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随军到承德避暑山庄。相思苦情中,被人拖进抱月楼,与英英姑娘一夜风流。为此他与军头元六一场恶斗,茶水章为救人一命,于慈禧前冒险说情。秀子躲不过命,嫁了王爷的痴儿。送亲的路上,野马惊驾,荣庆救人于危难,不料与吟儿偶然相逢。
那天晚上荣庆一气之下出了军营,一路向北走去,走了没多远,又无奈地回来了。正如元六所说,纵然跑到天边也是大清国的天下,他身为皇上的护军,真要当逃兵,自己惹祸不说,还会连累他二舅和家里人,所以他尽管非常不情愿,最后还是回来了。元六躺在门边炕头上瞅着他悄悄爬上自己炕位,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却没出声,第二天当荣庆面也没提,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几天后,荣庆所在的健锐左营便随着八旗骁骑营调防到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比南苑行宫热闹得多。皇上御驾未到时,军营管得不严,没事可以上城里逛酒楼茶馆,闲下来可以在营房里赌钱,月头领饷时护军们三五一群地跑到妓院玩女人,比在南苑自由得多。但这一切对荣庆来说,似乎毫无意思。他最关心的是吟儿。过去虽说见不到她,但每隔一、二个月她们家里人探宫时,多少总能带回一些有关她的消息,他也能求她们家人给她捎话,两人至少保持着一线微弱的联系。到了承德,关山阻断,音书全无,两人之间犹如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联系。
想到当年他与吟儿耳鬓厮磨。切切私语的情怀;想到他俩跪在地上面对苍天,生生世世结为夫妻的山盟海誓;又想到就在他带着花轿去她家迎亲的时候,她突然被宣入宫。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仍然觉得像一场恶梦。
他想她想得心力憔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想,也不是一时一地的想,这种无时无刻的想念只能是一个结果,那就是越想越苦。当初她刚进宫时,他觉得没法活了,后来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唯一的信念便是扳着指头算着她出宫的日子:七年,二千七百多天,而每天对于他来说偏偏又是那么难熬,真像古人诗中所说:“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这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苦等啊。
他在营中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日子,他常喝酒,喝了酒往床上一躺,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道,等他睁开眼,日子又过了一天,这样离他苦等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今天领了军饷,傍晚他便独自跑到承德府大街边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坛米酒,切了二斤酱牛肉,坐在那张乌黑油亮的破方桌前喝开了。
他正喝着酒,元六领着军中四、五个弟兄进了酒馆。
一个长着枣核脸的矮个头眼尖,一进门便见到荣庆,指着他对同来的元六等人叫起来:“你们瞧,荣庆在这儿。”他这一叫,护军们立即跑到荣庆身边,一边招呼他一边在方桌四周落下ρi股。
“我说荣庆,你一个人吃独食,不跟爷们招呼一声,太不够意思!”枣核脸边说边从盘子里抓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荣庆瞪一眼枣核脸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酒。
“怎么着,看我不顺眼?”枣核脸骂骂咧咧地挨着荣庆坐下。
“就看你不顺眼,你想怎么着?”荣庆心里本来就不顺畅,加上酒劲儿往头上涌,板着脸猛地从长凳上站起。
“想打架?”枣核脸站起来摆开架势。
“老九!你玩得过他?”元六不动声色对枣核脸说,不想让他俩动手。
“我还不信了!”老九不甘示弱地盯着荣庆。
“闹什么呀?睡不着觉赖枕头?还不坐下!”元六看出荣庆自从到了承德府,一直心事重重,老九真要惹上他,肯定一场恶斗,他作为这些人的头头,自然不想他们伤了和气,便上前将老九拖到自己身边的条凳边。碍着元六的面子,枣核脸只得悻悻地坐下。为了缓和场上气氛,元六对护军们说:“今儿我请客。”
元六下午在牌桌上赢了钱,一听说他要请客,众人连忙起哄,有人吵着要吃狗肉,有人叫着炖鹿鞭。
“行啊。吃什么由你们挑!”
“就怕六爷心疼钱!”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心疼?”
