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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决战》(五)

“轰”的一声巨响,地狱的心脏炸开了

大厅开始摇摇欲坠地晃动,石壁开始争先恐后地崩裂,沙石滚动,山石震颤,地动山摇

存在二十年的地下洞窟,终于不堪重负地开始坍塌!

末日降临,要将这段血染的历史,埋葬在地下,永远地封印

顾惜朝仰起头,痴痴看着那绽着道道裂隙的石壁,纯真地笑起来,喃喃地说——

“地狱,你终于,要死了……”

“疯子,还不快跑?!”

耳边是戚少商一声焦灼的呐喊

顾惜朝恍惚地看戚少商

那双眼睛,迷蒙,朦胧,懵懂像淡淡的月光

洞窟在剧烈地摇晃巨大地岩石,已开始向下砸来

戚少商踢起逆水寒,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顾惜朝的手,拼命向外奔去

硕大的石块,从空中密集地落下来地面不断绽开裂口,仿佛要喷出火红的岩浆

天崩,地裂天地黑暗,万物虚无

每一步,都可能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每一步,都可能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可相握的两只手,握得是那样紧,仿佛对方的生命才是自己的生命,珍惜地紧紧抓赚似乎稍一放松,就永远地失去

生死迷手足情

摒弃了一切冗杂的私情,只留人间无私的大爱

在天崩地裂雷霆万钧的坍圮地狱里狂奔,并不只因为求生的渴望,而更因为心中恪守的一份责任

一份守护亲人的责任

戚少商坚毅的背影,在顾惜朝眼中逐渐模糊

那泪,并不是很悲伤相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我多想让这一幕成为不朽你拉着我的手,在电闪雷鸣疯狂雨骤中奔跑,尽管承受坎坷磨难,但你永不言弃的背影,给我勇气,给我信心,让我感到振奋的温暖,让我觉得胜利就在不远的前方

可是……我却要死了

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太浓烈了吧或许是失去生命的绝望让他感到委屈与无助吧或许是对宿命的安排感到无奈与不甘吧或许是戚少商坚实手掌中的温暖太令他动情了吧或许是戚少商无言的爱感化了他吧

一切的一切,涌上心头,令顾惜朝虚弱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感情他的脚步无力了,跟不上戚少商了他被石块绊赚摔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惜朝!”戚少商惊慌地扶起他岩石纷乱地掉落在他们四周

“咳咳……咳咳……”顾惜朝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血从他修chang的手指缝隙间涌出来,把他苍白的手完全染红他喘息的时候吸入了自己口中的血而呛到,而随着咳嗽的加剧,他的喉咙咳破,咳出了更多的血

“惜朝,我们马上就到出口了,你挺住你挺住啊”

戚少商的声音,是慌乱的将顾惜朝拥在怀中,紧紧抓住他的手

地动山椰碎石连坠,裂壁重重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在旋转,在崩塌!

顾惜朝看见自己吐出的血黑红­色­的于是他知道,碧惑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自己真的是只剩一个月的命了

他看见轰然砸下的岩石,随时会将自己和戚少商碾成粉末

他又淡淡地笑了

“你……走吧”

他放开了戚少商的手

走吧,亲人我不会再拖累你了

看着戚少商惊异的表情,顾惜朝真想把真相告诉他顾惜朝想说:那颗解药是真的,已经为你解了碧惑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即使你救我出去,我也难逃一死

而这几句简单的话语,却哽在喉间除了咳嗽,顾惜朝发不出一音

“咳……咳咳……”

或许是咳嗽得太厉害了吧,两行泪水从顾惜朝眼角缓缓流下

戚少商忽然笑起来,灿烂得炫目双手捧起顾惜朝的脸,拇指轻抹,拭去了他的泪痕

“说什么傻话呐”

尚未品味完戚少商语调里的温柔,顾惜朝已经被他背起

就像八百里雪原征途上的回忆

戚少商再一次狂奔起来

永不言弃连放弃的念想,都没有闪过

顾惜朝伏在他宽大的背上,双臂渐渐抱紧了他他肩上被碧惑咬过的地方,伤口还没愈合,渗着血丝血随着他的跑动,一股又一股地淌着顾惜朝无意识地趴在他肩上,为他舔舐伤口

就像七年前那个被狼群围攻的夜晚

等到顾惜朝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已不是在舐,而是在吻吻他肩上深深的伤口怀着朝圣般敬仰的心,吻他的伤口

