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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三个女人演义 > 21

21

集 场 景 标 题】

[第1集]

1,音容宛在 2,天理人情:寿宴——访谈——写书——留影

[第2 集]

1,旷野情歌 2,乘虚提亲 3,小镇底层 4,同病相怜 5,窄路冤家

[第3 集]

1,援手相助 2,“面子”“里子” 3,高墙深院 4,风寒夜雪 5,赌场风波

[第4 集]

1,针锋相对 2,“幽灵”纠结 3,并非说客

[第5 集]

1,傍晚时分 2,误解难解 3,心不在焉 4,爆发冲突5,无诉无助

[第6 集]

1,避过锋芒 2,破口骂街 3,搬兵未成 4,调解妥协5,深夜送别

[第7 集]

1,血光之灾 2,春心荡漾 3,寻衅报复

[第8集]

1,忧郁致病 2,未置可否3,张贴传单 4,打柴路上

[第9集]

1,非关玩笑 2,‘低级趣味’ 3,闲话含情 4,高谈阔论 5,同床异梦

[第10集]

1,远方来信 2,寿公转舵 3,“穷”找快活 4,分居独立 5,夜校美梦

[第11集]

1,抗拒苟合 2,不计前嫌 3,多方求助 4,姑妈感动 5,上门劝学

6,国民小学

[第12集]

1,嘲弄炳哥 2,加鞍上辔 3,相亲归来 4,当面质疑 5,不改初衷

[第13集]

1,敢赌敢拼 2,发现‘外遇’ 3,幻想解脱 4,勇于奉献

[第14集]

1,草率成婚 2,忧心疑虑 3,借鉴申家 4,叩问隐情 5,点中|­茓­位

[第15集]

1,问计周朴 2,守护日夜 3,书斋搅局 4,新式离婚

[第16集]

1,探情问病 2,憧憬未来 3,临事犹豫 4,决意离婚

[第17集]

1,约会,月上柳梢 2,决策,机巧传话

[第18集]

1,虚惊,托媒攀亲 2,无悔,不悔前盟 3,意外,被迫滞留 4,偶遇,攻打小镇

5,择路,人各有志

[第19集]

1,作别,分头出走 2,允婚,紧急行事 3,多磨,祸起闲言 4,求救,农民协会

[第20集]

1,解套,不了而了 2,订婚,下跪行礼 3,工作,脱离姜家 4,出走,金蛇脱壳

[第21集]

1,重放录音带:坐而论道——押解还乡——拜访黄大香——是祸躲不过——拒交认罪书

——突发冲*——论争‘土匪说’ 2,心愿常错落 3,叶落总归根

作者题外话:最近,作者完成了影视文学剧本 左青石系列(三个女人演义`49)的全部修改,即将经由编辑审定发布。为方便读者阅读,现于正文前面,列出了所有各集的场景标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1——3

[场景1]音容宛在

客厅正墙上悬挂着吴枣秀的遗像,那还是她过六十寿辰时拍摄下来的。

像片上的人物容颜润泽,眉目清秀,从那神情气态看去,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多岁。吴枣秀一生饱经风雨沧桑,却没有留下多少忧伤愁苦的痕迹,还真说得上“风韵犹存”。

彭石贤与田安肃穆地站立在遗像前,凝神仰视着。

[追述,场景2]人情天理

那还是在1980年,至今,整整二十年过去了。

早晨,彭石贤正立在家门前观望天­色­。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这是第二次从监狱里出来,刚刚回到家乡不久。

对面菜园边的枣树上有两只小鸟在枝头‘喳喳喳’地鸣叫,彭石贤忽然记起吴枣秀来,并且,还记起了这位秀姨的生日。

[Сhā叙]“*”中,吴枣秀背负着“阶级异己分子”的罪名被解押回原籍管制。

这天,黄大香煎了两个“荷包蛋”,上面盖上杂粮饭,招呼彭石贤:“你去交给三猛子妈,只有她能想得出法子送进‘牛棚’去——今天是你秀姨的生日呢!”

[返回,心语]彭石贤屈指算了一下:是啊,再过两天,正好是秀姨的六十寿辰,我早该去看望她了!

于是,彭石贤随即进屋里换了件衣服,提上一些土特产出门。

吴家客厅里的场面算不得摆“寿宴”,除了彭石贤外,没有别的客人,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吃了个高兴。

饭后,彭石贤争着去收拾碗筷,想让“寿星”好好歇息一下,吴枣秀笑了笑,便在那张已经使用得油光发亮的竹围椅上坐了下来。

“那你就好好地表现表现吧,”女儿田安从厨房里出来,见彭石贤正在忙着收拾碗筷,随手把抹布递了过去,自己则坐到一旁翻她的书本去了,“难怪你秀姨要常常叨念着你呢!”

“田安,扶你老爸去房里面去躺一躺吧,”吴枣秀对女儿说,“我让你们别把他给弄醉了,可偏偏不听,经常坏事的就是你!”

“啊,没事,没事的...我该陪石贤说说话才是啊,啊...”田伯林努力睁开醉眼,显得好些疲倦。

“妈,你不是经常说侍候我老爸是你的专利吗,今天你怎么肯让给我了?” 田安放下书本,走了过来。

“过六十啦,你还不肯让我这老保姆‘退休’么?你给我好好听着,往后,我也该让你来侍侯了。” 吴枣秀见田伯林犹豫着没有起身,便又催促他,“石贤既然来了,这两天我就不会放他走,你还愁什么话没有时间跟他说?快去休息吧!”

“你说你是保姆,这话没错,可这‘老’字还说不上——人们都说五十五,出山虎,我看我妈这一身还挺轻快的,只像个正准备着出山的样子。”田安扶着父亲进房去。

田伯林按照老习惯向在座的人连连打恭作揖,表示抱歉。

“许多年不见,我真没料到你们俩老的身体都还这么硬朗!”彭石贤感慨地对秀姨说。

“嗨哟!还能硬朗到哪儿去呢?都是六十、七十的人了!只可惜你妈...”吴枣秀望了石贤一眼,不由得把话停顿下来。

[回忆,片段]彭石贤的母亲叫黄大香,她生前的音容笑貌在吴枣秀的记忆中依然十分清晰:

黄大香与吴枣秀两人在货摊前相互开心说笑;

吴枣秀帮黄大香收拾起货担回家,两人相互扶持着,走在寒风雨雪中;

吴枣秀从小镇出走,黄大香一直送她到去外地的山口,天才放亮。她望着腿伤未愈,走路还有点带跛的吴枣秀渐渐远去的身影,不觉落下眼泪来;

“*”时期,吴枣秀与黄大香有过一次意外而又难得的见面:黑夜里,两个人在油灯下叙说心曲,对这人世间的沧桑幻变不胜感叹唏嘘。

[返回]吴枣秀仰靠在竹围椅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真是好人命不长啊——可惜你妈走急了,她的牵心太重,特别对你——好在你终于‘出来’,她总算可以瞑目了!”

彭石贤一时间没有话说。

“石贤,你坐过来——”吴枣秀想换个话题,她回头朝里面的房间望了一眼,拉着石贤的手,“你这个安妹呀,一点也不懂事,过三十了呢,还整天光顾着写呀读的,忙不完她那记者的事,连我跟她也提不得‘结婚’二字,这样下去,眼看着就要嫁不出去了——你就不能替我跟去她好好说一说?”

田安从房里出来。

彭石贤对秀姨的话未肯作答,只是勉强一笑,还似有难堪。

“你们继续谈吧,我非常乐意参与讨论。”田安走近前来,“彭石贤,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毫无保留地向我妈提出来,你要知道,我妈是多年的老党员,又是居委会主任,而且,还是房里面那位政协委员的‘高参’——她向来就是我们家里里外外的一把手!”

“你想让我们谈什么呀?”吴枣秀抿着嘴,撇了一下女儿,“你这会儿倒不来笑话你妈是个大文盲了——你忙你的去吧,让我和石贤说说闲话。”

“不行,还是接着饭桌上的话谈下去吧,继续谈49年的那一场革命,谈你们那一代人的故事——你们刚才闲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可别走了题啊,”田安发现自己并没有抓到母亲与彭石贤谈话的尾音,丢过来一个狡黠的眼­色­,接着,玩笑地发表了如此一段评说,“我认为,当然是历史的发展带来了那一场革命,是革命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它把不少人从各种各样的桎梏中解救了出来。但是,当革命的大潮汹涌而至时,我爸与我妈从小镇出走绝对不是什么罪过,不能说是我爸俘虏了我妈,而应该说是我妈解放了我爸,他们能够一同跳离李家大院那条大船无疑是项英明伟大之举,不然的话,根据当时的情势看,他们也确有可能葬身鱼腹,果真那样,就说不准后来有不有一个叫田安的女记者了,所以,我坚决地为他们辩护!”

“你这话说得很幽默。可惜的是,像秀姨,像我妈,他们都是凭心凭感觉过日子,并不在意他人如何评说。我们的上一代人之所以显得特别的伟大,那是因为,就像痛苦和磨难造就了观音和耶稣一样,是历史­性­的痛苦和磨难使他们的心­性­焕发出了更为璀璨的光辉,”彭石贤十分认真地,“现在,如果要论及是非,我倒是十分欣赏那句俗语:叫作‘人情大过天理’!”

吴枣秀坐在沙发上听着,脸带笑容,并不Сhā话。

“啊——妈!石贤夸你‘伟大’,你怎么不说话呀?” 田安见母亲端坐不动,全无反应,像懒得搭理她似的,便又扭过头去,对彭石贤说,“你这话的意思是要放弃对理论问题的追寻了吗?”

“我只不过是更加看重了生活本身的意义,”彭石贤回答她,“至少,我是因为‘认死理’才进了监狱的!”

“因此,你便觉得‘人情大过天理’了?”田安顿生疑惑,“那你认为这世界不是按道理,而是随人情在运转么?”

“如果你也赞成‘以人为本’的观点,我可以说,‘人情大过天理’这话并没有错处,” 彭石贤明确作答,“无视人­性­人情,论天论理则毫无意义!”

“可‘人情大过天理’也是一种理论呀,我们应该说,理论是在不断发展的,”田安的结论是,“我们现在不是要抛弃理论,而是要进一步更新理论。”

“然而,理论只可能在每个人生命的土壤里存活与更新,”彭石贤习惯地偏着头,眼睛忽闪忽闪,思索着,“难道我们不是在人­性­人情历经痛苦与磨练之时或之后,才见到了历史的迟滞,从而才感到了理论需要更新吗?”

“所以,你这才对原生状态的世事人情产生了兴趣,于是,你便找我妈来了!”田安似有触动,似有领悟,“妈,没听你侄儿在跟你说话么,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情大过天理’呢,你可以帮他说话的!”

“今天,你们就都别提过去那一摊子事了吧,多事就数你这鬼丫头!” 吴枣秀欠身移近一条凳子,要石贤靠紧她坐下,“石贤,你别听她哄弄,她是当记者的,光知道与人磨嘴皮子——叫化子打狗,专­操­这一门!”

“妈,这回你可弄错了,不是我喜欢磨嘴皮子,而是他,是你这个侄儿想要磨笔杆子——”田安也在母亲对面坐下,“他还打算写出一本书来,既然你侄儿打算让你好好地‘忆苦思甜’,这该说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吧!”

“我忆什么苦,思什么甜?别当你妈真是个‘现世宝’——你别让我烦心就好!” 吴枣秀同样明白地告诉彭石贤,“你真是专为这事才来找我?那我说,这个,你们就快收拾算了吧!”

“我当然不会只为这件事才来,不过,我确实有个写书的想法,可就是忧心着写不出来,如果写成了,那算是侄儿奉献给前辈们的一份敬意,如果没有写出来,那也算我表达过这份心思了。”彭石贤坦诚地说,“至于说‘忆苦思甜’,那是你宝贝女儿与她妈妈说俏皮话,你也计较不得。”

“妈,你就听不出来,刚才我是在为你辩护呀!”田安仍用玩笑话回复,“你女儿不会奉承,可你侄儿说得多好听,你就别见怪他了!”

“我才不听谁奉承,也不需要谁辩护,特别是你!” 吴枣秀笑骂女儿,“‘解放’那阵你只是个‘包袱’,‘*’那阵你只算个‘观众’,这阵子呢,你又说我是党员、主任、高参、一把手,你倒是说,我要你这‘马后炮’辩护什么!”

“哎呀,我可上当了——妈,原来你这么多余了我,看不上我,”田安惊呼,“我还以为你真拿我当个宝贝呢!”

“哟,究竟谁上当了?你们倒给我说说!” 吴枣秀也像是来了些兴致,“如果我没有拿你当宝贝,那我不早把你甩没了?不过,当时真要是把你甩没了,在后来的那些苦难日子里,我是怎么都走不过来的,这倒是得感谢你!”

“妈,你这话才说得不错!”田安一拍手,“我就知道,你这一生肯定少不了我这宝贝女儿——光凭这一点,我也应该认同‘人情大过天理’的说法了——秀姨能够不护着她的侄子么!”

“是啊,我怕就怕你大声叫嚷我这当妈的说得不好,更怕说没能护着你!”吴枣秀用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额角,“可我最怕的还是你不知道你妈有多么的倒霉,倒霉到就你一个女儿,还是个嫁不出去的活宝贝!”

大家都笑了起来。

“妈,你说谁嫁不出去啦?我看不上眼的男孩子可多着呢!”田安转过身来说,“石贤哥,我是说认真的——生命本来无辜,生存是它最基本的权力,可是,为什么我们当时怎么就想不到革命也应该‘以人为本’这个道理呢——究竟是因为这个‘理’的虚妄不实呢,还是由于这个‘理’的高深莫测?”

“然而,像你妈、像我妈这样的人,他们却能够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十分真切地感悟到应该如何的为人处世,” 彭石贤也有些迷茫疑惑,“大概,问题就只在这里了!”

这时,田安久久地凝望着母亲,仍在追问她:“妈,您就说说看,究竟为什么这人情就大过天理了?”

吴枣秀闭上了眼睛,没有立即回话。

[想象]吴枣秀像是见到了:黄大香当时说这句话时怀着的那种郁愤情绪,甚至还浮现出来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

“妈,”田安摇着母亲的手臂,“你怎么就不说话呀,你说,香婶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而且,你当时是否也意识到了你们选择出走是一种生来就有的权力?”

“让你妈休息一会吧,追问一个人的过去,对其本人的意义可能不大,多数人不会感兴趣,”彭石贤小声提醒田安,“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日子。”

“没有关系的,我妈从来就没祝过什么寿,今天是你来了,她才特别高兴,她也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骂我的,我说,这会儿她一定是在想着该怎样才能说得赢我,挺厉害的呢,” 田安坚持让母亲回答,“对不对,老太婆?您就快说吧!”

“你真是叫人讨厌!”吴枣秀坐正了身子,果真回话了,“当时,谁会想到理不理,情不情的?难道你在我肚子里乱踢腾时,你便想到了你有出生的权力?我看,香婶这‘人情大于天理’的话只是凭良心而出,天理良心本当是连着在一块说的,只是她见到有人丧尽了良心,却又硬是把昧良心的事说作有理,她才这么说的,可是呢,不管是谁,即使他能把那‘理’说得比天还大,也得先服了人心才行——当天不开眼的时候,不是也还有人要骂天么!所有这些,难道你们就全没见过?全不知道?”

“是,是啊,是人就应该说人话,只有凭良心说话才算得上是有人情,也才算得上是有天理,我妈这话真是了得!”田安高兴起来,“那么,你今天就好好儿给我们上一课吧,这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啊!比如,在‘解放’那阵,你怎么非要把我这个‘包袱’背过来不可?‘*’那阵,你为什么又安心让我当了‘观众’,你能不知道我就差一点没与你划清界线了么!到今天,所有这一切还都与我和我们这些‘马后炮’们有着十分重大的关系啊!”

“算了吧,别哄弄你妈了,你还真忘了我是个大文盲?”吴枣秀嗔怪地,“可也别嫌我爱数落你,过三十岁的人,又读了那么多书,有时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吃饭过日子!”

“看看,又招你数落了,我倒不要紧——” 田安笑着对石贤说,“你看你,你想着要写本书,给你秀姨留个纪念,可秀姨就是不给你这侄儿一点面子,这该怎么办?”

吴枣秀莞尔一笑,问石贤:“你真是想给人编出本戏来么?你秀姨可不愿意让人随意编派。”

彭石贤诚恳地回答:“我们就是想着要心安理得地吃饭,明明白白地过日子,可我们却有许许多多事情没有弄明白,因此,也就不能够心安理得,比如,正是因我渴望对上一代人有个真正的了解,才不敢动笔,我并不想去胡乱地编派他们。”

吴枣秀脸带笑容,却依然不肯明确作答。

一会,吴枣秀突然提出:“今天还是不说这些吧,那不是一时说得清的——喂,田安,你不是弄来了个照相机吗?,你常常说要给我照张相,那好吧,你就拿来给我和石贤照一张,给留个纪念,今天我真是很高兴呀!”

“好的,老妈,您这真是太给面子了,” 田安马上去取来了照相机,“彭石贤,你应该知道,我闹了好几个月,我妈也没肯让我给她照相呢!”

“你这相机可以*吧,那就让我们一块照好了。” 彭石贤与田安安置好了相机,他们站在吴枣秀左右,于是,留下来一张十分难得的合影。

[解说]吴枣秀真是不喜欢照相,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留下来的一张照片。今天,她表现出了格外高兴的神­色­:容光焕发,神清气爽,福泰而又安详。

“都说人生一世是场戏,许多人还很爱看别人的戏,可我一生大煞风景,酸甜苦辣咸,一到我跟前便全都成了要命的事,我这戏实在没什么好看头啊... ”但吴枣秀终于答应下来,“我看你们这不依不饶的样子,怕是要成戏迷戏­精­了!那好吧,一定要打听我那些陈年烂月的事,你们就打破沙锅问到底好了——不过,你们得答应我,如果真要给我张扬,那可得在我升了天以后!”

[返回]二十年前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客厅里,彭石贤与田安仍处在沉思之中。

仔细地看,墙壁上那帧悬挂的照片已经显出一些土黄的颜­色­了。这正是从吴枣秀过六十寿辰时拍摄的那张合影上剪切下来的,只是放大了许多。

那古­色­古香的大镜框上,还披挂着一缕薄博的黑纱。

[场景1]旷野情歌

这里是青石镇偏远而荒凉的郊野:

重紫殷红的晚霞,隐约起伏的峰峦,迷茫空旷的山野,零零散散的村落;

放牛的孩子们在青草地奔跑、追逐、打闹;

斗牛是能够激起孩子们最大兴致的乐事,河边的绿草地上就有两头大水牛正在交角进退,斗得难解难分,围观的人呐喊着“啊——斗,啊——斗,啊啦啊啦斗”,人们都在竭力助兴;

终于,那头大水牛下败阵来了,它脱身横过一片大水稻田而去,结束了今天这场角斗;

放牛的孩子赶着自家的牛羊去溪流里饮水,有的还爬到了牛背上,说着他们的趣闻逸事,哼唱着他们的童谣与山歌;

那条依山而行的溪流,水声哗哗,在霞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的清明澈亮,河堤下,除了小孩子,还有一些大人也已经在游泳了。

进山开荒种土与打柴割草的人们从山路上结队下来,带着粗野而狂放的山歌:

站在高坡上打一望,

溪边洗衣的妹子呀你莫心慌,

若是急水冲走了你的花裤褂,

哥哥我给你拿主张:

上面有天作得被,

下面有地作得床,

我在那茅草窝里等你作新娘!

*逗趣的对歌还引出了溪边上那群洗衣妹子更为出格的“骂歌”:

打柴的伢仔呀你没个好长相,

一不像你的爹来

二也不像你的娘,

我左看右看,右看左看,

我越看你呀,

你越像那深山古寺里的老和尚,

你若是不相信,

你那身上还留着木鱼木­棒­印!

年轻时的吴枣秀在溪流里洗好了猪草,提起衣捅,踩着水中的跳石跨上岸来。却突然发现,她把洗衣用的木­棒­槌忘在了水坝上,没办法,她只得回转身去取。

不料,那群光ρi股的孩子乘机突然向她打水取闹起来,在慌忙中,吴枣秀踩空了脚,半身落在水里,弄湿了裤子,弄湿了上衣,她笑着骂着赶忙蹦跳上河岸来。

吴枣秀很是狼狈,也很恼火,可面对的是一些顽皮的孩子和几个因教唆成功而嬉笑得意的男人。

[场景2]趁虚提亲

小石桥上,扛着“布把子”的姜圣初正背着身子,一边朝桥头下方撒尿,一边掉过头来与过路的人谈生意。

桥拦旁边,有母女俩,那样子像是要买布,那女儿羞涩地低着头,不敢近前。

姜圣初提着裤子转过身来,打趣说笑:“喂,你们是想要买些布料吧?快过来呀,我这东西不是已经收拾好了么!嘻嘻,我说,老嫂子,我这东西能吓着小妹子可吓不着你呀——来来来,不是好布我不会拿来卖,不是便宜你也不会要——你看这蓝布,铜钱厚,竖的起,盔甲一般,一生一世也穿不烂!”

“你扭捏什么呀,没见过男人撒尿还没见过狗公子*么——你自己去挑一挑货­色­吧,可别看走了眼,都说这姓姜的是个鸟过拔毛的家伙!”

那母亲拉着女儿过来:“这件布料不好看,你姜老大还是自己留着用吧,半晚上穿上去爬寡­妇­家的土墙,钻老姑娘家的狗洞,挨了棍­棒­也伤不着,我女儿要选的布料可得作嫁衣啊!”

“做嫁衣的布料也有呀,你看这料子,软棉棉,轻飘飘,穿在身上,那*还颤波波的呢!” 姜圣初赶忙翻出一段酱红的布尾来,“我还打算给我自家妹子留着呢!”

“怎么像是褪了颜­色­呢,你收下多少年多少月了?”那母女拿着那段布料对着光亮反复地看,“这是不是长了霉点呀?”

“是呀,人不吃油盐,看那天空也像是长满了霉斑一样呢,你看,你看,这哪是什么霉点!” 姜圣初把布拿到了自己手上。

就在这讨价还价,尔虞我诈的当口,跟在姜圣初身后的小兄弟姜老二,他却一直在打望溪流上游的孩子们与吴枣秀“水战”的情景,正是眼前这场“热闹”让他嘻嘻发笑不止。

河沿上,吴枣秀背着那猪草蓝子,提着那洗衣桶子,一身滴水,一路狼狈而来。

吴枣秀上了石桥,一抬头,见姜家老二正朝着她憨笑,吴枣秀顿时满脸通红,横了这姜老二一眼,扭转身子,匆忙夺路而去。

吴枣秀已经去了好几丈远,她又掉回头来一望,见那姜老二仍在朝着她嘻嘻地发笑,吴枣秀也就无奈地笑了一下。

吴枣秀知道,早在前两年,这姜圣初就曾经去她兄长那里提过亲,只是被她坚决地拒绝了,这是因为,那正是她与自己相爱的人打得火热的时候。

吴枣秀放慢了脚步,低着头,心事沉沉地走回家去。

体弱多病的哥哥从台阶上下来,接过妹妹背上的那一大竹篮沥着水的猪草。

[解说]此后不久,吴枣秀便出嫁了,然而,她并没有与原来那个相爱的人成亲,竟然成了姜家的二媳­妇­。也许,这仅是为着姜老二那憨厚的一笑吧,吴枣秀最终放弃了抗婚的努力。

[Сhā叙,片段]婚事留给她的只是一些破碎了的记忆:

原来那个与吴枣秀相好的男孩子也曾作出过努力和牺牲,但他最终屈服在父母的压力之下;

媒婆上门来退婚,她把庚帖放在了小板凳上,只是冷冷地留下一句“都是人往高处走呢,我也没法子的啊...”便踮着脚退出门去,车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吴枣秀在后门边掩脸哭泣,她的哥哥与嫂子则显得无可奈何,因为,之所以发生这一切,都只为吴家太穷困了——这不,一日三餐也很难得,眼下就快要歇火断炊了。

这天,姜圣初打听到吴枣秀被男方退婚,便乘机上吴家来了。

姜圣初向吴枣秀的哥嫂极力推荐他家老二,讲得天花乱坠,吴枣秀的哥嫂却不敢轻易答应;

吴枣秀汗流浃背地挑着薯藤回家,一见姜圣初,立即转身出了门,她知道姜家老二是一付要呆不傻的样子;

第二天,姜圣初又扛着“布把子”进了门,他边打开“布把子”,边数说他那家境是如何如何的不错,哥嫂听着,依然不肯应承;

吴枣秀坐在火坑边听着,旁边依着个十来岁的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叫吴国芬,是吴枣秀另一个兄弟留下来的遗孤,她满心忧虑,眼巴巴地望着小姑妈,却一直默不出声;

哥哥望了吴枣秀几眼,叹了口气,只得起身请姜圣初出门,姜圣初不肯走,他量出了一丈土制蓝布,又加上了两尺灰­色­洋布;

哥哥直管摇头,没法,姜圣初只得收拾了他那些聘礼;

姜圣初出了门,到了阶台下的地坪里,吴枣秀突然追上去,叫住了他:“你得让我带着这侄女儿上你姜家去,另外,再给我哥嫂加上一丈蓝布,我便答应跟你走!”

吴国芬紧紧地依在姑妈身边,眼里饱喊着泪水;

吴枣秀的决定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

[闪现]那天,姜家老二在桥头憨笑的影像。

[解说]吴枣秀只是在极度难堪与落魄的情景之中,才无可奈何地认下了姜家老二。

姜圣初反复打量着国芬,皱了几下眉头,犹豫着,但在他又讨价还价了一番之后,还是应承了吴枣秀提出来的条件。

[出嫁,片段]可以说,吴枣秀进入姜家根本就没有举行过什么婚礼:临时受托去吴家接亲的人是与姜家仅有一断墙之隔的紧邻黄大香;

新娘子来到姜家门口时,姜家的两个孩子信和与银花燃放了短短的几响鞭炮;三五几家邻居走近前来,吆喝几声‘恭喜,贺喜’,这婚事便算了了。

[场景3]小镇底层

转眼间,一年多的时光过去了。

这天傍晚,姜圣初从乡下卖布回来。

此时,姜圣初正匆匆忙忙地走在青石长堤上,朝小镇赶路。

进了街口,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通向十字街头,朝北转个弯,不远处便是出名的四拱青石桥。

姜圣初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见还没有全黑下来,便与正在街边开竹破篾的老篾匠张仁茂打了个招呼,闲扯了几句:

“今天编几只背篓了?”

“够换一壶酒钱了,老弟的布生意怎样?”

“好,好,连那发霉的旧货也脱了手,明天的­干­饭不用发愁了。”

“你可别用发霉的旧布换来了人家发霉发烂的陈米啊!”

“才不会呢,我要是那么瞎眼,姜家不早断了香火么!”

姜圣初很有几分得意地笑了。

姜圣初转身来到了桥头侧面的面食店门前。他一边与店主李松福套近乎,一边自己动手舀了碗煮过面条的清汤水,站着,喝着汤水,还少不得要挥手舞足,吹起那些他祖上如何如何富有的没边没沿的“牛皮”来。

[场景4]同病相怜

在一间昏暗的破屋里,有两个女人默然呆坐着,这里已是家徒四壁了。

此刻,低头坐在黄大香对面的吴枣秀,双手掩面,头上扎着一条白布,那是她在为暴病死去不久的丈夫戴着‘孝抹布’:

[回顾,片段]姜家老二憨厚的笑容;姜家老二收工回家,一脚踏进门来便倒地昏迷的情景;姜家老二抱病诀别的痛苦表情;姜家老二那飘幡荒野的坟头。

[返回]吴枣秀猛地抬起头来:“这真是天不开眼——先前,我找了个有情的,硬是被人拆了台,后来嫁了个老实的,没过上一年,偏又短了命,谁料?这天意就是叫你怨不了也躲不过!”

[解说]吴枣秀没有了丈夫,大伯为人暴戾,娘家却弱势无助,因此,她便把黄大香当成了唯一的亲人。

黄大香的日子也过得非常凄苦,她的怀里搂抱着重病初愈的孩子,听了这话,只能摇头叹气:“你也别怨天恨地吧,怎么都只能求神灵救苦救难呢!”

孩子动了一下,吴枣秀立即起身,想去做点吃的。

在厨房里,她揭开米桶盖,里面的米只剩下了半杯。

吴枣秀在饭锅里又添了一大勺水:“你让孩子醒醒吧,该喂点东西了。”

姜圣初一直喝完拿碗面汤才不舍地离开面食店,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小巷子有个没有门扇的门洞,姜圣初从那里到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小杂院里。

当姜圣初从黄大香门前经过时,他使劲地­干­咳了一声。

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破房子,过道前连着面食店后院的侧门,另一头则可以经由断墙缺口去姜家后屋。

姜圣初将“布把子”竖立在黄大香门口的墙根下,推门进屋,吴枣秀立即躲进厨房去了。

姜圣初立在黄大香面前,看了一眼黄大香怀里的孩子:“咳呀,我还算定这孩子活不下了呢,可现在,也是怪事,看来这一时三刻是死不了啦——可我说,这孩子一下地就没有了父亲,无父便是无天,无天如何活命?你还是听我那话,把孩子过寄了去,或者­干­脆给孩子再找个当爹的——要不,往后的事还难说呢!”

黄大香紧紧地搂着孩子,眉头拧成了个死结头,默不出声。

姜圣初站了一会,才感到了这场景的寂冷,他稍现犹豫,便退出门去,从那条低矮潮湿的走廊回自家屋里了。

“这个没肝没肺没心肠的家伙,你当初就不该帮他,让他遭瘟病死了才好!”吴枣秀从厨房出来时说,她对当家的兄长姜圣初一向深恶痛绝,“看他把你吓成个什么样子!”

“何必咒人呢?你大伯也不是心怀恶意,都怪我连累了你,耽误了你们家的事,”黄大香不觉鼻子发酸,又掉下泪来 “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是我的命苦命恶啊!”

“香姐姐,你可别顾忌那许多,我可没卖给他们姜家!”吴枣秀最不喜欢听的是黄大香这些唠叨。

“老天爷,要责罚就责罚我吧,”黄大香两眼失神地,“既然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老天爷你就该不让他遭罪才好呢...”

“还唠叨什么呀!你就别老是怨着命苦命恶吧,”吴枣秀则忍不住大声说,“那不得好死的家伙,刚才说的全是鬼话,你也能听么?什么无父无天,我在娘肚子里便死了父亲,到现时想死还死不了呢!”

这时,隔壁姜家,姜圣初又在骂骂咧咧,不知为了些什么。

“枣秀,你也该回家了,不然...”黄大香从吴枣秀手上要过米粥来,“先凉一凉吧,这些日子把孩子折磨得全没力气了,让他再睡睡...”

吴枣秀只得把茶水碗筷安排妥帖,随后出门走了。

黄大香轻轻地拍着孩子,哼唱着,在房里转悠,她想让孩子再睡一睡,孩子却吃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黄大香只得抱着孩子重新坐定。她从稀饭里把饭粒捞了出来,开始一点一点地喂给孩子,只喂了几口,孩子便又睡过去。

黄大香自己却只喝了两口米汤,把剩下来的大半碗米粥全留下了。

[场景5]窄路冤家

这时,外面的天­色­暗淡下来,屋里已经完全黑了。吴枣秀一手点着块“竹亮片”推开了门,另一只手藏在衣襟里。一进门,她把“竹亮片”Сhā灭在火炉坑边:“孩子睡了?”

