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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冰与火之歌 权利的游戏 下部 > 仰二

仰二

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已经成年,达到十七八岁,还有一个年过二十。但多数人

都很年轻,在十六岁以下。

布兰在鲁温师傅塔楼的阳台上观看他们挥舞棍­棒­和木剑,气喘吁吁,闷哼和咒

骂。木头敲击的喀啦声响彻校场,不时还传来挨揍时发出的号叫。罗德利克爵士迈

着大步,在男孩群里走来走去,白胡子下脸红成一片,嘴里念念有词,布兰从没见老

骑士的表情如此严厉过。“不行,”他不停念叨,“不行,不行,不行啊[”

“他们打得不太好。”布兰怀疑地说。他漫不经心地搔搔夏天的耳背,冰原狼啃

着一块后腿­肉­,牙齿咬得骨头嘎吱作响。

“没错,”鲁温师傅长叹一声,表示同意。老学士正用长长的密尔透镜管测量影

子,计算低挂在晨空中的彗星的位置。“他们得多花时间训练……罗德利克爵土考

虑周到,我们需要人手防守城堡。城里­精­锐的卫士都被你父亲大人带去君临,你哥

哥又把剩下的全部带走,方圆几里格内可用的年轻人也都跟着他走了,许多人一去

就不会回来。我们得找人代替他们的位置。”

布兰愤恨地看着楼下汗流浃背的男孩。“如果我还能走路,他们谁都打不过

我。”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握剑,是国王到临冬城来的时候,只是用把木剑,他却把

托曼王子打倒在地好多次。“罗德利克爵士应该教我用斧子,我去做一把长柄斧,就

可以让阿多当我的脚,我们一起当骑士。”

“我想这……恐怕不太可能。”鲁温师傅说,“布兰,打仗的时候,人必须手脚和

思想完全一致才行。”

下方的场子里,罗德利克爵士正在高喊:“你们打起来活像呆头鹅,他啄一下,

你啄回去,要挡啊!把攻击挡下来!打架像鹅怎么成?这是真剑的话,啄一下你的

手就没啦!”旁边一个男孩忍不住笑出声,老骑士立刻转身面对他。“你觉得好笑?

啊?你到底懂不懂礼貌?你瞧瞧你,打起来像刺猬……”

“从前有个骑士眼睛看不见,”布兰固执地说。罗德利克爵士在下面继续喝骂。

“老­奶­妈跟我说,他有一根长长的棍子,两边都有尖刀,他可以拿在手中转,一次砍

两个人。”

“那是‘星眼’赛米恩,”鲁温边说边在簿子上做记号。“失去双眼之后,他把星辰

蓝宝石放进空空的眼窝,吟游诗人是这么唱的。可布兰啊,g口只是个故事,就像傻瓜

佛罗理安的故事一样,都是从英雄纪元流传下来的寓言。”老学士啧了一声。“你要

学着抛开这些白日梦,它们只会伤你心的。”

说到了白日梦,倒是提醒了他。“我昨晚又梦见了那只乌鸦,就是生了三只眼睛

的那只。它飞进我的卧房,要我跟它一起走,我就随它去了。我们飞下墓窖,父亲正

在那里,我和他说了话。他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鲁温透过镜管向外看。

“我记得……好像是和琼恩有关的事,”这个梦令他很不舒服,比其他有乌鸦的

梦更甚。“后来阿多不肯下墓窖去。”

布兰看得出,老师傅有些心不在焉。他把眼睛从镜管上抬起,眨了眨。“阿多不

肯怎样?”

“不肯下墓窖去。我醒来之后,叫他带我下去,看看父亲是不是真的在那里。起

初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只好叫他到这到那,最后走到楼梯边,但他却死活不肯

下去。他就站在楼梯口,说着“阿多”,好像他怕黑,可我有火把啊。我好生气,差点

就像老­奶­妈一样敲他的头。”他见老师傅皱起眉头,赶忙补充一句,“不过我没敲

啦。”

“很好。阿多是个人,不能像驴子一样随便打的。”

“在梦里,我跟乌鸦一起飞下去,可我醒来以后就飞不了了。”布兰解释。

“你为什么想到墓窖去?”

“我跟你说了啊,去找父亲嘛。”

学士扯扯脖子上的项链,他觉得不安的时候常会这么做。“布兰,好孩子,总有

一天艾德大人会化身石像,坐在地底墓窖,和他的父亲、祖父,以及古代冬境之王以

来所有的史塔克家人团聚……但愿诸神保佑,g6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你父亲现下人

在君临,是太后的阶下囚,你到了墓窖也找不到他的。”

“可他昨天晚上真的在啊,我还跟他讲话呢。”

‘‘好个固执的孩子。,’老师傅叹口气,把簿子挪到一边。“你想下去看看?”

‘‘我去不了,阿多又不肯,楼梯太窄还曲折得厉害,所以小舞也不行。”

“我想这还难不倒我。”

于是他找来女野人欧莎代替阿多,她身高体壮,又从不抱怨,叫她去哪里就去

哪里。‘‘大人,咱打小在长城外长大,一个地洞吓不倒我,”她保证。

‘‘夏天,过来。,’欧莎伸出­精­瘦而结实双手抱起布兰,布兰一边唤道。冰原狼立刻

丢下骨头,跟随欧莎穿过校场,走下螺旋阶梯,来到地底的冰冷墓窖。鲁温师傅走在

最前,手持火把。布兰不在意——不太在意——被她抱着,而非背在身后。罗德利克

爵士已命人砍断欧莎的脚链,因为她来到临冬城之后,不仅忠心耿耿,而且工作又

有效率。两个重镣环虽仍在她踝上——表示她还未得到完全的信赖——却不影响

她下楼梯的稳健步伐。·

布兰不记得自己上次到墓窖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可以确定,是意外发生之

前。他小时候常与罗柏、琼恩及姐姐们在这下面玩耍。

他好希望这会儿他们都在,那样的话,墓窖就不会这么­阴­森吓人。夏天潜入充

满回音的幽暗,停下脚步,抬起头,嗅嗅死寂的冰冷空气。随后它张嘴露出尖牙,缓

步向后爬开,在学士的火炬照耀下,它的双眼闪着金光。即便刚强如铁的欧莎,此刻

也觉得有些不自在。“看起来都是些­阴­森的家伙。”她一边扫视长排的大理石王座,

一边说,上面坐着历代的史塔克。

‘‘他们是冬境之王。,’布兰低声道。不知怎地,他觉得在这里似乎不应该大声讲

话。

欧莎微微一笑。‘‘冬天是没有国王的。假如你亲眼见识过凛冬的威力,你就知道

啦,夏天的小子。”

‘‘他们在北境称王长达数千年之久,”鲁温师傅说着举起火把,照亮石像的脸

庞。它们有的头发极长,生了大胡子,毛茸而坚毅的脸有如趴伏脚下的冰原狼;有的

则是修面整洁,五官憔悴而锐利,有如横放膝上的铁剑。“他们都是生长在艰苦环境

中的坚毅之人。来n巴。,’他快步朝墓窖深处走去,经过一排排石柱和无数的雕像,手

中高举的火把向后曳出一条长舌。

墓窖宽阔,比临冬城本身还长。琼恩曾对他说,在墓窖底下,更深更幽暗的地

方,还有其他墓|­茓­,年代更久远的古代君王便睡在那里。这样看来飞口果火把熄灭,

那可就糟了。夏天不肯离开楼梯,只有欧莎怀抱布兰,跟着火把。

“布兰,学过的历史还记得么?”学士边走边说,“如果你还没忘掉,就告诉欧莎

这些人是谁,以及他们的生平事迹吧。”

于是他环顾经过的张张脸庞,属于他们的故事便纷纷涌现。这些故事虽是鲁温

师傅告诉他的,但使他们鲜活还得归功于老­奶­妈。“那个是琼恩·史塔克,海盗从东

方来袭时,他把他们打退,并在白港盖了城堡。他的儿子是瑞卡德·史塔克,不是我

爷爷,而是另一个瑞卡德,他从沼泽王手中夺走颈泽,并娶了沼泽王的女儿为妻。那

个很瘦很瘦,长头发尖胡子的是席恩·史塔克,大家叫他“饿狼”,因为他一天到晚打

仗。那个个子很高,一副做梦模样的国王也叫布兰登,‘造船者’布兰登,他很喜欢海

洋。他的坟墓是空的,因为他乘船向西横渡落日之海,从此下落不明。他的儿子是

‘焚船者’布兰登,他在伤心之余,纵火烧掉了父亲所有的船只。那个是罗德利克·史

塔克,传说他在一场摔角比赛里赢得了熊岛,并把熊岛赠送给莫尔蒙家族。那个就

是‘降服王’托伦·史塔克,最后的北境之王,第一个临冬城公爵,是他向征服者伊耿

投降。噢,你看那边,他是克雷根·史塔克,曾经和伊蒙王子决斗,后来,龙骑士说这

辈子再没碰上比他更优秀的剑手。”他们几乎走到了末端,布兰只觉一阵哀伤涌上

心头。“那是我爷爷,瑞卡德公爵,他被‘疯王’伊里斯处死。他女儿莱安娜和他儿子

布兰登就在他身旁的坟墓里。不是我,是另一个布兰登,我父亲的哥哥。他们原本不

该有雕像的,那是公爵和国王才享有的荣耀,可父亲实在太爱他们,所以也为他们

造了雕像。”

“这女孩很漂亮。”欧莎说。

“劳勃和她已经订了婚,雷加王子却把她强行掳走,并弓虽暴了她。”布兰解释,

“为了救她回来,劳勃挑起了一场战争,他在三叉戟河上用自己的战锤亲手杀了雷

加,但莱安娜却已经死去,他最后还是来不及救她。”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欧莎说,“但那几个空空的洞更教人难过。”

“以后,那里就是艾德大人的坟墓,”鲁温师傅道,“布兰,你梦中就是在这里看

到你父亲的吗?”