甜腥的滚烫血浆凭借这深挚的亲吻流入了口中

艾亲人你的血好暖

泪,悄然漫过了瞳孔顾惜朝转过头不敢再吻下去怕自己咸涩的泪滴在戚少商伤口上,会加深他的疼痛

顾惜朝就那样眷恋地拥着他,埋首在他颈窝真正的像一个十四岁孩子一样,流露出依赖与胆怯

亲人,我怕死我没想到真正面对死亡时我居然怕了

不,或许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怕失去你怕离开你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很委屈,命运对我真的很不公平曾经我一度轻生,却总不能死;而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却要死了为什么上天连一刻的快乐都不给我?

我多想回到连云寨的那段时光和你一起走过篱笆外的古道,和那些善良的人们一起赏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旌旗连城,浊酒倾觞,暮云烧①我多想回到雪原征途的那段时光虽然顶着寒风,下着骤雪,但彼此的体温足以驱散心上的寒冷同望苍霞,同去天涯,明月同邀①

碧惑毒发的那一天,是除夕这是个多么残忍的诅咒

我必须在毒发前离开你我不忍让你看我死在你面前

今生的缘份,就这样尽了

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好好活②

洞窟疯狂地震颤着,地的裂隙已扩大如长河上空的石壁,已不仅仅砸下巨石,而是连同大片大片的石壁,直接坍塌下来!

什么都听不到了充斥双耳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轰隆隆的倒塌声,像炮火连天的战场

戚少商强撑着重伤的身体,背着顾惜朝奔于乱石之间他感觉顾惜朝的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一下下地顶着他的背脊

石壁坍塌的巨响,令戚少商听不到其他声音所以他不知道,顾惜朝究竟是在咳嗽,还是……在哭

踏上奈何桥前,让我们,再拥抱一次

今生有幸能相遇相知相濡以沫,值了

此生无憾

昕潮涨了死了的光明复生了③

昏暗的甬路,一点一点地,透进光线,­射­进明朗

适应了鱼池子里的黑暗,乍一见光,戚少商不由得被刺得闭上眼睛他依旧飞速地跑着,跑着

又过了数十步,全身有一种被阳光照耀的温暖尽管闭着眼睛,他仍能感觉到红亮的强光渗进眼帘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带顾惜朝逃到了地上

成功的欣慰涌上心头,令它透支的体力再也撑不下去他筋痞粳脚下一软,无力地瘫跪在地

顾惜朝扶住他他攥着顾惜朝的手,想激动地说:惜朝,我们又一次成功了!

可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的所有喜悦,刹那间冻结

惨淡的阳光下,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遍野萧条,冷了长亭短桥

是太阳下的地狱是地狱下的人间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午夜,这里,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

是北宋四方军与辽军一决生死的战役

午夜战超大漠荒烟,如狂草①

红的血白的雪血雪河

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容而他们无不以一种苍白的错愕的神情怔怔望着他和顾惜朝,就好像看到了从坟墓中爬出的僵尸

没有人想到他们两个居然活了下来

一抹火红的倩影第一个奔了过来

“大当家!小顾!”

阮红袍一下子抱住了他们两个人,喜极而泣:“你们两个……终于回来了……”

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每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夜之间,成长起来

雷卷默默吸一口烟,注视相拥的这三个人一贯冰漠的嘴角,竟也流露出几丝温情的笑意

追命轻松地叹了一声,拍了拍铁手的肩膀,温言道:“现在放心了吧?”

铁手望着顾惜朝,脸上有些许欣慰略向追命点了一下头

冷血依旧是抱剑而立静静看着他们,表情不再像从前那样冷

宋军静候在他们身后胜利的喜悦之­色­洋溢在战士们脸上

“我们赢了,我们把辽人打败了……”阮红袍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痕,颤声说:“战争结束后我们想下去帮你们杀九幽,可就在那时候,地面开始晃动,方圆百里的地面都开始向下坍塌,我们没法下去……我当时心都碎了,以为你们肯定完了……原来你们都活着,活着就好……”

厚厚的冰雪忽然响起渐近的轮轴碾轧之声既而是一个清冷如断弦的声音高声命令——

“四方军后撤三里!”

