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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北极星下落不明 > 字数:3121

字数:3121

“喂喂,你趁机占我便宜!”他大叫,然后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轻轻说:“蔻丹,我们没有证据。我家里做的是正经生意,我也不可能找他报仇什么的,所以,忘记这件事吧。”

“但是你……”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医生说腿也许会破,但不至于走不成路。我只是不想再回去念书了,可能身体恢复之后就跟随父亲一起做生意。你也知道,上学对我来说不太重要。”

我点点头。

看护过来小声地提醒我:“病人需要休息。”

我站起来对周永恒说:“我会再回来看你。”

“不用了,蔻丹。”

我看着他。

“我不想惹太多麻烦,对不起,蔻丹。”他无限歉意,继续说:“我们还是朋友,但不能像往常那样亲密了,你明白吗?”

我听懂了,在原地站了许久,血液凝固,以为自己所听到的是幻听,明显的不肯接受现实一般。

假如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笨一点,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逃避也不是办法,他有他自己的难处,离开我有什么错呢?任何人都有权利保护自己。

我点点头,然后又扑过去抱住他。这一次他也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当心那个男孩子,蔻丹,自己小心。”

“是。”

我告辞。

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天­色­昏沉,十一月,天气非常的寒冷。我裹紧了大衣站在门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苦,忍不住蹲下来用手捂着脸。这时有人走到我面前来,我抬头,看到正恩。

他穿着便装,深蓝­色­的大衣,灯心绒的裤子,看起来非常成熟。我瞪着他看,他向我伸出手轻轻说:“一起去喝一杯?”

我站起来疾步向前走,他慢慢地跟在后面。没多久我忍不住停下来冲他怒吼:“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将手Сhā在口袋里,十分平静地看着我。

我扑过去打他,手脚并用,他没有还手,也不阻止,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我已经拿不出当初那一巴掌的力气来,此刻的动作犹如情侣争吵。我渐渐妥协,停下来狠狠地盯着他看。他整理好衣服,重新说:“去喝一杯吧。”

我还是跟着他钻进了一间酒吧,这是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酒吧里灯光非常昏暗,刚开始营业,还没有太多客人。我们两个人在角落里坐下来,他点了一支威士忌,问我:“你怕不怕苦?”

“还有什么比现在更苦?”我抢过他手中的杯子一口饮尽,再次质问他:“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会害了他一辈子!”

他晃了晃杯子,表情无辜地说:“这是意外,谁都没想到会有一辆卡车会突然地开过来。”

“那么跟踪他的车子呢?”

“我一开始也只是想教训他而已。”他说,又抬头看我:“而且你也已经打了我,报仇了不是吗?”

“混蛋!”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只因为他赚了你的钱,你这样对待他……”

他伸过手来按住我的拳头,轻轻说:“不是为钱,我并不需要太多钱。我只是嫉妒你们那么亲密。”

“嫉妒?”我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爱一个人的吗?我跟子甄关系也很好,还有李承珏,我的同桌,我喜欢他们都比你多,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

“我不杀人。”他始终维持礼貌的微笑,看起来温和至极。但谁都想象不到他的心有多么坚硬,犹如石头,又如利刀。我再倒一杯酒喝完,身体开始发热,头脑也不那么清晰,撑着脑袋喃喃说:“我一点也不需要你的爱情,正恩,我请求你离开我,不要再来­骚­扰我。”

“不可能的。”他捧着我的脸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蔻丹,你不可能从我身边逃开。”

然后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用力地将他推开,他笑一笑,留下了现金在桌子上说:“你要记住这句话,你永远永远不会离开我。”

说完他便走了。

我茫然地盯着桌上的酒看,六年前我也曾喝过这种酒,那时我以为最痛苦的事情不过是母亲不够关爱,我没有朋友。现在才知道生命中的绝望时刻比想象中多很多倍,假如一个人足够残酷,他可以把爱也变得恐怖,恨也变得恐怖。

我抱着那瓶酒大口大口地灌进肚子里,不久便醉了。走出酒吧后站在街角吐了半天,然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人关切地蹲下来问我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推开他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

去哪里呢?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城市这样大,但根本没有属于我的地方。我没有亲人,没有恋人,我能去哪里呢?我再次捂着脸哭了起来,司机为难地说:“你到底要去哪里?再说不出来麻烦你下车。”

“政法学院。”我终于报出地址。

这个时候,也只有与子甄商量。

车到达子甄的学校时还不算太晚,九点多一些。我一路走到子甄的宿舍里,他看到我有些意外,再凑近一闻,眉毛便皱了起来,问:“怎么喝这么多酒?”

我二话不说便抱着他大哭一场,他朝宿舍里看了看,几个舍友立刻离开,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抽噎着将正恩的事情告诉他,讲到一半时又开始讲周永恒,接着讲到李承珏。所谓语无伦次就是这样,我完全喝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子甄很有耐心地听完,似乎也被正恩的所做所为吓到了。他沉吟一会儿,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

他叹口气,轻轻说:“当前的问题不是蓝正恩,你可以像你母亲一样远远离开他,他大可变成第二个孙敬安,而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孙敬安……”我念着这个名字,忽然害怕起来:“正恩不会是孙敬安,孙敬安有自己的家庭,正恩却没有……我也没有,我母亲就这样丢下我不管,而李承珏即将抛弃我……”我又哭了起来。子甄无奈地看着我,大概明白再同我说下去也没有意义,便转过身继续背卷宗。我从后面抱住他撒娇:“为什么你不爱我?他们所有人都不爱我,你应该爱我才对……”

他摇摇头叹气:“你这个样子谁肯爱你?回家洗个澡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来,我送你回家。”

他穿上外套,扶着我朝外走。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整个人帖在他身上,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没想到刚走出门,就看到佳旺。

她咬着嘴­唇­,尴尬地看着我们,也不知站了多久。走廊里很冷,我看到她脸蛋冻得通红,立刻酒醒了一半,松开子甄说:“佳旺我……”

她已经转身跑出去。我正要追上去,子甄拉住我说:“你别管她了,管好你自己再说。”

“可是……”

“快点回家。”他拉住我朝外面走,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实际上还未到家我就已经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还穿着牛仔裤,出了很多汗,十分粘稠。

我洗了澡走出来,李承珏正坐在客厅吃饭,他看着我说:“昨天子甄将你送回来,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我盛了一碗粥坐下来,他继续说:“对不起蔻丹,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

“不,不用道歉,我只是一时喝醉了。你做的没错,因为你也需要自己的生活。”我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微笑着说:“我已经想好了,国外的生活其实并不适合我,但我会在剩下的半年里努力读书,争取考一所外地的大学,这样我们不会常常见面,你就没有太多顾虑。”

“对不起,蔻丹。”他说。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已经照顾了我很多年,李先生,你是一个大好人,假如你当年没有收留我,我或许还不如今日。我应该感谢你不是吗?”我说。

“我……”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下午我要回学校的时候他才说:“蔻丹,我大概会出国。”

我抬头看着他问:“总之,你就是不想看到我是吗?”

“不,不是你的原因。”他解释:“我已经快五十岁,对很多事情力不从心,趁手头还有些钱,我想移民去一个节奏舒缓的国家养老。当然,我会继续负担你的学费及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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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hree 白云苍狗.正恩 Chapter Ⅲ

更新时间:2010-2-10 9:54:00

字数:1671

Part three 白云苍狗.正恩Chapter Ⅲ

我静了一会儿,问:“之前周永恒说你失去了很多生意?”

“是,我不是那些年轻人的对手。”他格外颓丧。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烦心事原来不止一件。于是我点点头,问:“什么时候离开?”

