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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北极星下落不明 > 字数:3121

字数:3121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抽开,继续说:“我也知道,我限制了你的自由。但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我没有任何能力留下你,我不会弹琴,也不懂浪漫……在看着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假如一个人不爱你,再多的好也无济于事。但有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一个人爱上自己,那种始终不能爱的痛,连同绝望。”

忽然一滴液体掉在我的手指上,我抱住他哭泣说:“求求你原谅我,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不用了,我并不是很盼望走出去。”他低头看着他的双手轻声说:“出去做什么呢?”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城市,就像你说的,我们开一家小店,换一种身份重新开始生活。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正恩,再也不会了。”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他问我:“蔻丹,你再一次被他们伤害了吗?”

他已经开始误会我,他觉得我走投无路时才肯回到他身边去。我苦笑着说:“正恩,你以为是这样吗?或者你预言对了,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已经变成了一类人。我不再是当初单纯幼稚的女孩,我回不去了,正恩,我不想再同你分开。”

我们也不能够再分开。

因为我们颠沛流离,我们无依无靠,我们逃避现实。

因为我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在一起,水涨船高,水到渠成。

有人敲了敲门,我轻轻抱住正恩,凝视他的眼睛道:“我答应你我会想办法,曾经你救过我,现在轮到我来想办法。请等着我好吗?”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仙女总是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子甄推门进来,我俯身亲吻他额头一下,然后离开。

路上我问子甄:“怎么可以把他救出来?”

“患严重疾病、证据不足……这些都是办法,他并不是重型犯人,办理取保侯审并不难。”子甄看着我说:“但是蔻丹,这需要很多钱和关系。”

我低头沉思,过一会儿说:“碧水街不是会拆除吗?我们可以拿到补偿金,你说过的。”

“那也要三个月后。”

“我去想办法借钱。”我说:“子甄这一回你要帮我。”

子甄停下来看着我问:“你考虑清楚了?他毕竟犯过许多错误。”

“谁都犯过错误,”我说:“做错过题目,走错过路,爱过错的人……谁没有犯过错误呢?我也犯过很多错,假如不是我,正恩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么你要快一些,正恩的案子虽然已经结束,但检查人员怀疑他的罪名不只这一条,假如调查起来的话,恐怕……”他看我一眼,不再说下去。

我点点头,问他借了一些钱回到市区,我的朋友实在有限,廖德伟和周永恒肯定不会帮我,目前能找的只有李明子。我打车到她家时她还没有回来,我点了一跟烟蹲在路边等。也黑得如同一只乌鸦,充满忧郁和不详。

不久一辆车子开进来,我奔过去,是廖德伟和李明子。廖德伟看到我着急地说:“蔻丹,你跑去哪里了?我们去子甄工作的地方找你,但你们两个都不在。你们去哪里了?”

“稍后我再跟你解释,现在我与明子有事说。”我边说边把李明子拉下车来,她问我:“什么事这么急?”

她掏出钥匙开门,我转过头看一眼廖德伟,他站在车子旁边看着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又好像还有一些什么想不明白。

很多事情他是不会明白的。

我跟随明子进房间里,把门关上。李明子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问:“蔻丹,你打算帮蓝正恩,是吗?”

这么多年她唯一没变的就是聪明,可以一眼看透人心。

我问她:“为什么你会猜到?”

“因为我是女人,”她笑着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打开道:“我和子甄之前有聊过天,我们都认为其实你早就开始依赖蓝正恩,但只有你自己未发觉。”

“你们都已经看出来?”我吃惊地接过啤酒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轻轻笑一笑,回答:“上帝说,要等到她自己情愿。”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她自己情愿。

我发起怔来。

发现爱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其实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会连同身边的事物一起发生变化,倘若你爱,空气也会变甜,光线会变得温和,连风也充满芬芳。”她继续说:“记得我说过你不爱廖德伟了吗?以前你看他时目光会很温柔很期待,但现在你看他时与看子甄并无区别。”

“是吗?我自己都没有发觉。”我低下头去。

“来,喝了这杯酒。”她碰我的杯子,像多年前一样。我问她:“那么你呢?你还爱着他?”

她点点头。

“为什么呢?”我想不太明白,李明子远比廖德伟更有魄力,假如没有她,廖德伟未必会像今天这么风光,一个少年,没有兴趣爱好,没有理想目标,所能做的就是消耗青春和父母的财产。

她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年轻时谁都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对一个人倾心,事到如今我已经想不起爱他的原因,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已经成为亲人,不再需要爱的借口和理由。”

我真正的钦佩她,能从头到尾爱一个人的人并不多,何况李明子又是这么出众的人。我说:“我大概也一样,你们不在的这几年里,只有正恩陪在我身边,我甚至连生存能力都没有,能依赖的人只有他。他照顾好,对我好,这又何尝不是亲人的一种?”

李明子点点头,放下酒杯,去二楼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道:“我和子甄其实都没有想到他自己会报警,我提前准备了一些钱给你,不太多,但总是能用得上。”

我感激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走过来拍拍我的手背说:“蔻丹,如果这一次能够成功,你们最好离开这里,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周永恒那边并不想轻易放过蓝正恩,我是女人,不太好Сhā手。”

我重重地点头,她在少年时影响了两个少年,让他们成为人上人,自己则退手幕后去。这样的女人并不多,一个男人一生之中能遇到一个已经是万幸。

第二天我回到碧水街的大宅,相关的文件已经签署,现在要做的就是搬家。这条街早就空了,房子太旧,大家都搬进新式建筑中居住,一律是大块的玻璃,光线好,结构又合理,当然更方便。

人要向前走,必须懂得遗忘。文明需要深厚的历史根基,等新新世界建立起来,人们会遗忘所有苦难的过去,大踏步地向前走。

记忆只在失去的时候才得以浮现。

我原本想收拾东西,真正下手时却不知道该带哪一些离开,只好拿着小时候的魔方坐在母亲常坐的摇椅上望着窗外,天气这么好,真应该出去散步。

这时一辆车忽然停下,廖德伟几乎是冲进来朝我吼:“你要带蓝正恩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走过来抬起我的下巴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这与你无关,”我说:“我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几乎颤抖起来。“你竟然要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他没有杀过人,”我纠正:“真正的杀人犯是你们,你们陷害他,栽赃他。”

“我们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对,现在我后悔了,”我打开大门说:“请回吧,我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见。”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不太明白我在讲什么。我只好继续说:“我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感谢你曾经带给我的快乐。但现在我已经不再年轻,需要的不只是快乐这么简单的事。他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像一座山,可以令我依靠,给我安全感。而你没有,你从来没有比他高贵多少,换同样的家境你也会走上同样的路,也或许连他都不如。廖德伟,我已经不记得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只知道我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另外,我出于友情提醒你,假如下次你不能保证给一个人带来幸福,至少不要给她你爱上她的假象!”

