕的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俊颜,这张脸她看了十八年,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靠近看过。
他在做什么?
他把什么放进她的嘴里?
经过孕育,已有一个七岁大儿子的水灵灵,对于男女床第之事,可说是一窍不通,此刻,她仅是隐约的猜测到,残阳正在对她做的事或许和大婚之日那个男人对她的施暴有所相似。
大婚……
施暴……
突如其来的寒冷……
痛……
全身撕裂般的痛……
不--
挣扎!
激烈的挣扎!
手脚并用,内力冲撞,不顾牙关的疼痛,牙齿猛烈一咬,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残阳吃痛,猝然退身半步,陶醉的厉眸倏然睁开,迸出阴骘狠历光芒,带着血腥味的煞气,吃人般瞪着水灵灵,身上散发出的残酷暴戾气息,周围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似被火把烘烤的没有半点水分,燥热的全身肌肤要干裂般,亏得地下宫殿里没半个活物,否则必备残阳此刻怒焰高涨的模样吓坏。
她竟敢拒绝他?
不仅用内力震伤他,还咬破他的舌头?
水灵灵茫然未觉,双臂环胸,抱着身上所剩不多的破布条慌不迭退至床角,清纯脱俗的脸蛋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方才还红润的脸蛋苍白的惨若金纸,空洞泪眸瞠大,近乎没有焦距,没有一丝温暖的色彩,唯一的颜色是惊恐,是畏惧,是茫然无措,仿佛深深恐惧着什么,嘴里先是轻声呢喃着,片刻后,她开始放声尖叫,歇斯底里喊出心底最深的恐惧。
遥远,距离遥远的恐惧,这段距离是残阳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这份恐惧,是残阳不知该如何帮她消除的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
来不及怒浪滔天,残阳凝视着水灵灵惊恐万状的模样怔忪,在他的认知中,他的丫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纵是那条老狗在世时,她再害怕、再恐惧,也没见过她歇斯底里放声尖叫,她永远是将所有情绪掩藏在淡漠的外表下,不让任何人瞧出破绽。为此,她成为历任水灵宫主中唯一一位将“心湖荡漾”练到登峰造极的宫主,化有形的武功为无形的情感,让敌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的瓮中之鳖。
她在恐惧什么?
以她坚忍不拔的性子,连死亡都无所畏惧,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她恐惧?
嗫嚅的唇,除了不时的尖叫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残阳侧耳倾听。
“不……不要!疼……好疼啊……呜……啊---不,呜……啊--滚开……不,不……疼啊……啊--疼啊,呜……疼……”
不要?
好疼?
残阳有些迷惑,记忆中他的丫头是最会忍耐的,怎么会叫疼呢?更何况,他的丫头从来不会用话语拒绝别人,向来都是直接行动,用她的行动来表明她的想法的。
“丫头。”不忍见到她伤害自己的行为,伸手欲拉开她近乎自伤的手,惊恐过度的她双手太过用力,勒得双臂一片淤黑。
“不要!”一声惊叫,尚处迷茫状态的水灵灵下意识拍出一掌,十成内力疾吐,残阳来不及防备,双手迅疾一翻,运上十成内力,挡住水灵灵凶狠一击。
水灵灵的武功是他亲自教的,实力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处于恍惚状态下拼命自保的一击,他怎敢掉以轻心?
他的确不能掉以轻心,但他没想到,处于极度惊恐迷茫状态下的水灵灵完全丧失了自我保护能力,根本不知如何抵御残阳的十成内力的反击。
“噗”
鲜血喷出,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往身后墙上撞去,一声沉闷后重重摔落于紫竹床榻上,如衰败的蝴蝶,再也无法绽放出炫目的光彩。
“丫头!”惊觉水灵灵惨状,残阳慌不迭上前抱起她残败如经历过狂风暴雨落花的身子,一手抵住她后心输送内力为她疗伤,一手忙扣住她脉门查探伤势如何?
肋骨断了两根,体内真气溃散,至少要卧床休养三个月才能复原。
还好,纵然她没有运功反击,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何时,她皆用内力护住心脉,以避免突如其来的危险,否则,以他今日今时的身手,她想不当场毙命根本是我妄想。
约莫输送了一个时辰的真气,水灵灵幽幽苏醒。
107
“残,残阳哥……丫头好怕……”泪眸依旧染着点点惊恐,神智似乎未完全清醒过来,眼底隐约闪烁着浓烈恐惧,烈火燎原般熊熊燃烧,燃到极致,凝成浓稠恨意,恨得牙关紧咬,恨得浑身发颤,恨得血气攻心再度晕死过去。
“丫头——”
残阳失声惊啸。
“咯吱”
六尺余高的兵器柜徐徐开启,一道黑影匆匆掠入,闪至紫竹床榻前,单膝跪地,胆寒道:“属下参……噗……”仅说了三个字,身形猛向后撞去,尚未撞出一尺远,只觉喉头一紧,被硬生生扯了回来,一只曾经掐碎无数人颈项的魔鬼之手牢牢锁住他的颈项,就是这只手阻挡住他身体向后撞的力道,将他扯回水灵宫主的床榻前。不需要低头瞧,他也知道胸口虚映了一掌,若非主上要他医治好水灵宫主,怎可能虚映一掌?
幽婉阁主手下,从无活口!
这是江湖百年来的至理名言,这任阁主更是讲这句话贯彻到底,发挥得淋漓尽致。
上至百岁老妪,下至襁褓婴儿,没有他下不了手的,更没有他出手后还能勉强活着的。
“还不动手!”低沉阴恨的嗓音,失去以往的沉着冷静,隐隐颤抖着。
连滚带爬,那人闪电般拿出金针为水灵灵针灸急救,手不颤,针不偏,不消片刻水灵灵若有似无的脉搏沉稳了许多,神乎其技的施针手法,老江湖一瞧就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鬼医
惟有鬼医才有如斯高明的医术,能跟阎王抢命。
地下宫殿里,每座宫殿皆是隔音设计的,人在殿外决计不可能听见殿里发出的声音,鬼医却能在残阳努啸的第一时间赶到,谁知这宫殿里究竟藏匿着何等精妙机关?
没有丝毫差错的施针,疾如风驰电掣的手法,着实叫人眼花缭乱,但鬼医心中比明镜还透亮,他之所以没出半分差错,不是他真的医术高明到敢跟阎王抢伤者的命无所畏惧,是他畏惧幽婉阁主畏惧到了极点。
没有一丝颤抖痕迹的手,不是不会颤抖,而是太过畏惧,以至于不敢颤抖。
他怕啊!
他怕他一颤抖,自己的命就这么颤抖没了。
幽婉阁主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衣裳,早已冷汗湿透,额头,更是冷汗直冒,却咬紧牙关不敢滴下半滴汗珠,万一沾到水灵宫主的躯体,只怕他这辈子再也没有流汗的权利——若是水灵宫主一辈子都需要他来活命的话,若不需要,他直接可以发配去刑堂享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残阳忧心忡忡守着水灵灵,鬼医心惊胆战救治着她,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有一双清丽灵活眸子,将他们所有的举动尽收眼底。
春天的脚步近了,更近了,终于到来了。
御花园姹紫嫣红,后宫千娇百媚无不纷纷盛装打扮,将自己最美艳迷人的一面展示在众人眼前,尤其是展示在这个国家的帝王面前。
可是,他看不见!
毛离顺偷觑着凌修仪几乎快笑僵的脸,斜瞥了似乎望着凌修仪娇媚脸蛋出神的皇帝,心中暗暗叫苦,凌修仪笑得再甜,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她眼底的阴狠已经赤祼祼展露出来,连掩饰都忘记了,而皇帝仿佛没有察觉丝毫。
皇上最近怎么了?
四国使者虽来者不善,但没人敢明着挑衅大莫的皇帝陛下,即便是在圣天殿接风接风宴上目中无人盛气凛然的乌鲁国娅儿伦公主,被废后骇倒后也安分守己,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仅是拿伺候她的太监宫女出出气。
有太妃娘娘、向昭仪、礼部帮衬着,皇后按喀萨国、仡易国、乌鲁国、高其国各国使者的居住习惯,将他们分别安置在临渊宫、流萍宫、紫磷宫,规矩礼仪上应没什么大问题。
朝野上更是太平的很,两年前舒隆革兵败被杀当晚,上了年纪的长孙右相不慎滚落阶梯,此后一直卧病在床,皇上关怀他,特意派了太医院院使去诊脉,赏赐无数名贵药材,不想长孙右相拖了半个多月后依旧去了,皇上感怀长孙右相一生为国,功在朝纲,追封其为安国公,长孙夫人殉葬,赐其子孙后人黄金万两、白银千两、棠城为封地、良田千顷,其子孙后人叩谢龙恩浩荡后,收拾家当前往距离莫都千里之遥的棠城。
估计长孙右相本以为绊倒了权倾朝野的死对头舒相就能独揽大权,谁想会跌下阶梯而死,正室夫人殉葬,家人亦被皇帝变相发配至棠城,长孙家怕是再没机会在大莫朝廷的舞台上展露头角。
落井下石,顺水推舟,皇上使得出神入化。
掌握朝廷大权的两大权臣先后辞世,朝野百官人人自危群龙无首,皇上趁机恩威并施收揽皇权,收买人心,两年时间大刀阔斧进行革新,大力提拔新一代的年轻才俊顶替那些目中无人自视甚高的老臣如今已所剩无几,收回军权,交给值得信任的将领,采取各个击破政策,皇上在大败乌鲁国,结束与喀萨国的长期混战后,先后出兵仡易国、高其国,平定边疆骚动,稳固大莫皇朝的安定。
四国使者这时候一同出使大莫,表面上看是为了与大莫交好,谁知道他们是否会趁这个机会通气呢?尤其是每个国家都派了年轻一代的皇室成员!唉!皇后娘娘为四国使者安排寝宫时,只考虑他们的居住习惯,却忘了将他们隔离开来,临渊宫东近紫磷宫,南倚流萍宫,惟有乌鲁国使者居住的茵苒宫与其他三座宫殿距离稍远。
失策啊失策!
若是此事交由废后娘娘处理,想来能各方面兼顾,又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除非她故意想让她故意让人挑出刺来。
后宫嘛——
的确不是很太平!
当初舒隆革发动兵变之事,后宫嫔妃惨死无数,为此朝臣纷纷上诉请求皇上大选秀女,充实后宫,以广子嗣。刚开始皇上忙着收回皇权,在后宫方面不曾用心,一年前皇上准折选秀,约摸选了近百名女子入宫,伺候皇上虽不再非常专宠骆皇后,每个月约有十个晚上是在凤暄宫睡的,其他嫔妃那儿也算是雨露均沾,最不得宠的至少三个月也能排上一次,比起当初的废后不知强上多少倍。
可是,后宫历来就是女人的战场,废后执掌后宫时,一方面是后宫嫔妃人数不多,另一方面是舒娘娘的雷霆手段,导致后宫嫔妃勾心斗角时缩手缩脚,有些才冒出个头,就被舒娘娘雷厉风行诛杀在摇篮里,那些年的后宫风平浪静的模样,让他这个身在皇宫数十年的老太监大为吃惊,从未想过,后宫也可以那般宁静如水。
而现在的骆皇后……
唉!
除了皇上宠爱方面胜于舒娘娘外,心计、手段、谋略、胆识、才干无一能及。后宫嫔妃间的尔虞我诈已达到白热化程度。
朝阳宫茗昭仪不得皇上欢心,平均三个月才能得到皇上宠幸一次,在后宫无权无势,若非看在她是高其国公主的份上,只怕早香消玉殒,多少人眼红她昭仪的品级啊。
滟阳宫向倾城向昭容人如其名,乃礼部尚书向国予之女,很有名门闺秀的大家闺秀风范,朝廷撒谎能够有着强硬的后台支持,因皇后才干平平,难以维持后宫安定,两年来帮衬着皇后维持后宫,较得皇上宠爱,在后宫可算是有权有势,在嫔妃间的威信远盖过皇后。
慕夕宫凌镜凌修仪,有个兵部尚书的兄长并没有让皇上多看她几眼,相反,皇上对她不甚宠爱,进宫时依仗着凌尚书的关系册封她为正六品宝林,努力奋斗了近两年时间只爬到美人的份位,比起比她略晚些日子进宫的向昭容远远不及,为此凌修仪和向昭容之间明争暗斗特别激烈,形成两大党派,分庭抗争,若非三个多月前太医说她怀了龙种,皇上龙心大悦,朝野欢腾,一下子连晋她两级,恩赐入主慕夕宫。
至于新月宫英菊英充容……
不提也罢,两年来皇上宠幸她的次数,不记得是一次,还是两次。虽说她是正二品的充容,却不得宠,无权无势,以至于在后宫,不得宠嫔妃身边的太监宫女都敢给脸色英充容看,就连浣衣殿的洗衣奴也不将她放在眼里,经常不洗新月宫送去的衣裳。处境比起当年的舒娘娘,当年的舒娘娘纵是再不得宠,也是大莫皇朝母仪天下的皇后,三千后妃之首,舒相又掌握朝廷大权,而英充容得父亲呢?记不清是哪个不知名山坳岰里的八品县令,出身比一些宫女还不如。话虽如此,一个毫无权势的嫔妃,竟能在后宫存活至今,想来她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其他品级低于正二品的嫔妃,其中不乏心狠手辣、心机深沉者,不过目前尚无与向昭容、凌修仪分庭抗争的实力。
难道皇上真是为后宫的事出神?
悄悄摇摇头,毛离顺下意识否认自己的想法,皇帝雄才大略,视后宫女子如衣物,除了当今皇后,后宫里任何嫔妃只要稍惹他不高兴,就是打入冷宫,或者贬低品级。
今天这事透着股不寻常的味道,毛离顺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总结,皇帝若有心烦之事,通常是去凤暄宫找皇后,再不然是去朝阳宫听向昭容弹琴,怎么也不可能来慕夕宫找性子急躁的凌修仪。
可——恶——
凌修仪怒火冲天,气得咬牙切齿,偏偏眼前之人是她的天,她的主宰,只得将满腔怒火硬生生压抑下,差点咬碎满口银牙。
该死的!
他竟敢当着她的面想别的女人!
既然想,为什么要来她的慕夕宫?
最好别让她知道是哪个骚狐狸勾引皇帝,不然她一定要那只骚狐狸死无葬身之地!
一盏茶时间,漫长如一天光景。
轻巧的羊脂白玉杯子重如千斤担,似要压断她纤细的手腕,葱白柔夷仿佛再也承受不了沉重的负担,随时有折断的危机,这般状况,对娇生惯养的凌修仪而言实乃酷刑。
“皇上……”忍耐再三,凌修仪终承受不了酷刑的惩罚,开口呼唤皇帝,娇柔的声音似从牙缝里艰辛积压强扯出的破碎布匹,硬要扯成光洁无暇的锦缎,丝毫不怕扯得太过用力,有崩裂成飞絮的危险,“皇上……臣妾的肚子……”
许是“肚子”两个字刺激到皇帝,恍惚片刻,皇帝回过神来,凌修仪忙戴上纤柔娇婉面具,速度之快,竟丝毫没有戴歪,媚眼如丝水眸荡漾着圈圈不堪重负的委屈,崔心断肠的泪水眼眶中不住打转,最终,在皇帝犀利到近乎狠辣的目光下败下阵来,神色略微惊惶,眼睛一眨,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滚落,源源不断,似泉水般喷涌不息,慌乱的她,傻傻地注视着皇帝阴冷的眸子,忘却低头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慌。
108
胆色不够。
皇帝聍心中涌起一股厌烦,夹杂着得意的满足,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再细微的一个动作,都能影响所有人的情绪,让他们诚惶诚恐,俯仰他的鼻息以得安然生存,这,着实令他自傲。
一道身影,脑海中闪过。
剑眉顿时紧蹙,唯独她,他的任何举动,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的坚持,她的固执,她的执著,是他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半分的。
八年不曾宠幸,她坦然以待。
黜入冷宫,贬为庶民,她安然自在。
进入圣天殿,潜意识欲逼她低头,不想反被她无形羞辱,她怡然自得。
为什么,他的所作所为对她造成不了丝毫影响?
而她的一举一动,却牵扯着他的神经?
就因为他听到了她跟舒隆革撕破脸时的激烈争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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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
即便是他弃若敝屣的女子,也不容别的男人对之有意,尤其是他的弟弟么?
也许……应该……是的……
不住微微颤抖,凌修仪惊惶凝视着皇帝聍,进宫两年多,皇帝上她这儿来的次数不算多,也不算少,她一直以为自己看清楚这个男人,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直到方才那一刻,瞧见他眼底的阴鸷,狠辣如嗜血猛兽般的残忍,她才迟钝惊觉,惊觉自己的自以为是,她曾经怎么会愚蠢到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掌握这个男人呢?