“已经开始申请,可能半年内就可以走了。”

“一个人?”

“不是。”他低下头来。

应该还有一个女人,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此不用一个人面对午夜的寂静。我笑了起来,对他说:“这是好事,那么,祝福你。”

“对不起。”他再一次说。

但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转过头看着他,他真的是老了,皱纹越来越深,头发每个星期都要染一次,否则无法挡住那些醒目的银丝。

当年那个信誓旦旦的中年男人已经不复存在,他为了母亲孤独了半生,现在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而我不是他的责任,所以他不需要考虑我的感受。

我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而除了我自己之外,其实我并不能依赖任何人。所以我要努力,我对自己说。

晚一点的时候佳旺也回到学校,我们俩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我向她解释昨天的一切,她似乎听不进去,只是说:“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我,原来他喜欢的是你。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的,你们关系那么好……”

“我们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我对她说,但她不听,站起来就走出去。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疲倦,也不想再应付。

第二天学校大会宣布将蓝正恩开除,布告栏上帖着通知,大家围着看,议论纷纷,有同学甚至欢喜地吹起口哨来。他本人并没有出现,据他班上的同学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来学校了。

但我知道即使他不在我身边,也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他在我心里早已成为死神或者撒旦之类的角­色­,我不想理会这些,把自己搞得很忙,专心学习,积极参加各种补课。

佳旺同我的关系一直没有缓和,大家共同出入一间宿舍,犹如陌生人一般。有很多次我都想找她谈一谈,然而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见到我就转身,我又何必过于热情。也许冷却一段时间就会好,我这么想。

但也没想到友情是这么脆弱的事情,只因为一个男生。

子甄的魅力也真够大,呵呵。

有时我也能见到正恩,我坐校车回家时,他开着一辆红­色­的跑车跟在后面。那辆车子我认得,是当年接他离开我家时他阿姨开的。没想到他买了同样的款式,是提醒自己过去的那些痛苦吗?还是为了证明些什么?

然而看到红­色­我便忍不住想起母亲来,想念那个安静的院子。碧水街,小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那里,离开之后才能明白,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伤害我,每一个人都那么和睦。

廖德伟和李明子的明信片一如既往地寄过来,平均每星期一张,报告生活状态,最新的内容是:我们六月出唱片,听说你与周永恒不再联系?

我把这张明信片塞进一个大盒子里,连同正恩的铁皮机器人。我要忘掉一切的一切,早点成熟起来。

一眨眼半年过去,夏天来临,高考近在眼前。我和佳旺都得到了最大进步,离开这座城市指日可待,我相信我会考一个很好的成绩出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五月的某一天,我们正在上课,忽然老师叫我出去。我跟随她一起去办公室,看到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等待。他们问我:“你叫王蔻丹?”

“是。”

“你认不认识孙敬安?”

我的脑袋轰然炸开,好久后才回答:“不认识。”

“但据我们所知你是他的私生女,请你跟我们来一下,我们想做些调查。”

“不,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我尖叫。他们已经用一只手铐将我拷了起来,然后推着我钻进一辆警车。

这就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心里想。也许这一切早就有人知道,他看着我,控制我,不想让我活得太轻松,于是把一道又一道的难题抛过来,看着我抓头挠腮,看着我哭泣、挣扎,看着我倒下、站起,看着我表演生命的沉重与繁华。

那些我们抗拒不了的、无法逃避的、无力改变的东西就叫做命运。

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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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一章 “命运“

”我过了一个月的地狱生活。

关于那一个月,我没有办法同任何人说清楚。孙敬安已经自杀,但名单尚且下落不明,还有很大一笔款项没有追回。他们需要那份名单,而我脱不开嫌疑。我诚实地报出有关自己童年的一切,他们也曾去大宅搜索过,但并未发现任何线索。一个月之后他们终于放弃,对我说:“你可以走了,你的律师来接你。”

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人搀扶着我向前走,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剧烈地疼痛起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门口停着一辆车子,车门打开,正恩扑过来抱住我问:“蔻丹,你怎么样?”

我迷糊地看着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抱住我大声地叫我的名字,用力地摇我的身体。但我没有丝毫反应。最后他将我抱进车里,车子向哪开?我要去哪里?我全部都不知道,只是任由他将我带进一个房间,脱掉我的衣服,认真擦洗我的身体。

之后我昏沉地睡去,醒来时正恩坐在我面前,眼睛里布满血丝,形象与我一般憔悴。

“你终于醒了,饿不饿?”他欣喜地看着我问,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出去端了一碗热汤进来,他舀了一小勺轻轻地吹,然后送到我嘴边说:“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食,来,喝一口。”

我乖乖地喝下去。

此刻看起来正恩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很温柔。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突然用力地抱住我哑声道:“蔻丹,你真的快要吓死我……”说到一半他已经讲不下去,可想而知我从里面出来时形象有多么糟糕。

真正恢复健康时盛夏来临,高考已经结束。

我一直呆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与外人接触。正恩对我很好,亲自下厨为我做饭,一日三餐,全是大补的东西,汤里加了人参一类的中药。我有时问他:“这是哪里?”

“我的家。”他说。

“为什么我要呆在你的‘家’里?”我身体一恢复就想要离开他,于是爬起来穿好衣服说:“我要回去了,谢谢你照顾我,他们应该很担心我。”

他看着我做着这一切,双手抱在胸前问:“他们是谁?”

“李承珏,子甄,佳旺。”

正恩笑了起来,我转过头看着他。他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份文件给我看,我接过来,只看一眼,便僵住。

“你最好的朋友许佳旺,她写信举报你同孙敬安的关系。”他静静地说。

纸是举报信的复印件,是佳旺的字,一点也没错。但我不相信,我尖叫起来:“你撒谎!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件……”

我突然顿住,想起那一天我喝醉酒去子甄的宿舍找他,她一直站在外面,原来所有的事情她都听到了。

我还以为这种误会慢慢就会消失,没想到她这么恨我。

朋友。

与她在一起的时刻我并不会觉得我们关系很亲密,而分开的时候也会想起她。我们每天生活在一起,有苦恼时会选择­性­地向对方倾诉。快乐一定一起分享,对着时装杂志研究新一季的流行元素,也有时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认识了六年,唯一一件不快乐的经历是关于子甄,没想到为了这件小事她会在我背后捅一刀。

我瘫软地坐在地板上,想了很久也没办法想明白这件事情。

正恩看着我,继续说:“至于李承珏,他已经开始准备移民,似乎并不太担心你的安危。而陈子甄,他终于肯接受佳旺,同她在一起。瞧,你最亲的人们离开你一样活得很好。”

我木然地听着他说这一切,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从来没有人担心过我,我不在了,他们刚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正恩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轻吻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他说:“现在你知道了?只有我最爱你,真心地对你好……不要再离开我,蔻丹,他们都会害你。”

他在说这段话的时候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我回头看着他,他黑眼圈浓重,皮肤极其粗糙。这些日子他的确是最辛苦的人,也许现在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他。于是我忍不住抱住他哭泣起来。

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吻我的额头。

我在正恩的房子里住了下来,有时睡去,有时醒来。有时哭泣,有时吸烟。有时看看电视,有时什么也不做,看着窗外发呆。

继香烟之后我又染上了酒瘾,每天都要喝一大杯威士忌才能睡着。酒是个好东西,可以缓解人们的失眠、焦躁、痛苦。我几乎每喝一杯就会醉,之后对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哈哈大笑,或者倒头大睡。正恩一直陪着我,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情。他有时出门,有时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我饿了他会出去买菜,去厨房做饭给我吃。我想象不出像他这样一个男生出现在菜场会是什么样子,但每一次他提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打开门时我都会忍不住地笑,笑完了,心里也不是没有感动的。

想要检阅一个人是否是真的对你好,必须要把自己放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处境里才行。我渐渐原谅了正恩,假如我是他,那个被全世界遗弃的时刻也会选择一条不归路。求生是人的本能,他有什么错呢?

