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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我告诉法官

她当然没打中,但是她毫不理会,一路讲了又讲,讲个不停。

“你有没有听说过意大利话所说的lupamanera?”她说。

她趴在撞球台上,又漏打了很容易的一杆:那两颗球根本是一直线可以进底袋的。她一直不停地在说着:“你有没有听说过法国的甘狄农家族?”说着:“一五八四年,全家族的人全部以火刑烧死了……”

这个女孩,叫曼蒂什么的,在过去两个月来一直在校园里打转,也许从耶诞假期之后就开始了,穿着短裙仔和鞋跟尖得像铅笔一样的靴子。这种衣服附近可是连买都买不到的。起先她大部分都在人类学系附近。在“世界民族一零一”课堂里,她是毕业班助教,她每天都在那里,她每天都说哈喽。可是,永远在查看,两眼拍着照片,记着笔记。

做那个叫曼蒂什么的,秘密特勤人员。

整个冬天,他们的视线接触过好多次。这个礼拜,她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她请客。可是,就算有汉堡,有耶诞灯饰,有啤酒,却也还不是约会。

现在,她打歪了六号球,说道:“我在人类学方面比打撞球强多了。”她在杆头擦着粉说,“你可知道varulf这个字?晓不晓得一个叫吉尔.特鲁道的人?他是美国革命期间拉法叶将军的向导?”那个叫曼蒂什么的一直把蓝­色­的粉擦在杆头上磨着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法国字叫loup-garou的?”

她的两眼一直盯着,估量着,要找一个答案,一个反应。

就是因为她是学人类学的,所以才想见人而走出去。她从纽约市搬到这里来,千里迢迢只为认识由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的男人。对,这是有种族的问题,她说,“可是那是好的一面。我就是觉得奇瓦纳族的男人很辣……”

叫曼蒂什么的把身子从汉堡上方俯了过来,两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握住下巴,另外一只手在油腻的桌面上画着一个看不见的图形,她说奇瓦纳族的男人都长得很像。

“奇瓦纳男人脸上都有条大老二跟两颗蛋蛋。”她说。

她的意思是:奇瓦纳族的男人都有方方的下巴,有点太朝外伸。而下巴中间有一道沟。伸得让下巴看起来就像一个袋子里放了两颗蛋蛋。奇瓦纳族的男人永远随时需要刮胡子,哪怕刚刮完也一样。

那层始终都在的乌青,叫曼蒂什么的称之为“五分钟乌青(形容男人胡子太浓密,早上刮­干­净,下午五点又是乌青一片的fiveo’clockshadow来的)。”

从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的男人只有一条眉毛,那一长条浓密黑毛,浓得有如一丛荫毛横在他们鼻梁上方,然后向两边延伸,几乎碰到两边的耳朵。

在这一大丛黑­色­卷曲毛发和那像个袋子似的低垂下巴之间,就是奇瓦纳男人的鼻子。一条又长又圆的­肉­管垂在脸中央。那根鼻子粗而半硬得肥大的头部都能遮住他们的嘴巴。一根奇瓦纳男人的鼻子长得甚至还超过了他们如­阴­囊的下巴,多那么一点点。

“那条眉毛遮掉了他们的眼睛,”曼蒂说:“鼻子又遮掉了嘴巴。”

你看到从奇瓦纳族来的男人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丛荫毛,一根巨大而半硬的老二垂挂下来,后面垂吊着两个蛋蛋。

“好像尼可拉斯.凯奇,”她说:“只是更大一点,像根老二和蛋蛋。”

她吃了一根炸薯条,说道:“这样就看得出那个男人长得好看不好看。”

桌上洒满了她往薯条上撒的盐。她用一张酒保从来没见过那种颜­色­的美国运通卡付了帐,不知是钛还是铀的颜­色­。

她是为了她拿学位的论文才到这里来的。在曼哈顿,在那一群傻笑的人类学系大学生当中,很难受得了做这样一个案子,只能忍耐到你的指导教授要你去做些田野调查。她研究的是隐居动物学,专门研究已经灭绝或传说中的动物,像大脚怪、尼斯湖水怪、吸血鬼、苏瑞郡美洲狮(surreypuma,相传于一九六零年左右出现于苏瑞郡西部的一种大型猫科动物。),还有泽西怪魔(jerseydevil,传说在新泽西州南部的怪物,形如有翼之两脚鸟)。那些可能有也可能不存在的动物。她的指导教授觉得她应该到这里来,探访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研究此地的文化,做一点实际的调查工作,充实她的论文的内容。

她的眼光上下跳动,搜寻着一个反应,一些认同。

“天啦,”她说着吐出舌头,假装呛到的样子。“这会不会让我看起来好像想做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mead美国人类学家,着作甚丰,二十六岁出版第一本书《萨摩亚人的成年》,曾引起争议。)?”

她原先的计划是去住在奇瓦纳保留区里,她可以租间房子什么的。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希望她能追求自己的梦想,而不要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至于要花费多少都不是问题。叫曼蒂什么的即使是在说她自己的事,也还在提问题,谈到她的父母亲,她说:“他们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呢?很惨吧?是不是?”

她的每句话最后都是个问号。

她的眼睛,不知是蓝­色­的还是灰­色­的,仍然一直注意看着,她用牙齿咬了一小口汉堡,其实现在汉堡恐怕都已经冷掉了。她一副在吃什么死的东西似地。

她说:“那个死了的女孩子……”

然后:“你觉得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论文主题是这同一种巨大而神秘的生物怎么会出现在世界各地。这些大东西在西雅图的柯斯开山脉称为seeahtiks。在欧洲叫almas。在亚洲叫yetis。在加州则是oh-mah-ah。加拿大叫sasquatch,苏格兰则称为fearliathmore。英国马杜峰一带出没的叫“灰人”,西藏则叫做metoh-kangmi,或是“可恶的雪人。”

所有这些不过是那些在山里、森林里漫游的巨大生物的不同名称,这些生物有时让登山者或伐木工人看到,有时给拍了照片,可是从来没抓住过。

她称之为一种跨文化的现象,她说:“我讨厌那个总称,叫什么‘大脚怪’。”

所有这些不同的传说都是各自产生的,可是全都形容的是高大多毛而又臭味冲天的怪物。这些怪物很怕生,但受到刺激也会攻击。一九二四年有过这么一个案子,在西北太平洋(这里指的是北美洲西北部临太平洋的陆地,包括华盛顿、俄勒冈和爱达荷州,以及部分卑诗省,以及相连的阿拉斯加、蒙大拿等州的部分地区。)的一群矿工超一只他们以为是猩猩的生物开枪,那天夜里,他们在圣海伦山上的小木屋就受到一群这样多毛巨人投掷石头的攻击。一九六七年,俄勒冈州一个伐木工人看到一个多毛的巨人由冻硬的地里挖起一块一吨重的岩石,吃掉躲在石头下的一群地松鼠。

否定这些怪物存在的最大证据是从来没有抓到过这种怪物,也没有找到过这类怪物的尸体。现在野地里有那么多猎人,有骑着机车的人,总该有人逮到一只大脚怪吧。

酒保来到桌边,问有谁要再加一轮酒?叫曼蒂什么的马上住了嘴,好像她在说的是个很大的国家机密。她对站在那里的酒保说:“再来一杯生啤酒。”

她说:“你知道威尔斯人说的gerulfos吗?”

她说:“你不在意吧?”她把身子扭向一边,把两手伸进搁在她身边座位上的皮包里,掏出一本外面用橡皮圈捆住的笔记本来。“我的笔记,”她说着把橡皮圈拉脱下来,套在一边手腕上,以免遗失。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种古希腊称为cynocephali的人?”她说。她把笔记本打开,念道:“有没听过vurvolak?aswang?还是cadejo?”

这是她最着迷的另外一部分,“所有这些名字,”她说着用一根手指点着笔记本里打开的那一页。“全世界的人都相信有他们,可以回溯到几千年前。”

这个世界上每种语言对“狼人”都有一个称呼。地球上每种文化都怕他们。

她说,在海地,怀孕的­妇­女深怕狼人会吃新生婴儿,那些孕­妇­都会喝掺了汽油的苦咖啡。还用大蒜、豆蔻、韭菜和咖啡一起煮水来洗澡。所有这些措施只为了让婴儿的血有股味道,让当地的狼人大倒胃口。

这就是叫曼蒂什么的要写的论文题材。

大脚怪和狼人,她说,他们其实是一类的。科学研究之所以从来没发现过大脚怪的尸体,是因为会变回去。那些怪物其实都只是人。每年只有几个钟头或几天会变身,长出长毛,发起狂来,丹麦人以前就是这样说的。他们变高、变大,需要更大的空间来走动。到森林里或山里。

“这有点像是,”她说:“他们的经期。”

她说:“即使是男­性­也有这种循环时期的。公象每六个月左右就会经历一次他们的狂暴时期。他们大量分泌Gao丸酮,他们的耳朵和生植器会变形,而且脾气极为暴躁。”

鲑鱼,她说,逆流而上去产卵时,形状改变得更大到下巴都脱了型,颜­色­也不一样,你根本认不出它们是哪种鱼。还有蚱蜢会变蝗虫。在这些情形下,它们整个身体大小形状都会变。

“根据我的理论,”她说:“大脚怪的基因不是和多毛症,就是和一般认为五十万年前已绝种的类人巨猿有关系。”

这位姓什么的小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男人为了想钓马子上手,更胡说八道的屁话也听过。

她所说的第一个了不起的词是:多毛症,那是一种遗传­性­的疾病,在你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长出毛来,最后会到马戏团里去展示。她的第二个了不起的词是巨猿,那是十二尺高的人类祖先,是一九三四年一名叫科尼瓦德(palphvonkoenigwald,德国古生物学家及地质学家)在研究一颗巨大牙齿化石时所发现的。

叫曼蒂什么的一根手指点着她笔记本上打开的那一页,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她用手指点着,“一九五一年由艾瑞克.许普顿在圣母峰上所拍到的脚印,”她又点了点手指,“看起来和在苏格兰的马杜峰上所拍到的脚印一模一样,”她又用手指点了点,“而且也和一九六七年由鲍勃.吉姆林在北加州找到的脚印一模一样吗?”

因为全世界各地的长毛怪物彼此都有关系。

她的理论是,世界各地的人,那些隔绝的人群,带有会把他们变成这些怪物的基因,代代遗传下去。这些人与世隔绝,独居在荒山野地里,因为没有人想在,比方说,芝加哥或是迪士尼乐团里变成一个高大的长毛怪物吧。

“或者,”她说:“是在一架由西雅图飞往伦敦的英航班级上……”

她说的是上个月的一架班机。那架喷­射­客机坠毁在北极附近。机长最后的通话中说有什么东西扯开了驾驶舱的门。那扇装有强力钢板防弹和防炸的驾驶舱门。在飞航记录器,也就是俗称的黑盒子里,最后的声音里有尖叫、咆哮,还有机长的声音高声尖叫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你是什么?……”

联邦飞航管理局说不可能有人把枪、刀或炸药带上飞机。

国家安全局说坠机很可能是由单独一名恐怖分子所引发的。那个人显然服用大量强力毒品,而那种毒品使他或她具有超人的力量。

叫曼蒂什么的说,在死亡的旅客之中,有一名奇瓦纳族保留区来的十三岁女孩。

“那个女孩子要去的地方是”——她翻开她的笔记本——“苏格兰。”

她的理论是,奇瓦纳族是打算在她到达青春期之前把她送到海外去,这样她可以见到,也许还可以嫁给马杜峰那里的那个男人。那里正是传说中在四千尺高处有灰毛酮体出入的地方。

叫曼蒂什么的,她真是理论多的不得了。纽约公共图书馆里,关于这方面的藏书可说是全美之冠。她说,因为以前曾经有一群女巫经管过那个图书馆。

叫曼蒂什么的,她说门诺教派里的严谨派将全天下他们教派社区所在地方列成清册,记录下他们教派的每一名成员。这样他们在旅行或移民时,就永远可以在他们自己人中间,在他们之中生活,在他们之中成家。

“如果说那些大脚怪的人也有这样的清册的话,应该也不足为奇吧。”她说。

因为变身永远只是暂时­性­的,所以研究的人从来没发现过大脚怪的尸体。也就是这个原因,狼人的概念才会在人类有史以来一直存在于所有文化中。

那段由一个叫保罗.派特森的人在一九六七年所拍摄的影片里,一个生物直着身子行走,全身长毛。是个有着尖脑袋、大­奶­子和大ρi股的女­性­。她的脸和Ru房以及ρi股上,全都覆满了红棕­色­的长毛。

那几分钟的影片,有人说是假造的,也有人说是无可否认的证明,恐怕只是某人的提丽阿姨,正好在她变身的时候,到处找浆果和虫子果腹,只是想在她变回来之前躲开别人。

“那连的女人,”曼蒂说:“想想看,几百万人看到你最惨的‘长毛’期光着身子的影片。”

说不定,那个女人的其余家人,每次在电视上重播这段影片时候,恐怕都会把她叫进客厅,来取笑她呢。

“在世界上的人眼中看来像个怪物的东西,”曼蒂说:“对奇瓦纳族的人来说,其实只不过是家庭电影。”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在等一个反应,笑声或是叹息,或是紧张不安地动了动。

在那班飞机上的那个女孩子,叫曼蒂什么的说,想想看她会有什么感觉。吃着航空公司供应的飞机餐,可是仍然饥饿。从来没觉得这么饿过。向空服员要点心、剩菜,什么都好。然后知道了会出什么状况。在那之前,她只听说过妈妈和爸爸会进到树林里,吃鹿、臭鼬、鲑鱼和所有他们抓得到的东西。疯狂似地过了几晚,回来的时候筋疲力尽,或是怀了身孕。想想那个女孩子站起来,想躲进飞机上的洗手间里,可是门锁住了。里面有人。她站在走道上,就在洗手间门外,只觉得越来越饿,越来越饿。等到门终于打开,里面那个男人说:“抱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站在门外面的那个已经不是人类。只是一个饿鬼,它把他推回到那小小的塑胶洗手间里,把他们两个一起锁在里面。那个男人还来不及尖叫,原先是十三岁女孩的那个东西已经咬紧了他的气管,扯了出来。

她吃了又吃。扯掉他的衣服,就像你剥掉橘子皮一样,好再多吃一点里面多汁的­肉­。

机舱中的乘客昏然入睡之时,这个女孩子吃了又吃,越吃长得越大。也许那时候有个空服员看到有粘稠的血水从上锁的洗手间门下流了出来,也是空服员敲了门,问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也许是那个奇瓦纳族的少女吃了又吃而还是觉得很饿。

从那原先上锁的洗手间里出来,浑身是血的东西,完全没吃饱,那个东西冲了出来,冲进黑黑的机舱里,一把抓起人脸和肩膀,一路从中间走道走下去,就像走在自主餐桌旁边,一路吃着、咬着。坐得满满的乘客,想必在那对饥渴的黄|­色­眼睛里看来就如一大盒心形巧克力。

在这个飞行吃到饱餐厅里挑选人类。

在驾驶舱门撕裂之前,机长最后的无线电通话,是在大叫:“救命,救命,有人在吃我的空勤组员……”

叫曼蒂什么的在这里停了下来,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只手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想在说话之间喘过气来。她的呼吸中带着啤酒味。

通大街的门开了,一群男人走了进来,全都穿着同样亮橘­色­的衣服,他们的运动衫、背心、减­色­外套,像个运动员队,但实际上是一群修路工人。吧台上方的电视正播放着号召加入海军的广告。

“你想象得到吗?”她说。

如果她能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万一只是某一个种族就能让他们成为能大量毁灭对方的一种武器呢?政府会不会下令所有带有这种秘密遗传基因的人服药来加以抑制?联合国会不会下令将他们全部隔离到秘密的地方?集中营之类的?还是说会给他们植入晶片,像野生动物园里对危险的大熊所做的一样,好追踪他们。

“你不觉得吗?”她说:“联邦调查局来调查保留区只是迟早的问题吧?”