人们诧异地回首望去当人们看到那个摇着轮椅而来的男子时,每个心里均是一惊

依旧是冰蓝璀璨的流苏与莹簪,依旧是半蔽左目的薄薄斜发但那清秀的容颜,此刻却苍白得近似惨白,隐含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痛苦疲惫,与无奈

四方军得到命令,齐齐地向回撤去了不久此处只剩四大名捕与戚少商等人

“大师兄,怎么了?”追命奇怪问道:“为什么要四方军离开?”

无情目光迷离,沉重道:“师父来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

这语焉不详的话及其含蓄,却令人不寒而栗仿佛即将发生什么逆转乾坤的惊天大事

话音未落,一位白袍老者就策马狂驰而来快马加鞭,扬起一片寒芒雪尘老者双鬓已白,却不显苍老,只显雄风霸气

这便是六扇门的统领,四大名捕的师父——诸葛神侯

骏马勒缰,高抬前蹄嘶鸣一声诸葛神侯已飞身下马

铁手等人欲行礼拜见,老者却径直冲到正在倾塌的鱼池子洞口前

乱石翻滚,地面凹陷诸葛神侯到来的时候,最后一片土地,重重跌进了地下

鱼池子,完全,坍塌了

大地恢复了死寂只有砂石粉尘漫漫地在空中飘浮

老者背对着人们,看着塌陷的断壁残垣背影有些凄凉

人们疑惑地注视他

蓦然,老者面对埋葬在地下的鱼池子,喃喃地念出了两个颤抖的音——

“幽儿……”

(注:①均选自河图《阳关调》

②选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③选自郭沫若《凤凰涅槃》)

恍若晴天霹雳一般,所有人都呆住了

幽儿?

这个亲切的称呼,却像利剑一样,将每个人心中敬畏的一片圣地,击碎成粉末!

一瞬间,放佛世上所有神圣都化为乌有,放佛一切美好都荡然无存,仿佛每一份信任都不复存在!

似乎正义本就属于邪恶,似乎光明本就属于黑暗!

这是一个怎样令人绝望而悲哀的世界啊

老者突然回首,犀利如箭的目光刻在戚少商和顾惜朝身上,沉声问道:“是你们杀了他?”

他的神情,悲痛凄绝,又满怀愤恨,眼中透出杀气

戚少商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握紧了顾惜朝的手,把他向自己身后拉了拉,向诸葛神侯答道:“是我”

“就凭你?你杀得了他?”老者冷笑的很鄙夷,直视戚少商,寒声道:“若不是顾惜朝那个孽障背叛了他,他怎么可能被你轻易杀死?”

戚少商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呆当在地,作声不得

老者却忽然敛了恨意,默然了片刻,好像冷静了下来脸­色­不再那样­阴­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悲哀渐渐恢复了往日平和的形象

他环视身周这几个年轻人,苦笑问道:“你们可知道,九幽是谁?”

众人摇头

诸葛神侯的目光,泛起一份慈爱,飘忽地渺远了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的伯父与父亲,是当时盛极一时的邪教天魔教的正副教主他那时涉世未深,无忧无虑,朝气蓬勃身为少教主,却平易近人,在教会里深得人心,与四方护法更是亲密无间他的伯父没有儿女,于是就培养他做天魔教的继承人

但那一年,天魔教遭了灭门之灾

由于他的伯父与外邦勾结反叛大宋,以江南霹雳堂为首的江湖名门正派发起了讨伐天魔教的大战东方青龙护法叛变,助正道围攻天魔,加速了天魔的覆灭

最终,天魔教寡不敌众,土崩瓦解他的伯父被杀,白虎朱雀玄武三位护法战死沙超青龙护法自尽谢罪教徒愧,各奔东西,他也只得跟着一起逃亡

他的父亲,在那场大战前,就离开的天魔他的父亲知道天魔教通敌卖国是不忠不义之举,所以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愤然离去

殊不知,那一别,竟是骨­肉­诀别”