“睡了。”黄大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刚才还吃了小半碗稀饭呢。”

“那你呢,也吃了吗?”吴枣秀从衣襟下抽出手来,手里攥着两个烤熟了的红薯,“吃吧,大人不活,小孩子也活不了,要救太子,先得救娘娘。”

“我也吃了呢,你千万别从家里拿东西来,你家大伯的东西都是有数的,知道了要遭闲话,你可千万别.... ”黄大香连忙推辞。

“你吃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早断粮了。你这人也真怪,别人偷来抢来只为吃,你倒好,别人借你送你也不要!”吴枣秀把红薯塞到黄大香手里, “你放心吃好了,那遭雷霹的不知道便好,知道了更好,我才不怕他,我拿自己的东西,他管不了!”

“好,我吃,我也真是不知道饿了。”黄大香一点一点地吃着红薯,说,“也别怪你家大伯,他是有难处,你大嫂子病成那样子,一夜咳到天明,几个月下不了床;两个孩子也没有长足力气,不靠你多做些,还能靠谁?往后你就.... ”

“你说起这些事情来我就心烦,”吴枣秀打断黄大香的话,“我累死累活供养了他们,还得受那瘟神的气,还得受他的管制,你说起这些话,难道是要让我憋死在他们姜家不成?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了,你就顾及好你自家的事吧,这红薯明天我偏要明明亮亮地给你搬一筐来!”

“不用,不用呢,”黄大香急忙阻止,“真的,我还有办法的。”

不知什么时候,姜圣初也来到了门口。他背着手,横眉竖眼地站了一阵。黄大香见了,停住正往口里送红薯的手:“圣初伯来了.... 请进屋。”

“这个家如果不是我,谁能当得下去?早饿死人了!我白天跑遍四乡,晚上染布浆布,这也是女人经受得起的?姜家的门户全靠我给支撑着,就你偏不知饱足,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姜圣初吼叫,吴枣秀掉头回了一句,“你可知好歹.... ”

黄大香马上用目光制止了吴枣秀,朝姜圣初说:“坐吧,坐吧。”

姜圣初不坐,从身背后亮出手来。他也拿来了两个红薯:“我是不知好歹的人?那些年我病着,吃了你香嫂的,借了你香嫂的,头也磕过了,这会也还没忘──红薯我家里有,明天再给你拿些来,这人情我姜圣初能不还?我就讲个‘一礼还一拜’!”

吴枣秀想要反驳,黄大香用力按着她的手说:“你能不能去帮我生火烧点水来?等会给孩子热热手脚,口渴时也好喝呢,去吧!”

吴枣秀没有去厨房,而是气冲冲出门走了。姜圣初坐下来,朝吴枣秀的身后骂了句:“这真是个没见识过厉害的贱货!”

“你是个爽快人,”黄大香抱歉地说,“这都怪我误了你们家许多的事,可我有些事又只有枣秀能帮上手,也是没有办法啊!”

“忙时,让她帮你些,这话好说,”姜圣初头一晃,显出很爽快的样子,“我哪里会计较这些事?只是你得给我好好看住她!这贱货是不安分,想要跳出我姜家的门,你给我告诉她,真那样,她还得再投一次胎,我姜圣初说到做到,她该清醒些才是!”

说到这事,黄大香觉得不便Сhā言。

[解说]吴枣秀今年刚满二十岁,也没留下姜家的一点骨血来,劝她守寡,明明是坑了她一世;可要姜圣初放她条生路,看样子又几乎没有可能。兄长管着弟媳,外人也不好说话。

黄大香很是为难,只得低着头,皱着眉听着。

姜圣初见黄大香不出声,便满脸的不高兴,他直僵僵地站了一会,只得转身欲走。

黄大香立起身来,送姜圣初出门。

[心语]黄大香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自从枣秀踏进姜家门,这婶子大伯就从来没有安生过,真是前世结下的冤家!

[场景1]援手救难

黄大香家虽然门户狭窄,但人缘很好。这些天,常有左邻右舍前来探问贫困,说些宽慰的话。

“这叫什么红薯?全是些根根、鼻鼻的,没有一个中看,”吴枣秀在筐里把红薯翻了个透,“真是个不知好歹没良心的家伙!”

“呀,这种‘金元宝’该不会是你家老大送来的吧?你大伯可不是二嫂子能骂的,你该知道,若不是见着香婶,你大伯兴许还舍不得从自己身上割下来这许多的‘杂碎’呢!”有人取笑吴枣秀。

“什么他家我家,他姓姜我姓吴,”吴枣秀很不高兴,“我就咒他该死该瘟!”

“为人还是随和一些吧,世界上的事哪能都由人计较?”黄大香劝吴枣秀,“再说,你家大伯也有难处。你常来我这里,他不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

“他吃过你的,你帮着求神问药救下他们一家人来,他却吹什么‘一礼还一拜’,亏他说得出口!你倒是肯为他说话,这世界上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大慈大悲!”吴枣秀仍在愤愤不平地嘟囔,“神明是该护佑你,我可不指望,要说眼下老天爷正在惩罚我,我也认了——但你,如果人不吃饭也能活得下去,你这话才算得是说得好!”

“嗨,大家看!谁家有我这红薯?多扎实!”这时,姜圣初提了几个大点的红薯来了,“香嫂子,这红薯够你娘崽吃好几天了!”

“哟,大家都来了,”当姜圣初在吹嘘那红薯如何好时,张仁茂连根带苗提了一大捆花生进门,“正好打钵‘擂茶’喝呢——香婶,得借你这厨房了。”

石贤一见,高兴得跳起来,马上扑到花生苗上去剥鲜花生吃了。

孩子的病好了,黄大香家的生计却成了大问题。张仁茂是有心而来,大家喝着擂茶,他便说起这些话来,都不免为黄大香往后的日子发愁。

恰巧,给保长家帮工的龙嫂来了,她为黄大香招揽到一笔生意:李家大院急需要绣一付寿屏送人。

黄大香却不敢应承,因为她还欠着李家大院五十块银洋,眼下她衣食无着,活命难逃,而要绣好这寿屏图案却不是十天半月的事。

“一个月差不多吧,” 吴枣秀见黄大香愁眉未展,明白了,她转过脸问龙嫂,“你说,李家大院这活计是给现钱呢,还是扣旧帐?”

“这话李家太太可没说,我也没问...”龙嫂这才想到黄大香还欠着李家五十块银洋,“该不会扣旧帐吧?”

“什么叫‘该不会吧’?如果李家人要在你孤儿寡母身上扣账,那还不如叫拿刀来取命!龙嫂,你先拿这话去回了他们!”吴枣秀自有主张,“我看,先把这寿屏接下来,绣好了,我给你送去,取来现钱正好做点小本生意。”

“你哪有那种面子,那种气势?”在座的人不免疑惑。

“这要什么面子不面子,气势不气势的,难道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吴枣秀愤慨地说,“都说李家大院讲仁义,我倒要去看看他们做不做得出这种没良心的事来!”

“可你也别这样说话...”黄大香让吴枣秀放冷静一点。

“你就别老是想着低三下四去求人吧!你只管绣,到时我去送,交货拿钱是正理,” 吴枣秀不但把黄大香埋怨了一通,也把龙嫂怪罪了,“我看你傍着有钱人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公道话来?你捎话可别忘了说给李家太太:她请别人做事,怎么连现钱、除账也不说个明白?她这是能少给便少给,能不给便不给,这叫做抠门,还真是­精­通到家了!”

[场景2]“面子”“里子”

吴枣秀走在去李家大院的路上。

[解说]寿屏绣好了,吴枣秀真去了一趟李家大院,还免不掉大闹了一场,果然取回来三十块银元。虽然旧债仍欠着,却给黄大香暂时保住了乡下两间旧屋的祖产,也有了这摆小摊的本钱。

在路上,吴枣秀显出几分趾高气扬,那是为自己壮胆。

[解说]别以为吴枣秀为人凶悍。她年纪轻轻陷落在一个险恶暴戾的生活环境里,不甘屈服,却又怎么都跳不出来,这才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怨愤。

吴枣秀拿着黄大香绣下的寿屏一路走来,总有人拦着争着要看,来到十字街口,便围上了一大圈人,有的说这寿屏绣得很不错,,有的说吴枣秀这“面子”可就更好了。

[解说]吴枣秀那身架模样长得十分俊俏,脸面尤其秀美,眼角稍稍上挑,目光闪亮,说起话来眉黛一飞一落,伶牙利齿的,让谁都Сhā不上嘴;办起事来时,她手脚­干­净利索,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可是,当她不高兴时,你最好别去招惹她,因为很有可能她会让你张得开口合不上嘴,对任何敢于欺负她的人动不动就发泼拼命。

“哟哟,这是给李家大院送去的吧?你枣秀这‘面子’是不错,想来那‘里子’会更好呢,你拿了大户人家的现钱,可千万别把自己也忘在了那里啊!”有人趁此机会开玩笑。

“这话是光想着你不是人,也当别人不是人了?你妈不敢去的地方,还担心你姑­奶­­奶­也不敢去不成!”吴枣秀反击那嬉皮笑脸的后生。

[解说]吴枣秀的“面子”是不错,可这次真会有来赏识吗?

[场景3]高墙深院

吴枣秀一脚踏进李家大院那张花岗石槽门,一条滚壮溜圆的大黑狗就窜了过来,不意间吓得她连退两步,幸亏狗用铁链锁住了。

吴枣秀拾起一块砖头正要砸过去,恰巧主人出来了:“打不得,打不得呢,好妹子,你就别与它计较好了。”

大院的主人叫李寿凡,四十多岁,人称寿公。他笑着问吴枣秀:“你是哪家府上的?前来有何贵­干­?”

吴枣秀当然认得他,但他却不认得人,那就不必跟他废话,只说:“寿公,我给你家送寿屏来了,可这工钱是要现付的啊!”

“好的,工钱自然得现付,你送进去好了。”李寿凡满口应承。

“你看也不看,让我送给谁去?”吴枣秀问。

“不用看了,好,很好!你是不知送给谁?那,那是谁让你绣的呢?”李寿凡打量着吴枣秀,“啊啊啊,我想起来了,你是... 啊,你是姜家的新媳­妇­吧,不错,很不错的... 那你就进里屋去,先问问太太好了。”

[解说]吴枣秀对“新媳­妇­”几个字很反感,她丈夫死去快近一年,看来,她的命运并不被世人关注,她懒得答话,转身向里面走去。

吴枣秀走过了好几个天井与回廊。

[解说]这所历经了两百多年风雨沧桑的旧宅院,现在已经显现出它的陈旧和破落来了。那森严肃穆的气氛不复存在,只留着一股逼人的幽冷空气。尽管主人作了许多修补点缀,摆上了一些时髦器物,如壁钟、油画之类,然而,在这古旧的框架中却显不出多少生气来。

可是,在吴枣秀的眼里,则是另外一种感觉:它的庞大幽深,它的五花八门,它的拐弯抹角,比之自己那低矮破旧,­阴­暗潮湿的居所实在有着天壤之别,这又使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妒恨。

[心语]吴枣秀:这人世间的富贵全让他们给享用尽了!

在一张“月光门”前,有人叫住了吴枣秀。吴枣秀说明事由后,那个人叫她等着,便拿着寿屏进后院去了。

吴枣秀很不耐烦地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出来说:“那寿屏,太太给你收下了,让你去账房结账。”

“可说好了付现钱的... ”吴枣秀想问个明白。

“谁会少了你的钱,”那人几分鄙夷地丢下一句话走了,“账房在那边!”

吴枣秀按捺下火气去了账房。果然,没说上几句话,她便和管事的争执起来:

“欠下的债就不是钱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账房先生好些的不耐烦,他合上了账本,“你这女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

“刚才寿公还说了付现款,怎么到你这里便变了卦?”吴枣秀挡在账房先生的面前,“不付现钱,你去给我把寿屏取回来!”

“我去取?笑话!你是说让我给你去取回来?真是笑话!”账房先生起身欲走,“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

“你不给现钱便退回那寿屏来!”吴枣秀又向前逼近一步,不让账房先生走。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帐房先生气呼呼的,“没见过你这种女人!”

“我这女人怎么了?偷你了?抢你了?”吴枣秀也冒上火来。她不了解“岂有此理”这词是什么意思,但从这管事的态度上看,肯定是句骂人的官话,她便毫不畏惧地还击他,“你才岂有此理!寿公说‘好好好’,你却凶神恶煞,门口的那条狗寿公能喝住,可你比狗还厉害!”

“你敢骂人?混账!”账房先生气急败坏,举手欲打,见吴枣秀那拼命的架势,又怕丢了体面,便放下手来,转着圈圈,“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叫你反了不成!”

这时,正好进来了一个人,叫田伯林,吴枣秀当然认识,他是小镇的保长,也是李家大院的女婿,在街面上常能见到他点头拱手,笑脸迎人。

“是姜家的二媳­妇­吧?这里可不是个吵架骂人的地方呢,”田伯林笑着说,“原来是香嫂子让你给送寿屏来了,那是好事呀,我说呢,原本就没什么值得动大气的事呀!”

“他不骂人我能骂他?”吴枣秀倒也自在,“我动什么气了?他一不付工钱,二不退寿屏,你说谁岂有此理!”

“香嫂的丈夫尚欠下五十块银元未清,这是有帐可查的,你大概是不知道... ”田伯林耐心解释。

“这个我知道,”吴枣秀手一挥,大声说,“可她香嫂子从来就没有说过不还账,人不死也赖不掉你们李家大院这五十块银元,你们就能把人往死里逼么!”。

“哪里,哪里,这话就言重了,”田伯林打断吴枣秀的话,“没人说她想赖帐,可借债还钱,抵账也是有道理的,你这... ”

吴枣秀马上抢过话来:“这还叫有理?你保长不是不知道,香嫂子的丈夫欠了债,他人走了,至今死活不明,留下来孤儿寡母,她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抵押变卖尽了,这还不叫借债还钱么?现在她加就剩下大小两条命,天天渴点汤汤水水,赶早熬夜一个多月才绣下这寿屏,你们一到手上又拿去抵账,这不是要人家的­性­命?你保长能保抵账的理就保不得人家活命的理?这不是太狠心了吗!”

吴枣秀拉开话闸,一泻而下,田伯林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说:“说远了,说远了,再怎么说,你也不能让账房先生为难嘛!为人办事本当尽心尽意,你就别缠着他了。”

“他有什么为难!李家大院还靠这点钱救命?”吴枣秀并不罢休,“寿公答应了付现钱,可他这管账的就是不肯付,不让缠他难道让我缠你?”

田伯林笑起来:“好,缠我,缠我,咳,不过你缠我,我也没个好办法呀──你说寿公答应付现钱,他说了个‘好’,可他哪会管这些事情呢?你便说要搬走这院子,寿公也会说‘好’的──看来,你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呢!”

“我不管你们什么规矩不规矩,就知道作了工夫要工钱!”吴枣秀背过身去,“既然你说没有办法,那你就别Сhā进来说废话,我懒得和你磨牙!”

田伯林是李府实际上的管家,扣不扣账只算­鸡­毛蒜皮一类的事。但他不是一个自作主张的人。

今天,可能是被眼前这个很有些泼辣,也算得上漂亮的女人一番言词给激发了,田伯林决定破例作个主:“好吧,香嫂不是别人,她的为人处世我知道,这五十块银元的旧帐由我负责担保,往后再说,这次就不抵账了──老先生,请你把工钱付给这妹子。”

临了,田伯林望着吴枣秀清点着银元,笑着对她说:“你这妹子的嘴也是厉辣得很。现在,这钱给了你,你该没有什么话说了吧!”

“给了钱,话就只说到这里,”吴枣秀抬头瞟了田伯林一眼,“我可没你们那多的闲工夫扯闲话!”

[解说]吴枣秀给黄大香取回了工钱,但这算不得她的胜利。实际上,她今天是受了大气,离开李家大院出门时,她听那账房先生还在背后气呼呼地骂:“这种没教养的泼­妇­,没见过!”

已经到了大路口,又听到田伯林在哈哈地抚慰账房先生:“这种女人您也能招惹的么?别跟她计较吧,那是多么没意思的事啊... ”

当时,吴枣秀已经无心恋战,只得装作没有听见,加快脚步急匆匆地走了。

[解说]田伯林没有料到的是,他这句漫不经意的话重重地刺伤了吴枣秀,并且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底里了。

回到家里,吴枣秀把钱数给了黄大香,却没有说起事情的详细经过,只闷声闷气地骂了一句:“这些雷打火烧,不得好死的!”

“又怎么了?”黄大香劝慰吴枣秀,“人家给了工钱,你还生什么闲气?”

[场景4]风寒雪重

吴枣秀帮黄大香收摊来了。跨进街亭,吴枣秀一边搓手,一边跺脚,叫嚷着:“好冷!我在屋里还挺不住,不知道你在这风口里怎么捱——这么晚了,回家去吧!”

“今晚上石贤吵闹没有?”黄大香问。

“哪能不闹?石贤与国芬这小蹄子闹了大半夜。我给了国芬一巴掌,石贤才识了点颜­色­,这会睡下了。”吴枣秀说。

黄大香责怪吴枣秀说:“你也太狠心,十来岁的孩子,就你这个亲人,你打她作什么呢?”

“哟,我们家还养得出千金小姐来?那可兴不得娇惯,”吴枣秀一边收摊一边说,“哪能人人都像你?石贤哭一声就痛到你的心头上,他闹翻了天,你也不肯用指甲弹他一下,嗨,我就只愁着你,要是再嫁个男人,这拖油瓶可没处供呢... ”

“我不说嫁人,还兴谁把我卖了!”黄大香听多了吴枣秀那种快言快语,有时也回她两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把天也闹翻,你这话不是说得太过分了么?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娘身上的­肉­啊!”

“糟了,这话得罪我的香姐姐了!”吴枣秀收好了摊,杂七杂八的东西凑起来也不过一挑子,“从今以后,我可再也不敢说你那小祖宗一字半句了──咳,赶紧收摊吧!”

黄大香不吭声,她还想等一等。

果然,赌场的顶楼上推开一扇窗门,探出颗脑袋喊着:“香嫂子,来两斤花生,两斤蚕豆。”

“来了!”大香嫂答应着,赶忙到挑担里取秤。吴枣秀把两只货盘一叠说:“我去送──过什么秤?多少都吃得了,他们的钱反正是无爹无娘来的,没处花。”

黄大香见吴枣秀不由分说,便依着她,只交待:“千万别得罪了人,你那张嘴太厉害... ”

“我就是这么张嘴,咒他们吃了烂肠烂肚去!”吴枣秀走了。

为了不让油灯白亮着,黄大香又抽空拿起刺绣工夫,等着吴枣秀的回转。

[场景5]赌场风波

吴枣秀为黄大香送过好几次瓜子花生之类的夜宵。她端这货盘径直来到赌场,用肩膀撞开门进屋。

赌场里面开了两张赌桌,男女相杂,正在吆三喝四,烟雾腾腾。

“花生、瓜子、蚕豆来了!”吴枣秀喊着,“刚才是哪个脑袋伸出窗子口叫送货的?”

人们正忙着摸牌,一时无人理睬吴枣秀。吴枣秀等候不得,便把东西分送到每个人的桌前,“吃吧,下午才出锅,又香又脆。”

“是呢,”警察所长在吴枣秀的手杆上用力地捏了一下,“还是鲜­嫩­鲜­嫩­的!”

“看牌吧!”趴在所长肩头上的小麻姑横了吴枣秀一眼,“是保长让你送的,快去那边!”

吴枣秀没提防警察所长动手动脚,一时忍下了这口气,去到那边牌桌时,还听他们在这边哄笑:

“谁家的?”

“你打听什么呀,那是姜家的小寡­妇­,莫非你到了这把年纪还消受得了?”

“什么叫消受得了消受不了?没学问!全不懂凡事都得悠着点才能品味,哪能像你一般,作什么都只顾着拼命──看你这吃蚕豆的馋劲,就知道你是一点不怕撑死人!”

“哟,你这口水怎么淌出来了?要不要叫小寡­妇­过来给你解解馋?”

吴枣秀听着,忍耐着分完了花生瓜子,把余下的全倒给了淑瑶妹子。

老板娘帮着说话:“你们谁来做东?别让人家等着了──寿公,你说呢?”

“好的,好的──好牌!”李寿凡进了一张将牌,打出一张幺饼,听牌了。

下家田伯林碰上,即叫:“过杠,骰子呢?”

吴枣秀早把骰子抓在手上了。

“骰子呢?”田伯林四下里找着。

吴枣秀伸开手,亮出骰子来,又随即抓紧了,她问:“田保长,花生瓜子钱谁付?”

“快把骰子给我吧──既然叫了你送货,还能少得了给你钱!”田伯林把手伸向吴枣秀。

“那你就给钱吧!香嫂子在亭子里快冻僵了。”吴枣秀说。

“给,给,得给多少钱?”田伯林取出一张票子,“我早知道你这妹子的厉害,香嫂子的事全都让你包下了!”

“我包不包­干­你什么事,我吃你的饭了?你说我厉害吗──”吴枣秀眉尖一挑,本欲发作,但钱没有到手,还是耐下了­性­子,“你这张票子便够?少说也得再给一张,你没见这瓜子花生有多少?”

“多少?”田伯林问,“不是说让送一两斤?”

“你估量一下,这只够一两斤吗?四五斤不会少。”吴枣秀笑了一下,“你问问,有谁说吃不了,有谁说不要?”

“你倒大方!”田伯林玩笑地说,“如果不要钱,那才算得上是好孝心。”

“你才太不知孝道,”吴枣秀以为田伯林是再次向她寻衅,她怎么也忍不住发泄她积聚在心里的愤恨了,“深更半夜空着肚子熬这种苦差事,除了我和香姑妈给送吃的,还有谁心疼你!”

“听见没有,保长真好福气,还有小孤孀心疼呢!”有人嬉笑着说,“这回该你保长请客了。”

“手掌手背都是­肉­,不是每人都给了一份么?”吴枣秀面对这许多的嘻皮笑脸,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姑­奶­­奶­一点也没偏心,你们眼红什么!”

因为有李寿凡在场,田伯林没敢多嘴,其他人也一时哑了口。李寿凡对这个放肆无礼的女人虽有不悦,但无意招惹她,只说,“还是赢家请客,快把钱给了吧。”

“可我刚才连输几局了... ”田伯林说。

“这点钱你们谁都出得起。”老板娘出来圆场,“这样吧,这手牌谁赢谁请客,寿公你说呢?”

“好好,好好,”李寿凡急着开消吴枣秀,“快把骰子给保长。”

吴枣秀不动声­色­,等着保长表态。

“那你就给我掷骰吧,中了,全都给你,没中,钱由大家分摊。”田伯林很大度,表示同意,“让你掷你便掷,兴许你的运气比我好。”

老板娘也从旁怂恿,吴枣秀便把骰子掷向了桌子中央,落定时成了个九点。淑瑶的妹子马上伸手把牌翻开,一看,正好是田伯林要的五饼。

“和了,青一­色­杠上花!”田伯林高兴起来,“哟哟,哟,你这手还满红(鸿)的呢!”

吴枣秀把钱收过来,自己只取了两张,拿了一张给淑瑶妹子,其余的推给了田伯林:“我才不多收你这冤枉钱!”

4——6

[承前,场景1]针锋相对

[街亭里]黄大香仍缩身在角落里老等着,油灯快耗尽了,还不见吴枣秀从赌场回来,她有些不安起来:这妹子该不会是与人顶撞起来了吧?

[赌场上]田伯林的兴致更浓,他又赢了,心里很高兴,不由掉转头来,用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朝吴枣秀望了好几眼。

吴枣秀站着,不觉得看这些人打了一圈麻将。又开始起牌,李寿凡回头望了吴枣秀一眼,见她仍立在田伯林身后没有走,那双眼睛还直呆呆地发愣,便带着不解的笑意问,“怎么啦,你这妹子... 是不是舍不得走呀?”

“谁舍不得走!”吴枣秀猛地醒悟过来。

刚才,吴枣秀只是觉得田伯林朝她发笑的那张脸很有以些献媚的样子。

[心语]可是,他在背地里,却是那样地损人!

[闪现]那次,吴枣秀去李家大院送帐帘时,田伯林让帐房先生别招惹这种女人,他就十分轻蔑地说过:那是多么没有意思的事!

[返回]这会,再看面前的田伯林,只见他望了李寿凡一眼,便立即把头低了下去,那表情显出十分的尴尬,大气也不敢出了。

[心语]吴枣秀骂着:讨厌,你胆敢背着老娘说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话,在主子面前却这般窝囊,我才看不惯你这摇尾巴的奴才相!

吴枣秀冷冷地斜了李寿凡一眼,便转身朝外走。

当吴枣秀从警察所长身边过去时,那­色­鬼又在她的腰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这下正好,反击的机会到了!吴枣秀觉得这个家伙比谁都要坏,来时受了他的气,没回他几句很有些不甘心,于是,她索­性­放下手里的空货盘,站住问:“所长大人,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问我有什么事吗?那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呢... “所长厚颜无耻地,“你说,我能有什么事,你就说说呀!”

“你... 你刚才拉我作什么?”吴枣秀本该说个“捏”字,却换了一个“拉”字,还留着点进退余地,她毕竟不是故意来这里寻衅,“我还以为你所长大人有什么吩咐呢!”

“嘿嘿,吩咐... 是呀!你手红,那就也给我掷一骰吧,”警察所长顾不得小麻姑在一旁噘嘴拉脸,扭腰甩臀地大发醋劲,“如果中了,我也全给了你,一点一滴也不留!”

“哟荷,这么说,你们便没一个手红的了?”这时,吴枣秀无意退避,她鄙视地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难怪了!我说你们背地里尽­干­些不­干­不净的事,如何不沾上晦气呢!”

这话首先引起了在座女人们的愤慨:

“泼­妇­!”“­骚­货!”“一个小寡­妇­称什么­干­净!”

男人们则油滑得多,依然逗笑取乐:

“我的手不红,就让我在你那里沾点红吧!”

“给保长掷骰能行,我让你陪陪就不行?来,坐这里,忸怩什么... ”

“哎,你妹子也可怜,都说寡­妇­有出的没进的,这日子能熬得下去么?年纪轻轻的,得趁早,还值几个钱呢!”

[街亭里]黄大香耐不住寒冻,便停了针线活计,开始收捡货担,打算上赌场去找吴枣秀。

[赌场上]吴枣秀憋足了气,双手叉着腰,立在那里,横眉怒目面对着满屋子的嬉笑怒骂。

[解说]不能说吴枣秀没有一点伺机报复的心理。她总是感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轻蔑和冷漠无处不在,这让人郁愤难平,更是无法诉说。

[回顾]吴枣秀:李家大院猛窜出来一条大黑狗;李寿凡敷衍应承吴枣秀虚假伪善的嘴脸;田伯林与帐房先生在背后的斥骂与嘲笑;就连那些仆役与路人,他们投给吴枣秀的都是一种轻蔑的目光。

[返回]眼前这些人的调戏、*与怒骂更是包含着对吴枣秀的侮辱、捉弄、鄙视与歹念。

吴枣秀深深地吸足了口气,一发话,事情终于变得不可收拾:

“我是寡­妇­又怎么样?那天警察所长的娘老子作七十大寿,你们谁没去磕头作揖?忘了她是个老寡­妇­?小寡­妇­便是­骚­货,你们说,你们中间哪个龟子龟孙是我私生的?有些人自己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却骂别人野,别人泼,别人不­干­净,有脸吗?说我不­干­净,却要让我陪着!我告诉你们,姑­奶­­奶­没心思!­鸡­要喂,猪要喂,你们也要喂,喂饱了还让人陪着,老娘哪来那么多的闲工夫!”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谁也没料到这个看清俊秀美的女子竟如此厉辣撒泼,男人们恼羞成怒了:

“不识抬举,该撕了这张嘴!”

“无法无天,岂有此理!”

“扫兴,赶她走!”

“这么伤人还了得,不是要反了么!”

见牌客们都愤怒了,老板娘急忙赶了过来劝导吴枣秀:”人家只是和你说说笑... 你这妹子今天是怎么了?快走吧!”

小麻姑却在极力怂恿警察所长:“这会儿你的威风到哪里去了?连着你家祖宗也给骂了... ”

“混账!”所长一击桌子,吼着站了起来,“给我滚,要不老子毙了你!”

“啊呀呀──”吴枣秀一手拨开面前的老板娘,上前一步,全然不怕,“好呢,你见着女人眼发直,嘴打歪,动脚动手的,还叫叫喊喊耍什么威风!你还要毙我,毙吧,老娘正愁没人为我挂孝,能找上你作个孝子正好!”

“找死,你敢过来,”所长扬起了巴掌,“看老子今天不宰了你!”

“别动气,别动气,都别动气,”老板娘把吴枣秀拦在身后,“原本是些说笑的事,也值得你们动这么大的肝火么?”

“你毙吧,毙吧,”吴枣秀也不顾有人给警察所长助势,毫不退缩,同样挥手舞足,“别人怕你张牙舞爪,我可不怕,我什么都没得给你咬,见了女人就流痰滴水... 你们光知道欺压老百姓!”

“好妹妹,你也少说两句吧,”老板娘又招呼大家,“玩牌,继续玩牌,都别坏了心情,我还等着收大家的彩头呢!”

龚淑瑶过来帮着息事宁人,机灵地掩护着吴枣秀,推她朝门外走。

吴枣秀也就顺势撤退:”你当所长的如果不敢毙,老娘就只当你在放稀屁,我还懒得教训你,得走了。”

“你也值不得这么吵闹呢,”在门口,老板娘对吴枣秀说,“我还真是替你担心。”

“我就不信他们吃得了我。”吴枣秀好些得意地说,“骂他们几句只算是给他们消灾免难,这些穿肠暴肚死的!”

[解说]这一回,虽不能说吴枣秀赢得了胜利,但她那委曲的人生总算是得到了一场自由自得的伸展与痛快淋漓的与宣泄。

[街亭里]黄大香正要起身去赌场,吴枣秀却踏着嚓嚓作响的冰雪朝街亭跑来。

“你也太死心眼了,怎么不先回家去?”吴枣秀反倒埋怨起黄大香来,“冻死在风雪里,我可收不动你这尸。”

“去了这么久,我当你又惹什么事了,”黄大香悬着的心放落下来,挑起担子说,“走吧!”

“能出什么事?瞎­操­心。”吴枣秀接过黄大香肩上的担子,“让我来吧,你掌着灯,走前面──这钱你拿着,回家再数好了。”

“全卖出去了?”黄大香以为吴枣秀刚才在等生意,她接过钱来,“怪不得你去了这么久。”

“输家吃赢家的,不吃白不吃;赢家得来的是冤枉钱,也不心疼,骰子一掷钱便来,倒是活的洒脱自在。”吴枣秀还有几分兴奋,“这些有钱人,我这才明白,不骂他们不快活,只有骂得他们哑了口,他们才肯罢休。”

“你又骂谁了?你这嘴也太厉害,有事没事都要惹是生非,”黄大香说笑她,“那就等着阎王爷来收拾你吧!”

“那才­干­净,”吴枣秀也笑了,“我这会正愁着见不上阎王爷呢!他给了我一条死不得活不得的命,我还要找他评理去──那些有钱人,有火烤,有牌玩,要吃只用叫一声,难道不该先收拾了他们──你说他们谁不该骂?只是这回便宜了田伯林,反倒让他赚了!”

“保长赚你什么了?”黄大香不解。

“赚我什么?是我把钱施舍给了他,”吴枣秀恨意不消,“他有钱,看不起人,我没有钱,还更看不起他!”

“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黄大香越发疑惑,“是保长欺侮了你... 还是少给了钱?”