他是皇帝啊!
斗败权倾朝野的舒隆革,不留痕迹铲除长孙咨的皇帝聍啊!
难怪原本不是太子的他,能击溃当时的太子,当上太子后娶了出身卑贱的贫民女子骆凡心依旧能将太子之位坐得稳稳当当,甚至一步一步掌握皇权。
如斯令人难以捉摸的他,她真能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么?
可以,应该可以的,至少有五成的机会,她至少有五成的机会不是么?
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凌修仪欲图平复心中的惊慌,谁料面对着皇帝聍瞬息万变阴晴不定的俊颜,她的心越跳越厉害,每一下都重如雷鼓,压迫着她的神经。
紧张的情绪,牵扯着腹中才成形不久的胎儿,痛楚,一波接一波侵袭而来,非同方才为摆脱酷刑的伪装,而是货真价实的疼痛难忍。
豆大的汗珠,顺着姣好的脸庞滚落,苍白的脸颊沾染着点点泪水,好一副梨花带雨的娇媚模样,即便是疼得实在受补了,依旧充满了惑人的美感。
寻常男子见了,只怕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爱一番。皇帝聍宁静如水,平和的俊颜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文儒雅,不温不火,如美玉般安静祥和。但这份祥和在此时,却显得那般诡谲,以及冷酷无情。
跪在他面前的,不仅是他的妃子,更是他孩子的母亲,他竟可以视而不见,可见其心肠坚硬胜铁。
凌修仪心头狠意切切,难道皇帝聍只在乎骆凡心那卑贱贫民女子腹中的孩子么?
难怪当初舒皇后的小公主一出生便夭折,此刻想来,凌修仪对废后稍微起了点同情心,然而这同情心只存在了一弹指时间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她捂着肚子瘫软在地上,连打滚都没力气的娇弱身子。
很痛么?
皇帝聍有些恍惚,未曾察觉,自己正伸出手,小心抱起凌修仪,将她安置在宽大豪华的床榻上,命毛离顺传来太医。
战战兢兢,头发花白的太医为凌修仪悬丝诊脉,低垂着脑袋,一双老眸捕食瞥向皇帝阴沉的俊颜,微颤的粗糙大手,泄露了他心底的恐慌。
凌修仪只是受惊过度,动了胎气而已,一帖安胎药服下便能止疼,可皇帝为什么那副神情?
他的诊断应该不会出错才对啊!
皇帝聍凝视着凌修仪,见她夸张地捂住肚子,因怀孕而日渐圆润的脸上浮现虚弱之色,樱桃小嘴里不住地喃喃呻吟。
每个有了身孕的女人,都是那般矫揉造作,以博取夫君关爱的么?
似乎,她不是……
犹记得当初听闻她有身孕时的消息,她的反应激烈骇人,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恨不得用杀了自己的方式杀了腹中刚刚成形的胎儿。
一碗加了少量花红的安胎药,被她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法送回,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的保护姿态令他记忆犹新。
高其国使者到访,她坐在后位上,与他一尺之距,却尽可能地避开他,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扫向他,更别提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时的她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身体却未因妊娠发生太大的变化,鹅蛋脸没有圆润半分,反而更显精巧,下巴尖得惊人,与凌修仪此刻圆润得快要浮肿的脸蛋截然相反。
那是他唯一一次清楚瞧清她,孕育着他的孩子时的模样。
自那之后,直到她作完月子前往来仪宫索要璃轩,他再也没见过她,亦没察觉她有任何向他示好的举动或者是流露出妊娠的不适来,似乎她腹中的骨肉与他无关。
璃轩,真的是他的骨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两年。
若当初没有无意听见她与舒隆革的激烈争吵,或许他依旧会坚定不移地否认璃轩是他的儿子,可是……
但她心机深沉,他不敢保证她是否知道当时他在场,故意说出欺骗他的话来。为此,两年来他待璃轩忽冷忽热。
若他真是他的儿子,在没有其他子嗣前,他不想亏待了他,若他不是他的儿子,是她和别的男人通奸所生的孽种,他不想他过得太好,或者说他不想让他活着,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他是他莫大的耻辱。
毛离顺见皇帝聍隐露不耐之色,忙低声道:“陶太医,凌修仪娘娘的玉体如何您倒是说个话啊!别让皇上心里干着急啊!”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若是皇帝的脸色都不会看,他这个大内总管也就不用干了。
陶太医正愁不知如何回皇帝的话,凌修仪腹中的可是大莫皇朝的二皇子啊,皇帝对太子不甚宠爱,当初立其为太子是情势所逼,朝野上下早在猜测皇帝什么时候会废了太子,只是苦于后宫嫔妃虽多,多年来却无所出,如今凌修仪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尤其已证实腹中的是个男孩,朝野上下多少大臣欲见机行事,揣测皇帝的心思。此时毛离顺的话,等于给了他个台阶,他还不赶紧顺势回道:“回皇上的话,凌修仪娘娘受惊过度,导致腹痛难当……”话,越说越轻,瞥见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陶太医赶紧说几句较为严重的话:“娘娘身子骨软弱,需要好好调养……”
毛离顺觑着皇帝的脸色,赶紧问道:“陶太医,凌修仪娘娘肚子里怀的可是皇室子嗣,要什么珍贵补品太医院没有么?”
皇帝聍深邃双眸一瞪,陶太医心中焦急,一时间随口说出太医院里最名贵药材的名字:“雪人参!惟有雪人参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将凌修仪娘娘调养到最佳状态,以便于小皇子安然落地……”话一出口,他就悔青了肠子。
他说什么药不好,偏偏说雪人参。皇宫上下谁不知道,放眼后宫能吃得上雪人参惟有多年宠冠后宫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多年前生产时发生血崩,身子骨更是糟糕,多年来用雪人参维持着她看似健康的凤体。
凌修仪虽说怀有龙嗣,得宠程度怎么也比不上皇后娘娘,他说这话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么?
毛离顺猛抽气,不敢置信地望着满脸懊悔的陶太医,瞄了眼脸色蓦地一沉的皇帝,忙低头数蚂蚁,生怕惹祸上身。
“雪人参……”皇帝聍无意识地低喃着,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如果,当初她也定期服用太医院精心准备的珍贵补品,那女孩,是否就不会一出生就夭折?
“准……”淡如清风的一个字,如袅袅幽烟飘过众人的耳朵。
如果,他们真是他的骨血,他的小公主,就不会被弃尸在乱葬岗……
弃尸……乱葬岗……
不!
不是的!
那女婴的尸体……他让影卫……
不对!
他没有那么做,那女婴的尸体千真万确是丢弃在乱葬岗,而不是……
她会知道么?
宫中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她不知道的。
不会的……
如果她知道实情的话,以她对璃轩的疼爱程度来看,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怎可能七年来没有半点风吹草动?
况且,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惟有他和影卫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颤抖着安慰着自己,他拒绝相信若是水灵灵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和她之间本来就势如水火,若是再加上那件事,他和她,将再无挽回的机会!
挽回?
等等,他在想什么?他怎么会想挽回她什么?像她那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心机深沉的女人,他弃如敝屣都来不及,怎可能去挽回呢?
慌乱!
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流窜全身,如闪电般击得他不知所措,一瞬间僵硬了身子。
陶太医哑言,原本他已做好掉脑袋的准备,不料皇帝竟然恩准。
毛离顺猛然抬头,用看怪物的眼光盯着皇帝,想起自己是什么身份,又赶紧揣揣不安地低下头。
皇后娘娘的雪人参?给凌修仪进补?
皇帝近来真的不对劲,不是他的错觉啊?
麻烦啦,好不容易安静了两年的后宫,又要再度掀起惊涛骇浪,只怕这次不会像以往那样速战速决,怕是要进行殊死搏斗!
凌修仪微微颤抖着身子,是兴奋,是激动,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殷红,娇媚得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似水美眸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狂喜,如沸腾之水般咕噜噜冒着圆滚滚的气泡,略显放肆地宣扬着她的激动难耐,嘴角弧度压抑不住的往上飞扬,此刻的她,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的病态。
那可是惟有皇后才能享用的雪人参啊!皇帝对皇后的宠爱无以复加,太医院里为数不多的几支雪人参,就连皇帝自己也没服用过啊!
她肖想多时的雪人参啊!
之前她被诊断出孕有龙嗣晋封为正二品修仪后,曾撒娇向皇帝暗示索要过,不想却激怒皇帝冷眸一寒拂袖而去,之后她也不曾死心以腹中孩儿需要进补为由,看准了皇帝是个温文性子不会生气的主儿,几次三番暗示,均被皇帝置之不理。不想这次,她尚未开口,皇帝就应允了,她怎能不兴奋异常?
109
“臣妾叩谢皇上龙恩!”凌修仪柔顺低着头,声音娇而媚,甜而腻,娇媚到骨子里,甜腻到骨子里,听到耳朵里实乃荡气回肠,连毛离顺这位公公听了,都忍不住脸红耳赤,“只是……雪参乃皇后御用圣品,臣妾怎么敢……”说着,眼眶再度湿润。
等待片刻,始终没有听到皇帝怜惜的话语,凌修仪不禁抬起头来,却见皇帝聍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慌张,然后神情一凛,肃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她的视线,脚步沉稳,背影却夹杂着慌张的逃离成分。
怎么回事?
毛离顺朝凌修仪欠了欠身,忙不迭跟着皇帝离去。
慕夕宫里,留下一张张错愕的脸
不顾一切,发出应允的恩旨,或许说出之际,仅是一念之差的冲动,冲出慕夕宫后,他竟没有半丝后悔的懊恼,即使事后要面对他的心儿不解忧伤的眼泪,他也认了。
为何?
仅仅是因为凌修仪那女人肚子怀的是他的皇子,他急不可耐想找人取代璃轩身份地位而已么?
貌似,并非如此……
冲出慕夕宫的一刹那,他脑海中闪过的,似乎是连容貌也看不清的稚嫩脸庞,唯一清楚的,是那张稚嫩脸庞上有她的痕迹,有与璃轩相似的地方,应该也有他的痕迹吧。
似乎,就是那张连容貌都看不清的脸庞,让他产生绝不后悔的想法,哪怕是要惹他最喜欢的女人伤心流泪也在所不惜。
望着看似宽广无边的皇宫,皇帝聍一瞬间产生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想法,选来选择的道路太多,也是一种负担。有时候如果只有一条路可供选择,反而能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状态笔直向前,忽略周围所有事,牺牲所有并非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人,一如当初与舒隆革等人争夺天下大权时一般,他亲自下旨让心儿在妃的位置上直溜了十一年之久,亲手将他的原配皇后推入憎恶他至极的深渊,亲口下令将一出生变夭折的女婴处理掉。
那般一往无前的冲劲,一去不回头,似乎再也不会拥有。
恍若醉汉般步履踉跄地游走在诺大的皇宫,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前方在何方。
毛离顺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琢磨着此刻皇帝的心思,跟随在侧多年的他,似乎看不明白皇帝此刻的反映,却有似乎懂得皇帝此刻的心境。
那样一个女人,若是不曾见过,不曾花心思了解过,不曾竭尽所能争锋相对过,怎可知道她的好,她的万中无一?
她,或许没有倾国倾城的绝世美貌,或许没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情,却具备了一代国母应有的一切,以及睥睨天下的傲气。
一抬眼,一展眸,将天下英豪踩在脚下,却让人心服口服。
圣天殿那天的景象,便是最好的应证。
纵使一身粗布麻衣,她身上的清傲依旧难掩,四国使者无一不暗暗心惊,各个目露欲夺之而放心或欲杀之而后快的神情,纵是战功赫赫的诚亲王,也不能令四国使者如斯投鼠忌器。
皇帝此时才渐渐对废后伤心,还来得及么?
她像是会站在原地等待的女子吗?
如风烟般飘渺难测的她,可能为某人驻留么?
答案,是什么样的,只怕还需要用时间来验证。
凤暄宫
伫立于院中,静静望着天空中漫无方向飘荡的流云,骆凡心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两年
不过两年时光,曾经的耳语厮磨,曾经的恩爱缠绵,皆化作一江春水,付之东流。
“舒菲烟……”低声轻喃,她惨然一笑。
当初的她,身处凤暄宫是否曾这样思恋过尚且名分上属于她的夫君呢?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女子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嫁个知冷知热疼爱自己的夫君,从此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一生再无所求。
可是她呢?
她的确是嫁个知冷知热疼爱自己的夫君,尽管他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但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两年前曾经是的。
如今她的夫君,有时候尽管人在她身边,怀里搂着的女人是她,但她总觉察的到,他心有所思,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
不要问她是怎么知道的,毫无根据的事,她为何如此笃定,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可怕的,尤其那个男人是十五年始终待她始终如一的夫君,纵然是在得知她不能为他生下子嗣的情况下。
可为什么?
自他册封她为皇后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悄悄发生着改变。
他看她的目光不再专注,不再深情无限,不再忘记周围一切,似乎有更为重要的人遮挡住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她痴情的凝视,看不到她的怆然落泪,更看不到她心底的苦苦挣扎。
他心底的人究竟是谁呢?
她是否太过贪心了呢?
舒菲烟进宫八载,始终没有得到过皇帝的宠爱,甚至连宠幸都没有得到过一次,除了大婚的洞房花烛夜外。
八年来,她近乎无欲无求的生活着,她的生命中,似乎除了保护太子外再没别的事可做,皇帝的关怀在她看来,仿佛无胜似有。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面对自己的良人,尤其是一位温文儒雅俊逸非凡,又君临天下的夫君,做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且是在她为他孕育了一个儿子的情况下。
她要怎样做,才能学会她的无欲无求呢?
难道,要她割舍掉视之比生命更为重要的爱情么?
不…………
她做不到…………
“娘娘,您怎么哭了?”迎春恭敬递上描金绣凤金丝帕,“妆花了,若是待会皇上来瞧见,可就不漂亮啦!”
骆凡心忧伤别过脸,凄凄然道:“皇上,皇上还会来么?”一个月至少有十天在凤暄宫过夜,在旁的嫔妃看来是无限恩宠,可如今对她而言,却是天大讽刺。
怀里抱着她,心里想着别的女人。
难道,她失败至此么?
还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她才三十岁啊!
是啊,已经三十岁了,比起宫中那些正值妙龄的嫔妃,她太老太老,老的可怜且可笑。
在那些嫔妃心里,像她那么老的女人,早应该消失,而不是占住皇后的宝座,跟她们争夺皇帝的宠爱。
是否,因为她是皇后,所以皇帝不再宠爱她?
他不是说,她是他的“唯一”么?
如果罪责在后位,她宁肯做一辈子的贵妃,将后位还给舒菲烟。这样,是否会挽回皇帝渐渐远去的心呢?
不可能的…………
皇帝不会再来她的凤暄宫了,否则那天晚上不会走到凤暄宫门口,却迟迟没有踏入,甚至大踏步转身离去。
女为悦己者容,皇帝已不再宠爱她,她化妆给谁看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一个身着嫩黄小宫装的宫女唧唧喳喳惊叫着冲到皇后面前,来不及擦拭下额头上的汗珠,亦来不及行礼,便惊慌失措尖叫起来:“不好了!皇后娘娘不好了!”
“放肆!”一声断喝,自身后传来,喝断小宫女的话语,“远静,你竟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唧唧喳喳吵个不停?”说话之人,正是端来茶盏的伴夏。
名叫远静的小宫女赶紧跪下身子,嘴里不住讨饶:“女婢知错!皇后娘娘恕罪!伴夏姑姑息怒啊!”
凤暄宫里哪个奴才不清楚,皇后性子软弱,为人好说话,故而宫里上上下下不是特别敬畏她,但皇后身边的春夏秋冬四大姑姑,各有各的能耐手段,不可轻易得罪,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正因为有她们四个在皇后身边,皇后才平平安安在宫里生活了十五年,不然纵使皇帝再如何偏袒保护,在如履薄冰的后宫,也是鞭长莫及。
两年后宫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妃嫔痴心妄想搬到皇后,结果被春夏秋冬不留痕迹的处理掉,其他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妃嫔愣是没有抓住半点把柄。
她们四人的手段,可见一斑
“娘娘贵为后宫之主,多年来皇上圣宠不减,如今四海升平,何来不好之说?”迎春沉稳开口。“你一个小小宫女居然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不想活命了么?”觑着皇后因远静咋咋呼呼叫嚷而急速苍白的脸,甚至连擦去脸上泪痕都忘记,不免忧心重重。
皇后怎么了?
以往做妃子时不时好好的吗?