但有的时候,我宁可永远不知道身边的人的真面目。我们各自戴着面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做什么都好。

进入八月,天气持续高温和­干­燥,时间仿佛暂停了一般,永远都是晴空。我穿着正恩的男式T恤在房间里晃荡,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的一切。过往的车辆,行走的人群,飞过天空的鸟和飞机。再这样下去不死我也该残废了,应该做点什么。

晚上我对正恩说:“我想回家。”

他抬头看我,充满讽刺地问:“哪个家?”

“小时候我住的那幢房子,还记得吗?”

“怎么会忘。”他放下筷子想了一会儿,说:“你想回去也好,我陪你一起。”

第二天他去买了新款的夏装和其他生活用品,我坐上那辆红­色­的跑车,戴着太阳镜和帽子,一路上看着路两边。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世界看起来如此宁静,没有人在乎王蔻丹是否存在。

而我似乎也不需要他们了。

经过邮局时我让正恩停车,买了一张明信片,写下“我很好,谢谢你”三个字寄到李承珏的房子里。

不管怎样,他曾经对我好过。

邮局旁边是一间音像店,走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停下来,转过头看了看隔壁。门口的橱窗上帖着一张大海报,封面是手绘的卡通小人,一男一女,站在漫天大雪之中。

没有人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但唱片的名字叫做《cold dance》。

冷舞。

而谐音是“蔻丹”。

我走进去对店员说:“我要一张你们现在播放的CD。”他为我装好,我拿着它走出来。这时天忽然有点­阴­,我眯起眼睛看着正恩,正恩盯着我手中的唱片,然后也抬头看我。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与正恩的距离就被保留了下来。不长不短,中间隔着一些模糊的情感,介于爱恨之间,无法定义。

我再一次站在碧水街的大宅前,是六年以后。

六年,一个人的人生足已被改变,而我丝毫不知道我做过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王蔻丹。

我从门口的信箱内取出钥匙,打开铁门。院子里的荒草已经高过了膝盖,那棵槐树也已经不再开花。房间里被搜查的人弄得十分凌乱,家具全部倒在地上,一些玻璃器皿也被砸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样,但房间内的气息却不曾变过。空气里有腐朽的味道,阳光穿过窗户照­射­进来,一些细小的尘埃轻轻漂浮。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厅去二楼,我的房间同离开时一样,素­色­的棉布床单,地板上丢着些书本。白­色­的窗帘落满了灰,变成陈旧的黄褐­色­。

我顾不得大床是否­干­净,扑上去闭上眼睛。

曾经我多么地想离开这里,到更大一些的世界去生活。而要到现在我才能明白,只有这里最安全,它就像一座山,给我庇护以及安宁,不让我受到伤害。

“妈妈。”我喃喃地叫。

我在房间内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闻到厨房里的饭菜香。我洗了澡,想要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却发现那些衣服已经穿不上了。好在正恩提前买了衣物,我拿出一条裙子换上,下楼,看到正恩正在煎蛋。

“你醒了?”他对我说:“来吃饭。”

我坐到桌子前,菜是清炖牛­肉­,味道十分鲜美,我忍不住问正恩:“你同谁学的做饭?”

“没有人教我。”他平静地回答:“饿的次数多了,自然自己就学会了。”

我点点头,其实他比我坚强得多。

吃完饭后他收拾东西洗碗,我在客厅里摆弄母亲的旧唱片机。太久没用,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坏了。我拿了块抹布认真地擦洗,正恩在厨房里说:“我晚上要出门,你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答,然后把一张唱片放了进去,少倾便有音乐声传了出来:speak softly love and hold me warm against your heart……

看来还能用,虽然音质比不上现代的机器一般清晰,但那种电流的哗哗声其实更有味道。

我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静静听这首曲子。

正恩探头看我一眼,然后将围裙解下来,换上一件新的衬衫出门。他吻了吻我的面颊说:“随便找点什么事来做,不要喝太多酒。”然后推门出去。

我站在窗口看着他离开。

这个时候我们竟然开始像起亲人来。

一根烟抽完,我开始大扫除,把所有的东西都拆下来塞进洗衣机,然后扫地、拖地。某些不要的东西打包塞进箱子里,再从柜子里拿出新的生活用品换上。这是夜晚,街道同从前一样宁静,我坐在窗台上擦玻璃,看到外面漆黑的夜­色­,星辰如同碎钻一般闪着光,月亮细细地挂在天空一角,像那种钓鱼的钩子一般。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其实很久没有这样长久地注视过夜幕了。

城市里的夜­色­永远如白昼,灯光璀璨,到处有音乐声。人们仿佛不需要睡眠一般,二十四小时地游戏与欢笑。

而我是原始人,喜欢做很少的事,休息很长时间。

房间收拾好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我从书房里找到一个小时候用来学英文的CD机,把李明子的唱片放了进去。耳机里传出轻微的海浪声,一层一层,非常舒适。接着是叮叮当当的窸窣,应该是电子制作出的声音,很像某些昆虫的叫声。《瑶光》重新编过曲,又加入了一些无法分辨的乐器,效果要比之前­精­致得多。我翻看歌词本,作词人写着我的名字:蔻丹。

他们还记得我,我开心地想。

整张专辑只有这一首中文歌,我翻来覆去地听,一点也不觉得腻味,甚至觉得快乐。忍不住爬在床上翘起腿不停地晃荡,到后来自己跟着音乐哼唱起来。

楼下传出开门声,是正恩回来了。我坐正身体等着他上楼,不久他便出现在我面前,手中捏着一大叠报纸。

“他们都在找你。”他把报纸放到我面前说。

“他们是谁?”我不太想去翻那些报纸。

“李承珏,陈子甄,许佳旺,甚至周永恒。”他笑了起来,然后问:“真不与他们联系?”

“不需要。”我说:“他们如果真心想找,自然找得到。”

真心想找一个人,大概会像正恩这样,努力赚钱,派私家侦探,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却从不出现在我面前。

至少子甄应该想得到我在这里,我没有钱,能去的地方有限,而这里是我唯一的家。即使他不确定,也可以先来看看。但他从未来过。

他们只不过是想在形式上表达一下对我的关心而已。

我把报纸题到一边看着正恩,他也看着我。我们离得很近地看着对方,第一次我很想了解他一些,于是我问:“你在为那个组织工作?”

他点点头。

我继续问:“都做些什么呢?”

“赌博,高利贷,贩卖某些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必要的时候也会动用一些‘特别’的手段——总之,我们为顾客提供快乐,以及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说。

“像服务行业。那么你做些什么?”

“我?”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抚摸我挂在墙上的一件小玩偶,然后说:“我手头大概有几十个可以用的人,上面给我一个任务,我指挥他们去完成即可。”

“听起来好象很简单。”我说。

他笑了笑,说:“任何事情做多了都会变得简单。”

我又问他:“那么你参与这个组织多久了?”

“大概有四年,一开始做些小事情,后来慢慢地升了职。”

“升职”这个词用在这里非常有喜剧效果,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重新坐下来问我:“那么你呢?打算做点什么?”