他愣在那里。

我轻轻说:“好好去爱明子吧,她比你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值得你付出。”

他犹豫片刻,似乎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以前的好感全部都消失了。奇怪,他怎么可以同时对两个女人好?

那是因为他两个人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无法选择,呵。我冷笑一声。

但今天这一下肯定会惹恼他,他会不会去报复正恩?

我得要快一点。

然而我想不出确切的办法,我从来就不聪明,小时成绩不好,长大了也不懂得动用手段。

甚至连一个魔方都玩不来。

我握着手里的魔方向左转,向右转,向前转,向后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六个面都变成了相同的颜­色­。我惊讶地望着这个魔方,原来拼好后它并不好看,颜­色­那么单调,设计那么简单。

但它忽然散开,变成一个一个的小格,其中某一个小方格里有一张小纸条,我愣住,把纸条打开。

上面只有一个字:槐。

我猛地抬起头来,啊,那棵树。母亲总是坐在这里,原来是为了看到那棵树。

我立刻奔到院子里找到一只锄草用的铲子把周围的荒草全部铲掉,然后开始挖土。这是件体力活,做起来十分费力,加上树根纵横交错,我挖了一整天都没有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我换一个位置继续挖。

不久后铲子碰到硬物,发出“哐当”一声。我愣住,蹲下去用手拔开土壤。

里面埋着一个铁盒子。

是那种旧式的装饼­干­的铁盒,只有一本画册大。我用袖子将上面的泥土擦掉,拿到房间里打开。

最上面是一块玉器,一个圆环型,我认得她,是母亲去世后便消失的饰物,上面还系着红绳。我把它握在手里,手心一阵冰凉,但仿佛那块玉有生命一般,我感受到母亲温热的肌肤。

“妈妈。”我喃喃地说,然后把它系在脖子里。

玉的下面是一张银行卡,也是母亲以前用过的那一张,旁边有一个小纸条写着密码。

还有一张照片。

是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广场上,背后是行走的人群。

母亲年轻时非常的漂亮,大眼睛,表情纯净。

而那个男人,是孙敬安吧?!他搂着母亲的肩膀,侧着脑袋微笑。

照片已经很旧了,但隔着时光,你还是能感受到那种相爱的氛围,暖而甜,像冬天里的一杯热巧克力般浓郁。

我盯着那张照片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把它放在一边,继续翻着盒子。最底下是厚厚一大叠纸张,上面记录着一些名字和编号,还有三个本子分别着记录着物品、数量、供货商等内容。看起来应该是帐本,奇怪,母亲的生意并不需要记帐,因为她根本没有销售记录。

我细细看了看那上面的名字,其中有本市出名的政客和商人。

我明白了,定住那里,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接着我发出一声怪叫,把东西装进盒子内抱着跑出去,这是孙敬安留下的名单和交易记录,他竟然把这些东西放在我家。

这么想起来母亲自杀不只是为感情,我想起孙敬安出事后不久母亲曾和李承珏有轻微的争吵,接着她出门,想来是去见他。也许是那个时候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母亲,也或许是有其他中间人。

这些才是真正的罪证,背后涉及的是巨大的金额和盘根错节的黑暗交易,母亲怎么面对?

该死的孙敬安,他自己的家人一走了知,却把所有压力都堆到母亲身上,这个混帐!

我招一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子甄家。路上我再仔细地翻看那个本子,在其中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他们都是城市的名流,我在酒会上见过大多数。

假如这份名单暴光……我不敢想下去。但我偷偷地撕下其中某一张装进口袋里,我本能地觉得这会有用。

子甄的房间亮着灯,我用力地踢门大叫:“陈子甄快开门!”

他打开门,身上穿着睡衣,嘴巴里还塞着牙刷,含糊地问:“怎么这么急?我正要睡觉……”

我从他旁边挤进房间里一把把门关上,然后把盒子拿出来,打开。

他愣了愣,随意拿起一个本子翻看起来,不久他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我。

“在那棵槐树下发现的,还有这块玉。”我指指胸口。

他马上回到洗手间漱口,然后坐到沙发上认真研究。我从冰箱里拿出声次未喝完的酒抱着瓶子喝,心里其实比谁都振荡。想到被问话的那一个月,几乎寒毛都竖了起来。距离孙敬安一案已经整整七年,这七年里还有多少人被带到那里逼供?

这一次我没有喝醉,大概是被吓到了,思绪一直很清醒。子甄一直在研究那些名单记录,中间不时地从抽屉里拿出烟来抽。他只有在焦躁的时候才吸烟,我明白这个盒子的意义。

到天亮时他终于把东西全部看完,然后严肃地看着我说:“蔻丹,事态非常严重。”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里面几乎包括了所有的高官和企业家,假如公布出去,本市的主流阶层会完全跨掉。”

我问他:“那该怎么办?”

他沉思片刻,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带你走的那些人?”

我点头,他们是另一种意义的刻骨铭心。

“把这些交给他们,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会惹祸上身。”

“交出去了恐怕也会引来人报复。”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

“你可以请求他们保护。”他站起来,回房间内换衣服,一边继续说:“我现在去查一查负责这个案件的人,你要一直跟着我。”

我点点头,把最后的一点酒喝完,压惊。

我跟随子甄一起去了他工作的事务所,那里非常繁忙,他拥有独立的办公室。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窗外,这个城市里有多少罪恶是我们看不到的?

稍后子甄回来,递给我一张纸说:“打这个号码,约他在一个人少些的地方见面,我不方便出面,但会一直在后面跟着你。”

我点头,正要离开,他又叫住我说:“你可以考虑用这个换正恩。”

我愣住,瞬间也明白过来。

“谢谢你。”我紧紧拥抱他。

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对方很快接起,我压低了声音说:“你好,我是王蔻丹,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愣了愣,说:“记得,孙敬安的私生女。”

“对。”我说:“我有东西要给你,请问你何时有空?”

他显然明白我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于是也小声问:“你现在在哪里?”

“许氏律师楼附近。”

“你附近有一间东方酒店,你进去对前台说是梅先生的客人,他们会领你到一个房间里,在那里等我,放心,你不会有危险。”

原来他姓梅,我答应下来,挂上电话,朝四周望望,除了子甄外并没有其他人注意我。我向他点了点头,尽量大方地穿过天桥,走进东方酒店。

“梅先生要我来这里。”我对前台说。

他们互相看一眼,打了一个电话,不久有人带我走进电梯,直接抵达最高一层。那人打开一个房间,是很平常的双人间,既不豪华也不特别。想来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关上门,看了看房顶的监视器,不知道有没有关掉。

但他应该已经能保证我的安全,于是我坐在床上耐心地等,怀里一直抱着那个盒子。

那半个小时比任何时候都漫长,房间只有钟表的滴答声,静的令人恐惧。忽然敲门声响起,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犹如见到鬼一般。

我走到门边,在猫眼里看到外面的人,我认得他,一年之前他歇斯底里地对我吼:“你知道他犯下的罪行有多大的影响力吗?!”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恨这个人,但现在不了,因为他也是无辜的。

我打开门,他走进来把门关上,问我:“东西在哪?”