“我想吃个娘们儿!”一名护军放纵地大叫,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行啊。”元六看一眼闷头坐在那儿的荣庆,提高嗓门说,“一人儿一个,伸手算一个!喝完了立即上抱月楼。”没等天黑,酒足饭饱的护军们离开了酒馆,簇拥着元六一路向街南的抱月楼走去。到了十字路口,荣庆要回军营,不肯随大伙儿去妓院。众人拖住他不让他走,一定要他随大伙儿一起去妓院。
“荣庆,走啊!”元六走过来拍着他肩膀,满嘴酒气他说。
“给六爷面子,不玩儿白不玩儿!”有人推荣庆一把。“我……我今儿喝多了。”荣庆躲着别人的眼光。
“别拉皮条了,我们荣庆还是个雏儿呢!”有人故意逗他。
“荣庆!说实话,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元六见对方支吾着不说话,将他拖到一边,低声说,“你准是还没见过娘们儿吧?听我的没错,尝尝鲜儿,不想家,”说完咧开大嘴畏亵地大笑。就这样,护军们七手八脚地拉着三分酒意的荣庆一起向抱月楼走去。
元六和荣庆等人进了妓院,一位姓张的妈妈见到元六,立即满脸笑容迎上来打招呼,一边埋怨他,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元六显然与张妈妈很熟,一边说着好话哄她,一边指着荣庆等人,说这都是他军中的好兄弟。
“这位是荣爷,这位是李爷,那二位是杨爷和丁爷……这位是张妈。”元六边说边在张妈ρi股上拧了一把。
“你个不正经的,闹到我头上来了!”张妈妈满脸飞红,当胸拍了元六一巴掌。
“打呀!您再打呀……”元六咧着大嘴,嘻皮笑脸地伸着脖子。
“各位军爷!”张妈媚一眼元六,然后向护军们拱拱手,“你们能上我们这儿,那是瞧得起我们,盼着你们玩得尽兴,下次还来帮衬。”
军爷们随着张妈进了花厅。按妓院规矩,客人再晚也得在这儿包一桌酒,先由姑娘陪着吃了喝了再上房,元六等人本来就没喝好,于是纷纷在酒桌边坐下,一边眼巴巴等着妈妈招呼姑娘们出来亮相。
荣庆坐在那儿偷偷打量着四周,心里说不出地紧张。他生平第一次出人这种地方,当他看见张妈领着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走进时,顿时眼花缭乱,心口不由自主地急跳。
“这是英姑娘,这是黄姑娘,这是刘姑娘。李姑娘和潘姑娘……各位军爷仔细瞅准了,一人挑一个,保准一个个陪你们玩个痛快!”张妈妈指着身边一溜排姑娘向护军们一一介绍。她话音刚落,好几个人都指着英英姑娘七嘴八舌叫起来:“我要英英!”
“我也要!”
“不行,今儿英姑娘归我……”
“是我先叫的!”
众人闹成一团,唯独荣庆坐在那儿没出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那位众人争着要的英英身上。英英长得白净,看上去她与吟儿年龄相仿,身材比吟儿略高,两只媚眼非常粘人,确实讨人喜欢,难怪大伙儿都争着抢她。他由英英想起吟儿,心立即乱了,觉得来这种地方似乎有些对不起吟儿,恨不能立即离开,但实在又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在这种特殊环境中、和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对面在一起,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激动。
面对众人的争吵,元六从方桌边站起,对众人挥挥手,让大家都别吵,说他有个办法,大伙儿抓阉,谁抓着了归谁。众人一听都拍巴掌叫好,一致表示同意。元六走到一边,写了几位姑娘的姓,然后走到酒桌边:“为了公平,我不抓阎了,今儿谁也不要,就要张妈妈陪我!”
