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琼恩·安柏放火烧了我们辛苦建造的攻城塔,布莱伍德大人则找到了被我们锁起来的艾德慕·徒利爵士以及其他战俘,并将他们通通救走。南寨由佛勒·普莱斯特爵士指挥,眼见相邻的阵地纷纷失守,他便率领手下两千枪兵和两千弓箭手井井有条地向西撤退了,但那掌管自由骑手的泰洛西佣兵却砍断旗帜,投靠了敌方。”
“该死的家伙,”凯冯叔叔的口气不仅惊讶,更加愤怒。“我早警告过詹姆别相信这混蛋,为钱而战的人只会为自己的腰包卖命。”
泰温公爵十指交叉,顶着下巴,倾听时只有眼睛在动。他两颊的金黄短须围出
一张纹丝不动的脸,活像一张面具。然而,提利昂注意到父亲的光头上密布细小汗
珠。
“这怎么可能?”哈瑞斯·史威佛爵士再度哀嚎。“詹姆爵士被俘,围城军队又遭击溃……简直是大难临头!”
亚当·马尔布兰爵士道:“哈瑞斯爵士,我们都很感激您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还能怎么样?詹姆的军队不是被杀、被俘就是逃散,而史塔克家与徒利家的部队正好扼住我们的补给线,我们与西边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他们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军凯岩城,谁又能阻止他们呢?诸位大人,我们战败了,应该立刻求和。”
“求和?”提利昂若有所思地晃着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将空杯往地上一掷,摔成千百碎片。“哈瑞斯爵士,这就是求和的结果。打从我那好外甥决定拿艾德大人的头来装饰红堡的那一刻起,所有和谈的机会都粉碎了。眼下要跟罗柏’史塔克求和,比用地下这破杯装酒还难。占上风的是他……难道您没发现?’’
“两场战役的胜负并不能决定整个战争的成败,”亚当爵士坚持,“我们还远远没有战败。我很乐意跟这史塔克小鬼在战场上亲自较量较量。”
“或许他们会答应暂时停战,以便双方交换人质。”莱佛德伯爵提议。
“除非他们愿意三个换一个——这样我们都嫌不够咧。”提利昂尖酸地说,“再说了,我们拿谁去换我哥哥?拿艾德大人烂掉的头么?”
“听说瑟曦太后手上握有首相的两个女儿,”莱佛德满怀希望地说,“假如我们提出把这小子的妹妹还给他……”
亚当爵士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疯了才拿詹姆·兰尼斯特的命来换两个小女生。”
“那就把詹姆爵士赎回来,不管花多少金子。”莱佛德伯爵道。
提利昂翻起白眼。“史塔克家要真那么缺钱,把詹姆的盔甲拿去熔掉不就得啦。”
“我们求和,他们就会看轻我们。”亚当爵士争辩,“依我之见,我们应该立刻进兵。”
“嗯,想必我们宫中的朋友会乐意提供补充兵力,”哈瑞斯爵士说,“同时也应当派人回凯岩城组织新军。”
这时,泰温·兰尼斯特公爵霍地起身。“我儿子在他们手上!”他重复了一遍,
声音穿透众声喧哗,宛如利剑划破油脂。“退下,统统退下。”
提利昂向来习于听命,于是他立即起身,准备和其他人一起离去。但父亲看了
他一眼,“不,提利昂,你留下。凯冯,你也是。其他人给我出去。”
提利昂坐回板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凯冯爵士穿过房间,走到酒桶边。“叔叔,”提利昂叫道,“可否麻烦您——”
“拿去。”父亲把自己面前那杯一动未动的酒递给他。
这下提利昂真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有喝的份。
泰温公爵坐下来。“关于史塔克那边,你的判断没错。假如艾德大人还活着,我们可以用他当筹码,与临冬城和奔流城达成停战,如此一来,便有时间全力对付劳勃的两个弟弟。眼下他死了……”他的手紧握成拳。“胡来,完全是胡来。”
“小乔只是个孩子,”提利昂解释,“我在他这年纪的时候,也干过不少蠢事。”
父亲目光锐利地瞪了他一眼。“是么?好在他没娶妓汝为妻。”
提利昂啜着酒,心想他若把酒杯朝父亲的脸上泼去,泰温公爵会是什么表情。
“目前形势比你们所知的更糟,”父亲继续道,“我们有了个新国王。”
凯冯爵士浑身一震。“新国——是谁?他们把乔佛里怎样了?”
一抹极细微的嫌恶扫过泰温公爵的薄唇。“没怎么样……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外孙依旧坐在铁王座上,但那太监收到南方的消息。两周前,蓝礼·拜拉席恩在高庭娶了玛格丽·提利尔为妻,并登基为王,新娘的父亲和兄长都已向他下跪宣誓效忠。”
“这真是坏消息。”凯冯爵士皱眉时,额上的沟纹深如峡谷。
“我女儿命令我们立刻前往君临,协防红堡,抵御蓝礼‘国王彳口百花骑土。”他嘴唇一抿。“注意,她是以国王和御前会议之名‘命令’我们。”
“乔佛里国王对此事有何反应?”提利昂带着某种黑色的兴致发问。
“瑟曦认为现在还不宜告诉他,”泰温公爵说,“她恐怕他会坚持亲自出兵征讨蓝礼。”
“出兵?哪来的军队?”提利昂问,“你该不会打算把这支军队交给他吧?”
“他曾宣称要率领都城守卫队出征。”泰温公爵道。
“他带走都城守卫队,城里势必防御空虚,”凯冯爵士说,“那么龙石岛的史坦尼斯公爵……”
“是的。”泰温公爵睥睨着侏儒儿子。“提利昂,我原以为你生来只有杂耍的份,不过看来我是错了。”
“哟,老爸,”提利昂说,“听起来好像赞美哩。”他笑着往前靠去。“那么,史坦尼斯方面有何行动?他才是长兄,蓝礼只是三子。对于弟弟称王一事,他有何反应?”
父亲皱眉道:“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史坦尼斯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危险,但他却毫无动静。嗯,瓦里斯是有些情报,比如史坦尼斯正在建造船只,史坦尼斯正在招募佣兵,还说史坦尼斯从亚夏找来一个缚影师,可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其中又有多少属实?”他有些恼怒地耸耸肩。“凯冯,拿地图来。”
凯冯爵士即刻照办。泰温公爵展开皮地图,将之摊平。“詹姆留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卢斯·波顿及其残部在我们北方,我们的敌人还握有孪河城和卡林湾;另一方面,罗柏·史塔克坐镇西边,除非开战,我们无法退回兰尼斯特港和凯岩城。詹姆既已被捕,他的军队便也不复存在,密尔的索罗斯和贝里·唐德利恩将继续骚扰我们的征粮部队。往更远的方面看,东有艾林家族和盘据龙石岛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南边的高庭和风息堡也已经整兵待发。”
提利昂狡猾地笑了笑。“父亲,SU担心,至少雷加·坦格利安还没死而复生。”
“提利昂,我希望你能提供一点有用的建议,不要只要嘴皮子。”泰温·兰尼斯特公爵说。
凯冯爵士看着地图皱眉,额头又挤成条条深缝。“眼下罗柏·史塔克得到艾德慕·徒利和三河诸侯的支持,他们的总兵力超过了我军,我们后方还有卢斯·波顿……泰温,留在这里,只怕会被三面夹击。”
“我不打算留在这里。我们得在蓝礼从高庭出兵前解决掉小史塔克公爵。波顿那边我不担心,他是个谨慎的人,想必绿叉河之战只会使他更谨慎,因此他的追击不会很快。所以……明日一早我们便朝赫伦堡出发。凯冯,命令亚当爵士的斥候掩
蔽我军行踪,他要多少人就给他多少人,四人为一小队,不准再发生失踪的事……”
“遵命,大人,可是……为什么去赫伦堡?那是个阴森不祥的地方,听说还受了
诅咒。”
“让他们去说,”泰温公爵道,“把格雷果爵士放出去,要他领着那群屠夫四处劫
掠。把瓦格·霍特和他的佣兵以及亚摩利·洛奇爵士也派出去,让他们各带三百骑
兵,告诉他们:从神眼湖到红叉河,我希望河间地带化为焦土。”
“大人,请拭目以待。”凯冯爵土说罢起身。“我这就去传令。”他鞠躬离去。
剩下父子俩之后,泰温公爵瞄了提利昂一眼。“你的野蛮人可能也喜欢来点掠
夺,你去通知他们:他们尽可以随瓦格·赫特出动,任意劫掠——不论财货、牲口还
是女人,喜欢的就抢,不中意的就烧。”
“教夏嘎和提魅如何抢劫,就跟教公鸡怎么报晓一般多此一举。”提利昂表示,
“但我宁可把他们留在身边。”他们或许粗鲁难驯,但终究是他的手下寸目较于父亲
的人马,他宁愿信任自己的人。他可不想就这么将他们拱手让人。
“那你得学会如何管束他们,我不想见到他们在城里打家劫舍。”
“城里?”提利昂糊涂了,“哪个城?”
“君临。我要派你进宫。”
这是提利昂·兰尼斯特最没预料到的事。他举起酒杯,边喝边想,“派我进宫做
什么?”
“管事。”父亲唐突地说。
提利昂哈哈大笑。“我亲爱的老姐对此恐怕有意见哟!”
“随她去说,总得有人管管她儿子,以免他把我们全部搞垮。我认为这都是那群
三心二意的重臣搞的鬼——我们的朋友培提尔、年高德劭的大学士,还有那个少了
老二的活宝瓦里斯大人。乔佛里做出一桩又一桩蠢事时,他们都在干什么?到底是
谁出的馊主意,竟把这个杰诺斯·史林特拔擢为贵族?这家伙的父亲是个屠夫,而他
们竟给了他赫伦堡,赫伦堡!那是国王住的城堡!只要我一息尚存,他就别想踏进
去。听说他挑了一支染血长枪作家徽,假如我在,非逼他改成染血的菜刀不可。”父
亲并未提高音量,但提利昂从他的金黄眼瞳里体会得出他的愤怒。“他们还赶走了
赛尔弥,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没错,他是一把年纪了,但‘无畏的巴利斯坦’光这名号在王国就很有份量,他服侍谁,谁就跟着沾光,猎狗起得了这种作用?狗是在桌子底下啃骨头的,不是拿来平起平坐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提利昂的脸。‘‘既然瑟曦管不了那小鬼,就由你来管。倘若那几个重臣胆敢跟我们耍两面派……,,
提利昂太清楚了。“砍头,”他叹道,“枪尖Сhā着,挂上城墙。,,
“你总算还从我这儿学了点东西。”
“父亲,我学的可多了。”提利昂平静地说。他喝干了酒,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放到一边。一方面,他很高兴,高兴到自己不敢承认的地步;另一方面,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在绿叉河上游打的那场仗,不知自己是否又被派去防守“左翼”。“为什么派我?’,他歪头问,“为何不派叔叔?为何不派亚当爵士、佛列蒙爵士或沙略特大人?为何不派……个头大点的人?”