“不知道,也许我可以去写歌词。”我天真地说:“其实我觉得我的歌词写得还不错,瞧,有人唱出来了。”我把手里的CD递了过去。

他接过去看,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做了一件最错的事情。显然他也发觉了,表情蓦地沉了下来。

我别开头去,不再看他。某一刻我的确是想要跟他聊一聊天。为什么不呢?他的经历比我丰富,比我成熟,也比我聪明,我很想从他身上听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故事。但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之间的禁忌太多了。

果然他问我:“你还与他有联系?”

我并不回答。

他开始焦躁,先是站起来踱步,接着他把床上的报纸用力地撕碎扔到地上去,狠狠踩了几脚。然后是我新置的茶杯,我的花瓶,他把它们全部地丢到地上去,还嫌不够,又将窗户推开,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扔出去。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心里很平静。

那时我发现其实很多东西在人的童年时期就已经被根植到体内,悄然地成长,在成年后爆发出来。

就比如正恩的暴力­性­格,在六年前的夏天就潜伏进他的灵魂里。

最后他双目发红地将我推倒,扯掉我身上的裙子。

我没有反抗。

第一次比预想中的还要疼痛,身体像是碎裂了一般,手臂被他摁住,动也不能动。我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墙壁上有一个细细的裂缝,大概一直没有被人注意,已经寂寞地发黄,浸着黄|­色­的水渍,一只瓢虫正在慢慢地爬行。

之后他坐在一边喘气,我则坐起来点了一根烟。床单上那一抹红­色­十分醒目,有淡淡的腥味。他突然懊恼起来,穿上衣服转身就走。

我站在窗口看着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然后把床单收起来放在浴缸里,装满水,任由它泡在那里。自己却赤着身体去厨房找到一个苹果吃,边吃边听母亲的黑胶唱片。

正恩在两天后回来,带了煮好的食物。我们坐在桌前平静地吃东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窗外天空­阴­沉,滚过一阵雷声,不久便下起瓢泼大雨来。雨珠如同碎石一般砸到大地上,空气变得湿润。我打开大门坐在台阶上,看着湿漉漉的花园发怔。

这时正恩走出来,蹲到我面前,伸手抚摸我的脸。我看着他,他低头亲吻我的手指,嗫嚅地对我说:“蔻丹,我想跟你在一起。”

“难道我现在还跟其他人在一起吗?”我说。

他抬头看我,眼中有片刻惊喜,但随即暗了下来。“不是这样的,”他说:“我希望你能爱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我轻轻笑了起来,原来他这么贪婪。爱,连我自己都得到的东西我要怎么给他?

但是我说:“将来也许我会爱上你,正恩,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我没有办法爱任何人。”

他望着雨帘出神,好久后说:“我会等的。”

我们就这样安顿了下来,我和正恩。两个人住在旧房子里,像一对夫妻一般友好地相处。白天他常常都在外面,而我在家里看看书,打扫打扫卫生。有时我会兴致很好地拿来纸笔写几句话,或者去阁楼上翻出母亲的绘画工具写生。但我并没有继承母亲的艺术细胞,画出来的东西永远是四不像,写出来的歌词也只是断章,无法拼凑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学做菜,去书店买了一大堆菜谱回来照着做,味道却总是差强人意。

后来我沮丧,­干­脆什么也不做,长时间地坐在院子里发呆,听着风声从耳边流过,一天又一天。

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没有生存能力,所花的钱全部是正恩给的,他每天离开时会留下一些现金,不算太多,但足够我去买生活用品。而他的钱是怎样赚到的,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一定不是正当渠道。

有时候我研究那些钞票,想象这背后会不会涉及一条人命,或者一桩肮脏的交易。想得多了不敢再花,然而肚子饿的时候还是要拿它去买食物。

假如你尝过饥饿的状态你大概会理解我,那种心肝肺都空了的时刻,仿佛灵魂也会飞离出去,于是迫不及待地寻找一切能塞进肚子里的东西。人类进化了数千年,其实进步并不大,所做一切不外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如果目的能达到,过程就变得不再重要。

正恩的那种工作做起来也并非很容易,他早出晚归,碰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会十分苦恼,开着灯在纸上不停地划一条条线,寻找可以施行的办法。他很小心,并不留下一个字,只是划线。那些线错综复杂,而且没有标注,我看不懂,觉得很像迷宫,千方百计,为着一个出口。

但生命的出口在哪里呢?

只有天知道。

我问他:“你们会不会杀人?”

他摇摇头:“至少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松下一口气,又问:“当初那个女孩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那个向我告密的女生,她有一个孪生兄弟参与你的赌博。后来我去找过她,但别人告诉我她转学了。”

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谁,笑了起来:“她?她的确是自己害怕而转学了。我不知道是她跟你告密,即使知道也不会对她怎样。”

“为什么?”

“欺负弱小终归不是件好事。”

“那周永恒呢?他算不算是弱小?”

他叹气,一遍遍地重申:“我说过,车祸不是我酿成的。”

“但是有你参与的部分,对不对?”

他不说话,我怔了一会儿也退回到房间里。

他跟进来说:“蔻丹,原谅我。”

我没有出声,事情已经过去,要原谅有什么用?

有时候我觉得始终有些憎恨他,假如不是他,我大概不会失去周永恒这个好友,也不会发现李承珏带女人回家,也不会喝醉酒去找子甄引佳旺误会,这样佳旺就不会出卖我……事情总是一环套着一环。但再仔细想想,这些事其实都与正恩无关。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引起最终的结果。

更何况现在我只有正恩一个人可以依靠,我们的命运已经被绑在一起,我根本没办法争脱。

他会带一些外界的消息给我,诸如李承珏已经移民至新西兰,或者子甄与佳旺订婚之类。我听到这些事情心里一点想法也无,像是听到陌生的名字一般。

伤害既已发生,覆水又怎样收回?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一年。我的身高停留在一米六八,没有再长过,倒是吃胖了一些。正恩也已经成年,拥有十分健壮的体格。我偶尔开始外出走动,戴宽沿的帽子,去咖啡馆坐一个下午,或者去看一场歌剧。六月,我坐在露天电影院看旧电影《甜蜜蜜》,张曼玉和黎明饰演一对不停相遇和分离的恋人,再重逢时,她身边已经有了伴侣,而他结了婚。生活总是这样折磨人,遇到了对的人,却晚了一步。

最终看到彼此时,他们终于是独身一人,这其间经历了多少苦难,有人离世,贫穷,寂寞,但还是坚持了下来,也许只是为了走到终点时再见那个人一面。

电影散场后很久我都坐在椅子上发呆,大概是不甘心吧,因为我也想再见那个人一面,由他亲口告诉我,他其实从未爱过我。

工作人员小声地提醒我:“对不起,我们要清场了。”

我回过神来,站起来朝外面走,这时有人叫我的名字:“蔻丹。”

除正恩外,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我回头,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个面孔有一丝冰冷的气质,却美丽得无懈可击。我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才尖叫起来:“明子!”

“幸好你还记得我。”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现在已经成熟很多,穿那种复古风格的高腰裙,戴一顶小礼帽,脸颊又瘦了一些,像是时装画里走出来的模特。她问我:“现在好吗?他们都说你失踪了,刚才我看到你时还不太相信……”

“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说。”我边说边拖着她向外走,曾经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地亲密过,手拉着手,像两个很小的女孩子一般。影院外面就有一个露天咖啡馆,一律是厚的玻璃小桌子,配藤椅,坐上去非常舒服。我们一人点一杯咖啡,很久都打量着彼此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你胖了呢,蔻丹。”她说。

“胖了是好事,说明能吃能睡。”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国的?”

