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关开始,御祝灯笼一路沿连至入口,长廊里灿光流意,迷离似幻。
和门无声地拉开,一位中年侍妇退出重室,她对门旁的侍女微一颔首,便径向屋内深处而去。
重重门后的寝室,是新人今夜的归属。双人枕头并排,单色床褥平铺,角落一旁的是晚宴上提早告退的花嫁。
褪去粉装,更沐换上一身白净单衣,披落的长发以小饰束拢,女子容貌更显素雅清秀,彷似一朵芙蓉出水,楚楚动人。
寝室里一片寂然,除了远方偶尔的烟火声外,只剩下微弱虫鸣。墙上纸糊圆窗外,夜风沁凉一阵飘来,甚是怡人。
跪坐榻上,女子背影看来极为纤细。她低垂着眼眸,颊上漾着粉色,交迭的双手正微微颤抖着,泄露出内心激动的情绪。
对于今日发生的一切,她感觉如处梦幻之中。整天徘徊在新嫁的幸福与离怅之间,喜悦、兴奋、期待,又带点感伤的心情似潮水般不断涌来。即使如此,她却依然不敢置信:从今以后,自己真的成为那个人一生的伴侣了吗?那个自己思慕多时的人……。
凝视窗外灿放的烟火,女子回想起初次邂逅的情景。
樱花盛开的树下,吹雪似的花瓣飘舞,男人伫立其中,那眼眸流转间,彷佛对周遭一切漫不经心,却又似在寻找什么的专注神情。之后兄长的介绍,彼此的应对过程,她已无心再顾,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唯有那一瞥之间,男人美得不可思议的身影。
如今这个人已经成为自己的夫君。两人在大神前立下誓,在亲族前饮过酒,彼此将陪伴一生一世、相随到老……。忆起婚礼种种,心中涨满着一股像是甜蜜的情绪,女子不自觉露出娇赧笑容。
夜色逐渐深沉,一切却未曾止歇,新人在寂静中等待着。
看着准备妥当的寝具,那其中代表的明显意味,令女子忍不住双颊潮红。她有些紧张地垂下眼,忐忑不安地抚弄着衣角。
临嫁前母亲的叮咛,言犹在耳。
神宫里,婚家长姊也抚着孕身,一边笑称花嫁的喜讯于期不远。虽然明白子嗣是必然的结果,也是两家殷切的期待,女子仍不禁满脸羞晕。
回忆当时长姊的一举一动,绽放出将为人母的幸福光彩。想象那或许就是自己未来的模样,她赧然微笑。
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女子感到有些期待,却又莫名害怕。新嫁娘的心思,总是如此细腻复杂。
还在心乱之间,她一不经意地抬眼。那不知何时拉开的门扉旁,正站着自己的夫君。
同样也是一身白衣,男人看来脱俗不凡,那张俊美脸庞上,依旧神色淡然,丝毫不见整日仪式的疲倦。
一瞬间女子蓦然脸红,她恭谨地伏礼,红晕明显蔓延至耳根颈后。
步履微响,女子感觉男人走近身旁,心脏倏地一抽紧,她浑身都发热起来。一股淡淡熏香里,女子的脸被轻柔抬起。
女子先是低敛着眼,不敢望向对方,过了会儿,才慢慢地抬起眼。看到男人那俊丽容貌就近在眼前,她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胸口激烈更甚。
相对于女子脸带红潮,男人却神色不改,一派镇定如昔。她怔然地发现,那双冷冽眼眸里,没有一丝波动,竟看不出来是甫新婚之人。
「…泉大哥……」
凝望好一会儿,女子才怯生地喊了声。
对方眸底响应似地微微瞬动,没有多余的言语,下一刻里女子被拥入怀中。
身后发束被轻轻解开,嘴唇亲吻着颈边。女子低低地垂下眼帘,两颊烫红不已,那因娇羞发颤的身躯,绵软地依偎在男人胸前。
此情此景,今夜新人良辰才正要开始。
夜深时分,留下新娘独自熟睡,伊藤泉一郎不发一语地离去。
灯笼照不到的廊深,一抹白色背影,逐渐没入无垠黑暗中。夜的尽头,在远方发出幽幽光芒。
看见来人,跪候的中年侍妇恭敬一礼,接着熟练地拉开门扉。隐密室内,一盏糊上和纸的小夜灯,在浓黑中发散晕光。
伊藤无声地走至灯旁,那凌乱床褥上正躺着一个男人。
灯光下,男人看起来憔悴又狼狈,他全身赤祼不着一丝,四肢被紧紧反缚,彷若待宰的牲畜。
男人脸颊上充满异样的红晕,彷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那双垂敛的眼睫不住颤抖,咬得破裂的唇边渗出血痕。
他胸口剧烈心跳不止,呼吸急促得异乎寻常,男人浑身灼热如遭火焚,那血色通红的肌肤在周围晕光下映透出一股异样艳色。
听到声响许久,男人才迟缓地抬眼,小灯映照下,那泛着血丝的眸子表面闪烁着一层晶莹之色,宛如恳求的泪光。发现来人,他神情倏地一紧,仍旧倔强着不肯示弱。
伊藤冷冷地看着这样的男人,眼眸里闪动莫测高深的光芒。
他居高临下地一一审视男人全身,包括那正不住痉挛的腰间,吃力发抖的腿部,以及其中肿胀欲裂的分身,那Ъo起的前端微微渗出液体。最后又回到男人眼中。
目光凝视片刻,他蓦地踏住男人下身,毫不留情地蹂躏。
重要部位被狠狠践踏,男人忍不住痛得哀喘,逞强的面具一瞬间瓦解碎落。
极度粗暴的对待,剧烈痛楚在男人体内不断翻腾,最后却转变成一种奇特的撩落,挟着解放的强烈渴望,男人分身越加膨大,灼烧的欲望持续攀高。
随着对方的动作,男人干裂喉间呻吟拉得长长的,彷佛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乞求。一波波酥麻快感流窜腰间,男人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反转绑缚的四肢却让他动弹不得。
体内的火热冲到一个顶点,即将爆发之际,对方却刻意停下不前。男人睁大迷蒙眼眸望着他,泪水已不听使唤地溢出。
伊藤看着男人痛苦难当的模样却无动于衷。脱去身上的和服,他伸手抚摸男人的脸颊,语气轻柔得让人害怕。
「…你永远也不准背叛我,明白吗?永远……!」
早已模糊了双眼,男人最后见到的是,那向来冷静自制的眸底,一抹异样的悸动正掠过,彷如云雾般缭绕交错。
一片和灯渲染的光晕中,映照出彼此激烈纠缠的身影。这个交杂着喜悦与欢庆、伤痕与痛楚,众人感受不一的夜晚,就此远去…。
追寻(13)
婚礼之后的一周,新人搬入别邸。
因为安排妥当,搬迁过程一片平顺,几乎没有任何差池,除了其中不为人知的一点小骚动。
随着时间迄动,枫叶不断色转,越发耀眼灿烂。不经意一望而去,才发觉四周里已是遍地深红。
枫情万种,秋描深刻,鲜艳的茜色,浓深的赤红,锦华般的唐红花色,片片深浅有别,端的绮丽非常。
叶儿也不一,牡丹枫自许比美,羽扇枫不让于前,各相争筹,互不逊色,更添秋景之致。
绚丽迷人的红叶,起伏交迭,参差翻飞,象征秋意浓厚似地一一绵延开来。
彷佛染上了火焰的颜色,枫红灼眼,灿生无比,在淡淡云空下看来,犹如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
如伞披散的枫木,偶尔垂落檐下,那一簇簇丹红,鲜艳似血滴,美得叫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其怀。
跨出车外,来人眼中见到的正是此一盛况。
偌长的游廊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引领在前的是个女人,那端正的背影挑不出任何毛病。一段距离外,男人跟随其后。
因为家丧,男人及肩的长发已然剪短,其它举止却一如从前,流露出原来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
依旧一身吊带衬衫,男人袖口不修边幅地挽起。他提着医疗用的手提包,步伐看似一派悠闲。
长廊曲折,一一环绕在庭院周围。撤去了遮蔽暑热的竹帘,其外景致尽览无遗。遍地锦红如火,秋景越发动人。
一片澄澈的天光下,男人微微瞇起眼,眺望远处灿烂的枫色。
穿过几重院,游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随着角度的不同,庭院也展现出各色绝景,其中不变的唯有嫣染红叶。
转入最后一座小苑之前,经过中庭,围绕在其中的是几株茂盛的银杏与鬼红枫。日光底下,红透的枫叶在枝上摇曳,衬上一旁嫩黄的扇杏,彼此迭映出一团鲜艳绚烂的奇景。叶儿不时随风飘落,在空中舞动缤纷色彩。
男人极为着迷地看着眼前,嘴角不自觉地挂着微笑。这样美好的时刻,雅兴的景色,让人真想就地坐下来,好好地饮一杯…。
只可惜他却是来替别人看病的,男人想着就忍不住叹气。
女人无声地拉开前方和门,动作熟练而利落。
「已经到了,彻少爷请进。」
室内采光极佳,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专为赏景而设的空间,多门相通,观窗半启,装潢极为雅致。
墙壁床之间上,瓷瓶中的荻花盛放,一串串垂落犹似蝴蝶。旁边摆置的素色屏帘,缀流明黄,其上字迹遒劲有力。
这般幽雅的和室,却不知为何弥漫着一股沉闷氛围,而显得有些死气沉沉。面向庭园的门边,正坐着西园寺彻遇过最难缠的病人。
彷佛对来人视而不见,男人一动也不动,目光定定地凝视门外。淡淡光影下,那背影流露出极度忧郁的色调,彷佛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西园寺彻不觉露出苦笑,打开手提包,他开始作例行的检查。