泰温公爵陡地起身。“因为你是我儿子。”
他这才明白。原来你已经放弃他了,他心想,你这天杀的王八蛋,你认为詹姆与死无异,所以你只剩下了我。提利昂想一巴掌掴去,想朝他脸上吐口水,想抽出匕首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如老百姓所说的用黄金铸成。然而最终,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泰温公爵穿过房间,碎酒杯在他脚下喀啦作响。“最后一件事,”他走到门边时说,“不准你带那个妓汝进宫。”
父亲离去之后,捉利昂在旅店大厅里静坐良久,最后他终于爬上楼梯,回到钟塔下舒适的阁楼房。房间的天花板虽矮,但对侏儒来说并无妨碍。从窗户看出去,他见到父亲在院子里搭的绞刑架,夜风吹起,绳子上老板娘的尸体便晃个不休。她身上的肌肉就和兰尼斯特家的希望一般微薄而破败。
他回身在羽毛床边坐下,雪伊睡意惺忪地呢喃着,翻身朝向他。他把手伸到棉被下,握住她柔软的Ru房,她张开了眼睛。“大人,”她慵懒地微笑。
当她的|乳头逐渐变硬,提利昂俯身亲吻她。“小宝贝,我真想带你去君临。”他悄声说。
琼恩
琼恩·雪诺扎紧马鞍上的皮带,母马则轻声嘶叫。“好女孩,别怕,”他轻声安
抚它。寒风在马厩间细语,宛如迎面袭击来的冰冷死气,但琼恩未加理会。他把铺盖
捆上马鞍,结疤的手指僵硬而笨拙。“白灵,”他轻声呼唤,“过来。”狼立刻出现,双眼
如两团火烬。
“琼恩,求求你,别这样。”
他骑上马,握紧缰绳,策马转头,面对黑夜。山姆威尔·塔利站在马厩门口,一轮
满月从他肩膀后照进,洒下一道巨人般的影子,硕大而黑暗。“山姆,别挡道。”
“琼恩,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山姆说,“我不会放你走。”
“我不想伤害你,”琼恩告诉他,“山姆,你走开,不然我就踩过去。”
“你不会的。听我说,求求你……”
琼恩双脚一踢,母马立即朝门飞奔而去。刹那间,山姆站在原地,脸庞如同身后
那轮满月般又圆又白,嘴巴惊讶地张成一个大圆。就在人马即将撞上的最后一刻,
他跳了开去,并如琼恩所预料地,步履踉跄,跌倒在地。母马跳过他,冲进黑夜。
琼恩掀起厚重斗篷的兜帽,拍拍母马的头。他骑马离开静谧的黑城堡,白灵紧
随在旁。他知道身后的长城上有人值守,但他们面朝极北,而非南方。除了正从马厩
的泥地上挣扎起身的山姆·塔利,不会有人见到他离去。眼看山姆摔成那样,琼恩暗
自希望他没事才好。他那么肥胖,手脚又笨拙,很可能因此摔断手腕,或扭到脚踝。
“我警告过他了,”琼恩大声说,“而且本来就不干他的事。”他一边骑,一边活动自己
灼伤的手,结疤的指头开开阖阖。疼痛依旧,不过取掉绷带后的感觉真好。
他沿着蝴蝶结般蜿蜒的国王大道飞奔,月光将附近的丘陵洒成一片银白。他得
在计划被人发觉前尽可能地远离长城。等到明天,他将被迫离开道路,穿越田野、树: 丛和溪流以摆脱追兵,但眼下速度比掩护更重要。毕竟他的目的地显而易见。: 熊老习惯黎明起床,所以琼恩至少还有天亮前的时间,用来尽量拉开与长城间: 的距离……假定山姆·塔利没有背叛他。胖男孩虽然尽忠职守,且胆子又小,但; 他把琼恩当亲兄弟看待。若是被人间起,山姆肯定会说出实情,不过琼恩不认为他
有那个勇气,敢大半夜去找国王塔的守卫,把莫尔蒙吵醒。
等到明天,发现琼恩没去厨房帮熊老端早餐,大家便会到寝室来查找,随后看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长爪。留下那把宝剑很不容易,但琼恩还不至于恬不知耻地将它带走。就连乔拉·莫尔蒙亡命天涯前,也没有这么做。莫尔蒙司令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佩带那把剑的人。想起老人,琼恩心里很不好受。他知道自己这样弃营逃跑,无异是在总司令丧子之痛上洒盐。想到他对自己如此信任,这实在是忘恩负义的作法,但他别无选择。不管怎么做,琼恩都会背叛某个人。
即使到了现在,他依旧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荣誉。南方人的作派比较简单,他们有修士可供咨询,由他们传达诸神意旨,协助理清对错。然而史塔克家族信奉的是无名古神,心树就算听见了,也不会言语。
当黑城堡的最后一丝灯火消失在身后,琼恩便放慢速度,让母马缓步而行。眼前还有漫漫长路,他却只有这匹马可供依凭。往南的路上,沿途都有村庄农舍,如有必要,他可以和他们交换新的马匹,不过若是母马受伤或瘫倒在地就不成了。
他得尽快找到新衣服,恐怕还只能去偷。眼下的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高统黑皮革马靴,粗布黑长裤黑外衣,无袖黑皮革背心,厚重的黑羊毛披风。长剑和匕首包在黑鞘里,鞍袋里则是黑环甲和头盔。如果他被捕,这每一件都足以致他于死地。在颈泽以北,任何穿黑衣的陌生人进了村舍庄园,都会被投以冷漠的怀疑眼光,并遭到监视。而一旦伊蒙师傅的渡鸦送出消息,自己便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即便临冬城也一样。布兰或许会放他进城,但鲁温师傅很清楚该怎么做,他会履行职责,关上城门,把琼恩赶走。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没动临冬城的主意。
虽然如此,在他脑海里,却能清晰地见到城堡的影像,仿佛昨天才刚离开:高耸的大理石墙;香气四溢、烟雾弥漫的城堡大厅,里面到处是乱跑的狗;父亲的书房;自己在塔楼上的卧室。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只想再瞧瞧布兰的欢笑,再吃一个盖奇做的牛肉培根派,再听老奶妈说关于森林之子和傻瓜佛罗理安的故事。
可是,他并非因为这些才离开长城:他之所以离开,只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罗柏的兄弟。他不会因为别人送他一把剑,即便像长爪那么好的剑,就变成莫尔蒙家族的人。他也不是伊蒙·坦格利安。老人做了三次抉择,三次都选择了荣誉,但那是
他。即便现在,琼恩还是不敢确定,老学士做出那样的选择,究竟是因为懦弱无力,
还是因为心地坚强、忠于职守。但无论如何,他了解老人的困惑,关于抉择的痛苦,
他太了解了‘
提利昂·兰尼斯特曾说:多数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但琼恩已经想
透了种种磨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他是琼恩·雪诺,不但是私生子,更是背离
誓约的逃兵,既无母亲,亦无朋友,将遭天谴。终其一生——不论他这一生能有多
长——都将被迫流浪,成为阴影中沉默的孤民,不敢说出真名。无论走到七国何处,
必将生活在谎言之中,否则别人会对他群起而攻之。但是,只要他能与兄弟并肩作
战,为父亲报仇雪恨,所有这些都无足轻重。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罗柏的情景。当时罗柏站在广场上,红褐头发间雪花
融化。如今琼恩可能必须易容之后,才能偷偷去见他。他试着想像当自己揭开真面
目时,罗柏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的兄弟会摇摇头,面露微笑,然后他说……他会说
他拼凑不出那抹微笑,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想不出来。他反而不自觉地想起他
们找到冰原狼那天,被父亲砍头的逃兵。‘‘你立下了誓言,”艾德公爵告诉那人,“你
在你的弟兄们以及新旧诸神面前立下了誓约。,’戴斯蒙和胖汤姆把逃兵拖到木桩
前。布兰的眼睛睁得像盘子,琼恩还特意提醒他别让小马乱动。他1艺起当席恩·葛雷
乔伊递上寒冰时,父亲脸上的表情,随后又想起鲜血溅落雪地,席恩扬腿把人头踢
到他脚边。
他不禁想,假如逃兵是艾德公爵的亲弟弟班扬,而非一个衣着破烂的陌生人,
他会怎么做?两者会有差别吗?一定会,一定会的,一定……毫无疑问,罗柏也一定: 会欢迎他。他怎么可能不欢迎他呢?除非……; 还是别多想的好。他握紧缰绳,手指隐隐作痛。琼恩再度夹紧马肚,顺着国王大: 道疾驰,仿佛要驱离心中的疑惑。琼恩不怕死,但他不要这种被五花大绑,像个寻常: 强盗般斩首示众的死法。倘若他非死不可,他甘愿手握利剑,死在与杀父仇人的决: 斗中。他生来就不是真正的史塔克族人,从来不是……但他可以死得像个吏塔克。: 就让大家都知道艾德·吏塔克膝下不只三个儿子,而是四个。
白灵跟着他的速度跑了一里,红红的舌头伸在嘴巴外悬荡。他催马加速,人马低头飞奔。冰原狼则放慢脚步,停了下来,左顾右盼,眼睛在月色中闪着红光。不久,他消失在后方,琼恩知道他会按自己的步调跟随。
前方的道路两旁,摇曳的灯火穿过树林照过来。这里是鼹鼠村。他催马奔过,听到一阵狗吠,以及马厩里传来的驴叫,除此之外,村子悄然无声。有几处炉火微光从禁闭的窗户中穿透而出,或自房舍木板间流泄出来,但寥寥无几。
其实鼹鼠村比乍看之下要大得多,只是四分之三的部分位于地底,由一个个既深且暖的地窖组成,经由错综复杂的隧道彼此衔接。就连妓院也在地下,从地面上看,它们只是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小木屋,门上挂了盏红灯笼。长城上守军把妓汝们叫做“地底的宝藏”,他不禁揣测今晚有多少黑衣弟兄在下面挖宝呢?这当然也算是一种背誓,只是无人在意。
直到把村子远远地抛在后面,琼恩方才再次减速。这时,他和母马都已经满身大汗。于是他跳下马背,只觉浑身发抖,灼伤的手更是疼痛。树丛下有大堆融雪,在月光下映射发亮,涓滴细流从中淌出,汇聚成浅浅的小池。琼恩蹲下来,双手合掌,捧起雪水。融雪冰冷刺骨,他喝了几口,接着洗脸,直洗得两颊发麻。他感觉到头昏脑胀,手指也好几天没有痛得这么厉害。我做得没错,他告诉自己,可我为何这么难受?