我把盒子拿出来给他看。

他立刻拿出里面的本子翻看,然后抬起头问我:“你在哪里找到这个?”

“碧水街,我以前住的地方,那院子里有一棵老树,这些东西就埋在那棵树下,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我们当时竟然没有挖那棵树,”他笑了起来,又歉意地说:“那时让你受苦了。”

我没有说什么,他们当时应该也没有别的办法。我问他:“是这份名单吗?”

“应该没有错。”他点了点头,又说:“涉案人员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你们会将这些人全部揪出来?”

他愣了一下,并不回答,只是拍着我的肩膀说:“政府会给提供线索的人一些奖金……”

“不,我不需要。”我打断他,轻声说:“假如你真的要为我做些什么,我请求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

“我有一个兄弟,他犯了一点小错误,而且主动自首,我请求取保侯审。”我看着他说。

他看着我,我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并没有其他亲人……”

他点点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蓝正恩。”

“好,我尽量。”他取出纸笔写下一串号码给我:“这个是我的私人电话,一个星期后打电话给我。”

然后他将所有东西装进一个纸袋子里离开,我又叫住他问:“我会有危险吗?”

他笑着说:“这里是自己的地方,放心。”

我松了口气,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去。我点了一支烟抽,不久子甄推门进来,问:“怎么样?”

“他说尽量会帮忙放正恩出来。”

子甄点了点头,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先离开。”

这一次我走路也轻松许多,就好象卸掉了肩上的石头一般。我轻轻抚摸脖子上的玉器,和子甄在路边的一个提款机停了下来,把母亲留给我的银行卡Сhā进去。小时候我总是觉得这张卡片是有魔法的,没钱了只需把它Сhā进一个机器里面,就会有钞票吐出来。但现在这张卡似乎并不太需要了,因为李承珏早就告诉我母亲的帐户并没有剩多少钱。

但屏幕上的数字告诉我,我已经成了一个百万富翁。

我和子甄都愣在那里。

随后我们走进银行,把卡片交给职员说:“请帮我打印一张交易记录。”

“从什么时候起?”

“最开始。”我说。

她并没有多问,我输入密码,过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长长的交易单,我和子甄在银行里研究那张单子,最早是从二十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一笔钱汇进这个帐号。汇款地址各不相同,遍布世界各地。

二十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年。

我和子甄互相看一眼,都明白了过来。原来那些年母亲所花的钱全部都是别人给的。

那个“别人”也许是孙敬安,也许是孙敬安安排的什么人。

这么说来,母亲一早就知道他所做的事情。

所以她没有同他结婚。

我几乎全都明白了,子甄应该也明白了,我们笑了起来。

孙敬安也不是一点好事都没做的。这张卡的户主肯定不是母亲,也不是孙某人。但是谁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我留下这些钱,下半生我都不会有生存烦恼。

和正恩一起。

等待梅先生消息的那几天我都住在子甄家,每日盯着报纸,关注孙敬安一案的事态进展。先后有一批名单曝光,大家躲的躲逃的逃,瞬间天下大乱,本市达官贵人多半都受到影响,成为街头巷尾的平民谈资。

梅先生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表示一定会尽快将所有涉案人员抓住。他显得很疲惫,我犹豫一下,觉得不太好去打扰他,便一直没有打那个电话。

但我没找他,他主动来找我。

某一天中午子甄回来对我说:“蔻丹,梅先生找你。”

我愣了愣,随即换上衣服与他一起出去,路上我问他:“他怎么知道你在我处?”

子甄笑了起来,回答:“你的朋友数来数去不超过十个,随便一问就可以问到。”

这一次梅先生在律师事务所的接待室等我,子甄替我们把门关上,我坐下来看着他,他先开口:“蔻丹,真的要谢谢你。”

我只是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看到名单时我只有这一个选择,他不需要谢我。

他继续说:“你的‘兄弟’蓝正恩,我看过他的档案,他可以提前释放,我已经关照过,这个星期三你们就可以去接他。”

我的心一阵猛跳,左手握着右手,几乎热泪盈眶。他看到我这个样子笑了起来,轻轻说:“我知道是孙敬安影响你,害你现在也没有正常的人际关系。两年前耽误了你的高考,我一直很内疚。”

“都过去了,”我说:“我现在很好。”

想了想,我又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银行卡说:“这也是母亲留给我的,她一直在用这张卡,我去查过记录,从二十年前开始一直有钱打入这个帐号里,应该也是孙敬安做的,现在交给你们。”

他将卡还给我,笑着说:“这些你留着,当是那个父亲为你做的仅有一点事情好了。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你。”

“什么事?”我抬起头来。

他低声说:“我暂时没有充分的证据,但出于本能,我觉得蓝正恩涉及的案件应该不止这一条。蔻丹,我知道你没有其他亲人,所以他出来后你们要即刻离开本市,不要再回来,明白吗?”

我怔在那里,他已经站起来向外走。

“保重,蔻丹。”

门一打开,房间内立刻变得吵闹,电话声与谈话声不绝于耳,我仔细回想梅先生的话,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正恩早已引起机关的注意。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出来了,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城市,甚至可以去别的国家。这些没什么好担心的,蓝正恩这个名字慢慢会被人遗忘。

我努力安慰自己。

星期三我赶到郊区接正恩,上午十点,他从里面走出来。阳光晃人眼,他伸出手遮挡阳光,表情有一些茫然。我看着他,两年前他等待我出来时是否也是这样,充满了担心、欢喜、感慨与心酸?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哭泣起来。

他愣了片刻,也伸出手来拥着我。

“蔻丹。”他在耳边轻轻唤我。

那一天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讲话,只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是秋日,天气还有一点热,我们的手心都出了很多的汗,像是泡在粘稠的液体里一般。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充实,那种真正拥有的充实感,像气体一样充进我的身体里。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车渐渐向前走。

就好象要开到地老天荒一般。

回到大宅后我们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对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人,他的眉他的眼,他温和的嘴­唇­。其实他与小时候并无太大变化,漆黑的瞳孔,目光透着隐隐的期待。他紧张地问我:“现在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

“是。”我用力地点头。

他似乎有点怀疑,眉毛微微皱起,侧着脑袋问:“不再恨我?”

“不了。”我说,拉过他的手轻轻道:“从此不再有任何理由可以把我们分开,蓝正恩,我会补偿一切你所付出的,用爱偿还。”

他怔在那里,然后松了一口气一般,笑了起来。

时间退回到七年前,那个夜晚,我们走在路上,手拉着手,寻找家的方向。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地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姐姐,我相信你真的是仙女。”

这世间不会有真正清洁的仙女,有时候天真,是经历了苦难之后的一种豁达。我闭上眼睛,亲吻正恩的眼睛和嘴­唇­。

我问他:“为什么要自己报警?”