老者停顿了一下,缓缓说——

“他的父亲,便是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均是脸­色­煞白,心底冒出股股寒意

老者全然不理会众人反应,自顾说下去:“得知天魔被灭的消息,我就四处寻找他,可毫无下落后来我才陆续打听到,天魔灭门的那一天,他带着除青龙剑以外的其他上等兵刃和秘籍逃出了废墟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那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我真不知,他究竟痛苦煎熬到什么地步,才能一夜白头……”

诸葛神侯的声音有些颤抖,饱含了为父的心疼与愧疚

“那些年他一直躲在深山里苦练魔功他天资聪颖,没用几年就已练成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要复仇他要重建天魔教,血洗名门正派,报仇雪恨

当我打探到他的下落时,他已经建立了鱼池子,并自封魔君我想见他,想劝他放弃报仇,但他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曾有过一个父亲,拒不见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疯了灭门的记忆太深痛,使他心智大乱,并且忘记了许多往事

那时我的仕途发展得顺利,并接管了六扇门由于六扇门只是朝廷机构,不参与江湖纷争,况且我对他尚存一丝骨­肉­私情,再加上鱼池子建成的十几年里,他并未有什么异承动,所以我在六扇门下令:jin止出兵讨伐鱼池子

我没想到他的野心那么大直到今年,他突如其来的惊天行动席卷了整个国家,我才明白,他不但要铲除一切名门正派,还要与辽人联手,消灭大宋

他完完全全重蹈了二十年前他伯父的覆辙

这几个月朝廷一直派我在西北边关驻守我在那里,日日夜夜地想,该不该让六扇门进攻鱼池子他给大宋带来了灭顶之灾,罪当万死,可他却是我的亲骨­肉­!想到他一夜白头,想到他神智疯癫,想到他二十年来受的苦,我真下不了手杀他但我又不能继续纵容他胡作非为我这次从边关回来,就是想在六扇门商议讨伐之事却没想到……连他的尸骨,都见不到了……”

沧桑的叙述,让所有人的心都在淌血

他承受的,是失去亲人的痛苦,而且是一个父亲失去儿子的痛苦

感情与道义,本就是矛盾的结合

顾惜朝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千古罪人他痛苦地握紧戚少商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戚少商默默垂首,摩挲顾惜朝的卷发,用凝重但不乏温情的目光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追命再也不忍听下去,奔到老者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师父,您失去了他,可您还有我们四个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会像孝敬亲生父亲一样孝敬您的!”

诸葛神侯仰首望天,只是苦笑

“师父,放下吧”无情寂声说:“把这一切放下吧”

老者闭上眼长叹一声,沉重地点了点头

“回去罢”

诸葛神侯上了马,驭马慢慢回行去行出几步,又回首看了一眼戚少商和顾惜朝那眼神,应该是冷的

毕竟,这两个人,杀死了他唯一的孩子

“就此别过”无情垂首,冰蓝流苏的幻影投在他睫毛暗影上他礼貌地向戚顾二人说:“珍重”

冷血为他推着轮椅,默默跟着诸葛神侯的背影走去了

铁手暗暗攥了攥拳,毅然决然地转身跟无情冷血走了

追命没料到铁手会走得这么决绝,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回眸望了望顾惜朝平日里爱说话的追命,此刻也缄默了他俊逸的眉宇间是数不尽的感伤咬了咬下­唇­,勾出一个暖暖的笑向顾惜朝摆手告别

再见了,小珑

顾惜朝有些茫然地抬手,向追命回应地摆了摆

于是追命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铁手一袭黑衣,在惨白的雪地上,背影是那么坚毅苍凉