她到这里的第一个礼拜,开车到保留区里,想找人谈话,她的计划是租一间房子,观察那里的日常生活,弄清楚奇瓦纳文化的细节。一般人如何钻前生活。收集口授的传奇和历史。她开车到那,带着录音机和总长度达五百小时的录音带。结果没有人肯坐下来和她说话,也没有房子、公寓雅房可租,她到了那里还不止一个钟点,当地的警长就告诉她说当地有宵禁,她必须在日落之前离开保留区。因为开车还要走很久,他告诉她说最好马上动身回去。

他们把她踢了出来。

“我的重点是,”叫曼蒂什么的说:“我本来可以防止这一切的。”

这女孩子一直在危言耸听。坠机的事,联邦调查局再过几天就会来到,然后是集中营,还有灭种。

从那之后,她就一直在社区大学里,祥和一个奇瓦纳族的男人约会。到处问问题,等着。可是不是等着答案,她是在等着掌声,等着认同。

她先前说过的那个字varulf,是瑞典话里的“狼人”,loup-garou是法文。那个叫吉尔.特鲁道的男人,也就是拉法叶将军的向导,是美国历史上所提到过的第一个狼人。

“告诉我说我是对的,”她说:“我就会想办法帮你忙。”

她说,要是联邦调查局的人来了,这个故事就永远不会得见天日,所有凡是带有可以基因的人就此消失在政府的控管中,以保障大众安全,或者会有某种官方制造的意外事件来解决这个问题,不是灭种,至少不是正式公开的。可是政府为什么会对某些不落下毒手,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利用天花将他们消灭,或是把他们困在偏远的保留区里。不错,并不是所有的部落都带有大脚怪的基因,可是一百年前,你怎么能冒这种险呢?

“告诉我说我是对的,”叫曼蒂的说:“我就可以让你上晨间的《今天》电视节目。”

甚至说不定还能排在a段……

她会透露这个故事,博得大众同情,也许还可以把国际特赦组织给扯进来,这可以成为下一场大的人权战争。可是是全球­性­的。她已经确认了其他的社区、部落,还有世界各地最可能带有她假设怪物基因的团体。她的呼吸中带着啤酒的味道,把“怪物”两个字说的声音大到那群穿橘­色­制服的修路工人都朝这边看。

她在世界各地都找得到她可以卖弄风情的对象。就算这次的约会搞砸了,她还是会找到别的人告诉她那些她想听的话。

说大脚怪和狼人的确是有的,而他两者都是。

男人为了钓马子上手,比这更狗屎的事情也都听过。

哪怕是脸上有条老二的奇瓦纳族男人也一样。

即使是我。可是我告诉她,“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丽莎,”我说:“她是我小妹。”

“Kou交,”叫曼蒂什么的说:“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哪个男人,如果还不把她带回保留区的家里,就是白痴了。说不定还可以把她介绍给大家,那整个他妈的家族。

于是,我站了起来,对她说:“你可以去看保留区——就在今晚——不过我真的需要先打个电话。”

在美国小姐住的化妆室里,在灰­色­水泥和­祼­露的管线之中,克拉克太太跪在那张双人床旁边,正在说生孩子并不见得总是你可能想象的美梦。

我们其余的人,都在走廊上偷看。我们都怕错过了什么关键大事而不得不听信别人说的话。美国小姐蜷曲在她的床上,侧睡着,把脸对着灰­色­的水泥墙壁,在这场戏里她一句对白也没有。

克拉克太太跪在旁边,她那对巨大而­干­涸的­奶­子撂在床边上。她说:“你记得我女儿,卡珊黛娜吧?”

那个看过“噩梦之匣”的女孩子。

那个剪掉睫毛,然后消失了的女孩子。

“她不见之后,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魏提尔先生的广告。”她说。在卡珊黛娜离开之后的卧室里,有一张她夹在书里的纸条,上面写着:作家研习管。抛开你的生活三个月。

克拉克太太说:“我知道魏提尔先生以前就­干­过这件事。”

而卡珊黛娜在上一回到过这里——被困在这个地方。

小孩子,她说,在她们还小的时候,会相信你跟他们谈到这个世界的一切话语。你是妈妈,也就是世界年鉴和百科全书和字典和圣经,全部加在一起。但是等他们到了某一个年纪,那就全部反过来了。在那之后,你成了个骗子,或是笨蛋,或是坏人。

我们其他的人都忙着记下来,让人几乎在书写在纸上的声音之外听不到别的,我们全都在写:成了骗子,或是笨蛋。

我们由诽谤伯爵的录音机理听到:“……或是坏人。”

克拉克太太唯一真正知道的是,在卡珊黛娜失踪了三个月之后,他们找到了她。警方找到了卡珊黛娜。

她跪在美国小姐的床边说:“我之所以同意帮忙魏提尔,是因为我希望知道我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克拉克太太说:“我想要知道,而她始终不告诉我……”

卡珊黛娜在失踪了三个月之后,走了回来。有一天早上,一个通勤族在州道公路上开车进城时,看到一个女孩子,近乎全­祼­,沿着铺了鹅卵石的路前行。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只围了一块腰布,戴着黑手套,穿了黑鞋子。她在脖子上好像系了个围兜或是一条黑­色­大手帕,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胸部。等这个开车的人把车转回来,又打电话通报警方的时候,阳光已经明亮得让人看清楚那个女孩子其实全身赤­祼­。

她的鞋子、手套、腰布和围兜,都只是­干­了的血,厚厚一层­干­了的血,黑黑的,上面群集着嗡嗡作响的黑­色­苍蝇。那些苍蝇叮在她身上,多得像黑­色­的毛皮。

那个女孩的头部剃了头发,长了疥疮,只剩下一撂撂杂乱残发由她耳后伸出,或围着她的光头。

她之所以不良于行,是因为她右脚被砍断了两根脚趾。

那个围兜,在她胸前的那一层血,那一层苍蝇,在医院急诊室里由医生用酒­精­清洗之后,发现在她Ru房的皮肤上刻了井字棋,有个不知名的人赢了。

等他们把她的手弄­干­净之后,发现两手的小指都不见了。其他手指的指甲都拔除掉了,剩下肿胀而变紫的­肉­。

在那层­干­了的血底下,她的皮肤呈青白­色­。女孩子的头部像下巴上的一些骨头,只看见额骨和鼻梁骨,下颚上方的两边太阳|­茓­都深陷成两个黑洞。

在急诊室用帘幕拉起的隔间里,克拉克太太把身子俯过她女儿的铬钢栏杆,说道:“宝贝,哦,我的好宝贝……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卡珊黛娜发出笑声,看着扎在她手臂里的针头,通到她静脉里的透明塑料管,她说:“是医生。”

不是的,克拉克太太说,是谁切了她的手指头?

卡珊黛娜看着她的母亲说:“你想我会让别人这样对我吗?”她的笑声停止了,她说:“是我自己做的。”而这是卡珊黛娜最后一次发出笑声。

克拉克太太说,警方找到了证据,他们在她的荫道,还有她­肛­门的内壁发现有细得像针一样的木屑刺在那里。警方法医组的人在她胸口和手臂的伤口里清出了破玻璃屑。克拉克太太对她女儿说她不可以不说话。

他们需要知道卡珊黛娜所能记得的一切枝微末节。

警方说,不管做这些事的是什么人,都一定会绑架另外一名受害者。除非卡珊黛娜能面对她的恐惧,帮助警方,否则攻击她的人就永远也抓不到。

卡珊黛娜躺坐在床上,在由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中,背后垫了好几个枕头,看着在蓝­色­天空里来回飞翔的小鸟。

她的手指给白­色­绷带包成了一大包,她的胸口缠满了绷带,她握住手里的铅笔只画着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鸟,一本素描簿架靠在膝盖前。

克拉克太太说:“卡珊黛娜?宝贝?你得把所有的事告诉警察。”

如果有用的话,可以请催眠师到医院来。社工人员也会带细节齐全的娃娃来用在访谈里。

卡珊黛娜只看着那些鸟,画着那些鸟。

克拉克太太说:“卡珊黛娜?”她把手盖在卡珊黛娜包了白­色­纱布的手上。

卡珊黛娜看着她母亲,说道:“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卡珊黛娜转回头去看那些飞鸟,说道:“至少不会再发生在我身上……”

她说:“我是我自己的受害者。”

在外面的停车场上,电视台的新闻工作人员架设起卫星转播器材,每辆转播车上都顶着碟形天线,准备把新闻送给棚内的主播。现场的记者手执麦克风,把无线耳机塞进耳朵里。

三个月来,她们所住的那个镇上把寻人海报钉在电线杆上。每张海报上都有卡珊黛娜·克拉克的照片:穿着拉拉队长的制服,摇着一头金发。三个月来,警方查问了那所高中的学生。警探查问了在公共汽车站、火车站和机场工作的人。当地的电视台和电台都播出公益广告,说明她体重一百一十磅,身高五尺六时,绿­色­眼睛,长发及肩。

搜救犬闻了她拉拉队制服的裙子,追踪气味到一个公车站的候车椅。

民兵部队驾着机动船在车程一日可及范围内的所有池塘、湖泊和河流里打捞。

通灵人士打电话来说那个女孩子平安无事。说她和人私奔结婚了,或是说她已经死了,埋了。或是说她给当白奴卖掉了,给私运到外国,住在某个石油大王的后宫里。或是说她去做了变­性­手术,不久之后就会以男儿身回家来。或是说那女孩子给困在一座古堡或什么皇宫里,和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在自残。有一个通灵人在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送去给克拉克太太,对折的纸上有颤抖的笔记,以铅笔写着:作家研习管。

三个月之后,所有绑在汽车天线上的黄丝带都褪得几近白­色­。投降的旗子。

没有人理会那些通灵人士,这一类的人太多了。

每一具警方找的无名尸体,因为焚烧、腐烂或是伤残到无法辨识的,都让克拉克太太屏气凝神地等到利用牙齿或dna判定不是卡珊黛娜之后,才松了口气。

到了第三个月,卡珊黛娜·克拉克在牛­奶­盒上微笑着摇她那头金发(美国常把失踪者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协寻),到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再点蜡烛祈祷守夜了,当地银行所提出的悬赏金成为这个案子里唯一会引起兴趣的部分。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赤­祼­着身体在公路边踽踽而行。

在她的病床上,她的皮肤上有紫­色­的瘀伤。她的头发剃光了。手腕上戴着塑胶环,上面写着:“c·克拉克”。

郡方的医事检验人员想在她身上采取男­性­生植器的细胞——他说那种细胞是长形的,和女­性­荫部的细胞不一样。他们想在她身上采取Jing液。那群警探用真空吸引器在她的头皮、手部和双脚上找不是她自己的表皮细胞,他们找到了蓝­色­丝绒、红­色­绸缎、黑­色­毛海的纤维。他们检查她口腔内部,用小碟子来分析dna。

警方的心理医师来坐在她床边,说卡珊黛娜要说出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辛酸,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电视公司和电台的工作人员、报纸和杂志的记者,坐在停车场上,以她病房的窗子为背景,拍摄他们的报导,有些人退后来拍摄影人员拍摄影人员拍摄影人员拍摄她病房的窗子,以显示这里成了个马戏团,好像那才是最后的真相。

护士送来安眠药的时候,卡珊黛娜摇头说不要。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因为卡珊黛娜不肯说话,警方就找上克拉克太太,跟她说他们的调查花掉了多少纳税人的钱。警探们摇着头,说他们有多生气,觉得遭到了背叛,他们那样辛苦,对那个女孩子那样关心,她却对自己给家人、社会和政府带来的痛苦和麻烦毫不在意。她害每个人为她哭泣,为她祈祷,每个人都恨那个折磨她的怪物,所有人都希望把那个人抓起来受审。他们努力侦查,耗尽心力,至少该有这样的结果吧。该让他们看到她站在证人席上,一面哭着一面说那怪物怎么切了她的手指,割了她的胸部,还把木棍Сhā进她的ρi眼。

而卡珊黛娜只看着在她床边站成一排的警探,他们的每一张脸,所有的憎恨和愤怒都集中在她身上,因为她不肯给他们另外一个标靶。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魔,一个他们急需的魔鬼。

地方检察官威胁说要以妨碍司法的罪名起诉卡珊黛娜。

她的母亲,克拉克太太,也在那群对她怒目而视的人里。

卡珊黛娜微微一笑,对他们说:“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们太执迷于矛盾冲突了。”她说,“这是我的圆满结局。”她回头望着窗子,望着飞过的小鸟。她说:“我觉得好极了。”

她还住在医院里,要一条养在缸里的金鱼。然后,她靠躺在床上,看着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画着金鱼,就像她母亲每天晚上看着一个个电视节目。

克拉克太太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卡珊黛娜只把眼光由鱼缸移开了一下说:“我不再像你那样了。”她说:“我不需要吹嘘我的痛苦……”

从那以后,泰丝·克拉克再也没去看她。

在她住的化妆室里,美国小姐正在尖叫。

她在床上,裙子拉了起来,丝袜拉了下去。美国小姐尖叫道:“别让那个巫婆拿走我的孩子……”

灵视女伯爵跪在床旁边,用毛巾擦掉美国小姐头上的汗水,说道:“不是生孩子,还没到时候。”

美国小姐又发出尖叫,但不是在说什么。

在化妆室门为外的走廊里,都可以闻得到血和粪便的味道。这是我们这么多天来,说不定是这么多个礼拜以来,第一次有人排便。

那是柯拉.雷诺兹。一只猫化成了一股臭味,变成了粪便。

“她就在那里,在等着。”美国小姐说,一面喘着气。用拳头敲打着,疼痛使她把两膝抬到了胸口,抽搐使她侧转了身子,蜷曲在一大堆的床单和毯子之间。

“她在等着这个婴儿,”美国小姐说。泪水把她的枕头染成灰黑。

“你不是在生孩子。”灵视女伯爵说,她把一块布拧­干­了,再靠过去把汗擦掉。她说:“我跟你说个故事。”

她一面擦着美国小姐脸上的汗水,一面说道:“你知道吗?玛丽莲.梦露小产过两次?”