怎么被册封为皇后后,反而越来越忧郁了?
若再整日满脸愁容,泪水涟涟,皇上见了岂能高兴?就连凤暄宫里愁云惨淡,哪有几分中工的威仪荣贵?
届时,就算其他嫔妃不主动设计皇后,皇后也难保住皇帝的宠爱啊!
皇帝的宠爱,可不是她们几个做奴婢的能够左右的了的啊!
骆凡心听了迎春的话,赶紧擦掉泪痕,她这个皇后,怎能再奴婢面前失了该有的体统?
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不想叫远静瞧出什么端倪,静静等待着远静的回话。
她已沦落到如斯田地,还能有什么不好呢?
远静瑟缩了下身子,颤声道:“启……启禀皇后娘娘,慕夕宫传出消息,说雪……皇上下旨叫太医用雪,雪人参入药为凌修仪进补……进补……”
“什么……”不远处传来赏秋的惊叫声。
骆凡心惨白了脸,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摇晃了两下身子,如凋零落叶般不可抑制倒下。
一道身影闪过,接住骆凡心丰腴且颤抖的身子,扶稳,安慰道:“娘娘,宽心。”简单的四个字,一如以往,冷漠的语调,看不出她的举动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若非知道她是四大姑姑中的偎冬,必然有人将其抓起,严厉拷问一番。
迎春大吃一惊,似乎不敢相信皇帝会将专门为皇后寻来调养身子的雪人参给不怎么得宠仅是怀了身孕的凌修仪,听闻赏秋不知分寸的惊呼,立忙回以凌厉眼神,截断她想说的话。
“远静,消息属实吗?”伴夏神色严厉,后宫空|茓来风之事不在少数,只要能打击到对手,往往无所不用其极,“若是你听信谣言回报皇后娘娘,当心你的舌头!”
110
“奴婢不敢撒谎!”远静慌忙抽泣道,“奴婢偷偷跑去太医院,亲耳听见负责照顾凌修仪娘娘腹中龙嗣的陶太医对黄院使说的,吓得黄院使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恢复冷静的赏秋立即道:“好了,这事娘娘知道了,退下吧!记住,今天发生的事不准到处嚼舌根,否则……”
目光瞥向木头般站在一旁的偎冬,只见她冰冷眸子里闪过一丝杀气,远静骇然,心惊胆战欠身告退。
“娘娘勿惊,”迎春宽慰骆凡心,以眼神示意周围不相干的奴才退下,轻声道,“皇上对太子一向不上心太医证实凌修仪娘娘腹中所怀乃皇子,想来皇上是想让凌修仪娘娘的皇子取代太子才命人将雪人参送予她入药进补。皇上多年来对娘娘宠爱有加,娘娘怎可因此小事对皇上失了信心,若是皇上知道,岂不龙颜不悦?”
迎春的一番话说得合理又得体,颇让骆凡心宽心不少,但她自己心中其实半点把握也没有。
太子纵然是废后舒氏所出,两年来一直是皇后抚养的,若皇帝真想让凌修仪的皇子取代太子,对皇后将来在后宫的地位稳固可是大大不利。
试问哪个皇帝,会立不是自己生母的女子为皇太后?
若太子璃轩登基,皇后对他有养育之恩,废后被黜入冷宫多年,届时是生是死谁说的准,纵然他想立自己的生母废后为皇太后,朝廷众臣那关决过不了。
再者,若凌修仪真生下小皇子,势必母凭子贵,到时她的身份地位就会随之水涨船高,大大威胁到皇后的地位。
皇后再怎么得宠,也三十二岁了,还能年轻美貌几年,怎比得上年方十八正值风华正茂的凌修仪?
自古哪个皇帝不爱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他们的皇帝可能例外么?
如果想要保住皇后好不容易得到的身份地位,保住她在后宫宫女中一呼万诺,连那些嫔妃也不得不礼让三分的地位,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迎春使了个眼色给其他三人,她们也围上前来。
伴夏看似无意道:“娘娘与皇上结发多年,皇上的心思,娘娘自然明白,只是……”
“只是什么?”骆凡心见伴夏欲言又止,忙问道。
“只是后宫嫔妃太监宫女众多,没几个是安好心的,他们必然会制造谣言中伤皇上和娘娘。还有那凌修仪,在做美人之时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惯了,定然会借着皇上欲得皇子心切的举动,对娘娘大加放肆。”
赏秋接道:“凌修仪如今不过四个多月身孕,当年太医院众口一致说废后怀的是个公主,结果生下来的却是龙凤胎,可见那些太医把脉断言男女并非不出错,说不定凌修仪怀的是个公主。”
“是公主……”骆凡心若有所思仰望远方蔚蓝天空。
“骆凡心,你很爱皇帝是么?在皇帝没有其他儿子前,若是璃轩出了什么差错,皇帝可要断子绝孙啊。”舒菲烟黜入冷宫前的话,乍然响起,叫她心惊。
以舒菲烟的心思城府,她必然想到皇帝欲废太子,她会让凌修仪的儿子平安出生么?
“废……废后,会让凌修仪的孩子出生么?”近乎喃喃自问的低语,让春夏秋冬眼前一亮。
迎春心中大喜:“对啊!若是废后出手落了凌修仪腹中的龙嗣,那最好不过!届时皇上要查,也绝对差不到皇后的头上来。只是……废后是那么好利用的人么?就怕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似乎察觉迎春的疑虑,偎冬眼底一片肃杀。
伴夏凝思片刻,投以了然目光予迎春,目光中传达着”借刀杀人不行,栽赃嫁祸即可”的消息,反正后宫这种事情多的是,只要她们做的干净利落,不叫人抓住破绽即可。
要弄死一个黜入冷宫的废后,易如反掌!
即使她曾经在后宫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i,如今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废后,还能有什么作为?
骆凡心似乎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不知春夏秋冬心里盘算,呆呆地凝视着远方出神。
身影匆匆,一名小宫女满脸喜色前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往这边来啦!”
小宫女的话,如一道春风般吹散院子里阴郁的空气。
“皇上来啦?”骆凡心惊喜道,满是忧郁的脸顿时如春花得到阳光普照般灿烂绽放,“迎春,快帮本宫梳妆打扮,本宫要去迎接圣驾!快快!”
闻言,迎春等人忙不迭随其入内室,施展巧手,片刻前还似斗败公鸡垂头丧气满脸泪痕的骆凡心变成了光彩照人的明艳孔雀。
雍容华贵的孔雀开屏髻Сhā上一支支柔软的双眼孔雀羽毛,一支南珠金丝十二尾凤簪,一支翠绿雕蝙蝠石榴簪分别Сhā入发髻后,明媚春光照耀下是那般金光夺目,红艳逼人,显示着她后宫之主的高贵身份。
名贵胭脂调成的梅花妆,娇而妩媚,白里透红的粉颊,衬托了她凝脂般保养极佳的水嫩肌肤,一眼瞧去绝对超不过二十五岁,唯有眼角细纹泄露了她的真实年龄,令她心中大为不快,幸好赏秋聪慧过人,用金粉点缀眼角,不仅遮掩住细纹,更增添了几分魅惑,骆凡心大为满意。
上身穿着正红撒白花交领纱襦衣,隐露里面鹅黄牡丹吐艳蜀绣抹胸,朦胧遮掩着高耸的丰满,令男人见了为之血脉贲张,精巧锁骨下肌肤白皙胜雪,下身细皱如波浪的拖地石榴红绫裙,足下蹑着珊瑚包边镏金绣花鞋,因天气微凉,迎春担心她着凉,特意为她披上一件宝蓝孔雀羽纹织锦披风,更展现朦胧距离之美。
骆凡心望着红宝石孔雀铜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嘴角不由扬起满意的笑花。
行动处,桃红包金边宫绦随着身姿款摆轻微摇曳,尽显弱柳扶风之美。
“走,咱们出去接圣驾!”说着,一只戴着祖母绿镏金护甲的白嫩柔夷轻轻搭在凤暄宫大太监小柱子手上,步履匆忙走向宫门。
远远的,瞧见凤暄宫门口不时冒出一个小脑袋,频频张望,清秀小脸洋溢着兴奋。
毛离顺心里拧起疙瘩,皇帝此刻心中正在为废后娘娘烦心,若是见了皇后娘娘,可不是什么好事?
从皇后平常的行为举止中,他已有察觉,皇后怕是感觉到皇帝心中藏了个女人,至于是什么人,应该还没有猜到。
四国使者虎视眈眈,诚亲王目前又因为废后乃他思念多年的女子一事与皇帝闹得不快,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帝后失和,对大莫皇朝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皇上,凤暄宫的小奴才瞧见您,想来是去通报皇后。皇上午膳想与皇后用些什么,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准备。”毛离顺佯装茫然询问道。
皇帝聍蓦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走到凤暄宫附近。
为什么?
每当他心烦意乱之时,他总会不知不觉走到凤暄宫附近?
若是过去,心儿住在来仪宫,他会走到来仪宫附近他不奇怪?
可是现在……
两年来,每次他下意识走到凤暄宫附近时,似乎波动的心湖总能得到平静,又似乎原本如止水宁静的心会被搅乱,更让他心烦意乱。不仅如此,每当这时,他看见心儿欣喜的笑靥,内心不由得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如风烟般淡远的失落,却牵动着他的心绪。
他在失落什么?
见到他心爱的心儿,唯一喜欢的女子,他应该开心不是么?
为什么会失落呢?
失落,不是他唯一的感觉,还有更奇怪的感觉困扰着他的心——烦躁。
他看见心儿会烦躁!
就像现在一般。
“臣妾参见皇上!臣妾不知皇上圣驾来此,接驾来迟,请皇上恕罪!”欠着身子,骆凡心低垂的美眸中盛满幸福,偶尔微微抬睫偷觑皇帝英俊的容颜,感觉敛睫,一脸娇羞无限的媚态。
瞬间呆愣,多年谨慎的行事使皇帝聍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忙伸手扶起盛装打扮的骆凡心:“爱……”差点吐出的“妃”字,被他硬生生卡死在喉咙处,吞下肚,换成,“皇后免礼。”
心儿两年前就是他的皇后了,喊了两年皇后,为何紧要关头他依旧会称呼她为“爱妃”?
骆凡心欣喜站起身子,皇帝为人温文儒雅,却极为重视礼教,非若在闺房之中,决不会对后宫嫔妃做出亲昵的举止,迄今为止,后宫嫔妃在大庭广众下有资格让皇帝亲自搀扶起身的,惟有她。
这点,让她很是心满意足。
羞答答抬首,美眸含春,触及皇帝聍眼底的茫然,不免一惊,悲伤情绪随之隐露。
惊觉骆凡心情绪的变化,站在她身后的迎春忙轻戳她一下,提醒她绝对不能在皇帝面前流露出哀伤不满的神情来,否则便是将皇帝的宠爱往门外推。
好歹再皇宫中生活多年,骆凡心再怎么没有城府,也明白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她的夫君可是统治天下的帝王,平日里烦心的事情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若她再摆苦瓜脸给他看,岂不称了后宫嫔妃的心意。
忙换上容光焕发的甜甜笑靥,尽管嘴角依旧淡淡苦涩,娇滴滴地低呼一声:“皇上!”
皇帝聍是何人,岂会没留意到骆凡心一瞬间的情绪变化,面对她故作坚强的笑靥,他很想安慰,可是……
他现在脑袋一片空白,实在没有任何心思跟任何人说一个字,尤其是跟她说什么,亦不想对着她强颜欢笑的脸。
“皇后近来可好?”皇帝聍关切道,微露笑容的俊颜瞧不出他的心思。
“有皇上的牵挂,臣妾自是一切安好。”骆凡心见皇帝始终站在凤暄宫外说话,不随她进寝宫,心底衍生不安。
皇帝聍明白骆凡心话中深意,不想拂她的意,最终仍选择听从自己的心意:“朕今日奏折甚多,过来瞧瞧皇后,皇后安好朕就放心了。天色尚早,朕该回御书房批阅奏折,否则那些臣子又要说朕是昏君。”
一句“昏君”,意料外的刺伤骆凡心脆弱的心。
走远的皇帝聍没有回头,若是回头,他会看见骆凡心脸上悲怆的泪水。
自他登基以来,就是个好皇帝,谁会说他昏庸?
除了联系到她?
他这不是在变相斥责她红颜祸国么?
夜晚,繁星灿烂。
皇帝的确到凤暄宫留宿,但在去凤暄宫前,皇帝聍先到向昭仪的滟阳宫小坐了好一会儿。
太监宫女趁着皇帝与向昭仪下棋之际,悄悄打点着皇帝留宿需要的物品。
毛离顺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制止他们,也没有说皇帝今夜会留宿在滟阳宫,向昭仪在后宫拥有何等的权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会愚蠢地去与向昭仪为敌?
况且,皇帝要留宿在哪座宫殿,皇帝自己会做决定,任何人左右不了。
111
跟随在皇帝身边多年,他深深明白,皇帝聍看似是个好说话温和性子的人,实则他做了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若有哪个愚蠢之徒异想天开地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皇帝聍的决定,后果怕不是哪个笨蛋敢承担的
再说,他仅仅是个卑微的奴才,有什么资格替主子做决定?
看不出向昭仪那般聪慧的人,调教出来的奴才却不怎么聪明?或者说,她想大施媚功勾引皇帝流下来?
卸了一般的妆,柔顺长发紧贴着光滑细腻的雪肤,黑白对比,更显得肌肤白皙似雪,柔嫩胜凝脂,放下的长发,使向昭仪没有了平日里大家闺秀的端庄华贵,增添了几分闺房里美娇娘的妩媚风情。
几乎透明的薄缕半包裹着玲珑有致惹火身躯,小巧玲珑的葱绿溪边抹胸根本掩盖不了她胸前波澜壮阔的圣母峰,略显小的抹胸挤得|乳前深沟更加明显,深深诱惑着男人的视觉感光,让男人恨不得一手掌握,更加知道自己一手无法掌握她的丰满,更能刺激男人的征服欲望。
月白裹裤,紧紧包裹着又挺又翘的肥臀,勾勒出臀部完美的弧度,修长的玉腿,细腻肌肤几乎看不见毛孔,哪个男人不想将这样的尤物压在身下,狠狠蹂躏一番。
但皇帝聍似乎对此熟视无睹!
似乎只对眼前的棋盘感兴趣,他来此的目的,正是因为向昭仪有着绝佳的棋艺,可以陪他在棋盘上尽情厮杀,暂时忘记所有烦恼,亦可以发泄他心中未知的烦郁,平息他想大开杀戒的急躁。
“皇上,”向昭仪娇声轻唤,略带低沉沙哑的女声听在耳朵里,有种别样风味,让听惯了后宫嗲的酥人心骨的皇帝聍抬起头来,犀利的目光射向她,如刀剑般锋利,惊的向昭仪微微哆嗦,身处宫廷两年的她怎会轻易被皇帝犀利的眼神吓到,实在是今晚皇帝的眼神太过锋利,似淬了剧毒般致命,眼角深处隐藏着点点火光,似要焚毁一切,以湮灭不该存在的物品般。然而,向昭仪毕竟出身名门,又熟谙宫廷生存之道,颤抖,仅仅是一刹那间的事情,“若有不痛快的事,说给臣妾听可好?臣妾愿为皇上分忧解劳。”
分忧解劳?
皇帝嘴角扬起弧度,眼底冰冷一片:“爱妃怎样为朕分忧解劳?”
向昭仪素来擅长察言观色,唇辩含笑,挥手示意伺候的奴才退下,笑的越发柔媚:“臣妾一介妇人,只知闺中女红,不懂男人之事。臣妾身为皇上的女人,希望能为自己的夫君解劳,至少不让自己的夫君太过心烦。臣妾小时候曾听家母说过,若无法为自己的夫君分忧解劳,女子可以做两件事,一是不给自己的夫君增添任何烦恼,二是倾听夫君心中的烦劳。皇上,臣妾是您的妾,您是否愿意给臣妾机会,为您分忧解劳呢?”
幽幽美眸中,是一抹淡如清风的幽怨,浮起朦胧薄雾。
此刻的她,依旧是娇媚至极,却不似先前令皇帝心生警惕。
凝视着她如花娇颜,矜持且委屈的神情,迷茫中,似乎与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庞重合,不自知伸出手,抚摸她光洁细腻的肌肤,好想回顾曾经感受过的细腻,仅仅感受过一次,却极有可能被他错待的细腻。
一旁伺候的奴才悄悄退出寝宫,留给主子们安宁的环境,亦给他们自己留一条命。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总是活不长的,尤其是知道太多事情的奴才。
“朕……”沉凝片刻,皇帝聍道,“四国使者居住的宫殿,礼部安排的不错啊。”近乎冰冷的话语,带着一丝狡诈的愠怒。
向昭仪眼皮微跳,皇帝聍这句似褒实责的话,仅仅是因为不满她协助皇后做出看似恰当无比的安排吗?