“上个月,我们俩都不是学习的料,刚好唱片销量还不错就决定回国认真做音乐。你写的那首词很受欢迎,我们本来打算再找你写词,但所有人都说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就在本市,他们没有认真找罢了。”我淡淡地答,静了一会儿,忍不住坐直身体低声问:“他还好吗?”

我们都知道我所指的“他”是谁,李明子点点头,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说:“他一直在找你,蔻丹,跟我去见他。”

我重新靠在椅背上,看着闲散经过的行人。这一带较为偏僻,过往的人并非特别多,但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懒洋洋,随意地穿着T恤和人字拖,就像是在渡假一般。

每一个人,都照着太阳,而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成了见不得光的人。

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最初,像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一样去与他恋爱、牵手、拥抱。有时候一个人受过一次至大的伤害就可以迅速老去,心里失去对生命的盼望。

比如我,我不再盼望有美好的感情发生。

于是我把咖啡一口气喝完,站起来道:“我该走了。”

李明子追上来,拉住我说:“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蔻丹,请你不要忘记了我这个朋友。我们把原来的琴行改成了工作室,地址你知道的,想清楚了来找我。”她把一张卡片塞进我的包里,我看着她,她说她是我的朋友。

我笑着对她说:“明子,曾经我也有很多好朋友,不那么亲密,但确实很好。而如今,我已经不敢再交任何朋友。”

她愣了愣,我已经钻进一辆车子。

朋友。

我惧怕这个词,同时惧怕的词语还有:家庭、爱情、证据、名单。

回到家时恰好遇到正恩,他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草坪已经被修剪过,现在重新变成绿­色­,我问他:“今天没有工作?”

“已经结束了。”他回答。

我走近他,才发现他并没有完全闭起眼睛,而是盯着围墙看。围墙的那一边是他曾经的家,我们回来那么久他都没有进去看过。也许是怕勾起曾经的回忆吧,他说得对,我们才是一类人,不能面对过去的那种人。

我回房间洗澡,换好衣服后在厨房里做水果沙拉,正恩忽然从后面抱住我问:“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去看了一场电影。”我隐瞒了遇到李明子的事。

“假如太闷,找一点事情做也好。”他说。

“做什么事比较好呢?”

“比如招集附近的家庭主­妇­打麻将。”

我说:“家庭主­妇­们比平常人更八卦,我宁可一个人闷着,而且我的嗜好已经足够多,烟、酒,假如再赌博的话可以做五毒教教主。”

他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

我把李明子给我的那张卡片收了起来,并没有想过去打那个号码,也不太可能去找她。那一个月的生活足够让我死一次,而现在我既然已经活过来,就不敢惹太多麻烦。正恩对我很好,我暂时生活无忧,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爱情,那是太奢侈的事情。

一个星期后我在花园里除杂草,一边放了音乐来听。我越来越喜欢母亲留下的那些旧唱片,十分靡靡的曲子,自有一股情调。这时已经是八月,太阳不再那么毒辣,偶尔有凉风吹过,天气很好。

忽然一个人走到门外停了下来。

我隐约有所察觉,一开始以为是附近的邻居,没有回头,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叫:“蔻丹。”

我怔住,缓缓转身。

再一次见到廖德伟,中间恰好也隔了三年。

三年之后,他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模样,下巴有几根潦草的胡子,身材十分伟岸。而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一样的深情和沉醉,像我喝过的某一款咖啡利口酒,浓郁又澄明。我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向他走过去,隔着栏杆握着他的手,眼中畜满了泪水。

“蔻丹。”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说:“我很想你。”

我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本来我以为你不在本市了,那天明子告诉我她见到你,我又去找了陈子甄问,他告诉我你可能在这里,我就来了。”他轻声问:“你还好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正恩的声音传了出来:“蔻丹,你有没有见到我那件灰­色­的衬衣?”

我整颗心提到喉咙里,压低了声音对廖德伟说:“快走!”

“为什么?谁在里面?”他朝大宅看过去。

这时正恩走了出来。

我本能地挡着廖德伟,但以我的体格怎么挡得住他。正恩已经走出来,表情徒然凝固。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样一个场合。我僵在那里,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地钻进身体的每一颗细胞里,动也不能动。

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跟正恩打一架的准备,但正恩并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万分,他犹如一个好客而热情的男人一般微笑,轻轻说:“这位是廖德伟吧?我常常听蔻丹姐姐说起你,为什么站在外面讲话?来,快进来。”他替廖德伟打开了大门,迎着他进屋。廖德伟小声问我:“这是谁?”

“我的邻居。”我淡淡地答,一边紧紧盯着正恩。他的伪装能力比任何人都强,根本不是廖德伟所能察觉的。

果然廖德伟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正恩泡了一壶红茶出来,拿出两个杯子倒进去,然后说:“你们先聊,我先出门,再见。”

“再见。”廖德伟对他说。

我看着他走出大门,发动车子离开。

廖德伟紧紧握着我的手,端详我许久,我也看着他,当初分别时我一定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见面。他问我:“这一年你在哪里?为什么和所有人断了联系?”

“一直在这里,”我语无伦次地回答:“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太能讲清楚,他们……呃,总之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我几乎哽咽。

他轻轻抱住我说:“你一定遇到不少麻烦。”

我泪如雨下。

少倾我们再分开,他说:“但我已经回来了,并且已经长大,从此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你可以同我和明子一起生活,小黑也重新加入了我们,我们的音乐做得比预期中要好很多,你来帮我们好不好?”

多么有力量的诺言:从此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我几乎动了心,但一想到正恩我便冷静下来,调整语气说:“不,我在这里也过得很好。谢谢你们,我对音乐没有太大兴趣,而且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我只能给予支持和­精­神鼓励。”

“蔻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廖德伟站了起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是谁?”

我推着他向外走:“不,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很好,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廖德伟的失望毫无掩饰,他扣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告诉我其实你很想见到我。”

我顿了一下,很快说:“是,曾经我很想见到你。但现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他愣了愣,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怀疑,但我已经用力地关上门。

“蔻丹!”他在外面大叫:“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会再回来找你的!”

我跑到二楼的房间拿出CD机按动摁扭,然后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小声哭泣。耳朵里不停地响着那首歌:谁的球鞋有点脏,掉了一颗糖……

而谁捡去了那份遗失的甜蜜?

正恩在夜里回来,彼时我正在卧室里发呆,他推门进来,身上有很浓烈的酒气。但他其实是个不喝酒的人,也不抽烟,也不赌博。他比我更洁净。

此刻他眼神咄咄,摇晃着走到我的旁边,我看着他,他也凑近来看我,然后笑了起来,说:“原来我为你做的所有一切都不如他的一声‘你好’,你果然是王琴台的孩子,一心只有感情,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我跳了起来大吼:“我不准你侮辱我母亲!”

“我有说错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他掐住我的脖子大声说:“你告诉我,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他的力气非常大,几乎快要把我勒断。我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扭过头用力地咬住他的手腕。

“该死的,你竟然咬我!”他尖叫起来,我趁他松懈的时间冲出房间朝楼下跑,但没几步再被他抓住,他扯着我的头发,狠命地将我拽回到房间,并将我抵在墙壁上,双目发红地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他猛地抓起手边的一本书朝我的头上砸了下来。

“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滑倒在地上抱住头,任由他的拳头一记记落在身上。实际上那种疼痛并没有刺到我,我应该一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爆打一个女人,没有任何节制的。

他会不会也拿一把刀杀了我?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犹如火上浇油,他重新把我揪起来扔在床上咆哮:“你在笑什么?你是否在嘲笑我?”

