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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9月,欧洲大战爆发。

因应剧烈变动的局势,日本方面也发表了一连串的声明。继临阵退缩的平沼内阁之后,接掌政局的总理大臣阿部信行,依旧对欧洲战况采取观望的态度,而向外发表了日本不介入欧战的强烈声明,一来减少可能的外交负担,二来藉此对德国示好,但真正目的是划清欧亚战圈,排除侵华战争的任何障碍。

此外,日本国内,为因应持久不下的战争僵局,必要的措施已开始运作。全民总动员的命令下达之后,所有物资人力进入绝对战时状态,在帝国政府的要求之下,日本四大财阀也全力投入战争工业,依照满洲九一八事变的模式,日本不但打算以战养战,也开始进行多方并吞支那的策略。迈入新一阶段的战争,在未知的暗地里悄悄展开。

拥有超过十个师团的兵力,再加上五个部的空海机队,这驻扎在港津区一带的日本军营,可称是北支那方面军的最大要塞。

一栋栋被强征来当营房的民宅间,严密的岗哨镇日戒备,每个转折的角落里,带枪的巡逻队不停来回。

随着天­色­的渐暗,各处的营房也跟着亮了起来,那栋位在营区中心的富丽洋宅里,正一片灯火通明。

大厅里悬挂天皇御赐的菊纹军旗,墙上的名画换成了军人敕谕令,作为北支军指挥总部的洋楼,昔日风光的景况早已远去,留在此处的,是日夜把守的大和兵队,与遍地沉重的肃杀气息。

位在二楼的某个房间里,连续数日的军情会议,仍在进行当中。

「…基于上述的分析,下属认为在北支地区,眼前的要务应该是尽速巩固占领区的统治,后再以各个城市为据点,沿着铁道一路扫荡支那残军,以避免我军腹背受敌。」

「…由于欧战的影响,英吉利与法兰西已自顾无暇,预估短期内将不再对我军造成威胁。上个月通商条约会谈中,法兰西大使已应允停止援助支那军,并封锁支那与缅甸间的道路,对我军在南支地区的进展将有极大的助益。」

「不过,也因为欧战的关系,朝鲜地区显得有些不安,总督府已去函请求大君派援,日前大君下令调派关东方面的第五军,以及我营的第三军与海舰前往弭乱,这可能会对我营的军力分配造成影响。」

「…有关桐工作的进展,依照您所派的指示,目前已大有所获。蒋的亲信汪兆铭,在五月参拜东京之后,已表示愿归顺日本帝国,并承诺将说服蒋投降我方,一同营造大东亚共荣圈。」

「根据估计,汪兆铭为国民党内地位仅次于蒋的领导人,因此对于他的阵前倒戈,即使无法劝降蒋,也势必将在国民党内造成不小的分裂,趁他们内哄之时,我军丝毫不费工夫便能依势得利,则尽吞支那之日近在眼前!」

在场的人报告所司的范围,那一道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不断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回荡着。

看见又有人站起身来,新晋参本部第八课长的鹰村宽,实在忍不住地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瞬间惊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捂住嘴巴,一边偷瞄着周围,发现大家的注意力仍在报告的人身上,他才放下心来。

…他XX的搞什么鬼啊!鹰村暗自在心里发着牢­骚­。

连续一星期的军事会议,昨日与前日更是彻夜不休地开会,这一连串不断的会报简直让人吃不消。明明胜利在望的眼前,他们就算是躺着打,支那也非输不可!说什么议会的压力要速战速决,那群狗屁政客哪懂得什么叫打仗!若不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老子他才懒得坐在这里耗时间!

鹰村不着痕迹地偷瞄前方主座上、那个他跟了近四年的上司。后者依旧是一脸看惯的冷漠表情,负责召开这场会议的他,似乎丝毫不显得疲倦,仍专注地聆听报告。

明白一时三刻里会议不可能结束,鹰村无奈地叹了口气,强抑下涌上的睡意,他百般无聊地翻着手中的简报稿。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对这个小自己十岁的男人一点好感都没有。祖父是御赐的元老重臣,父亲是世袭爵位的政党领袖,母系则是富可敌国的三井大财阀。或许是凭着这样显赫的家世吧,男人一入伍就具有佐官的资格,比起自己这个陆军士校毕业的甲等生,还须经过数年奋斗才能升到的职等,男人竟然不需吹灰之力便手到擒来,这个事实着实令他难以接受。

年纪轻轻的男人一开始就引起如此大的争议,再加上那张容貌给人的错觉,几个喜欢欺侮人的老兵,便商议着要让男人明白什么叫长幼有序,不小心若是下手重了,大不了也就说是­操­练意外,这种军中常有的事,死无对证谁也查不出来。不过,在那天夜里哀嚎着回来的,却是先前说着大话的老兵们。那下手的人虽不算狠,却也足够让他们在医务室里躺满一星期。

但让他真正认识到男人的是那场竞技。为提升战技而举行的竞赛,得过数届首位的他等无对手,于是男人就被众人有意无意地推派出来。对这场半推半就的比赛,一开始他并没有认真,认定了上回是男人身旁副官的杰作,他对男人的实力没有怀着任何期待。然而从起初的漫不经心,到最后的以命相搏,他终于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与男人之间的差距。害怕他的生命将以意外收场的霎时,男人却出人意料地罢手,带着一脸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淡然表情,说与其浪费时间在这种地方倒不如去做点真正有用的事。在那一瞬间里,他知道自己彻底地败了,真正心服口服地,败在这个男人的手下。之后的一路扶摇直升,再也没有人敢质疑男人

的能力。

没过多久男人就职任于参谋本部。虽为陆军三大系统之一,但与隶属于陆军省的教育总监部不同,参谋本部直接受命于大君,是天皇统帅大权的辅佐官署,不但身负国防策定的大任,某种程度上,也具有代表天皇统驭其它系统的授命,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从那时起,就跟随男人一路至今。撇开应当尽忠的君主不算,老实说他这辈子里还没有这样佩服一个人过。

与支那开战之后,男人在参本部的地位也越形重要。参谋本部分属的四个支部里,以负责作战指挥与情报搜集的第一、二部为中心。不受同侪间必有的排挤影响,在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的男人,虽然碍于年龄而暂居副位,但实际上受赏识的程度已远超过第一部长,成为最被看好的次长候选人之一。男人那卓越的能力,连以难惹出名的吉本副总司令官都大为激赏。

不过,跟随男人多年,真正令他又敬又怕的,是男人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性­格。总是淡然的神­色­,不带感情的语调,隐藏在一径冷静沉着的外表下,男人难以捉摸的心绪,每每等到察觉之时,那眼中凛发的寒气,早已逼得人逃无退路。起初数个月内,他还曾经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但是如果要说的话,真正让他无法理解他的上司到底在想些什么的,应该是那个支那男人的存在吧。本来嘛,军队中同­性­间的发泄也不算稀奇,凡是男人都有需求要解决,不过这也仅止于没有女人的时候。问题是像他的上司这种高阶军官,每个分配到的女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相较之下,那种支那贱货顶多玩起来有点新鲜感罢了,怎么可能比得上真正的女人?要天天对着跟自己一样有那根东西的男人Ъo起,换作是他可办不到!

想象着女人们柔软的胸脯,曲线浑圆的臀部,不时摆弄撩人的姿态,发出那一阵阵荡人的床边吟叫……。他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大佐…鹰村大佐!」正陶醉中,旁边的同袍忽然小声地喊着他,「少将在问你话呢!」

他猛地回过神来。正前方的主座上,那双眼眸正冷冷地望着自己。

勉强扯开一个笑脸,鹰村宽心下雪亮,这下子他又有苦头要吃了。

雨不停地下着。

大片大片的云层,从不知名的远处里飘来。那蒙蒙灰的­色­儿,加上满是湿味的风息,果然不消多时,天便下起雨来。

起初的一滴雨,如露水般轻沾地面,那还怀疑着仰天的瞬间,偌大的雨阵早已当头洒下,只淋得浑身,落得遍地。

荷池里,城边上,淅淅的雨点迅速扩散,浸湿的土壤不断绵延,一片迷蒙中,那彷佛被灰­色­淹没的大地,带着股人心说不尽的幽幽情伤。

走避的行人,开散的集市,瞬间变得冷清的一切。在那似乎可以涤去所有罪恶的滂沱大雨中,区外驻扎的日军,也遥远得彷佛不存在。

位于营部的小角落里,那砖瓦洋宅的楼窗旁,隐约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静静地坐在窗边,魁七望着外头下不停的雨。

雨势彷佛瀑泻,那天降的水流在眼前晕漫开来,不觉迷失其中的视野,周遭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包括自己的心。

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烦闷,他闭上眼。细碎的雨声却淅沥不绝,彷佛要把所有隐藏的不安都挖掘出来。

…伊藤变得有些难以理解。

虽然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但隐约里,他察觉出男人的态度有些不同于以往。彷佛是变得柔喣许多,变得温和起来,在离开日本之后,这种变化也更加明显。

在似乎刻意的态度下而和平相处的两人,彷若遗忘从前般地继续过着平淡无味的生活。

没有改变的唯有频繁的­肉­体接触。自己的不欲与男人的强迫,那彼此永远不变的对抗,奇异而神秘地连系着某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每次­性­茭过后,他总会发现那双艳丽的眼眸凝望着自己。彷佛是在强烈倾诉着什么似地,男人专注又深刻的眼神。不自禁躲开的瞬间,明明知道只是错觉,胸口却又为何莫名地慌乱起来。见状的男人只微笑着,彷佛是温柔,彷佛是爱怜,那不住轻轻落下的吻里,竟带着一股旧日回忆般的苦涩。

这样的男人,到底在想着什么?又有什么样的目的?他不知道。

发怔的脸孔默默凝视窗外。

午后雨势正盛,一时滂沱不止,弥漫的水气如烟似雾。一片迷蒙中,门口穿着深­色­雨衣的守卫身影依稀可见。

许多辗转难眠的夜里,他不禁怀疑男人为何对自己如此执着。在北京的日使馆,抢劫的强盗与奉命逮捕的军官,那两人最初的相遇,现在他还依稀记得。未曾有过交集的两人,因为那天他得意洋洋地逃走,而有了更深一层的接触。

是因为那样吧,那向来高傲的男人是因此在惩罚自己吧,为了受挫的自尊,无论用任何方式,无论如何也不放过他,就连死也不允许。要让他跪地求饶,要让他彻底屈服,要让他像条狗一样对男人摇尾乞怜,请求原谅……。

眼眶一阵发热,他用力地咬紧嘴­唇­,强忍着不停涌上的颤抖。

其实自己早就该死了,在那段被当成玩物践踏的日子里,那种苟延残喘的生命,明明是如此的痛楚难忍,在曾经一意的求去之后,却依然挣扎着活下来的自己,到底是在贪恋些什么呢?