“是啊。”回忆令他颤抖,他不安地环顾墓窖,颈背毛发竖立。他好像听见了什么?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鲁温师傅举着火把,朝敞开的坟墓走去。“你看,他不在这儿,他还要等好多好多年才会在这儿。孩子,梦,不过就是梦。”他伸手探进墓|­茓­中的黑暗,活像探进怪兽的巨口。“你看清楚了,这里空得——”

黑暗咆哮着朝他扑来。

一双宛如绿火的眼睛,一排闪烁即逝的洁白利齿,还有黑得像所处墓|­茓­的毛皮。鲁温师傅大叫一声,扬起双手。火把从他指间飞了出去,撞到布兰登·史塔克的石脸,反弹开来,滚落至雕像脚边,火舌舔上他的小腿。在宛如醺醉的摇曳光线下,他们看见鲁温正与一头冰原狼搏斗,他的一只手拼命捶打狼嘴,另一只手则被狼牢牢咬住。

“夏天!”布兰尖叫。

夏天立刻从身后的昏暗中­射­出,有如一个奔跃的影子,一头把毛毛狗撞开,两只冰原狼在地上来回翻滚,灰­色­和黑­色­的毛皮纠结在一起,互相撕扯啮咬。鲁温师傅挣扎着起身,欧莎让布兰斜靠在瑞卡德公爵的石狼身上,急忙过去帮老学土的忙。摇曳的火光一照,狼影成了二十尺高的庞然大物,在墙壁和天顶上拼斗。

“毛毛。”一个小小的声音唤道。布兰抬头,发现他的小弟正站在父亲坟墓的进口。毛毛狗朝夏天的脸咬了最后一口,回身奔至瑞肯身旁。“你别来烦我爸爸,”瑞肯警告鲁温,“你别烦他。”

“瑞肯,”布兰轻声说,“父亲不在这里。”

“他明明就在,我看到的,”瑞肯脸上泪水晶莹。“我昨晚上看到的。”

“你梦见……?”

瑞肯点点头。“你别来烦他,别来伤他,他要回家了,他答应过我的,他要回家了。”

布兰从未见鲁温师傅这么犹豫不决。毛毛狗撕裂了他的羊毛衣袖,暴露的手臂不住淌血。“欧莎,把火把拿来。”他强忍着痛说』p火炬尚未熄灭,她拾起来交给他。

伯伯雕像的双腿都被熏黑了。“那……那头野东西,”鲁温续道,“应该是被拴在狗

舍里。”

瑞肯拍拍毛毛狗血染的嘴巴。“我把它放出来了。它不喜欢被拴着。”他舔舔手

指。

“瑞肯,”布兰说,“要不要跟我回去?”

“不要,我喜欢待在这里。”

“可这里又黑又冷。”

“我不怕。我要等爸爸回来。”

“你可以跟我一起等啊,”布兰说,“你和我,还有我们的小狼,我们一起等他回

来。”这时两只冰原狼都舔起伤口,经此恶斗,他们需要悉心照料。

“布兰,”学士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毛毛狗­性­子太野,不能让它这样

乱跑。我是第三个被他咬伤的人了。假如让它在城里随意活动,迟早会闹出人命。事

实很难接受,可这只狼一定得拴起来,否则……”他犹豫了一下。

……就得杀掉,布兰心想,然而他却说:“它生来就不是被拴的,就让我们一起到你的塔里等嘛。”

“这实在不可能。”鲁温师傅道。

欧莎嘻嘻笑道:“我没记错的话,这里该由这孩子当家,”她把火炬交还鲁温,抱

起布兰。“所以就到学士的塔里去吧。”

“瑞肯,要一起来么?”

弟弟点点头。“如果毛毛也一起去的话。”说完他跑在欧莎和布兰后面,这下子,

鲁温师傅也只好跟上,不过他还是充满戒心地看着两只狼。

鲁温学士的塔里到处堆满了物品,他居然还能从中找到东西,布兰觉得简直就

是奇迹。书籍在桌椅上堆得老高,架子上陈列着一排排瓶瓶罐罐,家具上则满是烧

剩的蜡烛和­干­涸的蜡滴,那根密尔制的青铜镜管就端坐在阳台门边的三角架上,墙

上挂着星象图,草席上摊着散乱的地图,纸张、羽毛笔和墨水瓶则随处可见,许多东

西都沾上了居住屋梁间的渡鸦所遗留的粪便。欧莎听从鲁温简洁的指示,替他清洗

伤口,着手包扎。头顶的乌鸦不停地嘎嘎叫唤。“这样的想法真是荒唐,”她为他在狼

咬的伤口涂上一种气味扑鼻的膏药,头发灰白的瘦小学士一边说,“我承认,你们两

个同时做了相同的梦,咋看起来的确很怪,但仔细一想,其实非常自然。你们想念你

们的父亲大人,也知道他如今身遭囚禁。恐惧会影响人的思绪,让人产生奇怪的念

头。瑞肯年纪还小,不了解——”

“我已经四岁了。”瑞肯说。他正透过镜管,眺望首堡上的石像鬼。两只冰原狼各

据偌大的圆形房间的一端,舔着伤口,啃食骨头。

“——年纪还小,所以——哎哟,七层地狱,还真痛。不,gU停下,多抹点。正如我

刚才所说,他年纪还小,但布兰你应该知道: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有些有,有些没有。”欧莎将淡红­色­的火­奶­倒在长长的伤口上,鲁温吸了口气。

“森林之子能告诉你关于梦的知识。”

老师傅疼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但他仍旧固执地摇摇头。“森林之子……本身就

只存在于梦中。他们早巳灭亡、消失。够了,这样就够了,现在把绷带拿来。先垫棉

花,再裹绷带,绑紧一点,我大概还会流不少血。”

“老­奶­妈说森林之子懂得树木的歌谣,会说动物的语言。他们能像鸟一样飞翔,

像鱼一般游泳。”布兰说,“她说他们的音乐很美,光是听到就会让你像婴儿一样哭

泣。” '

“他们是靠魔法才办到的,”鲁温师傅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真希望他们还在。

如果有魔法,我的手就不用痛得这么厉害,他们也可以跟毛毛狗沟通,叫它别乱咬

人。”他愤怒地瞟了一眼那头大黑狼。“布兰,你要记好,不能相信魔法,否则就会做

出拿玻璃剑和人打架的蠢事。森林之子正是如此。来,让我给你看件东西。”他突然

起身,穿过房间,回来之时,没受伤的手里多了个绿罐子。“你看看这些。”说着他打

开瓶盖,倒出几个闪亮的黑箭头。

布兰拾起一个。“这是玻璃做的。”瑞肯也好奇地靠过来,朝桌上看。

“这种玻璃叫龙晶。”欧莎道。她手拿绷带,在鲁温身边坐下。

“学名是黑曜石。”鲁温澄清,一边挺起受伤的手臂。“这种物质是在地心深处,

用诸神之火锻造而成。几千年前,森林之子便是用黑曜石打猎,因为他们不懂冶炼

金属。他们以树叶编织的衣服代替盔甲,用树皮充作绑腿,所以看起来仿佛与森林

融为一体。他们的飞箭和刀刃都是黑曜石做的。”

“现在也依旧如此。”欧莎把一块软垫布盖在学士的前臂伤口,然后用长长的棉

绷带扎紧。

布兰把箭头拿近细看,黑­色­的玻璃又滑又亮,他觉得好漂亮。“可以给我一个

么?”

“你就拿去n巴。”老师傅说。

“我也要,”瑞肯说,“我要四个,因为我四岁。”

鲁温要他算清楚了。“小心,它们依然很锋利,可别割伤自己。”

“告诉我森林之子的事。”布兰说。这很重要。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事呢?”