他说:“因为觉得绝望,心里想,即使这次的任务成功了又能怎样呢?赚再多的钱,得到更大的势力,你都会离开我。既然如此,倒还不如放你走,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牵挂的事情不多,没有你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生与死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你真傻。”我忍不住抱住他。

“是,那是因为太爱你。”他问:“你呢?为什么会来救我?”

“大概在自己也未发觉的时刻已经变得依赖你,这两年里我只同你在一起,就像两只罐子,在黑暗和­阴­冷的土地里埋得太久了,也许就连在一起了。”

“罐子。”他沉思,然后说:“其实我们都是不懂得爱人的那一种人。”

“所以我们只能爱彼此。”

他亲吻我的额头。

“我们分别救过彼此一命,扯平了。”我笑着说。

接下来我告诉他梅先生对我所说的一切,正恩有一点意外:“没想到他肯放走我。”

“是,他他知道我可以依靠的人不多。正恩,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暂时只能先离开这里。”

我们从外面买了一张地图认真地研究,现在已经是互联网时代,其实去哪里都没多大区别。但中国尚有很多地方都很原始,我们最终挑中一个岛屿。订好机票后我们开始收拾行李,能带的东西不多,我坚持带走母亲的唱片机和旧唱片,正恩的发条玩具也想带着,问他,他笑着接过去说:“其实每次看到这个东西都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但并不只是悲伤的回忆,也有快乐的。”

“记得那些快乐的就好。”我说,然后把安德鲁也装进袋子里。

收拾好东西我们俩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活了小半生,实际可以拥有的东西这么少。

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收集,新的朋友,新的邻居,新的工作,新的家具及衣物。

以及新的人生。

离开之前我抽空与子甄见了面,他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我问起来,他说:“佳旺的父亲也受到牵连。”

我愣了一下,他笑着对我说:“你不用介意,那件事你绝对没有做错,何况上一辈人的事情跟我们无关。但佳旺现在很脆弱,你说,我同她结婚好不好?”

我惊讶,下一秒笑了起来,指着他问:“陈子甄,为什么你会这个时候接受她?”

“曾经都是她对我好,现在轮到我了。”他耸一耸肩膀,轻轻说:“认真想一想,其实我俩都是有点不懂珍惜的那种人,非要到疾苦的时刻才知道回报。”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没有机会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子甄,我祝福你。”

“你也是,蔻丹。”

我们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然后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我们聊起童年的往事,他嘲笑我:“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有多笨,四岁时才学会讲中文,而且永远语法错误!”

“你也好不到哪去!小时候你长得很丑,又黑又瘦,像未进化完全的动物!”

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这个城市拥有的朋友真的不多,陈子甄算是最亲密的一个。

走出酒吧时起了风,天气渐凉,正恩在马路对面等我。子甄看着他对我说:“快去吧,以后好好生活。”

“子甄。”我抱住他,忽然哭泣起来。

正恩把我从他怀里接过去,两个男生握手,像是完成一项交接仪式一般。然后我向子甄挥手:“再见。”

“再见。”

第二天我们登上飞机,没有送行的人,也没有告别吻。我和正恩始终拉着对方的手,随同旅人在座位上坐下。临走前我跪在大宅内亲吻那一片土地,我母亲的骨灰已经溶进其中,从此我要与她分离。

但分离也是好的,因为我即将开始新的旅程,我会幸福。

飞机缓缓上升,挣脱了云层。从窗口望过去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云朵一团团挤在一起,好象花海,轻柔而幻灭。

没有不舍,也没有怀念。

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忘却和前进的力量。

“你会后悔吗?”正恩转过头问我。

“不,你呢?”

“也不。”

我们笑了起来。

之后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睡去,飞机很平稳,四个小时后我们抵达那个岛屿。

那是一个很小的岛,只有一百平方公里大,居民很少,民风淳朴,大家生活简单,随意做点游客生意,闲时游泳散步,生活节奏十分缓慢。

我们抵达后在旅馆里住了下来,第二天我们看了预定的一幢房子,两层楼,一个小小的庭院,推开窗即可看到大海。我们付了款,又买了一辆小车子,去建材市场买了装修材料,自己动手粉刷墙壁、厨房里砌了一个吧台。

除了附近的邻居,没有人来跟我们打过招呼。这令我放下心来,新生活就此开始。

后来的两年内我们渐渐把这幢房子填满,各种各样的家具,书房,沙发,花瓶……闲时我画一堆糟糕的画挂在墙壁上,虽然很凌乱,但­色­彩丰富。正恩新的乐趣是种花,他买来大量的花种撒在院子里,不久后所有的种子都生根发芽,到夏天便是繁华一片。

我们不提起过去,也不太关注曾经认识的人。两个人呆在房间里抽烟喝酒、下棋、聊天、看书、睡觉,没有人记得我们,我们似乎也成为没有回忆的人。

那个时候我发现了正恩的更多优点,比如说不太爱说话,总是静静的。然而那种静又不同与子甄或者李明子,他的那一种静带着温和,像是傍晚的落日,令人情绪舒缓。

再比如说他可以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用扑克牌搭起一座堡垒,这是绝对需要耐心和冷静的游戏,但是他乐此不疲。

我们常常坐在厨房里喝酒,威士忌兑矿泉水,稀释后的酒­精­有一股甘甜,我们海阔天空地聊天。我问他:“你后来有无再见过你父亲?”

他点了点头,诚实地回答:“有一段时间很想报复他,但看到他与他的儿子在一起,很快乐和幸福的样子,当然会嫉妒,然而想想曾经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光,深深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所以放弃了。”

我笑了笑,说:“其实我一直很羡慕童年过得幸福的小孩,我自己的童年很孤单,所以长大后也不太懂得与人交往,很沉闷。”

“有得有失,大多数人成年之后都不容易喜欢很活泼的人,像你这样的女生会很好。”

“你也不爱说话,好像。”

“嗯,我怕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被人发现秘密。”他大笑起来:“这大概是­阴­险之人的一个特征,哈哈,因为怕被人察觉。”

“但你现在已经没有秘密了。”

他扬起眉毛道:“谁说没有?有呀!”

“是什么?”我问。

“暂时不告诉你,哈哈。”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我们并不孤单,反而很快乐。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一个男人来敲门,说要找正恩。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看起来有几分凶恶,小岛上居民有限,大家都彼此认识,于是我问他:“请问你是哪一位?”

他并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根本不像来自于人类,十分冷静,又透着残酷。我皱了皱眉,正准备把门关上,这时正恩从楼梯上走下来问:“是谁?”

我把门打开,他看一眼便顿在那里,接着对我说:“蔻丹,你先出去。”

那个人已经从我旁边走进房间,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离开房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满院子的花。正是夏天,所有的花都打开,­色­彩极其艳丽,称着湛蓝的天。我有不好的预感,说不清楚具体会有什么事发生,但那感觉十分强烈。

陌生人在傍晚离开,走出院子时他又回头看我,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我愣了愣,连忙跑进房间,看到正恩坐在沙发上抽烟,茶几上放着一个未拆开的大信封。我问他:“那个人是谁?”