“你不知道,别瞎猜,”吴枣秀不肯说出原委,“总有一天我得骂他个狗血喷头,只有那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嘿,你这是为什么事呢,天生就了你!”黄大香只能拿她的­性­情叹气了。

“不为什么事,就为他看不起人,”吴枣秀说,“该天灭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才好!”

[想象]黄大香皱起了眉头:吴枣秀的姿­色­容易惹人注意,而那些男人们又真是没有几个是正经的。在这世界上,贫困难受,棱辱难当,更有一层是寡­妇­单身难熬,秀妹要寻人改嫁的心思时有流露,她刚才是与那些人斗嘴斗舌,抑或是打情骂俏去了么?

[心语]黄大香:我怕就怕你会上当吃亏呢!

黄大香觉得这话自己还不能不说,她认真地:“秀妹呀,我跟你说,我看你还是别理睬那些人为好呢!他们...”

“我可没有... 他多给的臭钱,我一个也没有要... ”吴枣秀咳了一声,“别说了,那个缠魂索命的死鬼来了!”

[场景2]“幽灵”纠结

一条黑影袖着手从巷子口出来,像个幽灵,正踏着积雪向这边蹿行,那是姜圣初。他晚上经常走门串户,有时就是为着跟踪吴枣秀。

姜圣初老远就大声骂开了:”你丢了魂,失了魄,你寻坟场找死地到处留脚印,你实在没事做就不能在家里挺尸么!”

姜圣初停住脚步,横在路上,因为他的恶言恶语里带着刺,黄大香不想理睬他。

姜圣初却从吴枣秀肩上硬夺过货担:“你给我死回家去!”

姜圣初对黄大香说:“往后收摊,这担子让我给你来挑好了!”

“我自己能挑,给我吧!”黄大香冷冷地说。

姜圣初却不让,他挑着货担先走了。

吴枣秀站着不动,黄大香拉了吴枣秀一把,小声说,“你任他吧!”

黄大香与吴枣秀经小巷回到家门前,姜圣初已经等在那里。

蹬脚,抖雪;开门,进门;放下货担、什物。一时间,几个人都不说话。

吴枣秀连拖带推把侄女儿从床上弄醒来。大概是习惯了,侄女国芬揉了揉眼睛,哆嗦着爬下床来,跟在吴枣秀身后出了门。

黄大香提着灯笼赶上去送她们,走过一条沾泥带水的过道,从一堵低矮的断墙缺口上跨过去便是姜家的后院。

吴枣秀回头交待黄大香:“你千万什么话都别与那死鬼去说。”

“我哪会跟他去说什么,”黄大香不解地说,“你担什么心呀?”

“我是让你别­操­闲心,他说什么你都别听,我才不怕他!” 吴枣秀头一甩,转身进姜家屋里去了。

可怎么都没有料到,吴枣秀走后,黄大香回到屋里,姜圣初突然扑地跪倒在她面前,‘砰砰砰’地朝磕了三个响头。

原来,姜圣初早就盘算着要占有吴枣秀,现在,竟异想天开,要让黄大香替他去当说客。

黄大香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最后只得敷衍应承了姜圣初,这才把他请出了门。

好些日子过去了,黄大香面对着这件十分尴尬,十分为难的事,竟弄得夜里老睡不好觉,白天也总在犯愁。

黄大香一直没有向吴枣秀提起姜圣初说的话来。当她偷眼一看吴枣秀的神情时,吴枣秀倒像是一点风向动静也没有察觉似的,她每天早晨照例来黄大香家帮着忙乎一阵,甚至也没打听那天晚上姜圣初说过些什么。

然而,姜圣初已经向黄大香讨了两三次回话,黄大香无计可施,只得含糊其词地拖延着。

这天,黄大香刚吃过饭,正忙着准备出门摆摊,姜圣初挑着湿沥沥的土布经过这里,他又发问了:“香嫂子,我说的那件事,你是给忘记了么?”

“那,那哪能...”黄大香只得劝他:“可你也别太着急了,事情得慢慢来,这不是强着逼着在一时能办得好的呀...”

“没忘就好,我等着你回个准信。”姜圣初丢下一句话走了。

黄大香只得摇头叹息,挑起货担出门了。

[场景3]非为说客

街亭小摊前,黄大香摆开货盘,便又陷入了重重忧虑,她愁眉苦脸地呆坐着。

吴枣秀刚替黄大香把吵闹不休的石贤哄着睡下了,一时闲着没事,耐不住孤寒寂寞,便轻手轻脚出门,又上街亭这里来了。

晚上,月光很亮。天气却十分­干­冷,黄大香拉过吴枣秀冰凉的手,把她塞到衣摆下面的小火炉上,紧紧地握着。

[谈心1,大放宽心]借着近前小镜灯的光亮,黄大香久久地打量着吴枣秀那年轻而又俊秀的脸,长长地“唉——”了一声。

[心语]黄大香:秀妹这模样真是让人见爱见怜的,如果硬是把她与姜圣初扭到一块,那不是把鲜花Сhā到牛粪上一般?

吴枣秀完全知道黄大香此时正在想什么,她蹲在黄大香面前,仰着头,带着笑,也亮着眼睛盯着对方,还故意摇晃着脸盘,也还了黄大香一声“唉——”

[心语]吴枣秀:你自己的事情不去想,倒来替我担什么心?跛脚老虎爬树——白费力气!

一阵沉默之后,这两个女人便试探着开始了对话:

“你一天到晚,不是叫叫喊喊就是骂骂咧咧的,也不想想这日子往后该怎么过下去...”

“怎么过下去?你不是常常叨念着,要让我在姜家好好过吗?你这会儿难道是担心我这就死了不成?真死了也没什么事的——你为我烧串纸钱就完了!”

“看,你又来这套了!我是让你对姜圣初提防着一点,可你也得哄着他一点才行呀,你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啊,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那你说一说给我听听无妨。”

“他,他... 他是想让你作个‘小’呢,还让捎带国芬也... ”

“真想得美!是他让你来劝说我?”

“... 我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呀,如果这实话也不跟你讲,你说,我怎能安心落意?”

两人都在猜度着对方的心思,又是好一阵相视不语。

“你感到作难了不是?”一会,吴枣秀笑了,“真要说,我便告诉你吧,他那种人还能把心思瞒得下来?他是先和我说过了,想做没能做成,这才找你来说的!”

“啊──是这样!”黄大香恍然大悟,“可怎么没听你向我吐露半个字呢... 你!”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还能帮我去杀了他姜圣初不成!”吴枣秀神情泰然,“没事,你不用理睬他就是。”

“看来,这是姜圣初拿你没有办法了,”黄大香见吴枣秀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话,才感到轻松了许多,“难怪呢,他那么牛大马大一个人还跪下来跟我磕头许愿的!”

“这让你左右不好做人了吧?管闲事,­操­空心的人活该!”吴枣秀又笑着告诉黄大香,“你可以去对他说,就说你已经劝过了我,我让你回他的话,眼下,老娘正给他兄弟守着孝,他却生出这样一分心思来,连猪狗都不如,你便这么说!”

黄大香只“啊”了一声,她觉得这话倒是占着了几分理,暂且还可以哄着拖着姜圣初过得去这一时三刻,可往后呢?

吴枣秀 “哈哈”一笑:“你问什么往后!还是说些别的吧,我知道你是对我好,那就这样吧,只要我不死,我就天天来烦心你,恶心你好了。”

[谈心2,钱无用处]平时,黄大香每次夜摊回家,在清数货款过后,总要用热水烫脚,没个老半天,冻得发僵的脚趾还活动不了,但今天,她实在是太过劳累,一到家便早早上床去躺下了。

突然,后门边有人用力捶着门,砰砰直响,这让黄大香惊了一大跳,再听,是吴枣秀在低声叫喊:“香姐,你快开门呀,我今晚得在这里过夜了。”

“怎么啦?”黄大香赶忙披衣起身去开了门,见吴枣秀牵着国芬,国芬冻得直发抖,“你把孩子牵来拉去的,受了凉怎么办?哎呀——快进来吧!”

吴枣秀进屋,胡乱几下就脱下国芬的衣服,把她向被子里一塞,说:“那边吵架了,我懒得听,也懒得劝,让他们去吵死吵疯吧!”

“出什么事了?”黄大香问,“你大嫂子也没吵架的神气呀,姜圣初又发什么凶狠劲了?”

“大嫂子也可怜,成天地咳,咳,咳得缩成了一团,像个蜗牛似的,就剩下一个壳了!可她还是得挣着烧饭做菜,要不是见她可怜,我早不上织布机子了──再加件衣服吧,天好冷的。”

“几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能冷到哪里去?”黄大香也*上床,“你嫂子这次怎么就敢与你大伯吵架了?他们到底为着什么事呢?”

“那还能为什么事?嫂子这一回是护着我说了几句话,叫姜圣初有本事就到外面找个小老婆来,不要在屋里追得­鸡­飞狗上屋的。这次,姜圣初竟没敢动拳头,因为大嫂把锅砸了,还说要放把火烧了这间屋。嘿,姜圣初也有他害怕的事,没了锅,明天就不知如何做饭了!”

“还是你睡中间,你这手脚冰凉透了。”黄大香仍坐着,“我像有点热似的——”

“要说话就躺下来吧,”吴枣秀把黄大香拉进被子里,“你还热?真见鬼,这恐怕是你要发病了,啊哟,阿弥陀佛!”

“枣秀,人们常说女人的命苦是前世修来的,这话你信不信?” 黄大香过了一会,又叹息一声,“唉,人能够不认命么?”

“你是要让我相信?鬼才知道呢!还是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娘去问菩萨,说是个男胎,可生下来又变成了一个女的,你看,我这是谁作的孽?”吴枣秀笑了,“来世投胎,与阎王爷打架,我也要变个男的!”

“难怪你生个男人­性­格。”黄大香也笑了,“来世你若变个男的,我便嫁给你好了。”

“真的么?那可好了!”吴枣秀搂抱着黄大香,“可就怕我没这个命──那我今生今世该多多地修福积善了——只是,你呀,该不是哄着我白白地给你做事吧?”

“死鬼,你是要搂死我么?快放开些,一点都不安分的东西!”黄大香也就翻过身来,“我说枣秀呀,你待我真是好呢...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这个小摊摆了一年多来,到底攒来了多少钱?”

“多少?莫非你成了财主不成?”吴枣秀说,“我们这些人能逃出命来就不错。”

“告诉你,我刚才清点了一下,除了吃穿,手上还存着二十块银元呢!”黄大香心里很高兴。

“不欠账了?”吴枣秀问,“上次你不是说借了张仁茂与李松福的钱还没还?”

“把存货抵上也差不多,这二十块银元是净赚。我想也该给你一些才是。”黄大香十分感激吴枣秀,“你帮我的忙是太多了。”

“你打算给我多少?不给便罢,要给,几块不行,一半也少了,得全给!”吴枣秀生气似地说,“你这会儿就想着要施舍起人来了么?你说我帮了你,你得给我钱,那你帮了我,我怎么办?我可没有钱给你啊!”

“我帮你什么了?”黄大香说,“给你几块钱,只是个意思,哪算施舍小看了你?你当我守着这几块钱,日后真能成财主?”

“反正我不要,你钱多了往街面上扔吧——”吴枣秀忽而想起,“你就快别说这话了,正月里唱戏,耍灯,生意一定红火。现时快近年底,正好进些货,用这钱来翻个筋斗不是很好么?”

“好是好,可不管怎么说,我过意不去呀!”黄大香仍在唠叨。

“你真觉得过意不去么?这好办,我若遭横死了,你给我烧上一筐纸钱──现在呢,我拿着这钱也没处派用场,还没地方好搁呢!”吴枣秀说。

“你怎么老是说这种晦气话!好端端的一个人,哪里会遭横去?你真不该这样想,你再要是这样说话,我便不理睬你了!”黄大香常常担心吴枣秀这种不吉利的话会在哪一天给她带来灾祸。

“好呢,不说了──你这是想我在姜家能讨到个好死么?啊,别说废话了,睡吧,瞌睡困死人了!我如果在这会儿便死了,也不想急着去投胎转世,先睡个九九十足...”吴枣秀转过身去,啊啊啊地打了一个大哈欠。

“秀妹,这钱你真是不要,那我便依你了...”黄大香一口吹灭了灯,她再想说话时,吴枣秀已经发出了鼾声。

听着寒夜里远而又近,近而又远的梆声在震颤着,黄大香却仍然没有一丝半点的睡。

[心语]黄大香:这妹子算得有福气,天大的事她都提得起来,也放得下去,没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能缠得倒她。

[场景1]傍晚时分

奔波劳累一天的小镇人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茅棚草屋里。然而,他们却仍然不得安歇。

[姜家]这里的情景则显得更加地劳苦而又忙乱:

姜圣初踏在高高的“石马”上,汗流浃背,奋力踩碾土布;

儿子姜信和握着一根长长的搅棍,在热气腾腾的大灶锅里翻煮土布,他已经能够独立染布了;

女儿银花在前屋洗菜做饭,她负病的母亲卷缩着坐在柴角里,也得帮着续柴烧火;

吴枣秀坐在织布机上穿梭织布。她的手脚轻巧灵活,机声节奏紧凑而明快。

吴枣秀敏捷利索地断下一匹布来,很快又重新开始了另外一匹布的制作;

吴国芬挑水进来,吴枣秀并未掉头,只小声问:“也给香婶家挑满了?”

吴国芬倒了水,应声“嗯啦”,又挑起水桶出门。

[黄家]今晚,主人不准备去摆夜摊,因为李墨霞说了要来学刺绣。

有过好几次,李墨霞来学刺绣时,儿子石贤总在一旁吵闹捣蛋,这不免让黄大香担心。

[心语]黄大香:虽然李墨霞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厌弃孩子,但她心里究竟烦不烦也难说啊!

于是,黄大香早早地做好了饭菜,但嫌儿子吃得太慢,便端过碗来一口一口地喂。

“我的小祖宗呀,你就快一点儿吃吧,”见石贤东张西望,吃饭不上紧,黄大香不断催促儿子,“妈答应了让炳哥领你去看皮影戏,你怎么还不赶紧吃饭呢!”

[Сhā叙,碎片]镇上从外地来了起唱皮影戏的父女俩。早上,他们还在黄大香的摊位上买了点花生,站着,一边与人扯闲话,一边喝了盅酒。

[返回]“可炳哥还没有来呀——”石贤不听话,又玩开了,他落地一个侧身翻转,还很有理,“妈,你看我这孙悟空多厉害!”

“石贤,你还没吃完饭呀?皮影戏快要开场了!”张炳卿来到黄大香门口,等着领石贤去看戏。

“啊呀,看戏去啦——这饭我不吃了!”石贤一见他的炳哥,便马上跑了出去。

“快了,再来两大口就吃完了——你炳哥会等着你的。”黄大香只得端着饭碗追到门外去。

“石贤,你也别这么心急,那锣鼓还没响起来呢!”张炳卿转身帮香婶哄着石贤吃完了饭,这才把他带走。

[心语]黄大香定了定神:总算把孩子安排妥帖,这就好了。

黄大香感到好些的疲倦,她抹过脸,便拉过来一条小板凳,倚在门框边坐下,等侯着李墨霞的到来。

[追述,场景2]误解难解

因为对刺绣感兴趣,田伯林的妻子李墨霞闲来无事,便常常上黄大香家来。

前些日子,在东扯西拉之间,李墨霞竟提出要拜黄大香为师,向她学习刺绣,听起来,还有些当真,黄大香实在没法推辞了,只得答应下来。

那天傍晚,当李墨霞正起身离去时,恰好吴枣秀也理清了自家的事,赶过来帮黄大香作摆夜摊的准备,两人正巧在门口撞上了。

她们已经见过几次面,但没有交谈过。李墨霞只浅浅一笑,吴枣秀则点一下头,便侧身进了门。

李墨霞走后,吴枣秀问黄大香:“刚才这妖女人是来收债吗?”

“不是呢,”黄大香说,“她今天来是说要跟我学刺绣的,还答应给我还清李家大院的那笔债款,算是私下借她的,不止不计利息,也不急着催我还。”

“这你就当沾了光不是?”吴枣秀不以为然,“她学刺绣是为了消闲化食,你陪得起那工夫?”

“可人家对我好,我也推辞不得呀,”黄大香叹了口气,说,“也是好奇怪,我们没钱人说心烦心忧,他们有钱人也说心烦心忧,这世界上的事真说不清。”

吴枣秀的结论却是:“人与人不一样,我们吃萝卜白菜为肚子饿,图活命,他们吃萝卜白菜是鱼­肉­腻味了,为爽口,她这叫做‘吃包睡足闲得慌,半夜醒来等天光’,李墨霞不就是为这才找你学刺绣么!”

“兴许是吧,”吴枣秀收拾好摊担,黄大香却坐了下来,她说,“秀妹,有些话我还想跟你说说...许多的事都少不得要从长计议啊!”

“别说了吧,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吴枣秀挑起了货担,“你还坐着发什么呆?不去摆摊,那萝卜白菜哪里来!”

黄大香只得犹犹豫豫地抱着、提着板凳、竹蓝、竹筐等等物件立起身来,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隔着走廊的断墙,听到姜圣初骂人的吼声又起:“你们这些跛子、瘫子,吃起饭来个个像饿老虎下山,做起事来个个像蛇婆子钻洞,就不知道坐吃山也空的话么!那贱货、­骚­货有事没事老朝外面跑,连你这绊脚碍眼的死妹子也跟着学坏,挑担水一去老半天,成了上西天取经一般的事,可偏是知道屎去别人家里拉,饭却得在我这里吃——看我不饿死你逃命鬼!”

姜圣初还立在小天井里,有意朝黄大香这边嚷了两句:”这世界上还有哪家人的良心不是喂了狗,自己过不去就知道上别人家去拉夫当差!”

吴枣秀听着,十分烦躁地催促黄大香:“走吧走吧,没什么东西塞得住他那张夜壶嘴的!”

突然,又听到国芬大声叫喊了一声,接着,姜家屋里劈里噼哩啪啦响起来,像是摔盆砸碗的,国芬哭了,想必那是姜圣初夺了她的饭碗,或许还顺手给了一巴掌。

可再一听,又没有了大的响动了,只有卧病的大嫂子在有气无力地唠叨,抱怨什么,却听不清楚。

“我说秀妹,你回家里看看去吧,”黄大香又想拉吴枣秀坐下来,“你大伯这话是冲着你上我这里来说的,这样下去,你们家迟早会闹出大事来,我这里的事又没有个完,你往后就别来了...”

“姜家是这会儿才出事的吗?”吴枣秀不肯落座,她激动起来,“会不会出事,出什么样的事,这些全都是天意,我的命好命坏由我担承,­干­你什么事?你说这话真是不愿让我来你家了么!”

黄大香只是担心吴枣秀会因此吃更大的亏,甚至还有可能遭遇到意外的灾祸。让吴枣秀往后少来或别来是黄大香不愿累及他人而忍心作出的决定。

可是,吴枣秀却双眼上火,她不愿再听黄大香解释,丢下一句话来:“我知道,你是顾忌他姜圣初,想要拿我去塞老虎口,那也由你!”

当时,黄大香目瞪口呆,没有做出解释,她只能把要说的话吞咽了下去。

当即,吴枣秀愤愤然地走了——就这样,吴枣秀赌气不再登门,算来,竟然已经有了半个月!

而当吴枣秀真的不来时,这又不能不让黄大香更为牵心挂意,更加地悬心吊胆。

实在,黄大香此时此刻心境的忧烦,思绪的紧张杂乱还不止这一件。就在这个多小时之前,龙嫂来过这里,她诉说了被遭族人欺凌而蒙受的冤屈,没有了没法,只得向黄大香开口借钱,说族长让她办一席安抚酒席,黄大香拿出仅有的两块银元,龙嫂千恩万谢,夹着眼泪走了。可是,黄大香并不能因此安心落意,她知道那个族长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而且还是个出了名的­色­鬼。

[返回]黄大香被这些忧心的事缠绕,云里雾里,半睡半醒倚着门框等侯了很久,却一直不见李墨霞的到来。

天­色­早已经黑下来了,黄大香便起身去点亮了油灯。

[心语]黄大香不禁摇头叹气:唉,老天爷得保佑不出大事才好呢——保长娘子怎么还不见来?她这绣花的事也真是一点不当紧,白白耽误了我的工夫呢!

[场景3]心不在焉

李墨霞终于到来。她一进门便说:“啊呀,香嫂,真是对不起呢——我来得太晚了,耽误了你的生意!”

黄大香口里忙说“没事没事”,其实,她已经显现出有些手足无措,心不在焉了。

黄大香端上茶来的时侯,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窗外一晃不见了。

喝茶时,李墨霞问黄大香:“刚才有人在窗外一闪过去,像是姜家二媳­妇­,她是有事来找你吧?你让她进屋来坐坐好了。”

“枣秀,枣秀,刚才不是枣秀你吗?”黄大香连忙走出门外,四下里喊了几声,“你进屋里来坐一坐呀,怎么不见人了呢!”

吴枣秀退避到了走道的拐角上,她头仰靠着墙,国芬紧贴在她身边。两人都没有出声回应。

“唉,实在是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守着寡,娘家也没有什么人能帮她,大伯又是那样的­性­情... ”黄大香进屋时对李墨霞说,“真是天作孽啊!”

“你是说姜家二媳­妇­吧?”李墨霞也很同情地说,“你还是提灯去找一找,今晚上我也没有心思学刺绣,前些天我绣的两个手帕,至今还丢落在一旁,反正这是消闲,让去找她来坐坐,我们一起扯扯闲话无妨。”

黄大香又提灯出屋找了一圈,仍没见到吴枣秀。她转念一想,觉得吴枣秀从来都不愿别人来过问她的事,何况这李墨霞是个不多来往的人呢?

于是,黄大香回到屋里,默默然坐下来,可心绪更为黯然。

“香嫂,近来身子骨好么?你这脸­色­怎么这样难...”李墨霞见黄大香沉默无言,眼睛有些走神发呆,感到了她内心的惶惶不安,便放下绣花架来,“那,那你就早一点好好儿歇息歇息吧。”

“我这会是有点儿疲倦了,心里感到有些发闷似的,头也有些昏晕,”因为黄大香惦着吴枣秀,便对李墨霞不作挽留,并立即起身送她出门,十分抱歉地说,“今晚实在是对不起了。”

[场景4]冲突爆发

黄大香转身回屋。屋门边,吴枣秀身子紧贴在门框愣在那里,样子让黄大香十分吃惊:她披头散发,幽恨的眼神映着油灯的微光,像是旷野深处燃着的磷火,她把国芬捂紧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唉,到底出事了么?我就为这担心着...”黄大香拉拽不动吴枣秀,“究竟怎么了?能有什么话不好跟姐说?”

黄大香见吴枣秀仍然不肯说话,不肯移步,便拉过国芬来,抹去了她脸上的泪花,问:“是你大伯又欺侮人了不是?”

国芬“嗯”了一声,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突然,吴枣秀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你哭死嚎丧!就为你,如果吴家没你这个孽种在,我无牵无挂,哪里不好死!”

“你怎么拿孩子吐冤出气!”黄大香护着国芬,“你这不是发疯了么?”

“我是疯了!”吴枣秀捶着自己的胸膛,“我真不想活了!如果他姜圣初不先宰了我,我迟早得杀了他!”

“你何苦践残自己呢... ”黄大香放下国芬,又拉住枣秀,“你有话好好说呀,还真不认我这个姐姐了么?”

吴枣秀终于平静下来:“香姐,国芬过十四岁了,你就认她作个­干­女儿吧!你肯做这好事,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也当报答你,现在,吴家只有国芬这根独苗了,你就答应我吧!”

吴枣秀欲跪下去,香嫂慌忙拉住她,两人随势坐在竹凳上:“枣秀,不管什么事你都该放开去想才是... ”

黄大香理了理吴枣秀的头发,把被撕成条片的衣裳给拉上,她肯定这是姜圣初动蛮了:“我就担心着早晚要出事,可有什么办法?真是前生前世的冤孽呀!”

“他也别想得到什么便宜!”吴枣秀突然冲到门口朝姜家那边大声叫骂,“呸!死不要脸的东西,老娘的ρi股也没给你舔的份,你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鬼魔鬼怪的泼猴样... ”

黄大香赶紧把吴枣秀拉进屋:“没成事便好,吵起来好听吗?”

“我的亲娘啊!”吴枣秀这时才抹下一把泪来,“你叫我这日子怎么过!你不知道那死皮赖脸的畜牲,天天缠着你,时时折磨你,我是没让他把事情做成,可这样没完没了地下去,能不死人吗?刚才若不是想着国芬,我真会一刀捅死了他!我在床垫下放了一把刀,没敢用。你看,我哪儿没有伤!这胳膊差点儿被他扭断... ”

“我哪能不知道?”黄大香劝着枣秀,“明天我一定好好儿跟他去说... 可也得待熬过一二年,待国芬长大了,你的事才好办呀!”

“姜家我是死也不回了!”吴枣秀决然地说,“你如果要赶我走,不肯收留国芬,我也不连累你,我已经想好了,早死晚死都是死。”

吴枣秀的话似乎说得平静,但那双眼睛却蕴藏着怒火,黄大香知道,她是一时想到绝路上去了。便劝慰她说:“你当我是怕连累么?怎么说我也不会赶你走的,可是,总得好好想个法子,你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呀!就算把自己搁一边去,可国芬呢?她太可怜了,你能不为她想一想?”

吴枣秀檫去一把眼泪,不说话了。

这时,皮影戏散了场,张炳卿背着石贤回家。吴枣秀不愿让人见到她那狼狈样子,便退到灯影下面,捂着脸。

“石贤特别喜欢皮影戏,不散场就是不肯回家,在路上还高兴得不得了,在我背上又跳又闹的──” 张炳卿告诉大香嫂,“哟,怎么一会儿便睡着了?”

黄大香接过孩子,安顿他睡了下来。

张炳卿这才注意到这几个女人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猜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他不便问,站了一会,只得告辞:“婶,我走了。”

出门时,国芬抬头望了张炳卿一眼,眼里噙着泪花。张炳卿又站住问她:“芬妹,是圣初伯欺侮你们了不是?”

国芬点了一下头,便马上回避开张炳卿的视线。

[Сhā叙,场景5]无诉无助

吴国芬寄居姜家已经好几年了。自从踏进姜家门,自然就不会有她的空闲:刷锅洗碗,摘菜割猪草等家务事便够她忙的。

近年来,挑水、漂布之类的重活也加在她身上,漂布的事十分累人,湿布很沉,提起放落常让她挣得脸红脸白。

张炳卿大国芬近五岁,他们比邻而居,平时常能在香婶家碰面,两家大人又相处得好,让他们兄妹相称。

张炳卿做事从来不惜力气,现在,已经长成一名堂堂男子汉了。他每天都得去河边浸泡竹篾,遇着吴国芬时,往往要上前帮她一手。

吴国芬并不以累为苦,只是被人视为累赘的日子难过。吴枣秀在姜家承受的压力与艰难也必然传递到吴国芬的身心之上。

吴国芬连一个能通声息的同伴也没有,她就很自然地把张炳卿当作了可以信赖的亲人。

前天,吴国芬去河边洗衣,特意靠近正在石拱桥下浸泡竹篾的张炳卿说话,把想了很久的一件事告诉他,希望得到某种帮助:

“炳哥,我得离开姜家,我不是姜家人,我秀姑妈也不愿意在姜家过下去。”

“是姜家人要赶你们走吗?”

“不是,他们还不肯放呢,可我们得走!”

“那你们能去哪里呢?”

“现在是我连累着姑妈走不开。姑妈说,只要我有个落脚处,她哪里都能去,我想,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就为你姑妈说过这话吗?那没什么。可你离不离开姜家得想明白,那不是赌气的事,我认为你姑妈是怎么也丢不开你的,你就别冒傻气了!”

“不是冒傻气,你说我能在姜家过上一辈子吗?我人长大了,能养活自己,再说,你不知道姜圣初多凶多坏,他总是死缠着我姑妈... ”

“这... 这事你还没有与姑妈商量妥吧?”

“我还没跟她说这事,是我还没有找到去向呀──就为这事,我才找你说这些的,你能打听到要请佣人的人家吗?什么家务事我都能做,只用挣口饭吃就行,我走了,我姑妈就能离开姜家!”

“谁家肯顾小孩做佣人?”张炳卿只当吴国芬说小孩子话,她本来也还未满十四岁,“我看你还是别胡思乱想吧,姜家人吃不了你的,别害怕!”

“我反正得离开姜家... “吴国芬没想到张炳卿不答应帮忙,她愣了一会,才坚决地说,“你以为我离开姜家就不能够活下去么?我才不相信!”

“国芬,好妹子,你就听哥的话吧,千万别胡思乱想,这些事,先得忍下来,熬过三两年才好说呢!”

[返回]当时,张炳卿并没有料想到事情会有多么的严重。

不过,现在他面临了这个情景,也拿不出好的办法来,见屋里的人都没有打算详细与谁诉说这些事情,他就只暴了一句抱不平的话:“他们姜家父子真不算人,就知道欺软怕硬!”

黄大香注意到张炳卿说话时的神情,看出了对国芬的关爱,但还是打发他走了,只在转过身来时叨念了一句:“炳卿这孩子,眼见着他长大了,人品还蛮不错,满仁义的... ”

而且,吴国芬对黄大香提起的话头也没有给出多少反应,于是,便把这话放落下来了。

[心语]黄大香:可惜国芬还小了一点,要不,能把她托付给炳卿这孩子,其它的事便要好办多。

“枣秀,我们还是问问仁茂伯,看他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吧?”黄大香一时拿不出好的主张来。

“睡吧,都睡吧,你明天还得去摆摊。我的事情谁都管不上──我会知道该怎么办!”吴枣秀回避正面作答,她有着自己的看法。

[心语]吴枣秀:他张仁茂再有主意,又能把姜圣初怎么样?想让姜圣初回心转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承前,场景1]暂避锋芒

吴枣秀与国芬上了床睡下了,黄大香也只得上床去。

吴枣秀无法睡着,但一动不动,倒是国芬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只偶尔在梦里抽泣几声。

[想象]黄大香满脑子全是姜圣初上火发凶时的各种情景:姜圣初一旦翻脸,他可以毫无顾忌,谁都不认;乃至,他可以从上街到下街,*垮裤的叫骂,挥拳捋掌地发飙。

[返回]黄大香在翻来覆去地思考,她最后想到应该请大小姐李墨霞和保长田伯林夫­妇­出面帮忙。

黄大香知道吴枣秀肯定没有睡着,便推了推她:“秀妹,你看李家墨小姐的为人怎么样?她刚才上我这儿找话说,你在门外也听到了吧?我看她为人还算得有善心,另外,她丈夫田保长更是个很和气的人... ”

吴枣秀听着,不肯出声。

黄大香又推了推她:“秀妹,明天我给你去求他们出面说句话,也许会答应的... ”

吴枣秀猛地翻过身来:“我说你不用去!你去找他们作什么?千万别去找那些人!”

“这又怎么了? 田保长毕竟是一保之长呀!我好心去求他,想来他也会给点面子的,”黄大香劝导吴枣秀,“让我去吧,多个人为你说话,事情总会好办一点... ”

“ 不,”吴枣秀坚决反对,“你去求他,他未必就真肯答应出来说话,他凭什么要为我去得罪姜圣初?就算他答应你,那也不过是去说些哄小孩子的话,姜圣初能听?那反而让我丢乖露丑。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说了,这事你别­操­心,你不给我去张扬,便是做了大好事!”

黄大香没话好说了。过了一会,吴枣秀又说:“香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问你一句话,你说,如果把国芬嫁给张炳卿,他们张家会不会要?”

“国芬是个好妹子,人见人爱,谁会嫌弃?”黄大香说,“只是她人还小了点,你何必这么着急?难道... 你真打算丢下她?”