整个检查过程中,男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如同他完全不存在似地。不过比起最初的激烈抗拒,西园寺彻倒觉得这样还好得多。
他仔细地触诊男人左臂,感觉骨头断裂的部位开始愈合,四周的瘀血也逐渐退散,显示治疗已经慢慢见效。
一边将更换的绷带缠上,夹好固定的木板,西园寺彻转向身旁的和津。
「目前看来,复原情况大致良好,接下来就是注意不要让他乱动,至于药的用法和上次一样,若是特别痛的话就多吃半颗。」
说着的同时,他又探了下男人的额头。
「还是有些发烧的样子。热度看起来不高,可以用些忍冬来降低体温。但是如果一直都没有退烧的话,可能就有点严重,要通知我一声,我会再过来。」
看诊完毕,西园寺彻一边将听诊器收入手提包,随口问道。
「和津,泉在吗?」
女人微一颔首示礼。
「少爷一早就出门去了,您若有事可于书斋稍候。」她顿了下,「同行的森少爷说过,他们会在午时之前回来。」
意外地听见那个名字,西园寺彻脸上不由得一怔,但随即又恢复到本来散漫的表情,他随便地应了声。
「那,我就等一下好了,」他沉吟了会儿,「你先去忙自己的事吧,我知道书斋怎么走,顺便也想看看风景,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
女人迟疑了一下,之后便答应离去。和门阖上的同时,空气彷佛也随之凝滞,室内显得一片寂静。
手中收拾着器具,西园寺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他烦躁地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向肩后一拨,拨空之际,他才想起头发早已剪去。
西园寺彻好气又好笑地对自己摇头,提起手提包正要离去,一瞬间的眼角余光里,他瞥见前方的男人。
一身素色和服,男人依旧静静地坐着,从他进门到现在,除了诊疗过程外,男人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
望着那凝然背影,西园寺彻忽地想起有关男人的传闻。
据说这个支那男人是破获津港事件的重要诱饵,不但枪法神准,逮捕时极为费力,面对审问更是倔强异常。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他知道的不止如此,这个男人其实是泉从支那带回来的爱人。
第一次见到男人,西园寺彻不否认自己感到讶异。一身晒得黝黑的皮肤,流露个人气质的五官,就一般标准看来,男人虽不至于普通到毫不起眼,却也不具备使人一见倾心的外表魅力。那时真正令他体会深刻的,反倒是传说中那倔强不驯的性格。
西园寺彻从来不曾见过那种僵持的场面。蜷缩在墙角,激烈地拒绝一切碰触、不让任何人靠近的男人,宛如一只受伤的野兽,狼狈而危险。后来他才知道男人之所以会折断臂骨,是因为企图逃跑的惩罚。
之后由于受创的虚弱,渐渐地男人已不再抵抗,似乎是放弃了一切,男人变得甚为消沉。总是默默地望着门外,那落寞的背影里,彷佛可以窥见男人被硬生生剥除防备的内心,脆弱得不堪一击。
西园寺彻有次目光不经意地对上男人。那深不见底的黑瞳彷佛死去的深潭,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静止的眼眸中隐约有簇火焰,绿磷般幽弱微小,却灼灼闪动着决不妥协的倨傲!那一瞬间里他才明嘹男人从未屈服,除了本身的意志之外,谁也不能使这个男人俯首认输!
见到那双慑人的眸子之后,他开始有些了解泉对男人的执着,就像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会越想要……。
室内依旧一片默然,偶尔秋风吹过庭园,不住翻飞的枝叶发出沙沙声响。
天色射入屋檐,一片迷蒙光线下,男人身影显得单薄异常,彷佛一经碰触就会粉碎消失。莫名地被眼前景象吸引,西园寺彻走到对方身旁。
不知是没有察觉到他,还是刻意地忽略,男人漠然表情不改,那眺着远方的眸底只一片空白,他似乎在看着某个东西,又似乎不是。
西园寺彻也没有言语,只默默地望着对方沉郁的侧面。一不经意,目光落到男人颈间,他不由得一怔。
从耳垂后方开始,男人露出的颈项上布满了一连串深色淤痕,并一径绵延至衣襟内。…那些明显得像在昭告世人,这个男人只属于自己的深刻印记。
凝视片刻,西园寺彻着了迷似地伸出手。甫碰触的一瞬间,男人倏地转过头来,迅速的动作与刚才大为迥异。
被那墨黑眼眸盯着,西园寺彻尴尬之余,却又不禁为之心神动摇。两人彼此互视,室内唯有风声回荡不已。
「…把手拿开。」
男人的嗓音听来低沉又暗哑,似乎曾历经一番竭力嘶喊。
西园寺彻一呆,眼光又转回男人颈上。明明已浑身伤痕,这个男人为何却还是如此倔强…?
见他没有反应,男人抽身欲走。
接下来就是一团惊天动地的混乱。西园寺彻发誓他最初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他只是不想让男人离开罢了。或许是因为男人外表与内心之间的强烈落差让他感到迷惑了吧。
扯落,翻滚,抗拒,挣扎,牢牢地制住那扭动的身躯,剧烈心跳在耳中萦绕不已,西园寺彻有点虚脱地看着被他压在榻上的男人。
与适才的冷淡全然不同,那双眼眸里怒火狂炽,男人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写满了恼恨、怨毒、甚至是泫然的表情。
不住激烈挣扎下,男人衣襟凌乱开散,情事痕迹隐约可见,那灼热的肌肤表面飘散出一股转染的香气。
发现无法挣脱,男人不再抗拒,他紧咬住嘴唇,视线颤抖地瞥开。
看着男人彷若困兽般绝望无助的表情,西园寺彻心里也感到不好受,就像是将某个不该暴露的私密突然放到光线下审视的感觉。
他一边好言安慰,企图让对方平静下来。
「你别这么害怕,我只是想看看……」
话还没说完,西园寺彻眼角忽地瞥见,无声拉开的和门旁,正站着另一个男人。
男人也沿着目光看去,发见来人时,他浑身一僵,整张脸瞬间惨白得没有血色,随即又满涨得通红。他用力推开身上的西园寺彻,抓紧衣襟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静谧的室内,只剩下说不出话的西园寺彻,还有面无表情的伊藤泉一郎。
翌日,赏景间一侧的内室。
薄被掩住一丝未着的躯体,褥上的男人半阖着眼,他神情恍惚,看来似睡非睡。
「几天内就尽量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再让他乱动。」
一边裹紧男人的手臂,西园寺彻有点心虚地说着,他脸颊上那道掌掴的痕迹宛然。
「彻少爷,还有其它吩咐吗?」
似完全没注意对方的异样,和津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问着。
「没有了……」,西园寺彻才刚说着,忽地想起之前女侍端出去的盆中,男人擦浴净身后的水,一片枫色般的染红……。
他不禁有些迟疑地,「…我再开一些止痛药,如果他有什么地方痛得厉害的话,可以配合服用,但注意不要超过应有的剂量。」
说话的同时,西园寺彻目光没有离开过床上。男人露在被外的锁骨上,吻痕多得不忍卒睹,从那鲜艳异常的色泽,可以想见交合过程的激烈。
「泉…,他昨天还好吧?」
有些不忍地转开眼,西园寺彻回头问着和津。总角以交,他不曾看过泉似昨日那般情绪起伏。
「直到今天早晨,少爷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和津答非所问,却一语了然。
怔怔地听完,西园寺彻不觉轻叹,目光望向褥上的男人。
「看来…,那个冷淡的优等生,是真的对你着了迷了……」
对方却没有在听,男人眼帘阖起,似乎已沉沉睡去。
沉默室内,仅残留下一股无法形诸言语的惆怅,在看不见的人心深处,幽幽回荡不已……。
骄阳普照,凉风四拂,延续着上一季的好天气,却又不似本来闷溽的暑热,这般美好,唯有秋日得见。
透过茂密满布的枝干,金色阳光从窗外斜射,在室内洒下耀眼的光芒,地毯上、墙壁间光影交错,状如一道道切割过的碎片。
微风不住吹拂,一阵接着一阵,凉爽宜人。树影摇动之际,蝉鸣隐约传来,没有了以往的聒噪,听来悦耳许多。
偌大书房里,正是一派悠闲的午后。
「…所以你还是决定回支那?」
日光映照在黑木桌上闪闪发亮,一侧椅上的人问着。
「我只是请假回来成婚的,时间一到,自然要回去。」
桌后的软椅上,优雅地交迭着双腿,男人一脸淡然地回答。
「…是吗?」西园寺彻彷佛有些怅然若失,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伊藤,「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的……」