他摇摇头,拿起信封上楼。我狐疑,但装做不在意地去厨房里做饭。正恩一直没有下来,我独自吃完东西对着窗外吸烟,想了良久,还是静悄悄地走上楼梯。我看到他背对着我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好,我知道了。”

语气有轻微的谦卑,我推开门。

他挂上电话后看到我,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很快把头别过去。

“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他低声说:“蔻丹,他们发现了我。”

“他们?”

他点点头。

忽然我明白过来,一瞬间僵在那里。

是那个组织。

“那么你……”我发不出声音来,没办法把话继续说完。

“我必须要回去,”他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不,你会有麻烦。”

我怔在那里,好久后才说:“我跟你一起走。”

“不可能!”

“为什么?”

“那很危险,我惦记着你没办法专心做事。”他来回在房间走动,有一些焦头烂额。我问:“难道你看不到我就不会想起我吗?”

“至少可以暂时不想。”

“不,你绝对不能一个人走!”我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他甩开,我再拉住,这一次他用力推开我冲我咆哮:“你不能任­性­!”

除了脾气始终不太好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多的缺点。噢,我是真的爱他。

“是你说过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我尖叫起来,同时眼泪冲出眼眶:“而现在你竟然要离开我!如果你不能说到做到,为什么当初要给我希望?!”

他愣在那里,然后走过来紧紧抱住我,他亲吻我的眼睛,哑声说:“我不能带着你一起去冒险,蔻丹,离开这里,像你母亲一样静悄悄地生活下去。”

“我不要。”我低声恳求他:“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他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妥协:“好吧,我们一起走。”

当天夜里我们匆忙收拾了行李离开,一只空荡荡的油轮在海上晃荡,风很冷。在船上他仍然犹豫:“蔻丹,这真的很危险,他们可以用你威胁我,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退出那个圈子了。”

“他们既然能找到你,也一定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信封里是什么?”我问。

“新的住所,新的车钥匙,新的身份。”他摊一摊手,忽然笑了起来:“他们总是那么有办法。”

我靠在他怀里,看向远方:“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你?”

他回答:“因为他们在我身上付出过太多­精­力与金钱,拯救我,以及栽培我,然而我并没有为他们赚到足够的钱。”

“也就是说,假如有足够的钱给他们,你就可以自由?”

“可以这么说,但那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他拍拍我的肩膀道:“好了,睡一会儿吧。”

也许是因为心境大不相同,回去所花的时间比想象中短很多倍,仿佛刚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就已经抵达。飞机下沉时遇到气流,机身猛烈地震动起来,我握紧正恩的手对他说:“假如飞机此刻爆炸多好。”

他笑着说:“我愿意为你而死,但是蔻丹,我不要跟你一起死,你一定要比我活得长久才行,要很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们相拥,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比那更悲情的时刻。

但飞机平稳降落,从机场出来时我看到来找正恩的那个男人,他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前静静等候,看到我,略微惊异,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替我们打开车门。

“我要先去报道,”正恩指着司机说:“他叫蓝四,他会带你去新的住处。”

“蓝?”我问。

“对,我手下的人都姓蓝。”他微笑着说。

“也许我会成为某黑社会头目的蓝夫人。”我笑了起来,此刻还有这样的幽默感,可见其实并不太害怕。正恩也笑,蓝四从车镜里看着我们,始终面无表情。他像那些电影里的保镖,十分强壮,穿黑衣,只差一副墨镜。

车在某一间夜总会门口停了下来,现在是黎明,整条街上都没有人,我看着正恩跑到门口敲了敲门,门打开,里面黑暗一片。他没有丝毫回头地走进去,门再关上。

车继续向前。

隔两年不见,这座城市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经济发展迅速,远处可以看到一幢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尖尖的顶,看起来很宏伟。我指着那幢建筑问蓝四:“那是哪里?”

“碧水街。”他回答。

呵,我曾经的家。

我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看,直到车拐弯,那尖顶被其他楼层挡住,再也看不见。我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因为我只能看向前方,不能回头。

所谓新的住处是市区的某幢普通大厦里的房子,并不是新房子,里面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烟灰缸旁边有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和几张锡纸,地上还有一些血迹。我盯着这些细节看,蓝四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我问他:“你稍后有没有事?”

“我要补充睡眠。”他歪一歪头道:“就在旁边那一间。”

我点头说:“我要打扫房间,可能会有一些吵。”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睡得很熟。”他说,然后进了另一个房间。我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安稳地沉睡,微微的声响都会惊醒,因为心里有鬼。

我从厨房里找到工具,将所有的用过的东西都丢掉,在楼下的超市买了新的餐具及床上用品,之后用一把刷子狠狠地刷地上的血渍,那大概是很久之前留下来的,已经变成黑褐­色­。血的主人现在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轻声问自己。

但答案丝毫不重要,因为有一些人永远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们生,他们死,他们爱,他们恨,他们哭泣,他们欢笑,他们别离。

只是他们与我无关。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正恩在中午时分回来,那时蓝四已经醒来,我炖了一锅­鸡­汤,三个人坐在小桌子前默默地吃东西,都不说话。电视上播放着娱乐新闻,是关于歌手李明子新唱片的新闻发布会,她更加成熟了一些,依然是白衣,头发全部梳到后面去,露出明亮的眼睛和细眉。有记者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轻轻回答:“我是不婚主义者。”

画面切到廖德伟身上,他的表情似有不甘。

这时正恩换了频道,站起身对蓝四说:“蓝四,过来。”

他们一起走到阳台上轻声交谈,我收拾碗筷去厨房,一边轻声哼着歌,并不在意他们谈论的话题。稍后蓝四出门,我和正恩在房间里休息,他看起来有一些疲倦,毕竟很久都没有做过事,需要适应期。我躺在他的旁边翻看新买的杂志,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蔻丹。”他叫我的名字。

我翻身去吻他,他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好。”

“也许以后会更好,”我安慰他:“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

“但我想给你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我假装惊讶地望着他问:“你是要我出去打工吗?天呐,我什么都不会!”

他笑了起来,然后翻身将我压在身底。我们望着彼此,紧紧拥抱。

我们三个人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正恩同从前一样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不归。大部分时候家里只有我与蓝四两个人,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我,常常站在一边看着我看书、听音乐、看电视。也有时候我们聊天,我问他:“你怎么会加入那个圈子的?”

他说:“我在孤儿院长大,一直没有人收留我,所以十三岁时被赶了出来,流落街头。”

“后来呢?”