“你放心,我这会想好了,我还不能去寻死,只是,人到了得死的时候也怕不得。”吴枣秀说,“我是觉得炳卿这孩子不错,如果能把这桩亲事早早定下来,我能放心一些。”

“那倒是,我也这么想,但也别太­性­急了,到时候我再去跟仁茂伯提也不迟。”黄大香说,“现在,我愁的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好办。”

“我不愁,你还来愁什么?”吴枣秀在情绪冷静下来后,已经有过成熟的思考了,“我死得起,他姜圣初还不一定死得起,我只牵挂着国芬,他还得多牵挂几个人。再说,不管他如何凶,我料他也不敢在大街上杀了我,甚至,我还料定他不敢上你家来抓我,拉我,他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我跟你说,不知你相信不相信,他对你也多少还有一点敬畏!”

“他能敬畏我什么?”黄大香只能苦笑,“一个女人能比谁强谁硬?你当他真知道感恩什么的?别指望呢,过去我帮他的事本来也不大,都早已忘记了,他并不欠我什么。”

“他说你人好这话倒是真的,他信你服你的为人,”吴枣秀说,“要不然,事情早已不是这般情景了!”

黄大香却不相信自己有这能耐:“就算他姜圣初肯给点面子,能忍得住一时,也忍不得很长久,三天五天不找你,也不会长久放过了你,你还得往远处想想才好呢!”

“唉!香姐,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吴枣秀翻过身来,撑起半个身子,又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光臂膀,比划着说,“老娘生下了我,没长到十岁,父母先后弃世,长大后,兄嫂给我说了户人家,本来好好的,可男方父母一翻脸,便借口命相不合把婚退了,他们是嫌弃我吴家穷,没根没蒂的。我进姜家一年多,老天偏便夺走了我丈夫的命,现在娘家没有一个人,我这一辈子与姜圣初结上了冤,扭打在一起,要死不活,哪里是我的长远处?世界上的事不是你都能够想得清楚,说得透彻的,那就边走边瞧吧... 等到他真敢来得罪你的时候,我除了与他拼命,还能怎么办!”

吴枣秀把被角一掀,又卷进被窝里去了。

黄大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冤孽深沉啊,老天爷,你也该睁一睁眼才是呢!”

就这样,两个女人说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捱到了天亮。

[场景2]破口骂街

吴枣秀在黄大香家住了两三天,没声没响没露面,黄大香也没有给她与姜家传话,旁人更是无心过问。

这反倒让姜圣初有些不安了:骂上门去吧,自己多少有些亏理;去说好话吧,又失了面子;现在,织布机不响,卧床的老婆唠叨不已,他更是心烦意乱。

[心语]姜圣初:全都是一些没良心的东西,你们是不气死我憋死我你们就不快活!

姜圣初越想越是懊恼,他解下围布,向柴堆上一丢,气冲冲地出了门。

正好,国立县中有十多个学生自发组织的宣传队来到小镇好些天了,在河滩上瘩了个台子,正在唱现代新戏。

姜圣初在街道上空转了两个圈,便来到河滩上,也挤进人群里看戏去了。

那台上的‘旦角’竟然是李家大院的二小姐,而扮演小生的少爷据人隐隐约约的说,那还是李家小姐的相好呢!

姜圣初看戏本是心不在焉,开始时,见到男女同台,眉目传情,这并没有引起他的惊怪,相反,似乎还嫌不足。

但是,当他见到台上李家大院的二小姐竟与那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学生后园相约,并且破门出走时,却突然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觉得这戏就像是吴枣秀串通好了那些人来捉弄他似的:“这是叫人谋反作乱呀,怎么了得起的事,他李家大院出了这种女子不败下家来才怪!警察所的人还不赶快来抓人,真是白养了他们!”

第二天,姜圣初拿出“卫道士”气概,挥拳舞掌地骂街了:“我姓姜的可不是三块砖头架口锅的人家,能够不讲个君臣父子、国法家规么?我现在是长兄当父!有些人也不睁开眼睛瞧瞧,我是那么好欺侮的?进了姜家门便是我姜家人,看她能翻得了天!”

小镇人早知道是怎么回事,姜圣初不说,便没人管闲事,姜圣初上街下街一叫喊,也就有人出来附和,逗笑,观热闹了,更有一群小孩子尾随着他不远不近地起哄吵闹。

张仁茂骑在自家门口的条凳上开竹破篾,见姜圣初气势汹汹地出无头告示,便招呼他:“圣初老弟,又有什么事让你大动肝火了?”

“你就别装不知道吧,”姜胜初立定了,“算是我家门不幸,出了个扫帚星,丧门星,她有吃有穿有福享,却一心想逃,想飞,想上天,她还敢当我姜圣初是摊稀泥,会全都由着她,真是作的好梦,看我不打断她的骨头!”

“是说你老婆么?”张仁茂故意问。

“你能不知道是枣秀妹子这泼­妇­?”姜圣初对张仁茂唾沫横飞地说,“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敢附她的势,敢助她的威,*了我,我什么人也不认!”

“哟,枣秀怎么了?该没有给什么人勾引跑了吧?”张仁茂玩笑地警告姜圣初,“现在就时兴这种事。你姓姜,她姓吴,一旦走了你还能怎样?你没去看学生们演的那戏?”

“她敢!”姜圣初到底有些­色­厉内荏,“我就白养了她两张嘴这些年不成?算算看,这几年她们吃了我多少?别人供得起她三天五天,还能供得起她十年八年?”

后面这话姜圣初是朝黄大香家说的。

黄大香家里没人出来回话,因为张仁茂早为她们设计好了:姜圣初是个火暴­性­子,硬顶不得,只能软磨。

张仁茂继续兜圈子:

“我说圣初老弟,你这话也有些道理,”张仁茂让出凳子来,“坐着说吧,我看你得找几个三亲六戚、或者保长甲长来,当面论一论,看吴枣秀吃了你家多少,花了你家多少,也为你家做了多少,讨个公论,免得日后生出是非来。”

姜圣初也听得出知道这话里有话,便一轰地站起来:“你们是算计着要坑害人么?告诉呢,我姜家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也用不到谁来论这个是非... ”

“这就怪了,”张仁茂装作不解,“你自己不到处叫叫嚷嚷,外人谁管呢?本来是,即使吴枣秀不明不白死在你姜家,也不过是赔上口朱漆棺材,做个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就完了事!”

“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你替她想得好,谁见过哪家祖宗老子死了这么风光过?”姜圣初并不示弱,“我得在这里宣告各位街坊邻里,她吴枣秀要是找死,还先得自己安排张草席,我姜圣初没逼她,她若是真死了,我可不答应掘坑!”

“人命关天呢,吴枣秀就这么不值一文钱么?”张仁茂仗义执言了,“老弟,我说这事你可没想明白,你说你没逼死人,可她现时还有一张嘴,旁人还有一双眼,真死了人的话,你说得清么?你也不用提你姜家怎么有势,她吴家如何没人的话,别看虾子在生不见血,死了还遍身红呢!我说为人还是得存个良心才好呢... ”

姜圣初到底心虚,一时语塞,不觉软了下来,朝围观的小孩子吼道:“你们跟着看什么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还是进屋喝口水吧,”张仁茂好心地劝姜圣初,“有些事我们兄弟间坐下来好好说说。”

姜圣初的气势缓和了许多,但心里不服,没肯进屋:“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家人等着要吃要穿要用,织布机子停了,哪有工夫坐着说闲话。”

“也是,”张仁茂并不强求姜圣初,“真是这样,那你就听我一句话吧,有事你和枣秀好好商量,她能听更好,不能听可千万别动蛮,办事得看时势,你不见那当官的老子还强不过拚命的儿子么?戏里面的话也有些道理呢!”

“什么道理!”姜圣初又愤愤然地高声大喊着,“这世界全被那些穿洋服,留西式头的家伙搅乱了,连几个学生也敢胡搅乱来──我才不怕──你替我告诉那个贱货,能赶紧回家,我便饶了她,要不然... 你看我,要不然... 哼!”

张仁茂知道姜圣初这会儿只是烫死的鸭子嘴硬,便认真告诉他:“你这话我能给你传到,不过,你心里得有个底,吴枣秀那脾气也是天生就了的!她的命不值钱,你犯得上去和她计较?”

姜圣初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你想让我怎么办?没人织布,几张嘴吃什么?”

“你对待枣秀就不能好一点么!你让她心平气和了,兴许她还是会回你姜家去的...”张仁茂推心置腹地劝导姜圣初。

姜圣初抓着头皮,不再吭声,站了一会,始终没有找到好说的话,只得悻悻地回家去了。

[解说]姜圣初愤然而起的气焰被张仁茂几句不冷不热的话浇灭了。他本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并非不知道吴枣秀是个舍死拼命的人。

[Сhā叙,解说]那天晚上,当姜圣初扑向吴枣秀时,他就已经见识到了她的倔强,吴枣秀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齿印,至今还一触便痛。其实,姜圣初那样做并不完全出于是男人的生理冲动,也还包含着一个很简单的心计:他以为只有用这法子制服了吴枣秀,才又可能让她老老实实地为姜家织布,那日子也才过得下去。

站在堂屋中间,姜圣初越想越是气恼不过,他朝那架空闲了好几天的织布机啐了一口,大声骂道:“都是些管闲事,没良心的!”

可姜圣初仍不肯这么轻易服输,他还剩下最后一着棋。

[场景3]搬兵不成

一大早,姜圣初换了件­干­净衣服,提上一斤多­肉­,从黄大香门前经过时,他大声招呼:“香嫂子,吃过饭了么?”

“还没有呢──”黄大香赶忙应答,“这么大清早便出门,是去走亲戚么?”

“是呀,是得走走亲戚去,”姜圣初停下来朝屋里边打望边说,“这些年来就光顾着忙生计,把些老亲老戚也疏远了,现在家里有了事才记起来... ”

姜圣初的话是有意说给呆在黄大香里屋的吴枣秀听的。

人们早就听到过他多次吹嘘姜家与李家大院在清朝皇帝那阵有过什么交往之类的话。

黄大香只“啊”了一声,便转身进屋去了。

姜圣初见黄大香并没有再问下去,便自言自语了几句听不明白的话朝西街走去。

黄大香的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她对吴枣秀说:“姜圣初一定是搬兵去了,这要不要让国芬跟随着去看一看?”

吴枣秀仍然强硬:“管他呢,咬得死我,还吃我不完呢!”

黄大香后悔没抢先跟李墨霞说说这件事,可现在麻烦了,因为枣秀那张嘴是得罪过人的,她还跟保长顶过嘴呢!

吃过早饭不久,张仁茂却几分高兴地上黄大香家来了。

这些天,张仁茂也翻来覆去地想,他见不到眼前的吴枣秀能有什么好走的路,他认为还是只能劝吴枣秀回姜家去,只要姜圣初保证不再动蛮逼迫,可以相安过上几年再说,只是,吴枣秀的­性­子刚烈,就怕话说不到她心里去。

“仁茂伯,你来得正好。”黄大香把张仁茂让进屋,“姜圣初一早就上李家大院去了,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

“那不要紧,刚才我遇到他从河沿那头绕回自己家里去了,手上提着一块­肉­,还拉住我说了许多的话。”张仁茂坐下来。

“他说些什么了?”黄大香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

“他说这一个多月来没有尝过­肉­味,得打个牙祭去,别把自己的命看贱了。”张仁茂笑着说,“我一听便猜着这定是他佛爷搬不动,菩萨敬不灵了吧!”

“我想也是,李家大院哪会轻易出来为他姜圣初说话?他们那种人家怎么也不会看在这斤多­肉­上面的。”黄大香说。

吴枣秀心里并非一点不紧张,这时也松了口气,却说:“姜圣初是白日里作的好梦!只有他那种人才不要脸面,就不记得前年春头上去李家大院借粮,结果空着手、垂着头回来的事。姜家祖先给李府上看管过几年庄园,那不过是当差跑腿,磕头作揖的事,算得什么亲戚!”

“可他们李家大院也断然不会为你说话的呀,”张仁茂犯愁地说,“事情老是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见得是个好办法啊!”

吴枣秀打量了张仁茂一眼,却没有作出回应。

作者题外话:本集未完,下接第七集

7——9

[场景4]调解妥协。

其实,吴枣秀同样在左思右想,感觉事情到这地步已经面临着深渊了,也希望能有一个转机。她是那种逼急了死得起,死不了时还想图个好活的人。

大家好一阵沉默,张仁茂坐下来,又试探着开言了:“看来,他姜圣初这些天心里也犯愁了,我刚才见着他,他已经硬不起来,还央求我来劝劝你... 秀妹子呀,你一个女人家,除了自己,还拖着国芬这个要大不小的累赘,一时也找不到个好的去处,往后的日子又如何糊得住口呢?”

“你这是想让我在姜家永远呆下去么?你们不知道,姜圣初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吴枣秀叹息一声,说,“我真后悔没在那天晚上杀了他,这样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这事情究竟如何办为好,自然得你自己拿主意了,长久在他姜家呆下去,那是很难,我们都知道,可是,你怎么说也得待国芬再大一两岁才好办呀!姜圣初是有歹心,但经了这一回,也会有所收敛的,他能不靠你做事?你们暂时好歹呆些日子,到时侯再作计较就不行么?”张仁茂见吴枣秀在听着,在思考,接着说下去,“我让他来向你赔个不是,客客气气地接你回去,这事我觉得我能够做到,就看你以为如何?”

吴枣秀迟疑好一阵,终于松动了:“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到时他又翻脸... ”

“腿长在你身上,他什么时候翻脸,你不一样可以上大香嫂家来?”张仁茂让吴枣秀放心,“我晚上去姜家,把话说个明白,看他应承不应承。”

黄大香左右不好说话,这时才嘱咐了张仁茂一句:“姜圣初如果不肯服个理,认个错,秀妹你也真是不能够回姜家去的。”

姜圣初倒很实在,很­干­脆,经张仁茂一说,第二天一早便上黄大香家来接吴枣秀了:“让我赔个罪便赔个罪,只要往后你把布织下来,什么事都由着你得了。这话要不算数,让我天打五雷轰──你快随我回家吧,昨天那斤多­肉­还没吃,还留着呢!”

“我有什么家!”吴枣秀不肯轻易掉头转弯,“我丈夫死了,是我的命苦。现在我姓我的吴,不用别人来赔什么罪,也不听别人哄骗了!”

“仁茂兄不是跟你说好了么?怎么又变卦了!”姜圣初在屋里转了几圈,“谁哄骗谁呢... 你也不想想,谁家当大伯的有我这肚量?说赔罪便赔罪,还兴让我给你下跪磕头不成?”

“谁敢让你赔罪?谁敢让你磕头?”吴枣秀霍地立起身来,“你一天到晚横眉竖眼,骂进骂出的,谁在你姜家称太太小姐了?我享不了你们姜家这个福,我就是不回去,你有本事就来抬我的尸!”

黄大香以为这一下糟了,却不料姜圣初反倒软塌了下来:”谁不知我那秉­性­?尿憋急了,便冲破裤裆,撒出来了,过后又什么事都没有,你姑­奶­­奶­犯得着计较这些么?”

[解说]姜圣初这让人哭笑不得的粗俗话倒是不假。所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姜圣初真是涨也涨到了顶,退也退到了头。

吴枣秀同样当不了强硬到底的大人君子。她最后也只可能委屈下来:“都不用说了,我用不着别人来接,要不要上织布机我自己知道,反正我今天不会回去!”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吴枣秀便什么话也没有说,拿起那件换洗衣服回姜家去了。

[解说]历史和现实环境没有给吴枣秀们提供别的出路,他们的生死不算回事,多少个吴枣秀都没了戏,这一个吴枣秀也只可能是得到了暂时的安然:姜圣初的退让换回了一个织布能手,吴枣秀的拼死一搏总算争得了一点点做人的尊严。

[场景5]深夜送别。

喜欢打听趣闻逸事的小镇人竟然弄错了一件大事情:他们以为那个演“小生”的少爷是李家二小姐裙边的追逐者,却不知道这个叫仇道民的学生其实是大小姐李墨霞读书那阵曾经热恋过的情人。

警察所早已经注意到了仇道民等人叫嚷“革命”、“自由”的言行举止。这些凭热情相聚一起的学生,在小镇已经安身不下了。

在决定离去的前两天,仇道民托李李青霞捎给她姐姐一封告别信,信中还夹着几行诗句:

当星辰被夜雾遮没,

不要说它不复存在;

当­阴­影聚集上心头,

只能加重那份情爱。

一旦星辰陨落天涯,

带走的是一路炽热!

自从仇道民随县中学生宣传队来到小镇后,李墨霞一直不敢与他见面。现在,她读着仇道民的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忍不住哭了。

李墨霞最后决定,她无论如何得去见上一面,即使只为着了却过去了的那段情缘。

晚上,两人站在小学校的后门边的隐蔽处谈了许久。李墨霞低着头说:“请你忘记我吧,我认命了!我已经有了家,即使这是一付枷锁,一口陷阱,我也只能接受它。我已经有了孩子,有了丈夫,我不属于我了!总之,过去的理想、抱负,连同我们之间的情谊都只能一起埋葬在我的心底里,我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求得你的谅解... 我衷心地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一切... ”

仇道民听着,一时间周身热血涌动,两眼*。他最后平静了下来,表示:“我们只能将这种爱情悲剧归咎于眼下的社会现实,为了你,我将带走所有的痛苦,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送走了仇道民,李墨霞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五更时分。

田伯林早已在自己的房里睡下了。但并没有睡着,他也有着与妻子同样多的痛苦和忧伤。

[闪现] 田伯林只感觉到身边的人都在窃笑,在相互传递着嘲弄和鄙笑他的眼­色­。

[心语]好难伺候的主子!这么下去,我在外人面前还如何掩饰得了?

仇道民和那些学生都走了,李墨霞却觉得自己留了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呢?她感到茫然。在瞎忙乎了一阵之后,见丈夫并没有反映,也就上楼去睡了。

[遐想]李墨霞躺在床上辗转:好吧,那我就一心当个母亲,当个妻子好了,我也真该安分守己才是呢,天下的女人不是也都这么过的么!伯林这人算得是够宽容的了... 他这会儿真睡觉了吗?当年,我让他搬下楼去睡,他便真搬了下去了... 往后,是我该给他一些感情的补偿了!

李墨霞在胡思乱想中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场景1]血光之灾

早晨,太阳照上窗台。睡梦里,李墨霞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她睡意朦胧地:“是谁呀?”

“墨霞,是我。”田伯林在门外回答。

“是你啊,你怎么不进来呀?”李墨霞立即惊醒过来。

“这门... ”田伯林推了推,门是闩着的。

“啊──来了,来了,我这就来了!”李墨霞赶忙翻身起来,衣服没披好便去开门,“我怎么会把门闩上了呢!”

时间过了九点,已经阳光满室。

李墨霞朝田伯林歉疚地笑了一笑,退回到床上:“你进来呀,怎么... ”

田伯林站在门口,竟没有移步,他迟疑着,有如一位远方来客。

“你真有什么事情吗?”李墨霞开始穿衣服,衣服穿好之后,一边叠被子,一边说,“这几天来,我人有点不舒服,不觉睡过头了。”

“该吃饭了呢,”田伯林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先洗个脸,我给你去倒盆水来。”

“那也不该让你去倒呀!”李墨霞走近田伯林,“波子去龙嫂家有好些天了,我们今天一块去接他回家吧。”

“龙嫂会送波子回来的,听说她的病好些了,我让她来帮几天工。”田伯林看了李墨霞一眼,却猜不透妻子今天的脸­色­怎么会变得这么舒展开朗,“那你... 你还是在家里好好地休息几天吧。”

李墨霞想,丈夫对自己这几天来的行为大概有些不解或者不满吧,是应该向他作些必要的解释和说明了:“这些天,晚上我都外去了,事前也没跟你说一声,真是对不起。”

“不用这么说,其实,别人问起我来时,我都是说,你事前已经告诉过我了,”田伯林反倒宽慰妻子,“这没有什么要紧的。”

“怎么能说不要紧?”李墨霞嗔怪地一笑,“谁问起你了?真爱嚼舌头!”

“也只是随便问问吧,”田伯林解释说,“你不必生气,根本用不着放在心上。”

“那你也一点儿不生气?也根本不放在心上么?”李墨霞挨近田伯林,“我才不相信,你怎么能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呢?我­干­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么!”

“我生什么气?”田伯林坦率地说,”我不是什么事都听随了你?”

李墨霞感到一种失望,一种无奈。她退后几步,转念一想,有些事还是得自己主动说明才是:“伯林,昨晚小妹出走了,我去送了她,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讲啊!”

“不会,我不会跟谁去说这些话的,”田伯林竟没有显出一点半点的惊讶或者好奇,“这你就放心好了!”

“我还见到了以前的一位男同学,他的名字叫仇道民——”李墨霞注视着丈夫的神­色­,“我本应该早跟你说的... ”

“不关紧,那不关紧,”田伯林连声说,这也许是在昨晚上就什么都考虑过了,他已经拿下了主意,妻子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准备忍受下来,“这话你就不用多说了,真的,对我来说,你那些事都不关紧。”

“啊!”这时,李墨霞倒愿意见到丈夫的嫉妒与男子汉的愤慨,“你是说,我对你是什么都不关紧了?那么,我与仇道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现在打算如何办,所有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我说过,这些事我都听随你了,”田伯林表现出来的不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退让,也是一种淡然和冷漠,“我不是什么也没说你吗?你又何必提起这些来... ”

由于心隔着心,他们的谈话只能是南辕北辙,越说越远。一场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当时,李墨霞虽然不满不快,但仍在想缝合夫妻感情上的裂痕,她说:“伯林,我给你去倒杯茶来,今天,我们夫妻俩都好好地谈一谈内心话,你说好吗?”

“我说的全是内心话...”田伯林站起起身来,“我这就给你去倒茶。”

“不,还是该我去才好。”李墨霞拉住丈夫。

李墨霞给丈夫倒来了一杯热茶,笑着说:“我可不信你说的这话会是当真!如果你妻子偷­情­,让你戴绿帽子,那你还有什么脸面做人?难道你也能够听随她么?”

田伯林犹疑了一会,终于说出了原本不打算说的话:”我说墨霞,你该知道,你们李府世代书香,礼义传家,那面子大着呢,怎么说都会丢不起人的,我田某人的脸面全是你们李家给的,可你如果只凭自己的­性­子行事,全不检点,让我在外人面前想遮掩还遮掩不过来,到时候,我实在不好向你兄长交待,你就不能让我图个安宁自在么?”

“原来是这样!”李墨霞本想激怒田伯林,不料反让田伯林给激怒了,“你这是想说,我是李家人,什么都碍不着你田家,不管我怎样都不关你的事?怪不得你什么话都不愿意听我说,那好吧,既然是这样,那你就任随我吧,你走!”

“你这是何苦呢?”田伯林有些不知所措,“我这话并没有半点恶意呀... 我不是什么事都忍下来了?这全都是为着你们李家... ”

“那你走吧,走吧,别在我这里碍眼!”李墨霞一抬手,把椅子推倒在楼板上,“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走!”

“唉呀,你千万别这样,算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该行了吧... “田伯林转着圈子,“这么大声,让外人知道了,你就不怕丢人么?”

“我丢人不丢人­干­你什么事!”李墨霞越说越气,“天生的奴才!”

田伯林一脸懊丧,走近前去,像要下跪似的,“我求求你千万千万别这样....”

李墨霞抓起桌子上的茶杯随手摔过去,不意正好擦着了田伯林的额角。田伯林用手一抹,鲜血淌了下来。

李墨霞不觉一惊。

这时,如果田伯林也负气还几下拳脚,或许妻子会要痛快一点,甚至,还有可能多点后悔与自责,可是,田伯林生不出气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护着半个脑袋,连连后退着下楼去了。

李墨霞只听到他在楼梯口碰到龙嫂时说:“没事,没事,刚才我把头撞了一下,你千万别在外面跟别人说什么的。”

李墨霞‘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场景2]春心荡漾

近来,张炳卿会时不时地向人们宣扬他从学生门那里听来的革命理论。

大清早,张炳卿来小河边挑水,他又站到码头上,向那些忙忙碌碌的男人女人们慷慨演讲。

吴国芬在下边河滩上漂洗刚染过的蓝布,她是眼前这位理论家特别专注的听众与崇拜者,她一边洗布,一边朝着码头这边张望。

就为刚才听张炳卿说话时愣了神,一段蓝布被水冲去一丈多远,吴国芬赶紧去追,但水没过了大腿,她便大声呼叫起来:“炳哥,炳哥,你快来呀,我的布被水冲到深潭里去了!”

张炳卿放下水桶,脱下上衣赶过去,一头扎进了水里,他从深水潭边把布拖了回来,一只手抓起布来向国芬面前扔,布湿沥沥的,很沉,连扔几次,国芬都接不着,她十分着急地:“你送过来呀,我的手够不上... ”

张炳卿到了浅水处,仍是一只手用力把布向国芬面前扔,水溅到国芬的身上、脸上,国芬嗔怪地说:“你怎么就光知道用一只手扔?也真是!”

国芬投过去一瞥,见张炳卿一笑又转身扑到深水潭里去了,她那双明净的大眼睛突然一亮,原来,是炳哥在水里把裤腰带给挣断了,腾不出手来。

吴国芬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一种神秘的感觉震撼全身,不觉双颊飞红。

张炳卿那结实光亮的身躯,那奇妙可亲的笑容,以及刚才他在众人们面前说话时的那种飞扬神彩,永远地烙印在吴国芬那颗年青的心上了。

[场景3]寻衅报复

吴枣秀连日连夜地织完了几匹布,棉纱供应不上来,一时闲着没事,便上这里来说闲话了。

吴枣秀带着几分神秘地告诉黄大香:“你知道么?前些天,田伯林与李墨霞­干­大仗,田伯林挨了一茶杯,额角上拉下一条寸多长的口子,当时鲜血流了一身一地。看来,李墨霞也肯定没沾上便宜,她已经关上门躺了三四天,不吃不喝不出声地哭...嗨呀,这真是活该的活该!可外表上他们却装得跟没事一样,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这气从哪里来?”黄大香淡淡地一笑,她早就从龙嫂那里听说过了这件事,“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别人胡编乱派出来的话你就别相信好了。田保长不是挥拳舞掌的人,李墨霞也只是一时失手吧,说不定这会心里还在犯后悔呢... 夫妻间能没有牙齿碰着舌头的事?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管什么是非,瞧什么热闹呢!”

“你这人真怪,什么事你都得替人家包瞒着,可国芬在河边码头上听人说得沸反盈天了,你还装做不知道!”吴枣秀执拗地说,“我就偏要瞧他们的热闹!这世道就只兴我们丢人现眼么?这回可好了,让我也来拍手称快,真是天意!”

“无缘无故地,你幸灾乐祸作什么?人家可没伤着你什么呀!”黄大香抱怨着吴枣秀,“别人归别人,你归你,你用得着包打听,包传扬别人家的这些闲情琐事?”

“我最听不得人家老是‘寿老爷’、‘墨小姐’、‘田保长’地叫,就好像光他们是佛、是神,能拿他们来欺压人似的。”吴枣秀极力争辩,“姜圣初不就是把他们当作亲爹妈,活祖宗一般地看待?”

“哪是这样──你糊涂呢!”黄大香说,“那一次,姜圣初去找田保长,说要拿你整‘家规’,田伯林还真帮你说了好些公道话呢!”

“我才不相信,我也不用他帮我什么!”吴枣秀朝街面那头一指,“看,那不是田伯林来了,让我好好地问一问他!”

田伯林果真端着一个小酒杯上黄大香的货摊上来了,吴枣秀连忙摆开架势迎了上前:

“保长先生,请进,请进,只是你常上这种小摊来找下酒物,也是好生的奇怪,莫非是你在家里呆不住了么?那好,今天我得好好儿陪着你,你可别老不高兴的啊!”

“哪里话,正求之不得呢,”田伯林避开‘家里呆不住’的问话,“那一次,你给我开了个清一­色­的‘杠上花’,我还没好好谢你——今天我招待!”

“不敢,我从来都只白吃香姐的,”吴枣秀转过身去对黄大香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角,笑着说,“香姐姐,你给摆盆花生瓜子吧,算在我的份上。好久不见保长先生,我还很想瞧瞧他呢!”

“枣秀,你不喝酒,别闹着玩了!”黄大香深恐吴枣秀生出事来。

“难得枣秀这么客气。”田伯林并未觉察出吴枣秀有意要嘲弄他,“你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事没事,”吴枣秀认真地说,“就为我今天特别高兴。”

“高兴?”田伯林见吴枣秀两眼忽闪忽闪地叮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角上的伤口,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这妹子,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好厉辣的!”

“我厉辣?你说说,我在什么地方厉辣过?”吴枣秀偏着头问。

“你自己知道。”田伯林并不动气,转过脸来问黄大香,“香嫂,你便说说,这妹子究竟厉辣不厉辣?”

黄大香含笑不语。吴枣秀拉了田伯林一把,寻衅地,“是你同我说话,转过脸去作什么!我有什么厉辣?你说。”

“你真让我说?”田伯林舍近及远,“那我便说了,上次你去李家大院送寿屏,凭白无故地把人家数落了一通。有俗话说,三条瘦狗咬得死一匹马,可你是这一条瘦狗足足能咬得死三匹马,你说这厉辣不厉辣?”

“是两匹,你多加了一批,不过,这不要紧,”吴枣秀一笑,又问,“还有呢?你再说。”

“人家做生意都是愿买愿卖,可你呢,把花生向牌桌上一倒,便伸手要钱,堂堂警察所长动了你一下,你竟骂了他个狗血喷头,这还不算厉辣吗?”田伯林带笑地说,“你这种妹子呀,还有谁敢近前沾惹你呢?”

“你是说都想就是谁都不敢么?那也是我错了!那好,这些事你就好好记着,我今天在这里向你打躬作揖赔罪,这该行了吧?”吴枣秀左一眼、右一眼,故意盯着田伯林额角上的伤口,“你这是说,再也没有比我更厉辣的女人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服了你还不行?”田伯林连连摆手,“我可没得罪过你,你如果朝我发起泼来,我可抵挡不住呀!”

“哟,我可什么话也没说呀!”吴枣秀向田伯林要了一口酒,“我可不敢把你泼走了,少了这生意,香姐姐也饶不了我,你可千万别起身走呀!”

“不走,不走,我给你去斟二两酒来。”真要说,田伯林并不讨厌这个泼辣妹子,“我还很难得你来作陪呢!”

“我喝不了酒。让你招待我,更没油那个命。”吴枣秀让田伯林重新坐定,“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你保长大人不生我的气就行。”

“不生气,我不生气。”田伯林料定吴枣秀不会说出什么耐听的话来,可又不能不这么答应。

“你说我泼?我是泼!”吴枣秀不顾黄大香在一边向她使眼­色­,仍无所顾忌地,”我如果是个公主、太太、小姐什么的,便没人敢说我泼了,那些臭男人唯恐磕头下跪还来不及,谁敢放出个屁来?既使打破了他的脑壳,踹折了他的骨头,兴许还得赔不是呢!我无亲无戚,无权无势。婆婆死了有丈夫,丈夫死了有大伯,大伯死了有侄子,在我面前全都称得主子,我哪怕是当牛作马,来生来世也不得超度!我一开口,别人便说我是泼,你保长刚才不就是这么说的?我还敢强辩么?不敢,我是泼!”