“每个方面我都想知道。”

鲁温师傅拉拉颈链。“他们是生活在黎明之纪元的族群,是世界最初的统治者,

远在国王和王国出现之前。”他说,“那时没有城堡,没有村庄,也没有城市,从这里

到多恩海,连半个市集都没有。当时没有人类存在,只有森林之子居住在这片我们

称之为七大王国的土地上。”

“他们是一支黝黑而美丽的民族,身材矮小,即使成年人的身高也和我们的小

孩子差不多。他们居住于森林深处、洞|­茓­、泽地岛屿和秘密的树上城镇。虽然个子

小,森林主子却行动敏捷而优雅,不论男女均用鱼梁木制的弓箭和飞网狩猎。他们

信仰属于森林、溪流和岩石的古老神明,这些神的名字都是秘密。他们的智者称为

‘绿先知’,绿先知在鱼梁木上刻画奇怪的脸孔,藉以守护森林。森林之子究竟在此

统治了多久,或是他们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

“大约一万两千年前,‘先民’出现了,他们通过当时还没断裂的多恩断臂角自

东方跨海而来。先民骑着马,带着青铜宝剑和皮革巨盾。狭海这边的生物还没有见

过马匹,森林之子对他们的马儿,想必和他们对树上刻画的脸同样感到害怕吧。当

先民建造房舍和农田时,他们把有脸的树砍下来当柴烧。惊骇万分的森林之子,随

即与他们开战。古老的歌谣传说绿先知施展强力魔法,使海平面上升,横扫陆地,粉

碎了多恩之臂,然而为时已晚。战争持续下去,直到人类和森林之子的鲜血染红大

地。因为人类更加高大强壮,木材、石头和黑曜石又无法与青铜匹敌,所以森林之子死伤惨重。终于,双方的有识之士提议讲和,于是先民的酋长、英雄,以及森林之子的绿先知和木舞者来到神眼湖中的小岛,在岛上的鱼梁木森林间会面。”

‘‘他们在那里订立了‘盟誓’,规定先民拥有海岸、平原、草原、山脉和沼泽,但繁茂的大森林永远归森林之子所有,而王国全境也不准再砍伐任何一棵鱼梁木。为使天上诸神见证此神圣盟誓,他们为岛上每一棵树都刻了脸,并在此成立‘绿人’的神圣组织,专司看守千面屿。”

…盟誓’开始了人类与森林之子问四千年的友谊,到后来,先民甚至抛弃了他们从东方带来的信仰,改而崇拜森林之子的神秘诸神。盟誓的签署结束了黎明之纪元,开始了英雄之纪元。”

布兰的手掌,紧紧握住闪亮的黑箭头。“可你说森林之子已经灭绝了。”

‘‘在这里,他们是灭绝了,”欧莎一边说,一边用牙齿咬断绷带末端。“长城以北可就不一样。森林之子、巨人还有其他古老的民族就是到那儿去啦。”

鲁温师傅叹道:“女人,照理说你应该被处以死刑或至少披枷戴锁。史塔克家族给你的待遇,远超过你所应得的。他们对你这么好,你却把这孩子的脑袋里装满荒唐思想,实在是太忘恩负义了。”

“跟我说嘛,他们到哪里去了?”布兰说,“我想知道。”

“我也是。”瑞肯应和。 、

‘‘唉,好罢。,’鲁温喃喃道,“只要先民的国度还在,‘盟誓’便仍有效力,经过英雄

之纪元、长夜和七大王国的诞生,许多个世纪之后,其他的民族也终于渡海而来。”

‘‘最先来到的是高大金发的安达尔战士。约八千年前,他们带着­精­钢打造的武

器,胸膛画了象征新神的七芒星,渡海杀来。先民和他们的战争持续了数百年,六个

南方王国一个接一个落入他们手中。只有在这里,冬境之王击败了所有试图穿越颈

泽的军队;也只有在这里,先民依旧占有一席之地。安达尔人烧毁了所有的鱼梁木

丛林,砍倒人面树,一遇森林之子便肆意捕杀,所到之处均大力倡导七神信仰,贬抑

远古诸神。于是森林之子纷纷向北逃亡——”

夏天仰天长嚎。

鲁温师傅吓了一跳,停住讲话。毛毛狗随即跳起来,加入兄弟的长吼,布兰心中充满恐惧。“它来了。”他小声说,语气中有种肯定的绝望。他突然明白,自己从昨天晚上便已知道,因为三眼乌鸦带他到墓窖去道别。他虽然知道,却不肯相信,只下意识地希望鲁温师傅说得没错。那只乌鸦,他心想,那只三眼乌鸦……

狼嚎才刚开始,便告结束。夏天穿过房间,走到毛毛狗身边,开始舔舐弟弟颈背­干­涸的血块。窗边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

一只渡鸦降落在灰石窗棂上,张开鸟喙,发出一声尖锐、粗哑而痛苦的哀鸣。

瑞肯哭了,箭头从他手中一个又一个地滑落,坠地,叮当作响。布兰把他拉过来,紧紧搂住他。

鲁温师傅怔怔地望着黑鸟,仿佛它是生了羽毛的毒蝎。他站起身,动作缓慢,宛如梦游般地走向窗边。当他轻吹口哨,渡鸦便跳上他缠着绷带的前臂。鸟儿翅膀上有­干­掉的血迹。“一定是猎鹰,”鲁温喃喃自语:“或者是夜枭。可怜的家伙,它能活着抵达真是奇迹。”他取下鸟儿脚上的信。

眼看学士展开信纸,布兰发现自己止不住颤抖。“信上说什么?”他问,同时更用力地抱紧弟弟。

“小子,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了。”欧莎说,话中并无恶意。她伸手摸摸他的头。

鲁温师傅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们。这位身材瘦小,灰衣灰发的老人,长袍袖子上沾满血迹,明亮的灰­色­眼瞳里泪光晶莹。“大人,”他用一种整个沙哑掉、­干­瘪掉的声音,对公爵的两个儿子说,“我们……我们得找个熟悉他容貌的雕刻师父了……”

珊莎

在梅葛楼深处的高塔房间里,珊莎将自己彻底投入黑暗。

她拉上床帘,昏沉沉地睡去,醒了便哭,哭累再睡。睡不着的时候,她蜷缩在被

窝里,哀恸欲绝,颤抖不已。仆人们来了又去,为她送来一日三餐,但她一见食物就

无法忍受。于是一碟碟碰都没碰的饭菜在窗边桌上越堆越高,直到后来发酸发臭,

仆人将之收走为止。

有时候她的睡眠沉重如铅,整夜无梦,等醒来­精­疲力竭,甚至较合眼时更累。但

那还算好的,因为她若是做梦,必定与父亲有关。或睡或醒,她眼中所见都只有他被

金袍卫土按倒在地的景象,伊林爵士大跨步向他走去,一边从背上的剑鞘里抽出

‘寒冰”,然后……然后……当时她只想把头转开,她真的好想把头转开,但她的

双脚早巳绵软无力,于是她跪倒在地。而不知怎地,她就是无法别过头去。四周的人

大吼大叫,她的白马王子刚才不是对她露出微笑么?他真的笑了,她以为一切都没

事了,但只有一瞬间,接着他便说了那句话。父亲的脚……她只记得他的双脚猛烈

抽搐了一下……当伊林爵士……当他的剑……

我也死了算了,她对自己说,她发现这个念头一点也不可怕。假如她从窗户

纵身跳下,便可结束一切苦难,多年以后,吟游诗人会歌颂她的悲伤。.她将支离破碎

地倒在塔下的石板上,纯洁无瑕,令所有背叛她的人均感羞愧。珊莎几度穿过卧室,

敞开窗扉……但勇气就在那时离她而去,她只能哭着跑回床上。

女侍送饭来时,曾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概置之不理。有次,派席尔大学士带着

一箱瓶瓶罐罐前来,询问她是否病了。他摸摸她的额头,命她宽衣,要女侍按住她手

脚,他则摸遍她全身上下。临走时他留给她一罐蜂蜜和药草调成的药水,叮嘱她每

晚喝一小口。她乖乖照办,然后倒头再睡。

她梦见高塔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种皮革与石头摩擦的不祥之声。有人正一步

一步缓缓朝她卧室走来。她所能做的只有蜷缩门后,不住地发抖,听他越来越近。她

很清楚那一定是手握“寒冰”的伊林·派恩爵士,准备来取她首级。但她无路可逃,无

处可躲,无法将门闩上。最后脚步声总算停了下来,她知道他就站在门外,一言不

发,长长的麻子脸,一双死人眼。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浑身赤­祼­,赶紧趴在地上,用手遮掩身体。门缓缓打开,嘎吱作响,巨剑的尖端穿刺而进……

她醒来之时,嘴里还不住念叨:“求求你,求求你,我很乖的,我会听话,请你不要杀我。”但没人理会她。

等他们当真找上门的时候,珊莎却没听见脚步声。开门的并非伊林爵士,而是她曾经的白马王子乔佛里。她正在床上,缩成一团,由于床帘紧闭,分不清中午还是午夜。她首先听见门轰然摔开,紧接着帷帐被猛地扯开,她赶忙伸手,遮挡突现的强光,发现他们高高地站在床边。

“今天下午你要跟我上朝,”乔佛里道,“快去洗澡,换衣服,打扮得有点我未婚妻的样子。”桑铎·克里冈站在他身旁,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褐­色­外衣,绿­色­披风』6张烧烂的脸在晨光中更显狰狞。站在二人之后的是两名御林铁卫,肩披长长的雪白锦缎披风。

珊莎把毯子拉至下巴,遮住身子。“不要,”她哀求,“请……请放过我吧。”

“你不赶紧起来换衣服,我就叫我的狗帮你换。”乔佛里说。

“求求您,我的王子……”

“我是国王。狗,把她拖下来。”

桑铎·克里冈抓住她的手腕,将她自羽毛床上拎起来,任她虚弱的挣扎。毯子滑落地面,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孩子,照他的话去做,”克里冈说,“快把衣服穿上。”他把她推向衣柜,动作竟有些温柔。

珊莎推开他们。“我照王后的要求做了,写了信,内容也都是照她的话写的。您答应我会手下留情。求求您,让我回家吧。我不会背叛你的,我会很乖、很听话,我发誓。我体内没有叛徒的血统,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回家。”想起应该注重礼节,她垂下头。“如果您高兴的话,”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一点也不高兴。”乔佛里道,“母亲说我还是得娶你,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而且要乖乖听话。”

“我不想嫁给你,”珊莎悲泣着说,“你砍了我父亲的头!”