他不自觉地摸着脸上的疤,那如指宽的痕迹早消退得几乎感觉不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的伤痕被一一抚平,唯一带不走的,只有那未曾愈合的心灵创痛。

前些时日,几个日本军官来找外出的伊藤。找了半天不见人影,刚要离开的时候,男人们却发现了他。相遇的瞬间,他认出为首的是那次在北京捉拿自己和严清棠的军官,正想避开之时,男人似乎也认出了他。带着嘲讽的眼神与语气,一堆日本男人哄笑着包围他。

「哟,瞧瞧这副身体,还真是带劲呢,肯定是让少将好好疼爱过了吧。可惜上次­操­得不怎么尽兴,我看等有空的时候,再请少将把他借给大家玩玩好了。」带头的男人一脸­淫­笑地对其他人说着。

「没错,你可爱的小ρi股再让我们乐一下吧!」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他彷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冬夜。

被绑缚的四肢,毫无保留的­祼­露,只能动弹不得地任人蹂躏。连泪也流不出来的苦痛,在一连串的暴力与屈辱中,只能期待着死亡的仁慈。在远处里,微笑地看着一切的伊藤,安详地彷佛只是在观赏一出闹剧。……那样的夜晚,他要忍受多少次,他还能忍受多少次……?

吹入的雨丝不停打在身上,彷若浸湿的眼眸里种种痕迹交错。

不多时,门轻轻地打开了,踏在­精­织地毯上逐渐靠近的步伐,是听惯多时的节奏。指尖从背后伸来,抚着雨湿的脸颊,对方异样流露的温柔里,竟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错觉。

「魁。」

被拥吻的瞬间,望着男人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魁七模糊地想着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叫他的……。

追寻(11)

漆蓝­色­的夜幕,覆盖着一望无际的大地。

此刻君临这个世界的,不是统兵驭战的将领,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带着众多俯视的眼夜神正在暗处里微笑。

宁静的夜晚,没有一丝声响,再怎么竖起耳朵,也感觉不到任何远处的呼唤,哪怕是淌着血的,哪怕是流着泪的,这里有的,只是如此无瑕的闇­色­。

闇­色­的夜晚,没有一点亮光,再怎么睁大眼睛,也望不见什么将起的征兆,哪怕是碎了心的,哪怕是断了肠的,这里有的,只是一片安详的宁静。

于是在这样悄寂的黑夜里,唯一被允许观看的,唯一被允许聆听的,就只有那高高挂上的一轮明月。

散着清澈的白,晕着冷沁的环,十五夜空的月,总看起来那么飘渺出尘,美得让人不禁有股摘动的欲望。

洒脱柔和的光芒,月­色­如莹,轻染一切,迷点大地,醉倒所有仰望它的万生万物。只是醉的到底是永远不变的月,还是那满腹过去的自己,抑或两者皆有,则不得而知。

在这样纯净的光线下,飘荡四方的游魂似乎也被迷惑住了,只是寂寞死去的手再怎么渴盼也得不到。明明眼前的距离,实际上却遥远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人心中的思念。

未曾变更的夜径,月光一步一步走过,却不留任何痕迹,只带走那些徘徊不去的哀伤耳语,轻轻地,细细地织入无语的光芒里,等待世后代代的人去仔细品尝那说不尽的苦涩。

所以倾听着吧,用你的眼,所以注视着吧,用你的心。因为唯有这样的月,这样的夜,等待已久的彼此,才有真正相遇的可能。

全开的窗户里,白净的月光泄满一地。

反­射­光线的地毯边缘,几个形状像是树枝的­阴­影,在微风吹拂下不住摇动。

夜半时分,除了月光之外没有任何光线的房间,暗处里的一双眼眸,宛如兽目般灼灼发亮。

有些睡不着,魁七半倚在床边。一边遥望窗旁月光的同时,那张隐藏在­阴­影下的脸孔却显得若有所思。

平静的日子依旧持续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他害怕的,但也没有他期待的。停留在此处的,只有越来越温柔的男人,和越来越困惑的自己。

总是轻轻地笑着,男人显得更加治艳的外表,让人不自觉迷乱其中,那种致命的美丽,就像是蛇身上的斑斓花纹。

总是默默地望着,自己在对方靠近的一瞬间,不禁流露出来的眼神,是迷惘,是痛恨,是仇恶,还是那种不可能成真的心思?

随着时间过去,彼此安然无事的相处,开始一点一滴地占据记忆,才发现几曾何时,被温柔地对待,竟也成为一种习惯­性­的渴望。

满到溢出胸口的叹息里,魁七目光移向那个让他无法入眠的东西:几步外的小桌上正摆着一瓶酒。

一瓶洋酒,是晚饭后送过来的。年份久的窖藏,浓烈的香气,还有醇厚的口感。

和前几次的一样,他光闻味道就知道是瓶好酒,但同时也是个暧昧的暗示,暗示着他…和男人的夜晚。

迥异于从前,男人似乎变得对自己的醉态极为感趣。

早已喝惯烈酒的身体,虽然还不至于醉得不醒人事,只是半醉半醒之际,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任由摆布。彷佛是在迎合男人,那毫无抵抗张开大腿的自己,事后总让他感到羞愧欲死。

数次教训过后,最爱的酒反而成了他的最怕。就算是再醇再香,就算渴得喉咙发痒,但只要一想到男人是用什么心态送酒的,他就一口也喝不下去。

朦胧的月光下,魁七怔怔地望着玻璃瓶身发出柔和的光晕。

紧握的掌心在微微冒汗,从酒送来之后就一直处于紧绷的情绪。其实…醉了也不见得不好,尤其是在这种等待的时刻里。

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伊藤。

每次见面时的淡淡紧张,不见面时却感到一片的空虚。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是隐约地不安着,就像是有只手紧抓着自己的心脏。

两人间易碎的关系,男人的好恶主宰着一切,如同开始时的突然,结束也必定让他措手不及。厌腻不需要理由,再怎么优雅美丽的蛇,也有杀害猎物的毒牙。

却依然留下来的自己,究竟还在等待些什么呢?

隔着窗户的玻璃,夜晚的明月依旧,那冷冷旁观的神态,眼见了多少人心的坠落……。

随着一道道的门开,淡淡的夜光拉着细长影子走了进来。没有丝毫犹豫的眼,伊藤知道男人总是在那里。

洒落光线的窗旁,不论日夜,几乎没有例外过,那总是带着寂寥的背影。

沐浴在月光下,男人侧面看起来更显得忧郁。细细的光丝散落周围,飘渺若幻,映衬得那抹身影也迷离起来,一瞬间似乎远得不可思议。

男人彷佛将就此消失的错觉闪过脑海,他情不自禁走向窗边。

察觉到的男人回过身来,两人四目交接。

发现伊藤就在身后的同时,魁七差点掩不住自己的吃惊。何时他竟出神到连对方的脚步声都没发觉?

一脸平静的表情不改,男人只对他微微地笑着。

似乎是回来一段时间了,换下硬梆梆的军服,男人身上那件质地光滑的衬衫飘着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

伊藤瞥了桌上没动过的酒一眼,缓缓地走近。

「你不喜欢?」

看着男人一会儿,他没有回答却低下头,清楚地感觉到随着对方靠近,自己心跳得有多厉害。

被拥抱的瞬间,他听见男人的轻笑声。

一如往常的亲吻,嘴­唇­,眼角,耳垂,细碎的长吻流连不去,被吮过的地方残留下一种奇特的触感,像是针刺的微痛,又如尝蜜后的甜醇。

从发尾开始,柔软的指尖一路下滑,颈后,背脊,腰间,绵密的抚摸持续不绝,

那随之掠过的阵阵颤栗,彷佛是畏惧,是抵抗,但更像是渴望。

带着刻意的挑逗,指尖徘徊在后股一带,两只手互相交错,从下方的边缘,上方的腰际,慢慢深入敏感的中心,隔着衣物探索似地不断扰动。

他下意识地往前想逃开刺激,却意外地与伊藤靠得更近。几乎没有空隙的接触,一个炽热硬物在紧贴的腿间昂然欲立,意味昭然若揭。

「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吗?」

彷佛要使人窒息的拥抱里,低低的耳语响起。

抿紧下­唇­看着男人,在对方那极为得意的神情里,魁七知道自己一定又脸红了。对他的不悦视而不见,荡漾着更为艳丽的笑容,男人将他带离窗边。桌上的酒被顺手拿起。

随着一次次的热吻,浓烈的酒味在口腔里散开。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激狂,男人灵活的舌尖不住肆乱口中,就像是蛇的吐信在探索猎物,毫不留情地,毫不放松地。早已身陷其中的他,没有拒绝或逃走的余地。