黄大香拉住吴枣秀,赶忙帮着她赔礼:“保长你可千万别见怪,枣秀是爽快人,说的全是些玩笑话,便是她心里有气也不会冲着你来,她哪会那么不通情理?我说枣秀你呀,你怎么就一点不知好歹,在随口胡说些什么呢... ”

好在田伯林生­性­和缓,加上自己在家憋闷了一肚子窝囊气,反觉得这话有几分实在。他任眼前这个泼辣而又年轻的女人指指戳戳了一番,只说:“我不生气,不生气,真是谁得罪了你么?可你家里的事情我也管不上呀,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 ”

“哟,保长当我是向你告状来了?”吴枣秀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可没指望你保长大人在这里升堂,给我断什么家务事,我也不用谁来可怜我。我说这些恨天恨地恨神恨鬼的话,可怎么也不敢怨你、怪你、恨你的,只是,我也没有求过你!你自己在家里捂紧被子吃屁,有事声张不得,谁还指望你给别人作什么主!你不是说过,跟我这种人计较没有意思么?那我也说句明白的话吧,我见着你这种人还呕吐不迭呢!”

[解说]原来,吴枣秀对那次送寿屏离开李家大院时,田伯林说过的话至今耿耿于怀,一直在伺机报复,可田伯林当时说话并非起心立意,现在也全无印象。

田伯林只当吴枣秀纯粹是与他开玩笑,便嬉嬉笑笑地回答她:“我哪敢与你计较什么呀?我能够不怕你呕吐么!”

“我见着你这种人就是呕吐,恶心!”田伯林的话更加气恼了吴枣秀,她十分认真地,“你没脊梁,没腿骨,站不起身,伸不直腰,连狗都不如!”

“枣秀!”黄大香觉得这些话太过分了,赶忙说,“你今天遇着什么鬼怪了?玩笑话能这么无边无缘地说么!幸亏田保长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

吴枣秀也觉得自己出言失控了,她只得又回复到玩笑中来,哈哈哈地大笑着:“保长先生真是宽宏大量,要不,打破了额角怎么还能到这大街上来摆看呢──我怎么了?你香嫂就别光顾着他,我在向他陪笑脸也不行么!”

“好,好好,算我背时倒运,让花妖狐怪挡路缠身,只能任凭她戏耍作弄──我该走了!”田伯林有些难堪,便不无戏谑地自我解嘲,“天下那么多么年轻后生不去找,你偏找我寻开心作什么?我真是怕了你呀!”

田伯林­干­了最后一口酒,赶紧起身。吴枣秀大声说:“你如果不怕回家跪榻板,便再坐一会,要不,算你白活了!”

田伯林又转过身来付账,吴枣秀抓起铜板掷回去:“走你的吧,这帐我付得起,不用你来孝敬。”

吴枣秀不由分说地把田伯林推出亭子间,田伯林只得带笑地说:“我想要再坐一会儿,你又不让了... ”

“我怕你这额头再经不得几下打了──那不是你家里人叫你来了?赶快去你的吧!”吴枣秀望着田伯林匆匆远去的背影,拍着手掌,笑得前俯后仰,”这个没有把儿的男人,一讲到他家里人来找,便没命似地逃跑了!”

“你这是来什么疯劲了呢?”黄大香责怪吴枣秀,“何必要这样去揭人家的短处?再说,你这样子,让旁人见了也不好呢... ”

“管它好不好的...”吴枣秀愣神了好一会,才自言自语地,“依我说,像田伯林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也真算得是少有!”

[场景1]忧郁致病

自从与田伯林发生了那次冲突过后,李墨霞真的病倒了,她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昏迷不醒,由龙嫂一旁伺候。

直到今天,李墨霞才从迷糊中张开眼睛。医生说,这是伤了风寒又滞了郁气,得好好静养。

[解说]可是,人静心不静啊!本来,在这清静孤寂的小楼里,冰凉的岁月一点点吞噬着她的青春,消磨着她的锐气,那段火热的恋情留给她的牵念已逐渐淡漠,那些新女­性­意识引起的向往也悄然消失,这倒让她感到未能作个贤妻良母的愧疚。

李墨霞望着那檐口上的蛛网,望着那挣扎着的飞蛾,不觉又淌出了泪水。

[解说]李墨霞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软弱,太优柔了,在人生路上一错再错,丢失了许多的机会,这一次,她为什么不与那些同学一块出走呢?结果发生了眼前这种事!

[心语]李墨霞竟流下泪来:在让别人看起来,像龙嫂,她还会觉得我是在耍大小姐脾气,对李家来说,我这是桀骜不驯,而对田家来说,我还会是欺人过甚啊!

[解说]李墨霞开始认识到,自己没有出走是件大错特错的事,留下来苟且度日不会有什么好,她与田伯林最终只会走向分手!

同样,田伯林也常常一个人紧蹙着眉头,孤独地呆立在自家空荡荡的大厅里。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退避和忍让的态度来接受这场婚姻的,他们的夫妻关系实际上仅是一种主奴关系,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感情上的交流与碰撞。

[解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他也意识到了:这场婚事只不过是一场沉重的灾难!然而,此时的田伯林仍然不敢设想离婚的事。

今天的天气很好。窗外,清晨的水雾飘浮在远处的山腰上,一束晨光照上去,便成了一条彩带。

[场景2]不置可否

几天过去,李墨霞终于起床了。她总算从思绪的困惑和感情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她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到头脑清醒多了。她最后下定决心,打算与田伯林开门见山地谈谈自己的想法。

李墨霞从楼上下来,见田伯林从外面回来,马上迎了上去:“伯林,你回来了,很忙吧。”

“啊——”田伯林感到有些意外,“还好... 你怎么就下楼了?”

“一切都过去了,人也好多了... ”李墨霞看到田伯林额角上留下的伤疤,抱歉地说,“近来,真是难为了你... ”

“啊,不——”田伯林本想说不关紧,但马上记起那天就为这“不关紧”几个字惹出祸来,便就近拉过一条靠墙的长凳坐了下来,低着头,像等待发落似的,“都怪我,是我让你心烦... ”

“哪能都怪你呢?那天是我太... ”李墨霞本想安慰田伯林几句,但觉得再提起那天的事已经很不合适。她沉默片刻,便转换了话题,“要不要喝杯茶?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商量。”

田伯林猜不透这女人卖的什么药,便缄默不语。

[浮现]在田伯林脑子里却翻腾着吴枣秀取笑他的话:“那些臭男人,磕头下跪还来不及,打破脑袋他的也不敢放出个屁来,谁还敢说她泼...”

“伯林,我想你还是让我到学校去谋个差事为好,”李墨霞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这件事,我以前也跟你说起过。在学校读书时我就想着为教育救国做点事,现在呢,波儿该上学了,随我一块去学校也有好处。实在说,让我整天呆在家里,也烦心,我去学校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你说呢?”

田伯林不回话。李墨霞以为丈夫在思索,便又说:“这件事我已经前前后后地想过了,只用你在我兄长面前说句话就行,这本来是田家的事呀──难道你觉得不是?”

田伯林依然不语。

李墨霞知道田伯林的懦弱,说:“你就别顾虑得太多了,只要你同意,我就...你怎么不出声呀?”

“这是你的事,你就自己去问你家兄长吧!”突然,田伯林不知为什么大声吼了一句,连他自己也吓着了。

一会,田伯林请醒了过来,又缓和下口气,“你真觉得教书好便是好了,我... 我是不敢跟你兄长说这些事情的。”

“你不用过分担心,这没有什么要紧的。”李墨霞知道田伯林在这件事上真是不敢违拗李家的意愿,“按理说,出了李家门,我便是田家人,他们不得勉强我,可我应该征得你的同意。”

“我?”田伯林犯疑惑了,“你为什么非得让我说个同意呢?”

“是这样,不管怎样说,眼下我们并没有离婚,”李墨霞挑明说,“我们的­性­情是不太相投,日子都过得很苦──可现在,也还得在外人面前遮掩,至于往后... 那就往后再作商量好了。”

田伯林则更是满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近来的心绪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觉得心头发毛发闷。他看了李墨霞几眼,不知面前这女人的用心,难道她真是下定决心要违拗她的兄长?或者,只是想怂恿丈夫与她家里人闹翻了再说?田伯林断定不了,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同意与不同意的话,甚至意识不到他只少可以问妻子一个究竟。

[解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的隔心隔意使彼此都无法理解对方。

[重现]那天,李墨霞把茶杯摔过来,田伯林惊诧莫名;在黄大香的小摊前,吴枣秀抓起铜板掷到他面前,只让他感到好几分的难堪;那天田伯林回到了家里,头脑里还响着吴枣秀哈哈的笑声。

[返回]田伯林甩了一下头,从胡思乱想中抬起头来,他张了几下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李墨霞仍然站立在丈夫面前没有走开。她望着丈夫,也感到无话好说。

[场景3]张贴传单

最近一段时间,吴国芬总是关注着她那位炳哥的一举一动。

有一次,半夜过后,吴国芬起床去上厕所。月光下,她从墙洞里朝外一望,正巧见着两条黑影在对面胡同口左右张望。一个回头招了招手,随后见一个人提着小木桶,腋下还夹着些什么,飞快地在街道旁的墙头张贴上了。

那人的身影很像是张炳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国芬竟不顾自己只穿了一身短裤褂,尾随那几个人转过街口,只见那人又在对面的告示栏下停住了。

这时,吴国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提木桶的人果真是张炳卿。

虽然国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但她心里也禁不住砰砰直跳,吴国芬没有出声,赶紧溜回了自家的后院。

[回顾]上次,在河边上听张炳卿讲那些关于穷人富人的话,这就使她认定了炳哥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第二天清早,吴国芬在河边洗菜,听人说起贴传单的事,那些人的神秘、惊讶、钦佩与惶恐,都带给她极大的满足,乃至兴奋。

洗菜回来,国芬在过道边听姜圣初与香婶也正在议论这件事,突然,她冒出一句话来:“我可知道那些传单是谁贴的... ”

“你知道?这可不是能乱讲呀!”黄大香吃了一惊,深恐她信口说出什么招祸的话来,“快回屋里去吧,家里人正等着你这菜下锅呢!”

“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见到的?”姜圣初问,“这是犯了杀头的大罪,谁有狗胆起来造反呀!”

“啊呀——是我昨晚上...”吴国芬还算机灵,她吱吱唔唔地,“昨晚上我作了个梦,梦见好些人在贴传单...”

“那是鬼来收你的魂魄了!”姜圣初厉声叱骂,“你还不给我赶快回去──看看,这个要饭的贱货快懒得成­精­成怪了,专打听这些闲事!一听人说话,她就站着不知道动弹,还非把那片地站出个坑来不可!”

吴国芬转身回屋里去。刚才听姜圣初这么一说,她才知道了事情的厉害。于是,她作一个决定:这话不能跟任何人讲,即使是跟香婶和自己的亲姑妈也不能讲,如果有机会,则可以告诉炳哥。

[想象]她调皮地立在张炳卿面前,说:“哼,你做的那些事可瞒不过我!”

吴国芬早就注意到了:最近,几乎是每天晚饭过后,张炳卿都会拿起他那把自制的胡琴上小学校里去,那是因为小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叫姚太如的新老师,他也喜欢弹唱,还上张家来过好几次。

现在,张炳卿的琴是拉得越来越动听了,有许多的新调调。吴国芬一听到琴声,总有种不可言喻的兴奋和激动,还常常忘却了手上正在做着的事情。

吴枣秀曾几次催促黄大香给国芬向张家提亲,可黄大香总是说国芬年纪还小,不用着急。

黄大香认定,国芬一旦真的离去,吴枣秀绝不会在姜家再呆长久,但她此时此刻还没有个好的去向,往后的事情完全没个定数,这才是让黄大香犹犹豫豫拖着这婚事未提的原因。

好几次,吴国芬想要靠近去和炳哥说说那贴传单的事却都没有成功,一是要说这种话须得避了人,机会难寻;二是张炳卿好像是有意回避,对她毫无兴趣似的。

这天,张炳卿给大香婶挑水,一担又一担,挑足了一满缸。

吴国芬也正好在帮大香婶忙活。

当张炳卿放下水桶,出了门,刚要离去的时刻,吴国芬便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说:“炳哥,你别急着走嘛!”

“­干­什么呀?我还有事去。”张炳卿说。

“天都快黑了,你还能去作什么事情呀!”国芬满不高兴地说。

“我的竹器活还没作完... ”张炳卿敷衍地说。

“不是,我知道你是要上小学校去,”吴国芬又有些得意,“你常去那里作什么?”

“学琴呀,还能有别的?”张炳卿愣了一下。

“哼,才不是,你这是在骗人!你还真当我不知道... ”吴国芬根本不相信。

“你知道什么!一个小妹子­操­什么闲心...可千万别瞎说,”张炳卿顿时显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来,“你快回家里去吧!”

吴国芬还想说什么,可张炳卿转身走了。

这是因为,张炳卿依然只把吴国芬当作一个乖巧伶俐却并不懂事的小妹妹看待。

大香婶在一旁,见国芬对炳卿已经明显地表现了好感,便当着国芬的面说了句逗笑的话:“你这妹子,怎么这会儿就管上你炳卿哥了?你们的事我还没去跟仁茂伯说呀!”

“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事,而是那事...”吴国芬急忙辩解。

[解说]有关传单“那事”是难以向人解释的,而自己被人忽视了的感情yu望,则更加无法与人诉说,然而,传单的“那事”却又与婚姻“这事”关系密切,不说还不行!就在懊恼与委屈之间,国芬差点一给气哭了。

吴国芬被青春的情绪­骚­动得日益不安,她一有空闲便上大香婶家来,总希望大香婶哪一天会突然带给她一个好消息。

[心语]吴国芬:香婶娘呀,你不是说要与仁茂伯提我与炳卿哥的婚事么?可为什么老是没个回音呢?

[Сhā叙]早些年,张炳卿尚未成年,国芬更小,张仁茂见着国芬,常逗玩她:“这小妹子水灵灵地,将来定会长得比你秀姑妈还要俊俏,真是谁家得着了便是谁家的福气。”

吴枣秀也在一旁玩笑地说:“那好呀!国芬,往后你就叫他公公好了!”

“叫就叫吧,只要不嫌弃我这穷亲家──到时候,就怕谁跟谁都借不到一升半斗的糙米呢!”张仁茂笑呵呵地说,“国芬,是这样,你愿不愿叫我公公呀——叫一声试试看不行么?”

这是大人们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国芬人还小,也没多少震动,一笑便过,一过便忘。

可时光一晃,国芬过了十六岁,算十七了。这个年岁,国芬有如春笋拔节。

当国芬与姑妈枣秀并排儿立在大香婶面前时,她不觉吃了一惊:“哟,芬妹子!你们姑妈侄女快一般高了,这红薯糠饭还真能养人呢,再过一年半载,我真该给你去说亲了!”

[心语]吴国芬:怎么老是说还得再过一年半载的?光逗弄人...

于是,国芬的脸一红,不说话,赶紧找别的事情做去了。

从那以后,国芬的心里便时常生出种种的猜测和向往来,还缠绕着自己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觉。

[心语]吴国芬:真够烦人!香婶娘是有心帮忙,可她一点不慌不急,而这种事又不好意思去催促她,看来,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拿主意才行,还真得怪自已有几分傻气呢,自己想离开姜家,怎么就光知道跟炳哥说要去当佣人呢?这一定得找机会,亲自去探探炳哥心里有不有那个意思!

[场景4]打柴路上

住在山乡小镇的人,打柴是件大事。大热天,人们都是赶黑清早趁凉快进山。出发打柴,一路上男女老少结成一支长长的大队伍。进山时,女孩子得换上最破旧的衣服,男人们则更­干­脆:赤膊,短裤,加条汗巾。

待到打好了柴出山回家的时候,太阳快要挨着西山坡了。

人们都急着去赶那一餐杂粮饭,队伍便零零散散了。

国芬的脚在下山时扭伤了,一直拖拉在后面,而更后面还有一个人是张炳卿,他做事常是一个抵两个地­干­,这时,正好挑着重重的一担柴赶了上来。见国芬坐在路边,便问:“芬妹,你挑不动了么?”

“我的脚给扭伤了,想歇息一会儿。”国芬愁苦着脸。

张炳卿放下柴担,走过来:“你能慢慢走吗?这柴我给你挑。天不早了!”

“你自己挑着那么重的一担柴,还能怎么帮我挑... “国芬迟疑地说。

“只要你能走便好,这柴我一程一程地往返挑,天黑前能够赶得回家的。”张炳卿把国芬的柴挑了起来,“走吧,路还远,不能歇了。”

就这样,张炳卿在路上往返搬运。国芬有时在前面走,有时在后面赶,很少说话的机会。一直到天快黑了才接近小镇。这时,国芬坐在路边的柴担上不走了,她等着张炳卿来运柴。

“国芬,你怎么还坐在这儿?不能坐,越坐越没力气,快到家了,得忍着点,天快黑了呢!”张炳卿回头来接柴时发觉国芬坐着不动,便催促她说。

“我实在走不动了,得歇息一会儿。”国芬坐着柴担,固执地说。

“... 要不要我先回家去叫你姑妈来背你?”张炳卿站着,不知该如何办。

“姑妈背得动我?”国芬抬头望了张炳卿一眼,“到了家门口,还怕被狼叼了去不成?你也过来坐一会吧!”

张炳卿汗得没有了一根­干­纱,光一条破短裤紧绷绷贴在身上,他只得远远地在路边蹲下来。

“炳哥,”国芬壮着胆子说,“我得问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你说吧。”张炳卿隔着已经浓重的暮­色­看不分明国芬的脸­色­,只感到她那声音有些异样,“你怎么又不说了?”

“你伯说我些什么了?”国芬的声音低下去,“他没说我好,也没说我不好么?”

“我伯?他怎么会说你呢?”张炳卿有些不解,“你是听到什么话了?”

“那倒不是,”吴国芬振作起­精­神来,“我姑妈可说起过你了!”

“你姑妈说我什么了?”张炳卿问。

“你是真不知道?”吴国芬一时想不起该编句什么样的话来挑动张炳卿,便笼统地说,“她可常说你好呢!”

“能不是,没事你还能说人家不好?便是有事,人家明明是脸发肿,你还得说是他发了胖呢,”张炳卿笑着说,“没见人们都是这样说话么——你现在还小,不懂事!”

吴国芬听着,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过了老大一会,吴国芬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谁还小?谁不懂事?我可不想说你是发胖,我就偏要说你是老实得发肿!”

张炳卿也许没觉察到国芬*的用心,也许察觉到了不肯接茬,他站起身来,催促着说:“国芬,还是得慢慢地走呢,要不,你家里人会心急的!”

国芬没法,只得起身:“那——那你就拉我一把吧!”

张炳卿只得走过去拉起吴国芬来。吴国芬觉得这是一双坚实而有力的大手。

国芬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跟在张炳卿的后面走着,她又边走边说:“炳哥,我知道你去小学校作什么!”

“能去作什么?还不是拉拉胡琴,乘乘凉,还能作什么呢?”张炳卿把柴换了个肩头,站住,“你走在前面吧。”

“不,那样会局促了你的脚步。你慢点儿走就行。”国芬说,“我可知道你们不只是拉琴!”

“芬妹子!你好好管着走路,别说闲话。”张炳卿“咳”了一声,又敷衍一句,“还有,去小学校的人多着,新来的姚太如老师说,他以后还准备办个国民夜校呢!”

“你们只是上国民夜校吗?那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国芬不相信只是这样,“你不说实话!”

“这怎么不是实话?上夜校识些字、学些算盘有什么不好呢?”张炳卿说。

“那我也跟你去上夜校,”国芬想要试探一下究竟,“你说这样好不好?”

“只要你姑妈同意,还有你圣初伯不阻拦,你当然也可以去,不过... ”张炳卿又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你伯同意你去,我姑妈怎么会不同意我去?再说,我不姓姜,­干­姜家什么事!”国芬态度坚决地说,“明天晚上,我便随你去报名好了!”

“那还是不行... ”张炳卿作难了,他是为国芬考虑,“你人还小,又是女的,别东想西想了。”

“你说我还小吗?我满过十十岁了!你没见像我一般大小的女人,她们都... 你说女的怎么啦?”国芬突然提高声音,像得着了理,高兴地说,“女人识些字,学些算盘有什么不好的!”

“好是好,可是... ”张炳卿停住脚步,还是转换了话题,“你这脚... 能走吗?”

“不能走了又怎样?还能让你来背我?真是!”国芬赶到张炳卿的前面,转过身来说,“炳哥,你就别当我不知道,让我与你们一块去贴传单我也敢!”

“你说什么?”张炳卿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国芬的手,“芬妹,你可千万别瞎猜乱说,这不是好玩的事,你听谁说这话来?”

“我可不是听谁说的,”国芬感到十分的兴奋和自豪,“是我亲眼看见的!那天晚上我去上厕所,月光很大,我从墙洞里看见了你,提着个桶... 这话我可跟谁也没透露过一点儿风声呢!”

国芬眉梢向上一挑,嘴角一抿,升起来的月光映着她那双炯炯闪亮的眼睛,兴奋的神情里显现出十足的勇气和泼辣来:“你信不信我?你就说,你信不信我!”

张炳卿这时才发觉国芬真长大了。他点了点头:“我信你这话不假。可是,国芬,好妹妹... 进街口了呢!”

这天晚上,国芬睡在床上,反复地回味着白天与张炳卿的接触,猜想着张炳卿肯定在心里待她很好,那一句“好妹妹”甜到了她的心坎上。

尤其是最后分手的那一刻,张炳卿的手紧紧地一握,传给她一种信任,一种爱护,一种期待,国芬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处在一种难言的幸福之中了。

[心语]吴国芬:这炳哥实在是憨厚得有点“傻”了。

[想象]国芬也在责怪自已:为什么当时不把想好的话全都说个明白呢?即使是谎称他伯父已经为他来提过亲,姑妈也满口应承了,那又有什么要紧?如果这么说了,也许炳卿哥当时就抱住了自己呢!

吴国芬带着这样一种渴求,带着这样一种遐想,带着这样一种快意,安然地入睡了。

而与此同时,张炳卿却苦恼不堪。

[解说]张炳卿早已被一个美好的理想吸引住了。认为男子汉生于天地间,当以四海为家,世道艰难,岂有为儿女情长牵累之理!所以,情爱对于张炳卿来说,年龄虽大,只是­干­枯土地里的一颗不曾萌动的种子。

然而,在此刻,国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却像一阵春风春雨滋润了他的心田,让他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冲动。

[解说]可惜的是,此时此刻的张炳卿还认识不到,像国芬这种­性­情的女子正是他未来事业的有力支持者,,他不愿把未卜的艰险带给别人,更不愿带给看似身单力弱的国芬妹。

何况,正在这时,他被伯父给他安排下的另外一个尚未谋面的女人困扰着,经过一夜的辗转之后,他乏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河边取浸泡过的竹篾,只希望埋头劳作能够帮他摆脱眼前的心烦意乱。

[场景1]无关玩笑

黄大香搬进新居,便有了个临街的门面。然而,田伯林从那时至今还没有来过,当时,他也是前来道过喜,祝过贺的,在宾客中,自然数他身份最高。黄大香不免担心,这会不会是那天人们的玩笑话得罪了他?

幸而,田伯林今天还是上这里来了。虽然,一眼看去,那神情气­色­似乎带着几分疲惫,但他拱手招呼着进门时,仍不少礼数和客套,黄大香连忙迎了上去。

[解说]黄大香在街亭摆小摊时,田伯林常去那里喝酒盅米酒。他喜欢吃炒蚕豆,与别人却又有所不同,别人喜欢炒得很枯很酥的那种,他喜欢的是难咬难嚼的那种,老半天也对付不下几颗,别人不知他这‘何苦来哉’的情景,其实是他烦心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独酌枯燥乏味,便来这里一边吃蚕豆一边与人拉闲话,寻些快乐。

[返回]田伯林进门,黄大香连忙起身相迎:“保长今天得着空闲了呀,定是很忙吧,快请坐!我这就去泡盅茶来,润润口。”

“别客气呢,是经常麻烦了你。”田伯林坐下来,“唉,说忙,我那也是无事瞎忙,整天没头没脑的。”

黄大香上了茶,只笑了笑,她知道田伯林说‘忙’的这话,不过是搪塞,她也就不提及搬家那天客人们奚落冲撞田伯林的事。

“香嫂子是个贤慧人,”田伯林却又主动打听起来,“枣秀常来你家,她在背后骂我了吧?也该骂,我怎么能当着他家大伯说那种取笑她的话呢!”

“哪里哪里,那不都是相互取笑?”黄大香马上解释说,“枣秀是爽快人,她不会对你生出意见来的,倒是那天姜大伯的话是说过头了,可你知道他是那种人,你就别计较好了。”

“没计较,我能计较什么?可有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啊!看来,他们姜家人也是有些不和睦吧?枣秀她呆得下去么...不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她也难呢!”田伯林摇了摇头,“香嫂,请你给我来几两蚕豆吧,要那种有嚼头的,再给四两米酒。”

黄大香对田家夫妻的微妙关系也曾有过种种猜测,但听田伯林亲口说出这些话来,又难免感到好些意外。用茶过后,黄大香温了酒,摆了碟田伯林喜欢的蚕豆之外,又家加了一碟麻辣香­干­,以表达对上次搬家时客人们玩笑过度,主人关照不周的歉意:“保长很久没来,这香­干­是你家墨霞教我制作的,她说在学校女子班读书时学过烹调,我以前看没有做过这类食品,功夫不到家,你就尝一尝,试试口味。”

田伯林蹙着眉头,正在走神,听黄大香招呼,连忙应答:“啊,啊,那东西...我就不用了――你喜欢?我知道你也能喝点酒,那就坐下来喝口吧!”

“喝酒我就不陪你了,”黄大香看出了田伯林的心神不定,只笑笑,“请慢慢喝。”

田伯林抽了口气,便坐了下来,抓起几粒蚕豆,开始一颗一颗地吃了。

喝了口酒,田伯林停住手,突然发问:“枣秀很久没来你这里了么?我该没有得罪你的客人吧?”

“哪里,她还是常来我这里的,”黄大香觉得田伯林是过虑了,“枣秀除了我这里,也没个别的去处——你不尝尝这麻辣香­干­?”

“啊,好,好。”田伯林打住话头,望着那叠香­干­。

[闪现]李墨霞喜欢麻辣香­干­,每次吃饭,田伯林对妻子喜欢的菜肴很少动筷子,这已经形成了习惯。

“枣秀是根直肠子,”黄大香以为田伯林怕辣,或者讲客气,也就不勉强,便重拾话题,“她可不是那种­鸡­肠小肚。”

作者题外话:未完,下接第九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10——11

[追述,场景2]‘低级趣味’

黄大香搬家那天,田伯林远在门外,便向屋里的人抬起双手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这让好些人受宠若惊。

姜圣初代黄大香上前致谢:“保长驾临,有失远迎!上座,请上座。”

“哪里是上座?”吴枣秀端过茶来,环顾了一下这狭小拥挤的房子,“要上座就只剩个窗台,坐上去吧──那便是蹲门神了。”

人们笑起来。黄大香赶忙找来一条高凳:“小门小户,保长千万别计较。”

田伯林算得个随和的人,近年来,常上大香嫂家走动,几两花生米就二两酒,话便多了,高兴时,也与吴枣秀等人斗斗嘴劲寻乐:“我是哪里热闹往哪里赶,闻着这里的茶香便不顾踢伤脚趾地跑来了。”

“哟,保长的鼻子倒是蛮灵的,”吴枣秀故意给田伯林倒上满满的一碗茶,还持着茶勺等着,“你特意赶来喝茶,那就请喝呀!你爱喝,这茶有的是!”

“好,喝,你就慢点儿添吧,”保长一边喝,枣秀一边添,溢了他一手,“真是难得你枣秀这样满心实意啊!”

“哪里话,茶是香姐的,今天便是来了个牛肠马肚也不怕吃得见底!”枣秀持着勺子仍要添,田伯林连连摇手。

“多谢了,多谢香嫂的擂茶,更多谢你枣秀的盛情实意,”保长一语双关,“只是我拿你真的消受不了啊!”

“别说客气话!”枣秀依然以她惯有的泼辣劲头回答田伯林,“你的福份全在你这­肉­鼻子上,如果赶山狞猎,也用不着带狗,有你这鼻子就行!”

“我这鼻子... ”田伯林总算想出一句反击的话来了,他用鼻子嗅了嗅,“这儿像有只­骚­狐狸似的,今天,她便成了­精­我也得碰它一碰!”

大家笑了起来,见田伯林没有生气,也都七嘴八舌地Сhā上话了:

“原来保长是追着狐狸­精­来了!茶香不及粉香,猎物哪里比得上猎­色­?保长在家里耐不住寂寞了么?”

“李家大院的快婿,算得上小镇上的驸马爷,保长在外追香猎­色­,难道你回家就不怕‘王法’无情?”

“只要不怕耳朵发麻,不怕头上开花,也别管它‘王法’不‘王法’!”

“真要是遇上了个狐狸­精­,那是你前生前世修来的福气呢!听人说,有一个书生还随着狐狸­精­成了仙呢!”

田伯林不料陷入重围,有些招架不住:“好了好了,今天算我捅了马蜂窝,自讨苦吃!”

“你们怎么都发疯了?乱咬人!”吴枣秀不料大家一齐把话锋同时指向了她,“你们别当我找不到打狗棍!”

姜圣初逢着这种场合,心里好快活,一来兴,说话就更加没边没沿了:”寿老爷把个细皮­嫩­­肉­的妹子赏给了你,让你逮住了只金凤凰,赔点小心值得!可那姨妹子就更鲜艳,听说被个什么少爷给劫走了,这话当真?她与人私奔时你怎么就不拦着挡着?有话说,‘老婆是讨来的,小姨子是捎带的’,这一走,你可吃亏了呢!嘻嘻... ”

田伯林很有些难堪,但既然玩笑话引进说到了这份上,他也奈何不得,只好同样以玩笑话回击:“还是你姜老大说过的那话好听,‘大伯婶子共口锅,汤水不让别人喝’,那你就慢慢喝吧──我该告辞了。”

姜圣初却一把拉住田伯林:“别忙着走,你老婆没在这里,怕什么... ”

“你们是嘴痒牙痒还是什么东西痒得耐不住?”吴枣秀本来是个经得起说笑的人,但谁要把她与姜圣初扯在一起,那火气就爆发了。她扬起眉,拉下脸,“如果是嘴痒牙痒便去啃猪栏板子好了,如果是别的东西痒就到那墙根下、大树上用力擦去,老娘可没便宜给谁沾!”

田伯林被吴枣秀那愤怒的神情惊住了。黄大香见势赶紧出来打圆场:“玩笑话都别说过分了,也都别认真。”

“不认真,不认真,”田伯林想着今天遇着大香嫂的喜庆日子,也亏他­性­格和顺,见吴枣秀一脸怒容,便连忙赔礼:“冒犯了!冒犯了呢──我真有些事要去办,失陪,失陪!”

田伯林走了,黄大香似乎有点扫兴的样子。

吴枣秀冲撞走了香嫂的客人,也感到有点歉疚,但口里仍说:“走了好,谁也没赶他──他是怕老婆,怕李家的威风,没见过这种可怜的男人!”

见这情景,张仁茂只得用玩笑话把气氛调和过来:“保长真有事青要去办,他不是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走了么──说他怕女人,那一点不假,不光怕老婆,我看也怕你枣秀,你让他去哪里便去了哪里,不信你们去看,他不是在猪栏板上磨牙,便是在墙根下擦什么东西去了!”

人们又都笑了起来。吴枣秀也顺势说:“你仁茂伯如果可怜他,也帮着去擦好了!”