马儿仍旧气喘吁吁,于是琼恩牵它走了一段。道路很窄,只能勉强容两人并肩而骑,表面更被细小沟渠所切割,布满碎石。刚才那样狂奔委实愚蠢,分明就是自找麻烦,稍不小心就会摔断脖子。琼恩不禁纳闷,自己究竟怎么搞的?就这么急着寻死么?
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动物的受惊尖叫,他立刻抬头,母马也不安地哼着。是他的狼找到猎物了?他把手环在嘴边,“白灵!”他叫道,“白灵!到我这儿来!”但惟一的回应只是身后某只猫头鹰振翅高飞的声响。
琼恩皱起眉头,继续上路。他牵马走了半小时,直到它身上千透为止。但白灵始终没有出现。琼恩想上马赶路,却又担心不知去向的狼。“白灵,”他再度叫喊,“你在
哪里?快过来!白灵!”这片林子里应该没什么能威胁到冰原狼——就算这只冰原
狼尚未发育完全也罢,除非……不,白灵绝不会蠢到去攻击熊,而假使这附近有狼
群,琼恩也一定能听见它们的嚎叫。
最后他决定先吃点东西再说。食物可以稍微安抚脾胃,更能多给白灵一点时间
跟上。此时尚无危险,黑城堡依然在沉睡中。于是他从鞍袋里找出一块饼干,一小片
|乳酪和一个干瘪的褐色苹果。他还带了腌牛肉,以及从厨房偷来的一片培根,但他
想把肉留到明天。因为等食物没了,他就得自己打猎,而那一定会拖延他的行程。
琼恩坐在树下,吃着饼干和|乳酪,任母马沿着国王大道吃草。他把苹果留到最
后,虽然摸起来有些软,果肉仍然酸甜多汁。听到声音时,他正在啃果核:是蹄声,从
北方来。琼恩一跃而起,奔向母马。跑得掉吗?不,距离太近,一定会暴露声音,何况
假如他们从黑城堡来……
于是他牵着母马离开大路,走到一丛浓密的灰青色哨兵树后。“别出声喔。”他
悄声说,一边蹲伏下来,透过树枝缝隙向外窥视。倘若诸神保佑,对方就会不经意地
骑马跑过。八成鼹鼠村的农民,正返回自己的田地,可他们干嘛大半夜的走呢?……
他静静呤听,蹄声沿着国王大道急速而来,步伐坚定,逐渐增大。依声音判断,
大概有五六个人。对方的话音在林木间穿梭。
“……确定他走这边?”
“当然不确定。”
“搞不好他朝东去了。或是离开道路,穿越树林。换了我就会这么做。”
“在这一团漆黑的晚上?你别傻了。就算没摔下马来,折了脖子,辨不清路乱走,
等太阳升起大概也绕回长城了。”
“我才不会,”葛兰听起来很气愤。“我会往南骑,看星星就知道哪边是南方。”
“要是被云遮住呢?”派普问。
“那我就不走。”
又一个声音Сhā进来。“换作是我,你们知道我会怎么做?我会直接去鼹鼠村挖
宝。”陶德尖锐的笑声在林间回响,琼恩的母马哼了一声。
“你们通通给我闭嘴,”霍德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在哪儿?我啥都没听见。,’蹄声停止。
“你连自己放屁都听不见。,,
“我听得见啦。”葛兰坚持。
“闭嘴!’,
于是他们都安静下来,凝神倾听。琼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一定是山姆,他心想。他既没去找熊老,也没上床睡觉,而是叫醒了其他几个男孩。真要命,若是天亮前他们还未归营,也会被当成逃兵处理。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呀?
寂静无限延伸。从琼恩蹲的地方,透过树丛,可以看到他们坐骑的脚。最后派普开口道:“你刚才到底听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霍德承认,‘‘但的确有什么声音,我认为是马叫,可……,’
“这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琼恩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白色影子在林间窜动。树叶悉寒搴抖动,白灵从阴影中跑了出来,由于来得突然,琼恩的母马不禁轻声惊叫。‘‘在那里!’’霍德大叫。
“我也听到了!”
“我被你害死了。,’琼恩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对冰原狼说。他调转马头,往森林走去,但不出十尺,他们便追了上来。
“琼恩!”派普在身后喊。
“停下来,”葛兰说,“你跑不掉的。,,
琼恩抽出佩剑,策马旋身。‘‘通通退后。我不想伤害你们,但如果情非得已,我会动手的。”
“你想以一对七?”霍德挥手,男孩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要拿我怎样?’’琼恩质问。
“我们要把你带回属于你的地方。,’派普说。
“我属于我的兄弟。”
“我们就是你的兄弟。’噶兰说。
“他们逮到你,你会被砍头的,知道吗?’’陶德紧张地笑笑,‘‘这么笨的事,只有笨
牛才做得出来。”
我才不会呢。”葛兰道:“我不会违背誓言,我发过誓,说话算话的。”
“我也一样,”琼恩告诉他们,“可你们难道不懂么?他们谋害了我父亲!这是一场战争,我兄弟罗柏正在河间地作战——”
“我们都知道,”派普严肃地说,“山姆跟我们说了。”
“你父亲的事我们很遗憾,”葛兰说,“但那与你无关。一旦发了誓,你就不能离开,不管怎样都不行。”
“我非走不可。”琼恩激动地说。
“你发过誓了。”派普提醒他,“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葛兰点头附和。
“用不着你们告诉我,我跟你们背得一样熟。”这下他真的生气了。他们为何不能于脆一点,放他走呢?这样子大家都不好过。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霍德诵道。
“长城上的守卫。”癞蛤蟆跟着念。
琼恩开始一个一个咒骂他们,但他们置之不理。派普催马上前,继续背诵:“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
“别过来,”琼恩挥剑警告他,“派普,我是说真的。”他们连护甲都没穿,假如真的动手,他可以把他们统统砍成碎片。
梅沙绕到他身后,加入了念诵:“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
琼恩双脚一踢,调转马头。然而男孩们已将他彻底包围,步步逼近。
“今夜如此……”霍德堵住了左边的缺口。
h…,·夜夜皆然。”派普说完最后一句,伸手抓住琼恩的缰绳。“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跟我回去。”
琼恩举起长剑……最后还是无助地放了下来。“去你的,”他说,“你们通通该死。” ’
“我们该不该把你的手绑起来?你愿不愿乖乖回去呢?”霍德问。
“我不跑便是。”这时白灵从树下跑出来,琼恩瞪着他,“你可真会帮倒忙。”他说,但那双深沉的红眼却仿若洞悉一切地看着他。
“我们最好赶快,”派普道,“假如天亮前回不去,只怕熊老会把我们的头通通砍了。”
回程途中发生过什么,琼恩·雪诺记得不多,只觉这趟路似乎比南行短暂得多,或许是他心不在焉的缘故罢。派普带队,不时飞奔,慢走,小跑,接着又恢复奔驰。鼹鼠村来了又去,妓院门口悬着的红灯早已熄灭。派普把时间掌握得很好,距离天亮刚好还有一个小时,琼恩见到黑城堡的黑塔楼出现在前方,衬着背后硕大无朋的苍白长城。只是这回,城堡再也没了家的感觉。
他们可以抓他回去,琼恩告诉自己,但他们无法留住他。南方的战争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事,而他的朋友不可能日夜都守着他。他只需耐心等待时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然后就再度逃走。下一次,他不走国王大道,而是沿着长城东行,或许就这么一直走到海边,然后往南翻越崇山峻岭。那是野人们常走的路,崎岖难行,危机四伏,却足以摆脱追兵。从始至终,他与国王大道和临冬城都将保持一百里格以上的距离。
老旧的马房里,山姆威尔·塔利正等着他们。他坐在泥地上,靠着一堆稻草,紧张得睡不着。一见他们,他立刻起身,拍拍尘土道:“琼恩,我……我很高兴他们找到你了。”
“我可不高兴。”琼恩说着下马。
派普也跳下坐骑,一脸嫌恶地望着逐渐泛白的天空。“山姆,帮个忙,把马儿安顿好。”矮个男孩说,“这一天还长着呢,可咱们半点觉都没睡成,这都得感谢雪诺大人。”
天亮之后,琼恩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三指哈布把熊老的早餐交给他,什么也没说。今天的早餐包括三颗褐色的白煮蛋,油炸面包,火腿肉片以及一碗有些皱的李子。琼恩端着东西回到国王塔,发现莫尔蒙正坐在窗边写东西。乌鸦在他肩膀上
来回踱步,边走边念:“玉米!玉米!玉米!”琼恩一进房间,乌鸦便提声尖叫。“把
早餐放桌上。”熊老抬头道,“我还想喝点啤酒。”
琼恩打开一扇紧闭的窗户,从外面的窗台上拿了啤酒瓶,倒满一角杯。之前哈
布给了他一个刚从长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柠檬,现下还是冰的。琼恩用拳头捏破
它,果汁从指缝间滴下。莫尔蒙每天都喝掺柠檬的啤酒,宣称这是他依旧一口好牙
的原因。
“你一定很爱你父亲,”琼恩将角杯端给他时,莫尔蒙开口:“孩子,我们爱什么,
到头来就会毁在什么上面,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话?”
“记得。”琼恩面带愠色地说。他不想谈父亲遇害的事,9p便对莫尔蒙也不行。
“你要仔细记好,别忘记。残酷的事实是最应该牢牢记住的。把我的盘子端过
来。又是火腿?算了,我认了。你没什么精神。怎么,昨晚骑马就这么累啊?”
琼恩喉咙一千,“您知道?”