我摇摇头,指着隔壁的方向小声说:“你还记得那一天吗?隔壁那幢楼的惨案?”

他愣住,显然受到了刺激,忽然痛苦地抱住头怪叫起来。我冷漠地看着他,心里想,其实不止我一个人受到了上一辈人留下的伤害,至少上帝在这点上是公平的,他叫了一个痛苦程度不亚于我的人来陪伴我。

过一会儿我弯下腰把正恩搂在怀里,他哭得像个小孩,眼泪止也止不住。我无法安慰他,因为我甚至也不能安慰自己。有些伤害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剧烈,远在我们的承受之外。

他很快睡着了,我说过,酒是个好东西,令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在强烈的清醒之后得到沉睡。我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伤口,脸上被什么东西划破,血液已经凝固,但把头发纠结在了一起,我梳不开,只好拿一把剪刀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短,然后去工具箱里拿出药水涂抹在身体上。我几乎遍体鳞伤,胳膊上、腰上、腿上到处都是淤青,此刻才能感受到疼痛。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也睡着了。

醒来时正恩正看着我,沁黑的瞳孔。我看了他一眼,翻过身,他从后面抱住我说:“蔻丹,对不起,对不起。”

我并不回答,他便轻轻吻那些伤痕,过了些时候将我抱起来放进浴缸里,灌满水,轻柔地帮我擦洗身体。他问我:“还疼吗?”

我看着他,其实并不恨他,只是不想说话。

我们的感情太过复杂,有恨有伤害,却又无法分开,这样的感情就如同墙上的那些蔷薇藤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想要从中抽取出爱的成分,太困难了。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宁静,正恩没有太出门,我静心养伤。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假如可以,彼此都不愿意说话。之后他接到任务,必须要去工作,我便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发呆,坐在母亲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摇椅上,看着院子里的老树。

有人来拜访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从信箱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像在自己家一般熟稔地走进来,换掉鞋子,将钥匙放在玄关的小柜子上。我看着他,他也不再是当年的陈子甄,穿着工整的套装,系一只香宾­色­的领带,真正的青年才俊。

“子甄。”我叫他的名字。

他笑了起来,走过来说:“刚才我差点以为你母亲还在这里,你现在与她太像了。”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坐到沙发上说:“来,今日我请你喝酒。”

呵,他们都重新来了。

我看着他把酒倒进杯子里去,那支酒很眼熟,他解释说:“记不记得,你母亲曾经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威士忌。”

果然是,那种酒叫做百龄坛,十五年陈酿是透明的琥珀­色­,瓶身优雅简达,酒质十分的晶莹,有一股甘甜的山泉味。子甄倒了两杯出来,我问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酒?”

“进入社会之后少不了要喝酒的场合,不会喝也得喝,不过我酒量很差。”他说,扬起杯子道:“来,­干­杯。”

我笑着轻抿一口,然后说:“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怎么会,”他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忘记,这间房间里的一切,你,我,我们的母亲,那时候我们像一家人。”

“但家人也会出卖自己。”我说,“而且你从来都不来看我,当初我回来这里时对自己说,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我,陈子甄也一定会找到。”

他解释:“当然,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这里,但我觉得你不会想见我。那件事发生之后佳旺一直很后悔,她没想到自己会闯出那么大的祸来,哭着跑来找我。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了几个导师,他们说这种事情我们没办法Сhā手……”

“什么?你去找过正恩?”

“是,我们私底下碰过很多次头,最终只能以司法方式让他们放人,还记得接你的那个律师吗?他是国内最好的律师,正恩在他身上应该花了不少钱。”

“但是正恩并没有告诉我你曾找过他!”我站了起来。

子甄点点头,然后低下头说:“我跟他有约定,他救你出来,而我一年内不会同你联系。他大概不想你跟别的人接触,当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愣在那里。

他继续说:“况且那个时候我也不能帮到你太多,李承珏已经在筹备移民事宜,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走得那么急,但想来,正恩也有从中作梗的可能­性­。我当时只能把你交给他,他或许不算一个特别好的人,但他对你绝对是真心的,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我点点头,问他:“佳旺还好吗?”

他说:“她还好,考入一间很不错的大学,现在在读书。”

“听说你们已经订婚?”

“是。”

“所以你最终也还是被她打动了?”

他笑着回答:“其实一直都很感动,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也漂亮懂事,男孩子其实都不能拒绝这样的女孩。只是感动和爱不是一回事,读书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具备谈恋爱的能力,你知道,我有很多要紧的事情去做。”

“那么现在呢?”

“已经拿到律师执照,开始工作。有了收入以后心境完全大变,觉得自己有能力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了,当然,以后会得到更多。”

我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我相信你,你有这个能力。”

他伸了个懒腰,自嘲地说:“小时候我一心想改变自己的身世,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改变并不难,维持下去才最辛苦。我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事业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仔细想想,出身似乎也不太重要,一个人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

我们再次碰杯,像许多年前一样坐在客厅里随意地聊着天。他已经贷款买了房子,父母身体都很健康,目前一切都很好,事业一稳定也许就会与佳旺结婚。他还是那么聪明,没有问我是否原谅佳旺这样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原不原谅其实已不再重要。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酒,然后自然地道别,临走时他说:“我们公司和周永恒走得很近,有一天他对我说廖德伟去找过他,知道了一些关于正恩的事情。”

我警觉地抬头。

子甄认真地说:“我虽然不清楚你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但正恩并不是很坏的那种人,你提醒他要当心,很难保证周永恒不会报仇。”

“你为什么站在正恩那边?”我问他。

“不,我中立。”他说:“假如真的有什么原因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他对你好。”

我怔在那里。

他说的没错,正恩的确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这种好我宁可不要,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子甄,想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他凝视我,问:“你愿意离开他吗?要知道他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有钱,也有一些权利。”

我重重地点头,子甄有些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你对他多少有点感情。”

“感情是有的,但并不是爱。”我说:“我不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求你帮我。”

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地说:“如果是这样,我会联系周永恒和廖德伟。你耐心等一等,我们会想办法。”

我紧紧地抱住他。

子甄离开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玩魔方,小时候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依然无法解决,比如这只魔方,我永远也没办法把它扭成六个颜­色­统一的形状。

我点了一支烟,静静沉思。

那天晚上正恩回来后我已经做好了饭,我们坐下来安静地就餐,实际上我做菜很差,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吃得很认真,这也是让我感动的地方。我夹了一片青菜放进碗里,故作自然地说:“今天子甄来找过我。”

他抬头看我,放下筷子问:“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叙旧而已,没有说过什么。”

正恩看了我一眼,继续吃东西。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当时子甄找过你?为什么不许他来探望我?”

他并不回答,放下餐具站起来朝楼上走,我跟在他后面大叫:“你让我误会每一个人都不关心我,为什么?你想囚禁我对不对?让我觉得只有你对我最好,让我离不开你……你这个自私鬼!”

他猛地转身,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但你的确离不开我。”

“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也差不到哪去,难道你还妄想他们能帮到你?王蔻丹,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天真。”

我愣了一刻,既而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离了你我一样是王蔻丹!”

他揪住我的衣服狠狠道:“你休想!”

