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陶渊明,却写了一篇肉麻兮兮的《闲情赋》,他全力刻画一个女子的万种风情,用十个愿望来表达对她的款款深情。归隐山林的陶渊明,为什么笔下如此摇曳生色?
描写女性美的诗文,在先秦的《诗经》里就已开始,著名的有《卫风·硕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评第二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云:“千古颂美人者无出此二语,绝唱也。”曹植《洛神赋》的“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即胎息于此。权是双颊,意思是笑起来双颊漾着酒窝,《长恨歌》的“回眸一笑百媚生”,也是以眸与笑映衬女子的娇媚,即是说,眼神之外还要有笑窝。
陶渊明是一个高风亮节的田园诗人,诗风也以冲淡著称。他曾经写过《咏荆轲》那种金刚怒目式的诗,后人已多议论。诗之外,又写过几篇赋,也和他的本色符合,可是其中那篇《闲情赋》,后人议论颇为歧异,因为陶集中从无描摹男女恋情的诗,这篇赋却写得很缠绵又很大胆。出于宫体文人,毫不为怪,出于陶公,几乎使人疑心是伪作。
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说:“熨帖深刻,恐古今言情的艳句,也很少比得上。”后人因此毁誉不一。昭明太子萧统对渊明极为钦重,对此赋却有所指责:“白璧微瑕,唯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苏轼却不同意萧说,讥为“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东坡题跋》卷二)。按照苏轼的性格和审美趣味,他之不赞成萧统的批评,原亦意料中事,但萧评是否一无是处,尚待斟酌。
先要明确的《闲情赋》之闲,并非闲情逸致之闲。这闲为防闲之闲,“大德不逾闲”之闲。“定情”一词,现代都作为男女以信物而定盟解,但原意却是镇定、克制。《闲情赋》前有小序:“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陈琳、阮瑀各有《止欲赋》,王粲有《闲邪赋》,寓意都相同,所以陶序说“奕代继作”。
按照陶序的说法,他作赋的动机为了抑制邪心,有助讽谏,也就是警世了。
《闲情赋》的故事是这样的:
他遇见一个举世无比、艳色倾城的美女。她的情操淡泊,志趣高尚,却为迟暮易至、人生长苦而悲伤。她揭帷而坐,弹瑟自娱,她从纤指中送出了余音,捋着缤纷的衣袖,露出了皓臂,“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他想主动和她结誓,又恐冒失得罪,他想等凤鸟到来为他通辞,又恐别人已经捷足,因而惶惑不安,神魂颠倒,接下来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柔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一共举了十愿,这里举六愿,这六愿已经接触到她的肉体部分,连她睡的席子、系的鞋带,他都甘心以化身来承当,实在近于亵墨了。
这种手法,陶渊明之前的张衡、蔡邕、王粲也用过,但没有陶渊明那样细致、淋漓而密集。每一愿的下两句,都为自己被遗弃而悲哀,最后是失败了。他的创作动机为了防闲邪欲,这一点我们也可相信。结末说:“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蔓草》和《召南》用《诗经》典故,意思是他痛恶男女的私会,而爱诵《召南》的讽刺无礼私会之诗,但《闲情赋》中形象本身的饱满的活力,却把创作动机架空了,因而“尤《蔓草》”这两句反显得头巾气了。白居易之作《长恨歌》,据《长恨歌传》说,是为了“惩尤物,窒乱阶”,但读了全诗,反而对“乱阶”的杨贵妃有更多的同情和怜悯,谁还忍心憎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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