离开梨花木雕牡丹暗红椅,身子一矮,向昭仪跪在地上,欲语凝噎,片刻后泪水涟涟才道:“臣妾请罪……”
四国使者居住的宫殿主要由皇后负责,礼部协助。但事实上,皇后生性软弱,对掌管后宫之事不甚擅长,更别提处理四国使者来访之事。她爹是礼部尚书,两年来,她协助那无能的皇后掌管后宫,向家在后宫可谓权势通天,平日皇后想在后宫做什么,也得经过向家的允许才可。
“爱妃何罪之有啊!”白皙无暇的手,刚劲有力,轻轻勾起向昭仪精巧的下巴,令她抬首直视皇帝聍,直视他清冷无稳的目光,薄唇吐出温柔字眼,向昭仪脸上的神情更是楚楚可怜,晶莹泪水不断在湿红眼眶中打转,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始终没有落下,仅是凄楚凝望着皇帝聍,似在诉说自己的无辜委屈,似在控诉皇帝的冤枉猜疑。
的确,她何罪之有,这些事情不都是在他预料之内发生的么?
若真有例外的话,唯有她的出现。
原本,他以为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谁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见到,更没想到,仅仅是惊鸿一瞥,仅仅是淡若春风的一笑短短几天时间,她冷漠的身影便总是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
那是何等璀璨的浅笑啊?
后宫佳丽,哪个不是成天对他媚笑,不过苦于没有机会在他面前笑罢了,他不记得任何嫔妃的笑容,甚至,在见到她对璃轩温柔的淡笑后,连他最心爱人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向昭仪并未察觉皇帝的出神,此时心惊胆战的她唯恐皇帝龙心难测,将向家推到毁灭边缘。仅仅两年时间,朝中左右丞相不知换了多少个,掌握军权的左丞相换了十来个,掌握朝政的右相亦换了七八个,每一个都是战战兢兢上任,有口难言下马,皇帝看似漫不经心的一举一动,轻而易举攻克他们的城防,让他们谢恩自尽,不敢有半句怨言,唯一的仅存硕果,是五个月前装疯卖傻逃过一劫的穆右相,此后便不知所踪。皇帝虽未下旨通缉他,但他逃亡之路的艰辛,日后困苦的生活可想而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能够经受多少时间的颠沛流离呢?
“爱妃,”皇帝聍低唤,向昭仪忙应声,水汪汪的泪眸痴痴凝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宣判,“皇后性情温和,性子宽厚,朕给你权利协助皇后打理后宫,你该尽的嫔妃职责要尽到,该守的嫔妃职责要守好,至于其他的,皇后自会打理,爱妃无须太过劳烦。”
“臣妾……遵旨……”向昭仪故做坚强哽咽道,缓慢垂下头,看不见她的神情,唯见一滴豆大的泪珠摔裂在地,碎成片片绝望的委屈。
皇帝聍温柔搀扶起向昭仪,方才还冰冷一片的黑眸充斥着满满柔情,若非亲身感受过他的冷酷无情,谁会相信他不是个柔情似水的帝王呢?
环住她柔若无骨的娇躯,轻吻去她如玉脸庞上的泪珠,皇帝聍轻声道:“朕允诺皇后今晚去凤暄宫,明晚再陪爱妃,爱妃可愿意?”
“愿意!臣,臣妾愿意!”向昭仪忙不迭道,眼底一派惊慌。
皇帝聍满意一笑,将向昭仪拥入怀中,吻上她娇艳欲滴的艳唇,吻的狂肆且无情,吻完,便大步流星走出滟阳宫,举止态度可谓不屑一顾。
自始自终,向昭仪被动的接受着,不敢有一丝一毫反抗的动作,艳眸中的泪水这才下真的滚不出来,生怕滚出来的是她如花似玉的人头。直到皇帝的身影完全消失于阴森黑暗中,她才惶惶跌坐在地,单薄撩人的薄缕紧密贴合着她惹火的玲珑曲线,冷汗湿透。
夜凉如水。
挡不住圣驾匆匆,匆匆抬向象征着后宫最高权势与恩宠的凤暄宫。
龙辇上,皇帝聍坐的四平八稳,却在垂睫沉思,思索四国使者最近会有什么样的行动。
向倾城故意引导骆凡心将三国使者的住处安排的十分靠近,其目的他在第一时间便识破了,结发十四载,他能不了解骆凡心的性子?会不知道她是个没多少主见的女子么?她的一言一行,全部受到春夏秋冬的左右,而春夏秋冬是当初他母妃预备等他行过冠礼后送给他做贴身侍妾的,各个都是他母妃精心调教下的产物,虽然如今她们的作用改变了,但对他的忠心不曾有半分动摇。骆凡心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正是因为如此,他明了她近来患得患失惶恐,才感到异常心烦。
她为何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他?
身为大莫母仪天下的皇后,成天哭天抹泪的成何体统?
尽管如此,他依旧不忍心责怪于她。
是他,硬将她拉入这个血腥漩涡,否则,她依旧是那个桃源里笑的分外天真美好如初生婴孩的乡下村姑,不需要穿上端庄却沉重的凤袍,坐在她永远适应不了的宝座上,悲哀而忧伤。
如果不是他,或许她仅是个平凡的村姑,嫁个碌碌无为的平民,过着为柴米油盐操心操力的日子,这样也许她能得到丈夫全心全意的对待,而非像现在一般,挣扎在三千佳丽的洪浪中。
是他亏欠了她,但是,他不后悔,作为一位君王,他有他身为君王的责任。
帝王的责任,高于一切!
龙辇猛的一晃,晃回皇帝聍飞到远方的思绪,眼疾手快地抓住扶手,免于身体剧烈摇晃这等不体面的之事发生。浓眉轻蹙,狭长的黑眸微眯,倨傲的瞥了眼跌坐在龙辇前,不住颤抖着身子的女子。昏暗的月光,周围鳞次栉比的雄伟宫殿投影下层层叠叠的阴影,遮挡住她的面目,亦使他自己的脸孔看起来阴暗不已,少了一抹以往的温和,多了分阴森诡异。
只见随驾侍卫长剑抵住女子的颈项,空旷且寂静的夜空回荡着略显尖锐雌音的叫嚣。
“哪儿来的狗奴才!竟敢惊扰圣驾!来人,拖下去!”随驾小太监狗仗人势的威风呼喝着,鄙视的瞥了眼跌坐在冰冷地面上发抖的女子,瞧她一身比下等宫女略好一些的宫装,发髻上半点首饰绢花也没,想来是哪个不得宠妃子的宫女。
派遣宫女在暗处偷瞧圣驾的行踪,制造“偶遇”的巧合,一向是后宫妃嫔的拿手好戏,稍微再宫里多待几年的奴才,决不会稀以为奇,不过这个宫女貌似太过莽撞,竟然傻乎乎挡住圣驾,简直寿星公吊颈,活得不耐烦。
不停的颤抖,似乎连求饶声也被吓得卡在喉咙里出不来,直到丝毫不知怜香惜玉的侍卫毫不留情将她架起,推推搡搡要压下去,她才惊慌失措尖叫起来:“皇……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不……不知道圣,圣驾在此……奴……呜……饶命啊!求皇上饶命!呜……”结巴中略显条理分明的话语,引起皇帝聍的注意。
112
轻打个惟有跟随在身边多年毛离顺看得懂的手势,毛离顺立刻上前喝住侍卫,冷声质问道:“大胆奴才,说!你是哪里伺候的?为何出现在此?”
“奴,奴婢……储秀宫的宝……林穆芝荏,陆才,才人姐姐命奴婢去湖边采冰美化……”轻微啜泣着,穆芝荏紧低着头,卑微如蝼蚁的她,怎能在天下之主面前抬头挺胸?
毛离顺见皇帝若有所思,仿佛在考量着她话的真实性,但这个可能性太低,区区一个正六品的宝林,连自称臣妾资格都没有的奴婢,皇帝怎可能思考她说的话呢?可皇帝的目光的确锁定在她身上啊?
踌躇着,毛离顺不敢继续审问穆芝荏,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皇帝。
这口吻……
诚惶诚恐中透着纯真无邪,好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来感受过……
食指微微轻点脑门,皇帝聍费神思索着,却始终想不明白这口吻他究竟何时在何地听到过,不禁命令道:“抬起头来。”
阴沉如乌云,又隐约染了几丝透明清亮的话语,让人大惊失色,随驾奴才纷纷在心里揣测着,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宝林,是否会成为飞上枝头的凤凰,成为日后后宫呼风唤雨的主子呢?
穆芝荏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游走在周围,始终不敢与皇帝聍的目光对视,直到她感觉到皇帝聍凝聚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灼热,似乎要将燃烧至死,威严的帝王气势更是压得她的头重如万斤,许久,她终于缓缓抬睫,偷偷觑了皇帝聍白皙的俊颜一眼,被他黑眸中的阴鸷骇住,赶紧低头,孱弱的娇躯颤抖如狂风暴雨中即将凋化为尘土的飞蛾。
好一对清明恐慌的水眸!黑白分明若白水丸养着两枚黑珍珠,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自己微乎其微的光芒,不能与皓月争辉,亦不能与其他绽放着耀眼星辉的明星相提并论,她是那般的卑微,那般的渺小。
心儿……
她身上纯真无邪的气息,恍若当年的心儿。犹记得第一次在山涧邂逅心儿时,她身上便透着这样的纯真无邪气息,回头对他娇羞一笑。
“公子,您是从远方来的么?”
至今,他依旧记得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第一次对他绽放出纯真笑靥时的模样,那般纯真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与保留,那般真实,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宫廷中的伪善的虚假,如同浩瀚银河里的星辰一般,数不胜数。
“名字。”略显惆怅的低沉声音,有力穿透寒风的障碍,直达每个人心底,震动每个人心房。
难道,后宫又要变天了?
穆芝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高高在上、受天下景仰的皇帝陛下竟亲自询问她的名字?真是祖宗烧高香修来的福分啊!
“回皇上的话,奴……奴婢穆芝荏。”依旧结巴的话语,却是紧张羞涩造成的,冻得红彤彤的脸蛋上,流溢着娇羞的红晕。
皇帝聍淡淡“哦”了声,懒洋洋吩咐道:“小顺子,念在初犯,从轻发落。”
毛离顺压下眼底的惊诧,忙应声道:“喳。”目光从眼底滑出,瞥了眼松了口气的其他奴才,喉咙里溢出半声蔑笑,皇帝的宠爱岂是 那般容易获得的?
穷紧张。
挥手吩咐随驾小太监将满脸呆滞的穆芝荏带下去,雌音高唱一声:“摆驾凤暄宫!”
龙辇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穆芝荏……
呵,天下不可能有两个骆凡心!
一缕春风,透过留有一线缝隙的窗户,悄悄钻进灯火昏暗的屋子里。
装饰华贵的房间内,精致的家什物品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彰显了此屋主人高贵的身份,然而,价值连城的家什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是数日不曾打扫过的痕迹。
雕刻着四爪金龙的梨花紫檀木床榻上,一条身影辗转反侧许久,终是难以入眠,猛然掀开厚实保暖的被褥,直起身来,仅着一件单薄小衣抱膝坐在床头。
朦胧的月光,映过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洒入屋内,隐约的亮光,将人影拉得纤细且狭长,分不出人影的身份,唯一可猜测的,此身影是属于个头矮小之人,也许是个侏儒。
幽幽吁了口气,寂寞的气息悄悄包围他,或者,换句话说,寂寞的气息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心宽体胖!没有烦心作呕的混事,心情舒畅,自然会胖啦。”
“轩儿,娘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记住,娘出冷宫,是为了来探望你,不为其他。娘不想做的事,没有人任何人能勉强得了,若有人强行施压,娘的反抗,是不计代价的!”
“枷锁,无人喜欢。丢弃是最好的选择,怎会去看?”
“娅儿伦公主咄咄逼人,若灵灵一味退让,岂不太不把乌鲁国放在眼里?犹记得当年毒漫帕瓦城,帕瓦城五十万百姓尽数死去,那效果看起来可怕,行动起来好比吃豆腐,牙齿轻碰,豆腐应声破碎。随便一句话,三岁娃娃也能轻易毁灭乌鲁国,四国使者皆在,不知娅儿伦公主对贵国四王子夭折一事,有何看法?”
“君非君,臣非臣,何须君臣之礼!”
他的母亲,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自小,在他眼里,他母亲性子温顺,纵然不得父皇宠爱,依旧低眉顺眼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悉心照顾他、抚养他、呵护他,所以他不明白,父皇不是喜欢性子温顺的女子么?为什么他的母亲是他的皇后,他的正室,却得不到他半分的宠爱,终于,在那个晚上,在母亲还是母后,朝父皇吼叫的那个晚上,他明白了。
他母亲歇斯底里的怒吼,发自心底厌恶愤恨的泪水,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他的母亲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温顺,也并非完全的淡漠,仅仅是懒得去理睬周围的人事物,不屑理睬罢了。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的母亲,直到一次无意间听到小太监们私下咬舌,闻得一个词——外柔内刚。
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他母亲是“外柔内刚”的典范,或许他的父皇正是瞧出母亲骨子里的倔强刚烈,才不喜欢母亲吧。
本以为,母亲的刚烈他深深领会到了,他的父皇是大莫的皇帝,敢对皇帝不敬的人,而且是当面对皇帝不敬的女人,他母亲可是第一个,当时他错误地认为他母亲是自恃靠山强硬才敢对父皇如此放肆无礼,不想,在他病愈不久后,紧接着受到第二次的强烈刺激。
她憎恨自己的生身父亲!憎恨到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舒相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日后死在自己女儿手中,而且是被千刀万剐!
他听到了母亲憎恨舒相的原因,但说句实话,他真的无法对舒相产生恨意,就像他无法不渴望父皇的疼爱呵护般。
不管舒相是出于何种目的,他一直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他身边,纵使他的母亲不得宠,在皇宫这种拜高踩低的地方,也没有谁敢公开为难他,甚至对他惶恐多过鄙夷。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舒相的保护,尤其是在母亲被父皇贬出宫去往边陲的一年时间里,他真切感受到了舒相对他满满的宠爱和纵容,他用他的无比的权利诠释着对他的宠爱之情。
敢正面斥责皇帝!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痛下杀手!敢出现在两军对峙的沙场山!
无所畏惧!
他的母亲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杀掉自己唯一的后台,将自己置于死地,完全不给自己留条活路,连死都不怕的她,还可能惧怕什么么?
如果,她恐惧死亡的话,就不会杀掉疼爱他的外公,更不会在接到废后圣旨时脸上闪过惊诧、失望、匪夷所思的神情,在母亲的计划中,她本来是打算从容赴死的吧,否则不会在他出生不久,便让他认当时的贵妃、现在的皇后做义母,母亲心思之缜密,心机之深沉,远非那些在后宫争奇斗艳的庸脂俗粉可比。
他也是这两年失去母亲的保护,学着依靠自己在皇宫生存,得到皇后百般照顾后,才渐渐明白了母亲伏兵千里的计划,不禁为母亲的聪明才智深深佩服。却也深深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使她的母亲有如此城府,后宫那些最为擅长尔虞我诈道德嫔妃子在他母亲面前与跳梁小丑无异,难怪他母亲一直表现得无欲无求,那些人实在难以激起母亲的争斗好胜之心。
在母亲眼里,皇宫中的勾心斗角既不值得她费心,皇宫是困住她自由的华贵且血腥的囚笼,是故无法得到自由的母亲宁可一死以求解脱,也不愿一生终老皇宫。
等等……
他刚才想到了什么?
在母亲眼里,皇宫中的勾心斗角既不值得她费心,皇宫是困住她自由的华贵且血腥的囚笼,是故无法得到自由的母亲宁可一死以求解脱,也不愿一生终老皇宫。
“轩儿,答应娘,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好好照顾自己!永远记住娘的话,千万别忘!”
当母亲接到废后圣旨时,若非他苦苦哀求,他的母亲可能无声无息在冷宫一待两年么?
不……
表面上,母亲如黄鹂鸟般娇小脆弱,实际上,母亲是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雄鹰,是潺潺流淌的江水,没有任何人能折断她渴望自由的翅膀,没有人能阻挡她渴望自由的脚步,她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她的脚步,若非他是母亲唯一在乎的亲人,若非他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恐怕……
他曾经想过,如果皇妹瑶瑶尚在人间,或许他不能得到母亲百分百的爱,更可能母亲不会应允他无礼的哀求,暂住冷宫三年时光。
三年,三年之期已过两年,尚有一年时间,母亲会食言而肥么?