「不过你回去也好,」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议会现在糟得可以,圣战贯彻之后,早成了无党派状态,代议士连一点风骨都不剩,不敢对政策提出疑问,完全听任政府的指令,就算加入党政也没意思,选择离开…或许才是上策……」
「…那你呢?」
没有对他的感叹表示可否,沉默好一片刻,伊藤才缓缓开口。
「我?」
西园寺彻一楞,他习惯性地一拨头发,却突然惊觉什么似地手停在半空,最后才尴尬地放下来。他微微露出苦笑。
「我想…就和以前一样,乖乖地当个军医吧……」
「不去山村当驻地医生了?」
微挑起眉,伊藤看着他。
「泉,你就别调侃人了吧,」西园寺彻脸上写满无奈,「这种时刻,军队比村里更需要医生吧?执意要下乡去的话,岂不是太矫情了……」
顿了下,他又继续,「更何况,当初想要下乡,一方面也是为了对老头子证明,就算没有他的庇荫,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室内一阵默然,伊藤望向对方。
「…西园寺公最后还好吧?」
西园寺彻不觉露出一抹苦涩笑容。
「怎么会不好?几个开国元勋里,老头子是最长寿的,比起你爷爷,他活到这把年纪也该知足了。何况这几年来看他虚弱成那样,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再拖下去只是活受罪罢了。」
「其实他走的也不寂寞,毕竟是三代的元老,大君亲赐仪式,不但国葬,又加封晋秩,这样隆重风光,老头子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真要说有遗愿未了的,大概就是党政吧。」
说到这里,他直直地盯着伊藤。
「泉,正式加入党政这件事,令尊也有向你提过吧?…老头子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政党议政。我没有答应,毕竟沾惹上那淌浑水,人生就一辈子也难洗清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
说着的同时,西园寺彻忍不住叹息。
「…更何况我志不在此,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战争赶快结束,可以待在乡下终……」心中蓦地掠过某个身影,西园寺彻说到一半便住了口,他略感不安地伸手抚发。
抚着那因为守丧而剪短许多的头发,他不禁又苦笑起来。
「真奇怪,老头子活着的时候都拿我没辄,反倒是他死了之后,我开始处处受限,可见死人是比活人有影响力得多。」
凝望着闪烁金光的窗旁,西园寺彻原本散漫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而悲伤的眼神,彷佛历经多少沧桑。
「原以为老头子过世之后,我就可以脱去那些强套在身上的枷锁,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再也不必在乎家族的声誉,或他人的眼光,我就是我,何必遮掩那件事,何必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伪装正常?」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其实这种改变并没有让现况不同,许多过去依旧存在,它们一个个堆积成现在,甚至是未来。在我还没有知觉的时候,命运的走向就已经确定了,纵使当时并不明嘹,纵使此刻后悔不已,都无法改变,也无法挽回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当初既然在老头子的压迫下加入军队,下乡的愿望也就不可能实现了,即使老头子走了也是一样…。注定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再怎么强求也是无用。现实的压力下,人生有多少事由不得自己……」
西园寺彻显得有些感伤。
映射在室内各处的光点,随着天色而忽强忽弱,偶尔风一吹,窗外树枝不住摆荡,众多光点也跟着摇曳起来,乍见之下,宛若一片闪亮起伏的光海。
一阵沉默里,伊藤起身走至窗边。自窗外俯看,庭中秋景正盛,鲜艳的鬼红枫落满一地,玲珑的银杏随风起舞,甚是宜人。
片刻之后,伊藤回过头来,穿过树隙的阳光洒下,在他脸上形成一道奇特的阴影。明暗交错之际,让人看不清伊藤的表情。
「…他的事,是你告诉森的?」
「啊…?」
突如其来的问句,西园寺彻不由得一楞,接着倏地醒悟「他」指的是谁。
「告诉森…呃,我只是……」
忆起当时的景况,西园寺彻竟有些说不出口。伊藤冷冷地看着对方左支右绌的窘态。
「…是我说的没错…,不过,那是因为我、我……」
在那样凛冽迫人的目光下,西园寺彻不得不从实招来,他表情甚是尴尬,光支吾着却说不出理由。
天色正好,日光徐徐自窗侧泻下,那美丽的男人全身洒满光点,金色变幻之际,美得叫人不禁屏息。
望着对方冷淡的神色,西园寺彻忽然忆起数天前,那一向冷静的眼眸,流露出忿怒、嫉妒,甚至是残忍,那丝毫不掩饰真实情绪、陌生得彷佛是另一个人的泉,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泉,那个支那男人,真的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脑海中盘桓多时的疑问,西园寺彻终于按捺不住。
伊藤没有回答,他转身注视着窗外。
「不管你的想法是什么,最好不要再强迫他了…。那个男人目前身心都处于极度脆弱的状态,再下去的话,恐怕他会…」西园寺彻迟疑了一下,他改口道,「恐怕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深深地叹息,「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让他走吧,在你们彼此都还没受到太深的伤害之前……」
彷佛置若罔闻,窗边的背影依旧不语。西园寺彻目光凝望对方,眉宇紧蹙着,心中却不禁想起某人。
室内长长的沉默里,唯有风声未歇。凝滞的时空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数分钟,又或许是数钟头。
「…我不能失去他。」
一片风飒之际,蓦地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窗外翻飞的枝叶不断沙沙作响,每个字听在耳中却清晰异常。
怔怔地抬首,西园寺彻望向窗旁的背影,那反射出来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一阵发痛。
一团迷蒙光晕映照下,男人绝美的身影,看来寂寥得令人心碎。
「泉……」
西园寺彻颤声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心头却忍不住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深秋逼近,西风吹起,飕飕然也,以往的凉沁一转而逝。
红叶色泽越浓,浸透脉络,每每风掠之际,鲜艳如伤口的血滴般,一片片自树间流淌而下。
放眼望去,丹枫纷飞,遍地落红,彷佛血染大地。开始凋零的枫叶,隐约流露出一抹凄美之色。
秋日瑟意,此刻已在身旁盘桓不去。
某个地方的末秋,却来得比别处更早。幽深的内苑早已一片萧然。
万物残了的季节,原先满涨得像是要溢出墙外的树海,开始一天天收拢缩小,周围变得空旷起来。
林子深处,昔日那繁花盛开的老树,也逐渐凋落不堪。众多枝隙间,淡淡天光照射下来,隐约映出男人的身影。
一身简单的和服,衬得男人越发修长,那衣外露出的手腕包扎着绷带,僵直的姿势看来有些别扭。
微弱的隙光下,男人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见他眉间蹙起,薄唇紧抿,男人似乎显得忧郁,又有些哀伤。
男人那沉静的黑眸,默默地眺向远方。一段距离的长屋外,枫红交迭,正灿动如火。
魁七怔怔地望着那一簇簇火红的枫叶。
彷佛走到了生命尽头,那深沉浓郁的丹红发挥到淋漓尽致,将天空一方浸染得透红无比。
远远看去,那鲜艳至极的色泽,彷若爆炸时高高窜起的血红焰火,在天际炽烈地蔓烧开来,格外的怵目惊心。…就如同那夜一样。
那晚的情景,魁七至今仍历历在目。
逃亡,夜奔,遭擒,那精心设计过的一幕,闪烁的光芒下,每双眼睛都聚在自己身上。
…果然,是他出卖了所有的人,不只下贱得给日本鬼当男妓Cao,他还是个龌齰无耻的汉奸!…没错,他是条听话乖顺的狗,毫无价值却有用处的狗,之所以留着不杀就是在等这一天。
周遭的恶意,男人的嘲笑,他都可以不去在意,早就摔烂的破罐还怕什么,唯一无法忍受的是,那曾经相依为命的白娃,对自己露出憎恨般的敌视。为什么…她为什么不相信他?她不是最知道他的吗?