我们狠狠对视,犹如仇人一般。忽然之间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们永远没办法好好相处。

接下来的几天正恩都没有出门,我没有机会离开他半步,显然他开始防备我出逃。而实际上我并没有逃走的打算,我耐心地等待子甄他们来救我,如果是子甄的话,一定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那一天并没有让我等太久,某个清晨我醒来后躺在床上发呆,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口哨。我愣了愣,转身看旁边的正恩,他睡得正熟,但胳膊一直搭在我的腰上。我轻轻把他的胳膊移开,爬起来披起一件外套就跑下了楼。

站在窗户外面的是子甄,我推开窗户,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他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说:“这里面是麻醉粉,你骗他吃下去,廖德伟的车就在外面,你待他睡下之后离开即可。”

“他醒来了怎么办?”我问。

“我们已经想到办法,晚些再告诉你。总之你要先逃出来。”他说。

我接过纸包塞进口袋里,子甄立刻离开。之后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去厨房煮牛­奶­、煎蛋。正恩很快就醒来,我倒了一杯牛­奶­给他,也坐下来吃东西。

他盯着面前的牛­奶­,笑着问我:“为什么今天会这么乖?”

“我一向很乖。”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又问他:“那么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咦?我有囚禁你吗?我还认为你很自由呢。”他也不客气地对我说。

我笑一笑,不再说话。他并没有太提防我,拿起牛­奶­便喝下,然后轮到他问我:“你呢?又为什么一直想从我身边离开?”

“因为我不想过这种不健康的生活,不想跟一个犯罪份子在一起,也不想连正常的社交都没有。”

他沉思,又抬头说:“蔻丹,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生活?”

我看着他。

他继续说:“你可以结实新朋友,可以去念书,随便做什么都好。我会换一种职业,我们……”

他没有说完,因为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他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睁大眼睛看着我,只剩下嘴­唇­可以动,他问:“你……下药给我?”

“对,当初你用这一招对付过别人,现在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你。为什么你没有防备我?”我走近他坐下来。

他不再说话,也许是说不出来了。我把他拖到沙发上面,让他静静躺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正恩,我感谢你所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我不想受制于你。我是一个人,需要自由,需要正常的生活。”

他茫然地看着我。

“醒来以后不要找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站起来朝外走,这时他突然伸出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衣服,眼神哀伤地说:“蔻丹……请……不要离开我……”

他说得非常吃力,而且服了药还有这样的力气,可见意志力是多么顽强的人,也或者,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多么迫切。某一瞬间我或者真的心软过,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物品,不可以私藏,不可以关押,不可以独占。

我要主宰自己的生命。

于是我掰开他的手,大步地朝外走去,身后传来轻微地哭泣声,然而我没有回头。

廖德伟果然在外面等我,他开着一辆墨绿­色­的跃野车,看起来十分刚烈。他打开车门,向我伸出手,我一大步跨上去,坐在副驾位置边系安全带边问他:“药效会持续多久?”

他看了看表,道:“下午六点应该会恢复知觉。”

“到时候怎么办?”

他转过头看着我笑,说:“不用管这些,子甄会解决一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自由了。”

我禁不住笑地起来,心里很快乐。其实假如我认真想一想,一定能明白那种快乐并不是因为脱离了自由,而是因为这样可以激怒他。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作对也成了我的快乐来源。生活太过沉闷,我们需要用彼此折磨的方式来刺激对方,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路上廖德伟告诉我暂时我要跟李明子住在一起,她父母买了新房子后就搬了出去,目前她一个人住。而廖家就在对面,非常方便。计划能否成功今天晚上就可知晓,周永恒已经准备好聚餐庆祝,地点还是在那间酒店。

“周永恒?”我问:“他现在怎样?”

“是我们这帮人里最厉害的!”廖德伟说:“他已经接手了家里三分之一的业务在做,是企业家里的后起之秀,很有商业头脑。对了,李承珏的公司就是他拿下来的。”

“啊,李承珏。”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些名字都很遥远。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走出来了,会离他们越来越近。仔细想想,所谓人际,其实就像一本联络薄,写下一个个名字,擦掉,换上新的名字。有时候旧的名字会重新出现,而有一些名字,或许永远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个本子上。那些陌生人,那些被遗忘了的人。

蓝正恩是哪一个,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暂时不会在我的名单里出现

我想一想,她说的一点没错。我没有讲过爱他,也没有讲过不爱他。

这种温吞的态度,在成年人看来也许本身就是拒绝。我说:“我觉得自己是那种很笨的女孩,能够确定的东西不多,很多事情还不太明白。”

“这大概说明不是真心喜欢,”她说:“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自然会坚定不疑。”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又问她:“那么你会同他结婚吗?”

她回答:“不会,我拒绝婚姻。”

“为什么?”

“因为我追寻的是自由,孤独的自由,离开的自由。婚姻里有太多责任­性­质的东西限制我,我接受不来。”

我点点头,她比我成熟许多。

“好了,睡吧,别想太多。”她替我关上灯,拉上门走出去。

两个星期后我对这种生活产生厌倦情绪,因为我发觉现在的状态与在碧水街毫无区别,一样是无所事事,一样花别人的钱,一样内心­干­涸。我焦躁地在别人的家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烟,心里非常渴望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正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我忽然担心起来。

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终还是拿起听筒说:“你好,李明子家。”

“蔻丹,我是子甄。”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尖叫起来:“好你个陈子甄,把我扔在这里不管我!现在快滚过来看我!”

他笑了起来,说:“还有力气骂人?看起来似乎不错。我有正事找你,你现在去我家里等我,我晚一点回去,地址是……”

我从电话机旁边拿出纸笔记下,顺便留下一张便条给李明子,然后换了衣服出门。子甄的新家是一个刚建好不久的住宅区,我到达后便用力地按着门铃,以为陈姨或者子甄的爸爸在家,但开门的却是许佳旺。

我愣在那里。

她留长了头发,整个地挽到脑后,穿一条搂空毛线裙,看起来非常的慈眉善目。她显然早就知道来的人是我,看了我许久,激动地向我身出手:“蔻丹……”

我快速地退后一步,努力平静情绪说:“子甄让我到这里来等他。”

她那只手停在空中,姿态十分尴尬。但稍后她也放松了下来,点头道:“是,他叫我来开门。来,进来。”

那间屋子大概刚装修好,空气里有建筑涂料的气味。我在沙发上坐下,佳旺从冰箱里拿出茶饮给我,然后坐到我的旁边。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中间我焦躁地站起来走来走去,她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放到我面前。那是我读书时常抽的一个牌子的烟,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我怔了一会儿,接过那包烟。

这时她轻轻说:“对不起。”

我当然明白她是指那件事,但我只是摆摆手没说话。对不起并非万能,有些事情,不是三个字就能抵消的。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我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子甄。“什么事情?”我问他,假如他敢说叫我来就是为了见佳旺一面,我就拿椅子砸他。

但他很正经,脱掉西装,松了松领带坐到沙发上说:“坐下来慢慢说。”

佳旺再看我一眼,识趣地说:“我先走了。”然后去沙发上拿提包,又忽然停下,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这是你的,我帮你收起来了,现在还给你。”

那是正恩的发条机器人,安德鲁。它已经慢慢变旧,颜­色­暗淡,不再有光泽。但是它始终在笑,红­色­的嘴­唇­弯起来,两只圆形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的哀伤。

可是我突然心里难过起来,巨大的哀伤曼延,想起那一年的小男孩,他坐在街角哭泣的模样。为什么时光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为什么不可以坚持最初的美好?

而时光的力量这么大,又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呢?比如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去。没有生命的事物都懂得快乐,我们又何必记住那些惨烈的痛苦?

我把安德鲁接过来,道:“谢谢你,佳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介怀。”

她愣了半天,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子甄在一旁看着我们俩,这时候过去抱住她。我轻轻笑,这个脆弱的女孩,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一点点微小的事情就可以哭出声来。

然而能哭也是好的,哭出来,就代表过去了。

我把安德鲁握在手里,看着他在心里问:“你会不会哭呢?”