“他是个叛徒,我从没答应饶他一命,只说会手下留情,我也真的手下留情了。他要不是你父亲,我会把他分尸剥皮,但我却让他死得­干­脆。”

珊莎怔怔地望着他,这才头一次把他瞧了个清楚。他穿着绣满狮子的加衬鲜红外衣,金缕披风,高领搭配着他那张脸。她不禁纳闷自己怎么会觉得他英俊潇洒?他的嘴­唇­又红又软,活像雨后土中翻到的蠕虫,他的双眼则是虚妄又残忍。“我恨你。”她低声说。

乔佛里国王脸­色­一凛。“母亲说国王不应该动手打妻子。马林爵士。”

她还不及反应,骑士便已拉开她试图遮脸的手,抬起重拳甩了她一记耳光。珊莎不记得自己跌倒,但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单膝跪倒在草席上,头晕目眩。马林·特兰爵士矗立在她上方,白丝手套指节处有血迹。

“你是乖乖听话,还是要我再让他教训你一次?”

珊莎的耳朵没了知觉,她伸手一摸,指尖湿湿的都是血。“我……听候您差遣,大人。”

“是‘陛下’。”乔佛里纠正她,“等会儿朝廷上见。”说完他转身离去。

马林爵士和亚历斯爵士随他离开,但桑铎·克里冈粗略地拉了她一把,提她起来。“小妹妹,为你自己好,照他的想法去做。”

“他……他想怎么样?求求您,告诉我n巴。”

“他想看你笑容可掬,浑身香气,当他的美丽未婚妻。”猎狗嘶声道,“他想听你背诵那套漂亮话语,就跟修女教你的一样。他想要你既爱他……又怕他。”

他走之后,珊莎立刻又软倒在草席上,怔怔地望着墙壁出神,直到两个女侍怯怯地走进房间。“我需要沐浴,请帮我准备热水。”她告诉她们,“还有香水,以及妆粉,好遮住淤伤。”她的右半边脸整个肿了起来,隐隐作痛,但她知道乔佛里希望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热水,令她想起了临冬城,稍稍坚强起来。自从父亲死后,她就没洗过澡,这时才惊讶地发现水变得多脏。女仆为她洗去脸上的血污,刷净背上的尘土,将浆洗的头发梳成浓密的枣红发卷。除了下令,珊莎不和她们交谈:她们是兰尼斯特家的仆人,不是她自家的人,她不信任她们。穿衣服时,她特地拣了那件绿丝礼服,正是比

武大会当天穿的那件。她记得那晚席间乔佛里对她有多殷勤,如果她穿上这件衣

服,或许能让他联想起来,对她温柔一点。

打扮完毕后,她坐下等待,喝了一杯酪|­乳­,啃下几块甜饼­干­,暂时止住胃里的翻

腾。到马林爵士来找她时,已经日当正午。他穿上了全套纯白甲胄:­精­工金线白鳞

甲,高顶黄金日芒盔,护膝、护喉、护手和长靴都是闪闪发光的铁铠,还有一袭厚重

的羊毛披风,装饰着黄金狮扣。他的头盔除去了面罩,显露出冷峻的脸;两个大眼

袋,一张宽阔而乖戾的嘴,铁锈般的头发里夹杂着几许灰白。“小姐,”他鞠躬道,仿

佛不记得自己三小时前把她打得满脸是血。“陛下吩咐我护送您上朝。”

“如果我拒绝,他有没有吩咐你打我啊?”

“小姐,您这是在拒绝么?”他看她的眼神毫无感情,对他稍早造成的淤伤无动

于衷。

珊莎突然明白,他并不恨她,也不爱她,他对她根本一点感觉也没有。对他来

说,她不过是个……东西。“不是,”她说罢起身,心中好想疯狂发怒,狠狠地揍他,就

像他打她一样,她要警告他,等她当上王后,他若再敢动她一根汗毛,便将他永世放

逐……但她心中依然记得猎狗的话,所以她只说:“我将谨遵陛下的旨意。”

“我也是。”他回答。

“是么……可是,马林爵士,你不是真正的骑士。”

珊莎矢口道,桑锋·克里冈若是听了这话,准会哈哈大笑。换做其他人,或许会咒

骂她,或许会警告她闭嘴,甚或恳求她原谅,但马林·特兰爵士什么也没做,因为他

根本不在乎。

除了珊莎,供旁听的楼台上空无一人。她低着头,强忍泪水,看着下面的乔佛里

端坐铁王座,自以为公义地裁决国事。十件案子,有九件他觉得无聊,便把它们统统

交给御前会议,自己则在宝座上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贝里席伯爵、派席尔大学土

和瑟曦太后忙个不停,但当国王偶而决定亲自出马时,连他的母后大人也左右不了

局面。

有个小偷被拖上来,他吩咐伊林爵士在王座厅里当场剁下他的手。两名骑士对

某块地产生纷争,上朝请他定夺,他则下诏令他们明日决斗解决,并且补上一句:

“至死方休。”有个女人跪地乞求一位因叛国罪而被砍头的男子的首级,她说她很爱

他,希望能让他全尸下葬。“你爱叛徒,说明你也是叛徒。”乔佛里说,于是两个金袍

卫士把她拖进地牢。

生着一张青蛙脸的史林特伯爵坐在议事桌末端,身穿黑天鹅绒外衣,肩披闪亮

的金缕披风,国王每下一个判决,他就点头称是。珊莎仔细地看着他那张丑脸,想起

他当时如何把父亲按倒在地,让伊林爵士斩首示众,心中只盼能狠狠地报复他,希

望哪个英雄能把“他”也按倒在地,斩首示众。但在她心底,有个声音却在低语:世上

已经没有英雄了。她1艺起培提尔伯爵从前在这个大厅里对她说的话,“小可爱,人生

不比歌谣,”他告诉她,“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大失所望。”看来在现实生活中,往

往是怪兽得胜,她对自己说,接着她耳边又回响起猎狗那如金属和石头摩擦的冰

冷嘶声:“小妹妹,为你自己好,照他想法去做。”

最后一件案子的被告是一位肥胖的酒店歌手,他被控谱曲嘲弄故王劳勃。乔佛

里派人把他的木竖琴拿来,命令他当场表演给所有人听。歌手泪流满面,发誓再也

不会唱这首歌了,但国王坚持要他唱。歌词其实挺有趣,大致是描述劳勃和猪打架。

珊莎知道,那头猪就是杀死国王的野猪,但歌中的某些小节却像在影­射­太后。唱完

之后,乔佛里宣布他将网开一面,歌手可以选择保留手指或者舌头,他有一天的时

间来决定。杰诺斯·史林特点头称许。

下午的朝政总算告一段落,珊莎松了口气,但她的苦难却没有结束。司仪宣布退朝后,她急忙逃离旁听台,谁料乔佛里正在蜿蜒的楼梯下等她,猎狗和马林爵士在他身边。年轻的国王从上到下,仔细地审视着她。“你看起来比先前漂亮多了。”

“多谢陛下称赞。”珊莎说。虽是违心之论,他听了却点头微笑。

“陪我散步吧。”乔佛里命令,一边伸出了手,她别无选择,只好挽着他。若是从前,摸到他的手会令她震颤不已,但如今她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的命名日快到了,”他们从王座厅后方离开时,乔佛里说,“我们将举办盛大的宴会,会有很多人送我礼物。你要送我什么?”

“我……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大人。”

“陛下,”他口气尖锐地说,“你真是个笨女孩,对不对?母亲早跟我说了。”

“她真这么说?”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她以为他的话已经失去了伤害她的力量,但是却不然。王后向来对她很好啊。

噢,当然是真的,她还担心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像你一样笨,不过我叫她别­操­心。”国王做个手势,马林爵士便为他们打开门。

“谢谢您,陛下。”她嗫嚅着说。猎狗说得没错,她心想,我是一只小小鸟,只会重复别人教我的话。夕阳已经落下西边的城墙,红堡的砖石在暮­色­中沉暗如血。

“一旦你能生孩子,我就会让你怀孕,”乔佛里陪她走过练习场。“如果头胎是个笨蛋,我就立刻把你的头砍了,另外找个聪明的妻子。你什么时候才能生孩子啊?”