有口难言的苦楚,他想要辩解却无从说起,男人欺骗的言语比真实更令人信服,毕竟像他这种早该枪毙的强盗可以活这么久,除了拿来发泄之外,不就只剩下这个用途了吗?…他恨透了男人,却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了结这个悲惨的命运,还厚着脸皮活下来任人糟蹋……!
自戕的手枪被夺走,众人一拥而上的瞬间,他内心业已完全绝望。最后在一片燃烧的火光中,狼狈的他所能见到的,唯有男人冰冷的眼,其中迸射出来的光芒叫人不寒而栗。
一阵突来的风声飒然,在林间不住穿梭,重重堆积的落叶被席卷起来,露出底下覆盖的干裂泥土。
枯叶彼此摩擦着,回音听来沙哑且破碎,彷佛是伤心不已的叹息,又像是簌簌发抖时的哽咽。
魁七望着远方,眼瞳深不见底,在隙光下隐约漾出一层薄薄莹色。
那之后的记忆皆不堪回首。折磨般的性茭,不断地强迫,不断地施暴,赤祼的身躯反缚着,动弹不得地任由男人玩弄。
一次次裂开的下体,持续激烈的痛楚,那大大地叉开的股间,随着男人Сhā入的明显伤痕一一迸出殷红血迹。
彷佛回到最初的那段日子,每次反抗愈激烈,男人的残酷愈甚,那毫无遮掩的暴力中,除了痛楚之外,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到了后来,连他的意志都开始被支配:唯一仅存的自尊在药力下彻底崩溃。
那燃遍全身的欲火,深入内部的麻痒,开始涣散的意识。男人就是要看着他哀求乞饶,要他乖乖地舔遍一切,要他自动地抬高后臀…,那种日以继夜、比死还痛苦万分的磨难……。
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下,魁七用力咬紧嘴唇。
风从背后吹来,那寒冷的触感在肌肤上拂过,他浑身不禁起了一阵战栗。吹掉的树叶滑落肩上,沿着手臂一路滚了下去。
魁七看着枯叶跳动,目光最后固定在那层层包扎的手腕上,那凝视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彷佛在强忍着什么似的。
那个夜里,同样没有月光,同样漆黑不见五指,唯有风声恻恻,宛若大地哀泣不止。林子里,众多火炬高高举着,那血红的亮焰不时闪动,在地面投射出一条条拉长晃动的人影,宛若从樱树底下爬出的怨鬼。
火光阴影下,骨头裂开的清脆声响,臂肢灼烧似的剧烈疼痛,他不停挣扎,他不断反抗,结果却如出一辙,他注定无法逃离那个男人,永远也逃不脱这个无止尽的恶梦……。
魁七难受地闭紧眼眸,感觉喉间一阵吞咽不下的苦味。
一股气流低低掠过,落叶沙然大作,响了一半却又倏然止歇,起动的风儿撤走了,林子里一瞬间悄寂得可怕。
所有记忆彷佛就停留在那个断臂的夜晚,之后的一切他记不太清楚了。日复一日,那种不断重复的折磨,他开始变得麻痹,越接近现在的日子,记忆越显得模糊虚幻。这或许也是因为他不愿再回想起的缘故。
…男人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他不明白。是这具破败不堪的躯体?还是他自以为是的倔强?一如被强行侵犯的身体,那个所谓自尊的东西在男人手里不知已碎过多少次。从前那倔强不屈的自己早就荡然无存,此刻留下来的只是个连悲鸣都发不出来的废物,一个如男人所愿、被彻底征服的自己…。
然而男人却不肯放过他,不准死,也逃不了。一天天过去,他才逐渐明白,那个男人是想让自己在煎熬中慢慢发疯吧,就如同蛇玩弄着到手的猎物,他越显出痛苦辗转,男人越是享受似地愉悦不已…。
庭园依旧寂寂,唯有枯叶仍不住掉下,哀伤而又安详地,回到最终的归属之处。
魁七紧紧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难当,彷佛每一呼息之间,都在强忍着自身痛苦的存在。
他默默地望向天边,那火焰般燃烧的枫叶,在模糊的眼中晕渲成一片淋漓鲜红,那悲怆又深沉的血色,凄美得使人心伤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魁七收回遥遥眺望的目光,那一瞬间敛动的眼帘,他发现了那个男人。
一段距离外的树下,那一身白衣的男人,正静静地伫立着。全身笼罩在树影中,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一丝声响也无的密林,万物宁静得彷佛睡着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望,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动作,静默得一如林中。
时间也随之静止不动,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不到一刻,男人缓缓地朝他走来。穿出阴暗的树下,男人身影在天色中变得明朗起来。那优雅的步伐,凛然的身段,他很熟悉。
洒落而下的云光,在男人美丽脸庞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映衬得甚是动人。那双黑眸却依旧冷淡,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看着男人越走越近,男人也直直地盯着他。地面被拂开的落叶,随着男人前进,不断发出众多细微沙声。
男人走入树下,走到他身前。背向射入的天光,男人表情看来一片朦胧,但魁七知道男人还在看着他。
接着是同样的沉默。两人默默相对,眼光都没有离开过彼此,如此靠近的距离间,身前呼吸可测。
魁七望着伊藤没有说话,内心却宛若万马奔腾,众多情绪在身体内激荡不已,是愤恨,是怨毒,还是悲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伊藤看着魁七也默默不语,那胶着的目光里彷佛有着什么,他深深地望进对方眼中,像要寻找某个东西似地专注不已。
时空在两人之间沉淀。无预警乍起的风,枯叶一阵哗然大落,掉满了树下的人身上。
一片樱叶破碎的颤音中,白衣风拂,男人看来美丽无比。魁七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残酷如恶魔的男人,这个让自己不胜痛苦、辗转欲死的男人……。
久积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溃堤而出,他再也按捺不住。
「……杀了、我…你干脆杀了我……」
干哑的嗓音,不连贯的哽咽,男人颤抖的嘴唇,满溢的泪水,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深沉痛楚。
伊藤似乎没料到地一怔,那淡漠眼中燃起一抹异样情愫,他默默地凝视着泪水从男人眼角滑落、流下然后消逝不见。
那狂乱的风中,伊藤紧紧拥住哭泣的男人,彷佛怕失去他一样地紧拥着。
安抚似地,舌尖轻轻吻着眼旁,那滑落的透明液体带着淡淡咸味,隐约又有些苦涩,彷佛是男人体内的碎片流溢而出。
沾着泪水的嘴唇轻轻吻上男人,彼此碰触的一瞬间,男人颤抖着闭上眼,更多泪水不断溢出,彷佛是在拒绝对方,又彷佛是痛楚不堪。
「…魁……」
伊藤呼唤似地叫着男人的名字,那低沉的嗓音,悲痛的声调,加重力道拥抱的双手彷佛也隐含无尽凄楚。
魁七张开眼,缓缓对上身前的眼眸。那幽深的黑瞳里,闪烁着一抹深刻的情绪,那种沉重又苦涩的哀伤,彷佛似曾相识…?
在男人炽热的怀中,不自觉剧烈颤抖着身躯的自己,是畏惧,是怨恨,还是死去的心在燃烧…?带着让人心碎的眼神,对方的唇再度吻了上来。
重迭的嘴唇吮吻着,啃咬着,既温柔又粗暴。魁七不知道男人还想索求些什么,自己早已经一无所有…。
彷佛回到曾经一度的温柔与爱抚,那紧紧环抱自己的手,男人到底想要如何?魁七感到心酸地垂下眼,不愿去想那背后的含意。
树下交缠的两人,彷佛只剩下彼此。隐藏起内心丑陋不堪的伤痕,在这彷若梦中的时刻里,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林子一阵风声大作,在枝枒的窸窣中,在落叶的沙哑里,挟着低沉又苦涩的嗓音。
「…不要离开我……」……那是谁的声音…?