“去你的!我老得可以当你妈了。”张妈妈其实并不老,顶多二十七、八岁,只是比起她身边这些十七、八岁的姑娘确实大了一截,所以她嘴上骂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今儿就是奶奶我也要了。”元六伸手搂住张妈妈,伸手将纸阄扔在桌面上。
众人纷纷抢着纸阄,剩下最后一个纸阄滚到荣庆面前。众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纸阅,全都有些悻悻然。元六抓起荣庆面前的纸阄打开一看,乐得叫起来:“好!英英归荣庆了!”说着将英姑娘往荣庆面前一推。
英姑娘妩媚地一笑,顺势坐在荣庆怀里,一手搂着他脖颈子,一手举着酒杯:“荣军爷!来,干了这杯酒!”她说着举起酒杯和荣庆碰了杯,也不管对方喝不喝,仰起脖子一口干了。
除了吟儿,荣庆生平第一次怀抱别的女人,心里说不出地慌乱,紧张得连手心都出汗。隔着单薄的纺绸旗袍,他伸手摸着英姑娘那温软的肉体,周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点着了,咝咝叫着在血管里涌窜。他兴奋地涨红了脸,在众人鼓噪下,也将酒杯里的酒干了。
姑娘们对号人座,纷纷坐进各人怀里。
“荣庆!”元六高兴地举着酒杯大叫,“今晚上你中了彩,我们大家敬你一杯。”
英英给荣庆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举起杯子,拖着荣庆站起来和众人一起干了杯。顿时酒桌上热闹开了,打情骂俏,划拳赌酒,有人让身边的姑娘陪着喝酒,有人干脆接着姑娘一通乱摸。
来这儿之前,荣庆已经喝了不少酒,加上这会儿又一连几杯白酒下了肚,顿时飘飘然,一时间忘乎所以。在同伴们的感染下,加上英英特别喜欢他,又很主动,于是他渐渐放开了胆子,任英英接着自己说话。
“荣军爷!你们这些人当真在宫中当差?”
荣庆不置可否地笑笑。
“听说宫中那份气派可了不得,地下铺得是金砖,屋面上盖得是玉瓦。还有人说老太后和皇后每天都用羊奶洗澡,有没有这么回事儿?”另一位姑娘也好奇地问桌上的军爷。
“你问他,他是我们头!”枣核脸指着元六说。
经老九这一说,姑娘们包括张妈妈也都来劲了,都要元六说说宫中清况。元六一直跟外面人吹他们是皇上的禁军护卫,禁军哪能不知道宫中情况?当着许多兄弟和姑娘的面,他元六自然不能装熊,于是乘着酒兴,将从别处听来的有关宫中的情况,添油加醋地海吹神侃了一通。
“宫里的规矩大了,每一步都有尺寸管着。像你们这号的,要是换到宫里站岗,甭多,一天,全把你们发到黑龙江充了军!”元六吹昏了头,当着姑娘们的面损起他几个部下。
“六爷,您去了几天才充军哪?”枣核脸知道对方喝多了,吹走了嘴,故意跟他开玩笑。
“废话!我原本就在宫里当护军,对头儿我干了六年!你们打听去,错过一回没有?”
“宫里都有什么规矩呀?您也让我们开开眼哪。”张妈妈勾着元六脖颈子问。其他姑娘也跟着起哄,一定要他说。
“这可从哪儿说呀?”元六喝了口酒,一拍脑门,“这么说吧,宫里什么最严?关防最严!犯了就是死罪,丁点儿不含糊!你们谁知道,见天儿晚上,宫门上锁,里头还有男人没有?”