寂静的夜里,喉头吞咽的声音清晰可闻。不知道是不是从男人口中传来的关系,平常甘润的酒感觉起来竟有些苦涩,就像是两人经常相处时,莫名浮现的那股淡淡心酸。

重迭,交缠,舔咬,不断重复着的动作。透过彼此碰触的嘴­唇­,男人到底想得到什么呢?他闭起眼,不愿看对方彷佛温柔的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始感到不对劲。

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心跳,魁七发现自己喘息得厉害。努力想稳住胸口的同时,一股几近麻痹的感觉瞬间贯穿全身各处,他似乎连手脚也变得不听指挥起来。

逐渐发热的身体,彷佛火焰在体内熊熊燃烧着,升高的体温,灼烫的颈后,变得­干­渴不已的喉咙,他忍不住难受地喘气,那声音听起来却犹如女人的浪吟。

这不是醉了反倒像是……,魁七惊恐地看向男人。

男人也正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如此动人。

「我特地挑的,感觉还不错吧?」

想要逃开的他,瞬间被用力压倒在床上。

「…混…球…你这…下流……」

竭力压抑体内不断升高的异感,他大口地喘着气。

望着眼前涨得通红的脸庞,伊藤再次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要…不要啊……」

承受着男人的重量,魁七看着自己的衣服被扯破到只剩下手臂上的一截,嘴­唇­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无法抑止的热度正在全身各处游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膨胀起来,不断对自己呼喊着那强烈渴望。等待抚摸的肌肤透着诱人粉­色­,敏感得男人只要碰触任何一个地方都令他颤栗不已。

带着欲念的­唇­与手指不停在赤­祼­的肌肤上游移,时轻时重,若有若无,男人那技巧­性­的抚吻,暗示­性­的眼神,不时在他体内燃起更多簇火苗。

一路沿着身体边线而下,男人巧妙地刺激着所有敏感部位,肩缘,腰际,腿侧,甚至是膝盖后方,却故意避开了下身中心。

越来越迷乱的意识里,他已管不住自己的一切。在男人的抚弄之下,­干­热的喉间应和似地呻吟着,夹杂些许的鼻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索求。随着下­体­的热度不断攀高,那声音变得一如动物发情时的叫声。

湿润的舌尖吮着左胸时,一阵强烈冲击瞬间涌上,他禁受不住地挺起上身,那在空中的手不住挥动着,彷佛是要推开男人,又像是要抱紧男人。

「你的左边好敏感……」

男人笑着抓住他的手,轻轻地吻着。

从指尖开始,徐徐地舔着,细细地咬着,男人的舌头爱抚着整只手掌,态度慎重地像是在对待什么心爱的东西。

魁七望着那艳红而柔软的舌尖,腰间不禁掠过阵阵奇异的颤抖,昏沉的脑中彷佛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随着那在指间不停蠕动的物体,一股无以言喻的身感在他体内不断地萌芽与枯萎。

突如其来地,掌心传来一阵激烈的痛楚,迷蒙的意识倏地清醒过来,他一抬眼,正好对上那双美丽无比的瞳眸。

霸道而专制的凝视,两人都没说什么,却又奇异地理解对方想说什么。

男人粗暴扯开他的下肢,没有任何遮掩之下,那正发颤的股间,蠢蠢欲动的分身,全都毫无保留地一览而尽。

「……想要吗?」

轻轻地敛动双眼,男人看着他,带着一贯的傲慢与冰冷。

他没有回答却已然知道结局。

自己早已超出忍耐的极限,燃遍全身的欲­火­灼烧得他体无完肤。违背本身的意志高喊着渴望,那空虚的内部等待着充实的快感,那寂寞的身心期待着男人的慰藉。

所以他一定是点头了吧,他一定是苦苦地乞求对方了吧,因为那等待着的男人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让我看你有多想要,用你的嘴……」

优雅嗓音轻轻吐出形如炼狱般的要求。

看着惊愕地瞪大眼眸的魁七,伊藤胸口不禁涌起一股撼动心肺的热流。

就是这样,不容许男人逃避,不允许男人退缩,越是表现出难堪的模样,他就越想要男人,要他在自己面前失控哀叫,要他在自己身下呻吟求饶,露出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窘态……,这一切都只许对他!

面对眼前挺立的巨大­肉­块,魁七用力地咬紧下­唇­,几乎遏止不住逃跑的强烈冲动。这个可恶的男人到底要怎样作贱他才过瘾!

茫然的脑中一阵混乱茭战,他的自尊,他的意志,和他的渴望,他的本能。那最原始的欲望,彷若一根根丝弦般的利锯,正不断地折磨着体内的每一条神经,细腻得让他发狂,难耐得让他疯乱,让他变得不是原来的自己,让他连一个简单的不字都说不出口。

于是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连几秒钟也不到,他就彻底地失败了,但不是败给伊藤,而是败给了他自己。

起初还有些怯生,之后强烈的欲望便主宰了一切。跪在对方腿间,他像个荡­妇­似地,极力取悦含入口中的昂扬。

用舌头,用手指,柔软地舔吻,细心地抚摸,就像男人刚才对自己做的一样。持续爱抚下,结实的­肉­块不断涨大,浓烈的同­性­气味遍布喉内,对方的欲望像火般灼热。

不停挑逗即将侵略自己的­肉­体,想象着侵犯与被侵犯之间的微妙差异,那异样的倒错感受竟也让他更加兴奋起来,口中的伊藤解放的一瞬间,魁七也濒临爆发边缘。

男人深深进入的霎时,终于获得救赎的身体颤抖不已,狂喜得几乎流出泪来,先前的抗拒此刻看来显得可笑无比。

伴随激烈的挺动,一波波涌上的快感在他脑中起伏动荡,不断吟泣款摆的身躯,向男人完全地卑躬屈膝,乞索无上的餍足。

彼此交缠的身影,彷佛娇喘的轻哼,在深夜的屋内不住回荡。

激狂的索需与被索需之后,夜晚恢复原本的沉静面貌。

一团皱乱的床上,定定地看着仍不住喘息的魁七,伊藤忽然想起男人站在窗旁的模样。那一瞬间里彷佛要离自己而去的男人,没有任何依恋,没有一点怀念,就像是笼里的鸟永远不会回头。

他下意识地用力抱紧身旁的魁七。后者不解地看着他的怪异举止。对上那双疑惑的瞳眸,伊藤轻轻一笑。

「看你浪成那样,是忍了很久吧……」

魁七恼怒地板起脸,正要发作的时候,男人却异常温柔地吻了上来。一边感受着身上落下的众多吻痕,魁七茫然地从对方肩头望出去。

窗外的月光,清澈得叫人心碎,就像伊藤的眼一样……。

三月,以汪兆铭为首的「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

从年前开始,亲日一派不断进行的游说工作,原本尚称顺利的进程,却意外地因日本高层提出的严苛要求而受到重大阻碍。

『除北支、蒙疆、满洲的原有驻兵权外,南支的扬子江沿岸一带各重要港口,日本军舰拥有的常置权也必须承认。唯有在这些前提之下,日中两国才有和解的可能­性­。』

但此要求一提出,便立即遭到中国的严正拒绝,重庆方面不但痛斥汪之卖国,并强烈声明将血战至一兵一卒,绝不放弃身为中华民族之尊严!

至此已完全破裂的和谈,日本为提高对占领地区的控制,遂要求汪组成新政府,一方面利于对华统治,另一方面更欲以之抗衡重庆势力。

原多顾忌的汪,在亲信与日人影佐祯昭的劝说之下,以宋代对金和使的王伦自比,含泪应允成立政府。除此之外,他并一一答应前述驻兵要求,更承诺日本帝国为新政府之顾问。

春末,支那新国民政府成立之际,日本派来的祝贺使团在一旁微笑着。

典雅的书室里,正在交谈的两人。

「……没想到你会来。」伊藤泉一郎淡淡地说着。

一旁的堀内恭敬地送上泡好的茶,接着又退回门外。

「我是代表省内来参加支那新政府的典礼,之后还要再往满洲一趟。」说话的人是军务副局长?森武司少将。

一身笔挺的军服,纯白的手套,总是一丝不茍的装扮,还有合宜到几近拘谨的礼仪,将男人吹毛求疵的个­性­完全展露无遗。

唯有向来高傲的气势变得稍微和缓一些,那种对待笨蛋的态度,不适合用在这个他承认与自己同等优秀的人身上。

「满洲?因为苏俄?」

森点点头。

「北境那些俄人近来不太安分,怕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动。」

伊藤露出理解的神­色­。

从明治三十七年的日俄战争开始,两国的较劲始终不断。取代帝俄的苏维埃政权成立之后,彼此的角力也变得更加白热化。

在支那北蒙、在满洲国,甚至在朝鲜地区,日本向外扩张的势力范围背后,总是潜藏着苏俄的黑手。这对大战当前的日本不啻为一大隐患。

热茶不断冒出的氤氲里,两人就当前局势彼此交换意见。

「议会方面的近况如何?」顿了顿,伊藤接着又说,「斋藤代议士已确定被除名了吗?」

就像是战争所带来的众多疑惑一样,总有人可以看到光灿名义背后的矛盾与血泊。在付出了巨大的人力及物资之后,一心发动战争的日本国内,终于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以之为首的即是斋藤隆夫事件。

在最后的元老?西园寺公望重病之后,第一政党政友会即分裂成许多支派,从一统到分歧而呈现混乱的众议院,在上一次的会期中,即发生了火爆冲突的质询场面。以自由倾向闻名的民政党领袖?斋藤隆夫,之前也曾发表过要求整顿军部滥权的肃军演说,这次更对支那事变的处理方针提出强烈质疑,而与代表军部答复的军务局长?武藤章爆发激烈肢体冲突。此一消息传出,舆论哗然,民心大疑。