一时之间,美国小姐安静下来,注意听着。

我们在个人自己的房间里,把笔挨着纸,也都在听着,我们的耳朵和录音机都伸向暖气的出风口。

在门外的走廊里,穿着红十字会护士制服的否定督察叫道:“可以开始烧开水了吗?”

跪在床边的灵视女伯爵说:“拜托。”

否定督察把头和白­色­护士帽伸进门里,仍然站在走廊上说:“杀手大厨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先把胡萝卜放下去?”

美国小姐尖叫起来。

灵视女伯爵大声叫道:“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可一点也不好笑……”

那个不见了的胡萝卜,圣无肠说的故事里的。

杀手大厨由走廊那头吼道:“别吵了,当然是开玩笑的嘛。”他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洋芋或胡萝卜……”

.?小?说?天堂

短视 一首关于灵视女伯爵的诗

短视一首关于灵视女伯爵的诗

“电子追踪感应器,”灵视女伯爵说着,

摇了下她的塑胶手环。

这是她最近假释出狱的

条件之一。

灵视女伯爵在舞台上,她围在一个

黑­色­蕾丝围巾所构成的网里。

头上绑了条蓝丝绒的头带

每支手指上有不一样颜­色­的宝石戒指。

她的头带在前面以一颗闪亮的黑宝石夹住

不知是镐玛瑙还是黑玉或是嵌丝玛瑙,

是那种吸进一切光亮却不反­射­的宝石

舞台上,没有聚光灯,只有一段影片:

已故电影明星的影子,百年前

残留的电子

由他们身上弹回来

这些电子穿过赛璐珞的电影胶卷,

使氧化银产生化学变化

重现出战车奔驰,罗宾汉和嘉宝

“雷达,”灵视女伯爵说:“全球定位系统,

x光显影……”

两百年前,这些会让你

当女巫烧死。

一百年前,至少会受到嘲笑,说你是

笨蛋或骗子

即使是在今天,如果你预测未来

或由某些现象解读过去

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认同……

最后你只能以监狱或­精­神病院为家。

这个世界永远会惩罚那些少数

有特殊才能的人

我们其他的人都不认同那是真的。

在她的假释审议会上,一名心理学家

说她的罪行是“急­性­压力引发­精­神病”

一种“单一,非典型­性­之偶发事件”。

一件冲动­性­的犯行。

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发生。

祈求好运。

到这时候,她的二十年有期徒刑中

已服刑四年。

她的丈夫已经带着孩子离她而去。

从今天起的两百年后,等她所见

所看,所知的一切

都变得有道理的时候。

到那时,灵视女伯爵会什么也不是,

只剩一个囚犯编号

一件个案的档案记录,

一个女巫的骨灰。

..(xT小说"///

牺牲之必要 灵视女伯爵的故事

牺牲之必要灵视女伯爵的故事

克莱尔.艾普顿在一家古董店后面的厕所里打电话。隔间的门锁着,她的声音在墙壁和地板激起回声。她问她的先生:要拆掉监视录影器会不会很难?把监视录影带偷走呢?她说着,哭了起来。

这是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克莱尔到这家店来的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这是那种你一进门就必须把皮包留在收银员那里的店铺。如果是你的大衣有很深,很大的口袋,那你也必须把大衣放在那里,还有你的伞,因为有人会把一些小东西,像梳子、珠宝首饰,或其他的小玩意扔进伞里。在那个年纪很大的收银员旁边,有一块用黑­色­签字笔写在灰­色­硬纸板上的告示,上面写着:“我们不喜欢你偷我们的东西!”

克莱尔脱下大衣,说道:“我不是小偷。那老头子收银员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咂着舌头说:“你凭什么要例外?”

他给她留下来的每样东西半张扑克牌,皮包是红心a,大衣是梅花九,伞是黑桃三。

收银员看看她的双手,她胸前口袋和裤袜的线条,看有没有什么藏着偷来的东西而鼓胀的地方。在柜台后面,还有店里所有的地方,都挂着小小的告示牌,告诉你不要偷东西。录影监视器监看着每一条通道和每一个角落。影像投送到一方小荧光幕上,和其它的荧光幕叠在一起,一排小电视监看器,让那个年老的收银员能坐在收银机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他可以在黑白画面上看到她的一举一动。他随时会知道克莱尔在什么地方,会知道每一样她摸过的东西。

这家店其实像一个古玩商场,好几个小古玩商集在同一个屋檐下做生意,这个老头子收银员是那天唯一上班的人,而克莱尔是他为一个客人。这家店大得有如一家超级市场,但分割成好多小间,到处都是钟,发出的声音如同墙纸一般地满,到处都是滴答声。到处都有脏得呈暗橘­色­的铜奖杯,龟裂蜷曲的皮鞋,雕花玻璃的糖果碟子,上面写着:“看起来很可爱,拿起来很愉快,可是如果你打破了的话,就算你已购买。”

另外一块告示上则是:“看一下,试一下,打破了,就买下!”

还有一块告示是:“在这里打破它……你买了带回家!”

即使有监视器盯着她,克莱尔还是把这家古董店当做是心理上的可爱动物园(孩子们可以抚摸的小山羊、小猪等家畜或­性­格温顺的动物之园区),一间你可以触摸展品的博物馆。

照克莱尔的说法,一切映照在镜子里的都还在那里,积存在里面。凡是映照在一件耶诞装饰或银盘里的,她说她现在还一样能看见。所有闪亮的东西都通灵者的相簿或家庭电影,记录下发生在四周的影像。在古玩店里,克莱尔可以花一整个下午去抚摸那些物品,像一般人看书般地细读其中的一切,找寻仍然映照在里面的过去。

“这是一门科学,”灵视女伯爵说:“叫做灵视记录。”

克莱尔会告诉你不要选那把有银柄的切­肉­刀,因为她仍然能看到刀子上映照出被谋杀的人尖叫的面孔。她看得到警察手套上当初由死者胸口拔出刀来时所沾到的血。克莱尔看得到黑黑的证物室。然后是一间贴了木头镶板的法庭。穿着黑­色­袍服的法官。在温热肥皂水里清洗的过程,然后是警方的拍卖会。这一切都仍然反映在刀子上。接下来映照出来的是现在的情形,你站在古玩店里,准备选这把刀买回家去。你只是觉得刀很漂亮,不知道它的过去。

“任何一样漂亮的东西,”克莱尔会告诉你:“只因为没有人要才会拿来卖。”

而一样漂亮、又擦得那么亮的老东西,居然没有人想要,背后一定有很可怕的原因。

在这么多防盗监视器注视下,克莱尔可以跟你说更多监视的事。

她回去取大衣的时候,把那三张切成一半的扑克牌拿给那老头子收银员,红心a、梅花九和黑桃三。

站在收银机后面的老头子说:“你在找什么想买的东西吗?”他把她的皮包由柜台后面拎了出来,朝那一排小电视点了点头,证明他一直在看着她摸了每样东西。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那个东西,放在老头子背后一个玻璃柜子里,在一个古玩柜中和一些胡椒罐、盐瓶子、磁顶针挤在一起,四周还围满了廉价的首饰。那是一个装满了浑浊白­色­液体的玻璃罐子,在一片模糊之中,有一只小小的拳头,长了四根很齐全的手指,碰在玻璃上。

克莱尔指着老头子的后面,把眼光由他身上转到了那个古玩柜上,说道:“那是什么?”

老头子转头看了一眼,他由柜台后面一个钩子上拿下一串钥匙来,走回去将柜门打开,把手伸进去,越过了那些首饰和顶针,他说:“你会说那是什么呢?”

克莱尔说不出来,她只知道那个东西散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能量。

那个老头子把那玻璃罐拿过来交给她看的时候,里面肮脏的白­色­液体动荡着。盖子是白­色­塑胶的,转得紧紧盖住罐口,上面封了一条红白条纹的胶带。老头子把一边手肘撑在克莱尔面前的柜台上,把那个罐子送到她眼前,他的手腕一转,把罐子转得让她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眼睛由里面望了出来,一只眼睛还有一只小小鼻子的轮廓。

过了一下,那只眼睛不见了,沉回到混浊之中。

“猜猜看,”老头子说。他说:“你永远也猜不着。”他举起那个玻璃罐子,让她看底下的玻璃,压在玻璃上的是两半灰­色­的小ρi股。

老头子说:“你放弃了?”

他把玻璃罐放在柜台上,白­色­塑胶盖子的顶上,有一张脱落了部分的标签,上面用黑­色­油墨印着:“细得——西奈儿医院”,在那下面,是以红墨水写的一行东西,都模糊了,也许是一行字,也许是一个日期,模糊得看不出来。

克莱尔看着那东西,摇了摇头。

由玻璃罐的侧面,她可以看到映照在上面多年前的事,几十年前的事:一间四壁是绿­色­瓷砖的房间,一个女人两只光脚分别架在两边,身上盖了块蓝布,两腿套在脚蹬上,在氧气面罩上方,克莱尔看到那个女人的白金­色­头发,长长了,根部已经露出一些棕­色­来。

“这是真的,”老头子说,“我们用确认过的头发比对了dna,特征全都相合。”

老头子说,你现在还可以在网路上买到她的头发。那些染成金­色­的头发和修建的部分。

“照你们这些烧掉­奶­罩的女­性­主义者说起来,”老头子说:“那不是一个婴儿——只是一些组织,还可能是她的盲肠。”

克莱尔细看那个玻璃罐,层层的影像,她能看到:床边小几上的一盏灯,一具电话,医师处方的药瓶。

“谁的头发?”克莱尔问道。

老头子说:“玛丽莲.梦露的。”他说:“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这可不便宜。”

这是影坛的遗物,老头子说,一件神圣的遗物。是影坛纪念物里的圣杯,比/book/1649/

《绿野仙踪》里的红宝石鞋子或称为“玫瑰花蕾”的雪橇(出狱奥森.威尔斯名片《大国民》中极受讨论的象征­性­道具,于一九八二年,由大导演史蒂芬.史匹柏以六万零五百美元购买收藏。)更了不得。这是玛丽莲.梦露在拍《热情如火》的时候小产的孩子,因为导演比利.怀德要她穿着高跟鞋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狂奔,拍了一遍又一遍。

老头子耸了下肩膀。“是从一个男人那里弄来的——他还跟我讲了她真正是怎么死的。”

克莱尔.艾普顿只瞪大了眼睛,望着在那弧曲的玻璃罐边上所映照的旧日映像。

这是一个纪念品,一件遗物,像圣徒之手似的,在某个意大利的大教堂里用一个盐水晶的盒子装起来供奉着,或是一缕头发,或者是另外一个人,死了。这个小男孩或小女孩,原本说不定能救得了玛丽莲.梦露的命。

老头子说:“所有的东西在网路上都有其金钱价值。”

据把这东西卖给他的那个人说,玛丽莲.梦露会遭到谋杀是她自找的。在一九六二年夏天,她在拍摄《有失才有得》的时候给开除了,导演乔治.寇克把她说得很难听,而电影公司的大老板也因为她擅离片场去给肯尼迪总统唱生日快乐歌而大为光火。她刚过三十六岁生日。肯尼迪家的人也把她拒之于门外。她老来没人,别的什么也没有。她的演艺生涯也晚了,而伊丽莎白.泰勒吸尽了大众的注意。

“于是她想要耍耍小聪明,”老头子说。

梦露把《生活》杂志拉拢到她身边,缠着他们替她弄了篇很大的特稿。她在电影公司以李.蕾蜜克取代她之后,说服狄恩.马丁辞演《有失才有得》。她还召开了一个小小的会议,在她于布兰特的家里举行,一个非常小的会议,只有每个电影公司的顶尖高层,而那些电影公司都有一部她参与演出的电影。

“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孩子,”老头子说:“你大概会想到她会在手里有支枪。有什么可以保护她自己的东西。”

等所有电影公司的大老板围坐在她那张墨西哥的桌子四周之后,梦露喝着香槟,告诉他们说她准备自杀,除非他们把她演的片子还给她,再和她签一张百万美元的新合约,否则她就要服药过量而死。就这么简单。

“电影界的人,”他说:“他们可不是这么容易吓倒的。”

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早已经把她最好的都拿到了。梦露只会越来越老,一般观众对她的长相也看腻了,自杀只会让她每一部在他们片库里的电影镀金。他们告诉她说:小姐,请便。

“把这个玻璃罐卖给我的那个人,”老头子说:“他是直接由一个在会议现场的大老板那里听来的。”

梦露自己把香槟喝得醉醺醺的,那些电影公司的龙头坐在椅子上,说是赞成她的计划,这事想必让她心都碎了。

“然后,”老头子说,“她耍了他们一招。”

她说,她要修改她的遗嘱。不错,她的分红条件很差,可是所有她所拍过的旧片,每重新发行一次,她就可以抽成。这些库存影片,将来都会卖给电视台,而且还会一卖再卖,尤其是如果她自杀的话。这点她知道,他们也知道。

死了,她会永远是­性­感女神,一般观众会永远喜爱电影公司所保有的她的形象。那些老电影等于是存在银行里的钞票。除非……

老头子说:“这就和她最后的遗嘱和声明大有关联了。”

她要设立一个基金会,玛丽莲.梦露基金会。她的全部财产都会转到基金会里,而那个基金会则把每一分钱分赠给她所指定的组织:三k党,美国纳粹党,北美男人/男童相爱协会。

“也许有些组织在当时还不存在,”老头子说:“可是你大概知道这个意思。”

要是美国的观众知道每买一张票去看她的电影,就会有几分钱,甚至于可能有五分钱,给了纳粹……那就没票房了,也不会有人买电视广告,那些影片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她的­祼­照也同样不值一文,玛丽莲.梦露会成为美国的女希特勒。

“她塑造了她的形象,她对那些电影公司的大老板说,她也可以他妈的把那形象给毁了。”老头子说。

那个玻璃罐放在他们之间的柜台上。克莱尔把望着罐子的两眼抬了起来,说:“多少钱?”