同时我也在心里原谅了正恩,是,他做过许多错事,但他的初衷全部都是因为我。他的生命充满分离和遗弃,他爱上一个对他好的人,这一点错都没有。

忽然我想要见到他。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子甄他的下落,子甄已经先开口说:“蔻丹,碧水街要拆了。”

我怔在那里。

他看我一眼,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大堆文件说:“政府已经下达了通知,限所有住户在年底前搬走,那一带以后会建一个大型博物馆。当然,每个业主都会拿到一笔补偿金,这笔钱足够大家在市区买一套新房子。蔻丹,你母亲没有留下遗书,但房产属于你的没错,现在只需要补办一些证件。”

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大宅要拆了。

我唯一的家要拆了,那么我去哪里?

我母亲的骨灰还撒在院子里,我要怎么带走?

我忍不住慌张起来,站起来看着子甄说:“不,我不要搬走,我也不要补偿金!”

子甄把我按下来说:“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蔻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从冰箱内取出一瓶酒打开,倒了一杯递给我,轻轻说:“镇静一点。”

我完全没有兴致喝那杯酒,脑子里瞬间转过有关大宅的所有记忆,母亲、槐树、陈姨、子甄、正恩;陈姨做槐花羹给我喝,我坐在大树底下跟老师学习写字;黑­色­的轿车,李承珏从车上走下来;母亲放旧唱片听,她坐在窗前表情恬淡的模样;母亲说:蔻丹,来,我们跳舞;母亲说:将来你会明白……不不不,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想起了太多的事情,那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历历在目,我不能离开那里。

还有正恩,在那里,我与正恩争吵、打架,吃饭,发呆,有时候也会快乐。虽然很少很少,但的确快乐过。

我猛地坐正身体问子甄:“告诉我正恩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子甄怔住,面­色­有难,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我恳求他:“告诉我,我不会怪罪你。”

他犹豫着,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终于说:“他醒来之后不会有时间找你,因为他会接到一个很着急的任务。”

那任务就是带着一把枪去见一个人,把枪交给该人,拿到钱,离开。任务是正恩的上司点名指派的,他不允许有任何意见。当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之所以这么巧,是因为有有心人安排。那个有心人是周永恒。

他已经有足够的金钱和办法,去对付正恩这样一个小黑社会头目。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这笔交易,他需要的,只是让正恩携带着枪支出现在市区,届时会有人报警,搜身——人脏并获。

非法携带枪支只需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他们不会有任何罪恶感。

我听着子甄像我讲述这一切,就像是听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奇怪,为什么当初我一定要离开他?为什么会允许别人合伙对付他?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刻帮助我,明明应该成为我的亲人才对。

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相爱?

我突然头痛起来,倒了一杯酒给自己,静静地问:“报警的人是谁?”

“没有人。”

我看着他。

他解释:“我并不想陷害正恩,所以让你下药给他,实际上这个环节并不太需要,而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提醒他有人找他麻烦。”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按照计划,负责报警的人是我。但我拨通电话之前,警察就已经来了。”

“什么?!”

子甄看了我许久,才慢慢说:“是他自己报的警。”

“不可能!”我站起来尖叫:“他为什么这么做?!”

子甄将酒倒进杯子里,苦笑着说:“蔻丹,你不明白吗?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想做什么?他故意让我们得逞,因为他的心已死。”

我静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连心脏也停止跳动。

他的心已死。

他的家人因为私人情感而互相残杀,他走在绝望的边缘。这时候有一个自称仙女的人关心他,爱护他,他轻易地就爱上了她。为了生存下去他走上一条不归路,接近他所爱的人,努力地对他好,虽然手段恶劣,但却有最真挚的情感。曾经某一度他以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是那个仙女姐姐却一直抗拒他,然后联合起所有人要整跨他。

假如这个世界上你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背弃了你,你会是什么感觉?

我忽然心如刀绞一般痛,想到母亲离世的刹那,想到喜欢的人转身的刹那,想到被佳旺出卖的刹那。正恩说的对,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这样才公平。

然而我害了他。

我看着手中的安德鲁,在心里问他:“你也会痛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微笑。

犹如正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在笑。

我轻轻蹲下来,拽着子甄的袖子恳求他:“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你想怎么做?”他问我。

“见他一面就好。”我说,忍不住哽咽起来。

子甄叹气:“早一点发现他的好就不至于这么复杂,蔻丹,有时候你太注重自己的感受了。”他站起来穿上外套,扶着我站起来说:“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讨厌过他,因为他自动投案,只被判了两年的刑,假如动用动用关系也可以保释出来,但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肯说。来,我带你去见他。”

我们一起走出门去,车在远郊的一家监狱停了下来。监狱比我想象中更加森严,高高的围墙,夜晚并不是探监的时间,子甄出示了证件我们才可以进去。这里月黑风高,环境残酷的令人绝望。我忽然发起抖来,手里一直捏着安德鲁。

子甄笑着说:“其实也不是坏事,至少你现在知道你爱他了。你不用太担心,用一点办法也是可以救他出来的。”

是吗?我爱上他了?

我坐在探监室等待,旁边两个狱警在聊天,其中一个说:“你知不知道‘斯德哥尔摩症侯群’?”

另一个问:“那是什么?”

“大概就是说,人被绑架的时候反而爱上了绑架他的人,大概是讲人的一种本能依赖­性­。”

“啊?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为什么会爱上劫匪?”

“专家说是因为囚禁期间匪徒有仁慈的表现,可能是打动了受害者吧。”

“唔,难以想象,幸好本市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听着他们谈话,忽然哭泣起来。他们当然不会懂得这种感情,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绝望时刻,没有体会过绝境时的温暖。

没有任何人可以懂得这样的情感,除非你的生命狼狈不堪。

而我要到这种时刻才能明白,其实我与正恩的生命早已经连接起来,相似的经历,相同的背景。命运执意要跟我们开一个大玩笑,让我们在失去的时候才能看到曙光。

我想也许,某一刻起我的确爱上了蓝正恩。

因为只有他在爱着我。

而我也只有他可以爱。

恩在十分钟后走出来。

他剔光了头发,双颊消瘦,很久没有修理面部,下巴处是一层乌青的胡茬。狱警将我们带进一间小房间里,正中央是一个桌子,桌子至少两米长,我们在两端坐下。他并不抬头看我,实际上,他不肯抬头看任何人,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犹如孩童般纯粹。

子甄走到看守的旁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随后走了出去,关门前子甄说:“蔻丹,你只有二十分钟。”

我点头。

他们离开后我走到正恩的旁边,蹲下来仰望着他说:“正恩,请你看我一眼。”

他依然毫无反应。我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双手如今已粗糙如朽木,但也是这双手曾经做饭给我吃,温柔地爱抚我。我低声乞求:“求你原谅我。”

他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别开头去。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将脑袋伏在他的腿上,仿佛一个打坏了花瓶的小孩恳求家长的原谅。但感情不是花瓶,既已破,又要怎么回收?

这个道理我早就该明白,然而真正身处其中我却无法做到。天下再也没有比我更愚蠢的女人了。

正恩这时才肯发出声音,他嗫嚅道:“小时候我以为,假如你很努力很用心地去讨好一个人,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对他好,那个人总会被感动一点点。蔻丹,我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不知道该追求一个人。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要你爱我,我只是觉得,你能留在我身边,让我时常看到你就好……你不知道那种渴望,即使全天下都背弃你,你依然有一个可供想念的人……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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