“娅儿伦公主咄咄逼人,若灵灵一味退让,岂不太不把乌鲁国放在眼里?犹记得当年毒漫帕瓦城,帕瓦城五十万百姓尽数死去,那效果看起来可怕,行动起来好比吃豆腐,牙齿轻碰,豆腐应声破碎。随便一句话,三岁娃娃也能轻易毁灭乌鲁国,四国使者皆在,不知娅儿伦公主对贵国四王子夭折一事,有何看法?”
娅儿伦公主固然咄咄逼人,但母亲并非沉不住气的人,更非莽撞之人,为何会直截了当当众回击她?而且还说出那般似乎洞悉乌鲁国鲜为人知秘密的话,难道她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么?
按母亲以往的形式作风来看,她只可能是隐忍不发,除非犯到底线,否则她的忍耐力绝对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为何……
113
除非她不想活了?
不!
不可能的!
他有一种感觉,母亲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实则暗套汹涌,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急流若不爆发出来,母亲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引起她内心波涛滚滚的原因,必藏于皇宫隐秘之地。这种情况下,母亲怎可能轻易赴死,即便她是个漠视死亡的人。
那么……
她要离开?!
不!
不会的!
母亲应允过他,她怎么会背弃承诺呢?
可是,如果母亲不是打算离开,而且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离开的话,她为何会说出那些话来?
心,仿佛是煮的半熟的牛肉般,完整的牛肉被一丝丝拉开,每扯去一丝,点点血丝微微显露,钻心的疼痛,一波一波侵袭着他。
不……
下意识摇着头,满脸惊慌失措,喃喃自语道:“不……不可能的!娘不会舍弃轩儿而去的……”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父皇的宠爱,难道连母亲的呵护也挽留不住?
幽深黑眸仿佛笼罩着薄雾,显得迷离且彷徨,许久,一道月光射入眼中,悄悄驱散迷雾,清明渐渐显露,清明中显露着坚定的光彩,如擦拭干净的水晶,在月光照射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辉。脊背慢慢挺直,若刚毅不屈的松柏,纵使面对风雪满天,也绝不屈服。微微弯曲放置于身侧的双手,亦在不知不觉中握成双拳,拳头虽小,但挥出的力道绝对不容轻视。
一道光芒,如焰火升起,划破眼中的清明,爆破出绚烂璀璨的美丽,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引人注目,此刻的他哪有往日懦弱无能的窝囊,那种气息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若宫廷中人窥测到他此刻浑身上下透出的坚毅,眸中迸出的神采,决不会再有丝毫轻视之意或欺凌之举。
豁然起身,随手扯过一件裘衣外衫,似离弦的箭般冲开紧闭的朱漆大门,消失于东宫,如陨灭的流星般划出绚烂的光芒。
守卫东宫安全的侍卫,如摆设的景物般,丝毫不知方才有人从他们身边蹿过,即便因四国使者来访,守卫的数量是原先的数倍。
惟有一道瘦小的身影,迷惑地眨巴着空灵水眸,歪着头略微思索片刻,偷偷尾随而去……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红颜未老恩先断。
好一座葬花宫,埋葬姹紫嫣红无数,更葬送未老红颜,大好韶华春风笑靥。
一声冷笑。
病恹恹躺在茅草床上,不必再忍受刺骨寒风呼啸,破了个大洞的木片门已被木板钉上,破烂不堪的窗户也钉上厚实的木板,钉的严严实实,保管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理所当然的,里面的人也甭想出去,除非,人能长出翅膀,从屋顶飞出去。
向来苍白无力的葬花宫,倾其一世黯然无色,绽放生命最后的绚烂,亦是一生唯一一次的绚烂夺目,耀眼生辉。
火焰般绚烂夺目的色彩,随着激昂叮叮节奏,跳跃着欢快的舞蹈,尽情狂舞着。
慢慢阖上眼,水灵灵悠然躺着,嗓子里哼着莫名小调,轻快的节奏流露出她此刻内心异于常人的想法。
不知道,这般做法,是洞悉了她的阴谋,来个顺水推舟呢?还是想纯粹的想致她于死地?
她是否,该对此人表示谢意呢?
轻笑一声。
耳畔疾风掠过。
依旧闭目养神,唇畔浮现隐约笑意,似嘲讽,又似无奈。
他,终究是来了,却没想到,他会挑这个时候来比。
是毅力可佳、城府太深,还是瞻前怕后,目前的她不得而知。
屋外,传来“荜荜拨拨”的声音,是葬花宫在烈火燃烧中绽放一生仅有一次美丽的机会,喧闹的杂音点缀着皇宫一如既往却又非同寻常的寂静。
屋子里,薄薄的几块叠加木板如结界般将屋子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静谧的空气,压抑且窒息,她依旧安然平躺着,若非胸口中隐隐传来阵阵痛楚牵扯她眉梢微微抽搐几分,或许来人会以为她是个安详的死者,与一般死尸的区别,只是身体有温度罢了。
“不愧为大莫的皇后,果然好定力!”嘶哑之声,如枯朽伟木即将绷折般,听在耳朵里委实不舒服,在这阴森恐怖的环境中,更显诡异三分。
嘴角微微下抽,水灵灵声音略冷,缓缓道:“乌鲁国世代相传的红衣尊使,竟耳目闭塞,难怪简简单单一件毒杀案追查近十年依旧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如风雪般没有温度的话,竟有着十分的尖锐刻薄。
乌鲁三尊使,不过尔尔。
纵是涵养再好,也不禁被水灵灵气得咬牙切齿。若非嘴唇抿成一线,水灵灵可听见他上下牙齿摩擦的声音。
简简单单一件毒杀案?
她说的轻松!
国君为防止四王子遭遇不测,命人将四王子的宫殿守卫固若金汤,四王子身边更有数名身强力壮的宫女与母妃陪伴在侧,哪知上一刻还对国君笑嘻嘻的四王子,眨眼功夫竟在众人面前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而死。
为此,国君将可能牵连在内的所有人杀的杀,办的办,命他与其他二尊使暗中调查,不想九年过去,依然……
“好一张伶牙俐齿!可惜却是个将死之人!”许久,他冷森笑道。
早在他窜入茅草屋第一刻便注意到,她身受重伤,想不到大莫后宫的女人行事比他们乌鲁国后妃更为阴险狠毒,生怕一把火烧不死她,特意让人将她打成重伤。难怪世人常说:蜂黄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果然不假!
沉默以对,水灵灵继续闭目养神,仿佛没感受到空气中愈见浓重的杀气与周围越来越燥热的沉闷。
猝然出手。
钢铁般坚硬的手,紧锁水灵灵纤细的颈项,这是一只属于军人的手,经过沙场血腥洗礼的手。
手,越收越紧。
脸,越显苍白。
眉宇间,平坦如镜。
水眸,轻阖如初。
额头,密汗慢慢浮现,或许是周围越来越高的温度,却不属于水灵灵。
颈项一松,新鲜空气再次得意自由进出水灵灵的身体,没有欣喜的欢呼,亦没有劫后余生的的惶恐,如往日般平缓,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水姑娘好胆识!在下佩服!”冷冰冰的话,却是由衷的佩服,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正敢淡漠面对死亡的人却没有几个,更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呢?“却不知中原的女子是否都如水姑娘般有胆量……恐怕,水姑娘是万中无一的那一个,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这番话,算是变相低头,对水灵灵低头。
“尊使过奖 了,灵灵不过一介布衣,怎能与身份尊贵的乌鲁国的红衣使者相提并论。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当年四王子无疾而终的传闻,圣天殿上胡诌一气,不料惹来杀身之祸,惊动了尊使,还望尊使海涵。”赔罪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似乎是在回应刚才他的示好,却呕的他铁拳紧握,恨不得一拳打爆水灵灵看似柔软的脑袋。
牙齿吱吱作响,他终于忍耐不住,低吼道:“水姑娘!在下是草原人,草原人做事一向爽朗,咱们就别打哑谜了。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只要再下能做到,一定竭尽所能为你办到!”开出如斯诱人条件,他的牺牲可谓巨大。
大莫皇朝废后舒氏的手段,周遍国家皆有耳闻,尤其是在她大败乌鲁大军,射死乌鲁国第一猛将卡瑟咨,毒到帕瓦城三十万人后,乌鲁国上下无不对这个曾经被俘的女人深恶痛绝,但也忍不住对她竖起大拇指,单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她的确非常了不起,是个值得天下人敬畏的女子。
惊世的才华,过人的胆识,低调的作风。
纵然是仅仅拥有前二者之一之人,也绝对会高调的向天下宣扬自己的才能,而她,若非那一战,卡瑟咨自作聪明的掳劫她,或许她永远不会让世人知道她的雄才大略。
能歌善舞算什么?
诗词歌赋算什么?
不过是安逸和平生活中减少无聊的调节剂!
比起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的雄才伟略,不过是堆垃圾!
冷哼一声,水灵灵不再保持沉默:“灵灵虽身份低微,也不喜欢被人当猴耍。有何疑问,让正主亲自前来,或许灵灵有可能想起一星半点陈年往事。”
她低调,她淡漠,不代表她低微。
水灵宫主该有的傲气与自负,应该有的,她一样不缺,不应该有的一身傲骨,她也有。大莫的帝王她都无所畏惧,怎可能惧怕乌鲁国的红衣尊使?
眉头拧成川字,他冷声道:“水姑娘相见我们国君?”
紧闭的眼,看不出她眼底的神色,唯一能看见的,是隔着眼皮转动的眼珠,似乎转动着嘲讽的圈圈。“灵灵相见的,仅是正主,至于尊使或西贝货,请恕灵灵无暇接待。”
“你……”他不再言语,只因恼羞成怒,炯炯有神的黑眸迸出夺命鸷猛恨厉之光,铁拳握的吱吱作响,双脚,却隐隐颤抖着。
原以为她一直闭着眼睛是不想看到他的脸,怕他会杀她灭口,直到她说:“至于至于尊使或西贝货,请恕灵灵无暇接待。”他才明白,她阖眼养神,是因为不屑于看他,更是因为在他进来的第一刻,她就清楚知道他并非真正的红衣尊使,而是尊使替身。
好厉害的废后!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来历?
如斯厉害的女子,怎甘愿被废,乖乖待在葬送人生的冷宫呢?
哼!
不管如何,这样的女人留着,若不能收为己用,还是除之后快的好,否则,加以时日,后果怕不是他……不!不仅仅是他,不是任何一个国家能承担的!
杀机顿现,匕首直刺水灵灵心窝!
顿住,尖峰划破单薄衣衫,刺入肌肤,隐隐殷红血梅缓缓浮现于粗布之上,仅刺破层皮,便不再深入。
“你……你一点也不怕死?”他不可置信,纵是明白她曾经历过沙场洗礼,却也深刻了解,大莫的废后对太子疼爱有加,她怎可能抛弃心爱儿子的赴死呢?
淡笑不语。
她当然不怕死,但不代表她现在就想死。
不动,仅是因为他根本没能力杀死她,他不敢杀她,他的主子更不容许她死,至少从她嘴里套出四王子死的真相前,他的主子绝对不会让她死,哪怕名知道她的危险性、杀伤力高的可怕。
114
况且,就算她现在身受重伤,以他的能耐想杀她是天方夜谈,单从他只发现她身受重伤以为有机可趁,却没发现她身怀绝技便可推测出他的修为远不如她。
真正的高手,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不叫任何人从吐吸中察觉出自己身负武艺,除非是在世华佗把脉,才能一窥真伪。
“灵灵不过蝼蚁偷生,尊使要杀便杀,灵灵有说不的权利么?”
一声讥讽的“尊使”逼得他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心里着实恼恨,难怪尊使多日来犹豫不绝,不知是否该来此,想不到废后是个如此难缠的人物。
是他小看了她,操之过急!
进难,退亦难。
他原地彷徨,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他缓缓曲膝,跪在水灵灵床塌前,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收敛所有傲气,放低身段,诚退道:“小人给水姑娘赔罪!放才多有得罪,还望水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今夜,是注定无功而返了,他唯一能为尊使做的,便是不得罪水灵灵,不然哪怕他们国君站在她面前,她怕是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识时务者为俊杰。
原来乌鲁国之人也将这句话理解地那么透彻。
不过他的举动,的确平息了水灵灵胸中隐怒,说话不再那么尖锐:“古语有云‘男儿膝下有黄金’,阁下不必多礼。”
闻言一喜,他缓缓起身,轻弹夜行服上尘土,没有草原男子惯有的豪放、不拘小节,可见是个谨慎切极有修养之人,闭嘴不再提四王子之事,换了个话题示好:“火势严峻,小人先带水姑娘离开此地,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灵……”
纷乱脚步重重,清楚传入耳中,伴随脚步声而来的,是稚嫩童音声嘶力竭地急切呼唤,匆匆逼近。
“娘!娘你在哪里?娘……不要离开轩儿!轩儿求求您,不要丢下轩儿不管!呜……“
身子一僵,水灵灵近乎克制不住心头震惊要睁开眼,他亦没想到,大莫的太子竟敢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海,看来这个太子不是太依恋母亲,就是不象外界传闻的那般软弱无能。
刚强如废后,她生的儿子可能软弱到哪去?
谣传,不可尽信也!
看样子,他该擦亮眼睛,重新认识这对受尽天下人鄙夷奚落的呣子!
“娘娘“
脆弱的木板一次一次承受着强烈撞击,发出痛苦呻吟,如同水灵灵的心被刀凌迟着般,她怎忍心见自己儿子面对危险?
可她若不金蝉脱壳,她的儿子永远不会长大,更学不会如何保护自己!
察觉水灵灵此刻心中汹涌澎湃,他识相地抱了抱拳告辞,提了口真气从屋顶蹿了出去,几个纵身起落,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
泪水,溢出眼眶,划过眼角,落于茅草上,留下一点湿痕,恨恨睁开眼,水眸中一片凄哀,是悲,是怨,是责。
是她将他保护的太好,导致没有抵抗现实残忍的能力,只知道一味躲避在她的羽翼下,做着天真无邪却致命的美梦。
强势如她,怎么会有如此软弱无能的儿子?
难道,真是得不到的东西比较珍贵么?
心潮澎湃难平,悲愤攻心,一口鲜血喷出……
“轰”
钉牢的木板被硬生生撞碎。
“咚”
重物倒地声沉沉,揪扯着她的心。
“啊!”
异口同声地呼声,显示来者并非一人。
方才拼命撞门,娇嫩的皮肤磕到浮起的钉子,毛糙木板刮破他单薄的衣裳,尖锐木剌刺入他细嫩的肌肤,来不及感受身体上传来的巨痛,入眼所见,是母亲吐血的凄楚场面,他为之心惊。
“娘……”心不迭扑过去,不料水灵灵用尽全身力气猛然推开他,向来波澜不惊水眸漾着愤恨泪花。
“太子哥哥!”尾随而来的小宫女赶紧上前扶住太子璃轩向后倒的身体,噘起樱桃小嘴,忿忿不平嘀咕着,“干嘛那么凶啊!推人的还有理啦!”
四首狠狠瞪她一眼,若非看在她帮他一起撞门的份上,他很乐意送她入火海去极乐世界享受享受。
璃轩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水宫女赶紧缩缩脖子,待他转过头去后不高兴地吐吐舌头,偷偷摸摸板着清秀的水脸,垂着眼,嘴里不住地悄声嘟囔着,还不时揉揉自己撞疼的肩膀。
“娘……”胆怯地凝望着母亲毫无血色的消瘦脸颊,衣襟上浓稠的殷红,以及胸口隐隐渗出的血梅,愤怒之火,如同燃烧葬花宫的大火般熊熊燃烧,脸上,却是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惶恐,惶恐母亲对他的态度恶劣,以及短短几日光景,便瘦了一圈的母亲。
葬花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初见葬花宫漫天大火,他以为是母亲想要火盾。
待见茅草屋里木板钉死出口,有黑影从屋顶蹿出,母亲吐血,他敢肯定,这火决非母亲所为,只是这其中是否有母亲的算计,他不得而知。
“你……你走!”喘着气,水灵灵恨铁不成钢,“马上滚出这里……”朦胧水眸映照着屋外火舌吞吐威景。
“娘!”璃轩悲呼道,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母亲,满脸不解,“轩儿是来救您的啊!您……”
“娘不需要你救!”方才吐血,导致水灵灵血气亏损,眼前似有无数繁星闪烁,企图点亮漆黑夜空,“你……等你能,能真正保护自己,再……才有资格说救别人!你……你滚……”
“哇卡卡!”小宫女气得哇哇大叫,一只手指着水灵灵不停发抖,似乎真的气恼非常,“你你你……你太过份了吧!太子哥哥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你不领情就算啦,居然还叫他滚?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们冲进火场时,有多危险?有多少人在周围看热闹?幸灾乐祸等着给我们收尸?你竟然还讲出叫他滚的话,你,你实在是……气死我啦!”