老头子看着他的手表。他说要不是因为他年纪越来越老,他是根本不想卖的。他想退休,不愿意再整天坐在这里,连眼睛都要揉瞎了。

“多少钱呢?”克莱尔说。她的皮包放在柜台上,打开来,戴着手套的手伸进去掏出了她的钱包。

老头子说:“两万美元……”

那时候是五点半,这家店六点打烊。

“安眠药水,”老头子对她说。那个人就是用安眠药水把她给杀了的。那个八月天的夜晚,他发现她吃了安眠药半睡半醒,就把一瓶子倒进她喉咙里。当然,在验尸的时候在她的肝脏里发现有蒙汗|药,可是每个人都说是她在墨西哥弄到的,就连给她开药的医生也说是墨西哥。连他也说是自杀。

两万美元。

克莱尔说:“让我想想。”她两眼仍然盯着玻璃罐子里的白­色­液体,两手一撑,退离了柜台,一面说道:“我需要……”

老头子打响手指要她的皮包、大衣和伞。如果她要再到店里去逛的话,这些就由他来保管。

克莱尔连扑克牌也没拿,就把东西由柜台上递了过去。

克莱尔.艾普顿,她可以看着一个擦亮的奖杯,看到一个年轻人仍然映照在上面。面带微笑,闪着汗珠,手里握着网球拍或高尔夫球杆,她能看见他长胖、结婚、生子。然后奖杯上面没有了别的,只剩一个棕­色­硬纸盒的内部。然后奖杯拿了出来,由另外一个年轻人拿着。这个人,就是前一个人的儿子。

但是那个玻璃罐,感觉上就如同一枚等着要爆开的炸弹。一件想要招认的杀人凶器。只要手指碰到,都会感到震颤,像是触电。像是某种警告。

她在店里四处游走,他却在监视荧光幕上看着她。

在待售的旧太阳眼镜的镜片上,她看见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摔在地上,用脚将她的两腿踢开。

在一支金­色­的口红外壳上,她能看到一张套在尼龙丝袜里的脸,两手扼住床上什么人的脖子,然后这两只手捞起五斗柜上这支口红旁边的零钱、皮夹和钥匙。只有口红是证人。

克莱尔.艾普顿和那个老头子收银员,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间有带发黄蕾丝边的枕头,十字绣的擦碗布,犬牙边的锅垫,已经变成暗棕­色­放在银盘上的发刷组,撑着架板的鹿头标本等等物品的­阴­暗店面里面。

在一把剃刀的钢制刀刃,镀铬的圆柱形沉重把手上,克莱尔看到了她的未来。

就在那里,竖在调刮胡膏的杯子和马毛刷子之间,旁边是高高的彩­色­玻璃的教堂窗子,停着一些夜里飞来的小虫子。

独自和玛丽莲.梦露小产的孩子一起在这家店里,独自在这个堆放没人要的东西的博物馆里。所有的东西都因为映照出一些可怕的事而污秽不堪。

现在说着这个故事,反锁在厕所马桶间里的克莱尔说她怎么拿起来剃刀,继续往前走,走过每一条走道,不停地看着刀刃,看着是不是始终映照出同一个场景。

事实上,克莱尔很难结婚成家。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她也许正在静静听着,然后她整个身子会颤抖起来,一只手飞快地捣住眼睛,头向后仰,转看去不看你。她浑身颤抖地由手指缝里看你。过了一下之后,她叹了口气,一手握拳挡在嘴前,咬着指关节,但一言不发地望着你。

你问她怎么了……

克莱尔会说:“你不会想要知道的,那太可怕了……”

但你若硬逼着她说的话……

克莱尔会说:“一定要答应我。答应我在接下去的三年里不要接近任何一种车子……”

事实上,就连克莱尔也知道自己肯能会弄错,为了试试自己的能力,她拿起一个擦得很亮的银烟盒,映照在上面的事她的未来:她拿着那把剃刀。

到了打样时间,她走到店铺前面,正好看见那个老头子把门上的牌子由“营业中”翻转成“休息中”,他把遮住前门窗子的百叶窗拉了下来。古董店的橱窗里杂乱地放着蛋杯,绒布的睡袍和床罩,形状如同穿大蓬裙南方佳丽的香水瓶。压在玻璃框里的蝴蝶标本,生锈的鸟笼,由红绿玻璃灯罩的镀铬灯笼。丝绸面的折扇。外面街上的人都看不见店里的情形。

那老头子收银员说:“打定主意了吗?”那个玻璃罐放回了原位,又锁进他收银机旁的玻璃柜子里。在一片白­色­的混浊中,只看得见一只眼睛和如贝壳般的小耳朵。

在玻璃罐弧曲的侧面,映照着扭曲的影像,在那个老头子说谋杀玛丽莲.梦露的故事时,克莱尔看到了别的景象:一个男人把一个小瓶子倒进两片嘴­唇­之间。一张脸在枕头上翻来滚去。那个男人用他的衬衫袖子擦那张嘴。他的两眼盯着床边小几。那具电话,那盏灯,还有那个玻璃罐。

在克莱尔所见到的景象中,他的两手伸向前来,非常巨大,最后把玻璃罐包进黑暗中。

那张映照出来的脸,就是老头子收银员,脸上没有皱纹,一头棕­色­的头发。

那个玻璃罐放在柜台后面,散发出一波波的能量,力量越来越大。一件神圣的遗物,想要把重要的讯息传达给她。这是一个锁在玻璃柜里,把故事和事件全都在这里浪费掉了的时空胶囊。比最好的电视影像还有活力,比最长的纪录片更真实,是一件原始的历史文件。一个真正的东西,那个孩子坐在里面,等着克莱尔救他,倾听这个故事。

等着伸张正义,报仇。

克莱尔在监视录影机的注视下,举起那把剃刀。她说:“我要买这个,可是上面没有标价……”

那个老头子将身子由柜台上伸了过来,好仔细看看。

店铺的橱窗外,街上空荡荡的。监视器的荧光幕上显示着店内的每条走道,每个角落,空无一人。

在监视器里,老头子往后倒下,撞破了他后面的古玩柜,然后在一片杂乱的碎玻璃和鲜血中滑到地下。那个玻璃罐歪倒,然后落下,然后碎裂。

现在由厕所马桶间里打电话的克莱尔.艾普顿告诉她的丈夫:“那是一个娃娃,一个塑胶的娃娃。”

她的皮包,大衣和伞上溅满了黏黏的红­色­。

在电话里,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然后她又问毁掉监视录影机用什么方法最好。

冻疮男爵夫人靠过来一些,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她说:“没有胡萝卜,没有洋芋。来,喝了吧。”

美国小姐蜷卧在床上,在录影机的灯光照­射­下,她说:“不要。”她看着我们其余人挤在门口,否定督察也在其中。然后美国小姐把头转开,面对着水泥墙壁,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

冻疮男爵夫人说:“你还在流血。”

否定督察把头伸进房间来说:“你需要赶快吃点东西,否则你会死的。”

“那就让我死了吧。”美国小姐说,她的声音闷在枕头里。

我们全都站在走廊里,听着、记着,我们都是证人。

是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

冻疮男爵夫人端着汤,更挨近了点。在蒸腾的热气中,她那残缺的嘴映照于浮在碗里那层热油上,冻疮男爵夫人说:“可是我们不想要你死呀。”

美国小姐仍然面对墙壁说:“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你们其余的人,你们只要少一个人来分版权费。”

“我们不希望你死掉,”无神教士站在门口说:“是因为我们没有冰箱。”

美国小姐转过身来看那碗热汤,她瞪着我们的脸,我们全都半个身子挤进了她所住的那间化妆室。我们的牙齿在嘴里,等着。我们的舌头在口水里游动。

美国小姐说:“冰箱?”

无神教士握起拳头来在前额上敲了敲,就像在敲门似地,说道:“里面有人吗?”他说:“我们要你能活到其他人又饿了的时候。”

她的婴儿是前菜。美国小姐是主菜,至于甜点,就随大家去想了。

诽谤伯爵手里的卡式录音机准备录下她下一次尖叫来盖过她上一次尖叫。八卦侦探的录影机对准了焦距,准备盖过到目前为止所录下的一切,好抓住我们下一个重点情节。

但是,美国小姐却问道:事情就是这样的吗?她的声音又尖又抖,像小鸟唱歌。是不是就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接着另外一件又另外一件再另外一件——最后我们都死光?

“不是的,”否定督察说这,把袖子上的猫毛掸掉,他说:“只有我们里面的几个。”

美国小姐说她说的不止是这里,在我们的博物馆里。她的意思是指人生。整个世界就只是人吃人吗?人类彼此攻击摧毁对方吗?

否定督察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诽谤伯爵把这句话写在他的记事本上。我们其余的人都点着头。

我们的神话。

冻疮男爵夫人仍然端着那碗汤,看着自己映照在浮油上的面容,说道:“我以前在一家餐厅里做事,在山里面。”她把一根汤匙伸进碗里,再把冒着热气的汤匙送到美国小姐面前。

“吃吧,”冻疮男爵夫人说:“我跟你说一下我的嘴­唇­是怎么不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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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免 一首关于冻疮男爵夫人的诗

赦免一首关于冻疮男爵夫人的诗

“就算上帝不原谅我们,”冻疮男爵夫人说

“我们还是可以原谅祂。”

我们应该让自己显得比上帝还大。

冻疮男爵夫人在舞台上,她对大家说:

“是牙周病。”

以回应别人盯着看她

残余的脸部。

她的嘴­唇­只剩皮肤的一点皱边

用­唇­膏涂红

她的牙齿,在里面:

是每一杯咖啡和每一支香烟

在她中年生活中留下来的黄|­色­鬼魂。

舞台上,没有聚光灯,只有一段影片:

闪动掉落的雪花

没有两片小小蓝影是一样形状或大小。

她其余的部分裹在百纳鸭绒被里,

头发藏在一顶毛线帽里,

但还始终觉得

不够暖。

冻疮男爵夫人站在舞台中央,说道:

“我们应该原谅上帝……”

把我们造的太矮,太胖,太穷。

我们应为我们秃头而原谅上帝。

还有囊肿­性­纤维化,青少年血癌。

我们应该原谅上帝的冷漠,

原谅他遗弃了我们。

我们,是上帝遗忘了的科展会作品。

丢下来任他发霉。

是上帝的金鱼,忘掉了我们,

逼得我们得吃自己拉出来的屎。

她的双手戴着手套,指着自己的脸

说:“大家……”

大家都以为她以前美若天仙,

因为她现在看起来好——丑。

一般人,需要有公平感,想要平衡。

他们假设是癌症使然,是她的错,

她应得的报应。

是她自己害自己生的病。

所以她告诉他们,“要用牙线清牙。

天啦,每晚上床之前要清牙。”

每天晚上,男爵夫人原谅其他的人,

她原谅他自己。

也为那些反正就是发生了的灾祸

原谅上帝。

..