“当然有,听说太监就上万。”张妈带头说,其他姑娘也起哄。
“那不算。”元六说。
“有,有皇上。”有人说。
“皇上也不算,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男人?”元六这一问不但姑娘们说不出,护军们也说不出,看见自己部下和姑娘一样全愣了神,都说不知道,这下他更来劲儿了。
“听好了,不多不少,一共七个男人!”元六看众人一眼,得意地扯着嗓门说,皇宫中七个男人分了三拨儿。头一位是军机处的奏事官,为了防止国家一旦发生紧急大事,好立即向皇上报告。这人住在月华门值房,从夜里直到天明,不许下东台阶一步。其次是两位御医,专伺候太后皇上瞧病的,以防龙体不适,随叫随到。他们住在日精门寿药房,夜里不许下西台阶一步,门外有太监盯着。再就是乾清门侍卫,一共是四位,不用说,这些人是守乾清门的。皇城分内外城,太后皇上住在内宫,乾清门是内宫的大门。别小看这些侍卫,听上去是看门的,但这些人官居四品,放出京城到下面去,一个个至少也是个府台总兵的人物。
人们听得一身是劲儿。妓汝们因为他们是皇家护军,才向元六打听宫中的事,他是头,代表这些军爷们说些外人不知道的,满足姑娘的好奇心,显示出护军身分的尊贵就行了。可他吹得忘乎所以,忘了这层人物关系,将部下也当作听众一块儿吹将起来。他吹得这些,别说姑娘们不知道,护军们也不知道,其实就连他自己也闹不清真假。荣庆听得十分认真,特别当元六说起这些乾清门侍卫,他们不但能自由出入皇宫,而且夜里能留在内宫,心里说不出地羡慕,心想要是自己能当上乾清门侍卫,一定有机会见到吟儿。想到吟儿,他紧紧搂着英英姑娘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不像先前搂得那么紧,同时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内疚。随着这一闪而出的念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关老爷当年还坐怀不乱,我只要不跟英英姑娘上床,守住这最后一道关就算对得起吟儿。他正胡思乱想,元六那边又吹起宫女的事,他慌忙收了心,竖起耳朵,不放过对方说得每一句话。
有人问宫女究竟有多少。元六说谁也说不准,大约有好几千人,从皇太后算起,皇后皇妃各宫的主子,人人手底下都有十来个使唤的宫女儿。又有人问,这么些宫女年纪轻轻,整天儿见不着个男人,这日子怎么过?
“她们哪儿见去?可不就素着呗。”
“跟咱们一样,全素着!”
“素跟素还不一样,听说呀,那宫女儿虽说没有真老公,可有假丈夫!”元六朝众人神秘地眨巴着眼睛。一听说宫女们有假丈夫,姑娘和禁军们全都来神了,追问其中的意思。“假丈夫就是太监哪!虽说他们一个个都废了武功,总还长了个男人形儿。”元六话音刚落下,酒桌上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荣庆没有笑,也笑不出。他咬着腮帮,想起他那次混人城墙豁口边,只能远远站在一边,想走近一点看看吟儿都不可能,而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却天天和宫女们在一起,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愤怒,他一方面恨那些太监,另一方面又觉得元六故意中伤宫女和太监。宫中规矩严,根本不可能发生元六说的这种事,特别想到吟儿也是一位宫女,比起这些护军要有身分得多,他竟然敢嘲笑她们。他本来喝多了酒心里就不痛快,所以元六的胡说八道和周围的笑声更惹怒了他,他突然拍着桌子对元六大叫:“你胡说!”
他这一叫,众人顿时愣住。元六收住笑声,瞪他一眼:“你说谁?”
“就说你!”荣庆跳着脚。
“你小子欠揍!”元六火了,跳到荣庆身边要动手。张妈妈一看不对劲儿,慌忙拖住元六,说荣庆酒喝多了,其他人也上前拦住荣庆,不让他们动手。荣庆跳着脚,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硬说他没喝多,显然想跟元六闹事。元六要揍荣庆,要不是二个护军紧紧抱住他,和张妈一起将他拖走,准会闹出事来。元六悻悻地跟着张妈妈走后,其他姑娘都拉着身边的军爷走了。英英拖着荣庆要他上楼,他不肯,冲着楼梯口大叫:“胡说!胡说!胡说!”