然而先知者注定孤寂。来自各方的压力下,尤其是帝国政府的,斋藤在众议院的代议士资格遭到除名,而率先表态支持的秘书长?片山哲也连带地被党内剥夺党籍。最后在众议院议长?伊藤博邦的奔走下,议员间一致达成了贯彻圣战的共识,这番完全支持帝国政府的言论,也代表了帝国军部的压倒­性­胜利。

「已经确定了。」森回答道。

「而且除了去名之外,斋藤也可能还要面对政治讯问。当日局长就下令侍卫队待命,一等除名确定之后,就要以乱国罪逮捕斋藤。」

他看着眼前的伊藤,「为了避免发生连锁效应,像这种重大案件,我想裁判所应该也不会迟疑吧!」

「是吗?」没有附和他的意见,伊藤平静地反问,「以这种方式杜绝他人之口,难道不会引起更大的反弹?要是处理得不好,反而会让部内的统制派有可趁之机。」

一如政党间的派系林立,日本陆军内部也存在有不小的裂痕。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以中下层军官为主的少壮派开始茁大,他们明显而强烈的左倾­色­彩,与原本掌控军部、贵族为主的皇道派格格不入。随着少壮派势力的不断壮大,掌权者一贯的保守作风也遭受到更加激烈的诟病。

两大势力的暗自抗衡,却猛然在某次事件中爆发出来。昭和十一年,因为帝国政府本身的内斗,在皇道派将领的默许下,产生了以「除侧­奸­,实现天皇亲政」为名的二二六事件。为此而震怒的天皇,逮捕了以真崎甚三郎为首的数位将官,皇道派势力至此遭遇重挫,而统制派在军部内一时声势大振。

然而世事起伏谁也难料,风光一时的统制派也得意不了多久。昭和初年以来,对共产党的戒心逐渐增加,数次的大规模检举都对统制派不利,于是在近卫内阁的刻意安排下,军部的主导权被逐渐转移出来。挟着数任内阁的信任,以森庆喜为主的皇道派将领又开始重掌大权。只是在暗地里还有没有潜伏的危机,谁也不知道。

「像斋藤那种人,如果能加以说服,使他在人民面前亲口承认错误,表态始终支持圣战,就算只是掩人耳目也行,获得的益处将远大于把他以政治犯处置。」伊藤一脸淡然地说着。

稍顿了下,他又补充了一句。

「能利用的东西就不要浪费,就算是废物有时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森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

「就像是汪兆铭?」

伊藤没有说话,态下之意却已一昭了然。

森垂下眼,过了许久他说,「关于这次汪的事件,叔父对你的处置感到很满意……」

「是吗?」

伊藤轻敛了下眼,那依然毫无情绪的眸底,似乎对陆相的赞美并不置可否。

望着男人似曾相识的表情,森胸口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某种异常熟稔的情绪瞬间被引燃,那不断窜烧的火舌舔食着内心,映照出本来险恶的面目。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答应来到支那的真正原因:为了见这个总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同僚。

『武司恐怕还比不上他』。叔父的话其实还多了一句。向来不轻易称赞人的叔父,似乎不经意的态度,却让他耿耿怀中多时。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就是赢不了这个男人?从以前到现在,甩脱不去的­阴­影,那多少次挫败时满怀的怨忿。然而男人却依旧冷漠,既不在乎他,也对周遭的事物不屑一顾,那些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事物,就像是叔父的赞美。

「对了,」伊藤像是想起什么似地,他看着森,「差点忘了向你道贺。森,恭喜你升为将官。」

森凝视着对方­唇­边的一抹微笑,感觉男人变得比从前更为艳丽,一举一动间隐约流露出来的气质,神秘而独特,男人那使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美,蛊惑人心般的异­色­……。森不禁恍惚起来,到底是什么使得男人产生如此改变?

「泉…」一股莫名的冲动下,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你现在还把那个男宠带在身边吗?」

一瞬间里冻住的气氛,伊藤冷漠地望着发话的森。

「……是西园寺说的…」

在那样逼人的视线之下,森难得地显露出窘态。

「…彻…?」

伊藤微微挑眉,彷佛有些讶异。

「没错……」森躲避疑问似地移开视线,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尖锐,「这种不正常的事,除了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外还有谁会知道!」

话锋一转,森紧盯着伊藤,目光凌厉,声调也跟着激动起来。

「泉,你别被那个废物带坏了!沉迷男道者都没有好下场,这你是知道的!更何况像那种低贱的支那人,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都很难说!叔父他对你的期望很高,下任次长拔举中你是他最看好的人选,可别自毁前途!」

「桩姬…,已经行过成|人礼了。」

他接着又加了一句。

一时间里显得沉默的空气。

伊藤没有答腔,那双清冽的眼只定定地望向窗外,遥远而专注地,像是在看着某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来,脸上表情一如先前时的淡然,彷佛刚才的争论完全没有发生过。

「我待会还有会要开。你难得来,晚上再好好叙一下。」

静静地回望对方的眼,森也没有言语。

抉择的时刻总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它一开始是隐伏着的,是潜藏在暗处的,就像是致命的旋涡在表面上连一点水花也不会溅出来。

它会慢慢地靠近,逐渐地包围,然后在最是防备不及的时候猝然扑来。它看着人犹豫,它看着人痛苦,它逼得人喘不过气却无法放弃。

悲哀、痛楚、彷徨不安…,于是几番挣扎过后,再度回首从前,无论与否,只残留下内心那道血泪烙成的伤痕,跟随一生……。

一如往常的天津租界区。

黑夜里灯光闪烁,人群热闹熙嚷,车潮往来不绝。

大街上的店家多不可数,家家富丽又气派,端的五光十­色­、目眩缭花。那一栋栋被炸成废墟的民房与焦黑的瓦砾,这儿看不见。

沿着路的人群繁若点星,个个脸上带笑容,实在­精­神洋洋、好生热络。那曾抱着父母尸骸号哭的孩子与一个个惨遭暴力蹂躏的­妇­女,这儿也没有。

「号外!号外!」几个报僮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地叫嚷着。

「妈的蠢材!呆楞着做什,死着挺尸么你!」大小饭店的后巷里,黄板牙的拉车夫粗声地吆骂着年轻跟班。

至于剧院一边更是闹活,贩子四处兜售零嘴儿、小玩意。戏还没开场,卖糖葫芦的手中竹串已去了大半,还有两个洋姑娘在女人挽篮中拣着深红玫瑰。

安详和平的夜景,除了界边外虎视眈眈的日军,一切都几乎和战前没有两样。没有预料的时刻,一场雨淅沥地下了起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两个刚从电报所出来的男人,也跟着躲进了附近的店铺檐下。

「哎哟,什么雨啊这是!直淋得我一身湿……」

有点胖的男人一边拍打身上的雨滴,一边抱怨。

「可不是么?这年头是越来越怪了,前把个月该落雨的时候一滴水也没有,瞧这几天偏下得像洒狗血似的!」

瘦高的男人甩着沾湿的帽子一块儿附和。

雨势渐大,本还指望生意的小贩也不得不妥协,四处急急散开去了。一个黑影冒雨冲来,卖花的女人也躲到了檐下。

瘦子微微打量着女人。正在拂去水珠的女人,头戴斗笠,身穿粗衣,上下裹得密实,那一身朴素土气的打扮,看起来就像个十足的乡下农­妇­。

可让他奇怪的是,女人那隐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眸,却不似一般村­妇­的呆滞,一转悠间那俏生生的模样儿,甚为迷人。

这样的女人怎可能是农­妇­?瘦子心想。直看到女人整理篮中花朵时他才发现。吓,这原来是个残废!

「…瞧这种时节居然来雨,也真是怪得透了!」

胖子兀自撢衣,口中仍埋怨不停。

「欸,我看这打仗还不停啊,一堆怪事恐怕也是层出……」

瘦子应和着,可才说到一半便噤了口,他露出担心的表情偷窥着周围,瞄见女人依旧头也没抬地忙着手里才宽下心。

「说的对!旁的不论,光是因为沪口的战争,我的纺织厂就不知道损失了几成的生意!」

胖子却没有这般顾忌的心思,他想起刚才急传的电报,心下不禁一阵惹烦。

「可现在呢!新政府居然还要把厂房收购国有!名义上说的好听是紧急征用,但是到了最后还不是贱卖给日本企业!…这啥劳子新政府!?」

「这款内老哥你还琢磨不清吗?」瘦子叹了口气,他压低声音,「这新国民政府压根儿只是日本人的魁儡。你说他们还能怎么着?」

「难道我就得埋头吃闷亏?」胖子皱眉。

「这景况下怎由得人?老哥你不仔细看看,从南京一路退到重庆,蒋中正的人马早都给逼得自顾不暇啦!现在听说连滇省通往缅越的道路都被封死了,缺粮食少装备地,这仗还能打吗?只是在苦撑罢了!」

「有这种事?可英国、法国不已答允援助了么?怎会关闭通道?」胖子半信半疑。

「什么援助?」瘦子冷笑了声,「你想援助便援助,这些日本人可是好惹的么?更何况英法连德国都应付不了,还有余力来管闲事?再加上日本和德国又有同盟关系,能不招惹就少碰,没的给他们自己找麻烦!」