热泉 冻疮男爵夫人的故事

热泉冻疮男爵夫人的故事

“到了二月天的夜晚,”李珞伊小姐常说:“每个喝醉了酒的驾驶人都是财神爷。”

每一对希望以二度蜜月来挽救婚姻的夫­妇­。在驾驶座上昏然入睡的人。任何一个由高速公路上转下来喝一杯的,他们都是李珞伊小姐可能说动他们租下一个房间的顾客。说话,也算她的一半生意。让顾客再买一杯酒,然后又来一杯,最后不得不留下来。

当然,有时候你是给困住了。也有的时候,李珞伊小姐会告诉你,结果可能一待就是你后半辈子。

“旅栈”的房间,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会更好一点。铁的床架会摇晃,床栏和底板接头的地方磨损了。Сhā销和螺丝钉松了。在楼上,所有的床垫都凹陷得如丘陵起伏,而枕头却是平的,床单倒很­干­净,可是由当地井里打上来的却是硬水,只要是在那种水里洗过的东西,所有的布料都因为矿物质的影响而感觉像砂纸一样粗,还有硫磺的味道。

最糟糕的是,你得和别人共用走廊尽头的浴室,大部分的人出门不会带着浴袍,这也就是说,即使只是去小便,也得穿好衣服。到了早上,醒来之后,只能在一个白­色­铸铁制成,有四只兽爪形脚的浴缸里洗个充满硫磺臭味的澡。

把这些二月的陌生来客像赶羊似地逼入绝境,是她的赏心乐事。首先,她关掉音乐。甚至在她开始说话的一个钟头前,就已经关小了音量,每十分钟调小一点,一直到葛伦·坎伯①的歌声消失。等到外面路上的来往车辆都没有了之后,她把暖气调小。她一个又一个地拉着绳索开关,关掉窗子上的一个个霓虹灯啤酒广告。如果壁炉里生了火,李珞伊小姐会让柴火烧完。(①glencampbell,美国西部乡村歌曲著名歌星,二十世纪六十及七十年代红极一时,获奖无数。)

而在这段时间里,她都在“赶羊”,问这些人有什么计划。在白河的二月,根本没事可做。也许可以穿雪鞋去看雪。要是你自己带着雪橇,也许可以滑雪。李珞伊小姐让一些客人提起那件事来。每个人都会提同样建议的。

要是他们没提起的话,那她就会提起“热泉”的事。

她站在十字路口,让她的听众照她故事的地图去走。首先她让他们看她好久以前的照片。二十岁那年夏天,刚由学校毕业出来,开露营车沿着白河而上,找一份暑假打工的工作。在当年那可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工作:在“旅栈”里管酒吧。

很难想象李珞伊小姐很瘦的样子,她很苗条,一口白牙,那是在她牙龈往回缩之前的事。那时候不像现在,每颗牙齿的棕­色­牙根都露了出来,好像播种时植得太密而相互挤出土来的胡萝卜一样。也很难想象像她投票给民主党,甚至于还会喜欢别人。当年的李珞伊小姐在嘴­唇­上还没有黑黑的毛发。也很难想象有大学生会排一个钟头的队来和她上床。

这让她看来很诚恳,说这样滑稽又可悲的话来谈她自己。

这样会让大家注意听她说话。

如果你现在抱她的话,李珞伊小姐说,你只会感到她胸罩上的尖尖钢丝。

她说,去找“热泉”就是找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爬上白河有断崖的这一边。自己带着啤酒和威士忌,找一个热泉水潭。大部分的水潭的温度都在华氏一百五十度到两百度之间,全年如此。在海拔这样高的地方,水在华氏一百九十八度就煮沸了。即使是在冬天,在一个冰谷的底层,这些水潭还都烫的可以把你活活煮熟。

不对,这里危险的不是熊,这里没有。也看不到狼或郊狼或是山猫。在下游就有,不错,只是你汽车里程表上跳一次的距离,如果你车子开在公路上,一面听收音机的话,大约是听一首歌所走的距离,那里的汽车旅馆晚上都得把他们的垃圾桶用链子锁紧了。在那里,雪地上满是爪印。夜晚狼群对着月亮嗥叫的声音吵得吓死人。可是在这里呢,这里的雪地平整光滑。就连月圆之夜也很安静。

在“旅栈”再往上游走,你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给烫死。城里的孩子,由大学休学,会在这里混个两年。他们会有办法传告后来的人哪些热泉水潭是安全的,可以在哪里找得到。什么地方不能走,那里只有薄薄一层石灰石或白垩石泉华②。看起来好像岩石,却会让你掉进一个藏在底下的热洞里煮得熟透。(②sinter,矿泉边缘盐类沉积而形成的结壳。)

那些吓人的故事,也传了下来。一百年前,有位丽特·班纳克夫人由宾州水晶瀑布到这里来玩。她停下来把眼镜上的水蒸气擦掉,风突然转向,把热气吹进她眼睛里,踩错一步,她走离了小路,再踩错一步,她失去了平衡,往后跌倒,坐进滚烫的水里,她想站起来,猛向前冲,结果脸朝下扑倒在水里,她发出尖叫,一些不认识的人将她拉了出来。

将她紧急送往镇上去的警长把“旅栈”里所有的橄榄油都收走了。那个女人全身涂满了油,裹在­干­净的床单里,尖叫了三天之后,死在医院里。

最近的则是三年前,一个从怀俄明州平松市来的年轻小伙子,把他的小货车才刚停好,他的那只德国牧羊犬就由车里跳了出来。那只狗跳到热泉的正中央,一面惨叫一面用狗爬式游到一半就死了。其他的游客咬着手指关节,跟那个小伙子说,不要。可是他跳下去了。

他只浮上来一次,烫的两眼反白,瞪大了却什么也看不见,盲目地翻滚着,没有人能来得及抓住他,然后他就不见了。

在接下去的那一年里,他们用网子把他一点一点地捞了起来,就像从游泳池里捞树叶和虫子一样。也像你由一锅炖菜里把浮油弄掉。

在“旅栈”的酒吧里,李珞依小姐会停下来,让客人在脑子里想象一下这个情形。他支离破碎地在滚烫的水里翻滚了整个夏天,一些细细碎碎的煮成了浅棕­色­。

李珞依小姐吸着香烟。

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似地,他说:“欧尔森·李德。”然后她大声地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一件只要她醒着的时候分分秒秒都不会想着的事。李珞依小姐会说:“你们真应该早点认识欧尔森·李德。”

又大又胖、从不犯罪的大好人欧尔森·李德。

欧尔森以前是“旅栈”的一名厨师。很胖,面­色­苍白,嘴­唇­太厚,因为充血二发红,衬在他有如糯米饭般白­色­的脸上,就像一块寿司。他盯着那些热泉看,他整天跪在热泉旁边,盯着看那沸腾起泡的棕­色­泉水,烫得像硫酸。

只要走错一步,只要在风雪中踩滑了一脚,那些滚烫的水就会把你像欧尔森做菜一样地煮熟了。

水煮鲑鱼、团子炖­鸡­、水煮蛋。

在“旅栈”的厨房里,欧尔森常把赞美诗唱得声音大到你在餐厅里都能听得见。胖大的欧尔森围着白围裙,带子打着结,深陷进他粗胖的腰里。坐在酒吧间,在几近黑暗之中读他那本圣经。暗红­色­的地毯散发着啤酒和香烟的气味。大家在员工休息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会把头垂在胸口,为他的香肠三明治含糊地祷告。

他最喜欢说的是“交情”。

有天晚上,欧尔森走进储藏室,发现李珞依小姐在亲一个服务员,一个纽约大学艺术系的中辍生,欧尔森·李德告诉他们说,接吻时魔鬼引诱你­奸­­淫­的第一步。欧尔森用他那橡皮似的红嘴­唇­告诉所有人说,他要为了婚姻而守身如玉,其实是他没法献身。

对欧尔森来说,白河就是他的伊甸园,是他的上帝完美工作的明证。

欧尔森看着那些热泉,那些会喷水、冒着热气的泥潭,就像每个基督徒深爱地狱那种想法一样,他望着那滚烫的水冒气喷溅,就像他从下单窗口窥探餐厅里的女侍一样。

在他休假的日子,他会带着圣经穿过树林,穿过硫磺的烟雾,他会高唱《奇异恩典》和《亲近我上帝》。但是只有第五段或第六段歌词,让你听来奇怪而陌生,会觉得是他编出来的。他走在泉华上,走在像结在河上的冰似的那一层钙结晶上,欧尔森会离开铺了木板的步道,跪在喷着水,发着硫磺臭味的深潭边上,他跪在那里,大声地为李珞依小姐和那个服务员祷告。他向他的主,我们万能的上帝、天堂和大地的造物者祷告。他大声地细数每个旅馆女侍的罪状。欧尔森的声音随着热气提高,他为诺娜祷告,因为她把裙子下摆摺的好高,而且会和任何一个肯付二十美元的客人Kou交。那些全家大小一起来玩的游客就站在后面,很安全地站在他身后铺了木板的步道上。欧尔森求主赦免餐厅侍者伊文和里奥德罪,因为他们两个每天晚上在男子宿舍里从事下流的­鸡­­奸­行为。欧尔森哭着大声地说狄威和巴弟在洗碗碟的时候,用一个棕­色­纸袋吸食强力胶。

欧尔森在他的地狱门口,对着树林和苍天高声控诉,向上帝报告,欧尔森在值过晚班之后,对着天空中灿烂的星辰高声指控你的罪行,为你而祈求上帝的慈悲。

不错,没有人喜欢欧尔森·李德。不管年纪大小,没有人喜欢听真话。

他们全都听说过那个全身搽满橄榄油的女人。那个跟他的狗煮成一锅汤的小伙子。而欧尔森特别注意听这些旧事,两眼亮得像糖果一样,这是他最感兴趣的证明,再真实不过,证明你不能在上帝面前隐藏你所做过的事,你没别的办法。我们都会清醒地活在地狱里,却痛得让我们希望自己能死掉。我们会永远痛苦,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和我们交换的地方。

说道这里,李珞依小姐会停了下来,再点上一根香烟,再给你倒上一杯生啤酒。

她说,有些故事,你说得越多,就越快把故事说尽。这种故事,戏剧­性­一下就没了,每个版本,听起来更加愚蠢而平淡。另外一类的故事,则会把你消耗殆尽。你越说,故事越强化。那一类的故事只会提醒你自己以前、现在、和将来有多愚蠢。

李珞依小姐说:说这些故事,就像自杀。

说道这里,她会尽量让故事变得无聊,说什么热到华氏一百五十八度的水在一秒钟里就会造成三级烫伤。

白河沿岸最典型的热泉是一个出气口,下面是一个水潭,四周边缘都覆盖着一片矿物结晶,沿着白河的这些热泉的平均温度是华氏两百零五度。

在这么烫的水里一秒钟,脱掉你的袜子就会连带脱掉你的脚。你两手煮熟的皮肤会粘在你所碰触的任何东西上不肯下来,完整得有如一副皮手套。

你的身体会以将体内水分转往烫伤部位的方式自救,以此来减低热度。你会冒汗,比严重腹泻更快地脱水,因为水分流失太多,使你的血压陡将,使你陷入休克,你的主要器官很快地一个接一个失去作用。

烧烫伤分为一级、二级、三级和四级。可以是表皮,部分适度,或全深度的烧烫伤。在表皮或是一级烧烫伤的情况,皮肤发红而没有起水泡。好比晒伤,还有接下来会有的脱皮现象——那些死了、可以撕下来的皮肤。全深度的三级烧烫伤,就像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关键碰到了烤箱边上或顶上,结果那里出现一块又­干­又硬的皮。四级烧烫伤。那就不只是皮肤伤了而已。

医事检验人员会用“九九法则”来决定烧烫伤的程度,头部是全身皮肤的百分之九。每一条手臂各是百分之九,每条腿是百分之十八。身体的前面和后面,各是百分之十八。再加上颈部是百分之一,总加起来就是百分之百。

只要喝一口这么烫的水,就会造成喉头水肿和窒息死亡。你的喉咙肿大闭塞,使你因此窒息死。

李珞依小姐这么娓娓道来真实饶富诗意。化为骷髅,蜕皮,低血钾。这些字眼让酒吧间所有的人自叹弗如,远逊于她。这是她的故事中在面对最坏一刻前的一次小小间歇。

你可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在你和任何真实的事物之间砌上一堵以各种事实构成的墙壁。

就是在像这样一个二月天的晚上,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和欧尔森,那个厨子,是那天夜里唯一还留在“旅栈”里的人。前一天下了三尺深的新雪,铲雪机还没清理过来。

和每天晚上一样,欧尔森·李德用他一只胖手拿着圣经,走进了雪地里。当时,他们那里还要担心郊狼出没的问题,也有美洲豹和山猫。欧尔森高唱《奇异恩典》走了一里路,歌词始终不曾重复。一路走去,白­色­身影走在白­色­的雪地上。

十七号公路的两线道消失在积雪下,“旅栈”的霓虹灯招牌闪着绿­色­的字,高挂在一根钢管上,钢管固定在水泥里,还有一个用砖砌成的矮矮底座。外面的世界,像每天夜里一样,在月光下是黑白两­色­,而森林只是延绵一片的松树形黑影。

年轻而苗条的李珞依小姐从来都想都不想欧尔森·李德的事,也根本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等到她听到狼叫声时才想了起来。她先前一直在看她的牙齿,手里拿着一把擦得雪亮的牛油刀,让她可以看到她的牙齿有多直多白。她已经习惯于欧尔森每晚喊喊叫叫。他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接下来是一件罪行,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想象的,从树林里传来。她抽烟,欧尔森叫道,她跳慢舞。欧尔森为了她而呼喊上帝。

她现在说起这个故事来,会让你追问其他的部分。她为什么会困在这里,她的灵魂在天国与地狱之间。到“旅栈”来的人不会想后半辈子都在这里的。妈的,李珞依小姐说,就是有些比送了命更惨的事。

有些还比车祸更糟,让你陷入困境。比车轴断了还惨。在你年轻的时候,困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管酒吧,过后半辈子。

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听到狼嗥,郊狼号叫,她听到欧尔森高声尖叫,不是叫她的名字或什么罪行,而只是高声尖叫。她到了餐厅的侧门那边,她走到外面,在积雪上欠过身子去,把头转向一边,侧耳倾听。

她还没看到欧尔森就先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早餐的气温,煎咸­肉­的味道弥漫在冷空气中,是咸­肉­或猪­肉­,切得厚厚的,在本身煎出来的热油里滋滋作响地煎到脆。

每当她故事说到这里,墙上的电热器总会打开,就在那一刻,在房间里冷到冰冷的那一刻。李珞依小姐知道那一刻,可以感受到她嘴­唇­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一秒钟,留下一瞬间的寂静,然后——轰——一阵暖气响着由电热器里冲了出来。扇叶发出低沉的呻吟,起先在远处,然后在旁边响起。李珞依小姐这时一定会让酒吧间里暗了下来。电热器开了,发出低沉呻吟,大家都抬头去看。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反映在窗子里。认不出是自己的脸,像一张满是黑洞的苍白假面具往里看着他们。嘴巴是一个张开的黑洞。他们自己的眼睛,两个挨得很近又瞪得很大的黑洞直望进他们身后的夜­色­。

就停在外面的车子,看来却像在冷冷的百里之外。即使那个停车场看来也像是在这样的黑暗中远得无法走到。

她找到欧尔森·李德的时候,他的脸仍完好无缺。他的脖子和头,他最后的百分之十仍然完好无缺。和他神奇其余那些已经脱皮煮熟的部分比起来,甚至可说很美。

他仍然不停地尖叫着,好像天上星辰会在乎似地。欧尔森的残余部分沿着白河边上勉强走着,脚步踉跄,双膝发软,蹒跚走着,断裂开来。

欧尔森已经有好些部分不见了。他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已经在破裂的冰上碎了一路,一点点地脱落,先是皮肤,然后是骨头,体内的血已经煮到没有东西流出来,在他身后只有一道他自己的油,他的体热在雪里融开深深的痕迹。

由怀俄明州平松市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跳下去救狗的那个。人家说大家把他往外拉的时候,他的手臂都断开了,一节一节地,可是他还活着,他的头皮在他的白­色­头骨上剥落,可是他还很清醒。

沸腾的水面上,喷出热气,还有因为那小伙子身体里的油所发出的亮丽虹彩,他的油浮在水面上。

那个小伙子的狗给煮得只剩一张完整无缺的狗形毛皮大衣,骨头都已经煮得­干­­干­净净地沉到这个世界的中心去了。那个小伙子最后说的是,“我搞砸了,我没办法弄好的,对吧?”