“梅雨季节时我生病,高烧不止,正恩带我去医院。”

我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蓝四是那种看起来凶,但本质并不坏的人。看得出来他很尊敬我,一直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但碰到某些体力活时他会主动帮忙,除了每个星期四,他都不离开我半步。而星期四是特例,因为他要去看他喜欢的女孩。

他把照片拿给我看,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头发凌乱,牙齿断了半颗。他说:“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她一直对我很好。有时候我同别人打架,她会为我爆炸伤口。后来她被好心人收养了,现在生活得很好,但我忍不住去看她。”

“她也喜欢你吗?”我问。

“不,她不知道我在看着她。她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成绩很好,也很受男生欢迎。”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有笑意。

和正恩当时的做法一样,我明白他不光明正大走出来的原因,因为他的身份不见天日。长期生活在­阴­暗里的人容易产生心理问题,暴戾、嫉妒、仇恨社会。我忍不住对他说:“千万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情,不管她是否接受你。”

“不会的。”他憨厚地说。

忽然我想起什么,问他:“你多大?”

“十九岁。”

真看不出来,他看上去至少二十五,也许是因为太过强壮的缘故。

“什么时候学会开车?”

“你们离开之前不久,”他说:“也是正恩教会我,他的车技非常好,是所有人里速度最快的。”

我点点头,放下心来,不是他。

不是他跟踪周永恒的车子,酿成那场车祸。

抽空我也去看了子甄,还是那间律师事务所,他的办公室更大了一些,装修很气派。我进去时他正在接电话,看到我的一瞬间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对电话里的人说:“我稍后再打给你。”

他挂上电话,不可置信地走到我面前来,我对他笑,他几乎尖叫起来:“蔻丹!”

我们紧紧拥抱。

“怎么突然回来?”他拉着我坐下问我。

“呃,正恩他……”我看向他的眼睛,相信他已经明白,他压低了声音问:“他们找他?”

我点点头。

“太危险了,”子甄说:“至少你不应该跟着一起来。”

“那么我能去哪里呢?”我说:“我不想离开他。”

子甄静静地看着我,我笑一下问他:“佳旺还好吗?”

“嗯,我们去年结婚,她现在在大学里做教授。”

“真好。陈姨呢?”

“已经去世了,中风。”他低声说:“我爸同别人下棋,她独自在家,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黯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人敲门进来说:“张先生要见您。”

“让他稍等一下。”子甄从桌子上拿起便签道:“蔻丹,告诉我你的地址和号码,我有空了去找你。”

“不用了,”我摆摆手,站起来朝外走,他叫住我问:“为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其实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像小时候一样,彼此没有秘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快,都可以告诉他。但现在不能够了,因为我们早已疏远。我说:“子甄,我们现在在对立面,也许将来正恩会成为你的被告。”

他怔在那里。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就好。子甄,我要走了,再见。”我低下头匆忙走出去,电梯门关上的一刻眼泪流了出来,我用手捂住嘴巴,空前地怀念小时候,这些年的光­阴­到哪里去了?是什么非要把我们分开?

旁边的人以为我遇到困难,于是递上名片说:“小姐,假如你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你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安宁吗?”我问他,他愣了愣,我已经飞快地走出去。

外面持续­阴­天,大片的积雨云遮住了太阳,我心情低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阵一阵涌到喉咙里。蓝四问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他开车回家,路上我视线模糊,胸口如压着千斤石一般喘不过气。终于我忍不住吐了起来,蓝四将车停在路边看着我问:“晕车?”

我从来不晕车。

我盯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看,忽然间明白过来,于是抬起头对蓝四说:“送我去医院。”

­妇­科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我拿着号码坐下来,对面一排女人都看着我。她们有的只有十几岁,有的已进入中年,大家的目光里既有紧张也有迷茫,身为女人,充满矛盾。痛苦是喜悦,诞生也是扼杀,爱情带来快乐的同时也静悄悄地筹备着痛苦。

我深呼吸,静静等待。

一个小时后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将化验单放在我面前说:“你怀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不由自主的把手放在腹部。

“是留下还是打掉?”她问我。

“留下,”我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看着她说:“我会按时来检查。”

她点点头,低头在我的病历上写着什么,之后我去抓药,离开。蓝四在外面等我,看到我时问:“怎么样?”

我冲他点点头,他明白过来。

“暂时不要告诉他。”我说。

他似乎有疑问,但最终说:“好。”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能明白母亲当初生下我的原因,如果注定要和爱的人分离,那么生命能够延续也是好的。把爱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像某种坚持一般。

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够告诉正恩,至少不是现在。我曾经跟他聊起过孩子的话题,他并不同意我们做这件事,因为他是不自由的。他责任感极强,如果一件事没有充分的把握,他宁可不去做。事实上他也一直很小心,这一次一定是个意外。究竟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命是自由的,无论一个人的家庭怎样,都不会影响他自己的命运。子甄就是一个例子,蓝四也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我绝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

所以当下最需要解决的是怎么让正恩走出来。

我开始戒烟戒酒,并且按时睡觉起床,正恩很快发现这些问题,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要改行做良家­妇­女。”我说。

他笑了起来,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这一次他回来后变得更加忙碌,据蓝四所说他已经有了很大的势力,所以工作量也格外的多。我有些意外,问:“为什么?他才入行不到几年。”

“但是他很聪明,而且很有手段。”蓝四回答。

我转过头,要尽快将让他退出才行,否则他会沉迷进去。做好事与坏事最大的共同点是,做多了都会成为习惯,而习惯会成为自然。

平时我按时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很健康,我看到B超图,只是一个小小的点,但慢慢它会长大,直至降临人间。我忍不住把手放在肚子上,不知道是否因为心理作用,觉得其中有一个生命正在形成,很缓慢地从一颗细胞变成­肉­体,渐渐成熟,生出眼睛、嘴巴。而不久的将来它会成为一个具体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跟我有一点像?会不会像正恩?

不管怎么样它都是我的孩子,我和正恩的。

到第二个月时肚子已经轻微地凸起,而且我也一直在逃避与正恩的亲密。他开始有所怀疑,晚上吃饭时一直盯着我看,然后说:“你有事瞒着我。”

蓝四抬了抬眼,装做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吃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我尽量自然地微笑。

“直觉。”他回答。

“男人也相信直觉吗?”