英英好不容易劝住酒醉醺醺的荣庆,连哄带骗地拖着他进了暖房。她沏了杯热茶,让他喝了醒醒神儿,这才帮他脱了衣裤鞋袜,扶着他上了床。然后她走到床边,将木柜上的油灯捻得小小的,这才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搂着荣庆在他身边躺下。
荣庆迷迷糊糊睁开眼,在一片微弱的昏黄中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紧紧缩在他怀里,心窝里的血顿时像滚开的水沸腾着,一股难言的欲念随着他周身的血燃烧起来。他激动地喘着粗气,本能地渴望将对方抱住,和她融为一体,甚至将她辗揉成无数碎片,活生生地吞下。他是这么想却没这么做。那双手似乎不听他的使唤,木然地颤栗着,嘴巴喃喃发出一片含混不清的音节,连他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她一看便知道他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儿,浑身紧张地颤抖。瞅着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怯怯的神情,她那本已麻木的心突然涌出一股隐隐柔情。她憎恶这张床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厌恶那些除了欲念再也没有其他的内容的粗野,痛恨她身为玩物不幸的命运。面对这位生性腼腆的年轻军爷,觉得他跟其他男人全然不同,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后背,竭力以女性的温柔令他安心。
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放松了。他再次睁开眼,神情恍惚地盯着她。她妩媚地一笑。这一笑立即让他想起心爱的女人,他仔细一看,原来怀里的正是吟儿,他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突然发狂地抱住对方,嘴里喃喃叫着:“吟儿!吟儿……”
“荣爷,我不是金儿银儿的,我是英英。”
“谁说你不是?”荣庆迷迷糊糊地坐起,两眼瞪得好大,在昏暗的油灯下盯着她,“你骗我,你是吟儿……”
“荣军爷!我是英姑娘。你忘了,我是你抓阄抓到的英英……”她趴在荣庆耳边低声说着,一边伸手脱他内裤。
“你不是吟儿?”他猛然将她推开。
“是,我不是……我当然不是吟儿。”她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激动地叫起来。她一边叫,一边将床边的油灯吹灭,放荡地扑在他怀中。
“滚!你不是吟儿!给我滚!”
黑暗中,荣庆从喉头挤出一声暗哑的吼叫,粗野地将英英一脚踹下床。英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光着身子坐在地下,轻声哭起来。
天刚透亮荣庆便醒了,发现自己和一个年轻漂亮女子躺在一张床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睁大眼睛,竭力回忆着昨晚上发生的事,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隐隐记得酒桌上的事,甚至还能模模糊糊记得大伙儿为英英姑娘抓阄,后来又为元六吹宫女的事和他争吵,再往后他便记不起了。
瞅着晨光中的英英,见她和衣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熟,他心里立即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懊丧。已经不用再往下想,他已能猜出昨晚上大概发生的事。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急急忙忙穿上外衣,然后带上房门无声无息地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城东的喇嘛庙,诚惶诚恐地跪在神龛前向菩萨磕头,求菩萨饶恕他犯下不可原谅的罪孽,他不该和抱月楼的女人上床,他对不起吟儿,对不起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回到军营,元六和枣核脸等一班兄弟早已在那里等他。每次逛过妓院,这些军爷们总要聚在一起交换情况,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特别荣庆头一次让他们拖下水,而且人人争抢的英英姑娘又让他得手,因此军爷们一个个伸着脖子等他回来拿他开涮。
“这下子雏儿算是开荤了,昨儿当了一夜新科状元!”他一进门,元六便咧着大嘴跟他开玩笑,其他人也跟着闹开了。纷纷问他昨晚上骑了没有,一晚上骑了几回,英姑娘奶子大不大等等。他越是不说话,其他人越是逗他。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元六见他脸憋得通红,咬着双唇硬是不说话,心想多半他是头一次没经验,那好事儿没干成,心里憋气,伸手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问他,昨晚上到底怎么了?
“那要问你!”荣庆心里因为吟儿的事本来就窝心,看见对方那一脸的邪笑,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问我?你俩扒光了在一起,老子也没在跟前!”元六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其他人也跟着元六笑起来。荣庆满肚子沮丧和懊恼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呸!”他气得一跺脚,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要走。
“站住!”元六见他真的翻了脸,火气一下子蹿上来,“嘿,狗咬吕洞宾!老子花钱请你跟女人上床,请错了?”