和门旁的女人也正看着这一幕。
一身新嫁娘的打扮,那乌黑长发高高梳起,女人默默立在门边,却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透过檐下的红枫,她怔怔地望着远方的两人,靠近,拥抱,然后亲吻,那彼此交迭的身影纠缠着,之间毫无任何人可以介入的余地。
樱树下彷佛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眼中只看得见彼此,那两人深刻地缠吻着,灼热而痛楚地,彷佛想将自己的心深深烙印在对方身上,那样深沉的爱,那样酸楚的心情……。
女人知道,其中一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向来冷淡的夫君…。泪水从女人脸颊缓慢滑下,在天光中显得晶莹欲绝。
从婚夜开始,那股疏离感一直摆脱不去。她的夫君淡然到几近冷漠,偶尔看着自己,那视线也是穿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没有新婚燕尔的亲密,没有夫妇相随的甜蜜,多少次的夜里,她只能默默地望着夫君离去的背影,独自一人等待到天亮……。
直到此刻女人才明白,夫君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那样炽热的爱早已给了别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
为什么?她真的不明白,明明曾在神前发过誓,两人要一生相随、挚爱不渝的…。看着眼前伤心欲绝的事实,女人不禁掩泣。
一阵大风乍起的瞬间,和门被轻轻拉上,和津不知何时来到身旁。
女人听到声响抬起头来,一片泪水模糊的眼中,最后只见那檐下红枫悲壮而热烈地燃烧着,鲜艳得宛如心口淌出的血……。
追寻 第十四章
战争的定义有很多种。
它可以是残酷的杀戮,也可以是浴火的重生,因为一个人的生存,同时就代表着另一个人的死去。
它可以是反抗的真理,也可以是神圣的借口,因为生命既看不起破坏的卑劣,同时又向往着破坏的崇高。
它可以是失去所有,也可以是得到所有,因为获得就是丧失的反面,孑然一身是一种完全的解脱,同时也是一种完全的痛苦。
那么,迷失在其中的人们,到底是追求战争的哪一面相呢?
1941年12月8日,美日两国终于开战。
奉请全国最高领袖?天皇的圣断之后,日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中正式确立了「帝国国策要领」,决定将美国视为占领太平洋区的首要目标。
时机已趋成熟,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下达秘密指令,日本派出特使至美,刻意展现和谈诚意,作为拖延及掩饰的工具。
12月8日凌晨,数十架日本俯冲轰炸机,飞越美国太平洋最大基地?珍珠港上空,一场历时不到数小时、却造成重大伤亡的空战,于是残酷地展开。
这一场被日本方面称为奇袭的空战,同时也引爆了太平洋区的战争。当天,日本公布天皇对美英法的宣战诏书,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揭开序幕。不久,中国境内的各国租界,也跟着沦为战火的灰烬。
就在这满怀的战乱悲苦中,未知的春天悄悄来临了。
黑夜里,飘着雨。
死去的月化作泪水,笼罩一切。
大敞的窗旁,男人伫立不动,任由泪雨狂乱地打在身上。
黑夜里,却不宁静。
烈焰在浓夜中发出慑人红光,被割裂的大地,丑恶的伤口正不断绽开,鲜血汩汩流满地平线。
冰冷的窗内,男人不言不语,远方撼动的爆炸不住频繁响起,一道道冲升的血光映出他侧面。
男人颤抖地闭上眼,扭曲的表情显出心中痛苦不堪,彷佛是抉择不了。…是什么让他割舍不下?是什么让他无法放弃?
这样的夜雨中,带着满身痛楚的伤痕,才彷若梦醒般地发觉,没有未来的终点就在眼前……。
他缓缓回首,映入眼中的是床上那个受伤的男人。
门突然地打开了,传来一片人声吵杂。
望着窗外的他回头,看见一群人扶着伊藤进来。
湿漉的发丝黏在额间,伊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不晓得是因为寒冷的春雨,还是肩上那一大片不规则的深色痕迹。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伊藤置在床上,堀内帮他脱下军服,动作极为轻柔,伊藤没有吭声,却用力抿紧嘴唇。
那件脏污军服底下,沾满了鲜血,伊藤的血,灯光下看来鲜艳无比,令人怵目惊心。
热水端了上来,柔软的绸布擦拭着伤口周围,重重纱布压住伊藤的伤处止血,血液仍不断以惊人速度渗出,过不多时纱布已呈微红。
鲜血却还不停冒出,沿着纱布边缘,那红色液体一滴滴滑落在床单上,不久在伊藤身后形成一滩不小的痕迹。
他怔怔地看着白色床单上的血迹,好像从来没看过人流血一样。看着那深沉刺目的血,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阵强烈冲击,有种沉甸甸的感觉,那是生命的痕迹,是伊藤流出来的生命……。
目光一转,他望见伊藤的眼也正看着自己,那仍旧是夜晚白天望着自己的眼。彼此目光碰触的同时,他随即转开,紧紧咬着下唇地转开,慌乱的心底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忍看到那样的伊藤。
真奇怪,他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种场面早就见得多了,连自己受伤都不稀奇了,此时却为何感到不安……。
军医来了,研判流弹的碎片还在体内,因为伤及动脉,要立即开刀取出。其余众人都退出等待,除了医疗的人之外,还有他。他没有出去,因为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找不到弹壳,那沾着血肉的器具,在伊藤体内来回了许久一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在剧烈痛楚下变得惨白。
一瞬间里,他心中闪过伊藤可能会死的想法,全身不由自主起了一阵强烈颤栗,是因为终于报复的快感,还是在害怕…害怕会失去这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会感到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默默凝视着床上因为药力而沉睡的男人侧面。但是男人终究没有死,这到底是遂了自己的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破灭?
之后数天,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男人脾气变得异常古怪,那不愿进食的倔强,竟连长年服侍的堀内都无可奈何。
这个重担后来却落到了他身上。端着稀粥坐在床旁,他有些忐忑不安。除了白娃小时候之外,他还没喂过任何人吃东西。
床上的男人,赤祼的上身包扎着绷带,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肌肤,因为高热而异样红润的嘴唇,呈现鲜明的对比。
他讶异地发现,没有了过去的强悍霸道,即使是这样的憔悴病弱,那张脸庞却依旧美丽绝伦,男人眸子里的骄傲丝毫未变。
伊藤也正看着他,锐利的目光像要看穿人心一般,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两人眼神一碰触,他不自觉地闪了开。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迟疑地舀了一匙粥送到男人嘴边。伊藤没有理会,那漠然的神情只是望着他。
在那逼人的视线下,他困窘地垂下眼,不知为何地感到错乱不已,彷佛那个闹孩子任性、别扭着不吃的人才是自己。
尴尬的气氛里,粥渐渐凉了,是该停止好呢,还是就这么僵持下去……?正犹豫的时刻,那艳丽的嘴唇靠近他手边,伊藤喝了一口。
接下来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手中的碗被蓦地打翻,整个用力摔到地上,碎裂的声响在室内回荡着。他不知所措地抬头,却正对上男人的眼眸,那双彷佛在燃烧的眼眸。
缓缓地,一字一字地,他听见那冰冷而低醇的嗓音。
「…你希望我死。」
男人平淡的语气,似乎只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背后却隐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绪,以及指责他的、怨怼他的,那种叫做伤心的强烈感情……。
他说不出辩解的话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辩解,只觉得一股无尽的心酸在全身蔓延开来。他转过身去,地上的碎片在眼前模糊起来。
魁七望向窗外,却忍不住感到痛楚,全身都痛,痛得不得了,因为那样真实的心情,因为那样他无法承受的心情……。
夜雨纷飞,他向天空昂起头,彷佛想寻回什么,又彷佛想彻底洗去一切。雨水沿着脸庞一一流下,像是某种东西正从封闭的体内不断溢出。
迎着哭泣般的夜雨,他用力地闭紧眼,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一起带走吧……。
床上的男人也正凝视着魁七,远远地看去,那眸底闪烁着一股不知名的情愫,热烈中却带有无尽的悲哀。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阖上眼。
军医才刚刚走出,外边等候多时的几个日本军官,便神色匆匆地进入男人所在的房内,似乎有什么重要事项要禀告的样子。
魁七站在窗边,军医一面交代着堀内,一面向外走去。跟在医生身后的小侍,走着走着不小心绊了下,手中一堆东西散了满地。
魁七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卷纱布向自己滚来。那散开的纱布,惨白的,长长的,就像是丧中飘荡的白幡。
脚步声逐渐远去,偌大起居室剩下他一人,另一侧是男人所在的室内。
不断吹入的风中,似乎可以听见低声商量的窃语,仔细一听,才发现那其实不过是幻觉。
窗外那一片浓黑的、深不见底的夜晚,彷佛要吞噬人心,彷佛要淹没一切。…这样黑暗的背后,究竟埋葬过什么?