他把她羞辱成这样,珊莎无法正视他。“茉丹修女说多……多数的官家小姐在十二或十三岁的时候就会发育成熟。”

乔佛里点点头。“这边。”他领她进入红堡的城门塔,走到通往城垛的楼梯口。

珊莎猛地从他身旁抽身,不住发抖,突然明白这是要去哪里。“不要,”她呼吸急促,语带恐慌。“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带我去,我求求你……”

乔佛里抿紧嘴­唇­。“我要让你瞧瞧叛徒的下场!”

珊莎疯狂地摇头。“不,我不要去看。”

“我可以叫马林爵士拖你上去,”他说,“你不会喜欢的。你还是给我乖乖照办的好。”乔佛里朝她伸手,珊莎向后退开,结果撞上了猎狗。

“小妹妹,听话。”桑锋·克里冈边说边把她推回给国王。他烧伤那边脸的嘴角抽搐了片刻,珊莎几乎可以听见他没说出来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把你弄上去的,所以,照他想法去做吧。

她强迫自己挽起乔佛里国王的手。登楼是一场噩梦,每一步都是挣扎,就像把脚从及膝的泥泞里抽出来那么困难。楼梯好似永无止尽,几千几万级,而梯顶的城墙上有无边恐惧正等着她。

从城门塔顶的城垛望去,整个世界摊在下方。珊莎可以看到座落于维桑尼亚丘

陵上的贝勒大圣堂,父亲就是在那里被处死的。静默姐妹街的另一端,耸立着烧得

焦黑的龙|­茓­废墟。西边,红­色­的夕阳被诸神门遮掩了一半。在她身后,是咸海汪洋。

南面有鱼市、码头和浩荡奔涌的黑水河,北面则有……

她望向北方,只见城市、街道、巷弄、丘陵……更多的街道巷弄,以及远方的城

墙。然而她知道,在这些尘世扰攘之外,是开阔的原野、农田和森林,在更北更北更

北的地方,是临冬城,是家。

“你在看什么?”乔佛里道,“我要你看这个,这里。”

一堵厚厚的石砌胸墙环绕着壁垒外围,高及珊莎下巴,每隔五尺便有一个让弓

箭手使用的雉堞。那些首级便位于城墙顶端的雉堞之间,Сhā在铁枪尖端,面朝城市。

珊莎踏上城墙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但河滨景致、熙来攘往的街道和落日余晖是那

么的美。他可以逼我看,她告诉自己,但我可以视而不见。

“这个是你父亲,”他说,“这边这个。狗,把头转过来给她瞧。”

桑锋·克里冈伸手到半空中,把首级转了过来。砍下的头颅浸过沥青』口此才能保存得较长。珊莎冷静地看着父亲的首级,不动声­色­。这看起来不像艾德公爵,她心想,看起来不像真的。“请问,您要我看多久?’,

乔佛里似乎大感失望。“你想不想看其他人的头?”城垛上有一大排。

“如果陛下您高兴的话。”

于是乔佛里领她沿着走道前进,经过十几颗人头,还有两根空着的长枪。“这两根是我特地留给史坦尼斯叔叔和蓝礼叔叔的。”他解释。其他人死亡的时间比父亲长很多,首级待在枪尖上也久得多。虽然泡过沥青,但多数都变得难以辨认。国王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是你们家的修女。”可珊莎根本看不出那是女人的头。头颅的下巴已经整个烂掉,鸟儿吃掉了一只耳朵和大半边脸颊。

珊莎之前还纳闷茉丹修女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或许她早就心里有数了罢。“您为什么杀她呀?”她问:“她只是个虔诚的……,’

“她是个叛徒。”乔佛里看起来闷闷不乐,她似乎惹恼他了。“你还没决定送我什么命名日礼物。不然换我送你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您高兴的话,大人。”珊莎说。

他一露出微笑,她便知道他在嘲讽自己。“你哥哥也是个叛徒,这你知道吧?”他

把茉丹修女的头转回去。“我记得那次去临冬城见过你哥哥。我家的狗叫他玩木剑

的少爷,对不对啊,好狗儿?”

“我这么说过?”猎狗回答,“我倒是不记得了。”

乔佛里暴躁地耸耸肩。“你哥哥把我詹姆舅舅打败了。母亲说他是靠诡计和欺

骗才得逞的。她接获消息时,马上哭了起来。女人都是软弱的动物,连她也不例外,

虽然总是假装很坚强。她说我们必须留在君临,以防我的两个叔叔发动攻击,但我

才不在乎。等过了我的命名日宴会,我就要召集一支军队,亲手把你哥哥杀掉。珊

莎·史塔克,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礼物,你哥哥的首级。”

突来的一股狂念袭上她心头,她听见自己说:“或许我哥哥会把你的头拿来

送我。”

乔佛里皱起眉头。“不准你这样开我玩笑。一个好妻子绝不可以拿她丈夫乱开

玩笑。马林爵士,教训教训她。”

这回骑士打她时,用一只手紧紧托住她下巴。他一共打了两次,先打左边,然后

更用力地打右边。她的嘴­唇­整个破了,鲜血一直流到下巴,混杂着咸咸的泪水。

“你不要整天哭哭啼啼。”乔佛里告诉她,“你笑起来比较漂亮。”

珊莎勉强挤出微笑,深恐若是不从,他又会叫马林爵土打她。可惜她笑了还是

没用,国王嫌恶地摇摇头:“把血擦掉,你这样难看死了。”

外围的胸墙高到她下巴,但靠内的走道没有任何遮挡,距离下方的庭院足有七

八十尺。用力一推就成了,她告诉自己。他就站在那里,就在那里,张着蠕虫般的嘴

­唇­傻笑。你可以办到的,她告诉自己,你可以的,动手罢。即使跟他同归于尽也

没关系,一点也没关系。

“过来,小妹妹。”桑铎·克里冈在她面前蹲下,正好挡在她和乔佛里之间。他轻

轻地为她拭去自裂­唇­汨汨涌出的鲜血,动作出奇地温柔,令人很难与眼前的大个子

联想在一起。

时机稍纵即逝,珊莎垂下眼睛。“谢谢。”他擦完之后,她向他道谢,因为她是个

乖女孩,随时随地都要记得有礼貌。

丹妮莉丝

她发着高烧,噩梦连连,梦中有长了翅膀的黑影。

“你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她在一个长长的大厅里走着,上方是高高的石拱。她无法转头,不能回头。在她

前方极远之处有一扇门,因为距离的关系,显得相当微小,但她依旧看得出门乃是

漆成红­色­。她加快步伐,赤­祼­的双脚在石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印。

“你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他看见阳光洒在生意盎然的多斯拉克海上,空气中充满泥土和死亡的气息。风

吹草动,碧浪荡漾有如汪洋。卓戈用健壮的双手环抱住她,抚弄她,撩拨她,使她流

出那甜蜜的汁液,只属于他的甜蜜汁液。天上的星星含笑俯视着他们,赤日和繁星。

“家,”她轻声细语的同时,他进入她的身体,将Jing液注入她体内。突然间,星星不见

了,巨大的翅膀横扫天际,世界起火燃烧。

h….·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乔拉爵士的脸憔悴而哀伤。“雷加是最后的真龙传人。”他边告诉她,边伸出半

透明的手在火盆上取暖,火盆里躺着几颗石蛋,如煤炭般烧红冒烟。前一刻他还有

血­肉­,紧接着便开始消逝,肌­肉­失去颜­色­,比风儿还要无形。“最后的真龙。”他的声

音如一缕轻烟,接着他便消失无踪。她感觉到身后紧迫的黑暗,而那扇红门,却是越

来越远。

“……不想唤醒睡龙之怒,对吧?”

韦赛里斯站在她面前,厉声尖叫:“你这个小贱货,真龙是不会低声下气的,不

准你对真龙之子颐指气使。我是真龙传人,我会得到王冠!”融化的黄金像蜡一样从

他脸上流下,烧出条条深陷的凹痕。“我是真龙传人!我会得到王冠的!”他厉

声嚎叫,手指像蛇一样,啮咬她的|­乳­头,又捏又拧又扭,他的眼睛爆突出来,宛如胶

冻,流下他焦黑的双颊。

、….·不想唤醒睡龙之怒……”

红门在前方,好远好远,但她可以感觉到背后冰冷的气息朝她袭来,假如她被

抓到,就会陷入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永远在无边黑暗中孤独地哀嚎。于是她开步

快跑。

、…—不想唤醒睡龙之怒……”

她感觉到体内的热气,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她的子­宮­燃烧。她的儿子生

得高大威武,有卓戈的古铜­色­皮肤和她银金­色­的头发,以及杏仁形状的紫罗兰­色­眼

睛。他对她微笑,朝她伸手拥抱,然而当他张开嘴巴,吐出的却是滔天烈焰。她看见

他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只一瞬间,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如扑火飞蛾被

烛焰吞噬,化为灰烬。她为孩子哭泣,哀悼这原本会吸吮她Ru房的甜美婴孩,但她的

泪水一碰肌肤,竟立即化成蒸汽。

、….·唤醒睡龙之怒……,,

鬼魂罗列长厅两侧,穿着古代君王的褪­色­服饰,手握淡­色­火焰剑,他们的头发

有的银­色­、有的金黄,有的亮如白金,眼睛则是蛋白石、紫水晶、电气石和翡翠的颜

­色­。“快J”他们高叫,“快,快跑!”她拔腿飞奔,每次落脚,都融化了石地板。“快跑!”