椊然回首!
阴狠,残忍,如蛟龙出海,翱翔九重云霄翻腾,小宫女一瑟缩,下意识后退半步,怔怔凝视着璃轩向来懦弱的脸,似不敢相信他的眼里竟会出现如斯狂肆霸道的邪侫神采,而眼底,却闪过一抹兴奋的激赏。
愣住,拥有野兽般敏锐的水灵灵。纵然无法看见璃轩警告小宫女的眼神,但清楚感觉到传闻中胆怯无能儿子气势的骤然改变,如换了个人似的,让见惯大风大浪的她在第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
但是,水灵灵是个极度自信的女子,她相信自己,做不来自欺欺人的蠢事。水眸微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璃轩如未出鞘宝剑般挺得笔直的脊背,回想那个她憎恶之人的行事作风,眨眼间,她近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亲父子,血缘的联系是任何人都不能磨灭的,哪怕他们之间如陌生人般隔阂猜忌。
他的伪善,他的隐忍,他学了十成十,甚至青出于蓝甚于蓝,别说这是她万万没料到的,就算是攻于心计、成服极深的他,做梦也想不到吧。
嘴角,舔上一抹浅浅笑容,是欣慰,是苦涩。欣慰她的儿子终于学会保护自己,苦涩他的性子竟与那人如出一掣,叫她该如何是好?
璃轩沉声道:“大胆奴才!竟敢诋毁本宫生母,活得不耐烦了。”
“本来就是嘛!”小宫女嘴快道,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捂住小嘴,一脸郁闷,却没半点慌张,似乎完全不将璃轩的危险放在心上,态度之古怪,着实让水灵灵起疑。
清秀的五官,并无十分突出的地方,惟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动着淘气烂漫的光芒,特别讨人喜欢,略显放肆无礼的话语,如初入人世的顽童,本着一片赤子之心展望世界,尚不知这世界究竟是何颜色,说话做事仅本着一片赤诚。
她真的天真烂漫么?
眸中划过一道精光,水灵灵没有忽略方才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激赏,与毫不掩饰地无所畏惧。
这不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宫女该有的神情!
眉心轻蹙,璃轩似有火难发,恶狠狠瞪了小宫女一眼,转过身,悲哀无限痴望着水灵灵,如眼睁睁看着双亲逝去的可怜孩童,苦着粉嫩小脸,扁着小嘴,倔强忍着泪水,一言不发。
如狂蛇乱舞的烈火,肆意扭动着它威力无比的庞大身躯,驱使着人呛人的醉烟,滚滚侵入茅草屋内,萦绕着僵持的三人……
沉甸甸的夜幕,压着天下苍生,压迫得让人感到窒息,无力挣扎,窒息的寂静,便趁机包围天地,直到一声尖锐强行划破天际,打破静谧。
“走水啦”
仿佛,是一声号角,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紧接着,尖叫声,敲锣声,此起彼伏。
安静的皇宫如即将烧开的水,逐渐沸腾起来,喧闹的声音,甚至也惊扰到了凤暄宫。
猛然惊醒,尚嫌寒冷的初春时节,皇帝聍满着是汗坐起身,惊动了安睡在怀中的骆凡心。
骆凡心满脸茫然地凝视着皇帝聍,迷惑道:“皇……”
“来人!”皇帝聍冷喝,跪在内室门口的守夜宫女赶紧答应,“发生何事?”
“回……回皇上的话,是葬花宫走水了……”伴夏伺侯皇帝多年,从未听过皇帝气急败坏的口气,而且是半夜突然被皇帝怒喝惊醒时,胆子不免小些,舌疛不禁有些打卷。
“葬花宫?”皇帝聍低吟着,搜索脑海中宫殿的名字,貌似宫中并没有叫“葬花宫”的宫殿,黑眸中隐隐闪烁着困惑。
许是因为周围太黑,许是因为睡得太过迷朦,骆凡心没有看见皇帝聍眼中的执着,更没有听出他口气里的努力思考,下意识问道:“葬花宫不就是冷宫么?冷宫走水了么?开春了还会走水么?”
冷宫?!
皇帝聍惊得从奢华凤床上弹跳起来,只听见“冷宫”两个字,忽略骆凡心后面说的话,跳下床,随手抓过一件外衣披上,旋风般冲出凤暄宫,丝毫没有顾及到身后一张张惊诧的面孔。
火光冲天!
染红夜幕!
烧红黑云!
如夕阳般绚烂多彩,变幻无穷美丽,却无人欣赏一分,人人脸上流露出惶恐的神情,亦有人藏匿在黑暗中冷笑。
葬花宫外围,来回奔跑着不少忙碌身影,拿着水桶,边跑边叫,向来势利眼的他们脸上的害怕显而易见。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衣裳不整的皇帝,慌忙惊叫起来,紧接着,所有奴才慌乱跪下行礼,将水桶弃置一旁。
皇帝聍呆呆地凝视着烈火之中绽放万丈光辉的葬花宫,隐约想起,他似乎从没注意过葬花宫,没有正眼看过它一眼,它似茫茫宇宙中一粒不起眼的尘埃,自出现起便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独自静静地矗立在此,觉默着,让人忽略它的存在。直到此刻,它在烈火中绽放它所有的光辉,博得世人瞬间的注视。
115
沉默一生,只求一次光彩夺目的光辉么?
在他反映过来前,便释放殆尽所有光辉,让他来不及抓住,更来不及挽留么?
休想!
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只要是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它怎么可以未经他恩准,就从他眼皮底下逃掉呢?
他不允许!
他决不允许!
他决不会让她有机会金蝉脱壳的!
跳跃着狂肆火光的黑眸中,闪动着坚定的光芒,如初升太阳般耀眼生辉。
似感受到皇帝聍身上散发出来迫人的气势,跪在地上的奴才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倒霉成为皇帝威怒之下的牺牲品,不住埋头颤栗着。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精明猎人的手掌心,他要亲自抓住这只狡猾的狐狸,看它再如何肆无忌惮,不将他放在眼里。
“皇上……”
正欲抬脚冲入火场,手臂突然被大胆狂徒扯住,皇帝聍猛然回首,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骆凡心泪水涟涟的娇颜,勃发的怒气来不及收回,留得满脸错愕不悦地呆呆望着她。
“爱妃……”皇帝聍下意识低吟,似乎忘却,骆凡心早在两年前就是他的皇后,而不是妃子,似乎在他潜意识的认知中,他的皇后,依旧是那位冷漠强势且心计深沉的舒菲烟,一个根本不承认自己皇后、是舒菲烟的女子。
骆凡心悲怆涩笑。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
下意识做出的举动,说出的话,是没有任何掩饰,可以真正反映一个人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的。
睡梦中的惊醒!
下意识的“爱妃”!
还能有什么比这些更能反映出他心里真正想法的呢?
她终于明白了……
为何他册封她为皇后之后,却不再象过去那般宠爱她?
尽管他每个月依旧有十个晚上是睡在她身边,怀里搂着的女人是她,但他心里真正惦记的女人却是另一个“她”!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察觉,他留宿凤暄时,会时不时望着奢华的宫殿发愣,忽略站在他面前轻纱薄缕的她……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发觉,他凝视着她的目光,不再似过去那般深情款款,诉说着浓情蜜语,隐露出愠怒愤恨……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发现,他两年来较为宠爱的嫔妃,或多或少与“她”有着相似之处,前几日他命毛离顺从轻发落的宝林,则是后宫所有秀女中清纯的眼神最酷肖“她”的……
“爱妃,你记住,不管是新人旧人,你都是朕最心爱的女人,心中的‘唯一’,
明白么?”
山盟海誓犹在耳,良人已做白日星。
他说过她是他心中的“唯一”的,为何却……
难道,他对她真挚的誓言,是建立在“爱妃”的前提下么?
倘若如此,为何当初他强压下群臣激烈反对,执意册封她为后?是他给了她一个为人“妻”的美梦,为何又要亲手打碎?
既然他选择了移情别恋,选择了当时还是他正妻的“她”,为何又要将“她”黜入冷宫,迫不及待命她迁居凤暄宫、册封她为后呢?
她陪伴了整整十四个年头,倾尽所有的爱她,换来的,为何是他的移情别恋?
她知道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注定会拥有无数女子陪伴在侧,不管是为了国家安定还是为了稳固朝廷,她不该奢望他只有她一人,她奢求的不多,她只希望,他将她放在心中,哪怕仅是一个小小的小角落也好。
偏偏他无数许诺了她,她是他今生的唯一。
做太子妃时,他身边的女人屈指可数,临幸的女人更是凤毛麟角,当时他允诺她,今生今世,他只爱她一个,她信!
他登基后,因群臣坚决反对,他惟有册封她为正二品昭仪才平息众怒,她理解他,他允诺今生若立皇后,惟有她才有资格站在他身边,陪伴他一生,与他共治天下,她信!
他大婚之夜,她伤心难过,却一言不发,只因她不想再增添他的烦恼,她已经绝对退出,退出角逐他身边位置的激烈竞争,是他允诺了她,她信了……
可是,多年的信任,换来的是什么?
是他不自觉的负心!
是他下意识的“爱妃”!
是他忘记一切想冲进火场救“她”的举动!
为什么……
如果他移情于“她”,当初为何要册封她?为何要给她希望?
她宁肯做他一辈子的贵妃,无怨无求地匍匐在“她”脚下,也不愿睡在他怀里,却必须面对他心中无时无刻惦记着的女人不是她的残酷现实啊!
为什么会这样?
她十四年无怨无悔的痴心爱恋,换来得却是他的痛叛?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何他要如斯残忍地惩罚她?
他为何会爱上“她”?
他是何时爱上“她”的?
他准备在她们之间做什么样的决断呢?
伤心、悲哀、绝望如黄河决堤般,瞬时涌上心头,弹指间淹没她脆弱渺小的身躯,侵吞她所有的感官,她在洪水中苦苦挣扎不得挣脱,而他,站在岸堤上,无视她的求救,凝视着“她”越走越远的背景,无限留恋,欲追又止……
泪如雨下!
流尽她一生的泪水,倾尽她一生的爱恋!
挣扎。
他的手臂欲挣脱她的束缚,他的心欲挣脱她的牵绊。
“不要……”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道,“不要……求您……不要……”曾经绝美娇柔的脸庞上,如今只剩下心碎后的凄婉卑微。
此刻,她不再是大莫皇朝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再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不再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女子,她仅是一个即将被爱抛弃的可怜人儿……苦苦乞求着,乞求爱情不要舍弃她,不要离她而去……
“心儿……”皇帝聍诧异呼唤,“你怎么了?”
曾几何时,见过哭得如此悲痛欲绝的她?
不曾!
曾几何时,见过如此卑微难看的她?
不曾!
纵是当初她被那女人恐吓,惊骇到极点,恐惧到极限时,也不曾这般卑微可怜过。
为何?
她为何紧抓他手不放?
她难道不知道救人如救火么?
晚去一步,或许那女人就……
如轻烟般随风飘散……
欲强行挣脱她无礼的束缚,无意触及她心碎欲绝的泪眸,恍若瞧见那双悲愤向他嘶吼控诉的水眸,那般的悲愤,那般的无力,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似心慌似惊惧。
心慌,隐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再也无法遮掩!
惊惧,他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会发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如其来,快得让他连准备的心理都没有!
纵然彼此已心知肚明,皇帝聍依旧下意识地想否决,否决心底埋藏已久他不知、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嘴角强扯笑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朕不是好好的么?
爱……皇后别怕!”
她不会走的!
她走不了的!
她的弱点还捏在他手里,她能飞到哪儿去?
就算她飞出九霄云外,他也能把她抓回来!
不需要担忧!
一点也不需要!
若是过去,皇帝的安慰允诺,一定能宽慰骆凡心的心、止住她的泪水,可如今……
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惟恐稍一放松他便消失在手中,徒留她一人绝望徘徊在原地,傻傻痴望着他的回心转意。
“皇上!奴婢参见皇上!”
“太子……太子不见了!”
“皇上,求求您救救太子!太子可能进冷宫了!”
三道惊惶失措的声音,打断了骆凡心的泣求,也打破了皇帝聍的自欺欺人。
望着依次跪在眼前的三名宫女,骆凡心真的感到错愕,东宫的奶娘白兰、纤眠姑姑、笑颖姑姑,发生什么事了,竟惊动她们三人同时出现?刚刚回过神来的她,并没有听到她们三人说的话。
或许,在旁人眼里看来,她们三人仅仅是三个宫女,最多算是东宫比较得宠的宫女,但跟在一个不得宠太子身边的得宠宫女,在后宫能有多少分量呢?
可骆凡心明白,这三个宫女是“她”进冷宫前留给太子的,甚至当初她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一个不少的都在东宫伺候着,除非有人自己坚持要离开东宫,而这三个宫女的作用,相当于她身边的春夏秋冬四大姑姑,各个精明能干,纵是一般的嫔妃,论本事,斗心机,也不是她们的对手。
因为,她们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
这两年,若非有她们三人小心打点着东宫,纵然有她千百般维护,太子也难以躲过后宫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尤其是在春夏秋冬也想致他于死地的情况下。
她明白春夏秋冬为何会想致太子于死地,但她更明白,太子绝对不能死,弄伤碰坏身体之事难以避免,可太子若死,“她”必然会震怒,必然会在后宫掀起腥风血雨,甚至,让整个大莫皇朝承担起她痛失爱子的悲怆之恨。
“她”的能耐,她从未敢小看过--自打当年“她”将皇帝送去凤暄宫的安胎药送给她后,哪怕是“她”进了冷宫,她也丝毫不敢有所放心。冷宫里的女人能活多久,她不清楚,但圣天殿上见到“她”的情景,她铭记在心。象“她”这样的女子,一座冷宫怎可能关的住“她”、困的住“她”?
骆凡心没有听见白兰等人的话,皇帝聍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原本勉强算是有恃无恐的他,瞬间化做饥饿数十年食人猛兽般暴怒异常,不顾一切得嘶吼道:“还不赶快救火!如果里面的人没有了,联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所有奴才被皇帝突如其来的冲天怒火骇住,忙不迭站起身来,不顾软如棉花的双有腿颤抖得多么厉害,争相奔走打水救火。
站在他身后,骆凡心以泪洗面凤暄宫、东宫的宫女太监更是不可置信地瞪着皇后,似乎完全不明白皇后为何如此伤心?伤心到甚至不顾被人看到耻笑的程度。
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
带着她的儿子,一起走了?
呵呵……
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自以为是的认为她的儿子捏在他手上,她便飞不出他的手掌心,却不曾设想过,她要走,带着她的儿子一起走!
他再也抓不住她的弱点!
自以为是!
这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的后果!
一如当初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她跟舒老狗一样,是为了篡夺他的皇位才嫁给他,不曾想到过,她根本就是身不由已,根本就是被逼无奈。难怪大婚之夜,她如死尸般躺在龙凤床塌上任他予取予求,没有一丝动情的表现,更没有半分承欢或求饶的表示。而且在他踏入凤暄宫-她的领地后,更是在最短时间内直截了当地将他扫地出门,偏偏他还在哪里傻忽忽地沾沾自喜,不用去宠幸一个别有心机的女人。
可笑!
他真是太可笑啦!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自做多情的在唱独角戏,而她,象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漠然注视着远方,目光不曾在站在她面前的他身上停留过,纵然是有,也是充满憎恶的眼神。
身行如风,闪至皇帝身旁。
“冷宫为什么会走水?灵……水姑娘呢?水姑娘出来了么?”四处张望,均不见如山野精灵气质的水灵玲,恐慌笼罩住他的心,“水姑娘在哪里?皇兄,水姑娘呢?”
无暇顾及八皇弟的慌张,皇帝聍不顾一切想挣脱骆凡心的钳制。
“太子殿下不见了!可能进冷宫去救废后娘娘了!”纤眠慌忙爬到他面前哭道,“王爷,求求您,救救太子吧!”若是太子出了什么差错,主子绝对不会饶恕她的。
皇帝聍来不及有任何举动,只觉眼前人影一闪,早已失去了莫冉威的踪影……
浓烟滚滚袭入,熏得小宫女拼命咳嗽,璃轩难受地按住胸口,压抑住想要咳嗽的冲动,他知道母亲不喜欢他懦弱无能的模样,如果他想留下母亲,他必须让母亲看到,他并非是个不值得期待的儿子。
母亲在他身上花的心思精力,他怎会不明白呢?