魁七只是望着,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遥远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没有。
发动的车灯发出一抹光芒,慑人刺目,随着离去逐渐变得微弱,最后消逝在幽幽长夜里,就像是记忆一样,总有一天会遗忘的。
魁七神色极为平静,瞧不出一丝波澜,彷佛历经挣扎的平静,彷佛抉择过后的平静。…是的,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身旁的门打开了,军官们鱼贯而出,脚步一一经过他身后,仍旧没有人理会他。
魁七缓缓望向那扇门,男人…就在那之后。
晕黄的灯光轻轻地洒在室内各处,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黑夜在窗边窥视,彷佛巨大的深海,却无法雷池一步。
垂着流苏的床上,男人静静地靠坐着。那赤祼的上身披着一件衬衫,看得见其下交缠的绷带。
目光望向窗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男人似乎正沉思着,灯光在他侧面落下阴影,掩去了眼中的神情。
伫立门边,魁七望着男人的侧面不发一语,眸底隐约闪动某种东西。
一阵夜风吹来,男人收回远放的目光,一瞬间里看见了他,那微微敛动的双眼,似乎是有些讶异。
沉默的空气里,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专注又深刻地,像是要看破对方的一切伪装,看出那埋藏深处的真心。
怔怔地望着男人的眼,魁七没有避开。灯光底下,那俊美的容貌,依旧一贯冰冷又高傲的气质。
数日卧床,男人看来消瘦了些许。没有了以往的侵略气势,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是那掩不住的伤后虚弱。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眼前的男人显得熟悉又陌生,彷佛可以看见那强悍身影的背后,正隐藏着另一个无助的、脆弱的人……。
那样的男人,交迭的影像竟流露出一抹异样的美,一抹令人为之疯狂的美。魁七没有移开眼,他无法移开眼。
凝视的两人,周围空气紧绷着,不是对峙,不是抗衡,却彷佛是卸去了彼此的防备,颤抖地、畏惧地,向对方毫不保留地祼露出自己最真挚、最深处的某一部分……。
伊藤那艳丽异常的表情,彷佛在诉说些什么的眼神,到底在蛊惑着谁呢?只有那两人交缠的嘴唇才会知道了吧。
究竟是什么在驱使着自己呢?魁七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那张熟悉的大床上了。
紧窒的拥抱,喘不过气的拥抱,他用力地抱着伊藤,伊藤紧紧地拥住他。那件白色衬衫掉落床下。
重迭的嘴唇,不停交缠着,激烈的舌吻,毫不厌腻地,彷佛想对彼此说些什么,又像是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
翻滚着,吮吻着,他们到底等了这天多久?为什么…明明就在身旁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无法碰触对方,却不能理解那样的心情…?
一次又一次地,他和伊藤亲吻着,就像是某种承诺一样…。
缠满的绷带被拆开,那一层层落下的布条,就像是一切虚假的、伪装的外壳,被不断地剥除。
从沾黏的伤口剥开时,带着血迹的绷带发出轻微撕裂声,伊藤却一动也不动地,彷佛毫无感觉地,只是望着他。
裂开的伤处渗出血来,他毫不犹豫俯下去吻着那殷红的、刺目的血,舌尖轻轻地,柔柔地舔着伊藤的血,还有伊藤的痛楚……。
伊藤的身体散着一股不同以往的热度,尤其是伤口的地方,那个生命流出来的地方,不知道是高烧的热度,还是因为真心通常隐藏在痛楚之后……。
他抬眼看着伊藤,伊藤也正望着他,炽热的眼眸中,唯有彼此,唯有那深沉而热烈的情感。
伊藤赤祼的肌肤,在灯光下发出象牙般的色泽,光滑而白皙,隐约又带有淡淡的血色,流露出一股妖魅般的魔力,让人移不开眼。
他轻轻地吻着那苍白的肌肤,从肩上开始,胸口,腰间,指尖爱抚似地碰触着。
伊藤的身体所留下的触感,每一处,每一个地方,他会永远记住的,用自己的身体……。
移动的唇来到下身,他望了伊藤一眼,低头含住那灼热的欲望。
舔弄着,吮吸着,时轻时重的舌尖,挑逗地,勾引地,若有若无的指尖,他专注地爱抚伊藤的分身。
他心甘情愿地舔着伊藤,从那弹性的圆球,柔软的茎身,到敏感的前端,沾润着透明的唾液。
口腔中的分身不断茁壮,他稍微抬起头,上方的伊藤正半阖着眼,艳丽的嘴唇微启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到达顶点的最终一刻,迸射而出的液体在他咽喉发出濡湿的声音。下一瞬间,他被倏地拉起,伊藤将他压在身下狂吻。
特有的味道在两人嘴中散开,却缠吻不止。眼眸同时望着彼此,发出灼热的光芒。…是的,他们渴求着彼此,那唯一的彼此。
除去一切衣物,那毫无遮掩的接触,两人紧密地拥抱着,彷佛是害怕失去对方,又像是在宣示着唯一所有。
伊藤抚着他身上的伤痕,无比温柔地抚着。那些过去遗留的痕迹,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已经走出伤心,还是痛苦永远不会磨灭……?
爱抚的手指带着情yu,热烈而疯狂地,沿着肌肤上一路窜烧起来,他在奔腾的波涛中不断起伏。
伊藤的嘴唇吻着他的,反复着持续着,那使他无法思考的热度,啮咬着体内每一根神经,细致而难耐的折磨。
被抚遍而发热的身体微微地渗出汗水,在灯光下散出一层薄薄的莹色。他有些迷蒙地望着伊藤,那盈满的眼眸彷佛诱惑一般。
进入的一瞬间,他发出类似哭泣的呻吟,紧绷的下肢不住痉挛,激烈的痛楚溢满全身。
「…你里面又紧又热……」
舔着他颤抖的眼睫,伊藤轻轻地在耳边低语。
咬住嘴唇,他没有回答,只是更加抱紧了伊藤,就像是疼痛者渴望着麻药一样地,紧紧抱着。
火烧般的疼痛不断传来,身体深处的伊藤,在痛楚中显得真实又虚幻,他用力地闭上眼。…那掩藏在一切痛楚之后的心情,还有拥抱着自己的双手,都灼热得让他有股想流泪的冲动。
「…为什么哭…?」
舌尖吻着他落泪的眼角,伊藤嗓音隐约带有悲哀。
他缓缓睁开眼。伊藤眸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既是他又不是他,在那样的心情之后……。
他用力地抱紧伊藤,像是快没顶的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伊藤也没有说话,只紧紧地回抱他,美丽的眼中却有哀伤。
交缠的两人,密合的心跳,像是只有一颗心脏似地。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他们分开,除了他们自己本身。
交会的眼神,不需要言语,就可以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不需要任何羁绊,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羁绊。
魁七吻着伊藤,伊藤抚摸着魁七,那彼此缠绕的身躯,彷佛要把对方融入己身,又像是将自己烙刻在对方身上,那样激狂的热情,因为他们只有彼此,真正唯一的彼此……。
那个深沉的夜里,两人抛开一切,贪婪地索求,疯狂地Zuo爱……。
不知过了多久,伊藤醒来的时候,凌乱的床上只剩下他自己。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会。
追寻15-1
无尽的黑夜里,雨没有停过。
彷佛恶梦的夜晚,像是要使人心碎地,要让人痛苦发狂地,夜雨正不断地下着。
伫立在雨中,男人仰起头,那颤抖着渴求的目光,到底想看着什么呢?那一片夜空,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啊……。
男人绝望地闭上眼,流出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就这样忘掉吧,就这样让他把一切都忘掉吧……。
这耗尽一切的痛苦,这撕心裂肺的伤痕,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女人眼中的神色,再也看不见温柔,只剩下可悲的同情,不屑地施舍着怜悯?
还是因为这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永远地,这一生地,自己再也不能碰触到他了…?