“那可是女人们的工夫啊!”男人们说。

女人们听了,便一哄而起地反击,于是,欢快的气氛又回来了。

[解说]男人女人聚在一起,少不了玩笑话。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只有从肆无忌惮的低下玩笑中寻得些乐趣,大家一起高兴时才能忘乎所以,放松一下被愁苦压抑着的情绪,这种时刻就成了他们难得的节日。

[追述,场景3]闲话含情

实际情况则是,吴枣秀在背后并非没有议论过田伯林。黄大香搬家的那天,一直到晚上,贺喜的人们逐渐散去,孩子也睡下了。吴枣秀帮着忙乎了整整一天,收拾好茶具什物后,两人又坐下来,闲扯了一阵。

这场喜事还算过得顺畅,虽然吴枣秀与田伯林冲突了几句,但那不算一回事,吴枣秀与田伯林之间的关系,黄大香已经觉察出了其中的某些变化,吴枣秀是出言尖刻,却显然没有了先前那种不可名状的恨意,田伯林也不会生气,他与吴枣秀斗嘴争强已经不是一二次,更厉害的俏薄话都笑嘻嘻地领受过。

但黄大香仍然少不得要提醒吴枣秀,说:“枣秀,田伯林还真算得个大度人,知道吗,他今天是又让着你了!”

“那才不是,他是顾着你,怕给你扫了兴!我却不知怎么便忘了今天这好日子,是我给你扫兴了!”吴枣秀爽快认错,“我从小没爹没妈教养,生就了这脾气­性­情,你可千万别计较我。”

“我计较你什么?感谢还来不及!不是你帮我,也到不了今天这地步!”黄大香真心地说,“我只是想,往后,你的玩笑话千万别说过了头,而且,还何必老是冲着田伯林来?别人见着多不好呀... ”

黄大香说别人见着不好,首先是她见着这情形十分担心,深恐吴枣秀一时头脑不清醒,把脚踩偏了,惹出祸端来。

吴枣秀多次从黄大香的话里听出她的疑虑,但仍是玩笑说到哪里便哪里,全不经意,她以为她完全能够把握得住自己。觉得别的什么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然而,黄大香对她的关照是出于好心,她觉得不宜强辩,更不该顶撞,便装聋作哑了事。

但是,沉默了一会,吴枣秀又似有所思地说,“唉,依我说,田伯林这种人再有吃有穿也不值,活得像条狗似的,我这话没说错他,他就像条只知道摇尾巴的狗... 其实,我只不过是可怜他!”

“看,又出口伤人了!”黄大香不觉一笑,“他还用得着你可怜?”

“不让我可怜他,那我就恨他吧,你可别让他以后再见着我,不然,我就这个样子!咳,说起他来做什么!”吴枣秀随即撇开这个话题,“早点儿休息吧,你忙一整天了!”

[返回]黄大香望着田伯林嚼蚕豆的吃力相,觉得有点好笑:

[心语]何苦呢,真是各有所爱——偏要跟这石子般的蚕豆较劲——邪,难道他田伯林对枣秀有什么想法...也不像呀!

田伯林见黄大香在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他,便坦白地说:“近来,家计上的事情有些不顺畅,让人也提不起­精­神来,连牌也不想去玩了,唉,烦呢!”

“啊,是这样,”黄大香马上表示了理解,“便有事,你也别老手搁放在心上呢,还是保养身体要紧!”

[追述,场景4]高谈阔论

[解说]田伯林与李墨霞各怀离异之心,却都意识不到这离婚也是他们拥有的权力,以至事情一直被拖延搁置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少不得有人给他们补上一课,而姚太如就是这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姚太如常去学校名誉董事的李家大院走动,在那里,他认识了田伯林,自然就少不得去这位保长家登门拜访。而且,姚太如去田家还有另外一层思考,他刚筹办起一个国民夜校识字班,急需聘请一位语文老师。

姚太如去过田家好几次,李墨霞并不缺少大家风范,她热情而又文雅,对国民教育的话题颇感兴趣。出人意料,是她主动表达了希望在学校谋个差事的愿望。姚太如一听,自然高兴,说:“你如果不嫌学校池小水浅,这事情太好办了,我们学校正是缺人!”

当时,田伯林在座,他笑了笑,像平时来客一样,礼节­性­地陪在一旁维持场面,尽丈夫的职责,对于这件事,他却没有明确作答。

姚太如知道要办成这件事并不容易,最终做主是寿公。他倒认定田伯林并非那种顽固不化的卫道者,只是软弱驯服而已。

姚太如善侃健谈。他从劳工神圣,到男女平等,到个­性­解放,到封建共和,到科学*,这些题目都能高谈阔论一番。

田伯林跑过不少口岸,这些时髦话题也听到不少,但都无动于衷,唯有听姚太如说来,时有触动。

有一次,扯到婚姻家庭问题上,姚太如眼珠子一转,发出了一通宏论:

[阐述1]姚太如:恋爱,婚姻,家庭,是一种社会现象,一种社会责任。从本质上说,它首先是追求人­性­的完善,所以,它应当是自愿的,自主的,平等的;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平等人格的家庭,无论是谁委屈了谁,谁压抑了谁,谁棱辱了谁,那都是一种不幸,一种灾难。从当今的现实来看,真正幸福的婚姻与家庭实在是太少了!

[重现]出阁时,李墨霞抗婚哭泣的情景。

[阐述2]姚太如:因为权力、财势、门户、欺诈、社会偏见、历史传统从各方面介入了婚姻的选择和家庭的组合,而且,这一切又往往假以父母恩德,亲友关心种种名义,使得个人的反抗很不容易凑效,这便是构成无数爱情悲剧的时代原因!

[重现]婚礼上,田伯林尴尬无奈的表情。

[阐述3]姚太如:但是,除此之外,更有一种可悲的情形,那就是:环境已经给婚姻提供了某种选择机会,当事者却不自知,依然苟安于现状,麻木地生活,这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高论,高论!”田伯林虽然是以惯常使用的客套话附和,但他也意识到这话是冲他说的,只不过他不愿与人讨论家里的事,以免难堪,他像是颇有兴趣地提出了一个反问:“听说姚先生是独身主义者,这话当真?”

“我说过要独身生活,但那不成什么主义。”姚太如闭上眼睛,甩了一下头,又睁大眼睛说,“不说我吧——世界上情愿独身的人其实不少,还有的人在婚姻问题上­干­脆认为:苟且不如无呢!”

“如此说来,姚先生只是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并无超脱红尘的意思了?”田伯林还有点深究的意味。

“我不属于‘苟且不如无’这一类!”对自己的事比对别人的事往往更难说清楚,姚太如字斟句酌,“嗨——只能说,这是生活让我做出的选择——所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问题是二者不可得兼!”

“原来如此...”田伯林似乎有所领悟,“姚先生当是志怀高远的人了!”

姚太如马上发现此时此地不宜深论这些问题,便刹住了这个话头。他噤声闭目一阵,像颇有些抑郁与伤感。忽然,他两手一摊,一声长叹:“嗨——天不助我... ”

当时,田伯林对姚太如这种神经质的惊叹感到莫名其妙,但随后便把它当成了对“志怀高远”这个问题的回答。

[追述,场景5]同床异梦

好些天过去了,一天晚上,田伯林从外面归来,他敲开李墨霞的卧房,说有事相商。看他那说话的神­色­,像是喝了些酒。

李墨霞知道丈夫平时喝酒很有节制,他今天也没有醉,只是显得有点兴奋。李墨霞给他倒了杯水:“你真有事情要说?”

“墨霞,你说要离开家去教书,小波子也愿意带走么?”田伯林从来没这有样提出过问题。

“是啊,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多次了?”李墨霞不解其意,“你怎么突然提起这话来?”

“我想你说这话是认真的,要是这样,我也不打算拖累你了。”田伯林第一次爽快地答应了放妻子出门去教书。他心里明白,这不仅是让妻子去教书,而是很有可能导致他们最终走向分手。

“也不能说是你拖累了我... “李墨霞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这是答应跟我大哥去说话了?”

“姚太如的话说得有些道理,不是两厢情愿的事多为不幸。不过,他不完全明白,真要是把事情办妥却不是我张口便成的。如果我跟寿公说起这离婚的事,他同意自然好,如果不同意呢,我能怎么办?甚至,他要动气教训我一通,事情不反倒弄僵了?”田柏林说。

[心语]李墨霞:这不还是在拖拖拉拉么?不过,你说的倒也是实情。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反正我已经铁心了!” 李墨霞说。

“依我看,你我暂时都不必与寿公去说这事,你最好是先写封信给二兄德公,我想他会开明一些,还可以给你以前的老师周朴写封信,周家与李家到底是世交,让他们先为你说句话,待到寿公问起,我们便好答复一些,那时,事情或许真能够办成,你说呢?”

李墨霞一听,心里豁然一亮。

[思量]李墨霞:真应该使出这迂回的一着才有可能成事!德公以前就极力主张过我从教,周朴老师更会给我说话,抗婚那时,他在信中就出过这主意。他们的意见肯定会对寿公产生一些影响,事情十有*可以办妥。

李墨霞朝田伯林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李墨霞马上给李德凡与周朴各写了一封长信,却没给田伯林看,便立即投了邮。

[解说]在一个保守闭塞的环境里,即使是做出个很小的决定也会十分艰难。只是,现时的李墨霞尚不知道,丈夫这一次的主动行为背后不仅因为有着姚太如的激励,而且还有着与另一个女人逐步接近的更为复杂的情感体验触动了他的思绪。

在这段时间,李墨霞与田伯林仍然维持着夫妻关系。有时,李墨霞也会让田伯林在自己的房子里过夜,但两人对婚姻都有了清醒的认识,这是真正的同床异梦。

[解说]离婚的路如何走,他们各有盘算,仅是碍着李寿凡的脸面仍在徘徊观望而已。而平心静气地交谈又使他们相互加深了理解和同情,甚至还能生出某些好感来。

“墨霞,你那教书的事办得怎样了?” 田伯林解衣上床时问,在田家,丈夫打问妻子的事,在以前是少有的。

“哎,世事变化无常,但不论哪个时候,教书总还算称得上‘清高’二字吧,”李墨霞翻过身来,她明白自己不能成为田伯林的贤内助,如果只是作为田家的摆设,整日无所事事,那无异于一种幽禁,“在家里,我也帮不上你多少忙——你怎么问起这件事来了?”

“现在,女人去外谋事的不少,不过,我们这个小镇上还没有兴起来,我让你向德兄与周朴写信,只是觉得,你与兄长去直说或许有些不便,”田伯林同样明白,既然两人情趣各异,再小心也不能侍候这位姑­奶­­奶­到头,分道扬镳只在迟早,“我是说,总不能让我委曲了你的一生吧...”

“太难为你了——睡下来吧,”李墨霞明白过来,笑了笑,“啊,看来,还是你考虑得周到,我以前就是没又想到这迂回的一着——其实,。在你让我写信的第二天,我便写好了,并立即投了邮,只是没来得及给你看...”

[返回]田伯林吃完蚕豆,喝­干­最后一口酒,准备起身出门:“香嫂,谢谢你的招待了。”

“谢什么呀,可没什么招待呢,是你关照了我这小摊的生意。“黄大香注意到那碟麻辣香­干­一点没动,付账的时候,她说,“如果不嫌弃,得闲时,能常来这里便好。”

“啊哦——”田伯林见到了香嫂有点疑惑的神­色­,马上发现刚才根本没有动那碟麻辣香­干­,这似有不妥,便又拿起筷子挾起一小片送到嘴里,称赞说,“味道很不错,你留着自己吃吧...”

“保长过奖了——请慢走。”黄大香说。

田伯林却转身站住,停了一会,说:“香嫂,请再给口热茶吧——墨霞要去学校教书了,那样,我就得一个人开伙,我有句话想跟你讲,我想,你是不会在外宣扬的,其实呢,我不讲你也能猜着一些,我与墨霞的日子快要到头——起先,一直是她要离,现在,我也随便了。”

“当真了...你们?”这件事,黄大香能想象得出,但仍是着实吃了一惊:“你这话...放心吧,我不会对别人去讲的。”

“我是说,我不阻拦墨霞...只担心她兄长不答应,不过,现在这时势毕竟不同了!”田伯林仍陷在思索中。

[心语]黄大香:你跟我讲这话是意思?难道想让我去转告吴枣秀?那可不行啊!

10

[场景1]远方来信

李墨霞的信发出后一直没有回音,正当李墨霞焦虑不安时,姚太如却给她送来了妹妹李青霞托人几经辗转周折捎来的一封密信。这信没有联系地址,竟在路上耽误了三个多月。

李青霞的信带来了她的忧患意识,却也带给了姐姐更多的鼓舞。

待田伯林算完了这天的往来账目,李墨霞走过去:“伯林,有件事情我想向你说一说,有空闲么?”

每逢李墨霞招呼田伯林,他总是立即放下手头的事,一脸认真地等待李墨霞发话:“你...请说。”

“青妹来信了——”李墨霞直截了当。

“啊,是这样... ”田伯林感到意外,惊讶,但脸­色­显得平和。

“她说已经到了一个光明的圣地,她为自己庆幸。”李墨霞注视着田伯林。

“这... ”田伯林紧蹙了眉头,他似乎要比李墨霞忧虑,“我也听到了好些的传言,那边的势力还不小,现在双方已经打起来了——信中没说点什么?”

“她说我们家里的人将无可避免地站在两个对立的阵营里。甚至说,历史可能做出的无情判决,不能不让她为兄长们的前景担忧,当事者迷,她让我相机劝导一下大哥,可这——”李墨霞一样有着家族的忧患,“青妹在信中也提及了你,感谢你从小对她的关照和爱护,她相信你能明了大局... ”

田伯林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悟出:“许多事情是大势所迫,天意难违,识时务者为俊杰,青妹算得巾帼英豪,你... 可那是着险棋!”

“我并不想像青妹那样,我没有她的胆识,我现在只是觉得谋个教书的职业,也许能够图个洁身自好吧。”李墨霞说。

田伯林连连称是,又试探问,“你不是给德公和周朴去信了吗?”

“姚太如让我别等他们的答复了,我昨天已经答应了他去担任夜校的语文老师,明天便出招生广告。”李墨霞决然地说,“你不是也同意了么?这就行!”

“我倒是同意,”田伯林还是担心,“你不打算去请教兄长吗?”

“我不想去问他了,”李墨霞胸有成竹似的,“如果他不同意就应该来找我们说。青妹在信里也讲了,她希望我过自食其力的生活,依赖和寄生于旧家庭,最终不免要成为它的殉葬品。现在,女人离家去谋个职业毕竟不同于以往的情形!”

田伯林仍有顾虑,“如果寿公不让姚太如聘请你该怎么办?”

“姚太如说他知道如何应对,”李墨霞却象考试小学生似的提问田伯林,“怕就怕兄长找你,如果他问到你的态度,你该如何回答?”

这事,田伯林早想过了,只说:“既然你已经定了,那就别担心我吧,到时候我会有话说的。”

田伯林认为,只要李墨霞态度坚决,到时,他在寿公面前装个无可奈何就过去了,现在只用等着听消息就是。

[场景2]寿公转舵

夜校的招生广告贴出去了,李墨霞为报名的事忙过了好几天,却不见李寿凡过问这件事情,心里又不免有些忐忑。

这天,李墨霞上完课回家,见田伯林独自坐在灯下,悠然地品着茶,他在等候着妻子。待李墨霞坐定,他才说:“墨霞,下午你家兄长让我过大院那边去了一趟。”

“他说了些什么?”李墨霞急切地问。

“看来,他对时局的发展也十分担忧。说现在世风日下,人心浮动,当局无能,前线吃紧,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不止,这世事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他让我把在外地的账目及时结清,尽快催收回来,以防不测,为这些事,过些天我还得外去一趟,十天半月不定,也顺便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势。小波跟着你,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请龙嫂来帮你些日子。”田伯林讲了这些才说到,“办夜校的事,你兄长也问了。”

“他怎么说?”李墨霞以为兄长必定会持反对态度,便­干­脆摊牌说,“今天姚太如让我写了份求职报告呈寄县里,他说周朴已经答应,如果小镇不能安排我,可去其他地方就职。那意思是不必去与我兄长商量,现在,我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我看你还是应该跟你兄长去说说为好,他是小镇学校的名誉董事,他会同意你留在小镇学校的。”田伯林流露出挽留的意思,也许这只是出于客气吧,一会,他又颇有感慨地说:“其实,是我们过虑了,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寿公说,今后我们家的事就让我俩商量着办,他年岁大了,力不从心,希望我们好自为之。说这话时,他那心情还很有些凄凉难受。既然这样,我就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你原来就打算这两天去向兄长请安求教。”

“这么说,是兄长同意我去教书了?真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开明起来。”李墨霞感到意外的欣喜,“我想那一定是二兄与周朴都跟他联系过了!可早些年,只要我一提去外谋事,他便拉下脸来,格外地心烦心燥。”

“是吧,你二兄的信寿公是收下了,谈话时,他还提到德公‘不成功便成仁,成败在此一举’的话,但我不便问信中是不是说到过我们的事,反正此一时非彼一时,有些事他想顾也顾不上,只得听之任之了。”田伯林为李家大院卖了二十多年的力气,他能深切地感受到主子此刻的心境,还不免为之感叹,“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李墨霞不觉鼻子一酸,好一阵沉默,最后说:“那好,我明天便去兄长那里,毕竟兄妹一场,许多事难为了他... 唉!我也跟你说实在话吧,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其实是我们李家人委屈了你,我更是拖累了你,无奈我们没有缘分... 这你就别怨怪我了... ”

李墨霞终于落下了眼泪,她一样有着女人的委婉与优柔。当她意识到走出田家与李家是在告别一个即将崩溃的社会阶层,寻找新的人生出路时,又不免有些拖泥带水。

田伯林也不无伤感,但这个一向软弱的人此刻却表现出了男人的果决:“好了,好了,既然是反复想好了的事,你就别这样。再说,谋个教书的职业不算坏事,到时候,让我给你去送行李吧!”

“不用了。”李墨霞平定了自己的情绪,“别耽误你跑口岸。我们有孩子,往后也还会有往来的。”

[解说]尽管这对夫­妇­早就有了离异的思想准备,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分手时仍不免徘徊反顾。在这个时候,是另一个女人的偶然介入,于无意之中加速了这个家庭的解体,她便是吴枣秀。

[场景3]‘穷’找快活

吴枣秀坐在黄大香当街的铺面上,抱着石贤逗玩。他们唱着一首儿歌:

“推谷,磨谷,三斗三升秕谷,

爹半碗,娘半碗,秀姨也要分半碗,

石贤剩下一只空竹碗!”

“是秀姨一只空竹碗!”石贤争吵着说。

“秀姨一大碗,石贤一只空竹碗!”枣秀故意说。

听着他们的争吵,大香嫂笑着大声喊:“石贤,你都快七岁了,还爬在秀姨身上胡闹,看你这样子怎么能上学读书!”

“我不上学,秀姨只给我只空竹碗!”石贤闹着。

“好吧,爹不吃,娘不吃,秀姨也不吃,全给你了,快过来。”大香嫂哄着孩子。

可是,吴枣秀不放石贤走:“小孩子就只该一只空竹碗、空竹碗、空竹碗!”

“放下孩子来吧!你也真是... ”黄大香看着吴枣秀那快活的神情,似有感触。石贤跑到母亲身边,吴枣秀还要过来抓。黄大香问吴枣秀,“近一向来看你好高兴的... 是姜家人待你好些了么?”

“他们好不好­干­我什么事?”吴枣秀冷冷地说,“反正我是好不起来!”

“他们如果不好,你的日子不更难熬?”黄大香说。

“他们好,我这日子就好熬不是?”吴枣秀反问,“你想让我在姜家呆上一世,那便是快活神仙么?”

“你看你看,又来了!我随便问问也不该?”黄大香抱怨地说,“你这脾­性­真怪,吃铁屙钢似的!”

“哎,不是吃铁屙钢,可也是吃糠咽菜,能有什么好话出来?”吴枣秀笑起来,“你就不知道穷人气大么!”

“可你也不能冲我来呀!”黄大香故意拉下脸,“不识好歹的东西!”

“谁叫你是我的亲姐姐呢?”吴枣秀搂着黄大香的肩膀,“你就不能担待些?亲姐姐你就别计较吧!”

“我不是你什么姐姐,”黄大香想甩开吴枣秀却又甩不开,“你高兴不高兴都拿我撒气取闹。”

“哪敢呢!”吴枣秀就是不放手,“我不叫你姐能还上哪儿找姐去?”

“论理,你该叫我姨妈,不是么?”黄大香笑着说。

“那好办,只要你不生气就行。”吴枣秀便“亲姨妈”、“­嫩­姨妈”、“乖姨妈”地连叫了十几声。

石贤在一旁拍着手笑:“那我往后还该叫秀姨吗?”

“傻孩子!”黄大香见石贤当真了,便说,“以前怎么叫还怎么叫。”

黄大香本打算问问吴枣秀如何对待田伯林的事,她从吴枣秀这穷快活中感觉到了好些的不自在、不安然,但一时间又觉得不便启齿。

[场景4]分居独立

李墨霞正式受聘担任了小镇国民学校的教员。搬家时,田伯林出外地跑码头口岸已经十来天,此时尚未归来。龙嫂帮着李墨霞清扫房子,裱糊墙壁、搬运铺盖行李,还得照看小波,忙了一整天,忙到天黑也未收拾停当。

这时又来了些学生和家长,李墨霞忙着接待,便让龙嫂去田家收拾清扫一下弄乱了的房间,顺便取些茶叶、芝麻等东西来。

龙嫂推门进田家,见昏暗的窗台下坐着个人,吓了一大跳。还算她够胆量,近前两步,才认清是田伯林。

“啊,谁呢... ”田伯林从瞌睡中醒了过来。

“是保长回来了,你怎么不点灯呀?”龙嫂问。

“啊,没事,刚才到家。”田伯林仍然坐着未动,他知道妻子搬到学校里去了。但不知这是失去了什么呢,还是得到了什么,反正这个家已经破碎了。

“搬家的事真是麻烦!忙这种事还不如去打柴锄草爽快,从早忙到这会儿还没有清捡妥帖呢,”龙嫂唠叨着,“你没有吃饭吧,去学校吃饭好了。”

“饿倒不觉得饿,”田伯林推却说,“我很累,今天赶了*十里路,听说沿途有人打劫,只能结伴行走,谁都怕拉在后面,我这脚都跑肿了。”

“这如何是好... 我先给你去烧点水,洗洗手热热脚,”龙嫂边说边下厨房添上水,生着了火,“女人得去教什么书...”

“这里的事我自己来,让我先歇息一会吧,”田伯林说,“你别在这里忙了,你只管去学校那边。”

“那,你稍等一会吧,还是得让墨霞回家才是。”龙嫂说,“唉,我就愁往后你们家这伙食不好办了!”

“你这就走吧,等一会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请你告诉墨霞,“田伯林对龙嫂说:“明天我会去学校看她的。”

支走龙嫂后,田伯林用冷水抹一下脸便上床睡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顾及夫妻情面办事。

同样,李墨霞很忙,她也没有回田家来。

第二天,过了*点钟,田伯林才弄了点东西吃,想一想,觉得还是该去趟学校才是。

在学校门口,没料想到碰上了吴国芬,因为学生正在入学,不方便说话,只招呼了一声。

田伯林进了李墨霞的房子,坐定之后,便说起外地很乱,欠款难收等话题,他还提到一些富户正在暗中安排后路。

李墨霞则说到教师的正式聘书已下,她担任级任老师,小波正好放在自己班上。另外,她还主动承担了夜校语文课的义务教学。

说到这里,田伯林顺便问了一句:“刚才出门的那个姓吴的妹子也是你夜校的学生?”

“她想上夜校,可她姑妈不答应,她一定要我去帮忙她劝说劝说,”李墨霞又问厨房里的龙嫂,“你说,这事她姑妈怎么就不同意呢?”

“哪会是她不同意?她是碍着姜家人吧,吃人家的饭得由人家管。”龙嫂在厨房里作饭,心直口快地说,“天下的事不都是一样?”

“好像不是呢,”李墨霞知道龙嫂说话无心,并无影­射­之意,“听姜信和说,这事全由着他家二婶吴枣秀了,刚才吴国芬也说,还真是她姑妈不让。”

“如果真是她不让,那你也就罢了。”龙嫂回答说,“枣秀要作的事,十头牛也拉不转,你去劝说,她就能给你面子?难说!”

“那我们两人去说吧,你们算得是好姐妹了。”李墨霞提议。

“我可去不得,”龙嫂连连说,“我没有那么不清醒!她这人呀,如果我有事去求她,那还好说话,如果让我去管她的事,那非赚骂不可,你找香姐去跟她说说还差不多。”

李墨霞摇头:“吴国芬说,她已经求过大香婶了,也没用。读书不是坏事,怎么要这样固执?不过,无论如何,这是我的职责,好歹都得去走一趟。”

田伯林听着没有Сhā言。他想,现在可以脱身了:“墨霞,我还得去你兄长那儿回禀,该走了。”

“你不见见孩子?”李墨霞说。

“刚才我在­操­场边遇着了波儿,他说放学后上舅舅家,我们在那儿见得上。”田伯林说着起了身。

李墨霞也未强留。送他出门时,她心里明白,田伯林来她这里已经只算得一位客人了。

[场景5]夜校美梦

黄大香与吴枣秀相对闲坐在当街的铺面上。吴国芬蹦着跳着进屋了,她一脸红晕,额角上沁着汗水,头发乌黑铮亮,那气质很有几分像吴枣秀。

大香嫂看了国芬一眼,笑着说:“长成大姑娘了,走路还这么不稳重,真跟你姑妈一个样!”

吴枣秀却一本正经:“这些天你发什么疯,吃多了没油盐的菜不是?进进出出火烧着了似的,快给香婶挑水去!”

吴国芬平时在姑妈面前很少说话,可今天也许是高兴,她玩笑地说:“你们都厌弃了我,我只得另寻安身之处了,这水我就不去挑!”

“啊哟,你这就想着嫁人了?我可不答应,至少还得给我挑一二年水才放你走!”大香婶笑起来。

“哎呀!我不是这意思。”吴国芬急得直跺脚,“香婶你这么说我,我真不给你去挑水了。”

“快去吧,”吴枣秀催促国芬,“你少在这里废话!”

国芬不高兴地进了厨房,现在她人长大了,吴枣秀却又不能不替她担心,“这丫头片子越大越鬼!”

这时,吴国芬在厨房里大声叫嚷:“香婶,扁担哪儿去了,你快来找一找吧!”

“不就在水缸边搁着吗?”香嫂回应着。

“没有呀,真是找不着呢,你就来找找吧!”国芬仍在叫嚷。

“怎么会找不着?你这妹子也是——”香嫂只得起身去厨房,“还非让我来不可。”

大香婶一进厨房,见国芬手里握着扁担,抿着嘴笑,还摆手示意别让她姑妈知道了。

“你怎么鬼­精­鬼怪起来,不中看的东西!”大香婶低声骂着国芬,“你要怎么着?”

“香婶婶,我有件事求你呢!”国芬附在香婶的耳边说,“我想去上夜校,你替我求求姑妈吧。”

“你伶牙利齿的,自己不能去求?”香婶不答应,“这事还用赖我。”

“我跟她讲过了,她不答应。”国芬说。

“不答应也就算了,这种事有什么要紧?”大香婶也不以为然,“女孩子... ”

“你们就光知道说女孩子怎么的!女孩子不是人么?女孩子认些字、学些珠算有什么不好?”国芬执拗地,“反正我要上夜校,你不给我去说说,我可再也不上你家来了!”

“你不能也用这话跟你姑妈去说么?就说你不作她的侄女了,看她能怎么办,”大香婶笑了,“那你这耳朵根子就会拧断——可你倒好,有事只管来缠着我不放,不答应你,你还有气似的。”

“我真怕了她,她不容我说话。”国芬说。

“噢,那我也怕她。”香婶说。

“我知道,我姑妈谁都不信服,可她就信服你,”国芬耍赖地,“我特意求你做做好事,这还不行么?”

“上夜校真有那么要紧?我才不信。”但香婶被缠不过,最后只得答应了,“好吧,快挑水去,少罗嗦了!”

“好的,你这是答应我了啊!”国芬这才挑起水桶出了厨房,又把石贤带上,“跟姐挑水去。”

[解说]这些天,吴国芬越想越觉得这夜校非上不可。认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天天与炳哥见上面。她以为,能够去上夜校就是找到了离开姜家,通向美好未来的大门。所以,一切想入非非的梦幻便不时地在她心里涌动,人也就有了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吴国芬相信香婶一定会帮她向姑妈讨出句答应的话来。

可是,黄大香一走进到屋里,吴枣秀便说:“这鬼妹子是让你来说上夜校的事吧?她休想!”

“你不让她去,便跟她好好说去,亲侄女呢,你何必让她见着你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香嫂说,“如果她真能认得几个字,拨得几下算盘,那也不是坏事。”

“识字不识字都一样,你能指望女孩子有什么大出息!”吴枣秀说。

“像你和我,见着自己的姓名也弄不清是倒着还是顺着,吃的亏少么?”黄大香替国芬争辩。

“嗨,如果人家要存心欺负你,把你倒提着走,你也奈何不得,还用得着你去管名字的倒和顺?”吴枣秀说,“这中间的事你还没弄明白,不见这鬼妹子风风火火着了魔似的,我能不管着她?”

“国芬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自然能懂些事了。”黄大香觉得处在青春­骚­动期的国芬,行为不算越轨。“你能叫她不长大?老是个小女孩不也让人发愁?你觉得国芬对炳卿有了些意思不是?”

“不是,你不知道。”吴枣秀­干­脆把话挑明,“国芬刚一说上夜校的事,姜信和那小子就说上夜校如何的好,那小子跟他爹没两样,我能放心么?”

黄大香“啊”了一声,马上明白过来,也觉得这事还真该留点心。

[在河边]国芬正巧遇上张炳卿去浸泡竹篾,她便让张炳卿替她先在夜校报个名。张炳卿却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了,不过,报名的事不用急,随时都行,只是得先与家里人商量好,实在去不了就不要勉强。

国芬这时才发现,张炳卿似乎比先前瘦了许多,那心绪也不太好似地。她本想多问几句,石贤却等不得,生气地先跑回家去了。张炳卿也像不愿多说话,只让她赶快回去。

石贤飞跑着回家,他报告:“芬姐姐与炳哥在河边老是说话。”

“我想国芬会在心里明白的吧,也真是该及早给她向张家提提这亲事了... ”黄大香见国芬进屋便把话打住了。

“石贤跑得这么快,让姐姐追也追不上了。”国芬掩饰着说。

国芬怀着心事,挑水进厨房时,大香婶迎着,关照她:“慢点儿,慢点儿,别让水荡出来弄湿了地面——哟,你... ”

水桶还是撞在门槛上,把狭小的厨房弄湿了。国芬赶紧拿起扫帚去扫。她自我解嘲地说:“幸亏是大热天,洒点水更凉,我再去河边挑便是了。”

“你这水是去外国挑来的?一去老半天!”吴枣秀板起脸训斥国芬,“我就知道你是丢魂落魄了!”

国芬忍不住要顶上几句,大香婶却用眼­色­止住她:“这大热天,风一吹便­干­,不要紧的,只要你不惜力气,能多挑几担更好。”

国芬看这情势,估计上夜校的事还没说好,便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就当我永远是三岁两岁的小孩,什么事都管得死死的!”