他站起来看着我说:“蔻丹,我不希望我们有秘密。”

“也许是惊喜也说不一定,我暂时不想你知道是因为将来你知道了一定会得到更大的开心。”我说。

他仍然不太相信。

忽然一阵恶心,我强忍着站起来说:“我吃饱了。”然后迅速跑进卫生间里­干­呕起来,据医生说我的反应并不算很强烈,但正恩是个极其细心的人,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我心里想,他不久就会反应过来,一定会阻止我。

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看,对面的大厦贴着永恒集团的巨幅广告。永恒,周永恒。如今他已经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富豪之一,虽然这在意料之中。但我仍然忍不住怀念那些旧的时光,我们亲切地开玩笑,站在学校的走廊上聊天,他说他想赚很多很多钱,他做到了。

但是等等,周永恒……

猛地我想起什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来。那是母亲埋在树下的盒子,这些年我都随身带着,里面装着一些对我而言极其珍贵的物品,比如老唱片,比如那个碎了的魔方,比如正恩的发条文具,还有一张当年从名单上撕下来的纸。

那张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名字的开头却是周。

没错,周永恒的家族也曾参与过走私,当时我不忍心他遭遇这样的事情,于是撕掉了有他家族名字的那一张,但现在这张纸完全可以派上用场。

我把这张名单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匆匆穿上外套叫蓝四一起出门。

路上他建议道:“不如早一点告诉他。”

“放心,快了。”我很兴奋。

车在永恒集团的大厦前停下来,我走进去对秘书说:“我找周永恒,告诉他我是王蔻丹。”

秘书诧异地看了看我,打了电话上去,然后她挂了电话对我说:“3号电梯,27楼。”

周永恒正在开会,我在他办公室耐心等他。不久后他出来,看到我立刻笑了起来:“蔻丹,好久不见,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他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英俊如初,只是已不再有当年的纯净,深情里完全是商人的世故,我笑一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看着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他问:“什么事?”

“借钱。”我说。

他愣了愣,问:“多少?”

我在他桌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数字,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问:“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赎身,帮蓝正恩。”我直言不讳。

他顿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蔻丹,我一直以为你蛮聪明。为什么你会提出这么可耻的要求?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他走到窗台前拨开窗帘看了看,目光冰冷地说:“你坐的车子甚至是当年跟踪我的那一辆,我没有报仇反而要去救他?嘿,凭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摆摆手道:“你走吧蔻丹,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是商人,最擅长做生意,那么我们做一笔生意如何?”我维持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推到他面前去。

他看了看,猛地抬头问:“这是什么?”

“孙敬安留下的名单,其中一张。”

他睁大眼睛,问:“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为什么当初公布的名单里没有我的家人?”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撕下一半留给他说:“你可以验证一下,这半张纸要搞垮你的事业不是难事,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届时我会打你的电话。”

我站起来朝外走,他跑到我面前拦住我不可思议地问:“到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轻轻说:“我别无选择,正恩是我孩子的父亲。”

他愣在那里,我推开门走出去。

假如他曾经真的当我是朋友,应该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别的办法。假如他念及我们曾经的感情,也应该会帮我。但我没有时间恳求他,也没有时间等他软化,我只能以此威胁。

至于其他,早已物是人非。

上帝总是在关上门时打开另一道门,孙敬安留给我的也并不只有苦痛而已

到家时我才发现正恩并没有出门,他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喝酒,然后看着我与蓝四走进来,表情十分复杂。

“你去哪里了?”他问。

我不太习惯他这种语气,而且我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于是我走进房间。我听到他在外面摔杯子的声音,他问蓝四:“她去了哪里?”

“一间律师事务所。”蓝四帮我撒谎。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内心充满怅然,生活就像一只凶恶的大手,总是将人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悬崖边缘,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正恩很久之后才走进来,从后面抱着我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闭上眼睛握住他的手。

他继续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做事,想快一点赚到足够的钱,从此退出,我们回到那个小岛,过安静的生活,从此不再理会世事。”

我转过身钻进他的怀里,心里的悲伤像潮水一般蔓延。那种难过太沉重了,被某些不能控制的东西追逐着,压迫着,一刻也不能放松。

为什么命运要把我们放在这样的位置上?

一个星期后正恩说:“我要带蓝四出去办点事情,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吧?”

“我会有什么问题?”我笑着说:“别担心我,瞧,我一直都很安全。”

他拥抱我,我对蓝四使了个眼­色­,蓝四会意,轻轻走出去。

“昨天我买了彩票,也许今天会中奖。”我对正恩说:“假如中奖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咦?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种事情?”

“因为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我踮起脚尖亲吻他,然后对他说:“我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好。”他笑着说。

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又叫住他问:“正恩,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爱你?”

“嗯?”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对别人表达过自己的感情,现在我很想亲口说出来。蓝正恩,我很爱你,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快乐幸福地在一起,永不分开。”

他静静地注视我,目光潋滟,然后他笑了起来,轻声说:“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有一个秘密,现在我告诉你,其实那个秘密是,我几乎每一天都梦到你。”

“呀!”我忍不住发出惊叹。

“有的时候是现实中的你,有时候是另外的你。有时候你对我很好,有时候却不理我。”他说:“每一次醒来后看到你在身边,觉得幸福大概就是这样的事情了。你想见的人,你爱的人,其实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她。”

我们再次拥抱,他在我耳边呢喃:“我也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门轻轻地关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事情大概是在十点发生的,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周永恒的支票,他同我计划中的一样,爽快地答应了这笔交易。我打车去他的公司,他边签支票边对我说:“蔻丹,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我祝你幸福,但请别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是最后一次。”我把支票收起来说:“不管怎样,谢谢你,真的。”

他送我到门口,我冲他摆了摆手,心情愉快地哼着歌。那一天的夜晚天空中央有一轮孤独的满月,银光四­射­,犹如一只眼睛,洞悉着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故事。

我想把那种快乐的心情延长一些,于是选择走路回家。街道很安静,人们安心睡眠,我打开门,耐心地等待着正恩回来。

八点、九点、十点……时针慢慢滑过每一个角落,那些快乐的、悲伤的、绝望的……所有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一直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难题困扰我与正恩,我们真正地自由了。我把支票拿起来仔细地看,那上面的数字很惊人,也很美。

终于有开门声传出来,我扑过去开门,蓝四站在外面,额头满是血,目光惊恐地看着我,嘴­唇­不停地发抖。

我怔住,手里的支票轻飘飘地掉到地上去。

蓝四好久才镇定下来,他对我说:“今天有一个赛车比赛,有人向正恩挑战,赌注非常的大。假如他胜利了就是全城最好的赛车手。事实上他也赢了,前面几局他都保持很好的优势,一直领先于别人。你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输过,每个人都知道他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是的,我见过他开车,虽然我不太懂赛车,但也能看出来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他的镇定,他的冷静,他的沉稳……他一直是顶尖的。

但输的一方并不接受这个现实,他们怀恨在心,偷偷在正恩的车子上做了手脚。最后一场比赛刚开始一分钟不到,车子就爆炸了。

据说连尸体也找不到。

“我们已经在找那个凶手了……”蓝四有一点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他其实早有预感,我们去的路上他对我说,假如他出事了就让我送你回那个小岛……”

他比我还惊慌,那场面一定很可怕,我想象不出来。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来朝房间里走去,关上门。蓝四在外面担心地敲门,我轻轻说:“我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终于停了下来。

这个夜晚比死亡更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恍惚地走到床边,打开那只盒子,拿出那只发条机器人。苍蓝­色­的身体,两只圆圆的眼睛,方形的牙齿。它叫安德鲁,已经很旧很旧了,手臂的位置开始生锈。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主人对我说:“姐姐,我真的相信你是仙女。”