鬼魂齐声呐喊,她跟着尖叫,往前扑去。剧痛有如一把尖刀,划过她的背脊,她只觉

自己的皮肤被撕扯开来,闻到鲜血蒸腾的臭味,看到巨大翅膀的­阴­影。然后,丹妮莉

丝·坦格利安飞了起来。

h….·唤醒睡龙……,’

红门就耸立在她面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长厅变成周围的一团模糊,冷气自她身后退去,石地板也消失不见。她飞越过多斯拉克海,越飞越高,任绿海在下方波荡,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在她的翊膀­阴­影下亡命奔逃。她闻到家的味道,见到家的景致,在门的那边,有茵绿田野和石砌大房,有温暖她心房的怀抱,就在那边。她猛地打开门。

h….·睡龙……,’

看见的是哥哥雷加,身穿漆黑盔甲,骑着同样颜­色­的骏马,在头盔的狭窄眼缝内,有火焰熊熊燃烧。“最后的真龙传人,,’乔拉爵士在微弱低语,‘‘最后的,最后的。,,丹妮揭开他擦亮的黑面罩,发现里面的那张脸,竟然是她自己。

在那之后,长长久久,痛楚,体内燃烧的熊熊大火和低声细语的群星,覆盖了整个天地。

她骤然醒来,嘴里有灰烬的味道。

“不,”她呻吟道,“不要,求求你!”

“卡丽熙?”姬琪凑过来,像一头害怕的雌鹿。

帐篷沉浸在黑影中,寂静而封闭。无数碎片的灰烬自火盆向上飘散,丹妮的视线跟着它们穿过上方的排烟口。飞啊,她心想,我有了翅膀,我会飞了。然而那究竟只是惊梦一场。“救救我,”她小声说,挣扎着想站起来。“请给我……”她的喉咙沙哑刺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什么。为什么痛得如此厉害?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被撕成碎片,又再重新组合。“我要……”

“是的,卡丽熙。”说完姬琪便飞奔出去,大声喊叫,帐里则空无一人。丹妮想要……某件东西……某个人……到底是什么?她知道这很重要,世界上只有这件事最重要。她翻过身,用手肘支撑身体,与纠缠双脚的毛毯搏斗。移动好难好难,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我一定要……

他们进来时,发现她倒卧在地毯上,正朝那几颗龙蛋爬去。乔拉·莫尔蒙爵士把她抱回丝床上,她虚弱地抵抗。从他的肩头后方,她看到了自己的三个女仆,长了点小胡子的乔戈,以及弥丽·马兹·笃尔那张平板的阔脸。“我必须,”她试图告诉他们,“我一定要……”

“……睡,公主殿下。”乔拉爵士说。

“不,”丹妮说:“求求你,求求你。”

“一定要。”他为她盖上丝被,也不管她浑身发烫。“卡丽熙,好好睡,赶快好起来,回到我们身边。”接着,那巫魔女弥丽·马兹·笃尔出现了,她拿着一个杯子靠到她­唇­边。她尝出里面酸牛­奶­的味道,还有另一种浓而苦涩的东西。温热的液体流过她的下巴,她麻木地吞了下去。于是营帐渐渐黯淡,她再度入睡,这回没有做梦,而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上漂浮,恬适而安宁。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晚上,一天,还是一年,她不知道——她再度醒来,帐里

一片漆黑,外面劲风吹拂,丝质帷幕有如飞翅般啪啦作响。这次丹妮不再挣扎起身。“伊丽,”她叫道:“姬琪、多莉亚。”她们立刻出现。“我的喉咙好­干­,”她说,“好­干­、好­干­。”于是她们拿来了水。这水温热而无味,但丹妮却饥渴地喝个­精­光,并差姬琪多拿一点。伊丽浸湿一块软布,擦拭她的额头。“我生病了么?”丹妮说。多斯拉克女孩点点头。“病了多久?”湿布很舒爽,但伊丽的神情却无比哀伤,她不禁害怕起来。“j艮久,”女仆小声说。姬琪拿水回来时,睡眼朦胧的弥丽·马兹·笃尔也跟着来了。“喝吧。”她边说边再度抬起丹妮的头就着杯子,不过这次杯中是葡萄酒,好甜好甜的酒。丹妮喝完以后,躺了回去,听着自己轻柔的呼吸,只觉四肢沉重,睡意又袭上心头。“我要……”她喃喃道,声音含混而模糊。“我要……我要抱……”

“要什么?”巫魔女问,“卡丽熙,您要什么?”

“我要……蛋……龙蛋……麻烦你……”她的眼皮沉重如铅,而她太累太倦,再没力气张开它们。

待她三度睁眼,一缕金­色­的阳光正从帐顶的排烟口直­射­而进,而她的双手环抱着一颗龙蛋。是|­乳­白的那颗,­奶­油­色­的鳞壳,有金黄和青铜的螺旋条纹,丹妮可以感觉到龙蛋所散发出的热度。在丝被之下,她全身覆满一层晶莹的汗水,这就是龙露,巴,她心想。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蛋壳,沿着缕缕金黄挪移,感觉到石蛋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跃动着、伸展着遥相应和。她并不害怕,所有的恐惧都已经随着高热焚烧殆尽了。

丹妮摸摸额头,汗水之下,皮肤凉凉的,高烧已退。她逼自己坐起来,虽然有点短暂的晕眩,两腿深处还很疼痛,但她觉得体力已经恢复。女仆们听到她的响动,急忙跑来。“我要喝水,”她告诉她们,“帮我拿瓶水来,越凉越好。再拿点水果,我想吃枣子。”

“遵命,卡丽熙。”

“我要见乔拉爵士。”说着她站起来,姬琪拿了一件纱丝长袍给她披上。“还要洗个温水澡。把弥丽·马兹·笃尔也叫来,还有……”回忆突然同时涌现,她讲不下去。“卓戈卡奥。”她逼自己说出口,惊恐地看着她们的脸庞。“他是不是——”

“卡奥他还活着。”伊丽静静地回答……但在她说话的同时,丹妮却在她眼中察觉了一抹黯淡,她话一说完,就连忙跑出去拿水了。

于是她转向多莉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我去找乔拉爵士。”里斯女孩说罢鞠了个躬,逃离了帐篷。

姬琪原本也要跑,可丹妮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扣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卓戈……和我的孩子。”为何她现在才想起孩子?“我儿子……雷戈……他在哪里?我要看看他。”

女仆垂下眼睛。“孩子……没活成,卡丽熙。”她的声音只剩惊恐的呓语。

丹妮松开手腕,任姬琪逃出营帐。我儿子死了,她怔怔地想。不知怎地,她好像早就知道,在她第一次醒来,看见姬琪泪流满面之前,不对,还没醒来前她就知道了。梦境突然袭上心头,历历如绘,她想起那个高个子,有着古铜­色­皮肤和银金­色­发辫,轰地葬身烈焰。

她知道自己应该哭泣,但双眼却­干­如灰烬。因为她在梦中已经哭过,泪水一碰两颊便化为蒸汽。所有的悲伤,已在我体内蒸腾­干­净,她告诉自己。她虽然哀痛,可是……她只感到雷戈渐渐离她远去,仿佛从未存在。

须臾,当乔拉爵士和弥丽·马兹·笃尔走进帐篷时,丹妮跑去查看另外两颗龙

蛋。那两颗蛋还在箱子里,却和她睡觉时抱着的那颗同样发热,实在很奇怪。“乔拉

爵士,请你过来。”她执起他的手,将之放在那颗有鲜红条纹的黑­色­龙蛋上。“你有什

么感觉?”

“蛋壳,硬得像石头。”骑土的神情有些谨慎。“还有鳞片。”

“热么?”

“不热,冷冰冰的石头。”他抽开手。“公主殿下,您还好吗?您的身体还这么虚弱,现在起来好吗?”

“虚弱?乔拉,我的身体很强壮。”为了让他放心,她在一堆靠垫上坐下。“告诉 .