“铁二爷……”顾惜朝目送他远去的身影,无声地念着

就在那一瞬,仿佛听到心灵深处的召唤,黑衣男人蓦然回首

目光相遇,没有惊喜,没有悸动,只有无边无尽的悲哀

“青珑……”他的心轻柔地唤了一声

天空黯淡了阳光洁白的雪花,又飘落下来

一片两片三片……

辽军败退,宋辽议和持续了数十载的宋辽战争,在人民一片欢呼雀跃声中,结束了

战不如和北宋回到了昔日的盛世繁华

盛世东京,花对斜阳,胜前朝

连云寨重建那时逃亡到各地的兄弟寨主们,得知这振奋人心的消息,纷纷赶来欢天喜地,爆竹声声

霹雳堂也在江南重建经此番劫难后,雷卷需一段时日调息于是暂住连云寨,堂中事物暂且交与义弟雷腾接管

一切都恢复了从前的美好

但,总有一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

清晨,顾惜朝静静走出大帐,手中握着一支红玉钗他来到黄金鳞坟边,伸手拂去碑上积厚的冰雪,弯下腰,小心地将红钗埋进坟墓他咬破指尖,在碑上“黄金鳞”三个字旁边,用血写三个红艳的字:英绿荷

做完这些后,他面朝墓碑庄重跪下,恭敬磕了三个头之后就直直地跪在坟前,一动不动

午后开始下雪很大的雪

黄昏的时候,雪略小了些有些许凄迷

远远的,戚少商望着顾惜朝

顾惜朝依旧是跪在那里长绵的卷发上双肩上背上,积了一整天的雪,很厚

雪落苍茅若花凋

戚少商走到他身旁隐隐看到他空濛的侧脸,清秀的眉和长长的睫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白中蕴青的衣袍,映着宁静的脸,像一座恬淡的冰雕

如果这真是一尊冰雕,戚少商是很愿意静静欣赏的但这跪在冰天雪地里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戚少商怎么忍心看下去?

“惜朝你已在这里,整整一天了”他压抑地说

顾惜朝仿佛已入空境,听不到他的话

“你师父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也会心疼的”隔了良久,戚少商忽然说

这话似乎令顾惜朝有所触动他眼波一动,账一下眼睛于是长长睫毛上覆的雪花,飘飘地漫洒下来,片片洁白晶莹,纷飞如蝶

但他还是没有动不看戚少商,也不说话,只直直地跪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的虔诚

戚少商看着雪花埋葬他垂下的指尖,看着白雪飘落在他睫毛上沉积,看着冷风卷来的雪片打在他脸上多想抱住他,紧紧把他搂入怀中,拭去他眉梢的冰片,吻去他睫毛上的雪花多想用自己的体温焐暖他,用自己的爱fu安慰他,多想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怎么这么傻

你这样惩吩己又是何苦呢?小傻子,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么

可是戚少商终究也没有动尽管清楚地知道顾惜朝是那么怕冷,但在这压抑而又沉郁的气氛下,他满腔炽热的怀抱,终究是无法敞开

开始沉默什么都不说只有难过

我们怎么了我们还爱吗

沉默加上沉默,更沉默

只有沉默我想,我们已,走到尽头

戚少商猛然想到了什么,很突兀地说:“我什么时候把血给你”

顾惜朝终于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仰望戚少商苍白的脸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他空洞地看着戚少商悲凉的眼睛,暗哑地发出两个音

——“明天”

戚少商一愣顾惜朝不理会,重新低下头跪着

纵使戚少商已为死亡作了充分的准备,但当突如其来的事实摆在面前时,总归有点接受不了他黯然不语

时光的沙漏便在两个人的沉默中静静流逝

仿佛沉寂了千年之后,戚少商抬首

灰白­色­的沉重的万云缝隙中,有夕阳惨红的光芒

尽管下着雪夕阳的光彩却在漫天飞雪中隐现

艾夕阳

“惜朝你还恨我吗”戚少商悄然问

顾惜朝的头垂得更低,轻声说:“不”

释然般,戚少商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现在只恨我自己”顾惜朝抚着墓碑,僵直的身体终于柔软下来,像孩子一样依偎在碑旁,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既害死了鳞哥,又没救出英子他们那么相爱,却无法相守我眼睁睁地看他们死去,死前是那么眷恋彼此,那么憧憬往事我真想替他们死他们的生命充实而有价值,而我,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毫无意义”

或许这最后一句话的自嘲与凄凉太深刻了吧,戚少商心上一痛,忙分辨道:“惜朝,不是这样的,其实……”

“没有其实”顾惜朝清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世间一切,本就是镜花水月,虚即是实,实即是虚所以……一切都没有实质我心中所想,便是真实况且我也倦于再听任何解释”

“那我们的感情呢?”戚少商心酸问道:“难道那也是虚的?”