而如今主人已经不在,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把安德鲁放到面前,拧紧发条,看着它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那笨拙的步伐,僵硬的动作,手与脚并用,仿佛一个尚不知人间冷暖的天真儿童,朝着最美好的向往移动,嘎吱,嘎吱。

然而在距离我只有一只手掌那么近的时候,它徒然停住,目光空洞地望着我,嘴巴却依然笑着。

我突然伏到桌上低声哭泣起来。

他就是那个比花还要好看的人,睁开眼,世界都会瞬间明亮起来。笑一笑,如沐春风。

他就是那个与我一起向前走的人,路途遥远,我们互相扶持、安慰,坚定地走下去。

他就是那个让我分不清对与错的人,好与坏,真与假,悲伤与快乐,安宁与不安,所有的词语混叠在一起,拧成一股爱的力量。

他也是那个注定要离我远去的人。

第二天我把支票寄回给周永恒,订了机票准备回到小岛上。关于那件事报纸上只有一条简短的新闻,总共不到一百字。我把报纸丢到一边,转过身沉沉睡去。蓝四一直陪着我,他要亲自送我回去,看到我一切都没有问题才肯离开。而实际上我并没有太多问题,小岛上的房子还在,车子还在,而我尚还有一些积蓄,足够应付日常开销。

蓝四在三天后离开,他要赶回去替正恩做未完成的事,临走时他说:“已经找到那个凶手了。”

“他们会把他怎样?”

他做了个手势给我,我问:“他们好像很重视正恩。”

“是,他待人温和,很亲切,是最受欢迎的领袖。”蓝四无不怀念地低下头,过一会儿哑声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尊敬他。”

我点点头,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很庆幸正恩有这样的一个手下,或者说,朋友。

他的朋友并不多,他一直都很孤独。

也许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充实过,那些快乐的时刻,我们彼此相伴。

只是快乐的时候太短暂了,想起来似乎只有一秒钟。一秒。

蓝四离开,我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台风即将来临,云朵移动得飞快。视野所及之处均是各种各样的蓝­色­,天蓝,海蓝,深蓝,浅蓝,人们穿着蓝­色­的衣服,路边开着蓝­色­的小花。

天地这样辽阔,有一些什么却从此不见了。

我从此在岛上继续生活下去,每个月蓝四会打到我银行卡里一些钱,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任何联系。那时我已经行动不便,于是请了一位老妈子照顾我。她做事很细致,也不太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不爱说话的人,好像是一种宿命一般。

此年春天,我生下一个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和正恩很像。刚出生时她甚至没有一只手掌大,皱巴巴的,看起来很可怜。后来她慢慢地大了一些,并不似其他婴儿一般爱哭,她常常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对世界充满好奇。

我给她取名叫做喜恩,她比别的小孩晚熟,一直学不会走路,却喜欢跟着电视机里的人学跳舞。她跳得糟糕极了,动不动就左脚踩到右脚摔倒,然后哇哇大哭。

我和老妈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生命多么的有趣。

闲时我也出去散步,码头附近有一间店面正在出售,价格低廉,地理位置也不错。最近两年岛上的游客很多,也许可以拿来做生意。我研究了一下,把店面买了下来,请设计师来装修。我想开一间很小的咖啡馆,也卖酒和简餐,旅客们走累了可以留下来休息一会儿,接着继续上路。店名懒得去想,就叫“咖啡铺”。装修很简洁,除了桌椅没有其他。

小店渐渐有了名气,游客们一旦上岛都忍不住来参观,留下一些留言或者其他。我请来两个帮手帮忙,一男一女,年纪都非常的小,皮肤光洁,笑容纯净。

我总觉得他们长得十分像,好似兄妹。也许年轻人在我看来都有点像,大眼睛,浓眉毛,言谈举止之间都透着对未来的期待。

而我已经老了。

容易疲倦,容易怀旧,夜里失眠,哼着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忍不住打开唱片机听音乐,一遍遍地听一首叫做《细说往事》的歌。

“蓝蓝的天,往事一缕轻烟飘过你的眼帘。沉默的眼,请回答我爱不爱我的从前。我的从前,有你陪伴的梦和一张疼爱的脸……”

喜恩从门外偷偷地看着我,两只眼睛亮晶晶。我向她招手:“进来,喜恩,我们来跳舞。”

她个子小小的,扎两只辫子,笨拙地抱着我的腿,我们一遍遍地旋转。

她一天天地长大,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时认真地看着我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他们都有爸爸。”

我俯身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他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她继续问。

我抱着她指着窗外说:“穿过这些海,再越过一些山就到了。”

她茫然地看着那一片深蓝,好久后才说:“将来长大了我要去找他。”

我越来越像母亲,不爱说话,也不大出门,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房间里听母亲的那些旧唱片,一首接一首,怀念曾经。命运仿若轮回,我与母亲的经历几乎没有区别,爱上一个不能回头的人,生养一个小孩以此纪念。来历不明的金钱,无法回首的过去。

但好在喜恩并不像我小时候,她很活泼,她和附近的小孩玩得很好,总是呼朋唤友来家里做客,一大群小孩子坐在地板上叽叽喳喳,玩具扔的满地都是。

喜恩正式上学的那一天我再次见到正恩,那是八月,天气非常非常的热。我送喜恩去学校回来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蔻丹,蔻丹。”

极其细小的声音,宛如玻璃碎片一般,轻盈而透明。我回过头,在凌乱的身影之中看到正恩,他依旧是十岁时的模样,穿绸缎的白衬衣,背带短裤,­精­致的面孔,细软的头发。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小孩,那一双眼睛犹如晴朗的夜晚,瞳孔无比漆黑,布满碎钻样的星辰。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静静看着他。

“姐姐。”他轻轻叫我,声音小小的。

我将手伸过去抚摸他的脸,他的皮肤细­嫩­冰凉,仿佛稍微用力一些就会碎裂一般。他望着我问:“我已经死了吗?”

我点头:“是。”

“那我会消失么?”

“会的。”

“那么姐姐,你会记得我吗?”他凑近我,睁大湿润的眼睛凝视我。

我已经哽咽,好久后用力地点点头。他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咯咯笑了起来。然后他退后几步,将两手背到身后,轻轻说:“姐姐,我还是喜欢你。”

边说着,他转身向远处跑去,身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人们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来来去去,来来去去。他对我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乌黑浓密的睫毛盖住瞳孔,嘴角扬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然后他便不见了。

母亲说,有时候我们爱过一个人,便再也没有办法爱上其他人了。

我爱过正恩,然而从此,再也不能够再爱他了。

因为他已然不在。

然而我依然觉得我还能再见到正恩,某一天,或者我们都已经老了,在一个雨天,或者雪天,我们站在河的两岸彼此遥望,想中间不曾有过分离的时光。

也许那一天并不会太远。

我静静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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