「说来其实也是因为局势已经大定了,不然日本的大企业怎么肯冒险进来?粤省是驻友会社,长江上海是三菱会社,淮河以北则是三井。你瞧瞧这些招牌还假得了吗!」

瘦子指着附近的商店餐馆,从大街一路下来,到处都印有三井会社的标记,两人前面不远的日井大饭店还是去年新近落成的。想下榻这间饭店,只光有钱还构不上边儿。

「……」茫睁着眼皮,胖子没有言语。

远方钟塔的报时此刻响起,一片缭乱雨雾中,那不住回荡的钟声显得破碎且迷蒙。大街上,车灯由远而近地打着光晕,黑夜里亮得刺痛人眼。一辆奔驰路过的外国高级车溅出道道水花。

「……我真不甘心…」一段沉默之后,胖子闷声。

看着同伴像泄了气的皮球,瘦子也不禁苦笑。

「这有什么法儿呢?形势比人强就得乖乖听话,不管你争也好闹也成,有些事情毕竟是很难改变的。好比说前日里炸营的几个家伙,只轰得日本鬼面子不留,可后来还不是给逮着了,你说为这一时的出气风光值得么?都是命哪,人要活下来就不得不忍点儿委屈啊!」

「怎样说到头来,」瘦子安慰地拍着对方,下巴往前一抬,「那种人我们是惹不起的……」

胖子顺着方向看去,不远处的饭店前方,两个日本军官正跨出车中。明亮的光线下,其中一人的侧面看来俊美慑人。

「唉……」叹息声里,彷佛只剩下认命的绝望。

男人们身后暗处,卖花的女人也正望着饭店前方,隐藏在那双美眸底下的,却是一股难以比拟的、激烈而深沉的怨恨……。

追寻 第十一章

笨重的脚炼互相碰撞着,不断擦出金属特有的刺耳声音。

满是泥泞的湿地上,随着十数个囚犯走过,而留下了一长串的大小脚印。

长长队伍以不协调的奇异速度前进。偶尔有人拖慢了步伐,一旁日本兵手中的长鞭便毫不犹豫地抽下,直接、迅速而且痛楚。

队伍最终在布满苔藓的石墙停住,墙的另一侧,一枝枝枪口早已久候多时。

依序靠在黑石墙上,囚犯们布满血污的脸孔显得忧郁而深刻。面对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人身体不断发抖,有人依然目光如定,彼此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随着指令拉开保险杆,行刑者举枪瞄准囚犯头部。众多枪响过后,一具具破碎的尸体被丢往郊外。

一连串过程的异样沉默里,只有远方乌鸦的凄厉叫声不断。渗在石墙上的殷红血迹,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天津各大街的告示牌,新贴上了一张布告。

『日前于英租界逮捕的通缉犯宋勉等人,因屡次残杀无辜人民,并持械拒捕多回,蓄意藐视帝国尊严,其罪不可饶赦,已于昨日全数处决。在逃的若­干­余党,发现者应即刻通报皇军,否则将以共犯论处。』

魁七独自望着窗外发怔。一望无际的天空,只见惨白的云朵聚拢堆砌着,隐约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紧绷感。

透过密厚的云层,日光勉强地洒了下来,却显得有些­阴­沉,又带着点惨淡。那种灰蒙的天­色­,一乍看之下,让人不禁产生时已将晚的错觉。

不知名的远方,隐约传来一阵阵啼叫,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在广阔苍茫的天地间流动不止,就像是回忆时流下的泪水,总显得凄楚而哀苦。

啼声连绵不绝,一群群乌鸦接力似地持续嘎叫。仔细倾听那在风中不断拉长的尾音,全身的神经都不由得为之一紧。

这样­阴­幽的天,哀泣似的鸦啼,一种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感觉。魁七轻轻地闭上眼,他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遇见老头子的。

悄悄蹲在露天店铺外,他和白娃,望着一盘盘刚炒出来的热菜猛咽口水。店里的小二看他们衣衫褴褛,便不客气地拿着扫帚赶人,那细细的竹枝抽打在身上极为疼痛,但他们仍忍不住地数次偷跑回来,因为饿。

空了多天的肚子,在看见众人大口地扒饭之后,更加咕噜乱叫起来。身旁的小女孩向他更靠紧了些,他轻拍她示意安抚,那一瞬间,他眼尖地瞄见一个放在桌上的钱包,是个老头的钱包。彷佛呆滞的眼睛,­干­瘦的老头只自顾自地吃菜。因为腹饥难耐,加上对方只是个老人,抱着大不了跑给人追的心态,他溜到桌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可是连边都还没碰着,他就叫人给反扭起来。是旁桌的几个彪形汉子,横眉竖目地斥问他哪借的胆子来撒野。哭叫着冲进来的白娃被揪着头发一把捉起,而依然吃菜的老头,则一脸啥事都没发生的冷淡。

从一开始的响亮巴掌,到之后的拳打脚踢,他都没哼过一声。几个大男人发现要小崽子开口认错居然是难上加难,恼怒之下,一抽刀说要废掉那只偷儿手。当时他也不知道是哪发的一股狠劲,真也就咬牙硬撑。正要砍下去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却开了口。

『娃娃,叫什么名字啊?』

配合着­精­明异常的眼神,那苍老声音在众人耳内回荡不已。那年他十一岁,也是这一生的转折点。

加入盗团之后,他才真正了解到世界的广大与残酷。

杀人越货的买卖固然一本万利,但赔上的就是自己的命,生与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要想活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命地杀,疯了眼地杀。这方面团里更是严厉,他还记得一个不忠的同伴,最后被老头轰得像颗大蜂窝似地连脸都认不出来。那一滴滴混着脑汁的鲜血,从密麻弹孔中缓缓流出的样子,带着一股难言的骇人意味。

但总的来说,老头着实待他不错。刚进团的那段日子,他因为脾­性­而吃了不少暗亏。一次独自疗伤时,老头抽着烟走了过来,径自坐下也没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听得那苍老的声音说着,太倔强只会让你自己悔不当初。他好笑地想着向来固执的对方哪有资格说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老头一脸认真。

初时团里尽是一堆年龄可当他叔伯的人,除了宋勉之外。比他还小着一岁的宋勉,是老头仅存的一根独苗苗。每回瞥见老头望着宋勉时,那彷佛船只找到归港的满足神情,他总忍不住感觉心像破了个洞似地怅然若失。但没多久也就习惯了,就像寂寞这种东西,累积多了人也就麻痹了。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他记得老头最后是病死的,以往充满­干­劲的身躯在床上显得支离破碎,究竟人只要年纪大了就免不了这一切。在老头死后,盗团内部也跟着四分五裂,再加上经过北伐,国民政府对各地的控制明显增强许多,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一堆人走了之后,他也跟着离开,从此音讯全无。

……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啊。

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魁七奇怪自己怎会想起这许久的往事。

想着想着,他也不禁苦笑起来,若是老头看到现在的自己会说些什么呢?是失望?是不屑?还是会摸着自己的头说别再倔强了呢……?

再度眺向窗外,他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胸口满涨着。

男人在同样的窗边默默伫立,彷若凝住的石像一动也不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僵硬。

那双仰望灰空的眼眸底下,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动,随时都可能暴长成高灼的烈焰。

时钟的针摆缓缓地走着,小桌上没动过的饭菜渐渐温了。没有任何的声响,似乎也跟着凝结起来的空间。

一片沉重的宁静里,唯有远处的乌鸦高啼不止,凄厉又惨切地,宛若冥府幽魂的含血泣诉。

男人紧握的掌心里,微微露出一截不知何来的纸角,其上揉烂的字迹依稀可辨。

『宋勉下午四时枪决』。

身后的门扇发出微响,魁七心中倏地一凛,迅速将纸团吞进嘴里。

脚步声慢慢接近,熟悉的军靴来到身旁,冷凉的手指轻轻抚着颈后,感受着男人特有的气味,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你不饿?」

他回过头。一边脱去手套,伊藤好整以暇地在沙发上坐下。

「还是要我喂你?」

把他拉到身旁,男人轻轻地笑着。

蹙眉望着男人美艳的笑容,他只觉得众多纷乱的情绪在胸口激荡不已。沉默许久,突然间迸出来的问句,­干­哑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

「……你们、要杀了宋勉?」

瞬间敛去的笑容,伊藤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东西,彷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那冷漠的表情,锋利的眼神,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毫不留情。

「……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要杀他?!」

男人没有否认的瞬间,一股深沉的悲愤涌上胸口,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因为以前也曾发生过……。

「有人告诉你?」

态度依然沉静,伊藤似乎丝毫不把对方的怒气放在眼里,略去那股眉间升起的严峻之­色­,根本看不出他也正处于愤怒之中。

「再问一次,到底是谁说的?」

男人异常平淡的语气,背后却隐藏着起伏激烈的情绪。

「……」他垂下眼,闭口不语。

一时僵持不下的两人,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魁七望着眼前的男人。

「能、不能……」

他的心脏不住狂跳,惨白的嘴­唇­正发着抖。

「能不能…放…过他?求…求你……」

好不容易说完最后那个字,他禁受不住地垂下眼,颤抖得无法自己。抛开所有的自尊,低声下气地乞求男人,这是头一回。

「他是个强盗!」

伊藤毫不犹豫的拒绝听起来冷酷无比。

「我也是个强盗!」

彷佛被重重打了一巴掌的羞辱,他想也不想地就冲口而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

伊藤嘲讽地扯起嘴角,望着他的眸中波光闪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叫人不禁瑟缩。

「今日四时,支那强盗宋勉准时行刑,绝不更改!」

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苛酷的神­色­,坚决的声调,彷佛都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伊藤!」男人接着转身就要离开,他厉声喊他。

稍微顿了身形,男人转身面对他,脸上的那抹微笑艳丽得可怕。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下来吗?嗯?」

「想要那种废物不死也是可以,」笑容里的某些东西看起来异常残忍,「只要他愿意张开两腿任人­干­就可以活下来。」

伊藤冰冷地望着他,一字一字道,「就像你一样!」

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狰狞的笑脸,感觉那一瞬间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破裂开来,碎片刺得他眼眶发涩。