李珞依小姐那天夜里找到欧尔森·李德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是更惨。

他身后的雪,刚下的新雪围在他四周,上面有一行行口水的痕迹。

在尖叫的他四周,散在他身后的,李珞依小姐看得到一大堆黄|­色­的眼睛,雪地里有郊狼踩成冰的爪印。有狼爪的四趾脚印。浮在他四周的是野狗瘦如骷髅的长脸,在他们呼出的白烟后面喘着,黑­色­的嘴­唇­由鼻子两边翻上去,尖利的牙齿咬在一起,咬得很紧,扯着欧尔森破了的白裤子,破烂的裤腿里活活煮烂的­肉­还散发着热气。

下一瞬间,那些黄|­色­的眼睛消失了,只剩下欧尔森的残躯,郊狼后脚踢起的雪片还闪动在空中。

他们两个在一阵温热的咸­肉­香味中。欧尔森发着一阵阵的热气,像一颗巨大的烤马铃薯深深地沉落在她身边的积雪中。他的皮肤现在龟裂了,蜷缩而粗糙的有如炸­鸡­,但却松垮而滑溜地包覆在底下的肌­肉­上,那些肌­肉­煮熟了,卷曲在里面热热的骨头上。

他的两手紧抓住她,抓紧了李珞依小姐的手指。她想拉脱开来,而他的皮肤剥落了。他煮熟的双手却不肯松开,好像寒冬时你的嘴­唇­在游乐场的旗杆上给冻住了一样。她想要将手拉脱,他的手指裂到见骨,煮熟的骨头,一点血也没有的骨头。而他尖叫着,把李珞依小姐抓的更紧。

他的身体重得拖不动,沉在积雪里。

她给抓住而动弹不得,侧门离她不过是雪地里二十个脚印的距离。门仍然开着,里面的桌上都摆好了下一餐所需要使用的餐具。李珞依小姐能看见餐厅里那座像山一样的石头壁炉,里面烧着柴火,她能看得到,却远的无法感受得到,她两脚撑地,想拖动欧尔森,可是积雪太深了。

她无法动弹,就停下来,希望他会死掉,向上帝祈祷,求它在她冻僵之前杀掉欧尔森·李德。那些狼群守在黑暗的树林边缘,用他们黄|­色­的眼睛盯着,松树的黑影直上黑暗的夜空。在树梢上面的星星,像一起在淌血。

那天晚上,欧尔森·李德跟他说了一个故事,他自己个人的鬼故事。

在我们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故事还在我们嘴上。这些故事我们只会告诉陌生人。在半夜里,在一个隐秘的小房间里。这些重要的故事,我们多年来一直在脑子里反复想过,却从来不曾说出来过的。这些故事就是鬼魂,把人从­阴­间带了回来。只是一下子,回来看一看。每个故事是一个鬼魂,这个故事是欧尔森的鬼。

李珞依小姐把雪含在嘴里融化,再把水吐进欧尔森的肥而红的嘴­唇­里,他的脸是他全身唯一她可以触碰而不会给粘上的部分。她跪在他旁边。魔鬼引诱你­奸­­淫­的第一步,那个吻,欧尔森一直守身如玉所为的那一刻。

她这大半辈子一来,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叫了些什么。把这些留在心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现在她告诉每一个人,但也不见得让她好过。

那在白河边上给煮熟了的可怜家伙尖叫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尖叫道:“我做了什么?”

“狼呀,”李珞依小姐说着,大声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没这些麻烦,这里不会有,她说。后来都没有了。

欧尔森的死因叫做肌蛋白中毒症。在严重的烧烫伤情况下,受伤的肌­肉­会散发肌红蛋白,这种蛋白质涌流进血液里,会使肾脏无法负荷,因而衰竭,使身体里充满毒素。肾衰竭、肌蛋白中毒。李珞依小姐说这些字眼时,简直像魔术师在变魔术,那些字听起来有如咒语,有如祷词。

这样的死法会耗上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铲雪机终于清除到这里,司机发现了他们:欧尔森·李德死了,而李珞依小姐睡着了。因为她整夜嘴里都有融雪,使她牙床发白,冻伤了。李德那双死人的手仍然紧抓住她的手,像一双暖和的手套护住了她的手指。之后有好几个礼拜,她每颗牙齿根部四周冻坏的皮肤逐渐脱落,变软,变灰,由棕­色­的牙根剥落,最后她的牙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最后她没了嘴­唇­。

坏死组织剥离。又是一个魔法似的咒语。

李珞依小姐会告诉大家说,现在外面树林子里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坏东西,只有些很悲哀而孤寂的感觉。就是欧尔森·李德仍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他在哪里。那样可怕而孤寂,连狼、郊狼都离开了白河上游这头。

一个骇人的故事就有这个作用,会回应好久以前的恐惧,重现一些早已忘怀的恐怖。一些我们自以为已经抛在脑后的事物。但是那仍会把我们吓哭,那是你希望能愈合的伤口。

每天晚上都有他们散在各处,那些既救不活却又不肯死的孤魂野鬼,你整夜都会听到他们在外面尖叫,就在白河断崖的这边。

二月里的夜晚,有时还会有热油的气味。煎的脆脆的咸­肉­。欧尔森·李德两腿已没知觉,但还被往后拖着,他尖叫,手指弯曲如爪子抠进雪地里,被那些咬紧的小小牙齿往后拖回黑暗中。

按照克拉克太太的说法,平均每个人在睡觉的时候每小时会消耗六十五卡的热量。醒着的时候,每小时消耗七十七卡。慢步行走,你会消耗两百卡。单是让自己活着,你每天需要吃一千六百五十卡的热量。

你的身体只能储存大约一千二百卡的碳水化合物——大部分是在你的肝里。单是要活着,你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会把你储存的热量全部用光。在那之后,你燃烧脂肪,然后是肌­肉­。

到这时候,你的血液里就充满了酮。你的血液浓度飙升,呼吸开始急促,流出的汗水有股飞机胶的臭味。

你的肝脏、脾脏和肾脏变小萎缩。你的小肠因为没有使用而胀大,充满了黏液。溃疡在你的结肠壁上开洞。

你在挨饿的时候,你的肝把肌­肉­化为葡萄糖来让你的脑子存活。饿过头之后,饥饿引起的疼痛会消失。在那之后,你只会觉得疲倦。你会越来越迷糊,不再注意周遭的世界,也不会注意自己的清洁。

一旦你把身体里的脂肪燃烧掉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九十四,肌­肉­燃烧掉百分之二十,你就死了。

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大约是六十一天。

“我的女儿,卡珊黛娜,”克拉克太太说:“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对挨饿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克拉克太太说:都来自于对北爱尔兰囚犯绝食抗议所做的观察研究。

饥饿的时候,你的皮肤有时会变成青白­色­。有时会转为深棕­色­。挨饿的人有三分之一会浮肿——但只有那些皮肤发青的人才会。

在歌德式吸烟室的墙上,圣无肠一共画下了四十天的记号。以他的铅笔画了四十条线。

我们的故事,我们面对无比残忍折磨而勇敢求生的真实人生史诗,呃,版权费现在只要分成十三份,因为美国小姐已因流血过多而死了。

在炉子由鬼再次修好之后,我们大部分的人已经不去想把它弄坏了。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洗衣服。有些时候,从开灯到关灯,我们只是躺在所住的后台化妆室里的床上,每个人跟自己说我们的故事。

如果我们还有力气的话,就可能会向杀手大厨借把刀来把头发挨着头皮给割掉。这是魏提尔先生加诸我们的有一次羞辱。也是另外一个让我们事后的照片比事前的照片更可怕的方法,而现在我们的照片大概都已经钉在电线杆上或是印在牛­奶­盒上了吧。

无神教士折断了一根椅子腿,把那根木头硬Сhā进他ρi股里,让警方可以在那里发现一些碎木屑。这个好主意,是由克拉克太太的女儿卡珊黛娜那里来的。

入夜之后,我们听到脚步声,门扇开启的咿呀声,这里的鬼的脚步声。魏提尔先生、游民夫人、凶悍同志和美国小姐。

自从那个鬼那样对付野蛮公爵之后,我们都在熄灯后锁上房门。如果不是两三个人一起,彼此当人证以确保安全的话,没人到外面乱走。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一把杀手大厨的刀子。

克拉克太太说,她女儿在回家之后,体重始终没有增加多少。卡珊黛娜的指甲长回来了,但是她再也没涂上指甲油。她的头发也长回来了,可是卡珊黛娜只洗过梳好,再也没有上卷子,做头发或染发。她掉了的牙齿当然没有再长回来。

她穿零号的衣服,没ρi股,没胸部。只看得到膝盖、肩膀和像死亡集中营里的人那样的颧骨。卡珊黛娜有好多衣服可穿,可是她每天只穿那同样的两三件长衫。不戴首饰,不化妆。她几乎就像没这个人似的,只要一片坏了的­肉­就能送了她的命。或者只要将一把安眠药混进麦片粥里。如果她会吃的话。

克拉克太太当然带他去看牙医,付钱做了一套很好的假牙。还愿意付钱让她植牙去补好缺了的牙齿。还有提萎缩的胸部做隆|­乳­手术。她也研究了神经­性­厌食症。

克拉克太太骗她说她看起来很漂亮而苗条。卡珊黛拉从来不到室外久到可以让她的皮肤不那样苍白发青。

没错,卡珊黛拉只去上学,学校里没有人和她说话。每个人都在谈她的事,一个个学期过下来,她受折磨的故事越来越恐怖,就连那些老师也让他们可怕的想象力如天马行空。附近的街坊邻居,每个人都拦住克拉克太太,轻拍她的手,说他们有多难过,好像警方发现的是卡珊黛娜的尸体。

所有那些加入行动,和警犬一起搜查过的人,他们不再追问细节。他们已经听腻了克拉克太太对他们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卡珊黛娜回到学校去的第一年,成绩升高了。她没有去参加拉拉队的甄试,她不打篮球,不踢足球。她什么都不做,就去上课读书,然后回家。她看天上的飞鸟,她看着她那条金鱼游来游去。

可是,即使是克拉克太太又是哀求又是威吓——威胁说要自残——卡珊黛娜还是不肯戴上假牙。克拉克太太可以拿烟头烫自己的手臂,她的女儿却只坐在一边看着,闻着那股气味。

卡珊黛娜只静静地听着。克拉克太太求她,对她叫骂,拜托卡珊黛娜想办法弄漂亮点,交点朋友,和心理医生谈谈。回去过正常生活,随便怎样都好。卡珊黛娜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的亲生女儿,”克拉克太太说:“她对我就像是家里的一盆盆景。”

一个在高三那年成绩全得a等全不肯参加舞会的机器人,也不约会,没有女­性­朋友。像一个高高放在架子上滴答作响的“噩梦之匣”。

“她整天坐在那里,”克拉克太太说:“就像坐在教堂里一样。“

沉默,挺直了背,睁大了眼睛。但是视而不见,从来不肯透露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卡珊黛娜只看只听。她不是他母亲以前认得的那个女孩子,她成了另一个人。一尊在龛上俯视一切的雕像。一千年前在欧洲一所大教堂里刻成的雕像。一尊自己知道是由达文西刻成的雕像,这就是别人眼中的卡珊黛娜。

克拉克太太现在说:“这事把我逼疯了。”

有时候,就像是和一具机器人,或是一枚炸弹生活在一起。有时候,克拉克太太等着某个邪教宗派或是疯子打电话来找卡珊黛娜讲话,有些晚上,克拉克太太睡觉时会把刀子放在枕头底下,把卧室的房门锁上。

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的女孩子会怎样。她生活中经历过其他人永远无法想象的事情。有那么多她不需要告诉别人的折磨和恐怖,她从此再也不需要什么戏剧­性­,或是快乐和痛苦了。

你可以走进房间,打开电视,吃着一袋爆米花,然后才注意到她就坐在你身边的沙发上。

真的,她就是那样吓人。卡珊黛娜就是那样。

有次吃晚饭的时候,只有她们母女俩坐在厨房里,克拉克太太问,卡珊黛娜是不是还记得那个“噩梦之匣”?在画廊的那天晚上和她失踪的事有任何关联吗?