“错了,错了,就错了。”荣庆站在门边一连声说叫着。
“再说一遍。”元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手握拳走到荣庆身边,两眼愤怒地盯着对方。营中当兵近六年,别说他现在好歹是个小头目,就是当兵那会儿,也没人敢这样对他。
荣庆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心里那股气不顺,加上当着许多兄弟的面,硬着头皮重复着:“错了。错了。”
“你活腻歪了!”元六出手极快,当胸给荣庆一拳,将他打得一连后退了几步,差一点摔倒在门边。
一见他俩真的动手,有人想上前劝架,被枣核脸等人拦住,他们说荣庆太混帐,该由六爷教训他一下,等荣庆站稳身子,元六已经跑到门外空地上,摆开架势等着他。荣庆果然向元六扑上去。两人扭在一处,像两头较劲的公牛,相互扯着对方肩膀在场地上不肯后退一步。相持了一会儿,荣庆突然发力,拦腰抱起元六,想将他摔倒。没想元六顺势一转,借着对方的冲力,抄起右臂反将荣庆身子夹在腋下,将他扔在地上。
“服不服?”元六在众人一片掌声中问道。“不服!”荣庆爬起来又扑上去。两人斗了没一袋烟工夫,荣庆再次被对方摔倒。荣庆总也不服,一连几次摔在地下,摔得鼻青脸肿,累得气喘嘘嘘,爬起来又扭住元六不放,结果仍然像上次一样被对方重重摔在地下。
“说,我错,还是你错了?”元六双手叉腰,对摔在地下的荣庆说。
“你错,你错,就是你错……”荣庆从地上爬起,嘴里仍然不服软,爬起来又要跟对方摔跤。
元六心里纳闷,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心想到底哪儿得罪了他,跟自己没完没了地玩命。要依他脾气,他早就将对方揍扁了,毕竟因为他是恩老爷的外甥,手下总得留情。想到这儿他气先消了一半,索性不理对方,转身向营房门走去。荣庆见元六不肯再打,觉得自己实在没脸面,急得从后面追上,趁元六毫无防备,上前一把抱住他后腰,将他摔倒在营门边。
围在四周的禁军当即哗然,特别是枣核脸等人火了,一拥而上要揍荣庆。荣庆心一横,当即跳起来,抄起挂在营房内墙上的大刀,“谁敢上!”禁军一个个愣在那儿。这时元六从地上爬起,向众人挥挥手说:“都站开!谁也不许上!谁上来谁是寒碜我!我一个人儿还拿不了他?”元六转脸拍着胸口对荣庆说,“会使吗?朝这儿砍!”
荣庆手握大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砍呀!浑小子!”元六大叫。
望着脸不改色的元六,荣庆反倒软下来。尽管昨晚上的事跟元六有关,但总不能说元六存心害他,坏了他对吟儿立下的誓言。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经不住别人劝,跟他们去了妓院,这能怨谁?想到这儿,一股热流顶上鼻沟,心里禁不住地发酸。他扔了手里的大刀,一ρi股坐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在心里狠狠诅咒自己:怨我太混帐了,做出这种事,对不起天上的菩萨,更对不起吟儿啊!
吟儿站在下房的窗口,望着高高的宫墙发呆,宫墙下有一片花坛,她刚进宫时那一丛丛月季花开得正艳,这会儿早已凋谢,成了一堆枯枝败叶在秋风中瑟缩。花犹如此,人何以堪?正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啊!过去读这些古人的诗,虽然觉得好,但好在哪儿并不觉得,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滋味。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荣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她说不清,但觉得这首诗却如此贴切地表达了这种苦想之情,有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荣庆,越想越觉得没指望,越没指望越是要想,在这绝望的苦想中,胸口里好像爬满了无数小虫,拼命啃吮着她那颗血淋淋的心。心掏空了,身子也空了,就像香炉上燃烧的线香,随着那股冉冉青烟,留下的是灰烬,是空,什么也没了。没有眼泪,没有悲痛,没有任何感觉,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啊!
所幸的是在宫中太忙,天不亮就得起来做活,一直累到天黑,晚上倒在床上已经筋疲力竭,脑子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否则这种苦想会毁掉她。有时候这种渴望的念头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刚刚浮出,立即被她卡断,她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想。她常在心里提醒自己:再熬上六年多,她就能再次见到他,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去,为她庆哥活着。
前几天,母亲在嫂子陪同下来宫中看她,当她得知他已经去承德当禁军,一方面因为他离开自己太遥远感到沮丧,另一方面也庆幸他不在京城,否则不知他会干出什么荒唐事,就像上次和小玉一起扮作赶车的混进来看她,一旦出了事就完了。宫中规矩森严,外人不知道。你想想,倩儿为了一条男人的汗巾活活让人打死。她正想着心事,身后突然响起平儿的叫声。吟儿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
“瞧你吓的,脸都白了。”平儿看一眼对方。
“平姐姐,”吟儿拍着胸口说,“我自小就有这毛病,一点儿动静就吓得我半死!”