[解说]其实,吴枣秀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婚姻问题上,吴国芬有着很强的选择­性­。

11

[Сhā述,场景1]拒绝苟合

当初,骨瘦伶仃的吴国芬随秀姑妈来到姜家,姜圣初脸­色­冷漠,心里很不高兴。

姜圣初是出于不得才已收留了国芬,这是为了笼络吴枣秀所作的让步,不过,他也算计过了,国芬已有十来岁,能做些事,不算白养着,同时,国芬的长相还不错,只比他儿子姜信和小三岁,如果到时侯能收作儿媳­妇­那就更是便宜。

随后,国芬在姜家做事手勤脚快,从不多言多语。姜信和的母亲见了也想就汤下面,收下国芬这个媳­妇­。

话虽然没有说透,吴枣秀却完全明白姜家人的用心,国芬大了以后,也有所觉察。

在姜家,一家之长的姜圣初整天骂骂咧咧,吴枣秀对他心存厌恶,国芬也不喜欢,却不敢言语,惟有姜信和则是敢于反抗父亲棍­棒­的人物,有时,他还在父亲面前替国芬辩护几句,遮掩一些过失,或者帮她出些力气,完成一些力所不及的家务。因此,尽管吴枣秀背地里警告国芬不得理睬姜信和,国芬却仍不免与姜信和有些接触。

[解说]其实,吴国芬对付姜信和是颇有心计的。两个多月前,他们还有过一场撕扯!

那一天,国芬去后院喂猪,姜信和争着去给她提潲桶。国芬低着头搅拌猪食,姜信和从后面看着她。

突然,姜信和拦腰抱起国芬,两人滚到了旁边的草堆里。

国芬吓了一跳,待她明白过来,便死命反抗。用膝盖顶着姜信和,小声警告:再不放手就叫人了!姜信和只得站了起来。国芬满脸通红,急忙回屋里去了。

姜信和第一次­干­这种事,不知会发生什么后果,吓得不敢回家。但吴国芬没有声张,相反,又回后院去喂了猪,把草堆还了原,像没事一样。

这件事业更催动了国芬的少女情怀,但她的心上已经有了张炳卿,她不是个随便的人,生­性­并不软弱,她知道该如何去捍卫爱情的纯洁。

倒是姜信和发生了错觉。几天以后,他又故伎重演。

大清早,国芬在灶下生火做饭,姜圣初远地卖布未归,吴枣秀与姜银花赶早去河里漂洗蓝布。

姜信和挑水回来,见厨房里没有其他人,便绕到国芬背后,猛地扑了过去。

这一次,国芬早有准备,她一侧身,用握在手上的一根木柴使劲戳过去,姜信和痛着撒手走开了。

姜信和只得也当了一回哑巴,私下里领受了这个教训。事后,吴国芬明白地告诉姜信和:“你如果再敢欺侮人,我也不惜毁了你!我死也不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当时,姜信和咬牙切齿地望着吴国芬,一字不回,转过身去不理睬她,但只过了两天,姜信和的恨意便消失了,他又主动地与吴国芬搭上了话,因为,吴国芬不是只说了句不肯­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嘛!

[返回]所有这些情况,吴枣秀一直不知道,她只见到国芬并没像她一样也横眉冷眼地对待姜家人,还当国芬与姜信和串通一气,才吵闹着要去上夜校。

[Сhā叙,场景2]不计前嫌

国芬在姜家寡言少语,对姜信和谈不上有什么好恶。只是生活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里,不免有些异­性­相引的自然心态。

上夜校的事,国芬除了担心姑妈反对之外,她还顾虑着姜圣初,因为毕竟吃着姜家。于是,她在背地里试探着跟姜信和说:“我听人说,有人办了个什么夜校,看你平时爱画爱写的,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怎么没去?我是第一个报名的,早开始上课了,老师是保长的老婆,她讲课可新鲜呢!”姜信和对吴国芬说:“你问这件事,是不是也想去上夜校?”

“怎么没见你声张过一字半句?”国芬没有说自己想不想上夜校,“难道你是瞒着你爹去上夜校的?”

“瞒他什么,是他受不得那份钦敬!读书不是件坏事,凭什么得问他?”姜信和又说,“你是听谁说这事的?你肯定也想去上夜校了!”

“我今天早上去河边洗菜听人说起这事,”国芬掩盖了她想借此与张炳卿接触的那份心思,“你先读些日子,如果真是好,我便去。”

吃晚饭的时候,国芬又当着姜圣初的面问姜信和:”你们夜校上课早么?如果得赶早,我替你去挑水好了。”

“上什么夜校?”姜圣初问。

“不早,”姜信和不理睬父亲的问话,“挑水的事误不了,不用你替代。”

姜圣初愣了一下,却不再发话,闷声不响地走开了。

[心语]这下子,吴国芬的心里有了底:既然儿子上夜校你姜圣初还管不了,我不姓姜,那就更不用顾忌你了!

果然,姜信和对吴国芬上夜校的事不光热心,还十分地仗义。

那天,姜圣初听说国芬也要去学校报名上夜校,他当即气呼呼地嚷着:“我家还养得起一个公主少­奶­­奶­么!一天一餐­干­饭两顿稀饭还没个着落,你去读什么书?如果让女人读书办事,男人不就得生孩子抹锅台去?”

“你唬什么呢!”姜信和马上出来顶撞,“人家姓吴咱姓姜,她没写卖身契给你,你管得着么!女人读书办事你没见识过?保长娘子不就是,叫嚷出去不怕别人笑话你!”

姜圣初的老婆在床上躺着,也边喘气边唠叨:“又生什么是非呢?家里才安宁几日便不自在了!上夜校也不误你的工,这事你就让她姑妈做主好了。唉!我这双眼怎么还闭不上呢!能烦得死的早被你们烦死了... ”

姜圣初没话说了,国芬上夜校的事就全凭吴枣秀做主。剩下来的事,就只有吴国芬如何去跟姑妈磨嘴皮子了。

[返回]国芬又一次求助了香婶,但香婶好像也同意了秀姑妈的看法,意思是让她与姜信和出双入对上夜校太碍眼,往后也不好跟张家交待。

[Сhā叙,场景3]多方求助

国芬不想多作解释,既然这样,觉得只能去求另外一个人,那便是李墨霞。她以为保长待人和气,保长的太太自然也好说话,再者,是她在办夜校,理当管这件事。

国芬真去找了李墨霞,甚至还漏嘴说了句:田保长也叹息过她可惜读少了书。

李墨霞听后,果然很同情国芬,并且答应去开导吴枣秀。她不十分了解吴枣秀的为人,在她的印象中,只觉得这女人很有几分泼辣,一时间,她还想象不到,丈夫会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中叹息过这小妹子读少了书。

姜信和在吴枣秀跟前也时不时地说起夜校如何火热,谁家的姐妹或夫妻同上夜校,学习进步如何快等等一档子事,他能把国民教育的意义,学文化的好处讲得头头是道,这是在试图说服吴枣秀。

因为姜信和晚了一辈,吴枣秀不便对他这种旁敲侧击计较,只装作全不在意,或­干­脆把话头叉开。

吴国芬却十分明白:你姜信和不说还好,越说得多姑妈越厌烦,越不会同意。

[解说]可吴国芬是这样一种人:她既不愿与姜信和合谋对付姑妈,也不肯当着姑妈的面去奚落姜信和。

就因为姑妈始终不肯松口,这天早晨,国芬又再一次去找了李墨霞老师,说她想认些字、学些算盘,将来不给人当牛作马,但姑妈觉得住在人家,吃在人家,怕听闲话,不让她来上夜校。对此,她再三保证,绝不会误了给姜家做事。

吴国芬这么认真地去找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说话是第一次。为了这几句话,她想了好几个晚上,她深恐李墨霞不答应,说着说着,还真是动情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国芬从学校出来时,在门口正巧遇上田伯林。凭着女人敏感的直觉,她觉得田保长肯定会答应替她向姑妈求情似的,于是,又再三拜托了他,这一回,国芬算是没有弄错,事情立即出现了转机。

[Сhā叙,场景4]深为感动

当时,吴枣秀听姜银花说吴国芬上小学校去找李墨霞去了,她便赶忙赶紧地去追。

国芬在回来的路上,正巧发现姑妈蹲在远处的拐角口的路旁低头系鞋带,她想必这一准是来找自己的,便赶紧拐进小巷,从另一条路回家了。

吴枣秀系好鞋带,立起身来,又急匆匆地向学校赶,一抬头,不意见到田伯林就走在她前面的不远处,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田伯林进了小学校的大门,她觉得跟着进去有些不妥,只得转到学校围墙的侧面,想在那里等侯国芬出来。

­操­场上,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歌曲,正在列队集合举行朝会。

一百多名小学生整齐、嘹亮的童音汇成的歌声,有如一泓清澈温润的山泉,让人感到一种身心沐浴其中的畅快。

吴枣秀不觉被歌声吸引住了,她从墙洞里望去,学生们拍着手,踏着步,列成几方队伍,然后,随着哨音与口令立定下来。孩子们纯真可爱的面庞,认真­操­练的身姿,使人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气。

[闪现]吴枣秀父母过世得早,没有上过学,连在放牛坪里与同伴玩耍嬉戏的机会都很少。成年后,吴枣秀的日子更不顺心,她举目无亲,常是自暴自弃自怨,有如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

现在,她见到眼前这情景十分地感慨,十分地羡慕,她甚至对姚太如向小学生所作的演讲也听得入神。

她不一定能确切地领会那“社会未来”、“时代先锋”、“创造新生活”等等词语包含的意义,但她有着自己的感受,同样受到激励,产生了兴奋。

[解说]这只是一个触发点,积郁在她内心深处的许多委屈怨恨、苦恼幽思,此时升华成了一种新的意识。

[心语]吴枣秀:为什么一定要让后来人过跟自己一样的生活呢?便是自己,不也是该另寻出路吗?

学生的朝会结束了。吴枣秀没有再进学校去找吴国芬。她一边思忖,一边往回走。

田伯林从学校出来,赶上了吴枣秀。他招呼:“枣秀,你去了哪里?我有件事,正想与你说说。”

吴枣秀见田伯林向四周打望着,她也多少有点顾忌人言,便说:“是真有事吗?那就上你屋里去说好了。”

这是吴枣秀第一次进入田家。两个人都忧虑着未来的生活前景,能说的话自然不少。

田伯林从外地见到的新闻说到自己家里的风波,最后又讲到了刚才见到吴国芬的情形。

吴枣秀默认了田伯林的一句话:“看眼下这时势,我们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上夜校的事你就由着国芬去吧,她人也不小了。”

[解说]有句 “乱世出英雄’的话。吴枣秀不一定成得了英雄,但她能感受到这个社会的动荡。社会结构的急剧变动确实给每个人的未来提供了多种选择的机会。

吴枣秀回到家里,却板着脸孔斥责国芬:“你可别鬼­精­鬼怪到处乱窜,要是这样,我就偏不让你去上夜校!”

[心语]吴国芬听着,并没有回话,只是心里很不高兴:怎么说偏不让我去夜校?原本就是你不让我去,我才托人说话的,谁鬼­精­鬼怪到处乱窜了?

可吴国芬一转念,她又乐开了:姑妈这话不就是说已经同意我上夜校了么?既然你答应了我,我还去窜什么——这一定是田保长把姑妈给说通了!

[返回,场景5]劝学上门

李墨霞并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变化。当天晚上,她决定去找吴枣秀,便先上黄大香家,想了解一下吴枣秀不同意吴国芬上夜校的真正原因。

黄大香同样不了解吴枣秀的思想转变。听李墨霞说过来意,她当即替吴枣秀作了解释:“国芬寄居姜家,比不得别人家孩子的自在。其实,枣秀是把国芬当命根子看待的。现在国芬人大了,心大了,作姑妈的自然会管严一点。虽说国芬这孩子稳重,心眼灵透,出不了事,可枣秀的­性­子生就了,从来说一不二。她厌倦姜家老大,这事别人去劝也说不一定顶用,恐怕只能委屈国芬了。当然,如果老师说得动枣秀,那自然是好事——等会枣秀会来这里的,姜家你就不必去了。”

李墨霞连声说,“是,那也是”,她能够理解,男女大防从来就是一道禁锢人­性­的藩篱,怪不得吴枣秀要多这个心。

正当这个为难的时侯,吴枣秀推门进来。她不料李墨霞在座,招呼一声又想退出门去。她说:“我是特来告诉香姐,今晚得下了那匹布才好,你可别等着我上夜摊了。”

“那不要紧,可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要走呀,” 黄大香叫住吴枣秀,“工夫在手上,坐一会无妨。”

李墨霞连忙让座:“枣秀,你就坐一坐吧,我有点事,还正想去找你呢!”

“找我?”吴枣秀只得留下来,“是说让国芬上夜校的事吧?”

“是呀...你先坐下来吧。”李墨霞说。

“如果只为这事,我答应你们就是了。”吴枣秀说,“既然国芬惊动了你们这许多人,我作姑妈的再怎样也拦她不得了——我这不是说戳气的话!我当了一辈子牛马,何必还要死死地揪住她呢——我这便去跟国芬讲,让她去你那里上夜校就是了。”

吴枣秀爽爽快快的应承反倒让人感到十分意外。黄大香与李墨霞没有来得及答话,吴枣秀便告辞了:“就这样说定了,我哪敢当着你俩的面胡乱应承!”

吴枣秀是知道张炳卿已上了夜校,也了解到国芬并非与姜信和合计行事,这才同意了国芬去上夜校。

早晨,她叫过国芬来,还作了某种暗示:

“听姜信和说来,人人事事都不如他,那夜校就像是为他办的一般,真有那么回事?”

“我没去过夜校,怎能知道?”国芬回答。

“看来,这夜校你是一定要上了?那好吧,你要去便去,是为了认字读书也罢,是想着哄吵玩耍也罢,我全都由着你了,不过,你心里得放明白些,”吴枣秀神情严肃地说,“这个世界上的人,谁好谁坏,你得认准!如果你跟错了人,进错了门,那投河上吊抹脖子就是你的事了!”

吴国芬没有回话。她姑妈至少有一点没说错,她不只是为着上这夜校才钻天入地闹着要去上夜校的。

[解说]上夜校的事如愿以偿,带给了国芬更大的兴奋与满足。她正值情窦初开,满怀一片纯情,有着无限的向往。

可是,就在前几天,张仁茂在顶楼爬起爬落,整整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也不肯服药,只说是生了点小病。其实,他是在经过反反复复的考虑之后,才十分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断:给侄子找的女人不能是吴国芬那种心­性­!

[场景6]国民小学

张炳卿独自一人坐在的阶台上,他觉得没劲,没神,没有主心骨。

[遐想]张炳卿仰望着升起来的月亮:这天空到底有多深多高?这世界到底多宽多大?人来到这世界究竟为了什么?那美好的社会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唉!”张炳卿长叹了一声。

“大丈夫处世,何必长吁短叹!”姚太如洗完澡回来,从背后在张炳卿肩上击了一掌,“我猜你肯定是为一个什么女人伤脑筋,难道不是?”

“我哪能如你一样快活自在?”张炳卿刚才看到姚太如他们跳高时就冒出一个想法来:难怪姚太如快三十了还不肯娶亲成家——整日里这么无忧无虑的!如果他有老婆孩子,恐怕就不会这样轻松了,“你真有事找我?”

“还是去我房里说吧!”姚太如拉起张炳卿便走。

张炳卿与姚太如面对面坐在书桌两端,没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入几片清辉,把人影映在粉墙上。

“你也不愿说女人的事么?那好,我便不问了。”姚太如想了一下,他知道张炳卿是个很稳重、很内向的人,便提起正经事来,“夜校办起来了,我想学员中间应该有一个管事的,就叫做班长吧,我想请你来当,怎么样?”

“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管事,”张炳卿心里只明白一点:这夜校除了认字学习之外,当初他们在一起写传单时就考虑过,以后得经常聚会,这该有个什么公开的招牌掩护,用姚太如的话说就叫外围组织,“不过,你让我怎么­干­我还是愿意去­干­的。”

“到时候,你会知道怎么­干­的。”姚太如放心了,“最近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没有,”张炳卿几分忧虑地提出一个问题来,“你说,怎么这警察所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你是说他们对贴传单的事没一点反响?”姚太如不解其意。自从那次以后,张炳卿他们又贴了两次传单,“你这是担心呢,还是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他们一不抓,二不搜,不慌不忙,像没事一样,照样过他们的舒心日子。”张炳卿不免有些沮丧,“老百姓开始震动了一下,过些天又都冷了下去,好像并没多少人挂心这种事。”

“你­性­急了么?”姚太如笑起来,“你不去自首,警察所怎么来抓你?现在全国到处有­骚­动,有叛逆,有起事,当局要搜搜不到,要抓抓不了,你说他们能怎么办?还不是只得装没事,装太平!”姚太如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这就说明老百姓对当局的仇视和不满已经到了相当普遍的程度!”

“老百姓首先得穿衣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生计,各人有个人的心思。”张炳卿真正的忧虑在这里,“仇恨也罢,不满也罢,事情一过,他们就冷了,淡了,就像是一些点不着的柴草。”

“好比喻,但不能说是点不着的柴草,而是有没点着的柴草!”姚太如笑起来更像个孩子,“这话确实能够形容眼下我们这个小镇的情形。”

“你别笑。你见过我伯父,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一起时乘着酒兴,常常怨气冲天,摩拳擦掌,但酒醒过后又都食消气散,各奔东西。他年轻时也闯荡过,现在却感到无可奈何。所以,他才为我想到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的事情上去了。你说,连他也这样,其他的人还点得燃么?”张炳卿这时才把许多日子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愁闷理出个头绪来:他与伯父真正的分歧只在这里。

“所以,你心里才不快活,所以,你才好些天没来我们这里了,是吗?”姚太如走近来问。

“可我还是来了。”张炳卿说。

“我相信你会来的!”姚太如拍了拍张炳卿的肩头,“老表同志,我说你比喻得好,但事情的关键在于:既是柴草,哪里会点不燃呢?可为什么点不燃?一是柴草还没聚到一处,现在老百姓虽然普遍不满,到处都有抗争,但多是自发的,盲目的,分散的;二是我们这些火种自身也燃得不够旺盛。你想,这会儿就凭着几张传单,怎么能把这些柴草点着,并且燃起熊熊烈火?你是太急躁了!”

姚太如在床上躺了下来,一会,又霍地站起,把椅子移近张炳卿:“我想,如果全国大多数人都与我们在一起,柴往一处堆,力向一处使,心朝一处想,那末,光明美好的前景就必然到来!你说是不是?但可惜的是,许多人还不能够明白这道理,还没有走到一起来... “

姚太如说得神秘而又自信,忽然,张炳卿心里豁然一亮:“我明白了!你是...”

“我是什么?”姚太如问,“你明白什么了?”

“你是*,目标就是共产。”张炳卿小声说,“难道不是?”

“可共产是要杀头的...”姚太如依然带着笑,“你不怕走这一条道路吗?”

以前张炳卿也问过姚太如是不是共产党,那时他是断然否定,而今天说的这话,说这话的神­色­显然不同了,言外之意是:你想当*就得不怕杀头!

张炳卿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但实际上,在他心里却早已有了这种向往。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来由很远的话:“我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成家,可我...唉,还很为难啊!”

12——14

12

[场景1]立场不稳

[承前]进了小镇时,张炳卿仍然让李寿凡甩手摆脚地走在前面。小镇人见李寿凡回来,都近前去看热闹,一下子就围拢来不少的人。

李寿凡沿途打拱作揖,口里忙不迭地说:“李某罪恶深重,对不起父老兄妹,特回家乡投案自首,犹望各位恕罪。”

李寿凡的脸上还堆着笑意,这让人们感到他依旧是原来那付乡绅派头。

在进办事处的时候,李寿凡回转头来再三向在场的人请罪致意,有个别人上前与他拉话,仍称他为‘寿公’。

[权威]这时,恰逢林主任在楼上见到了这一情景,他气愤极了,不顾腿脚有点跛,三步两跳蹦下楼来,猛地一声大喝,令李寿凡跪下,李寿凡迟迟疑疑地跪下去,这个北方大汉只一提,把李寿凡放在台阶上,按下他的头去,当即叫人拿绳索将他捆绑了。

龚淑瑶一直站在台阶里面的花坛边没有近前,这时见林主任发了凶,感到情势不妙,稍作犹豫,便挤上前去,带领群众呼喊了几句口号,一下子灭了这地主分子的威风。

林主任站在台阶前向人讲了一通话,使出来一个“下马威”:

警告李寿凡不要耍花招,必须老实接受群众的审判,交待自己的罪行;

同时号召人们站稳立场,划清敌我界线;

随后,林主任指派民兵押着李寿凡,给挂上块逃亡地主的牌子游了一趟街,最后才送进区里临时开设的监牢关押起来。

[惊悟]张炳卿见到林主任的态度,这才想起自己对李寿凡的处置似有失当之处,皱着眉头,也没有与人招呼,一声不吭地进厨房里弄饭吃去了。

炊事员高司令一边热心地忙着弄菜,一边好奇地打听追捕李寿凡的情形。

张炳卿只简单地回答了他:“李寿凡走投无路了,只能自首归案,否则,就会罪上加罪。”

高司令却说:“依我看,李寿凡这个人还算不得恶霸,只不过多了些祖产祖业,这也怪不了谁。那一年,国民党军队过境,如果不是他出来说话,还差点把这小镇子给血洗了呢!”

“那很有可能是谣言...”张炳卿正欲向高司令作些解释,只听得林主任“他妈的,妈的”骂着来厨房了。

“­操­你妈的蛋!怎么搞的,”林主任见张炳卿正在吃饭,立定下来,拉长着脸,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你立场跑到哪里去了?竟敢让地主分子耀武扬威,你­奶­­奶­的!”

张炳卿只得低着头吃饭,并没有顶撞,他觉得自己没有占到道理,可他也没有认错,过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句话:“我当时只想到他跑不了,便没有考虑到其他方面。”

“真是不行!”林主任又骂了几句“妈的”才愤愤地走开去。

张炳卿十分惊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应该给李寿凡一个下马威,杀下阶级敌人的气焰来呢!他并不清楚自己也被一种潜意识在支配着:李寿凡投案自首,如果能够洗心革面,也是可以给他一条活路的,不是说对俘虏还讲个优待吗?

[解说]或许,应该说这‘醒悟’依然不够深刻,能说这里面没有隐含着那种叫做人皆有之的侧隐之心吗?人­性­并不是轻易就消灭得掉的!不过,谁也不用怀疑张炳卿的对阶级斗争理论的信奉,他此时此刻还正在反省自己一时的糊涂,认真思考着下一步将如何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揭露李寿凡的阶级罪行呢!

刚才发生的所有这些情景,全都让注足在食堂门口的龚淑瑶看在眼里了,但她没有露脸,一见林主任从食堂出来,便马上转身上楼去了。

[场景2]探虚访实

斗争李寿凡的大会正在筹划。

近来,龚淑瑶夜里常常睡不好,她是遇上难题了,这天一早便去了张炳卿的办公室。

主人还没有来上班。龚淑瑶打量着这间十分熟悉的房子,虽然不及她在这里当­妇­女主任时的整洁,但仍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在调到区办事处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却很少再来这里,今天,她来这里也还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

像这等级别的政府机关,还不够资格配置勤杂人员,龚淑瑶去找来了扫帚,开始打扫房子,整理桌椅,那是以前她几乎每天都要争取去做的事,这算是一种工作积极­性­的表现。

张炳卿来上班了,一推门,见龚淑瑶端坐在案桌的那一头。再一看,房子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把传统的‘太师椅’也已经擦拭过,像是在等待主人的就位。

“张队长,你吃过早饭了?”龚淑瑶起身相迎,满脸笑意,“你定是下乡才回来?”

“啊,淑瑶,你来了——我没下乡,国芬照应不过来,把地也快荒了,我赶个早,刚浇完菜园子。”张炳卿的头上还冒着汗,“你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大事?我来找银花,想打发她下乡去调查一下­妇­女受李寿凡压迫的罪恶事实,为感谢你一向对­妇­女工作的支持也该来看看的。是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今天算是特意前来拜访你,”龚淑瑶让张炳卿坐下来,“向来,我不是有事没事都少不得要来找你炳哥队长的吗?”

张炳卿笑了一笑,坐下来,等候着龚淑瑶发话,心想:她不可能没有什么事情。

“林主任说马上要召开斗争李寿凡的大会,李寿凡这地主分子真不老实!昨天,林主任在办事处门口把他按着跪下,我喊了几句口号,他还恶狠狠地斜了我好几眼——”龚淑瑶“哼”地冷笑了一下,这可以是表示对敌人的轻蔑,也可以是表达自己的无可奈何,“炳卿哥,这次你见到了李青霞吧,听说她当上了我们这个地区的宣传部长,真不简单——不过,我知道,你是他的大恩人,她参加革命还亏了你当年爬墙把她接出李家大院呢!”

“我那时候知道什么,还不是跟在那些学生们的后面瞎闹?至于爬墙一类的事当然得靠我了,”张炳卿一时判断不了龚淑瑶的来意,“这次,李寿凡逃到李青霞的家里,她能不检举揭发么?你觉得——”

“我觉得李青霞大义灭亲不简单!那时候,小镇人谁也不知道你们是在一起闹革命,”龚淑瑶望着张炳卿,略带调笑的意味,“像我一样,更是呆笨得没法说,便是到了后来,我们在一块上夜校时,也还不知道你就是共产党,直到我接替你当了一阵子班长,让警察抓去拷打审问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炳卿哥,那时你也太不关心我的进步了——你没有忘记记吧,我本来是打算邀你一块去投奔革命的,可你...你当时会在心底里看不起我罗,不是吗?”

“可...可那时还是件很危险的事呢,”张炳卿只得笑了一下,“只是,就为这事,不料你现在还对我有意见呢!”

“我能有什么意见?你不是连国芬妹也没有带她走么,我就更没有资格对你有意见了!”接着,龚淑瑶像是坦诚地提出一个问题来,“说真的,我今天是特意来向你请教的,你说,这斗争李寿凡的事,我要不要上台去发个言?如果一定要我发言的话,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你能想到,家里人能让我知道些什么呢!可我说什么别人也不会相信啊...”

“你是觉得有话也不好说么?那就有什么说什么吧,如果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也就不必勉强,”张炳卿知道龚淑瑶的婆家人与李寿凡关系密切,猜想是有人对她施加了压力,便问,“是谁让你一定得发言么?”

“那倒没有,”龚淑瑶从这话了解到张炳卿并没有把陈家与李寿凡的关系看得特别严重,至于玉石手镯之类的事情,他肯定也不知情,“但是,作为一名革命­干­部,能不积极参与斗争吗?”

“那当然,谁都应该积极主动地投入这场阶级斗争中来。”张炳卿以为自己明白了龚淑瑶的来意,“你要是想争取进步,也还有许多别的工作可以做呢,依我看,你一向很积极,不能光凭上不上台发言就否定你的——你也没必要担心别人说你什么。”

“有领导信任,我根本不担心!”龚淑瑶放心了,她站起身来,略带*地,“呀,你张队长是个大忙人呢,我是不是得走了,让人以为我大白天老拉着你在这儿说闲话也不好!”

“我还真得下乡去,那次国民党军队过境,抓了我们七八个农民,当时打死三个,有几个还在,我想去调查一下这件事,”张炳卿是担心这样拉扯下去会误了工作,“不过,这也算不得是扯闲话。”

“当然,我们谈的是正儿八经的工作,炳哥队长也真是...”龚淑瑶笑着,审视着张炳卿那正经得有点紧张的神­色­,随即转口,“只有那些爱说闲话,爱管闲事的人才会拿它传来传去的——你这队长当得稳稳当当,更不用担什么心!”

“我不是这意思...那,那往后你多上我家去聊聊吧,”张炳卿说,“国芬也是张闲不住的嘴。”

“是吗?”龚淑瑶稍作考量,随即打定一个主意,“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好吧,恰巧我今天得下乡去了解一些­妇­女工作的情况,那就让我就陪你一块走好了,一路上,我们还可以继续谈谈今后的工作!”

[解说]打倒李寿凡首先是小镇人的革命,在他们心里,张炳卿有如一面旗帜,龚淑瑶心里明白,能紧跟在他的左右到小镇各乡各村去兜一圈,至少在眼下,比跟在那个外来的北方人后面要更加沾光,现在,龚淑瑶觉得她不但需要有人给她遮护,也还需要有人为她张扬,她随机应变使出的这一着棋,实在­精­明得很!

[场景3]惯­性­思维

晚上,办事处会议室里,林主任正在主持讨论斗争李寿凡的有关事项。

首先,张炳卿主动检讨了自己对敌斗争的经验不足。当时土改虽然结束,但复查即将开始,他认为对李寿凡的斗争是巩固土改成果的必需。不过,他也还说到:“我们只有坚持说理斗争才能真正深入发动群众,现在群众众说纷纭,我建议立即派人去外地调查清楚李寿凡在那次国民党军过境时的活动情况,这不但可以凭有不有三条人命案给李寿凡定罪,而且,对深入发动群众也大有好处,因为一些传言至今还迷惑着一部分人,而要弄清这一情况并不困难,那支国民党军后来溃败投诚,那位司令长官以及其他当事人还在。”

对此,与会者的意见并不相同,有人说:“我看根本就用不着来那么多的罗嗦,有没有命案都一样,反正李寿凡是地主,是敌人,怎么都少不得他这具祭天的牲礼!”

在双方的争论中,只有龚淑瑶没有发言,她一直在非常专注地观察林主任的态度。

“调查是往后的事,先开了斗争会再说!”到最后,林主任仍然指定张炳卿全面负责组织这次斗争大会,“上次斗争会没有开成,这次你可得当心,能不能斗倒斗垮李寿凡,我就看你有不有斗争­性­!”

当时,张炳卿丝毫没有推脱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也希望紧跟形势。

为了斗争李寿凡,张炳卿立即通过各级组织和各个政府部门对群众进行了充分的组织动员。具体的宣传联络工作,则交由龚淑瑶一手办理,龚淑瑶同样不辞劳苦,兢兢业业,而且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但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心想着“绘画绣花”的张炳卿却坚持他 “深入做细致思想工作”的那一套,这对于习惯了“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打”字当头的人而言,自然显得婆婆妈妈。

[解说]江山打了下来,革命大功告成,暴风骤雨式的阶级斗争本应尽速结束,这是民心所向,然而,为即得利益驱使或者对“斗争理论”着迷而不肯善罢甘休的人也不在少数。

[场景4]顽固落后

大大出乎张炳卿意外的是,寻访‘苦主’时, 他那“以理服人”的主张就连在黄大香与自己家里人的面前也碰了个软钉子。

[浮现]当时,不但儿子石贤说不动母亲,便是张炳卿自告奋勇前去摆阵,讲了一大通道理也没解决问题;

黄大香仅是脸­色­沉闷地听着张炳卿说教;

张炳卿回到家里,连连摇头,对妻子国芬无可奈何地一笑:“没见过像香婶这样顽固落后的,她不动半点声­色­,就是个光听不回话,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浮现]张仁茂的思想同样跟不上这形势,他听着不以为为然,甚至Сhā嘴说:“依我看,你大香婶比起有些人来要好多了!你以为所有举手呐喊的人都同你一条心么?才不是,像龚淑瑶,我看她那革命就不是你那革命!”

[浮现]近年来,张仁茂一直闷闷不乐,张炳卿外出缉拿李寿凡,一到家,张仁茂就冲侄子说:“李寿凡不是只死虎也是只饿虎,你背回来还想充武松么!”

[解说]之所以这样,是前些日子,龚淑瑶趁张炳卿外出对李松福煮酒的事进行了传问与刁难, 张仁茂由此生出许多疑惑,认定这女人没怀好心,这是冲着他张家人来的。

可张炳卿并不这样认为,笑着说:“伯,你何必为禁酒的事老是记恨人呢?这酒禁是迟早得开,但在既然上面有领导说现还得禁,那你就别去怪责龚淑瑶了,你那喝酒的事,我看还是克服克服一阵子吧!”