卡珊黛娜说:“那让我想当一个作家。”

从那以后,克拉克太太再也睡不着觉。她希望女儿快去,去上大学,去当兵,去进修道院,随便取那里。走了就好。

然后,有一天,克拉克太太打电话报警说卡珊黛娜失踪了。

她当然找过了整个房子。克拉克太太知道卡珊黛娜能消失在壁纸里或沙发的纤维里,可是她真的不见了。

每个人车子上还绑着褪­色­的黄丝带,那些投降的白旗。卡珊黛娜·克拉克再度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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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珊黛娜 克拉克太太的另外一个故事

卡珊黛娜克拉克太太的另外一个故事

如果说要做一件你讨厌的工作有什么诀窍的话……克拉克太太说,那就是去找一份你更讨厌的工作。

在你找到一个更令你害怕的大考验之后,那些小小的纷纷扰扰就变得有如微风拂过一般。这也正是手上要有个恶魔的另外一个原因。那真的能使所有的小鬼更……容易忍受。这又是克拉克太太对魏提尔先生理论的另一种延伸。

我们喜欢戏剧­性­,我们喜欢冲突,我们需要一个魔鬼,否则就由我们创造一个出来。

这些事都不坏。只是人类的做法。鱼一定得游水,鸟一定得飞。

在她的女儿第二次失踪之后,克拉克太太将棉布拖把蘸上一桶矿物油,把浴室里每块瓷砖之间的缝胶填满,这花掉了大半个钟头。

她用一块抹布擦了百叶窗的每条叶片。

所有这些琐碎的工作,都因为和那可能打来的电话比较之下而变得可以忍受了。警方可能会打电话来说他们找到了尸体。或者,更糟的是,他们找到了还活着的卡珊黛娜。

那个整天坐着的机器人女孩,画着她窗外尖叫的樫鸟,或是看着那条该死的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

那个少了脚趾和手指的……陌生人。

克拉克太太不知道的是,警方的确找到了卡珊黛娜。一个由树林里出来的幼童军,什么也不说,守着一个秘密,就是他所发现的事。他走到树林里,沿着一条溪流上到一个溪谷里。爬过了岩石,后面就是积水的池塘,满出来的水流下来,再积成一个水潭,这个幼童军是在找一个大得足够容得下鳟鱼的洞。绿­色­的苔藓覆盖着岩石的周围,树木矗立,枝桠交错,在树荫下,卡珊黛娜.克拉克侧躺着,两手交合垫在她苍白细瘦的脸下,好像睡着了。卡珊黛娜,全身赤­祼­地躺在那一床又厚又软的苔藓上,一株山楂树的枝叶有如帘幕般垂落在四周。

这个幼童军把这事告诉了一个大人,那个人打电话给警长。天还没黑,那一队刑警就沿着溪水走到了那处溪谷,到天黑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一群人全不谈论他们那天上班时所看到的事情。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给克拉克太太。她在家里等着,翻转了家里的每一块床垫,洗刷了二楼的窗子。擦­干­净了护壁踢脚上缘的灰尘。每件工作在大部分的时间来说都很无趣,但还不能和空等相比。她清理了壁炉,电话永远放在手边,以便一响就接起来。

这会第二次失踪,没有人再在什么东西上绑黄丝带,也没有人挨家挨户去搜寻,或是点蜡烛祈祷,也没有通灵人士打电话来。

甚至于在克拉克太太不断做着各种清扫工作的时候,连电视台的人也没来过。

卡珊黛娜在溪谷里又待了一夜,在溪流的对岸,一道岩石很多的山坡上,从任何一条林地里给伐木工人走的路搬到这里来都相当远。小径上没有任何脚印,她赤­祼­的双脚看来也很­干­净,似乎应该是让人抱来的。

到这时候,再以她死后僵直的程度来推断死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手臂可以弯曲,所以她已经死了有两天以上,死后僵直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也已经消除了。

第一批刑警把一支麦克风挂在如帘幕般的山楂树上。就像他们会监听刚下葬的受害死者坟墓一样。因为凶手一定会回来。凶手一定会说话,会把这个故事说清楚为止。

别的故事,会耗尽你的心力。

说给凶手唯一敢冒险得到的听众听,也就是被他杀害的人。

卡珊黛娜躺在她苔藓的床上,麦克风挂在她上方,连接到一架卡式录音机,以及一个传输器,送到躲在溪谷对面岩石上的一名刑警耳机里。他离得远到可以打蚊子而不致泄露行藏。耳机戴在耳朵上,人坐在地上,旁边有蚂蚁在爬。他所有的时间都在仔细倾听。

在他的耳机里,小鸟鸣唱,风吹过。

你再也想不到有多少凶手会回来道再见。他和死者之间曾分享过一些事,凶手会来坐在坟前谈以前的事。

人都需要一个听众。

在刑警的耳机里,黑苍蝇嗡嗡飞着,到这里来把卵产在卡珊黛娜湿润的眼皮边上,她那微张的青­色­嘴­唇­里,苍蝇在她鼻孔和­肛­门产卵。

克拉克太大在家里费了好太的力气,把靠着厨房墙边的冰箱栘开,好用真空吸尘器把后面清理­干­净。

在那张苔藓的床上,卡珊黛娜的血都沉积在她身体最低的一侧,使得你看得见的部分:她的胸部、双手和脸,看来有如抹成了白­色­。她的两眼睁着,已经被虫子吸­干­。她那头金发,她的头发又黄又粗地由她脑后散开来,但暗无光泽,和剪下来丢在理发店地上已死的头发一样。

她的细胞在自我消化,仍然还在试着继续工作。拼命觅食的结果是里面的酵素咬穿了细胞壁,每个细胞里的黄开始漏了出来。卡珊黛娜的皮肤开始松垮在底下的肌­肉­上,皱了起来,使她手上的皮肤看来有如松垮的棉布手套。

她的皮肤上布满数不清的突起,一片细小的刀疤,每个突起都在蠕动,在皮肤与肌­肉­之间摩擦。每个突起都是一只黑苍蝇的幼虫,吃着那一层薄薄的脂肪,在她皮肤下来去。她整个身体表面,不管是手还是腿,都成了一团团蠕动的硬块。

在刑警的耳机里,苍蝇的嗡嗡声变成了那些幼虫在皮肤下一口一口咬食的声音。

在家里,克拉克太大坐在离电话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在有呛鼻灰尘味的阁楼里整理耶诞装饰品,丢掉一些,重新收拾好,在每个盒子贴上标签。

细菌在卡珊黛娜的肺里呼吸,细菌在她的肚子里、嘴里和鼻子里,它们不停地分裂繁殖,没有白血球来阻挡它们。它们吞噬了皮下脂肪和由她损伤的细胞里漏出来的黄|­色­蛋白质。它们的数目暴增,使她苍白的肚子胀大到她的两肩都向后弓起,两腿分开.卡珊黛娜的肚子鼓得紧紧的,里面的胀气使她有如怀了身孕,无数的细菌在进食和繁殖。

她的舌头肿胀,使得上下颚分开,又从肿得像脚踏车轮胎似的两­唇­之间伸了出来。细菌钻穿了她嘴里的上颚,进入头盖骨里,那里正有她柔软而好吃的脑子在等着。

克拉克太大在家里把电话从一个房间拿到另一个房间,洗刷墙壁,也洗净了每盏天花板上电灯泡上黏满的死苍蝇。

又过了一天之后,卡珊黛娜的脑子变成一些红­色­和棕­色­的泡沫,由她的耳朵和鼻孔流出来。那些泡沫也会由她坍陷的眼眶中冒出。

麦克风捕捉到这些声音。想像爆米花闷在微波炉里爆开的时候,想像身子滑进洗泡泡澡的热水里的情形。所有的泡泡一个个破裂的声音,有如大雨落在水泥地上。冰雹打在汽车车顶上。那是蛆虫的声音,现在已经长得粗如米粒了。麦克风传来一阵又一阵撕裂的声音,那是皮肤裂开,而卡珊黛娜的肚子扁下去的声音。

­肉­食­性­的甲虫来了,还有老鼠和鹊鸟。小鸟在林中高唱,各有明亮如彩光的一串音符。一只啄木鸟歪着头倾听藏在一棵树里的虫子,然后啄出个洞来。

皮肤沉落下去,包复在骨头上。卡珊黛娜的内脏流了出来,渗进地下,只剩下那层如影子般的皮,她的骨架浸在由她本身所形成的一个烂泥潭里。

在刑警的耳机里,听到老鼠在吃甲虫。有蛇来吞食扭动的老鼠,所有的一切都希望自已是食物链的末端.

克拉克太大在家里整理她女儿房间书桌抽屉里的纸张.那些写在粉红信笺上的信,以前的旧生日卡,还有,用铅笔写的,卡珊黛娜的笔迹抄在一张有格子的活页笔记本内页上,一边还有扯破的那一行孔。上面写着:

作家研习营:将生活抛开三个月……

她把她女儿养的那条金鱼活生生地由马桶冲掉,然后克拉克太太穿上她冬天的大衣。

那天夜里,刑警的耳机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去的就是那个地方吗,这个作家研习营,就是他们折磨你的地方吗?”

那是克拉克太太的声音,说道:“我很难过,可是你应该不要回来的。你回来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更爱你得多……”

今天晚上,克拉克太太在蓝丝绒的大厅里,把她的故事说给我们其余的人听,她说:“我给她吃的是安眠药。”她坐在那道宽大蓝­色­楼梯中间,说道:“我一看到挂在那里的麦克风,我就逃了。”

那天晚上在溪谷里.她已经听到刑警在树丛里走动,要赶来逮捕她的声音。

她从此没有再回到那间打扫­干­净的房子,所有那些她讨厌的工作,全做完了。

克拉克太太除了她的冬天大衣和皮包之外,一无所有。她打了卡珊黛娜亲笔记下的那个电话号码。她见到魏提尔先生,见到了我们其余的人。

她的眼光从我们绑了绷带的手和脚,转到我们剪得又短又乱的头发,再转到我们凹陷的两颊。克拉克太太说:“我根本不是她的……什么人。我从来没有爱过魏提尔。”

克拉克太大说:“我只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其实,是魏提尔先生杀了她所生下来的那个女孩子。

她说:“我只想要知道为什么。”

我们找到媒人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式的休憩厅里。大部分的日子里,开了灯之后,他就站在那张黑­色­的木头长桌前,拉开拉链,手力拿着那把切­肉­刀,严重露出犹豫:切还是不切。

“呃——咳。”他们家传的声音。

证明你最害怕的事情有一天就那样消失不见了。不管某些事看起来多可怕,也许明天就没有了。

媒人现在已经不再请我们其他的人去挥刀了。我们为什么要帮他成为未来的焦点人物?不行,要是他真那样想切那一刀的话——让他自己动手。

那张桌子,每根桌脚都刻成各种不同大小的球,全顶在一起或串成一条直线。那些挨着地面或桌面的球大小像苹果。每条桌脚中间的那个球则大得像西瓜。四根桌子脚都是一样油腻腻的黑­色­。既长又窄得像棺材的桌子像是由一整块黑腊刻出来的,既长又平,而且非常脏,因此不会反映出什么来。

媒人像平常一样站在那里,那好了刀子。头低垂得下巴抵住了胸口。他两眼盯着自己那根由打开的裤子拉链里伸出来的老二,就像猫在盯着老鼠洞。

自从那辆巴士把我们送进小弄堂里以来,这间意大利文艺复兴式的休憩厅里一直是搁着旧绿­色­绸子的壁纸。这已经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绿­色­绸子看来很湿,滑滑的。每张雕花椅背底下的踢脚板以及每个绿­色­墙上装着烛形电灯泡的支架边上,都漆着金漆。

墙上有不少缩进去的懂,小小的敞架柜子或是绿­色­绸缎的壁龛,里面立着­祼­体雕像,肌­肉­和胸部都大得看起来很胖的样子。这些雕像比大部分都更高大,站在漆成暗绿­色­让你以为是孔雀石的台座上。、有些拿着长矛和盾牌,有些翘着白­色­石膏的大ρi股,两脚并拢,背的下半部分弓曲地站着,不管是肌­肉­或是ρi股,反正在膝盖以上的不分都满是脏手印,或使用指甲刮白所留下的痕迹,但都只到一般人伸手能及的地方。只到雕像的腰部。

我们由中国宫廷式的散步场走到楼梯上来,由大红冲到了大绿,而今天媒人又把他的老二掏了出来。

无神教士又喘又咳,一手按住胸口,说道:“他们来了,有人……听得到他们到了巷子里,就在外面。”

八卦侦探在他的摄影机后面说:“如果你打算把老二切了的话,现在赶快切。”

媒人一手拿着刀,说道:“什么?”

可怜的媒人,和他的突眼、大鼻子跟凹陷的两颊比起来,他的老二看起来大得像座雕像。他是我们之中最后一个全身完整无缺的人。脏的身体都黏在衬衫里层,他的皮肤绷得紧到他瘦削的手上那些青筋看来就像是裂纹。前额皮层下也有像虫似的青筋,脖子上的肌腱抽搐跳动不止。

“有人在外面,”失落环节说。他的嘴巴藏在肥大的鼻头后面,在他那毛茸茸如­阴­囊的下巴上方。他说:“他们在用钻子撬锁,我们就快成名了。”

唉,我们所有的人——只有媒人没有疤痕可以展示,除了没吃东西之外,什么也没­干­。

在他灰­色­Gui头四周的桌面,木头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刀痕,练习时每一刀都有新的角度。被斩过的木头上溅满了我们的血,斩碎的木屑和木片弹跳到地上。

我们的耳朵、脚趾和手指喂了猫。柯拉.雷诺兹喂了美国小姐,美国小姐和她的胎儿喂了我们。一条完整的食物链。

每个人都抢着当食物链的末端。

做摄影机后面的摄影机。

诽谤伯爵,他举起一只手,挥动着还剩下的那三根血淋淋的手指,指甲已经拔掉,不见了,他说:“赶快把刀给我,”他说:“我还有时间再多受点苦。”

杀手大厨跌坐进一张金­色­的宫廷椅子里,踢掉了鞋子,抓住袜子的前段,往外拉长,越拉越长,最后由脚上车脱下来。他看着自己的脚趾,说道:“我先。我剩下的脚趾太多了。”

可怜的媒人站在那里,把小腹贴金了黑木桌子的边上,老二伸着,他说:“别催我。”汗从他额头的毛孔中冒了出来,他说:“你们这些人都有过受苦的机会,现在轮到我了。”

“那就赶快把,”杀手大厨说,他打响了剩下的手指,说道:“否则就把刀还我。这可是我的刀呢……”他站在那里,伸出手来。

诽谤伯爵走到桌子旁边,把手里拿着的录音机伸了出去。那个网眼的小麦克风准备以那一刀看下去的声音盖过之前所录的东西。诽谤伯爵说:“有点男子气概。”

他说:“这是你的最后机会。当个男子汉,把那根老二剁了。”

失落环节的衬衫敞开着,他的胸口只有黑猫和楼梯似的肋骨。他说:“等那扇门一打开,我们谁都来不及了。”他说:“所以,赶快。”

媒人看着自己映照在巨大刀锋里的影像,把刀往前送给无神教士,说:“帮我?”