顾惜朝伸出冰白的手,随意在地上抓起一把白雪

塞北酷寒,降雪从不熔化,只是慢慢升华那颗颗晶莹的六边雪粒,互不黏粘,如砂石粉尘一般

顾惜朝抓紧这捧雪,五指渐渐用力

洁白的雪,像细沙一样,从他指缝间慢慢滑出

“感情这种东西,就像这雪粒”顾惜朝苍白地注视手中愈泻愈疾的雪,寂然道:“你抓得越紧,它就流得越快,最终——空空如也”

顾惜朝摊开手,手掌中已什么都没有他叹道:“如盛世烟花,却始终不过是一场匆匆繁华从前不属于我们,今后也不会属于我们因为,它本就是一场虚空的幻梦”

冷如玉的声线,缠绵着戚少商的痛觉戚少商觉得这个孩子变了,变得很陌生初见他时都没有如今这么陌生他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完全错了,却不知究竟哪一点不对劲

你究竟怎么了?这几天你极少见我,像在刻意躲避你对我说的话,我也越发不懂了犹记得我背着你在天崩地裂的洞窟中奔逃时,你伏在我背上,那么紧地拥抱我,吻我的伤痕,放声大哭可为什么回到连云寨后,你却日复一日冷若冰霜?

戚少商再也按捺不赚问出了这个现实的问题——

“惜朝,明天我就要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样冷淡?”

顾惜朝惊讶地仰头瞧着他对视半晌,浮现出露出了个清雅如莲的微笑,一霎间仿佛能把冰封的漠北融化成温婉的江南

“今日冷淡一些,甚至绝情一些,到明日诀别之时,记忆中便没有彼此牵挂的情意,岂不就能减轻些痛苦?”

顾惜朝云淡风清地笑着,扶碑而起跪了太久,他的双腿麻木僵硬,站起来很吃力

戚少商压抑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扶他看着他艰难地一点点倚着坟碑摇摇晃晃地站起,雪花从他长发与青袍上滑落

顾惜朝不再理会戚少商,自顾径直地向寨子走回去了

残斜的夕阳霞光为雪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红而天空却分明飘着雪,寂寥的

一袭青衫,背影向天边白茫茫的地平线走去

戚少商忽然感到不安,好像那抹青影要走向他永远都抵达不了的彼岸他茫然惶然地喊——

“惜朝,我们爱过!”

如果世间一切皆为镜花水月,我们的爱,就是这世上唯一的例外!

真实地存在过!真实地爱过!

顾惜朝驻足,微微回眸

那一回眸,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烈风拂得卷发飞扬,青­色­衣袂翩然翻飞

飘然似若乘风归去

空濛潋滟的眼睛,雾气氤氲欲言又止的­唇­角,微微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俊秀的脸,如白玉,并笼上一层淡淡的晶莹剔透

容颜似玉,眉目如画青袍舒卷,长发飒飒

在漫天飞舞的点点莹雪中,他身周似乎渐渐萦绕轻烟淡雾不再像凡尘间的生灵,像是误坠红尘迷途知返的仙子

“失去时,才会发现,从未真正拥有过”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悄然下落的雪花但整个苍穹,都在安静地回荡他的音

像一块玉,在白雪下,在夕阳下,发着光而他的光芒比雪光更朦胧,比夕辉更柔和

衣袂轻扬,少年转身,继续向天边走去了

只留那茕茕的青­色­背影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茫茫的天地间,只残留——

青衫黑发红日白雪

还有一片淡淡的烟雨缭绕含着淡淡的离愁,淡淡地落寞,和淡淡的感伤

“惜朝……”

那抹青影,在模糊的视线中,飘忽着,远了,远了好像真的要离开了,到另一方乐土,再也不回来

戚少商茫然惶然的伸出手去,抓到的,却只是一掌冷雾

难道……真的,不曾拥有……

金袭男子怔怔站在广袤的雪原之上,若有所思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遗忘了什么

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

永别了,亲人

祝你幸福

漫天的雪,在夕阳温柔的抚慰下,融成雨滴,打在雪原上,万点凹陷潇潇的冷雨,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柔和迎光微明,背光幽暗,压抑而低沉①

啪嗒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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