“知道!”莫尔蒙肩头的乌鸦应合,“知道!”
熊老哼了一声。“雪诺,他们选我当守夜人军团总司令,莫非因为我是个呆头
鹅?伊蒙说你一定会走,我则告诉他你一定会回来。我了解我的部下……也了解我
的孩子们。荣誉心驱使你踏上国王大道……荣誉心也将你鞭策回来。”
“带我回来的是我朋友们。”琼恩说。
“我指的就是‘你的’荣誉心么?”莫尔蒙检视着眼前的餐盘。
“他们杀害了我父亲,难道我应该置之不理?”
“说真的,你的行为不出我们所料。”莫尔蒙咬了口李子,吐出果核。“我专派了
一个人看守你,知道你何时离开。即便你的弟兄们没把你追回来,你也会在途中被
逮住。到时候,抓你的可就不是朋友了。哼,除非你的马像乌鸦,生了翅膀。你有这
样的马吗?”
“没有。”琼恩觉得自己像傻瓜。
“真可惜。我们倒急需那样的马。”
琼恩挺直身子。他已经对自己说过,要死得有尊严,至少,他能做到这点。“大
人,我知道逃营的惩罚。我不怕死。”
“死!”乌鸦叫道。
“我希望你也别怕继续活下去。”莫尔蒙边说边用匕首切开火腿,还拿一小块喂乌鸦。“你不算逃兵——因为你没走成。眼下你不就好端端站在这里?要是我把每个半夜溜到鼹鼠村的孩子都抓来砍头,那防守长城的就只剩鬼魂了。不过呢,或许你打算明天再跑,或许再隔两个星期。是不是?小子,你有没有这样想?”
琼恩默不作声。
“我就知道。”莫尔蒙剥开白煮蛋的壳,“小子,你父亲死了,你有办法让他起死回生吗?”
“没有。”他闷闷不乐地回答。
“那敢情好。”莫尔蒙道,“你我都见识过死人复活是什么样,我可不想再碰上那种事。”他两大口吞下煮蛋,从齿缝间吐出几片蛋壳。“你的兄弟虽然上了战场,但他身后有全北境的军力,随便他哪一个封臣手下的士兵都比整个守夜人军团的人加起来还多,你觉得他们会需要你的帮助?难道说你真那么厉害,还是说你随身带着古灵精怪,帮你的剑附加魔法?”
琼恩无话可说。乌鸦啄着一颗蛋,穿破蛋壳,将长长的喙伸进去,拉出丝丝蛋白和蛋黄。
熊老叹道:“你也不是惟一被战争波及的人。依我看,我妹妹此刻也应该带着她那群女儿,穿着男人的盔甲,0口入你兄弟的军队去了南方。梅格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怪物,个性固执,脾气又差,说实话,我根本受不了那糟女人,但这并不代表我对她的感情不如你爱你的异母妹妹。”莫尔蒙皱着眉头拾起最后一颗蛋,用力握住,直到外壳碎裂。“或许不如你。但总之,她若在战场上被杀,我一定很难过,可你瞧,我并没打算逃跑。因为我和你一样都发过誓,我的职责所在是这里……你呢,孩子?”
我无家可f刁,琼恩想说,我是个私生子,没有权利、没有姓氏、没有母亲,现在连父亲都没了。可他说不出口。‘‘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莫尔蒙总司令说,“雪诺,冷风正要吹起,长城之外,阴影日长。卡
特·派克的来信中提到大群麇鹿向东南沿海迁徙,之外还有长毛象。他还说,他有个部下在距离东海望仅三里格的地方发现了巨大的畸形脚印。影子塔的游骑兵则回报,长城外有好些村落完全被遗弃,到了晚上,丹尼斯爵士说能看到群山中的火光,大把大把的烈焰,从黄昏直烧到天亮。‘断掌’科林在大峡谷抓到了一个野人,对方发誓说曼斯·雷德正躲在一个新的秘密要塞里,召集属下所有臣民,至于他的目的为何,我看只有天上诸神知道。你以为你叔叔班扬是这几年来我们惟一失去的游骑兵么?”
“班扬!”乌鸦歪头嘎嘎怪叫,蛋白从嘴角流下。“班扬!班扬!”
“不。”琼恩说。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太多人。
“你觉得你兄弟的战争比我们这场战争更重要?”老人喝道。
琼恩噘起嘴唇。乌鸦朝他拍拍翅膀,“战争!战争!战争!战争!”它唱道。
“我看不然。”莫尔蒙告诉他,“诸神保佑,孩子,你眼睛没瞎,人也不笨。等哪天死人在黑夜里大举入侵,你觉得谁坐在铁王座上还有差别么?”
“没有。”琼恩没想到这层。
“琼恩,你父亲大人把你送来这里,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乌鸦又叫道。
“我知道你们史塔克家人体内依旧流淌着先民的血液,而长城正是先民所建筑,据说他们还记得早已被人遗忘的事情。至于你那头小狼……引领我们找到尸鬼的是他,警告你楼上有死人的也是他。杰瑞米爵士多半会说一切纯属巧合,但他死了,我还好端端地活着。”莫尔蒙司令用匕首剌起一块火腿。“我认为你是命中注定要来这里的。等我们越墙北进时,我希望你和你那头狼与我们同在。”
他的这番话使琼恩的背脊为之一颤。“越墙北进?”
“不错。我打算把班·史塔克找回来,不论是死是活。”他嚼了几口,吞下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坐等风雪来临,我们一定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次守夜人军团将大举出动,与塞外之王、异鬼,以及其他什么的东西作战。我将亲自领军。”他拿匕首指着琼恩的胸膛。“依惯例,总司令的事务官就是他的侍从……但我可不想每天早上醒来,都还要担心你是不是又逃了。所以呢,雪诺大人,你现在就给我个答案:
你究竟是守夜人的弟兄……还是个只爱玩骑马打仗的私生小毛头?”
琼恩·雪诺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父亲、罗柏、艾莉亚、布兰……请你们原
谅我,原谅我不能帮助你们。他说得没错,我属于这里。“我……随时听候您差
遣,大人。我郑重发誓,绝不再逃跑了。”
熊老哼了一声。“那敢情好。还不快把剑佩上?”
凯特琳
多年以前,凯特琳怀抱襁褓里的儿子,离开奔流城,搭乘小船渡过腾石河,北上临冬城。而今想起来,仿佛是千年前的事。而今,他们同样渡过腾石河,重返家园,然而当初那个婴儿,已经长成了披甲戴剑的英挺战士。
划桨起起落落,罗柏和灰风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头上,席恩·葛雷乔伊陪伴着他。布林登叔叔坐在后面的第二艘船上,与大琼恩和卡史塔克伯爵一道。
凯特琳坐在船尾,他们乘船顺流而下,任腾石河强劲的水流载着他们经过高大的水车塔。塔内巨大水车辘辘轮转,水声哗啦,儿时种种回1艺牵起凯特琳嘴角一抹哀伤的微笑。城中军民排列在砂岩城墙上,高喊着他们呣子的名字,高喊着“临冬城万岁!”每一座壁垒上都飘扬着徒利家族的旗帜:一尾腾跃的银色鳟鱼,衬着波动的红蓝底色。这是一幅令人振奋的景象,然而凯特琳的心却高兴不起来,她怀疑自己的心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感受喜悦。噢,奈德……
他们在水车塔下转了个大弯,直直地穿越汹涌河水,船夫使劲划桨,水门的巨大拱形映入眼帘,她听见绞链的卷动,巨大的铁闸门缓缓升起。当他们逐渐接近,凯特琳发现闸门下半部几乎全是红色铁锈,它们长年浸在水中,“水门”正是因此而得名。穿过闸门时,褐色烂泥不住滴下,门底尖刺距离头顶仅有几寸。凯特琳抬头看着铁栅,不禁纳闷其锈蚀的程度有多严重,若是遇上撞锤,这道闸门又究竟能撑多久,到底该不该换新的?这些日子以来,她脑中所想尽是这类事情。
他们穿过拱门和城墙,从阳光下走进阴影中,接着又回到日光照耀下。四周停泊着大小船只,均稳固地系在石中铁环上。弟弟正带着父亲的卫士们在临水阶梯上等候他们。艾德慕·徒利爵士是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一蓬枣红头发,一把火红胡须,胸甲上尽是战争遗留的刮痕和凹陷,红蓝披风沾染了血渍与烟尘。站在他身边的是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身躯硬挺,留了短短的灰胡子,生了个鹰钩鼻,亮黄|色的盔甲上用黑玉镶成繁复的藤蔓图案,削瘦的肩膀上垂着鸦羽披风。率兵出城突击,将弟弟从兰尼斯特军营地里救出来的人,正是泰陀斯伯爵。
“带他们进来。”艾德慕爵士下令。三个人步下阶梯,走到及膝深的水里,用长钩把小艇拉过去。灰风一跃而出,却将对方一人吓得慌忙后退,步履踉跄,跌坐水中,
众人哈哈大笑,那人则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席恩·葛雷乔伊跳到船边,将凯特琳拦腰
抱到干燥的石阶上,任凭流水拍打他的靴子。
艾德慕走下阶梯拥抱她。“亲爱的姐姐。”他哑着嗓子说。他生了一对深邃的蓝
眼睛,那双唇天生便该用来微笑,只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他的模样筋疲力竭,因为
一连串的战争、压力而显得憔悴不堪,脖子上受伤的地方还绑了绷带。凯特琳紧紧
地搂住他。
“凯特,我和你一样难过。”他们分开时,他这么说,“当我们听说艾德大人出事
的时候……兰尼斯特家会付出代价的,我对天发誓,一定为你复仇雪恨。”
“那能让奈德活过来吗?”她语气尖锐地说。伤口还太新,听不得安慰的话语。现
在她无法去想与奈德有关的事,也不愿去想。这样是不行的,她必须坚强。“这些以
后再说,我要去见父亲。”
“他正在书房里等你。”艾德慕道。
“夫人,霍斯特大人卧病在床。”父亲的总管解释。这好人何时变得如此灰白苍
老?“他吩咐我立刻带您去见他。”
“让我带她去。”艾德慕陪着她步上临水阶梯,穿越下层庭院,培提尔和布兰登·
史塔克就在那里为她拼斗过。巍峨的砂岩城墙高耸于头顶,他推开由一道两名头戴
鱼纹盔的卫土把守的门,她借机询问:“他的情形有多坏?”她一边说,心里一边害怕
即将听到的答案。
艾德慕神情严肃。“学士说他在人世的时间不长了。病痛时常发作……而且相
当厉害。”
一股无名怒火陡然充斥了她的内心,她痛恨这整个世界,痛恨弟弟艾德慕和妹
妹莱沙,痛恨兰尼斯特家族,痛1、B学土,痛恨奈德和父亲,尤其痛恨将他俩自她身边