「堀内,」伊藤沉声喝道,「立刻把他绑起来,别让这个下贱的强盗跑了!」

伴随着一阵阵引人泪下的乌啼,窗外的枪声正不断响起,遥远而又绝望地……。

夜­色­如漆。

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眼盲,沉黑得叫人心慌。

也没有风声,大地默默地闭了口,一片静悄中透露出异样的古怪,彷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气氛。

屋外守卫蓦地给一把扼住,旋即拽走不见影儿。须臾之间,两条人影趁着夜黑窜了出来。

墨夜依旧,唯有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宴嚷声细回不绝。

驰动的人影未曾停歇,悄声绕过树丛、碉堡、沟渠,避开一道道监视的眼洞。忽然,其中一个黑影像是发现了什么,他急忙拉住前头的女人,一个闪身就躲入凌乱的土堆。

「…奇怪,我明明看到有人啊…」

手电筒的光束倏地­射­来,一个日本士兵皱眉走近。

「哪里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他的同伴也跟上前胡乱转着手电筒,口中不住嚷嚷。

「…欸,哪有啊,你是不是眼花啦…」

手电筒的光绕了一圈,除了空荡荡的黑夜却什么也没有,他的同伴不禁抱怨。

「不!我是真的看到了,这边刚才明明有个影子的……」

日本士兵坚定地反驳。

「影子?」

他的同伴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随着两个士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土堆底下躲着的人也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胸腔里的心脏激动得像要迸出来似的。

日本士兵走到他们正前方时,男人感到全身一阵血贲发热,他手里紧攒着从守卫那夺来的枪枝,准备等士兵再前进一步便立时发难。

「喂……你们在­干­嘛?」

就在这时,远远的声音传来,是他们下一组的巡逻士兵。

「又在摸鱼啦?那你们的御赐酒,我们就不客气啰!」另一个戏谑声音传来,语毕又是一阵哗笑。

「这群无耻的家伙!」日本士兵的同伴气得咬牙切齿。

他拉住仍欲搜索的士兵,「我想肯定是你眼花了!你看到的不就是影子吗?」同伴指着附近摇摆的树影,「除了那个之外,别说是人,这里连个屁都没有!」

「是吗…可是…」日本士兵兀自怀疑。

「不然你自己留下来找!」他的同伴悻悻一转身就走。迟疑了会儿,日本士兵也只好追上去。

危机已去,底下躲着的人这才喘了口气。各自抚着狂跳的胸口,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快走吧。」男人伸手将女人拉起。

黑夜在身旁驰掠而过,影子在一侧不断跳动,男人内心泛起一股模糊的熟悉感。这一切来的突然,他却隐约早有预感,甚至渴盼已久。

那日之后,越亦艰难的处境,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身旁的仆役一批批更换,每个都带着监视的眼,住居的地方也不断迭改,铁条重锁如同禁锢的囚牢,他就是下一个窝在里头等死的强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几次没结果的问话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对方鄙夷的脸、听到那些歹毒的话语。

直到这几天,不知什么缘故防备竟开始松懈下来。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就是死也不愿死在这种地方!晚间送饭时,他只顾注意旁边盯哨的卫兵,还衡算着该怎么下手的时候,送饭的女仆却冷不防地给了他的目标一狠下子,突遭变故他惊愕万分,才赫然发现眼前的人竟是自己义妹!

望着前方带路的纤细身影,在漆黑夜里若隐若浮,他禁不住胸口一阵五味杂陈。许久不见,那张人人夸美的脸蛋儿竟看来如此憔悴,彷佛是心里捺了多少愁苦而一瞬间变得苍老。乍见时他的诧异接着转为理解,然后又变成极度愧疚,他张着口想说句歉意,却都给哽在了喉头吐不出声,心中直恨不得把自己抽死了算。女人也不发话只幽幽地盯着他看,过了多时才低声道,当初人是救了回来,可却成了残废…。语着末尾已断续抽泣起来。他听着如雷轰顶,全身血液都倒逆着走发,心头浪卷似一酸,拥起女人也跟着泪流不止。

哭得两眼迷蒙,女人抬头望着他。自小一块儿处,他还未曾见过她这般异样神情,竟像是在看着什么生人似的。举起那只仍完好的手,女人无语地细抚他脸颊,从那伤疤一路直下颈边。他初时不解一会儿却醒悟过来:严清棠自是说了全盘,包括那事。他垂下眼羞愧得不敢看女人,死命咬­唇­却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若说他是给对方强逼的可会有人相信?连那个始作俑者都认为他是为求活着而任谁皆可,更何况是别人。自己没死不就是个最好的证据?他极是痛楚地想着。

…其实自己要真是死了该多好,男人苦涩地按紧了胸前的枪。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自己竟然曾经相信那伪装的温柔,愚蠢得以为对方真的在乎,却不知道背后

隐藏了多少嘲讽的笑声,笑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个任由玩弄的破烂,笑他竟敢自以为是地替同类求情。非得等到每个戳破的事实在眼前摊开,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对方眼中的玩物……。

胸口顿时掠过一阵激痛,男人狠狠咬住下­唇­。

前途一片茫茫的黑夜里,放眼望去,只有营区中心隐隐露出火光,但随着距离的远去,也逐渐消逝不见了。

绕开一道又一道的哨岗,墨般深沉的夜里,女人循着摸熟的路径前行。即使营区这一侧因为地势临水而戒备较松,她仍不敢掉以轻心。

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女人心思却不由得往后方的人身上飘去。见面时的震惊,她直到现在还无法平复过来。

两人难得的重逢,她望着男人的眼在看见自己时光芒闪烁,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失去了以往的高傲倔气与爽朗神情,原本熟悉的男人彷佛蜕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眉宇,那眼眸,男人那掩不了的浓浓忧郁里,一股撩人情乱的气味儿浑散出来,竟是让人移不开眼!

看了许久,被蛊惑了似地,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男人没说话却颤抖着眼睛垂了下去,像是浸润过什么的嘴­唇­紧咬着。她只痴痴地望看,男人那一瞬间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媚态,全身上下抹不尽的娇艳­色­调…。这些样态,风尘打滚过来的人还有不知道的吗?她忍不住红了眼睛,之前还存有的一点点期待也破灭了,清棠果然没有骗她!

追寻(12)

女人还记得当初在北京城外分手的模样,那两人向她挥手笑着说去会儿就回。结果是回来了,在她等了又等之后,一个毁折了手脚,另一个……。女人一阵鼻酸,她想起清棠刚回来时,无论自己怎样追问也绝口不提男人,之后才终于逼逃不过地脱口而出。现在事实证明了一切,只是那时清棠述说的嫌恶表情,女人想忘也忘不了。

眼前的夜路暗得让人心惊,走着的同时,女人突然有点害怕起身后的男人。分别多时,她怎么知道他还是那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除了身体之外,她怎么知道那个日本鬼到底改变了男人多少?她怎么知道她还可以信任男人?

自从开战,日本鬼子的暴虐愈甚,军队每经一地,留下来的总是遍地的血与黑紫的尸殍,沦陷区唯一可称安全的、地下抗日组织能躲藏的地方,就只剩下外国租界。但几次爆炸事件之后,日本鬼开始注意租界,前些日子宋勉等人的牺牲便是一例,饶虽如此,他们的士气却反而愈挫愈勇。好不容易此次得到情报,趁着日本鬼庆祝天皇御诞的时机,他们要一举炸掉这个碍眼的营区!

早已得知男人的下落,她要求必须先救出男人。因为风险太大,这个提议随即遭到否决。女人也知道要担的­干­系太大,但她无法眼睁睁地见死不救,男人是她比手足还亲的亲人,即使单独前去女人也在所不惜。拗不过女人他们也只好答应,前提是被捕绝不营救。

一片弥漫的夜­色­里,女人对自己露出复杂的苦笑。要是不相信男人她又怎么会来?他是她从小的、唯一的哥哥啊,两人扶持着长大,他总是护着她为着她。女人想起刚才男人微笑的表情,拉起自己的模样,有哪个地方和从前不一样?就像遥远的记忆中,那两个紧握着手的小孩,他们只有彼此……。

无尽的黑夜,在多少双泪眼中连绵不绝。

漫漫长路终于到了尽头。

日本营区封锁线外约五百码的地方,一条隐密小径之后,两个身影来到一间河边的小教堂。

历经战火洗礼,这间原本用桦木筑成的美丽教堂已然面目全非。潦倒破败的外观,这样的夜里看来更显凄凉。

大地隐约开始起风了,两人仔细着脚下久未整理的荒凉,在簌簌沙响中走入漆黑教堂。

「阿弟…你在吗…阿弟…是我啊……」

左右张望,女人细声喊着。

没有任何回应,废屋里径是一片人心发毛的悄寂。待了稍会,才见满地瓦砾堆后蹦出个影儿。

「嫂子…妳可来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溜烟儿似地跑到两人跟前。

「阿弟…没想到你真的在!」女人一脸欣喜,「我还想大伙儿许是都走了呢!你是特地回来接我们的吗?」

「不…大伙儿都没到,」男孩皱着眉,「嫂子是来得最早的呢…」

「都还没到?」女人听了不禁一怔。

「是啊,莫非出了岔儿…可真叫人担忧呢…」男孩说着的同时,那双眼睛转到了女人后面的男人身上。

「不认得啦?这是嫂子的大哥哪,」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女人拉过男人,她转脸又向男人笑道,「他是方磊,清棠的表弟,七哥也见过的。」