我,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公主殿下,他根本就没活成。那些女人说……”他止住不说,丹妮这才发现他

整个人已经垮了,移动时跛着脚。

“告诉我,告诉我那些女人说了些什么。”

他别过头去,眼里仿佛有些愧疚。“她们说那孩子是……”

她耐心等待,但乔拉爵士说不出口。他的脸­色­因羞愧而黯淡,看上去活像一具

行尸走­肉­。

“那孩子是个怪物,”弥丽·马兹·笃尔替他说完。骑士虽然武艺超群,但丹妮明

白此刻巫魔女比他更有力量、更残酷,更是难以想像地危险。“整个人畸形扭曲。我

亲自帮他接生,他像蜥蜴一样全身长满鳞片,眼睛是瞎的,ρi股上生了条短尾巴,还

有一对像蝙蝠一样的小翅膀。我一碰他,他的皮­肉­就从骨头上脱落,里面满满的都

是蛆虫,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就是那股黑暗,丹妮心想,就是那股紧追身后,想要吞噬她的恐怖黑暗。假如

她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乔拉爵士把我抱进这座帐篷时,我儿子还健康强壮。”她

说,“我感觉得到他不断拳打脚踢,急着要降临人世。”

“或许如此,”弥丽·马兹·笃尔回答,“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就是我刚刚

说的那样。卡丽熙,当时这座帐篷里充满死亡。”

“不过是些影子,”乔拉爵士嘶声道,然而丹妮听得出他话中的疑虑。“我亲眼看

到了,巫魔女,我看到你独自待在这里,和影子跳舞。”

“铁大王,坟墓洒下的影子是很长的,”弥丽说,“又长又暗,直到任何亮光都无

法阻挡。”

丹妮明白了,是乔拉爵士害死了她儿子。他出于对她的敬爱和忠诚,将她抱进

了一个任何活人都不该进入的地方,把她的宝贝喂给了黑暗。对此,他自己一清二

楚』D张灰白的脸庞,那对空洞的眼瞳,那双不便于行的跛足,实实在在说明了他的

悔恨。“乔拉爵士,你也被­阴­影所害。”她对他说,但骑士没有答话。丹妮转向女祭司,

“你警告我: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我以为你指的是那匹马。”

“不对,”弥丽·马兹·笃尔道,“那只是您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您很清楚代价是

什么。”

她知道么?她当时真的知道么?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我已经付

出了代价,”丹妮说:“我付出了那匹骏马,我的孩子,还有魁洛、柯索、哈戈和科霍罗,

付了好多好多倍。”她霍地从靠垫上站起。“卓戈卡奥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不管你

是女祭司、巫魔女还是血巫,总之我要见他。我要看看我用儿子的­性­命换来了什

么。”

“如您所愿,卡丽熙。”老­妇­人说,“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见他。”

丹妮远比自己以为的虚弱,乔拉爵士伸手环抱住她,支撑她站立。“公主殿下,

以后有的是时间。”他静静地说。

“乔拉爵士,我现在就要见他。”

习惯了帐篷内的昏暗,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太阳如融化的黄金,烧灼着大地,

炙烤的地面­干­裂而空洞。女仆们端着水、酒和瓜果等在一旁,乔戈走上前来,协助乔

拉爵士搀扶她,阿戈和拉卡洛则站在后面。烈日照在沙地上,反­射­的强光使她很难

视物,直到丹妮举手遮眼,这才见到一团营火的余烬,几十匹马无­精­打采地走来走

去,寻找那一点点青草,此外还有少数的营帐和睡袋。一小群幼童围聚过来看她,更

远处还有些­妇­人做着日常琐事,几名佝偻的老人,睁着疲倦不堪的眼睛,痴痴地望

向湛蓝的天空,虚弱地挥赶血蝇。仔细一数,大约只有百来个人,就这么多。原先足

足四万战士的营地,如今只剩风沙和尘土。

“卓戈的卡拉萨走了。”她说。

“无法骑马的卡奥没有资格当卡奥。”乔戈道。

“多斯拉克人只追随强者,”乔拉爵士说,“公主殿下,我很抱歉,我们实在留不

住人。波诺‘寇’第一个离开,并自称波诺卡奥,不少人跟了他。没过多久,贾科也如

法炮制。剩下的人则趁着夜­色­,大群小群地,一天一天走光。从前多斯拉克海中只有

卓戈的卡拉萨』口今却有了十多个新的。”

“老人们留了下来,”阿戈说,“还有胆小鬼、弱者和病夫,以及发过誓的我们。我

们决不离开您。”

“卡丽熙,他们带走了卓戈卡奥的牧群,”拉卡洛道,“我们人手太少,阻止不了

他们。抢夺弱者本是强者的权利。他们还抢走了很多奴隶,卡奥和您的都有,只留了

几个下来。”

“埃萝叶呢?”丹妮想起自己在羊人城镇外拯救的受惊女孩,连忙问。

“马戈把她抓走,他如今是贾科卡奥的血盟卫,”乔戈说,“他先将她大骑特骑,

然后把她给了他的卡奥,之后贾科又把她给了其他的血盟卫,而他总共有六个卫

士。完事之后,他们割了她的喉咙。”

“卡丽熙,这是她的命。”阿戈道。

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这是她悲惨的命运,”丹妮说,“但马戈的命

运将更悲惨。我以新旧诸神之名起誓,以羊神、马神和世上所有神灵之名起誓,向圣

母山和世界的子­宮­湖起誓:在我处置他们之前,马戈和贾科将会哀求我按照他们对

待埃萝叶的方式赐给他们慈悲。”

多斯拉克人不安地彼此对视。“卡丽熙,”女仆伊丽像对小孩子解释一般地跟她

说,“贾科现在是卡奥,身后有两万名骑马战士。”

她昂首道:“我呢?我是‘暴风降生’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家族的丹妮莉丝,我是

征服者伊耿与残酷的梅葛的后裔,血缘可以上溯至古老的瓦雷利亚民族。吾乃真龙

之女,我向你们发誓,这些人将会尖叫痛苦而死。现在,带我去见卓戈卡奥。”

他躺在光溜溜的红沙地上,睁眼望着太阳。

他的身上停了十几只血蝇,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丹妮挥开苍蝇,在他身边跪下。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却视而不见,她当下便明白他双目已瞎。可当她轻声说出他的

名字,他似乎仍旧充耳不闻。他胸口的伤已经完全愈合,结成的疤又灰又红,看来十

分狰狞可怕。

“他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晒太阳?”她问他们。

“公主殿下,他似乎喜欢阳光的温暖,”乔拉爵土道,“他的眼睛会随太阳移动,

虽然他根本看不到。他能走路,只要有人带着他,他会跟着走,但仅止于此。若把食

物放进他的嘴中,他就会吃;若把清水滴到他­唇­上,他就会喝。”

丹妮轻轻吻了她的日和星的额头,起身面对弥丽·马兹·笃尔。“巫魔女,你的法术可真是代价高昂。”

“他活了下来,”弥丽·马兹·笃尔说,“您要的是他的生命,您也支付了生命。”

“对卓戈那样的人来说,这根本不是生命。他的生命是开怀大笑,是火炉上烧烤

的­肉­块,是双腿间骑乘的骏马。他的生命是手握亚拉克弯刀,骑马迎敌,铃铛在发际

作响。他的生命是他的血盟卫,是我,以及我原本要为他产下的儿子。”

弥丽·马兹’笃尔没有回答。

“要多久他才会变回以前那样?”丹妮质问。

“等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弥丽·马兹·笃尔说,“等海水­干­枯,山脉像

枯叶一样随风吹落。等您的子­宮­再度胎动,您再次怀了孩子。到了那时候,他才会变

回以前的模样,在那之前绝不可能。”

丹妮朝乔拉爵土和其他人打个手势。“你们先退下,我要单独跟巫魔女谈谈。”

莫尔蒙和多斯拉克人随即离开。“你明明知道,”等他们走后,丹妮开口道。不论她的

内心和­肉­体有多么痛楚,愤怒却给了她力量。“你明知我会得到什么,也明知代价为

何,却依旧让我付出了代价。”

“他们烧了我的神庙,这是不对的。”肥胖的扁鼻­妇­人平静地说,“他们触怒了至

高牧神。”

“神灵才不会做出这种事,”丹妮冷冷地说。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你

欺骗了我,谋害了我体内的孩子。”

“是啊,骑着世界的骏马没有办法烧毁城市,他的卡拉萨再也无法令其他国度

灰飞烟灭了。”

“是我替你求情,”她痛苦地说,“是我救了你。”

“救我?”拉札林­妇­人啐了一口。“我被三个男人侵犯,那不是男女正常结合的姿

势,而是从后面上,好像公狗和姆狗交配一样。你骑马经过时,第四个男人正Сhā入我

体内。你要怎么救我?我亲眼见到我所信奉之神的庙堂遭到焚烧,而我曾在那里医

治过不计其数的善男信女。我的家园被他们烧毁,街上随处可见堆堆人头,人头堆

里有给我做面包吃的烘焙师傅,有罹患死眼热病,好不容易才被我救治的小男孩,

而那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我至今还能听见骑马战土挥动皮鞭,催赶孩童离开,他

们震天动地地哭泣。你倒是说说看:你救了什么?”

“我救了你的命。”

弥丽·马兹·笃尔冷酷地笑笑:“那就好好瞧瞧你的卡奥,让你明白当一切都消

失的时候,生命究竟有何价值。”

丹妮唤来卡斯部众,命他们逮捕弥丽·马兹·笃尔,将她五花大绑。然而当巫魔女被带走时,却对她露出微笑,仿佛两人间共享某种秘密。丹妮只需一个字,便可让她人头落地……但她又能得到什么?一颗头?假如生命都没了价值,死又何妨?