明明是自己的抉择啊,却为何如此痛楚辗转…?就像是身体内部,灵魂深处,被利刃狠狠地划开了一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明明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除了屈辱与悲伤之外,别无其它,他又为什么割舍不下…?就像是全身扩散不止的、甩脱不掉的一股心酸,想要抛开,却又流着泪一次次地把它捡回来,紧紧抱在胸口……。
…离开吧,谁没有伤心的往事呢?谁没有不愿回首的过去呢?他要到一个可以忘记所有痛苦的地方,一个可以重新来过的地方,再也不去想他,永远永远地,不去想他……。
…忘却吧,就当作是一场梦吧。从过去到现在,对方那锐利的眼神,那艳丽的微笑,都不过是一场恶梦而已,是的,那一场美丽而狂野,却留下众多伤痕、让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自己的梦……。
男人睁开眼,夜雨落入眼中,模糊了一切视线。忘了吧,那隐藏在真实痛苦背后的心情,就让他全部忘了吧……。
哭泣似的夜雨仍旧不断,黑暗中沿着眼角纷纷滑落。只是男人知道,他从来不曾从那场梦中醒来,从来都没有……。
细细的雨中飘着硝烟味。
枪战,激烈的枪战,火药在黑夜中闪动一道道血红光芒。
全面开战之后,日本军守住各大港口,不许任何外国船只出入。今夜,最后一班侨船将出航,最后一班救命的船。
今夜,究竟有多少人能搭上这艘船…?就像战争一样,必须牺牲多少人,才能换来多少人的得救。
今夜,就在港口的前方,赶上的一堆人,与赶上的日本军队,就这么相遇。所谓的命运不可测,就是这么奇妙的不可测,这么残酷的不可测。
深沉的雨夜里,那一阵阵不住响起的枪声,听来格外地响亮,也格外地悲伤。那是不是某种前兆呢?某种在暗处竭力哭喊着、却完全看不出来的前兆…。
想要逃离痛苦的人们啊,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不是更为深沉的痛苦呢?因为射击而慌乱四逃的群众,他们就在那之中。
纷飞的雨中,女人扶着残废的丈夫,一路奔向船轮所在,接着是个年轻男孩,左手开枪的男人殿后。
黑暗中一边还击,男人边靠着掩护后退。几个靠他较近的日本兵,在枪响中流出鲜红的血,纷纷倒地。
同行逃难的人,有的仍在奋战,有的死在地上,哭喊声不绝于耳。一小段距离却长得不可思议,他们前进缓慢,身后的追兵却源源不绝。
巨大的烟囱发出第一声汽鸣,时间异常急迫,男人一面更换子弹,抹去脸上的雨,他抬头看向前方,只要到码头就安全了,船上有射击的防卫线。
但日本军队也这样想,数支探照灯不断交错,刺目的光四下搜寻着,黑夜中的身影无所遁形,枪战更形炽烈,尸体堆积如山。
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来到码头,正庆幸的时候,一记枪响后男孩倒地,突遭变故他们震惊不已。男人要女人先上船,他急急奔向男孩。
男孩腿上中弹,血流如柱。一边扶起男孩,男人边开枪回击。紧张的时刻里,日本军逐渐逼近码头。
男孩由一旁的难民扶上船,男人兀自奋战,极力掩护身后的人,日本军却越来越近。见战况无法拖延,男人一转身,正想趁隙跳上船,那一瞬间的眼角,他…却看见他了。
灯光下,那美丽的男人就站在那里,气势凛然地,指挥着一切。
他…是在作梦吗,他,居然看见他了,彷佛日夜不断纠缠的梦境一样,那个站在远方的男人,那个他拚命想要忘却、却又忍不住想念的男人…。
待在原地,他像是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全身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剧烈地发抖,是因为突来的震惊吗,还是因为难掩的喜悦…?他不知道,只觉得狂跳的胸口无比疼痛。
远方的男人却没有发现他,是吗,没有发现他……。第二声汽笛蓦地响起,巨大的声浪拉的长长的,像要淹没一切。身后传来女人的叫喊,焦急又无助。
他知道,他明白的,他会立刻上船的,只要、只要再让他看一眼就好,再看男人一眼就好。他有预感,这将是最后一次了,他最后一次的看到男人,之后他就可以死心,死心去到遥远遥远的地方。
视线变得模糊,他急切地抹去眼前的雨,心脏跳得像要裂开一样。男人看起来很好的样子,是伤好了吗…。那张冷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记得的,他忘不了的,那是男人向来的表情。
…没有什么改变,印象中的男人一点也没有变。即使分别,即使没有他,男人依旧如此。…本来不就是这样吗?他是在期待些什么呢?他不是男人的任何人,从来都不是,男人也不是他的谁,原本就是没有交集的两人啊,这样的结局不是早就注定了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却疼痛得彷佛刀绞一般……?夜雨不断地下着,异常寒冷地落在他身上…。
同样的雨中,远方那双锐利的眼眸,带着一贯的冷漠扫了过来。一瞬间交会的目光,男人…也望见他了。
看见他,男人的表情像是一瞬间凝住了。他也看着男人,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双眼眸,那总是能看穿他灵魂最深处的眼眸…。
穿越重重黑暗,两人的目光,像是等待了许久似地,在空中交缠着,难分难舍,彷佛有个东西将他们从心底,紧密地、深刻地连结在一起…。
眼中看不见参差的雨丝,也看不见其它事物,只是这样凝视着男人而已,他却全身颤抖不已,胸口满涨得想哭。
男人美丽的眼眸中,在闪动的是什么呢?是讶异吗,是厌恶吗,还是和他的一样,是那种痛楚而热烈的情感?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楚,但他宁愿是。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都要离开了,为什么还要让他想起来呢?那种时刻在他心底灼烧的情感,那种除了痛楚之外,又带着美丽色彩的情感,就像那个男人一样,总是让他痛苦辗转,却又无法忘怀……。
他望着远方的男人,眼眸却一片模糊,拳头紧紧握住,像要捏紧自己的心脏似地。是啊,心底那不断吶喊着的情感,其实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凝视的两人,周围时空彷佛停滞不动了,就为那样的眼神,就为那样热烈的情感。
直到那一刻的来临。
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叫,凄厉又惨切,汽笛此刻厚重地鸣起,叫声被掩盖过去。远方的男人则是睁大了眼,瞬间僵住的表情透出未曾见过的惊骇与畏惧。
他缓缓低下头,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不住狂跳,鲜血等不及似地激涌而出,那一团濡湿的痕迹正迅速地扩大。
趁胜追击的枪声,黑暗中迅速闪过众多红光。一颗颗子弹穿过他身体,撕裂的血肉在耳中发出巨大的跳动声。
剧烈的痛楚,让人无法呼吸的痛楚,他张口想要吸一口气,血却先溢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地溢出来。茫然中抬眼,他发现远方的男人正朝自己奔来,在一片混乱的弹雨中,不要命似地、疯狂地向他奔来。
他怔怔地望着,真是奇怪,相处那么久,从未看过男人那般惊惶失措,印象中的男人,不都是优雅中带着高傲,冷冷地微笑着吗…?