夺走的狰狞诸神。“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她说,“你知道情形就应该跟我说。”
“是他不准,他不想让敌人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眼下王国如此动乱,若是兰尼
斯特家知道他这么虚弱,他怕他们会……”
“……出兵进攻厂凯特琳艰难地替他说完。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啊,她
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假如你没有头脑发热,逮捕那侏儒……
他们沉默地登上螺旋梯。
主堡和奔流城本身一样是三边造型,霍斯特公爵的书房也是三角形,东边有一
突出的石制阳台,像是一艘巨大砂岩舰只的船首。从那里,公爵大人可将自己的城
墙、堡垒和对面河流交界处尽收眼底。父亲的床已被移到阳台上。“他喜欢晒太阳,
观看河上风景。”艾德慕解释,“父亲,看看我带谁来了?凯特来看您了……”
霍斯特·徒利一向体形硕大:年轻时高大魁梧,步入老年后则显得有些臃肿。然
而如今的他看起来却似乎有点萎缩,全身肌肉都融进了骨头,脸庞是那么干瘪。凯
特琳上次见他时,他的头发和胡子还是棕褐里带了点灰,如今却整个变成了雪白。
听到艾德慕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小凯特,”声音细小,充满痛苦,“我的小凯
特。”他脸上露出一抹颤巍巍的微笑,他摸索着要握她的手。“我在等你哪……”
“你们谈吧。”说着弟弟轻轻吻了父亲大人的额头,然后转身离开。
凯特琳跪下来,握住父亲的手。那手从前虽大,如今却显得枯槁,皮肤松垮垮地
覆盖着骨头,早巳丧失了所有的力量。“您早该跟我说,”她说,“派人送信,或是叫乌
儿……”
“使者会被抓,被严刑逼供,”他回答,“渡鸦会被射下来……”一阵剧痛突然袭
来,他的指头紧紧抓住她的手。“螃蟹在我肚子里……夹啊夹,夹个不停,日夜不休
地夹。他们的钳子好生锐利啊,这些螃蟹。韦曼师傅调了梦酒给我喝,还有罂粟花奶
……所以我睡得很多……但你来的时候,我一定要醒着,好好看看你。兰尼斯特家
抓走你弟弟那会儿……我好害怕……到处是他们的营地……我好怕我就这么走
了,没机会再见你一面……我好怕……”
“父亲,我这不就来了么?”她说,“我和罗柏一道来的,他是您的外孙呢,他很想
见您。”
“你的孩子,”他小声说,“他继承了我的眼睛,我记得的……”
“是的』口今依然。我们还为您带来了詹姆·兰尼斯特,他是我们的阶下囚了。父
亲,奔流城之围已经化解。”
霍斯特公爵微笑:“我看到了,昨晚开战的时候,我跟他们说……我非看不可,
般涌过来,我听见河对岸的惨叫……多美妙的惨叫……攻城塔整个烧起来了,诸神
保佑……我要是那时候就死了也没关系,还会很高兴地走,只是我想先看看你的孩
子。昨晚是你儿子干的么?就你家那个罗柏?”
“是,”凯特琳的口气坚定而骄傲。“正是罗柏……还有布林登。父亲大人,叔叔
他也回来了。”
“他,”父亲的声音成了微弱的呓语,“黑鱼……也回来了?从艾林谷回来了?”
“是的。”
“莱沙呢?”一阵冷风吹过他稀疏的白发。“诸神保佑,你妹妹……她也回来了
口马? ”
他的话中充满希望和渴盼,要说出真相实在困难。“没有,我很抱歉……”
“噢,”他脸色一垮,眼里少了些许光芒。“我本希望……我本想再看看她,然后
才……”
“她在鹰巢城守着她儿子。”
霍斯特公爵虚弱地点点头。“可怜的艾林一死,眼下他成了劳勃公爵……·我明
白……但她怎么不跟你一道来?”
“父亲大人,她很害怕,只是在鹰巢城里才有安全感。”她吻了吻他满是皱纹的
眉头。“罗柏正在外面等候,您要不要先看看他?还有布林登?”
“你儿子,”他小声说,“对,小凯特的孩子……他有我的眼睛,我记得的,他刚出
生时……好……带他进来吧。”
“那叔叔呢?”
父亲望了河流一眼。“黑鱼,”他说,“他结婚了么?娶……娶妻了没?”
到了临终还是念念不忘,凯特琳哀伤地想。“他没结婚。父亲,你知道的,他
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我跟他说了……我命令他结婚!我是他的领主,他知道我有权替他安排婚
事。雷德温家族血统古老,门当户对』6女孩人既漂亮,又乖巧—…‘只是有一点雀斑
……蓓珊妮,对,就是这名字。可怜的孩子,一直等到现在,是啊,可是……”
“蓓珊妮·雷德温多年以前就嫁给了罗宛伯爵,”凯特琳提醒他,“都已经是三个
孩子的母亲了。”
“是么,”霍斯特公爵喃喃自语,“是这样的么,那女孩该死,雷德温家该死,我最
该死。我是他的领主,他的哥哥……这条黑鱼,不然我也有其他对象啊,布雷肯大人
的女儿,瓦德·佛雷……三个随他挑,这是那家伙自己说的……他到底成婚了没?娶
妻了没?娶了没?”
“他谁也没娶,”凯特琳说,“但他却不远千里,一路奋战,回到奔流城来看您。如
果没有布林登爵士的协助,我也不会在这里。”
“他向来是块打仗的料,”他喉咙干涩,“他的确有这方面的本领,血门骑士,对
不对?”他向后躺去,闭上眼睛,似乎浑身虚脱。“等会儿再叫他来,现在我要睡一会
儿,太累了,没力气吵架,晚点,再叫他进来,这条黑鱼……”
凯特琳轻轻吻了他,整整他的头发,把他留在自己城堡的阴影里,与下方奔涌
流淌的河流为伴。她还未离开书房,他便已入睡。
当她回到下层庭院,只见布林登·徒利爵士正站在临水阶梯上,鞋子淌水,一边
和奔流城的侍卫队长交谈。一见她面,他立刻问道:“他是不是——?”
“他时候不多了,”她说,“和我们料想的一样。”
叔叔那张粗犷的脸上明显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伸手拨拨蓬厚的灰发。“他愿意
见我吗?”
她点点头,“是的,但他说自己现在太累,没力气吵架。”
黑鱼布林登忍俊不禁。“我相信才有鬼。就算他已经上了火葬堆,我们一边给他
点火,霍斯特这家伙还是会念个没完,说我没娶那个雷德温家的女孩,这老浑球。”
凯特琳露出微笑,/乙照不宣。“我没看到罗柏。”
“他应该同葛雷乔伊一起到大厅去了。”
席恩·葛雷乔伊坐在奔流城大厅的板凳上,一手拿着麦酒角杯,一边跟父亲的
手下叙述呓语森林大捷的经过。“……那群人想逃,可我们把河谷两头堵得死死的,
然后拿刀拿枪从黑暗里冲出来,罗柏那头狼杀进去时,兰尼斯特家的人八成以为是
异鬼未了。我亲眼看见它把一个人的胳膊活生生地扯下来,周围的马闻到它的气味
就发了狂,落马的人不可胜数……”
“席恩,”她打断他,“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夫人,罗柏大人去了神木林。”
奈德以前也每每如此。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正如他是我的儿子,我必须牢牢记住。噢,诸神慈悲,奈德……
她在绿叶编织的树蓬下找到罗柏,四周满是大红杉和老榆树。他跪在心树之前』D是一棵纤瘦的鱼梁木,刻画其上的脸庞多了几许哀伤,少了几分坚毅。他的长剑Сhā在面前,剑尖深入土中,他双手戴着手套,紧紧握住剑柄,跪在他身旁的是大琼恩·安柏、瑞卡德·卡史塔克、梅姬·莫尔蒙、盖伯特·葛洛佛等人,泰陀斯·布莱伍德亦在其中,硕大的鸦羽披风摊在身后。这些是依旧信奉古老诸神的人,她明白,但当她扪心自问:如今的自己究竟信奉哪个神?却找不到答案。
她只觉不应打扰他们祷告,诸神行事自有其理由……即便是从她手中夺走奈德,夺走父亲大人的残酷神祗,于是凯特琳静静等候。河风吹动树梢,她看到右边远方的水车塔,上面爬满了长春藤。伫立原地,所有的回忆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当年父亲正是在这片树林里教她骑马,艾德慕曾经从那棵榆树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她和莱沙还在那片树荫下与培提尔玩亲吻游戏。
她已有多年不曾回想起这些事,记得他们当时年纪还小——她自己与现在的珊莎相若,莱莎比艾莉亚年幼,培提尔则更小,却最迫不及待。两个女孩轮流和他接吻,一会儿郑重其事,一会儿咯咯直笑,如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她仿佛还可以感觉到他搭着她肩膀的手,大汗淋漓,闻到他嘴里的薄荷气味。神木林里薄荷遍地,培提尔没事最爱嚼个几片。那时的他真是个胆大的小鬼,一天到晚闯祸。“他想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呢。,’独处时,凯特琳偷偷跟妹妹说。“他也这么对我做,”莱莎悄声道,面带羞怯,但兴奋得喘不过气。“我很喜欢。”
罗柏缓缓起身,收剑入鞘,凯特琳突然想到:她的儿子曾否在神木林里吻过女孩子呢?一定有吧。她看见珍妮·普尔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城堡里好些女侍也是,其中有几个已经满了十八岁……他既然已经打过仗、杀过人,一定也吻过女孩子。她眼里充满泪水,连忙愤怒地将之抹去。
‘‘母亲,”罗柏看到她站在那里,便开口道,“我们必须召开会议,很多事情需要
讨论决定。”
“你外公想见你,”她说,“罗柏,他病得很重。”
‘‘艾德慕爵士把他的情况跟我说了。母亲,我很为霍斯特大人难过……也为你难过,但我们必须先开会,我们刚刚接到南方传来的消息,蓝礼·拜拉席恩已经登基称王。”
“蓝礼?”她大为震惊,“应该是史坦尼斯大人……”
“夫人,我们也都这么想。”盖伯特·葛洛佛道。