他们领着卓戈卡奥来到她的帐篷,丹妮命令他们将浴缸装满水,这次不是血水。她亲自为他沐浴,为他洗去手臂和胸膛的尘土,用软布拭净他的脸庞,为他长长的黑发抹上肥皂,将纠缠打结的地方梳理柔顺,直到头发如她记忆中那般乌黑发亮。完成之后,夜幕早已低垂,丹妮只觉筋疲力竭。她停下来吃东西,却只能吞下一颗无花果,喝了一口水。睡眠或许是种解脱,但她已经睡了很久……睡得太久了。为了从前和将来每个他们共有的晚上,她应该为他奉献今夜。

她领他走进黑夜,初次结合的回忆伴随着她。多斯拉克人相信,所有的人生大事都应该让苍天作见证。她告诉自己,这世上有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有比巫魔女在亚夏习得的妖术更古老更真切的魔法。夜空沉暗,明月隐没,头顶只有百万颗星星熠熠发光,她把这当作吉兆。

这里没有柔软的草坪欢迎他们,只有坚硬飞尘的沙地,­祼­露的岩石。虽然没有微风吹拂的树林和潺潺溪涧温柔的水声抚平她的恐惧,但丹妮告诉自己,只需天际点点繁星便已足够。“卓戈,请你想起来,”她悄声说,“请你想起我们结婚那天晚上,我们的第一次结合。想起我们孕育雷戈的那个晚上,整个卡拉萨看着我们,而你的眼中只有我。想起世界的子­宮­湖,水有多么清凉澄澈。请你想起来啊,我的日和星,请你想起来,回到我身边。”

由于刚生产完毕,伤口未愈,她无法如愿与他结合,不过多莉亚教过她其他方法,于是丹妮用上了她的手、她的嘴巴和她的胸|­乳­,她用指甲抠他,在他身上印满吻痕,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向他祈求祷告,说故事给他听。未了,她用泪水淹没了他。

然而卓戈没有知觉,没有说话,更没有Ъo起。

当空洞荒凉的地平线上露出凄凉的曙光,丹妮终于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他。“等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她哀伤地说,“等海水­干­枯,山脉像枯叶一样随风吹落。等我的子­宮­再度胎动,我再次怀了孩子。到了那时候,我的日和星,你才会

变回以前的模样,在那之前绝不可能。”

回不来了,那股黑暗喊道,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丹妮在帐篷里找到一个装满羽毛的柔软丝枕,将枕头紧抱在前胸,走回到她的

日和星卓戈身边。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她走起路来觉得好痛苦,心中只

想就此长眠,并不再做梦。

她在卓戈身边跪下,吻了他的双­唇­,然后用枕头盖住他的脸。

提利昂

“我儿子在他们手上。”泰温·兰尼斯特说。

“是的,大人。”信使的声音因疲累而呆滞。在他破碎的无袖罩袍前胸部,­干­涸的血渍遮住了克雷赫家族的斑纹野猪。

你两个儿子中的一个,提利昂心想。他啜了口酒,一言不发,心里想着詹姆。抬手之时,剧痛从肘部直冲脑际,提醒着他战场的滋味。他虽然爱哥哥,但就算给他全凯岩城的金子,他也不想和哥哥待在呓语森林。

父亲召集的诸侯和将领纷纷安静下来,听信使陈述事情经过。宽敞通风的旅馆长厅里,只有火炉中的柴薪在劈啪作响。

经历了长途的急行南下,想到可以在旅店稍作歇息,虽然只有一晚,依旧使提利昂大为振奋……只是他暗暗希望别要又是这家充满回忆的旅店。父亲严令他们以耗尽体力的速度行进,结果损失惨重。战争中的伤员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抛下来自生自灭的下场。每天早上他们动身之时,总有些人倒在路边,睡着便再没醒来;下午,又有另一些人筋疲力竭地瘫在道旁;到得晚上,更有些人当了逃兵,遁进夜­色­之中,连提利昂本人都很想跟他们一起走。

片刻前,他人还在楼上,躺在柔软舒适的羽毛床上,怀抱雪伊温暖的身体。然而他的侍从匆匆跑来把他摇醒,报告说有人骑马带来奔流城方面的重大消息。他立刻明白他们是白跑了一躺。往南急奔,无止尽的急行军和弃于路边的尸体……全成了空。罗柏·史塔克早在好几天前便解了奔流城之围。

‘‘这怎么可能?’’哈瑞斯·史威佛爵士呻吟道,“怎么可能?即便在呓语森林之战以后,奔流城依旧为大军团团包围……詹姆爵士到底在想什么,怎会把部队分为三处驻扎?他总该清楚这样会有何风险吧?”

他比你这没下巴的懦夫清楚多了,提利昂心想。纵然詹姆丢了奔流城,然而听见哥哥被史威佛这种人毁谤,依旧令他怒火中烧。吏威佛是个厚颜无耻的马屁­精­,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他那个同样没下巴的女儿嫁给凯冯爵士,借此与兰尼斯特家族攀上亲戚。

“换我也会这么做,”叔叔应道,提利昂若是开口,绝不会如他这般冷静。“哈瑞

斯爵士,您没见过奔流城,不然您一定会清楚詹姆别无选择。奔流城座落于腾石河

汇流进三叉戟河的支流红叉河的三角洲尖端,河流构成了三角形的两边,而一旦遇

到危险,徒利家便打开上游的闸门,在第三边造出宽阔的护城河,将奔流城变为河

中孤岛。城墙自水中高高拔起,守军自塔楼上可以看清对岸数里格之内的所有事

物。若要切断各方支援,攻城方必须在腾石河北岸、红叉河南岸以及护城河西岸,亦

即两条河之间,各放置一支军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诸位大人,凯冯爵士说得没错,”信使说,“我军已在营地周围密布削尖木栅,

但在没有任何预警,河水又把我们的营地互相切断的情况下,这样的准备远远不

够。他们首先袭击北方的营地,时机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先前,马柯·派柏不断­骚­

扰我军的补给车队,但他手下只有五六十人。遭受攻击的前一晚,詹姆爵士亲自带

兵去对付他们……唉,当时我们以为目标就是派柏那伙人。我们听说史塔克

军还在绿叉河东岸,正朝南而去……”

“你们的斥候呢?”格雷果·克里冈爵士的脸活像石雕,火光为他的皮肤罩上了

一层­阴­森的橙­色­,在他的眼眶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莫非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没给你

们任何警讯?”

满身血污的信使摇摇头。“我们的侦察部队最近不断失踪,我们以为是马柯·派

柏搞的鬼。而偶尔回来的人又说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也发现不了表示他用不着眼睛,”魔山宣布,“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交给

替补的斥候,告诉他:希望四只眼睛可以比两只眼睛看得清楚……如果他还是不

行,那么下一个人就会有六只眼睛了。”

泰温·兰尼斯特公爵转头审视格雷果爵士,提利昂看到父亲瞳中金光一闪,但

他说不准那是赞许抑或嫌恶。泰温公爵在会议上通常保持缄默,宁可在发言前先倾

听别人的意见,提利昂一直很想仿效他这个习惯。然而就算是父亲,如此沉默也很

不寻常,他连酒都没碰。

“你说他们发动夜袭?”凯冯爵士提问。

来人疲累地点点头。“前锋由黑鱼率领,砍倒我们的卫兵,清除栅栏,以利主力

攻击。等我们的人醒悟过来,对方骑兵已经跃过沟渠,手执刀剑和火把冲进了营区。

我睡在西寨,就是两条河之间的地方。我们这边的人听到打斗,看见帐篷着火,布拉克斯大人便领着大家上了木筏·,想划到对岸去援救。然而水流湍急,直把我们往下游冲,徒利家的守军发现后,便用城墙上的投石机发动轰击。我亲眼看到一艘木筏被砸得稀烂,另外三艘翻倒,上面的人都被卷进河里淹死……而好不容易过河的人,却发现史塔克军正在对岸等着他们。”

佛列蒙·布拉克斯爵士穿着一件银紫相间的罩袍,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父亲,我父亲大人他——”

“大人,我很遗憾。”信使说,“布拉克斯大人的筏子翻船时,他穿戴着全身铠和锁甲。他是个勇士。”

他是个蠢蛋,提利昂心想,一边摇晃酒杯,朝杯中的漩涡望去。大半夜的,全副武装,乘着简陋的木筏穿过急流,朝对岸严阵以待的敌人扑去——假如这叫做勇士,他宁可每次都当懦夫。不知布拉克斯伯爵被沉重的盔甲拖进漆黑的深水时,有没有觉得特别英勇啊?

“随后,两河之间的营地也被敌人攻陷,”信使续道,“我们忙着渡河时,史塔克军的重骑兵排成两个纵队,从西边杀出。我看到安柏伯爵的碎链巨人旗和梅利斯特家族的老鹰纹章,但最可怕的却是那个带头的小鬼,他身边跟了一头怪物似的狼。我没和他们交手,听说那只怪物杀了四个活人,咬死十几匹马。后来我军的长枪兵组成盾墙,挡住他们的第一次冲锋,谁料徒利家一看咱们无暇他顾,便打开奔流城门,由泰陀斯·布莱伍德率军渡过吊桥出击,偷袭我军后方。”

“诸神保佑。”莱佛德伯爵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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