纷乱的雨中,他讶异地发现,男人那丝毫没有血色的脸,与当初受伤时那张脆弱又无助的脸孔,竟一丝不差地重迭起来。
男人也看着他,只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眸中却流露出发狂似的恐惧,那种异常强烈的、彷佛撕裂般的痛苦神色,感觉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心碎了一样……。
于是他向男人伸出手,艰难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地伸出手,像是要安慰男人,又像是想紧紧握住男人的手。
奔来的男人,口中在叫喊着什么呢?他已听不见了。开始模糊的视线,他努力地睁大眼,想更清楚地看着男人,更仔细地,好好地…,他眷恋不舍地看着男人,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吧…。
雨打在脸颊上,他的身体变得冰冷而沉重,唯有咽喉的血不断涌上,那炽热又苦涩的味道,就像他的生命一样…。
越来越近的男人,手也向他伸来,用力地伸来,就近在眼前而已,他的手却无力地滑落。最后的影像,是男人流泪的眼……。
生命殒落的一瞬间,魁七知道,他的梦也醒了,真正地醒了……。
追寻15-2
黑夜已深,巨大而压迫,彷佛死亡般笼罩一切。
风声咆哮,一次又一次地,发出狂乱的嘶喊,像是在嚎哭着什么似地,从四面八方不停涌来。
刮啸着,呼喊着,风夜恻恻,带来不安的前兆。
黑暗埋葬着看不见的伤痕,鬼魂在其中不住颤抖着,那孤独死去的手,到底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这样的黑夜,除了死去的梦,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外头风声大作,室内却一片死寂。
烛火发出弱小的光芒,切开了浓黑的深夜。
白色蜡烛燃烧着,微弱的光晕在缀着穗子的屏帘上颤动不已,细长的阴影落下一旁。
烛焰不安定地摇晃着,室内也随之忽明忽暗,周围墙上投射出的影子,时大时小地跳动着,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带着燃烧己身的悲哀,滴状的烛泪不断滑下,那惨白的眼泪随着时间堆积越多,并不曾被遗忘。
他看着烛火,一动也不动地看着。
微弱的光晕在他脸上形成冰冷的阴影。
细长的烛焰正跳动着,金黄的火焰彷佛花朵般绽放着,焰心却是妖异的蓝紫色。
不停摇晃的烛心,那逐渐拉长的诡谲蓝焰中,一一映照出过去的身影。
男人咬着唇不说话,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酒杯又看着他。…开心地捧着酒瓶,笑了,男人首次对他开心地笑了…。
男人看着他,远远地,樱花落在男人身上,粉色的花瓣落在乌黑的发上。…慢慢向他走来,像是听到他的呼唤似地,男人走向他…。
男人望着窗外,眉间有着忧郁,为什么呢?他明明就在他身旁啊。…那样忘我的情热,他怜惜着,他忍不住怜惜,因为男人那毫无防备的表情,正看着他…。
哭泣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不放他走,绝对不,这个男人是他的,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从睁眼的那一瞬间开始…。那是…他唯一的彼此啊,他怎么能允许,怎么能忍受失去…他……。
火焰突然小了,室内也跟着阴幽起来,墙上众多张牙舞爪的影子消失了,微弱的焰心中反射出一旁的骨灰瓮。
摇晃不定的光线下,凝视着焰火中的骨灰瓮,他面容惨白,犹如那包裹着骨灰的白布。
他不想看,他不敢看,却无法移开眼。方形的骨灰瓮透过他投射出巨大而绝望的阴影,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殆尽。
他俊美的脸庞突然扭曲起来,一阵激烈的痛楚从全身各处尖锐地爆发出来。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发狠似地用指甲撕抓着自己。
他疯狂地自残,伤口一一渗出血痕,彷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想将体内的绝望感发泄出来,却难以自拔地越陷越深。
抓住胸口,指甲深入肉里,他用力过猛的唇间咬出血丝,如果能这样把心掏空,把自己撕裂该有多好……。
紧紧环抱着自己,用力得像要把骨头捏碎,他无法遏止地颤抖不已。激烈的悲痛在体内翻滚着,那无法宣泄的苦楚……,他狂乱地嘶吼起来。
微弱火光的斗室,宛如伤兽般的嚎声,一声声不停回荡着。彷佛被那充满愤怒与无助的声音所慑,墙上的影子不安地抖动起来。
黑沉沉的夜里,那不断拉长的尖锐尾音,听来沙哑又凄厉,彷佛是着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钻心痛耳。
穿越深不见底的林子,痛苦异常的叫声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宛如魍魉哀唳的风声,直至黑暗深处。
半晌过后,他终于平静下来。虚脱地喘息不已,目光呆茫地望着前方,他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
不远的前方,蜡烛依旧燃烧着,青紫的火焰持续地蛊惑人心。
注视摇晃的烛焰许久,他缓缓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地。若能回到从前,若能遗忘一切痛苦…….。
碰触的瞬间,烛火倏地熄灭了,细小的白烟袅袅而起,转眼间飘散不见,犹如记忆中的幻影,一碰即碎,什么都无法留下。
一片漆黑的室内,只剩下外头风声呼然。
深不见底的林中,正发出一阵阵奇异的声响,呼啸地,破碎地,一次又一次地,彷佛在不停地呼唤着。
那狂乱的声音,究竟是谁在悲鸣不止呢,听来竟如此伤痛,彷佛是心碎了的吶喊,吶喊着不愿失去……。
黑夜中扭曲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呢?彷佛是梦魇,却又不是。
远处,抬眼的瞬间…他看见了,他居然看见了…,看见那个男人了,就如同那个夜晚一样…。
黑夜中,那熟悉的背影一动也不动,风不停地吹着,周围是狂舞的花瓣,男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彷佛身处于另一个死寂而封闭的空间。
周围一片黑暗,男人的背影却异常清晰,微微映出妖异的青白色,就像是突出于背景之外的、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清晰背影。
蓦然见到,他心中一惊,接着欣喜若狂,原来…男人没有死,没有死啊,男人只是躲起来罢了,只是吓吓他而已…。
他放下心了,没错,他没有看错,男人真的没有死…。于是他呼唤着,呼唤男人的名字,希望男人转过身来,希望男人发现他。
凝然片刻,远处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上毫无表情。
望着那双眼眸,他想要起身,想要走到男人身旁,想要紧紧地拥抱男人,是啊…再也不让男人离开了,无论如何他们要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就像从前那样…。
但是他却动弹不得,彷佛被魇住了,众多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紧紧地、牢牢地抓住他,不让他移动,不让他跨出一步…。
他感到着急,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他大声地叫唤着男人,一边努力地想要挣脱那股力量。拉扯的手却不断从黑暗中出现,他好不容易甩开一只,另一只又扑上前来。
远处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为什么?明明就在眼前的距离,却远得不可思议?介在两人之间,那巨大得无法跨越的黑暗,那彷佛永无止尽的鸿沟……。
于是他向男人伸出手,用力地伸出手,心中除了分离的恐惧,别无其它。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他绝望地乞求着,乞求男人不要离开,只要男人回到他身边,他愿以任何事物交换……。
对方却无动于衷。男人转过身,朝黑暗深处走去。不要,不要啊,别走,别留下我一人…。他发出撕裂般的喊叫,想要追过去,就像许多个从前一样。
无声的嘶喊中,一只只手用力地将他拖往另一个世界,眼前的景象开始远去。他极力挣扎着,抗拒着,却依然无法挽回,只能拚命睁大眼,什么也不能做地,看着男人离开他。
一步一步地,男人走着,头也不回地,像一刀一刀狠狠割着他的心,那影像在他眼中逐渐模糊,消逝不见……。
不断咆哮的狂风中,他睁开眼,却发现黑夜依旧,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孤独的自己站在黑夜中,乞求似地向不知名的深处伸出手,却索不回任何东西,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颤抖地闭上眼,他用力抱紧自己,像要抑制住瞬间狂涌而上的痛楚,又像是要放开一切、任由巨大的痛苦将自己完全吞没。
狂暴的风中,夜雨开始落下。
他在冰冷的雨中仰起头,抑止不住的泪水从脸上流下,却灼热得犹如破裂的伤痕。
风依旧尖啸不止,狂乱中却挟着一股妖柔的声音。
一瞬间,他彷佛听见什么似地望向男人消失的方向。黑夜的樱花正不断疯狂地舞着。
「魁……」究竟……是谁在呼唤谁?
「少爷…,该用药了。」
和室外,堀内轻声地呼唤着。
回国已有数日,少爷仍然毫无改善,不吃不喝也不睡,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个支那男人的骨灰。
告病休养其实也只是借口。夫人老爷都来过了,依旧无法挽回,更别提眼睛都哭肿了的少夫人。
昔日优雅、冷静的少爷,彷佛也在那个雨夜一同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一个因为心碎而发狂的男人……。
「少爷?」
依旧没有回应,堀内无奈地暗自叹息,把捧盘交给一旁的小侍,他轻轻拉开和门。
「失礼了……」
和室里却没有任何人。
堀内一惊,转眼瞥见残留的烛泪旁,那裹着白布的骨灰瓮也不见踪影时,他心中蓦然紧抽,该不会……?
强捺下心中的不安,他吩咐小侍,紧急通知母亲前来,一边派人搜寻整座院落。他自己则往樱苑中找去。
凌晨时分,光丝微微洒下,而黑夜尚未离去,明暗交错之际,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如淡墨般的天光。
空气中飘着一阵阵的雾,彷如云霭。那灰蒙蒙的水气,随着白昼的接近,慢慢散去,凝结成晶莹的水滴。
昨夜雨过,樱花纷落,泻了一地的花瓣,踩上去湿漉漉的,带着春天的气息。堀内却无暇顾及,他万分紧张地寻着。
正慌张时,那盛开的古樱下,他发现了要找的人。
一身白衣,男人远远伫立树下。樱花随风摇曳着,美得不可思议,隐约却带有一股张牙舞爪的气势。
堀内小心翼翼地靠近。微弱的天光下,男人俊美的侧面毫无表情。
「…少爷……」
他痛苦地轻声呼唤。
男人彷佛没有听见,目光只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樱树。
曙光逐渐增强,天边开始泛白。堀内凝视着这个他曾发誓要跟随一辈子的人,内心有着说不出的悲苦。
男人依旧一动也不动,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神情却异常镇定,隐约带着一抹绝决,像是作出了某种抉择。
许久,男人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地,他的语气很平静,堀内却忍不住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
「…一起…」,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他会永远待在这里……和我一起……」
堀内震惊地望着男人,他扭曲着嘴唇彷佛要说话,张口的瞬间,一阵异常激烈的哽咽涌上。他兀自强忍,眼中却不禁涌满泪水。
风还在吹着,死去的樱花不断飘零而下,色泽艳丽的刺痛人眼。那纷飞的花瓣逐渐地掩去了树下的身影……。
不久,伊藤泉一郎将官伤愈归队,派往支那南部,一月后的边境决战中,不幸玉碎。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终告结束。
追寻16(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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