战争会议在大厅举行,四张长折叠桌排成向上开口的方形。霍斯特公爵病情太重,无法与会,依旧浅眠于阳台上,做着他年轻时长河落日的梦。艾德慕坐上了徒利家族的高位,身旁是黑鱼布林登,他父亲的封臣则分坐于左右两侧。原本兵败逃亡的三叉戟河贵族,接获奔流城捷报后,又纷纷回来了。卡利尔·凡斯的父亲战死于金牙山城,如今他已继承了爵位。与他同来的有马柯·派柏,此外还有雷蒙·戴瑞爵士的儿子,那孩子年纪和布兰差不多。杰诺斯·布雷肯伯爵怒火冲天地从石篱城的废墟中赶来,并尽可能地跟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保持距离。
凯特琳、罗柏和北境诸侯坐在高位对面,面朝她弟弟。他们人数较少。大琼恩坐在罗柏左手,之后是席恩·葛雷乔伊;盖伯特·葛洛佛和莫尔蒙伯爵夫人坐在凯特琳右侧。遭受丧子之痛的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形容憔悴,眼神空洞,宛如噩梦缠身的人,长长的胡子也不再梳洗。他的两个儿子战死于呓语森林,长子则率领卡史塔克部队在绿叉河与泰温·兰尼斯特作战,至今生死未卜。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吵,直至深夜。每位贵族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
卯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声咒骂、或晓之以理、或连哄带骗、或语带玩笑、或
讨价还价、或拿酒拍桌、或出言要胁,时时有人愤而离席,然后沉着脸或微笑着回
来。凯特琳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
根据情报,卢斯·波顿已在颈泽的堤道口重整败军,赫曼·陶哈爵士和瓦德·佛
雷则依旧握有孪河城。泰温公爵的部队已经回头渡过三叉戟河,正朝赫伦堡前进。
目前国内有两人称王,且彼此互不相让。
许多诸侯希望即刻进军赫伦堡,与泰温公爵决战,一举消灭兰尼斯特势力。血
气方刚的年轻人马柯·派柏更力主派兵西进凯岩城。但仍有不少人建议暂缓行动。杰森·梅利斯特特别指出:眼下奔流城刚好扼住兰尼斯特军的补给线,不妨把握这个优势,阻止泰温大人获得补充兵力和物资,并借机加强自身防御,让疲累的军队得到休整。对所有谨慎的提议,布莱伍德伯爵一概听不进去,他认为应该乘着呓语森林之战的势头,早日结束战事,所以不但要立刻进军赫伦堡,还要卢斯·波顿的部队南下配合支援。依照惯例,只要是布莱伍德家族的主意,布雷肯家族一定反对到底,于是杰诺斯·布雷肯起身力促大家向蓝礼国王效忠,并南下与其大军会师。
“蓝礼不是国王。”罗柏说。这是会议以来他首次开口。他知道何时该留心倾听,这点颇有乃父之风。
“大人,您总不能向乔佛里效忠口巴?”盖伯特·葛洛佛道,“令尊就死在他手里啊。”
“这代表他是个恶人,”罗柏回答:“却不代表蓝礼就是国王。乔佛里是劳勃的嫡长子,依照王国律法,王位理应归他所有。若他死了——请诸位相信我打算亲眼看着他死——他也还有个弟弟。王位的继承权会传到托曼手中。”
“托曼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兰尼斯特。”马柯·派柏爵士斥道。
“没错,”罗柏有些困扰,“但即便两人皆死,也轮不到蓝礼称王。他是劳勃的二弟,好比布兰不能先于我成为临冬城公爵,蓝礼也不能先于史坦尼斯取得王位。”
莫尔蒙伯爵夫人表示同意:“史坦尼斯大人的确比他有资格。”
“但蓝礼已经接受了加冕,”马柯·派柏说,“高庭和风息堡都支持他,多恩领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倘若临冬城和奔流城的势力与之结合,七大家族中便有五家归他指挥。若是艾林家族也肯出兵,那就是七分之六的势力!以六敌一,诸位大人,用不了一年,我们便可把太后、小鬼国王、泰温公爵、小恶魔、弑君者、凯冯爵士他们的头通通Сhā在枪尖上!我们只需加入蓝礼国王,便可取得这样丰硕的战果,何必抛开一切去投效史坦尼斯大人呢?他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依照律法,他的权利先于蓝礼。”罗柏固执地说。凯特琳觉得他说话的模样像极了他父亲,竟有些害怕。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投效史坦尼斯大人?”艾德慕问。“我不知道。”罗柏说,“我向诸神祈求,希望他们指点接下来的方向,但他们并
未回答。兰尼斯特说我父亲是叛徒,并谋害了他,我们都知道这是无耻的谎言,可
是,倘若乔佛里是合法的国王,而我们又举兵反抗,那我们就真的成了叛徒了。”
“在目前的情势下,家父会敦促各位谨慎行事,”年长的史提夫伦爵士说,露出
佛雷家黄鼠狼般的招牌微笑。“何妨静观其变,让两个国王大玩权力游戏呢?等他们
打完了,我们既可以向胜利者称臣,也可以举兵反抗,一切任凭我们抉择。而目前蓝
礼既已起兵,泰温大人应该会急于与我方谈和……并换取他儿子平安归去。诸位可
敬的大人,就让我前往赫伦堡,与他谈判休兵的条件,并提出赎金……”
一声怒吼淹没了他的话音。“你这个懦夫!”大琼恩吼道。“乞求议和就是示
弱。”莫尔蒙伯爵夫人也宣布。“去他妈的赎金,说什么我们都不能放走弑君者!”瑞
卡德·卡史塔克伯爵叫道。
“为什么不议和?”凯特琳问。
诸侯们全转过头来,盯着她,但她只感觉得出罗柏注视她的眼神。“母亲,他们
谋杀了我的父亲,您的丈夫。”他沉痛地说。他抽出长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精钢打
造的利刃在粗糙的木头上闪着寒光。“我拿这个跟他们谈判。”
大琼恩高声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们或随之呐喊,或握拳拍桌,纷纷抽出
佩剑。凯特琳静待他们平息。“诸位大人,”她接着说,“艾德大人是各位的主子和同
僚,但我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l育女,难道我对他的爱不如各位么?”她哀恸得险
些没了声音,但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安抚情绪。“罗柏,假如用剑可以使他起死回生,
那么直到奈德再次站在我身边为止,我都绝不允许你收剑入鞘……然而逝者已矣,
纵然有一百次呓语森林大捷也改变不了这事实。奈德走了,戴林恩·霍伍德走了,卡
史塔克大人两个英勇的儿子,以及除此之外许许多多的人都走了,他们都不会再回
来。难道我们还要赔上更多人命?”
“夫人,您毕竟是女人家,”大琼恩用那浑厚低沉的声音说:“女人家不懂这种
事。”
“女人家心肠软,”卡史塔克伯爵道,脸上刻满悲伤的痕迹。“男人是需要复仇
的。”
‘‘卡史塔克大人,把瑟曦·兰尼斯特交到我手上,我就让您见识一下女人家的心肠有多软。”凯特琳回答:“我或许不懂战术谋略……但我知道什么是徒劳无功。我们出兵打仗,是为了阻止兰尼斯特军在河间地烧杀掳掠,是为了拯救遭人诬陷,身陷囹圄的奈德。我们的目的在于保护领土,并使我夫君重获自由。”
“目前我们已经达成一个目的,而另一个则永远不可能达成。虽然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为奈德哀悼,然而我必须首先为生者考虑。我希望我的两个女儿能平安归来,她们如今还在太后手里。倘若我必须拿四个兰尼斯特家人去交换两个史塔克家人,我认为这样非常划算,并为此感谢天上诸神。罗柏,我希望你乎平安安,接替你父亲的爵位,统治临冬城。我希望能见你聿福快乐地生活,亲吻女孩的双唇,娶妻生子。我希望能结束这一切。诸位大人,我渴望重返家园,并为亡夫哭泣终老。”
凯特琳语毕,大厅一片寂然。
“议和,”布林登叔叔说,“夫人,能议和自然好……但在什么条件之下呢?如果今日议和,马放南山,明日便得拿起武器,重返战场,这是没有意义的。”
“假如我只能带着儿子的尸骨返回卡霍城,gp么我的托伦和艾德死了又有何价值?”瑞卡德·卡史塔克质问。
“没错,”布雷肯伯爵道,“格雷果·克里冈烧光我的田地,屠杀我的子民,石篱城而今只剩一片焦黑废墟。难道我还得向派他来的人卑躬屈膝?假如能这么轻易地忘记一切,何必辛辛苦苦打仗呢?”
令凯特琳意外和沮丧的是,布莱伍德大人竟也同意他的说法:“就算我们和乔佛里国王达成和议,岂不又成了蓝礼国王眼中的叛徒?若是狮鹿相争鹿得胜,我们又怎么办?”
“无论你们作何决定,反正我绝不承认兰尼斯特家的人是国王。”马柯·派柏爵士宣布。
“我也不会!”戴瑞家的小男孩叫道,“我绝不会!”
众人再度互相大呼小叫。凯特琳绝望地坐着,差一点就说服他们了,她心想,他们几乎就要听从她了,就差那么一点……然而时机稍纵即逝,议和的希望已然破灭,再也没有机会疗伤止痛,保护儿女们安全了。她看看儿子,看着他聆听诸侯争
论。他皱眉、困扰,已经全然与这场战争密不可分。他承诺将娶瓦德·佛雷的女儿为妻,但她看得出他真正的新娘是眼前桌上的那把剑。
凯特琳想着两个女儿,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见面,这时大琼恩一跃而起。
“诸位大人!”他高声大喝,声音在屋宇间回荡。‘‘听我说说我对这两个国王的看法!”他啐了一口。“蓝礼·拜拉席恩对我来说狗屁不是,史坦尼斯也一样,凭什么让坐在满地开花的高庭或多恩的人来统治我们?他们哪里懂得绝境长城、狼林和先民荒冢?就连他们信奉的神也不是真神。至于兰尼斯特,叫异鬼把他们抓去吧,老子受够了。”他伸手过肩,抽出那把骇人的双手巨剑。“咱们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自己管自己?咱们娶的是真龙的女儿,眼下真龙已经死光啦!”他剑指罗柏。“诸位大人,要我下跪没问题,但我只跟这一位国王下跪。’,他话声如雷,“北境之王万岁!”