男人有些为难地强笑了下,男孩却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

明白他们要说些隐密的话,男人知趣地避开。

屋内一角,呆望着那炸得焦黑的梁柱,男人不禁苦笑,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景况他早该料到了。适才他问到女人来此的目的时,她也只是草草略过。男人不怪他们提防怀疑,毕竟分别多时,谁知道对方究竟变了多少?只是那股子有苦难言的伤痛,唯有他自己心里才明白。

一会儿女人走了过来,微笑着牵起他的手,男人也勉强扯起嘴角表示响应,胸口却像少了什么似地茫然不已,今后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伏躲在残乱的砾堆下,三人动也不动。

黑夜从屋顶破洞侵入,大举覆灭一切光亮。所见皆盲的沉重气氛笼罩四周,压迫得人坐立难安。

教堂里阗无人声,周围只剩下一片等待的死寂,偶尔风过飒飒,听在耳里却绷得神经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忽然昂起头。

「来了!是他们!」他兴奋地低喊。

女人侧着耳也听到了一群脚步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只男人似乎有些迟疑,他隐约觉得不安,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男孩已冲出了藏身处。

那一瞬间,黑暗遁去,眼前豁然大亮,周围景物明晰可见。这乍来的刺激让男人感觉一阵强烈目眩,身体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交错耀眼的簇光里,那个俊美的男人正看着自己。

位在营区中央的指挥总部,一片灯火辉煌。

一反平时的呆板严肃,向来充作军报会议室的大宴厅里,现在正是极为热络的时刻。

将御赐军旗奉在最上位,逐一朗读大君亲授的旨意,军官们以军人敕谕答和,表示将不负大君的期许。象征­性­的仪式之后,宴饮Gao潮才正要展开。

一道道丰盛的料理,佐上老年纯酿,军官们是吃得满足、喝得痛畅,平日在战场上憋的闷气都藉此一股脑发泄出来。

伴着悠扬的乐声,台上的艺妓婆娑起舞,折扇后的脸庞美艳动人。鼓掌的、叫好的,军官们只连声不绝,战争让这样的场面也变得奢侈了。

灿耀的灯光下,人们像是忘了自己正处在纷乱的漩涡里,疯狂而彻底地享乐着。毕竟是一年难得的日子嘛!他们笑说。

可是在这人声喧哗、笑嚷震天的场合里,却有一个人郁郁不乐,而造成他郁闷的主要原因,却又是因为他的上司心情也不好。

靠近角落的席区里,鹰村宽默默地喝着闷酒,脸上表情奇差无比。

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他忍不住无声地叹气,斜着眼角偷偷地瞄向一旁主座上的长官。发现情况依旧不变时,他的心只猛往下掉,脸拉得比刚才更长了。

处决那天之后,向来冷漠的男人不知为何变得异常严峻,身旁的人动辄得咎,那不可捉摸的脾­性­越是变本加厉,搞得大家战战兢兢,深怕下一个活遭雷劈就是自己。

跟随多年他还没看过男人这般,鹰村禁不住叹气。他隐约看出男人是在生气,可是同期们讨论了半天却谁也猜不透理由。

…难道男人是在怪他处理犯人的方法不对?他支着下巴乱想。但是那种坚不吐实的猪除了毙掉还能有别的方法吗?借调他去的几个长官都称赞不错,可是男人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他想起来就不禁觉得委屈。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鹰村感到心里五味杂陈。几个同期怕再挨排头,早借口溜到借调的单位快活去了,不敢走也不能走的他,就只好留在这里看男人的脸­色­兀自痛苦。

一段距离外的男人犹自独酌,过不多久随侍的副官走上前来。些微醉意中,鹰村着迷地看着男人与堀内交谈的冷艳侧面。

听说原本来访的艺妓中,京都的小祇也包括在内,后来却不了了之。他听葛叶大姊的意思,其中原因似乎与他的上司有关。

一边把玩着杯缘,鹰村叹口气。这些年来他对男人的个­性­也稍有了解,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只代表着完全的不在乎。自始至终,男人冷冽的眼中从未真正容下任何事物,除了…他有些迟疑地,…除了那个支那男人之外…。

将酒一口仰尽,鹰村不愿多思。

据说当初小祇还执意前来,该不会就是这件事惹火他的上司,才害得他们一堆人倒霉的吧?他有点好笑地扯起嘴角。

「……鹰村宽!」

「是!」

耳里霍地听见上司喊他,鹰村惊得想也不想,马上跳起来就地立正。

原本漠然的神­色­已经转变,­唇­边漾着抹冰冷的微笑,男人向他望了过来却没有看他,远放的目光像是在遥遥地注视着某个东西。

「带着你属下支队跟我来!」

偌大的吉普车灯闪着刺眼光芒,超过两排的步兵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管管上膛的长铳已抵在身旁。

死瞪着眼前的男人,魁七紧握仍不住发抖的掌心,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坐在车上的伊藤,气势凛然,天生浑成,高贵得犹如王子。那双傲岸如昔的眼眸,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报告,附近没有发现其它犯人的踪迹。」

负责搜查的士兵回来禀报。

另一辆吉普车上传来笑声。

「少将果然没料错,」一个军官笑得甚是得意,「除了营区里抓到的十五只支那猪,这里果然还有余党!」

此话一出,白娃与方磊的脸­色­马上惨白。

军官上下打量着呆立的魁七,「少将养的人还真有用呢,除了夜晚解闷之外,还会懂得带路呢!」

茫然地看着说话的军官,魁七脑中陡地一片空白,他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并没有……。

魁七一回头瞥见女人,女人也正望着他。那双过去曾多少次对自己笑着的美丽凤眼里,只剩下怨毒、不齿与责难,那股子的憎恶神气,就和他当初在严清棠脸上看见的一样…。

那一瞬间里他就明白了,可是他真的没有…,他并不知道……。

「辛苦你了,若非如此还抓不到他们。」扬着一抹异常灿烂的微笑,伊藤彷佛刻意地继续说着,「这群无耻的支那强盗……」

魁七眼眶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嘴­唇­颤抖个不停,男人接下来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望着眼前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孔,他只感觉胸口翻搅得厉害,整颗心都揪成一团,所有积累的苦楚全在这瞬间一涌而上。这个男人要作践人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一股激烈憎恨下,他不加思索地抽出怀里的枪。

伊藤却似乎没有料到地只是一怔。

「少将小心!」军官急喊。

「少爷!」

电光火石之际,眼尖的堀内扑了上去,护着伊藤躲开。迸­射­的子弹一把嵌进身后士兵的额心,鲜血四溢。

一击未中,魁七知道大势已去,他转身面对女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仍在冒烟的枪口紧抵着自己下颔。

「……我没有对不起你们!」

「别让他开枪!」

狼狈倒在地上的伊藤,眼中忿怒地似要喷出火,他厉声喝止。

伴随枪声响起,女人凄厉的尖叫不绝。远方里,一道爆炸火花高高冲起,照亮了半边天际。

追寻 第十二章

和煦雅然的风中,细数树上枫叶一片片转望过去,蓦然发见变化的同时,日本的秋天也已经到了。

淡淡的莹橙­色­,­嫩­儿的小明黄,点着萌金亮眼的­色­泽,这霎时间转了­性­儿的枫叶,一下子摇了满树满枝。

越往上梢去,萱金­色­的叶儿瞧是给阳光晒得足了,竟似那满长的柑子般益发熟络,隐约透出一股醺然欲醉的潮红。

一波波风翻交错的红黄,那段段变化的层­色­,在清爽的天空下,如金银丝线从天洒落的枫景,织出一片如梦似幻的锦秋。

这样美丽的秋日,正是百年好合之时。

日比谷大神宫里,正举行一场庄重的婚礼。

参礼队伍浩荡前行,居首引领的是神宫祭司,白衣高冠气质凛度,周围多位巫女,结发长垂神态肃穆。

神职们身后便是婚礼的主角,大褚­色­的祈伞下,新郎与花嫁并肩而行,两家母亲仅距一步之遥,接下来是父辈,其余家族近亲次之。秋高气爽的日子,迎送的长队步履也随之轻缓却不失持重。绕出扶疏祭林,穿过漆­色­鸟居,巍峨高耸的神宫在望。

日光灿动,透过树隙儿一倾而下,金­色­的碎片在队伍头顶漾着闪光,一明一暗之际,衬得众人身影有些飘忽起来。

和风吹拂,参道两旁的枝叶颠摇不止,一会儿红染金黄,一会儿澄­色­透茜,锦绣枫­色­起伏交迭,看在眼里美得不可思议。

走过跨水的拱桥,众人在描漆水盆前舀杓净手,巫女于檐下垂手导引,接着依序进入仪礼的神殿,新郎花嫁则由神职们领入侧厢稍候。

偌大长殿内,前方的供座结着绳环,冠整的祭司侍立一旁,次第是奉备简礼的伏桌,上置祈福玉串的文案,序绪分明,谨条不乱。周围里昭灯高举,映照得金碧辉煌,越发显出一股庄严神圣的氛围。

两侧宽广殿旁,男女方家族点头示礼,按照各自辈分亲疏,一一分次列席。观见的特别礼式中,在座人士皆着盛装。仪式将至的际刻,众人静默着等待,一片淡淡紧张中,掩不住的喜悦之情溢于表­色­。

蓦地,丝竹一铮声,在大殿内悠荡荡地回绕不已,空气中飘浮的不安瞬间平息下来。幽静澹然的雅乐里,在对方手足陪伴下,新郎与花嫁同时由侧厢进入正殿。

搀扶花嫁的是位少­妇­,丰姿绰约,秀发高挽,一身振袖和服端庄典雅。看她一手牵着花嫁,一手轻扶腰后,已是见喜之身。跟在新郎身边的男子,步履稳重,态度沉着,那被夸称一如古典­色­的细长眼眸,正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新郎。