但母亲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可以强势,可以淡漠,可以肆无忌惮,但他不可以!
他才七岁!
他是太子!
他不得宠!
他是一个年仅七岁、没有任何权势且不得宠的太子!
惟有卑微,惟有懦弱,惟有无能,他才能生存啊!
一如他父皇当年一般。
可惜,他母亲可能永远不会明白。
或许母亲生性淡漠,但不代表她是个软弱的女子,她的强势,她的嚣张,她的霸道,真与记忆中仅存外祖父的形象如出一辙。
历史似乎重演了,只是角色变换了位置,当初强势的外祖父压迫着懦弱的父皇,如今懦弱的他挽留着强势的母亲。
不住咳嗽,严重的内伤,再加上心口隐隐渗出的鲜血,消耗着水灵灵所剩无几的体力,瞥了眼一直在外围肆虐的火舌,她不屑一顾。
116
她明白想置她于死地之人的用心了,估计钉死门窗,不给她出逃的机会,只在外延放火,让她在火势慢慢逼近的恐惧中惊恐万分,失去平日的冷静自制,惊惶如一般以男子为天的儒弱女子般,唯用大声哭号才能发泄她心中的畏惧?
太可笑了!
是谁想出如此无聊又费事的法子来杀她?
若缡轩不曾到来,此时的她早已躺在地下宫殿的紫竹床塌上安然入眠,自然会有人准备好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来代替她,至于是后宫哪个女子有如此殊荣代她而死,则不需要她费神思量。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的事。
璃轩,她的儿子,此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不容她置疑,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冒似天真无邪的小宫女呢?
"滚!"残酷地吐出重如千斤的一个字,她已然知道他是真的懦弱,这就足够了,她必须走。
想真正在皇宫,世界上最暗无天日尔虞我诈的地方获得生存权,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她两年冷宫生活,放任璃轩处在皇室斗争的中心,不给予一分保护,亦不给予一丝帮助,让他学着怎样生存。
他该学着怎样生存,独自一人去打属于自己的仗,而她则要独自一人去打属于她自己的仗,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们,即便是和她关系最密切的残阳哥哥,也不例外。
眸光,逐渐冰冷,如冰山般冻人,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璃轩,似陌生人般看得他忍不住心惊胆站,一旁的小宫女似乎也迟钝地感觉到水灵灵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变了变脸色,吞了口口水,樱桃小嘴不再嘀咕着什么,却高高噘起,那般的可爱,让人渴望拥在怀中好好呵护疼爱一番。
“娘……”璃轩信了,不管这场火是否是母亲算计中的,依旧改变不了她坚持离去的决心,纵然是她最疼爱有加的儿子,也无法撼动她的决定半分。她愈见冰冷的眼神已然说明了这残忍的事实。
怅然若失,璃轩双眼无神,目光痴呆呆落在渐渐燥热的地上,身后小宫女嘴角隐隐抽搐,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似乎被某件可怕的事情给吓坏了,樱桃小嘴不住嘟囔着,仿佛在诅咒着什么。
他该放弃了么?
给母亲自由的天空,让她自由地飞翔?留他一人孤独面对冰冷的皇宫?
不!
他不要独自一人面对冰冷的皇宫!
他才七岁,他需要父母的关爱呵护,如果注定他得不到父爱,至少让他留住母亲的爱,他要的不多,他只想得到亲人的关心而已。
骨子的倔强逐渐强势,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倔强,足以与母亲的倔强势均力敌。
“不!”璃轩缓缓抬头,冰冷的声音里是毋庸置疑的坚定,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坚决,“娘想要的,从来没有放弃一说,轩儿想要的,也决不会轻言放手 !”
诧异。
水灵灵一惊,许久才缓缓抬头,她的儿子不仅继承了那个男人的伪善,也继承了她的倔强,她单瘦弱小的身体里,隐隐散发出的迫人气势,目前或许不够引起像她或他这样的人的重视,但假以时日,只怕他会成长为让所有人都感到棘手之人。
身后小宫女两眼冒光,兴奋异常的同时不住忐忑不安,什么样的女人被他看上,若是两情相悦还好,甜甜蜜蜜过完一生,若不是,岂不是倒了祖宗十八辈子的霉?弄不好连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会被刨得比野狗打劫过后更干净。
“轩……”
“灵,水姑娘!咳咳……你在哪里?水,咳……姑娘……你没事?太,太……好了!”
听到第一个“灵”字时,水灵灵断定与莫冉盛至少在二十丈之外,不想一句话的功夫,他竟能在烈火滚滚的情况下来到她眼前,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仅是有点灰头土脸,看样子不错。
他是不错,但有人就很糟糕了,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小宫女。
由于莫冉盛慌慌张张冲进茅屋,眼中除了她再无他人,以至于将身材娇小的小宫女当成讨厌的障碍物撞飞出去,笔直飞到墙上,将茅草屋撞飞出一个大窟窿,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火红的世界。
“啊——”好不容易喊完“哎哟”声的小宫女极度抓狂,由破洞不怕死地冲回屋里,朝着满脸喜悦的莫冉盛怒吼道:“大叔!个子大就可以随便撞人啊?外面正着火呢!你不怕把我撞进火场烧死啊?”说着,手指还不停地戳着莫冉盛的腹部,估计她是想戳他的胸口,但因高度有限,只能委屈求全戳他腹部了。
这下别说璃轩,就连一向冷静过头的水灵灵也忍不住傻眼,傻愣愣地凝视着小宫女,严重怀疑她的大脑构造与常人不同。
毕竟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宫女,敢对亲王呼三喝四,实在骇人听闻。
水灵灵忍不住怀疑自己向来准确无比的判断力,这样一个小丫头,真可能是别人安排在她儿子身边的旗子么?
唯一没有被小宫女罪该万死行为吓到的,恐怕只有莫冉盛一人,他全副的心思都放在几乎快要昏厥过去的水灵灵身上,哪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及不停控诉着他“罪行”的小宫女。
“你受伤了?”来不及多做思考的莫冉盛不愧为将士出身,是个标准的行动派,战场上瞬息万变,唯有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决定,才有胜利的机会,不容水灵灵拒绝,直接抱起她,大步往外冲去,当然,他总算没有忘记屋里还有璃轩的存在,回头大吼一声,“太子,快跟微臣走!”
璃轩年纪虽小,却也见了不少风浪,只是稍微怔了一下,赶紧跟上莫冉盛的脚步,方才茅草屋被瑶瑶撞破了个大洞,内部的结构已然破坏,再加上外面烈火不断逼近,再不走只怕要将小命葬送在此。
“哇卡卡!逃命也不记得带上我!太过分了吧!我的存在感有那么差劲么?等等我啦!”一边叫唤着,名叫瑶瑶的小宫女挥舞着双手马不停蹄冲了出去。
葬花宫外,侍卫、太监争相奔走,挑水救火,丝毫不敢看皇帝聍如饥饿猛兽般急欲食人的黑眸,眸中带着分明的血丝。骆凡心默默流泪,却始终死命抓住皇帝聍的手臂,如溺水抓住救命稻草般至死不放。
闻讯赶来的向昭仪,静静站在皇帝皇后身后,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们,暗自揣测着他们的想法。
冷宫失火,皇帝竟怒不可遏地现身冷宫,皇后以泪洗面,实在匪夷所思?
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诚亲王抱着几乎快要昏厥依旧在柔弱无力反抗的废后冲出火海,身后跟着几乎快要断气,被凶巴巴小宫女强拉扯着逃出火海的太子?
“诚亲王,可以放下灵灵了么”纵然身体虚弱得快要昏厥过去,强烈的不适倔强地支撑着水灵灵,她不喜欢与别人发生身体接触,尤其不喜欢与异性发生肢体接触。
冰冷的口吻,并不因莫冉盛的舍命相救而有一丝丝软化的迹象,似乎完全不知道在逃离火海时,若非莫冉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她早已被烧断的梁柱砸断脊背。
经历过水灵灵执掌后宫时期的奴才,不由得身子一紧,脑子里浮现出相同的想法:废后娘娘强势一如以往。
莫冉盛不得不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不仅仅是因为水灵灵淡漠且极度厌烦的态度,更因为身后鸷猛炽热的视线,灼烧得他烧伤的背脊剧痛难忍,但他不想在心仪女子面前失态,更不愿转过头去面对他的皇兄。
他知道他不应该再肖想不属于他的女人,哪怕她已被黜入冷宫,也永远改变不了她是他皇兄废后的事实。
自古以来,帝王的女子,只有被杀,没有改嫁的。
数日不曾踏入皇宫,将自己关在闲置八年的书房,他以为他能放下,放下对她的思念。
多日来,他脑中的确不再徘徊着她山野精灵般清纯脱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她淡漠如冰的脸庞,以及她身后残破的茅草屋,屋檐下散发着阵阵恶臭的馊饭。连畜牲都不愿吃的东西,却是为她准备的,她赖以充饥、维持生命的必需品!
这样的场景,他只在战俘身上看到过!
皇宫是繁荣华贵的,冷宫是冷清萧条的,但不代表冷宫里所有的人都会遭受此等非人的羞辱。
过去,他不曾进入过冷宫,不知晓冷宫究竟是何样,但那夜潜入时,他清楚在冷宫看见不少木头房子,虽有些破旧,但遮风挡雨仍是绰绰有余,而那间茅草屋,是冷宫的“唯一”,唯有在冷宫尽头极力寻找,才能找到。
他不懂,就算奴才再怎么拜高踩低,她好歹是太子生母,他们怎敢……
“太子年幼,不得皇帝欢心,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后宫,皆没有半点权势,但在没有其他皇子存在的情况下,没人能撼动他储君的身份。奴才纵然势利,却极会见风使舵,给自己留条后路,怎可能轻易得罪大莫唯一的皇子。除非,有一个比太子更有身份地位的人存在,他们才会如此安排!”
这是那夜,他离开冷宫前,再三恳求水灵灵说的最后一句话。
个比太子更有身份地位的人?
即便是傻瓜,也猜得出她话里暗示的是谁,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他心目中一向温文儒雅的皇兄会做出如斯残酷的事。
他知道皇兄有多恨舒隆革!
但她只是个弱女子啊!
她爹爹犯下的错,不应由她来承担啊!
考量再三,他决定挥刀割断八年情丝,仅求皇兄好好待她,至少,别让她住在残破茅草屋,每日以残羹馊饭为食。
趁夜潜入皇宫,是想见她最后一次,劝她别跟皇兄对抗,谁想,竟见到她差点葬身火海!
是谁?
是谁下如此狠手,欲置她于死地?
虎眸一眯,他发誓,他一定要揪出纵火主谋,让他(她)尝尝被火活活烧死的滋味!尤其是让他(她)在死前彻底感知恐惧的可怕!
终于踩到实地了,如同漫步云端般虚软的地面,不知是她重伤未愈的原因,还是皇宫的地面,真是铺满了奢华的锦缎,水灵灵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莫冉盛忙伸手想扶住她,却被她抗拒着推开,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一股权势的香味传来,袭击了水灵灵挺秀的鼻子,使得原本快要支撑不住的她,如遭雷击顶,猛然一阵清醒。
“拿开你的脏手!”尖锐声音,打破水灵灵一如既往的平静,不复以往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摇的沉着冷静。奋力挥开那尊贵的手,跌跌撞撞后退,欲躲开那权势香味的侵袭,“别碰我!”
皇帝聍静静看着自己的手,一双白皙无暇,甚至连厚茧也没有的温暖大手,是多少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却被眼前的女子,称之为“脏手”,避之不及,心中的无比的狂喜,因她愤恨地躲避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怒火,沉重且无力。
117
寂静。
干燥的肌肤几近龟裂的空气,炙烤着众人快要跳嗓子眼的心,抽干所有水分,让心干裂而碎,让身体脱水而死。
不管空气有多干燥炙热,水灵灵永远是置身事外的一个,或许因为她用命争到了一个她名字——水灵灵,使她永远不会因缺少水分而感到危机。
水灵灵漠然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至少在皇帝聍、骆凡心、璃轩心里是如此的,可要是还有一个人能浑然不觉,就绝没有道理。但事实往往不是人心可以预测的,亏得没有人发现现场除水灵灵外尚有一人置身事外,否则不引起轩然大波,也会发生血腥事件。
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
“哇卡卡!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扭不扭去的,”小宫女 瑶瑶不顾身上疼痛难当,赶紧上前扶住水灵灵即将软下的身子,小小的身身躯实在难以支撑住她的重量,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很重啊!快别动了,会压死我的!就算不压死我,要是压得我长不高,你负责得起么?”
亏得众人的心思皆放在皇帝身上,没多在意一个娃娃大的小宫女口出狂言,或许他们心里也存着让小宫女当出头鸟,杀杀废后威风的主意。
水灵灵忍不住低头蹙眉凝视这身高仅到她腹部的小宫女,费尽心思也难以猜测出她的心思,璃轩趁着皇帝聍恼羞成怒出神之际,悄悄瞥了瑶瑶一眼,心中忍不住诧异,她自滟阳宫入东宫为婢三月以来,说话口无遮拦,行事如三岁孩童,叫他实在佩服她的城府深沉,不想此时她依旧表现的天真烂漫,难道她真的不是向眳仪派来的眼线?
否则她可知,仅凭她今夜之言,将她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滟阳宫会调教出蠢笨至此的眼线么?
经瑶瑶这一Сhā科打诨,空气里的尴尬气氛哧溜溜几声消失无几,惟有皇帝聍难以承受水灵灵的正面抗拒,纵是早知道她憎恶他,憎恶到宁肯入冷宫受欺凌,也不愿向他示软,却万万不曾想到她竟敢当面抗拒他,给他难堪,让他在奴才面前下不了台。
或许,他早该想到,她的倔强,她的不合于世俗,她从未掩饰过半分。
“请父皇恕罪!”璃轩赶在皇帝聍勃发的怒火冲破最后一分自制前赶紧跪下禀报,“母亲是因为先前被歹人挟持刺伤,受到惊吓以至于胡言乱语,冒犯父皇天威,请父皇开恩!请父皇开恩!”
“是谁伤了你?”璃轩的话惊醒了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的莫冉盛,忙上前焦急询问,无奈水灵灵正眼不瞧他一眼,急得他忍不住低吼,“水姑娘,你寒毒入侵奇经八脉,今番又受重伤,如果不赶紧医治,你只怕活不过三个月,你明不明白啊?”
摇摇欲坠的身体状况,难以支撑起水灵灵高傲的脖子,导致无人能看见她不雅观地翻白眼,一副无语的模样,为莫冉盛的多管闲事而无语。
如此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居然能平安活到现在,水灵灵不得不佩服莫冉盛的自保能力,换成是她,恐怕不知被人杀死多少次,尽管她的身手够好。
瑶瑶一直抬头望着水灵灵,自然没错过她翻白眼的动作,若非抗着她需要花费她很大的力气,她必然会吹一记响亮的口哨,来宣示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心情,哪有人知道自己快死了,还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屑一顾的?
感觉诚亲王在她眼里,都快成多管闲事的狗啦。
水灵灵与瑶瑶没被莫冉盛的话吓到,可不代表别人没被吓到,尤其是皇帝聍,吓得脸色惨若金纸,若非莫冉盛挡在他跟前碍眼,他早就揪过水灵灵来问清楚了。
“怎么回事?”皇帝聍叱问璃轩。
璃轩被皇帝聍突如其来的斥责吓了一跳,忙回道:“儿臣入冷宫时,母亲住的房子被木板钉死,看见一个黑影从房顶蹿了出去,待儿臣撞开木门时,娘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回是瑶瑶忍不住翻白眼了,如果奄奄一息还能有如此大的爆发力,那只能说明,这个名叫水灵灵有女人身体构造与常人不同,不知道她“奄奄一息”时,会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观景象呢?
“木板钉死?” 莫冉盛等不及皇帝聍有任何表示,先行急吼吼叫起来,目光往身后跪了一地的奴才一扫,冷酷质问道,“说!是谁做的?”
“请父皇明查!四国使者来访之际,有人火烧葬花宫,意图烧死母亲,或许这其中隐藏了……”
“轩儿!”水灵灵冷喝道,却挡不住璃轩急欲证明她清白的心。
“够了!”阴沉。
慢慢抬起头,水灵灵冷森地凝视着儿子,漠然道:“轩儿,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面对现实?”