然后他跪下来,将佩剑放在她儿子脚边。
“这样的话,我也同意停战。”卡史塔克伯爵道,“就让他们继续保有红城堡和铁椅子吧。”他抽出长剑。“北境之王万岁!”说罢他跪在大琼恩身边。
梅姬·莫尔蒙站起来。“冬境之王万岁!”她高声宣布,接着将她的带刺钉头锤放在两把剑旁边。这时河间贵族们也纷纷起身,虽然布莱伍德、布雷肯和梅利斯特等家族从未被临冬城统辖,凯特琳却见他们一一起立,拔出佩剑,屈膝下跪,口中高喊着三百年来无人听过的古老名讳。自从龙王伊耿一统六国,这个称号首度堂皇重现,响彻于她父亲的木造殿堂:
“北境之王万岁!”
“北境之王万岁!”
“北境之王万岁!”
丹妮莉丝
此地遍野红沙,四下死寂,干枯焦裂,木柴难寻。
她手下的人带回纠结的绵木、紫灌木以及束束褐草。他们还找来两棵生得最直
的树,砍下树枝,剥去树皮,然后将之劈开,把所得木柴堆成方形,中间放满稻草、灌
木、树皮屑和干草。拉卡洛从剩下的小马群里挑了一头骏马,虽然比不上卓戈卡奥
的赤红坐骑,但世间原本就少有与之匹敌的畜生。阿戈把它牵到木柴堆成的方形中
间,喂它吃了一颗干瘪的苹果,然后照它面门一斧砍去,利落地把它放倒。
弥丽·马兹·笃尔手脚被缚,站在漫漫烟尘中,睁大那双黑眼,不安地看着这一
切。“杀马是不够的,”她告诉丹妮,“血液本身没有力量,你既不懂魔咒的语言,更没
有寻求这种语言的智慧。你以为血魔法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你称呼我为‘巫魔女’,
仿佛那是个诅咒,但它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智慧’。你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无论
你打算做什么,都注定不会成功。为我松绑,我会帮你。”
“我听够了巫魔女的废话。”丹妮对乔戈说。他取出鞭子交给她,在那之后,女祭
司沉默了。
他们拿柴薪在马尸上堆起一座平台,用上了小树的主干、大树的枝桠,以及所
有能找到的最粗最直的枝条。他们将木柴从东摆到西,象征日升到日落,然后在平
台上放置卓戈卡奥的宝物:他的大帐篷、他的彩绘背心、他的马鞍和缰绳、他成年时
父亲所赠的马鞭、他那把曾击杀奥戈卡奥父子的亚拉克弯刀,还有他巨大的龙骨长
弓。阿戈原本要把卓戈的血盟卫赠与丹妮作新娘礼的武器也放上去,却被她阻止。
“那些是我的东西,”她对他说,“我要留着。”卡奥的宝物上又铺了一层灌木枝条,然
后放上几捆干草。
太阳逐渐朝天顶爬去,乔拉·莫尔蒙爵士把她拉到一边。“公主殿下……”他开
口。
“你为何如此称呼我?”丹妮质问他,“我哥哥韦赛里斯从前是你的国王,不是
吗?”
“是的』、姐。”
“如今韦赛里斯死了,我就是他的继承人,是坦格利安家族的最后血脉,过去属
于他的东西,现在都是我的。”
“是……女王陛下。”乔拉爵士说着单膝跪下。“丹妮莉丝,我的剑是您的,我的心也是您的——而在过去,我这颗心却不曾属于您哥哥。我仅是一介骑士,遭遇放逐,身无长物,但我求求您,听我说。让卓戈卡奥去罢,你绝不会孤身一人。我向你保证,除非你自愿,否则谁都别想带你回维斯·多斯拉克,你无须加入多希卡林。跟我走吧,我们去东方,去夷地、魁尔斯、五海和阴影之地旁的亚夏,我们将会看到前所未见的奇观,啜饮天上诸神赐予我们的玉露琼浆。我求求您,卡丽熙,我知道您的打算,但请您千万别这么做,千万不要啊。”
“我必须这么做,”丹妮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爱怜而哀伤地轻抚他的脸颊,“你不了解。”
“不,我了解您深爱着他,”乔拉爵士的声音里充满绝望。“过去,我也深爱着我的妻子,但我并不曾与她生死相随。您是我的女王,我的剑是您的,但你若要爬上卓戈的火葬台,休想叫我袖手旁观,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火焚烧。,’
“你怕的就是这个?”丹妮轻轻地吻了他宽阔的额头。“好爵士,我没有孩子气到那种地步啊。”
“你不会陪他殉死?女王陛下,您发誓不会这么做?”
“我发誓。”她用七大王国——那些照理归她统治的国度——的通用语答道。
平台的第三层用跟手指一般粗细的树枝搭咸,上面铺满干叶和枯枝。他们将枝叶从北摆到南,象征玄冰到烈火,最后把柔软的枕头和丝被堆在最上,积得老高。等到一切备妥,太阳已经渐渐西沉。丹妮将所剩无几、尚不满一百的多斯拉克人召集到身边。当年伊耿扬帆出征时,最初又带了多少人呢?她不禁好奇地想。多少都没有关系。
“你们将是我的卡拉萨。”她对他们说,“在你们当中,我看到了奴隶的脸庞,首先,我放你们自由。取下你们的奴隶项圈吧,如果你们要走,没人会加以阻止,但如果你们选择留下,你们将彼此成为兄弟姐妹、男女夫妻。”一双双黑眼睛看着她,充满戒心,面无表情。“在这里,我更看到幼儿、妇女和满是皱纹的老人的脸孔。昨天我尚为幼儿,今夕我已成为女人,明日我便将衰老。我告诉你们中每一个:把你们的双
手和你们的心灵交给我,这里永远有你们的一席之地。”她转身面对自己卡斯部众
的三名年轻战士。“乔戈,这把银柄长鞭是我的新娘礼,在此我把它送给你,并任命
你为寇,同时要求你宣誓成为吾血之血,与我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保护我免于危
难。”
乔戈从她手中接过鞭子,脸上却满是困惑。“卡丽熙,”他有些犹豫地说,“这事
不成的。当女人的血盟卫,会令我感到羞耻的。”
“阿戈,,’丹妮唤道,不理会乔戈的话。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这把龙
骨长弓是我的新娘礼,在此我把它送给你,”那把双弧龙弓,雕工精细,乌黑发亮,立
起来比她还高。“我也任命你为寇,同时要求你宣誓成为吾血之血,与我同生共死,
并肩作战,保护我免于危难。”
阿戈垂下眼睛,接受了那把弓。“我无法宣誓。只有男人才能领导卡拉萨,或是
任命别人为寇。”
“拉卡洛,”丹妮不理会他的拒绝。“这把亚拉克巨弯刀是我的新娘礼,它的刀鞘
和刀身都镶上了金线,在此我把它送给你,并任命你为寇,同时要求你成为吾血之
血,与我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保护我免于危难。”
“您是卡丽熙,”拉卡洛说罢接过亚拉克弯刀。“我将与您并肩骑到圣母山下的
维斯·多斯拉克,保护您免于危难,直到您加入多希卡林的老妪。除此之外,我无法
作任何承诺。”
她冷静地点点头,仿佛压根儿没听见他的回答,然后她转身面对她的最后一名
武士。“乔拉·莫尔蒙爵士,”她说,“你是追随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忠勇的骑土,我虽
无新娘礼相赠,但我向你发誓,有朝一日,你将会从我手中得到一把举世无双的长
剑,它将由真龙打造,以瓦雷利亚钢铸成。我也要求你宣誓效忠。”
“女王陛下,我的命是您的,”乔拉骑士说着单膝跪下,将佩剑放在她脚边。“我
宣誓为您效力,奉行您一切旨意,牺牲性命,再所不辞。”
“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我将谨记你的誓言,希望你永不后悔。”丹妮扶他起身,然后垫起脚尖,轻柔地
在骑士唇上印下一吻。“你是我第一个女王铁卫。”
她进帐时,感觉整个卡拉萨都在注目她。多斯拉克人窃窃私语,睁着杏仁形的黑眼睛,用眼角余光怪异地打量她。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丹妮明白,或许我真疯了,究竟是不是这样,很快就能揭晓。如果我回头,一切就都完了。
伊丽搀她进入浴缸,洗澡水烫得吓人,但丹妮既未退缩,也未吭声。她喜欢这种热,让她有干净的感觉。姬琪在水里洒了香油,那是她在维斯·多斯拉克的市集里收的礼物,此刻帐篷里蒸汽四溢,馨香弥漫。多莉亚为她洗净头发,把纠缠打结的地方都梳理柔顺,伊丽则替她刷背。丹妮阖上双眼,任香气和暖意裹住全身。她可以感觉热气渗进双腿间的酸痛,当热气进入体内时,她禁不住颤抖,接着,所有的疼痛和僵硬似乎都随之融化,令她飘飘欲仙。
沐浴干净后,女仆扶她走出浴缸。伊丽和姬琪为她擦干身体,多莉亚则为她梳整头发,将她一头长发梳成银色瀑布,流泻到后背。她们为她抹上辛香花和肉桂:双腕、耳后』中胀的|乳头各轻触一点,最后抹在下体。伊丽的手指轻轻滑过细部,冰凉而温柔,有如爱人的吻。
在这之后,丹妮把她们都遣走,亲自帮卓戈卡奥准备前往夜晚国度的最后一趟旅程。她洗净他的身体,梳理他的头发,并为之搽上香油。她最后一次伸手滑过他的头发,感觉到它们的重量,想起新婚当晚自己初次碰触的情景。他的头发从未修剪,有多少死者有如此殊荣呢?她把脸深埋其中,吸进发油朦胧的芳香。他闻起来有青草和大地的感觉,有轻烟、Jing液和骏马的气息,他闻起来有卓戈的味道。我生命中的太阳,请你原谅我,她想,原谅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必须做的一切。我的星星,我付出了代价,可这个代价实在太高、太高了……
丹妮为他扎起发辫,把银环穿上他的胡子,又把铃铛一个个系在他发梢。这么多铃铛,其中有金、银,还有青铜,这些铃铛将向他的敌人宣告他的到来,令他们胆怯害怕。她为他穿上马鬃绑腿和高统长靴,在他腰间系上一条满是金银奖牌的沉重皮带。最后,她为他穿上彩绘背心,遮住胸膛的伤疤,这背心虽然老旧褪色,却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至于自己,她选了一件宽松的沙丝长裤,一双绑到膝盖的凉鞋,以及