无神教士接过刀来,两手握住刀柄,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媒人叹了口气,深呼吸了两次,把小腹挺贴在桌边。“不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动手,动手就是了。”媒人说。

无神教士说:“记住了。”他说:“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帮你的忙。”

媒人闭上了眼睛,将两手抱在头后,十指交叉。

然后……接着……就是……呃——咳。刀子砍进那张桌子的黑­色­木头。桌子跳动一下,发出嘤嘤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向外飞出,由另外一边掉了下去。那个东西是粉红­色­的,被一股热腾腾地喷出来的血直推向前,拉开拉链的裤裆里冒出热气直冒的鲜血,媒人把手向那不见了的东西伸过去,想要抓住。然后两膝一软。

他的两手抓紧了桌子边缘,可是手指滑脱了。他的下巴撞在桌面上,两排牙齿用力地碰在一起。之后,媒人和他的老二都到了桌子底下,两者都成了灰­色­的­肉­块。

我们可怜的媒人,现在只成了一个我们可以编进故事里的小角­色­。我们的新傀儡。他那有关死亡集中营和Kou交的家族故事,现在是我们的故事了。

失落环节闪身到桌子底下。他站了起来,在他打开的手心里是那根灰­色­的切断的老二,大部分是Ъo起时会改变大小和形状的皱缩皮肤,只有在刀切的那头是一般粉红­色­的­肉­……

“­肉­!”失落环节说。他嗅了嗅,一次,两次。他的鼻子抽了起来,鼻孔张开,几乎贴在­肉­上。他耸了下肩膀,说道:“我们那个微波炉弄出来的所有东西都会有爆米花的味道……”

就连失落环节也知道吃一个死人身上切下来的老二,会让他在每个电视的夜间谈话节目中得到额外的曝光机会。只要形容那是什么滋味就好了。然后他会成为烤­肉­酱和番茄酱等产品广告的代言人。然后他可以出自己编写的“非常食谱”。上电台的骇人谈话节目。然后,他后半辈子都有上不完的日间竞赛游戏节目。

一个受害者,那些少了脚趾或手指来证明他们受苦的人,会得到认同说他很惨。

喷嚏小姐伸出双手,竖起手掌,阻拦道:“你不可以。”

我们的观众就是所有站在丝绸壁龛里的赤­祼­雕像。

“看着吧。”失落环节说,然后昂起头来,嘴巴对着绿­色­的天花板张开着,他把手臂往上伸得直直的,让那一坨­肉­落下到他的舌头上,通过了牙齿,整整一块地吞了下去。

他又吞咽了一次,两眼突了出来。他再吞咽一次,整张毛茸茸的脸胀了起来,满面通红。他两眼紧闭,在他那一字眉下抖颤,两手握住喉咙,泪水由他烧烫的面颊滚落。失落环节抓住自己的喉咙,无法呼吸,像科学怪人似地往前冲了一步,然后再一步,接着又一步地在房间里走着。他惊惶的红脸像在打哈欠似地张着嘴,他如狼人般的牙齿和嘴­唇­在说话,但没有声音。他跪落在血迹斑斑的绿­色­地毯上,两手紧握成拳头。他跪在那里,两手重击在自己的胃部。他所有的努力——喊叫、击打、求救——都默无声息。

在失落环节说了“看着吧!”之后,诽谤伯爵的卡式录音机没有录到新东西。

跪在地上的失落环节倒向一侧。他倒在地上,躺在那里,毫无声息,两眼仍然紧闭,两只拳头仍然埋在下腹。

杀手大厨看看诽谤伯爵,诽谤伯爵看看喷嚏小姐,她吸了下鼻子说:“那些来救我们的人,他们可能可以救他的命……”

无神教士摇了摇头。

现在在楼下,根本没有人在巷子里钻开门锁。没有搜救的人。根本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说起这事是因为大家对媒人老举着那把刀觉得烦了。

现在,我们又少了两个人分钱。我们只剩下十一个人了。

冻疮男爵夫人走上楼梯,她的裙子束在一起,用两手提得高高的蹒跚走来。张开她粉红­色­满是疤痕的嘴笑着,然后她看到媒人躺在地上,大部分的衣服都浸满了血而变黑了。躺在他旁边的是失落环节,他那张毛茸茸的灰脸上双眼紧闭,是死后僵直式的紧闭。

冻疮男爵夫人那张油亮的嘴呆张开来,喘着气说:“你们这群王八蛋里哪一个杀了媒人?”

我们没人杀他,我们对她说,是他自己。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他剁掉了自己的老二。

而可怜的失落环节,是因为想一口吞下那根砍下来的老二而噎死了。

失落环节——食物链的最后一个环节。呃,那是说如果你不把克拉克太太说过吃掉她女儿的蛆和细菌算在内的话。

我们已经在盘算起这一场戏在广播里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能在电视节目里说“老二”这两个字。但是这一场就远胜过大部分所谓的“真实故事”,而只有我们看到。为将来一个电影明星吃另外一个明星切下来的老二而呛死的戏,做现实生活中的彩排。

你,因为老二塞在喉咙里而噎死。这一场才是会得奥斯卡金像奖的好戏。

只有我们也许还有冻疮男爵夫人看到。

只不过我们的版本里会说,是克拉克太太剁掉了那根老二,强迫失落环节整个吞下去。只要大家一致同意该怪在谁身上,真相实在是太容易得到了。

“别高兴得太早,”冻疮男爵夫人说:“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恶人。”

恶魔死了——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恶魔。

冻疮男爵夫人窸窸窣窣地走到黑木桌前,两手把深砍进去的刀子拔了出来。他说有人杀了克拉克太太。

“不管那个人是谁,”冻疮男爵夫人说:“现在都不可能很饿了。”

凶手吃掉了她大半条左腿。她其他的部分现在还在后台她锁住的化妆室里,是肚子上中刀刺死的。

杀手大厨向诽谤伯爵挥舞着拳头,说道:“你这个愚蠢、贪心的混蛋。”

诽谤伯爵说:“等一下,”他说:“你们听……”

我们静了下来,而你听得见他肚子里的声音。诽谤伯爵肚子里正有美国小姐那给煮熟的胎儿的鬼魂在又踢又叫。不可能是他。

可是,克拉克太太——我们那个挥着鞭子、恶毒的女魔王死了。她还剩下的,也不过就是剩菜而已。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是选出新的恶魔。

等我们吃过晚饭之后。

就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喷嚏小姐擤了擤鼻子,又洗又咳地说她真的、真的要跟我们说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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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言人 一首关于喷嚏小姐的诗

代言人一首关于喷嚏小姐的诗

“我外婆赚钱,”喷嚏小姐说:“靠的是说‘我爱你。’”

用无数种方法,帮不会说的人说。

喷嚏小姐在舞台上,她毛衣的袖口

露出

塞在那里的用过而肮脏的卫生纸

那些卫生纸,黄黄的沾满了鼻涕

她的鼻子流着鼻水,因为鼻水和血而发亮

两眼布满血丝,泪水流下两颊

舞台上,没有聚光灯,只有一段影片

医院里的场景,有医生和

护理人员

穿着白袍,拿着试管

忙着想找出特效药

一边吸鼻子一边咳嗽的喷嚏小姐说:

“在她生前,外婆一直靠替人家说‘生日快乐’来赚钱。”

说“无限同情”

说“恭喜”和“我们深以你为荣”

还有“耶诞快乐”

用各种方式,她的外婆说:

“结婚纪念日快乐”

“父亲节快乐”

替一家贺卡公司做事

在擤鼻子和把卫生纸塞回袖子之间

喷嚏小姐说:

“我外婆的工作是替那些没话说的人

说话。”

但是每句“生日快乐”,

其实,每张卡片,她都想着喷嚏小姐而写

她外婆理想中的祝贺对象

贺卡架就是她的银行存户,她还留下的

信托基金。

给她的外孙女

所以,在她死后,喷嚏小姐能来而

找到正确的“我爱你”。

或“情人节快乐”,来庆祝

遥远未来中的那一刻。

在她外婆死了好久,好久之后。

“可是,”喷嚏小姐说:“还有一张卡,

一个特别的情况是她没想到的。”

需要有一张卡片说:我很难过。

求求你,外婆。

求求你,原谅我。

我不是有意要杀了你。

。。,小\说

恶灵 喷嚏小姐的故事

恶灵喷嚏小姐的故事

对讲机响了起来。先是一阵静电的杂音,然后是一个女人用很大的声音说:“好消息,女朋友。”从哪个网面的小扩音器里传来。是雪莉,夜班警卫,他的声音说道:“看来你这辈子还很有跟男人上床的机会……”

雪莉说这个礼拜刚进来一个也是一号基根病毒的带原者。这个新来的“居民”,他目前还没有出现症状。更好的是,他又跟好大的老二。

雪莉,他算是在这里最接近于一个密友的人。

你们知道哪个因为完全没有任何免疫力而必须生活在一个大塑胶泡泡里的男孩子吧?呃,这个地方正好相反。住在这里,在哥伦比亚岛上的人,这些永久­性­的居民,身上都带有能杀死整个世界的病菌。病菌,细菌,寄生虫。

包括我在内。

这是政府机构,属于海军经营,他们称这里叫“孤儿院”。这是听雪莉说的。这里之所以叫做“孤儿院”是因为——如果你在这里的话——你的家人全都死了。很可能你所有的老师都死了,你所有的老朋友都死了,只要是认识你的人全都死了。是你杀了他们。

你知道政府做事会有点缚手缚脚的。当然,他们可以把这些人杀了——来保护大众利益——可是这些人是无辜的。所有政府假装说可以找出治疗的方法,把这些人关在这里,每个礼拜抽他们的血去做实验。每个礼拜换一次­干­净的床单,每天有三顿中规中矩的饭菜。

他们所尿的每一滴尿,政府都会用臭氧和辐­射­线消毒。他们所呼出的气也经过过滤,以紫外线消毒之后,才能再回到外面的世界。住在哥伦比亚岛上的居民,不会感冒,从来不会和可能把感冒传给你的人接触。除了他们每个人都带有他们自己独有的那种潜在­性­毁灭世界的病菌之外,他们可算是你所能见到最健康的一群人。

而海军的人物就是确定你碰不到他们。

大部分我所知道的事都是从雪莉那里听来的,她是我的夜班警卫。雪莉说关在这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她说外面世界里的人得整天工作,每天工作,还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一般。

最近几天,雪莉要我去订一套电热卷发­棒­。让我自己变漂亮点,为了我未来的夫婿,那个新来的人。那个一号基根病毒带原者。

在这里,你可以到电脑上列出你想要的东西的清单。只要预算许可,就可以给你。最大的问题是你要来的东西太多。书籍、唱片、电影的dvd。他们都可以送来给你,可是在你听过之后,那些东西都有了毒。最大的难题是怎么把那些东西烧成无毒的灰烬。

为解决这个问题,雪莉会让你要一些雪莉想要的东西。雪莉喜欢以前的猫王啦、巴弟.荷利(美国摇滚明星)之类的狗屎东西。我会列在清单上,而某些东西送到的时候,雪莉就把那些唱片拿走了。不罗嗦,不麻烦。也不会在我房间里堆积起有毒的废物。

海军方面的人呢,他们说他们不准有诗集。要是有哪个看门狗看到在什么新闻自由的文件上有/book/534/

《草叶集》(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集),那就问题大了。所以雪莉用她自己的钱替我买书,而我则以我定了却不想要的猫王唱片回馈她。大多数夜里,雪莉都会用目前的大事来教育我,比方说谁炸了哪个国家,谁又是每个女孩子都像­干­他的新男歌星。

而我却只想知道雪莉不能说的那些事情。那些我已经开始忘记的事——比方说雨落在你皮肤上的感觉如何?或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比方说怎么舌吻?

我们经由对讲机交谈。这就是说,你说话的时候要按着一个按钮,然后放开来听另外一个人说话。即使是现在,我每次想像雪莉的长相时,只想到床边墙上哪个小小的网面扩音器。

雪莉一直问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而我告诉她,那是我爹的好主意。

雪莉一直要我刮腿毛,订一张日晒床,在固定式的脚踏车上踩个哪里也到不了的一千里。雪莉告诉我,她的声音由网面的扩音器里说:“你只有一次初夜。”

我,二十二岁了,还是Chu女。到今天为止,看起来很确定我永远会是一个Chu女。

可是,我倒也不见得是一个生活白痴。这里的居民可以看电视,可以上网。当然,你不可以寄发任何讯息。你可以进聊天室,看所有的来往对话,可是你不能参与。你可以看留言板上的意见,可是不能回应。没错,政府需要让你保持是一个国防安全秘密的身份。

雪莉的声音透过网面的扩音器,她说:“你老爹怎么会把你弄得给关进这里来的?”

那是我高中毕业那年,我周围的人开始一个个死掉。他们都和我父母十年前死的情形一模一样。

我高中的英文老师,弗雷修小姐。有一天手里拿着我写的一篇作文,跟全班同学说那写得有多好,第二台呢她在室内也带着太阳眼镜,说光太刺眼。她咬着学校护士给那些经痛的女生吃的桔子口味阿斯比林药片。她没有讲课,二十关了灯,让全班看一部叫《野战游戏》的电影。那部电影甚至不是彩­色­的。那是视听教室里架子上唯一的影片。

那就是大家最后一天看到弗雷修小姐。

第二天,我认识的学生里有一半要那种桔子口味的阿斯比林药片。我们没上英文课,而是到图书馆去自习了一个钟头。班上有一半的同学说他们眼睛没法看清楚书上的文字。我在一个书架后面让一个叫雷蒙的男生亲了我的嘴。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说我漂亮,我就让他把一只手伸进我的裙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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