张了张嘴,来不及吐一个字眼,水灵灵夺过发言权:“轩儿,这里是皇宫,皇室真正的主宰是谁?后宫佳丽三千,勾心斗角无数,但她们永远是蹬不上台面的跳梁小丑,永远被遗忘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为何?因为她们只是不值得一提的陪称品,除非有朝一日她们能蹬上金銮殿的九龙纯金宝座,真正掌控朝政大权,她们才能在历史上留下微不足道的一笔。蹬上大宝不过如此,没有蹬上大宝的后妃,你真以为她们能活出什么让人惊奇的花样么?如果有,那是默许下产生的‘惊奇’!你,懂么?”
惨白。
璃轩因方才拼命逃跑而显得红润异常的小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怔忡地仰望着水灵灵冷若寒星的水眸,听她继续揭开现实残忍的面纱。
“葬花宫没有失火,也绝无失火的可能性。位置偏僻,空旷如坟地,几乎没有可燃物,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失火的。丑时三刻八人三十二块木板钉住门窗,消耗一百四十五枚钉子,布包榔头敲击六百八十七次,寅时两盏茶葬花宫所有奴才退出葬花宫,脸上涂有黑炭等掩饰真相的物质,寅时一刻葬花宫起火,今夜风向东南风,火从葬花宫入口烧起,成半圆形包围状,阻止任何人入葬花宫救人,火四周烧起,以由外向中心包围趋势燃烧。”淡若清风瞥了眼不远处缩成一团的负责搭理冷宫的奴才,很好,一个也没少,“很精密的策划,不是么?”
“娘…….”璃轩的身子开始发抖。
水灵灵无视璃轩的脸色渐渐这得扭曲,如同刚刚被烈火肆虐过的荒芜草地,陡留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破洞,凹凸不平地茶毒着他人欣赏天下多美好的眼睛。
“冷宫废后,无权无势,若杀之比踩死只蚂蚁还容易,虽说是谁储君之母,将来有可能咸鱼大翻身,但是……凡是奴才,都势利,若不势利,他们无法求得生存,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所以他们比任何都精通判断一个的的将来价值,除非判定完全没有将来价值,他们会大肆踩踏,毫无顾忌,如果一个在他们判断下确定为有将来价值,真正聪明的奴才都懂得不正面得罪,免得他日好日子没混上,就去阎王殿报到。大莫惟有太子即皇长子一位皇位继承人,至于肚子里的,能否平安出生或平安长大尚难以预测,这种情况下,没有哪个奴才会活得不耐烦去大费周章火烧葬花宫,就算是蠢笨至极的奴才,若在平日倒也罢,偏偏赶上四国使者同时出使大莫皇朝这千载难逢有大好时机,想不闹得满城风雨恐怕是痴人说梦。好一群聪明绝顶奴才,轩儿,你说是么?”
水灵灵温柔地问话,骇住所有人,一向怯弱的骆凡心更是吓得躲在迎春等人怀中瑟瑟发抖,如果可以,她希望依偎她爱的男人怀中,但那,似乎是奢望。
“只不过……”水灵灵若有所思道,“能做出如此精密计划、并且让他们完全将你这位储君弃之不理之人,可能放过他们第?他们不仅计划失败,导致我还安然无恙活着这一不幸消息对幕后黑手而言……让我想想,朝廷斩杀犯人所用的刑法有几种呢?剥皮、腰斩、车裂、锯五刑、凌迟、缢首、请君入瓮、刖刑、鸠毒、活埋、棍刑、锯割、梳洗、灌铅、断椎、厄,据我所知好像只有这么点,哦!忘了,还有满门抄斩、诛九族这两项,真是不应该啊!至于那些上不好台面的小手段嘛……”
见水灵灵大有滔滔不绝之势,瑶瑶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这女人真是个生性淡漠的女人么?她看她能说的很,说话虽然不带一个脏字,但绝对算得上尖酸刻薄一类的,不过对付皇宫里这些牛鬼蛇神良好的口才还是必要的,不然会被人吃得死死的,只不过……她什么时候能说完啊?她快被压扁了,谁来帮帮她啊?
“放心吧,你们不会死的!”冷瞄皇帝聍一眼,“在我戳穿阴谋前,你们一定会死,而且是死的奇惨无比,但现在……呵!为了避免有人背后议论纷纷损伤了他高贵的颜面,他一定会千方百计保全你们的小命的,颜面?可笑且龌龊的秽物!”水灵灵嗤笑道。
石化。
所有人恨不得自己天生聋哑,好保全一条狗命。
莫冉盛满脸茫然,今晚看到听到的,远远超过他三十年来对皇兄的认知,他想大叫,想否认,触及皇兄晦漠如井的阴鸷黑眸,陡然间,他不知道他能问什么?
因为,他害怕面对皇兄的承认。
璃轩呆滞地凝视皇帝聍,曾经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有着惊诧、心碎、绝望……到最后,衍变为荒芜人烟的荒漠,荒凉而贫瘠。
原本盛怒的皇帝聍,在听了水灵灵意有所指的讥讽后更是恕火中烧,可当他听到她竟在数数那些想杀她的人准备了多少木、多少钉子、钉了多少下后,他不禁感到惶恐:“你有闲情数数,为何不呼救?”为何不逃走?但最后一句他不敢问。
水灵灵鄙夷的目光望着熊熊烈火中变成废墟的葬花宫,不发一言,倒是扶着她的瑶瑶忍不住痛苦呻吟起来。
“拜托!那种情况下呼救,才是真正的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呢!再说,太子哥哥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到的时候,看见有人从屋顶飞出来,说明有人在屋里挟持了她,至于是不是和集体逃出冷宫升天的太监有关就不得而知了!怎么会有人问那么蠢的问题啊?难道……”
“瑶瑶!”璃轩雷霆恕喝,喝断瑶瑶接下去想发表的牢骚。
“干……啊!”前面一个“干”字是想问璃轩的,后面的“啊”是尖叫,被水灵灵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脸吓到。
“你叫什么名字?水灵灵神色近乎有些癫狂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小宫女,双手紧扣住她纤细的胳膊,似乎只要她说错一个字,她就会活生生捏碎她的小细胳膊。
“痛痛痛痛痛痛……”瑶瑶疼得龇牙咧嘴,大呼救命,却无一人肯伸出援手解救她于为难之中,没有一点尊老爱幼精神的冷血动物们,没办法,她只好自救,“呜……放放……放开!我叫,呜……瑶瑶啦!呜……”好痛啊!
她现在相信收集到的情报了,这女人除了把自己的儿子当人看,当宝贝护,别人的死活她根本不在意,就算是丁点大的小孩子也下得了狠手,她估计胳膊上的“臂环”至少会戴上一个月,才有可能取下来。
118
“瑶……瑶… …”水灵灵近乎心神俱裂,不可置信地望着瑶瑶清秀到让人过目即忘的小脸。
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姑娘会取这样的名字?
璃轩惊跳起来,所有事情暂且搁置一旁,他自认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对一出生便夭折的妹妹有多少疼爱。幼年时,直到母亲被黜入冷宫,他都是跟母亲一起睡的,夜晚半梦半醒间,他总是听到低低抽泣哽咽声,朦朦胧胧中瞧见母亲红肿的泪眸。
“瑶瑶……”
“我的女儿… …”
“我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将惩罚降到我无辜的女儿身上……”
曾经不懂事时,他问过母亲“瑶瑶”是谁,得到的回答,是母亲的黯然垂泪,打那起,他知道“瑶瑶”两个字是母亲心中永恒的伤痛,这伤痛远比他受到灭顶伤害来得更甚。后来慢慢长大,知道什么叫“女儿”,知道他原本有一个同胞妹妹,知道母亲最初渴望的孩子是妹妹,而不是他。
他有些嫉妒,纵然妹妹只活过一刹那时间,但她在母亲心中的地位稳如泰山,任何人无法撼动,他知道他不该嫉妒,他得到了母亲全部的爱,正因为失去了妹妹,所以母亲对他的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用她的纵容诠释着她的爱。
多年来,无人敢在母亲面前提起“瑶瑶”两个字,一方面是不忍母亲受到刺激,另一方面是因为知道妹妹名字的人实在屈指可数。故而在向昭仪将瑶瑶送给他时,他怎么也没料想到,这个瑶瑶会刺伤母亲早已千疮百孔的爱女之心。
“娘!你冷静点!她不是皇妹!她……”璃轩不知如何劝慰母亲,看着瑶瑶痛得近乎扭曲的小脸,他死命抓住母亲的手,想迫使母亲松手,却始终无法掰开一根手指。
“……瑶……”颤抖着,泪水横流,所有的理智被伤痛淹没,化为最为浓烈的悲痛,隐藏在心底多年的隐伤,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将它彻底勾出,叫她无法再掩藏。
“娘!你……”
“噗”
重伤在身的她,因激荡的心情,促使血脉倒流,只觉喉头一阵腥甜,鲜血狂喷而出,尽数喷在瑶瑶来不及躲避的小脸一,清秀的小脸顿时显得阴森可怖,尤其在烈火的映照下,摇摇欲坠的身体如狂风中残破的蝶翼,轻晃一阵,头一低,倒在瑶瑶瘦弱的肩膀上。
但双手,却紧紧环抱住瑶瑶的瘦小的身体,如同抱着生命般,致死不放。
一米阳光,透过薄弱的窗户纸,透过屋子里,分享着蜡烛冰冷的温暖,偷窥着屋里人儿的容颜。
矮小的身躯,挺着笔直的脊背站在床塌旁,望着病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人儿,带血的衣裳已被换下,她却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不由得笑容满面,使得他原本就略显苍白的小脸更白了些。
一旁伺候的宫女,有的忐忑不安,有的目露鄙夷,有的忿忿不平,有的面容冷静,但无一例外地张望着病榻上昏迷的人儿,猜测她是否会苏醒。
一根红线,牵扯两端,一端雪白皓腕,牵扯着依旧昏厥的娇弱人儿,一端是绯色绣银丝袖子包裹的粗糙手腕,几乎没有老茧的手,可以看出此人用生活优渥之辈,若非捏着红线的手不可察觉地轻微颤抖着,旁人难以从他冷静的面容上窥探出他内心的激烈挣扎。
太子璃轩惶惶不安地注视着太医院院使黄得高黄大人,圆溜溜的瞳仁转动着害怕的目光,儒雅且俊美的稚气小脸蛋上流露出一种名叫“懦弱”的气息,更别提他不停颤抖着的瘦弱身躯,明目张胆地显示着他的楚楚可怜,让惯于拜高踩低的宫人奴才均对他鄙夷侧目,不屑一顾。
“黄……黄院使,本宫母亲的身体怎样了?”明显颤抖的声音,胆怯地凝视着黄得高一脸的凝重,平静的心渐渐沉重起来,莫非真让不懂医术的八皇叔言中,母亲真的————命不久矣?
宫廷多年的黄得高为难地低着头,眼角微微抽搐,不敢正眼看太子一眼,他辜负他殷切的期盼,更怕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保,心里忍不住懊恼,前任袁院使借故告老还乡时他为什么要贪恋权势,不聪明地一起辞宫,如果两年前辞宫了,今日就可以避免如此惨况。
捏着显示脉象紊乱微弱的红线,黄得高竭力忍住仰天长叹的冲动,一个劲努力回想皇帝借口受惊宣他到承乾宫时说过的每一个字。
灯火通明的承乾宫,每一件家什都是那般精致华贵,闪亮耀眼的明***更是突显主人身份的高贵,尤其在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别样光辉,权势耀眼光辉,刺得人睁不开眼,却是天下人奢望贪恋着的。
为皇帝诊完脉,卑微地跪在地上,周围没有半个奴才伺候,大总管毛公公退下时命所有奴才一并退下,甚至神色严峻地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谨慎伺候着,千万别说错什么话,免得脑袋怎么丢得也不知道。对着一言不发坐在龙床上的皇帝,他心中发憷,揣测着皇帝龙心不悦的原因。
莫非是为了葬花宫失火之事,怕传到四国使者耳里有损大莫皇朝的威严?那似乎该找朝廷重臣商议才对,不该找他这个小小的太医院院使啊!
不静谥。
迫人的静谥罩着承乾宫,压得黄得高呼吸困难,似有人用力掐住他的脖子,就算大口呼吸也难以吸取到足够身体正常运动所需的空气。
“如何?”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黄得高厚实的朝服被汗水湿透,冻得他微微哆嗦时,皇帝聍终于开启他高贵的金口。
黄得高一怔,一时间不知皇帝聍问的是什么,下意思含糊其词道:“皇上龙体安康,只是受了少许惊吓,开几副温补之药服用便可收惊。”
皇帝聍不悦的声音如丧钟般响起:“朕的身体,朕自己会不清楚么?朕问的是太子如何?”
“太子?”黄得高愣住,他是负责皇帝的院使,太子的情况他怎么会知晓?况且自打舒皇后被黜入冷宫后,太子失去所有依靠,即便生病,太医院的太医也不太愿去东宫为太子诊治,哪怕是去了,也是敷衍了事。
一个不得宠的皇子,纵是太子又如何?皇上还年轻的很,后宫佳丽三千,还怕生不出儿子么?况且凌修仪已经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怀的是个男胎!
听说太子为救生母废后冲入火海,身体有些烧伤,但以一不打紧的太子身份来说,这算的了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怎么突然关心起太子来了?
温和的剑眉高高跳起,显示了皇帝聍此刻的阴郁,冷声道:“怎么?堂堂大莫皇朝的太子被火烧伤,身为院使的黄爱卿居然什么也不清楚?成心让四国使者看朕的笑话么?”
黄得高被皇帝的话吓得一颗心吊到嗓子眼,却也暗香吁了口气,原来皇帝询问太子的情况仅是为了做足表面功夫,还好还好,若是太子得宠,只怕他们这些平日慢待太子的太医们会吃不完兜着走。
不幸中的大幸啊!
“微臣马上命人……”
皇帝聍神色一凛,温柔笑道:“噢,朕明白了。朕的儿子,大莫的储君,不配得一黄爱卿的亲自诊治啊!”
黄得高顿感寒毛倒竖,忙不迭磕头请罪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请皇上饶命!微臣……”
“够了,”皇帝聍不耐烦地打断黄得高的话,但没阻止他继续磕头,“记住,朕要听到太子毫发无伤的消息,明白么?否则……不要再让朕看见你!”
“是是是……微臣明白!微臣明白!”黄得高磕头如捣蒜,即使磕得额头渗出点点血花,也不敢停下。
“朕乏了,退下。”一直倚在龙床上的皇帝淡淡发话,示意黄得高退下,一直显得精力十足的声音一如方才,但黄得高恭身将要退到门外时,听到皇帝聍略显疲惫困惑的声音,“她……也一样……”
不必用张望,光从语气上黄得高也听得出来,皇帝必然有些恼羞成怒的无奈无力,但他不明白,皇帝口中的“他”是谁,直到……
“黄院使,你,你可否诊治本宫的母亲?”
为太子诊脉后,太子眨巴着凄楚泪光,哽咽着问他,他蓦得惊醒,终于明白皇帝秘宣他诊脉、支吾无法直言的原因,原此“她”非彼“他”!
怪不得葬花宫走水后,皇帝没有留宿凤暄宫,而是回承乾宫安置,想来是要避开皇后的泪水攻势,由此可见,传言废后昏厥后皇帝亲自抱到东宫也非空|茓来风。
趁着为废后诊脉的时间,黄得高埋装潢苦思,想不通为何皇帝下旨命他为废后诊治?
区区一个废后,值得他堂堂正正五品的太医院院使亲自诊治么?
普天之下,惟有皇帝皇太后娘娘才能得到院使的诊治,就算是皇太妃娘娘皇后娘娘,也无法得到院使的亲自诊治,除非皇帝下旨,否则绝无例外。
本以为诊治废后是件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小事,但皇上的口御“朕要听到太子毫发无伤的消息……她……也一样……”,这该怎么做到呢?
废后舒氏脉象紊乱异常,莫名寒气积存体内两年之久,难以排出体外,转化为寒毒,寒毒入侵五脏六腑,胸口中了一掌,虽未伤及心脉,却导致寒毒入侵心脉的速度加快。若不想办法将寒毒逼出体外,只怕难熬过三个月,就算熬得过,每月至阴之日寒毒发作的噬心痛苦,绝非常人可憎承受。
胸口中掌的时日约莫是三四日之前的事,并非昨夜才受伤,难道太子说废后遇刺乃信口雌黄?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黄得高眉头拧成无死结,困扰地凝视着依旧错睡不醒的水灵灵,说实话,皇帝必然会命他查出原因,废后的可怕他不是没见识过,他不想得罪废后,尤其是正面得罪她,尽管她现在仅是个废后,但被皇帝亲自抱到东宫安置的废后可……
不说实话吧,又犯了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