徐徐地踏着乐声前进,新人同时来到玉串案前,旁随者则退去席次。奏鸣的雅音此刻歇然而止,众人目光一下子齐聚到殿中央的新郎与花嫁身上。

凛立神前的新郎,一身高贵隆重的礼装。他手持仪礼的檀香黑扇,内着白襟襦袢,下身仙台平裤衣,外覆黑羽二重的长服与羽织,其胸前、背后、两袖皆粹有本家家纹。

多盏昭灯底下,男子俊丽的脸容,颀长的身姿,甚至隐约流露的冰冷气质都一览无遗。神职靠近的同时,男子淡漠神­色­不变,仅轻轻敛动眸目,那一瞬间里呈现出来的异­色­之美,看得众人不禁心旌动摇。

案前成双的花嫁,一身纯净的白无垢。象征着新­妇­的纯洁,白一­色­的丝缎婚装上,以银线绣出吉祥的凤凰舞飞,腰带里Сhā着金柄的末广扇,和其余各­色­饰品一同祈愿将来幸福,得与夫君琴瑟相和。

头上戴着遮颜的白绵帽,灯光下看不清女子容貌,唯见那纤细身形在婚服衬托下越发动人。甫于案前站定之时,女子或许是意识到身旁的新郎,那低垂的头俯得更低了。

雅乐再起,几位职司上前,居首的是神宫祭主。全场默然的凝视下,祭主开始吟唱神前祝词,低沉又清澈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诵唱,没有起伏,也没有抑顿,配合着缥缈迷离的乐音,令人不禁生出一股神明降临世间的幻觉。

祝词奏上完毕,接着是新人共饮三三九度杯的仪式。职司送上三迭杯,新人每杯各饮三次,以取九九之谐音,代表新郎花嫁此生缘分长久不渝。之后便是新人彼此缔结将来相守的誓约,在祭主带领下,新人的声音在殿内悠悠不绝。

「于此良日良时,吾人在天照大神前参拜,举行婚姻一事之礼仪,并从今以后,互相敬爱尽心,苦乐相随终生不变,这个愿望在我心中存留已久,其后也将成为一生的导引……」

语毕,新人拿起案上玉串,朝神前奉尊拜礼,以示诺言之真诚。接下来奏乐一变,铿然回绕,巫女们将献上祈福的「寿之舞」,愿新人未来恩爱比翼,舞中祷词则是自宫祀时的御歌歌词演变而来。

「每日梳洗向镜看,如此一来的话,将可使自己的心灵也变得清明澄澈起来……」

龙笛的幽远音­色­中,和歌余韵袅然,撩引各人的情感也不一。

相较女方父母的离泪如雨,凝望着自己气度尊贵的儿子,一举一动无不是众人瞩目焦点,新郎母亲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她身旁的丈夫与父亲眼中也闪烁着无比欣慰的神­色­。

一旁席座上,新郎姊姊抚着微凸的腹部,一边看着婚礼进行,她转过头望见自己夫婿,两人相视露出会心笑容。女方兄长也正看着殿内婚礼,灿亮的灯光下,他远远地注视新郎俊美冷冽的侧面,怔然的眸底若有所思。

铮声缓缓歇止,唯绕梁之音在众人耳内不住徘徊,仪式已近尾声,各职司端上亲族杯,一饮而结千古缘,点头寒喧微笑招呼之间,两家族缔下不解之缘。

至此大礼竟成,拜谢过执礼的神职之后,家族亲友们退出大殿,移往宫内的神路宴厅,准备新人婚后第一次的亲族披露宴。

是夜,一片平静漆­色­之下,似乎正潜伏着某种不安。

蓦然间,轰声一响,巨闪划破静谧,花雷乍开,夜空中登时迸出一簇簇金黄耀眼的烟火。

接着升空的是菊形,牡丹、大柳,以及小千轮,那直奔天际的火星,从燃烧的中心拖曳出各­色­光焰,尽情彩绘夜空之后,再一举迸散开来。

各形各样的烟火满布天空,有的呈花瓣绽放状,有的如柳树在空中摆曳,有的闪亮若点星芒,衬托夜景缤纷多姿。

彷佛是在昭告众人,灿烂的夜晚已然展开,特制的大曲烟火,正一一在空中扬放。

这美丽夜空底下,那占地广阔的私邸中,也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刻。

由侍­妇­搀扶着,花嫁踏入夫家大门,在玄关处斟饮了被称为「一生水」的小酿,象征着花嫁今后已是此家人,不得任意回到本家去。

进入了大厅,便是今晚宴客的场合。座敷入口摆放着花嫁本家的屏帘,新人与父母端于其前,向来客一一致意。

姑且不论自身亲族,今日前来参加晚宴的客人皆倍有身分。男方父亲在政界拥有广大影响力,女方亲人则是陆军的三大领导者之一,在两家广邀之下,各界风云人物齐集自是不待言,但隐藏在其后更吸引人的因素,是男方背后庞大的三井家势力。

身居日本四大财团之首的三井家族,其发迹也是最早。大政奉还之后,日本采取开放政策,三井家族趁机大量投资,成立了三井银行、矿山、物产等的株式会社,一举奠定下今后在日本商界的领导地位。

详究三井氏发迹的原因,除去时机之外,一大半其实来自于与当权者的合作。帝政之后,三井氏更是深入权力轴心,不但数度资助维新政府,并随政府向外地积极扩展。大正初年,挟着此一优势,三井集团原有的规模发展成更加庞大的组织,几乎已是富可比国的财阀!

藉由联姻,现任三井集团中心实际上已与政界紧密结合,现任会长?三井高慎的爱女静子便是一例。近来局势诡变,各大财团都开始寻求途径自保,三井氏既为财团之首,又与政府间有密切的往来,其一举一动自然备受瞩目。今日婚礼的新郎是高慎最宠爱的孙儿,与目前正盛的军官世家结姻之后,明眼人皆可窥出其中端倪了。

宾客大致入席,前方新人矜然正立,在绣染凤凰宝船的屏帘旁,司仪开始宣礼。

介绍、拜见、仪礼,不同于午时的亲友宴,晚间的筵席是新人正式向大众披露婚事。

伏礼完毕,饮过敬酒,在宾客的掌声中,今日须行的礼仪才算告一段落。

晚宴的佳肴一道道送上,对景的朴竽、香柚,应时的栗心、舞茸,秋季特有的蟹美、松露,象征喜气的甘鲷、鲑子,或做扬物,或以蒸钵,间之点缀季节的掬花、杏玉子,显出道道­精­致,得成样样工巧,令人不禁脾胃大开。

众多美味分成四膳递进,等候的空档里也不让宾客寂寞,另外呈上一些枫叶、荻花捏做的小点。

一旁奉上的宴酒,是年代久藏的顶级吟酿,平淡如水,其味也醇,口中反复品尝,越见倾倒风味。

席间耳酣,放开先前的矜持,宾客们亦发热络起来。受不住众人频频劝酒,花嫁由侍­妇­搀进内院,留下新郎一人与酬。

浑不觉少了个主角,大厅内喧嚷依旧,男人就当前大抒己见,女眷们彼此微笑耳语。

居首的亲族席次上,几位父辈正在交谈。

「令公子真是不错吶,看来我的小侄女有福了。」男人手执酒杯,望着前方那俊美男子正从容地应对蜂拥而来的祝贺。

「太夸奖了,不过区区竖子。」另一人淡淡答道,但眼眸中的自豪却怎样也掩藏不了。

「还在客套!」饮尽杯中,先前的男人一笑,爽朗中带点揶揄,「我说阁老,现在不是议事,这里也并非府院,今夜两家大喜,又何妨说点真心话?」

「所言非虚,小儿承受不起大臣如此褒夸,」后者微微笑着,他也还了一杯,「相较之下,二公子才是真正优秀拔萃的菁英呢!」

「他?」先前的男人一眼瞥去,那正与男子低声谈话的人,侧面远远地看来凛然有神,「他当然是好,但是历练上还……」

似乎察觉到什么,男人有些自失地笑了下。

「不过说实话,我倒是相当中意这位侄婿,不但思虑缜密,而且处事周到。拿上次支那港津事件来说,若非他及早发现抓到主犯,恐怕后果就不光区区一个粮仓了。听说后来有几个共犯趁乱逃走,但是比起保住营区的功劳,这点小瑕疵也不算什么!」言下之意,竟是极为赞赏。

「哪里,这是他应尽的本分。」后者淡然一笑,举起满斟的酒杯,他向男人一举。先前的男人也痛快地饮杯。望着面露微笑的后者,他眸中­精­光闪动,话锋跟着一转。

「听说您与西园寺公,本来打算让令公子进入党政核心?」不待对方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下去,「但是依我看来,与其加入政界,倒不如继续留在军部,对他将来的前途或许更有助益呢!」

听出话中隐藏的试探,后者脸上却不动声­色­,仍旧一派安适笑容。

「圣战未迄,局势纷乱,党政的事也是难说。承蒙已故西园寺公的美意,但父业是否要子承,也该由他本人来抉择才是。」

「话虽如此,不过世代交替势必免不了,既然处在这个位置,我们就必须预备自己的下一步,不是吗?」

先前的男人锲而不舍地追问。

后者只笑而不答,目光望向厅内一方。男人也沿着他的视线看去。

灿烂灯火下,男子承自其母的俊丽姿容,看来慑人心魂,越发显出一股优雅沉蕴的风派。其后的友侪,依旧姿态冽然,眼中若有所思。

围绕的人群中,那一身盛装的男子正向他们走来。

幽静的内院,专为新人之夜而设。

夜­色­映照,景­色­隐约浮现,周围花木扶疏,那二重交错的游廊,一直延伸至屋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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