“秀子姑姑回来了!”
“真的?”吟儿惊讶地瞪着两眼,“在哪儿?”
“在西偏殿,两个小太监陪着一起回宫的,看来她少不了要挨板子。”
“走,去那边看看,”吟儿要平儿跟她一起去西偏殿。
平儿怕她惹事,非但不肯去,而且也不让她去。吟儿一定要去。平儿坚决不让她去,两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正在这时,刘姑姑来了,要吟儿立即去西偏殿,吟儿本想问问什么事,见刘姑姑一脸的肃然,话到嘴边没敢说,一路跟着对方向西偏殿走去。
慈禧本来想处死秀子,由于茶水章说情,老太后抛了铜钱,借着菩萨的名义饶了她一条命。家法不能饶,所以今儿秀子被太监从空房带回储秀宫,要在西偏殿用刑。总管李莲英身兼太后身边的宫监,亲自在这儿监督,由刘姑姑领着几名宫女在一边侍候,吟儿是秀姑姑带的宫女,算是秀子的弟子,所以也被叫来了。
一进殿门,吟儿便看见秀子低着头,一身素衣站在大圆柱下。圆柱下放着一条长凳,长凳边站着几名太监,其中一人手里握住一根大半人高的竹板,竹板上漆着黑白二色,气氛非常紧张。
李莲英看一眼守在殿门边的太监。两位太监立即将宫门关上,殿内顿时暗下。“传家法。”李莲英话音一落,两名早有准备的太监上前将秀子按在长凳上,身材高大的打手将漆有黑白二色的竹板双手捧着递到李莲英面前,让对方检查。李莲英摸摸竹板点点头,刘姑姑这才带着吟儿走到秀子身边,撩起她的上衣裙袍,慢慢褪下她的长裤,然后再剥下她内裤。吟儿一边剥秀子的衣服,一边觉得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随着太监的叫板声,打手的竹板从空中落下,在秀子的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吟儿看见秀子双手紧紧抓住长凳,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开着,脸上一片惨白,每打一下,她的身体便痛苦地抽动一下。
秀子羞辱地闭着眼睛,死死咬住牙根,不让自己叫出声。殿内一片肃静,只听见太监的叫板声和竹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不一会儿,秀子雪白的ρi股上渗出一道道血印。
李莲英站在那儿监刑,脸上毫无表情。那名身材高大的太监打足了四十大板,这才停下手,抬头望着李莲英。李莲英向太监摆摆手,太监提着竹板悄无声息地退下。这时,刘姑姑带着吟儿和另一名宫女,用事先准备好的草纸盖在秀子血肉模糊的ρi股上,草纸很快让血浸透。吟儿说不出地心疼,她垫好草纸后,轻轻替秀子拉上裤子,和另一名宫女一起将秀子从长凳上扶起。
李莲英看一眼秀子:“秀子!你知罪吗?”
“奴才知罪。”秀子满脸泪痕,咬着牙不敢哭,在吟儿搀扶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老佛爷念你在她身边伺候多年,赏你一瓶云南白药!”李莲英从小太监手里取过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瓶云南白药。
“奴婢谢老佛爷恩典!祝老佛爷吉祥如意,万寿无疆!”秀子慌忙跪下,忍着伤痛一连磕了三个头,这才双手接过云南白药。
李莲英离开西偏殿,一路来到储秀宫正殿,向慈禧禀报用刑的情况,同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向她禀报,那就是他怀里揣的这份奏折。
慈禧正在东间房内用茶,茶水章在一旁侍候着。李莲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是唯一不用通报便能直接见太后的人,连光绪皇上也没有这份特权。他走到慈禧面前跪下:“奴才叩见老佛爷!”
慈禧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皮子看一眼李莲英:“李总管起来吧,有什么事站着说。”
“折寿了,折寿了,老佛爷千万别这么称呼奴才!”李莲英从地上爬起连连作揖,一边从怀里取出瑞王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