和卓戈穿的相似的背心。
当她召唤他们来把卓戈的遗体搬到火葬台上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乔戈和阿
戈抬着他走出帐篷,多斯拉克人在旁静默地观看。丹妮走在他们之后。他们让他躺
在自己的枕头和丝被上,头朝遥远东北的圣母山。
“拿油来。”她一声令下,他们便抱来那一罐罐香油,浇淋在火葬堆上,浸湿了丝
被、树枝和捆捆干草,渗进下面的木柴,空气中弥漫着香气。“把我的蛋也拿来。”丹
妮吩咐女仆,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促使她们拔腿就跑。
乔拉爵士抓住她的臂膀。“女王陛下,卓戈在夜晚的国度是用不着龙蛋的,不女口
拿到亚夏去卖了,只需卖一颗,我们便足以买下一艘大船,返回自由贸易城邦。而卖
掉三颗所换来的财富,够您一辈子享用不尽。”
“他送我这些蛋,不是要我拿去卖的。”丹妮告诉他。
她爬上火葬堆,亲自将龙蛋放置于她的曰和星身边。黑色的放在他心上,用手
掌按住;绿色的放在他头旁,用发辫卷起;|乳白和金黄相间的那颗则放在他双腿之
间。随后,丹妮最后一次与他吻别,尝到他嘴唇上香精的甜蜜。
从火葬台上爬下来时,她注意到弥丽·马兹·笃尔注视着自己。“你疯了。”女祭
司嘶声道。
“疯狂与智慧,真有那么大差别吗?”丹妮问,“乔拉爵士,将这巫魔女绑上火葬
台。”
“绑上火……不,女王陛下,请您听我说……”
“照我的话去做,”看他依旧犹豫不决,终于燃起了她的熊熊怒火。“你不是宣誓
奉行我的意旨,至死不渝么?拉卡洛,你来帮他。”
于是女祭司被他俩拖到卓戈卡奥的火葬台上,跟他的宝物绑在一起。她没有叫
喊。丹妮亲自将香油倒在那女人头上。“我感谢你,弥丽·马兹·笃尔,”她说,“感谢你
教会我的一切。”
“你绝不会听见我的哀嚎。”弥丽回答。香油从她的发际流下,渗进衣服。
“不,我会的,”丹妮说,“但我要的不是你的哀嚎,而是你的生命。我记得你曾对
我说: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弥丽·马兹·笃尔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有答话。
丹妮步下火葬台,发现巫魔女那双平板黑眼里的轻蔑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近似
恐惧的神色。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太阳落幕,群星现身。
每当马王死去,他的坐骑也会被杀陪葬,如此他才可以骑乘骏马,昂然进入夜
晚的国度。当他们的遗体在苍天之下火葬时,卡奥将骑着烈焰熊熊的炎马,腾越而
出,化为天际的星斗。遗体燃烧得越旺,他在黑暗中的星宿就越是熠熠发光。
第一个发现的是乔戈。“在那里。”他压低声音说。丹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低
低的东方天际,有一颗红色的彗星,那是血的红色,火的红色,拖着龙的尾巴。她无
法要求比这更强的征兆了。
丹妮从阿戈手中接过火把,Сhā进柴堆。香油立即起火燃烧,细枝和干草只隔了
一个心跳的瞬间也马上跟进。.细小的火苗从柴堆各处窜出,有如动作迅捷的红鼠,
滑过油层,从树皮跃到枝干,再跳上叶子。一股热气从火中升腾,朝她迎面扑来,轻
柔而突兀,恍如爱人的呼息,但几秒之后,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了。丹妮向后退去,
木柴哔啪作响,声音越来越大,弥丽·马兹·笃尔开始用高亢尖锐的声音歌唱。火焰
时而盘旋,时而扭动,彼此竞相追逐,朝台顶节节攀升。空气也仿佛因高热而液化,
在暮色中闪闪发亮。丹妮听见柴薪爆裂,烈焰淹没了弥丽·马兹·笃尔,她的歌声变
得更嘹亮、更尖锐……然后她突然喘了口气,再喘一口、一口,接着歌声成了颤抖的
嚎啕,尖细高亢,充满痛苦。
火焰烧到了卓戈,很快将他团团围住。他的衣服着了火,刹那间,卡奥仿佛穿着
翻飞的橙色丝衣,身上冒出缕缕灰烟。丹妮张大了嘴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屏住呼
吸。正如乔拉爵士所担心的,她心中的一部分只想冲进烈焰,请求他宽恕自己,最后
一次进到自己体内。火熔肌肤,只余枯骨,长相厮守,直到永远。
她闻到人肉烧熟的味道,这与营火上烤马肉的气息并无二致。在渐渐深沉的暮
色里,火葬台宛如一只咆哮的巨兽,盖过了弥丽·马兹·笃尔微弱的惨叫,吐出长长
的火舌,舔噬夜空的肚腹。烟雾愈加浓密,多斯拉克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橙
色的巨焰鼓起炼狱的强风,将附近的旗帜吹得啪哒作响,木柴嘶声爆裂,发光的余
烬自烟幕中升起,朝无边的黑夜飘去,仿若干百只新生的萤火虫。烈焰高升,挥动着
巨大而火红的翅膀,逼得多斯拉克人节节退后,连莫尔蒙也走避开来,只有丹妮纹
丝不动。她是真龙传人,体内有熊熊烈焰。
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已察觉了真相,只是当时的火盆不够热,丹妮一边想,一边
朝大火走近一步。焰火在她面前蠕动,活如婚礼当天的女舞者,旋转着,高歌着,舞
动着她们红橙黄三色的头纱。它们模样虽然骇人,形体却随着高热展现生机,显得
异常美丽。丹妮张开双臂,迎向它们,她的皮肤泛红发光。这也像一场婚礼啊,她
心想。弥丽·马兹·笃尔已经安静下来。女祭司当她是/j、孩子,但孩子是会成长,会学
习的。
丹妮再踏前一步,感觉到沙土的高热透过凉鞋底传到脚掌。汗水流过她的大腿
和Ru房,如河流一样自她双颊奔泻而下,那里本是她流干泪水的地方。乔拉爵士在
背后喊她,但他已经不重要了,惟一要紧的是火。火焰是如此美丽,她此生没见过比
这更漂亮的事物,每一簇火,都像身穿红橙黄三色袍子,肩披飘舞冒烟长斗篷的巫
师。她看见鲜红的火狮、金黄的巨蛇和淡蓝火苗组成的独角兽,她看见鱼、狐狸和怪
物,看见狼、鲜丽的飞鸟和繁花的大树,一个比一个漂亮。最后,她看见一匹浓烟绘
成的灰骏马,飞扬的马鬃是一团发光的蓝火。是的,吾爱,我的日和星,是的,上
马吧,勇敢地骑马前行吧。
她的背心开始冒烟,丹妮把它脱开,任它落到地面,彩绘皮革立即爆出朵朵红
焰。她朝火再迈一步,双|乳暴露,火焰炙烤下,奶水如溪流般从她红润肿胀的|乳头流
下。就是现在,她明白,就是现在。刹那间,她瞥见卓戈卡奥正在她前方,骑着那匹
烟灰骏马,手握火焰长鞭。他朝她微笑,只听嘶的一声,长鞭如蛇般朝火葬台窜去。
喀啦,声音好似顽石挣裂。由木柴、细枝和干草搭建而成的平台开始摇晃,向
内倒塌。燃烧的碎木片散落在她身旁,丹妮沐浴在一片灰烬和火星之中。某个不知
名的东西轰隆滚落,弹跳之后掉在她脚边:那是一颗有弧度的石头,|乳白色中有金
黄纹路,正裂开冒烟。火势轰隆震天,隔着崩塌的烈焰,丹妮隐约听见妇女的尖叫和
孩童惊奇的呼喊。
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
喀啦,尖声轰隆有如雷霆。火葬台再度摇晃,浓烟卷起,在她周围旋绕,烈焰烧
至中心,干柴纷纷爆裂。她听见马儿的惊叫,听见多斯拉克人惊恐的叫喊,听见乔拉
爵士唤着她的名字,不停咒骂。不,她想吼回去,不,我亲爱的好骑士,毋需为我
担心。你可知道?火焰本属于我,我是风暴降生丹妮莉丝,龙的女儿,龙的
新娘,龙的母亲,你难道看不到吗?你难道听不见吗?随着一柱高达三
十尺的擎天烈焰和浓烟,火葬台终于彻底崩塌,朝她四周坍倒下来。丹妮毫不畏惧
地向前走去,走进火焰风暴,呼唤她的孩子。
喀啦,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乔拉·莫尔蒙爵士在一片灰烬之中找到
了她。在她身旁,尽是焦黑的木炭和发光的火烬,以及男人、女人和骏马烧焦的骨
头。她浑身赤祼,覆盖烟灰,华裳全成灰屑,美丽的头发也焚烧殆尽……但她本人却
安然无恙。
那只|乳白和金黄相间的龙吸吮着她的左|乳,青铜与碧绿的那只吸着右|乳,她用双手环抱着它们。黑红相间的那只龙垂挂在她肩头,用长长而蜿蜒的脖子缠绕着她的下巴。当它看到乔拉,便抬起头,睁大亮红如炭的眼睛盯着他。
骑士一言不发地跪下,她的卡斯部众也跟上来。乔戈头一个将亚拉克弯刀放在她脚边。“吾血之血,”他喃喃道,将脸贴近冒烟的地面。“吾血之血,”她听见阿戈应和。“吾血之血,”拉卡洛叫道。
在他们之后,她的女仆们也来了,接着是其他的多斯拉克人,不论男女老幼,丹妮只需看看他们的眼睛,便知他们已经臣服于她,今日如此,明日亦然,直到永远,不是惧于卓戈威势的臣服,而是打从心底的心悦诚服。
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站起身来,她的黑龙嘶地一声从口鼻吐出几缕白烟,另外的两只也同时松开她的|乳头,齐声加入它的怒吼。它们张开半透明的翅膀,拍打空气。
于是,龙族齐声高鸣的乐音响彻夜空,数百年来,这是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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