“你伯还算不上酒鬼,”张仁茂又开始编织竹筐,“这禁酒的事,我们农会以前也兴过,我不是光为这事计较她龚淑瑶!”

“嘿,嘿嘿嘿,”张炳卿依然带笑地为龚淑瑶辩解,“革命的事少不得大家来,她办事的见识不一定长远,可也不能说她那争取进步,积极工作也是假的,如果我们这样待人,别人能不说我们张家人太小量了么?”

[解说]张炳卿待人宽容,作为领导,作为男同志,对同事,对女同志更是这样。

他以前在妻子面前曾多次表白过这种胸襟,让妻子别犯小心眼。

可是,这时候,吴国芬却不能同意丈夫对龚淑瑶的看法,她再次提醒张炳卿:“要说龚淑瑶积极,那也是真积极,但她可不像你一般,认个死道理一脚踏定不移,她是看菩萨说话,见风向使舵!”

“我说,你们呀...”张炳卿还想进一步说明自己的观点,但孩子醒来了,国芬起了身,张仁茂已织完了竹筐,也提起烟杆准备着出门,其实,他们还懒得争论,并不认为对这些事非得争出个结果来不可。

[解说]张炳卿当然知道,随着革命的胜利,看形势赶浪潮而来的人不少,但他还是坚持那个观点:革命不怕人多,帮助他们提高觉悟才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场景5]临战请缨

斗争李寿凡的前天晚上,张炳卿主持开会,不料龚淑瑶突然提出上台作控诉发言的要求。

这让张炳卿感到不解,因为,在这之前,他与龚淑瑶曾进行过多次交谈,觉得龚淑瑶对上台控诉李寿凡有着某种难言之隐,张炳卿能够理解,并没有打算勉强她。

[解说]可是,在革命路上,李寿凡却是一缕驱赶不散的幽灵,总会时不时地纠缠困扰着龚淑瑶这位决心冲锋陷阵,渴求立功的女将。

这些天来,龚淑瑶一直反反复复地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重现]小时候,龚淑瑶歪在姑妈的怀里,“­干­爹­干­爹”地叫李寿凡,这“­干­爹”也就少不得要把她从姑妈的怀里拉过来逗玩;

龚淑瑶常常高高兴兴地追在李寿凡的身边,去店铺里买这买那;

十三四岁大女孩的龚淑瑶在客人面前对李寿凡只是羞涩地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多语;

在背后,龚淑瑶与李寿凡在一起时,她却又多了几分尊敬与亲近。

[重现]婆婆来到儿媳龚淑瑶的房里,她拉过儿媳的手,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对玉石手镯给她戴上;

在屋后菜园子的竹篱旁,龚淑瑶与­干­爹、姑妈拉闲话,龚淑瑶十分羡慕地望着婆婆手上的玉镯,阳光下,玉镯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来;

­干­爹逗玩­干­女儿:“我的乖­干­女儿,你就等着吧,到时候,­干­爹少不了给你一个最好的!”

龚淑瑶包好玉石手镯,藏进墙角的砖头裂缝。

[返回]现在,龚淑瑶完全明白:一方面,这些事全都劳神要命,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去,不管现在有没有人怀疑;而另一方面,作为李寿凡情­妇­的侄女兼儿熄,还有人认为她真是李家大院的“­干­女儿”,处在这个过于靠近敌人的前沿位置对她非常不利,没有一个阶级立场的坚定表白就无法交代过去!

[闪现]林主任不止一次在会议上警戒积极分子们:能不能斗倒斗跨李寿凡,就看你们的阶级立场稳不稳,有不有斗争­性­!

[返回]龚淑瑶提出上台批斗李寿凡的要求,她避开张炳卿的目光,把脸转向了林主任。

[心语]龚淑瑶:就算你张炳卿能够理解我,遮护我吧,或许,我还可以哄过林主任,让他不至过于计较我,可是,在我面前还有许多的眼睛瞪着呀!

张炳卿只以为龚淑瑶要求上台控诉发言是承受了来自林主任的思想压力,因为刚才开会之前,林主任还问过“龚淑瑶是不是地主­干­女儿”的话,张炳卿作了否定,于是,他又试着为龚淑瑶解脱:“你是不是掌握了李寿凡的新材料?”

龚淑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的话...你承担的任务已经很重了,”张炳卿接着说,“那就这样吧,这次上台控诉的人安排得很满,到时候看情况再定,这样该行了吧?”

“不,最好还是在这里确定下来——我准备揭发李寿凡强占民妻的罪恶,这事我最清楚,由我揭发更有力量,”龚淑瑶振振有词,“革命­干­部理所当然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坚决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

“很好,就得这个态度!”林主任立即拍了板,大家也随声附和,还很有兴趣期待听到这强占民妻有什么新材料,既然如此,张炳卿也就没有提出异议。

[场景6]斗争大会

张炳卿主持斗争李寿凡的大会,同样采取了那种普遍风行的模式。远近各乡来的群众不少,甚至还有邻县来看热闹的人,足见李寿凡目标之大。

学校里挤不下人,会场只得临时转移到河滩上,李寿凡被押着跪在一个高台的方桌上面。

控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张仁茂首先发言,他揭露了李寿凡与农民协会对抗的罪行,从施小惠收买人心,到隐瞒田产,到疏散浮财,到畏罪潜逃,说得条理分明。可惜没有扩音设备,离得远的人都听不清楚,只能跟着台上的人呐喊助威。

接着上台控诉的便是龚淑瑶,她说得很激愤,好像还抹了眼泪。

龚淑瑶同时负责带领全场群众呼喊口号,她抓住每个控诉人悲痛故事的紧要关节,不断振臂高呼,很快把人们的情绪推向一个又一个愤怒的Gao潮。

打倒李寿凡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斗争由怒斥到指戳,到最后的挥拳舞掌,张炳卿不得不阻拦着那些热衷斗争的积极分子近前。

斗争会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办事处林主任宣布胜利结束,才将李寿凡押下台去。

[解说]这次斗争会开得成功,彻底扫灭了小镇旧势力代表人物的威风,进一步鼓舞了分得土地的农民的革命热情。同时,革命的浩大声势也慑服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干­部们的权威随之陡长。

这次斗争大会从宣传发动到胜利结束,龚淑瑶表现得十分出­色­,她积极主动地支持了张炳卿,两人的配合得十分默契。

龚淑瑶对张炳卿办事的能力依然信服,作为女人,在她眼里,张炳卿那令人爱慕的男­性­风采也依然未减,只是,这些影响不到她为人处事的根本态度:满嘴公道是假,不亏自己是真。

13

[场景1]婉言劝慰

斗争李寿凡大会刚刚开过,陈家婆婆回到家里就病倒了。接连好些天,龚淑瑶没有回家,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

陈家婆婆却不能理解龚淑瑶,她像是处在噩梦之中,总是摆脱不掉儿媳在批斗会上那凶狠的影像。

[闪现]斗争会上,龚淑瑶指着低头跪在大方桌上的李寿凡控告说:“大家别以为这地主分子平日里装得老老实实,实际上,他威风十足,一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他每次去陈家,男人们躲到楼上不敢下来,非得让我婆婆侍侯他不可...”

龚淑瑶还一边说一边抹泪,她突然推了李寿凡一掌,厉声质问:“我说的是不是实在,你说!”

李寿凡抬头看了一眼龚淑瑶,他的眼光已经没有了惊诧与疑惑,而是连连说:“实在,实在,全都实实在在。”

于是,打倒李寿凡的口号又响了起来...

[返回]这天,龚淑瑶却突然回到了自己家里。

“姑妈!”龚淑瑶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同情,她想到,有些事情如果适当做点说明,或许婆婆也能够明白一些,“早听说你生病了,但这些天我一直忙不过来,拖到今天,我才请了个假,特意回来看看您。”

婆婆用被子蒙住了头,不肯应声。

龚淑瑶来到床前,轻轻叫了两声,便放轻脚步退出门去:“是睡着了么?那您就好好睡一睡吧。”

龚淑瑶去了厨房,从自己亲手缝织的花布提袋里取出个纸包,打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有片瘦­肉­,她立即洗菜、生火、烧水、作饭。

龚淑瑶劈劈啪啪一阵,把那块瘦­肉­剁成­肉­泥,特意给婆婆煮了一大碗汤。

在婆婆房里,婆婆­干­脆翻过身去,朝床里边侧身躺着,她不愿意搭理儿媳,心想:忘恩负义到这地步了,谁还听你哄弄!

龚淑瑶搬过一条凳子,在床头坐下,又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姑妈,人生了病,除了药,最要紧的就只有静心休养了——你还是趁热把这汤喝了吧,要不,坏了身子谁也替不了你啊。”

婆婆仍然一动不动,见这情形,龚淑瑶索­性­脱了鞋,爬上床去,挨近婆婆坐下来:“姑妈,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全靠自己想得开,想明白了,事情就过去了,你说是不是呢,姑妈!”

“哎呀,我说淑瑶你就修点福,积点德吧,别‘姑妈姑妈’叫得我心烦意乱,”婆婆又向床里边移动一点,“你忙你的去吧,让我静静的躺一会。”

“妈,”龚淑瑶知道婆婆不高兴叫她姑妈,便改过口来,“其实,叫您姑妈是我从小叫顺了口,我亲妈过世早,没留印象,让我叫姑妈,我觉得比叫别的什么都来得亲,来得顺心,您就别烦我,好吗?”

“好吧好吧,你叫什么都好,”婆婆闭上眼睛,叹口气,“人真是不死便不得清静...”

“妈,”龚淑瑶只得起身下了床,但她还有话要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不烦你了,可你也会知道,我心里有话,也是一时间说不出来,现在,你就容我说一句好了:李寿凡是他的亲妹子检举揭发出来的,那一天,在斗争会上,我也说了些不得不说的话,可我并没有乱七八糟说别的什么话呀!其实,我心里也能明白,并非不知道李青霞至今还在想着能不能救下她兄长的一条命...”

[重现]陈家婆婆也正在反思暗忖:

婆婆与李寿凡在侧门边缠缠绵绵地说话;

婆婆爬在李寿凡的胸前抽抽咽咽地哭了,李寿凡只得回身送婆婆走了几步,这才去开门走了;

婆婆低头站立许久,抹了好一会眼泪才进屋去。

那个晚上,婆婆送走李寿凡后,陈裁缝父子便出了门,一直到天快要亮时才从屋后的山路回家;

婆婆去开门,她还帮着搬了几次东西上楼;

那父子俩在菜园子又忙乎了很久,再回到屋里时,天已经大亮;

龚淑瑶借去菜地摘菜的机会察看了一下,那翻动过的菜地已经新移栽上了好几种菜秧。

[心语]陈家婆婆:所有这些肯定瞒不过淑瑶,可她这次并没有检举揭发呀!

“淑瑶,你是说,李寿凡那条命还有点救路么?”婆婆睁开眼睛,像明白过来,“妈不怪你,只是心里憋闷得发慌啊....”

“那就得看天意如何了!妈,你就别去想那许多的事情吧,”龚淑瑶不想直接回答婆婆的这些疑难问题,“我是说,李青霞会尽力想方设法的,你还是先喝了这碗­肉­汤吧,,要不然,再硬朗的人也会顶不住的。”

婆婆终于欠着身子,张口从儿媳的汤瓢上接了一口汤水:“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哎,闷心呢,得等一会儿喝...”

[场景2]处决人犯

不到一个月,李寿凡很快就被处决了,这在小镇人的心理上产生了深层次的震动,拍手称快者有之,嬉笑置之者有之,唏嘘不已者有之。

[Сhā叙,片段]一列持枪的士兵押着几个犯人经过青石长堤,李寿凡被捆绑着走在前面;

隔着一段距离,跟随着许多看热闹的群众;

那几个犯人从长堤上被士兵推到了河滩边,随后枪声响了,犯人倒下去;

李寿凡扑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还朝天叫喊了一句什么,当第二轮枪响过后,李寿凡才栽倒在地上。

在黄大香家里,人们在东扯西拉之间很容易把话题扯到处决李寿凡的事情上去:

“咳,有话说,‘江山易改,天变一时',以前都觉得这话难信,这回可让人见着了!枪一响,李寿凡一个跟斗翻过去啃着了草皮,李家偌大个家业眼见化了水。”

“那枪子儿穿过心肺的滋味定是难受,那天我见李寿凡倒地又翻起身来叫喊了一句:‘痛啊,香缓!'自己要归天了,竟没忘记叫声老婆呢!”

“他怎么就不叫一声陈裁缝的婆姨呢?他们也是大半生的相好呀,到底无情!”

“这是能叫的么?你不见那天龚淑瑶在台上控诉李寿凡与她婆婆相好的事么?这龚淑瑶还真能充积极,把自家婆婆的丑事也能搬到大会上去张扬!常说家丑不可外扬,未必有了这事,她龚淑瑶那脸面就好看不成?弄得她婆婆再也不敢出门了。”

“那­干­她什么事,她迟早不是陈家的媳­妇­!不过,这种男女间的事不说还好,便是说了也算不得杀头大罪。”

“人家说的是地主强占民妻,可没说民妻勾引了谁,那有什么出丑不丑的!”

“龚淑瑶说的总还算得上是一回事,你不见姜圣初,他起先要把女儿送给李家,李家不肯,便说是看不起他,后来,他女儿与李家少爷相好,却又说这是在拉拢他......”

这时人们见姜圣初走过来来了,便打住话头。

“咳,命苦呀!眼见着要享福了,又缠上了这腰痛病,浑身针扎似地痛,通晚睡不好,受活磨呀!”姜圣初的风湿痛发作了,一进门来,便夸大其词地宣扬。

“是啊,你也不是年青后生了,早该把那条不是纱不是絮的被子换换呢!”有人挖苦他说。

“你知道什么?这病是富贵病呢!我那当­干­部的女儿把她那条新棉被留给了我,当主任的女婿前两天还送了我一件当军官时穿的棉大衣,让我严严实实地盖上了,可也还是冷得不行,这真叫有福不能享,别是命数快尽了才好呢!”姜圣初说话的真正用意更在于吹嘘炫耀他那难得的福气。

“耐烦吧,可千万别急着走,你女儿女婿孝敬你还没来得及,你再当几年老太爷去死也不迟,这会儿并没有什么人催逼着你赶路的!”又有人笑话姜圣初。

“这你话就落后了,按说,我家满门的­干­部、领导、功臣,就是比起李寿凡那阵子的身价来,我也不会低的。要挪动脚步,便是人夫轿马别人看着也说不得,可这是新社会了,我哪能去享这种富贵?虚名,虚名,我这些还不全是些虚名么!”姜圣初虽然在口头上这么说,心里可高兴。

“幸亏你当年没与李寿凡攀上亲家,要不然,说不定你也得与他一路上走,一块尝尝那枪子儿的滋味!”又有人说他。

“那也值!他李寿凡一世吃够了,穿够了,玩够了,两脚一蹬就走了,倒也轻快,我说你那条命还远远比不过他呢!”姜圣初一点不明是非,也丝毫不知隐晦。

“那你就等着挨枪子儿吧,你还以为挨枪子儿是那么好挨么!”没多话说的李松福不觉也搭了一句腔。

“那事可摊不上我,倒是你得当心呢,得罪了龚淑瑶能有什么便宜给你?”姜圣初笑起来,他用词不知褒贬,“你没听人说过无毒不丈夫,最毒还数­妇­人心的话么?”

“你这是在说谁毒了?”张仁茂想,那一次在李松福家喝酒,听高司令说起龚淑瑶与林主任通­奸­的事,几个人议论了几句,定是这话传到龚淑瑶那里去了,听姜圣初这几句话就能证明,难怪龚淑瑶要借禁酒的事敲打李松福,她是想封住别人的嘴。可当时,姜圣初自己也是参与议论的一个呀,他能去打小报告?张仁茂想试探一下,“你这种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呀!”

“人不毒是没有用,整不了人没人服,帮不了人没人信,我这话就是拿来说她龚淑瑶也不能叫做‘随便’!”姜圣初果真是信服了龚淑瑶,他那次参与对龚淑瑶的议论也是这种态度,虽然事情涉及到他的女婿林主任,但他认为男人能搞到漂亮女人,或女人能偷到有权势的男人都叫做有本事,不足为怪,更不足为耻。

不过,当他把那些议论告诉龚淑瑶时,却也知道把自己说过的话隐瞒下来,这会儿,他说,“你李松福如果怕挨枪子,那就赶快去向龚淑瑶讨个饶,赔个罪,这不就没事了么!”

李松福听姜圣初说话时,气得胀大了颈根,睁大了眼,可就是不知如何回话,黄大香已经听到李松福在背后议论龚淑瑶的事,便踢了踢李松福伸在地上的长烟杆:“龚主任哪能是那种爱计较别人的人,现在大家不都过得好好的么!”

因为许多人在场,张仁茂不便进一步寻问,只说:“圣初老弟,幸亏政府把李寿凡毙了,要不然,一旦他翻过身来,你与他的界线又难划了!”

姜圣初没听出这话的轻重,他说“好划,好划,我那天一个耳光掴过去,这界线就划清了,你们有谁比我更坚决!有这话,人们再不好与他说下去,姜圣初站了一会,也没能找出比这更好的话题来,便摇摇摆摆地走开去,谁都知道姜圣初是个斜偏歪倒,说话不上正道的人,大家一笑之后也就了了。

在这种场合,黄大香多是沉默无言,对姜圣初一类趋炎附势的人,在心里十分厌弃,望着姜圣初离去的背影,她骂了句:“这世界上总有不要脸的人!”

[场景3]疑难顿释

张炳卿家晚上,吴国芬把人们在黄大香家议论的情形全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张炳卿一时没有回答上国芬提出的问题,他已经听到了人们对于枪决李寿凡的议论,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并不都能认同这种暴力行为。

他感到回答这些问题是革命无可回避的事,对于黄大香以及与她抱同一种观念心态的人,他不能不作解说,因为,这些人毕竟都心向着他,心向着这场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呀!而就他自己而言,也同样需要构筑起支撑他去努力工作,不断奋斗的理­性­支柱。

上床后,他仍披衣倚在床头,双手枕着后脑勺独自呆想,看来,这个晚上他是无法入睡了。

[回忆,片段1]李青霞是李寿凡的嫡亲妹妹,而且,兄妹的感情还很深厚,张炳卿能看得出,李青霞很想留下李寿凡的一条命来。

李青霞曾托言张炳卿转告给周朴,很希望这位老革命能够对她的兄长伸手予以救助。

当时,周朴听了,他的心情也很沉重,在房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

过了好一会,周朴对自己的话又作了修正:“我是说,我已献身革命,还怎么能容得下私情,个人自作主张呢??”

可最终,李青霞并没有认李寿凡,还亲手把兄长交给了政府,这难道说李青霞不应该吗?

[片段2]张炳卿早已接受了不少的革命思想,有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他已经认识到,李寿凡的命数在劫难逃,要救助他,谁都无能为力。

在大后山的那些日子里,张炳卿与武工队员常常围坐在烧得霹叭作响的蔸根大火旁边闲谈、说笑、吵闹,以打发那深秋漫长而寒冷的夜晚,他最感兴趣的是听姚太如讲社会发展史,也就完全相信了“人类发展的历史便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那句经典名言。

[返回]此时,张炳卿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想明白了,穷人要翻身,不打倒那些压迫他们、剥削他们的有权有势的人是不行的。这是一场革命,要推翻旧的社会制度,就有必要革掉一些人的­性­命。是的,尽管李寿凡个人的恶迹不多,民愤不大,也不能完全肯定他有血债,但在小镇来说,李寿凡有财,有势,有地位,他代表着旧社会的统治势力,不杀他还能杀谁?对了,这就是两个阶级的斗争,认阶级而不认人,这就叫阶级觉悟。

[片段3]张炳卿记起林主任对他说的一段话来,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什么投案自首不投案自首,这小子是逃不掉了,走投无路时被抓来的,想自首为什么不早自首?现在他说要悔罪,那是骗人的鬼话,只为说着好听,咱可不上这个当,对敌人慈悲就是对人民残忍,我们绝不能心软手软,不杀他们群众发动不了,还当我们不敢杀,这事得坚决按上头的政策办,什么人来说情也不算数!”

[返回]张炳卿仰头望着天花板:是啊,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然而,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又只有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才能弄明白。可惜的是,关于这一点,许多人却不懂,不光黄大香认识不到,他伯父与身边的国芬也认识不深,姜圣初高声呐喊,其实思想更加糊涂,至于龚淑瑶,她那也算不得有理论水平...

[片段4]那次斗争李寿凡的大会结束下来,在回家的路上,龚淑瑶跟在张炳卿后面,悄声问:“张队长,你说,我今天这发言...怎样?”

“怎样?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张炳卿有些疑惑,“是不是林主任说了你立场没站好?”

“不是,可他不是跟你说过要看立场?”龚淑瑶解释说,“我想我也得有个坚决的立场才是,这不对?”

“当然对,可你...” 张炳卿却没有把话说下去。

[心语]张炳卿:你搬出李寿凡与你婆婆的事来,还哗哗掉泪,这就叫有立场么?

“你是能够知道我的...”龚淑瑶无意把话往深处说,“我真是没有什么水平,往后,你可得多多帮助我啊!”

再想想,张炳卿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你能够争取进步,这就很好!”

[返回]此时的张炳卿感到了一种疑难顿释的快慰,他连叫了两声“国芬,国芬”,国芬睡熟了,他又拧了妻子一把,弄醒她说,“我说,这道理要从大处讲起才讲得通,一人一事是说不明白的,你说是不是?比如...”

“你睡吧,还比什么,别烦人了。”吴国芬翻过身去又睡了。

“你非听我说不可,”张炳卿又把吴国芬扳转身来,“我先跟你说了这道理,明天你去大香婶家就有话说了。”

“这­干­部是你当还是我当,你自己去说不就是了?”吴国芬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你刚才就这么亮着灯翻来复去地想了老半夜?你也真是...­鸡­都叫过了,快熄了灯,睡下来吧,我听你说,明天我再替你去跟香婶说好了。”

可是,第二天吃过早饭,吴国芬却对张炳卿说:“香婶那里还是你自己去说吧,你那些缠缠绊绊的道理我说不清。”

“昨晚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张炳卿奇怪地,“怎么一爬起床来又变卦了!”

“你说的那道理,乍听起来也没有什么错的,可谁知道香婶听不听得进去?”吴国芬不止是有一种没把握的感觉,而且,也还有一些疑惑,“你若真听我说,我看你那些道理跟香婶去讲也使得,不去讲也使得,她又不像你一样吃­干­部饭,还非得让她弄清楚那些道理不可么?”

“你认为这提高阶级觉悟就只是­干­部的事吗?”张炳卿可不这么认为,还有些惊怪,“你的思想怎么越来越落后了!”

[场景4]捅下漏子

在工作中,张炳卿坚定不移地用他这套深信不疑的阶级斗争理论向群众展开了宣传。

张炳卿又一次在群众大会上说到:“有人认为李寿凡和气,满脸堆笑,施舍大方,也不一定有血债,那意思是可以不杀,我认为,如果只就他个人的行迹而言,不杀也可以。但是,比如打仗,士兵免不了杀人,而军官就不一定要亲手杀人,究竟谁的罪恶大呢?再说,李寿凡临死时并不甘心失败,他倒地时喊了句什么话?有人说他在喊他老婆,其实不是,我听得很清楚,他是在喊:‘痛哉,苍天!'那是在为旧社会被推翻而感到痛惜,死时还在喊天叫地!现在,我们不是还有好些人害怕变天吗?不杀李寿凡不足以安定人心,我们的江山就坐不牢!”

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应该说这话并无多少错处,但这个理论的极端者、滥用者和盲从者却大有人在。

龚淑瑶听了,总是不失时机地向办事处林主任做了反映。她说,“炳卿同志说话太不注意了,说什么李寿凡本可以不杀,还说我与圣初伯的控诉也不在理上,这不是在长敌人的志气么!”

“他妈的!这小子,我早看出他的问题来了,那次斗争李寿凡,他的态度就不坚决,” 暴风骤雨般的革命斗争带给了这个农民在小镇上说一不二的权威,林主任窜起身来,瞪圆了眼睛,“他是认为我们杀李寿凡杀错了,这立场有问题!”

[心语]龚淑瑶没出声:这一回,张炳卿恐怕要遇上麻烦了!

龚淑瑶见林主任勃然大怒,害怕捅大了漏子,而且,真要说,比之张炳卿,她对李寿凡的死很可能有更多的感慨,便赶紧说,“公开说李寿凡杀错了,这种话量我他也不敢讲,只是...只是他那话的意思讲得不明不白,他说还是说了句杀李寿凡有必要这话的。”

“这不是什么明白不明白的问题,我就听他为地主分子鸣过冤、叫过屈,什么李寿凡是投案自首啦,真他妈那巴子!”林主任越说越上火,他转了一圈,朝桌子上猛一巴掌,“你去给我把他叫来,老子先撤了他,别让他到处胡说八道!”

可龚淑瑶才不会傻到真去叫来张炳卿,眼下,在这两位权威之间,她还想不到有放弃严守中立的必要。龚淑瑶没有说话,倒是笑了一笑,甚至,她那脸­色­,她那笑容所表达的倒像是对面前这位愤怒者的一种劝慰,作为他们的手下人,龚淑瑶希望领导们的关系能够和气与融洽。

14

[场景1]正面冲突

第二天,张炳卿坦然地来到林主任面前,他很想找机会全面阐述他认定正确的阶级斗争理论,然而,这立即引发出林主任极大的不满,他把昨天听到的反映哗啦啦地全倒了出来,大有问罪之势。

张炳卿一点都不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但是,他越是解释,林主任听着就越是不耐烦,他连连摆手:“你不用说了,不用说了,对敌人就是个斗字,斗得越坚决越好,谁转弯抹角给地主说话,我就对谁不客气!”

张炳卿不能见风使舵,更不知敬奉权威,心底里也很有些恼火,见林主任十分不屑地把身子背转了过去,他觉得跟这种人再做解释也是多余,于是,他瞟了一眼林主任的背影,一转身,便从办公室退了出来。

张炳卿已经走远了,他可能没有听到,可是,住在隔壁房子里的龚淑瑶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林主任还在大声地叫嚷:“滚吧,你滚吧,你这就给我滚开去,我看你过去的表现,这次不想处分你,下次可得当心——”

林主任转过身来时才发现:“怎么?你他妈的,你竟敢就这样敢走了,张炳卿,我­操­你­奶­­奶­,老子不撤下你来我不姓林!”

人是诸多环境因素造就的。小镇成了全县土改的先进区,革命带给林主任这个质朴的农民在小镇上说一不二的权威,他工作积极,革命真诚,更多地体现为对上级的绝对服从和对下级的严厉训斥。

[解说]起初,龚淑瑶并不想要得罪谁,更不能说她想要取张炳卿而代之的用心有多深多远,她只是感到张炳卿的那些话与当前*的气氛不相容,而且牵涉到她,因此才作了汇报,这也只是争个积极,讨好一下顶头的‘一把手’而已。

现在,见到林主任竟然是如此大发雷霆,那愤怒的严重程度是龚淑瑶没有料到的,实在说,她并不十分赏识这个‘大老粗’的简单,但是,她十分的明白,这无疑是张炳卿即将下台的最权威的告示。

龚淑瑶在想,一旦龙虎相斗,那肯定有好戏看了!想着想着,龚淑瑶的心绪有了好些的兴奋。她清楚地意识到,在小镇判断是非好坏,掌管升迁得失的早就不是你张炳卿而是林主任了。

[心语]龚淑瑶:你张炳卿定要任­性­而为,真这么下去,再有本事,往后的路也很难走下去呢!

但奇怪的是,在这段时间里,龚淑瑶对张炳卿反倒变得亲近起来,而且,与张仁茂、吴国芬又有了较多的接近。

[评说]龚淑瑶原本没有伤害张家人的意思,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对于张炳卿的可能落入困境,她并不感到愧疚,她认为这不在于她向领导反映了情况,那是无可非议的事,问题在于:她已经越来越感觉到,张炳卿的确实有些不合时宜,而且,他们张家人的处事也过于执拗。这么说来,龚淑瑶对张家人的亲近倒是要算做一种感情抚慰了。

有如张炳卿在一些事情上为龚淑瑶辩护时,总难免带上对异­性­的宽容与关照一样,龚淑瑶见到可能取代张炳卿的机会时,也同样有着情感上的粘连。

但另一方面,在工作上,龚淑瑶表现得更为卖劲了,而对张炳卿的有关情况却又不失时机地、十分主动地反映给了林主任。

在龚淑瑶的潜意识中,正不断地生长出对权力的渴望。

如果说龚淑瑶的内心还有些忐忑犹疑的话,那只是她眼下难免有些担心:一旦张炳卿落马,她有不有能力取代张炳卿在小镇人心目中的威望呢?

[场景2]波澜叠起

在小镇­干­部会上,张炳卿又一次讲到:“...学政策,学理论十分重要,这如火车行驶离不开轨道。我们如果不学习,光凭热情,左右都可能出轨,以至给革命带来重大危害,尤其是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就更不能居功自傲,以大老粗为荣。”

这些话听来颇有些影­射­之嫌,很快就经龚淑瑶之口传入到了林主任的耳里。

在家里,林主任又从姜银花的口里得到了证实,林主任十分恼火,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了,顿时破口大骂起来:“张炳卿这小子太狂,上头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这就是轨道,你张炳卿还能另外有什么政策理论?你说大老粗不能当领导,你妈的,等着瞧吧,老子就非得让你服我不可!”

姜银花在一旁听着,吓得不敢出声。

姜银花与龚淑瑶在一起时,她不由担心地说:“淑姐,我家主任发大脾气了,真是吓死人,你就不能去劝劝张队长么?让他往后再不说那种话了才好呢!”

“是吗?主任发脾气你害怕什么!”龚淑瑶笑了,“我说,银花妹你也真是多心,他们当领导的哪能没有一点争论?那中间的是非我们一时也弄不清楚,你去说,他们反而会当你是多事的!”

姜银花惊异地望龚淑瑶一眼,低下头没话说了。

其实,张炳卿那番话是在县里听周朴说的,刚一解放,周朴担任了县长,后来,上级又委派了一名县委书记,这样,周朴就难说是一县之长了,有个本地­干­部不服那位大老粗书记的调遣,上任的新官便烧了第一把火,他不仅把那名本地­干­部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出来的话还让原来周朴手下的人听着很不是滋味:“识得几个字有啥子了不起!你们见过什么叫枪林弹雨?过长江那阵子,炮弹就在船帮上开花,老子是舍下脑袋,不要命来到你们这地方,可你们那时在­干­什么?不就是东躲西藏,偷偷摸摸地闹了一阵子?现在,我能给你派个工作算是老子开恩,你们还想跟我讨价还价,没门!”

周朴跟张炳卿说起这些事情的时侯,头仰在竹躺椅上一连摇了三四下:“这不只是什么南北­干­部之间的磨擦,也不只是低估了地下工作的成绩,这反映了那种农民起义占山为王的思想意识!”

于是,他从革命的­性­质说到­干­部的素质,又从共产主义的理想说到教育农民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由此,他才强调了学习理论知识的重要意义。

张炳卿觉得这话有道理,所以就搬到小镇的­干­部会上来了,他这样做,同样是不愿意自己永远当一个大老粗。说他这是为了影­射­林主任,还不如说他是从林主任身上见到了自己和许多基层­干­部共同的不足,感觉到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就很有可能给革命带来某种危害。

张炳卿也有与龚淑瑶个别交谈这些理论问题的时候,每次,龚淑瑶总是认真地倾听,脸上还带着笑容,不时地点一点头,但实际上,她已经很少有以前那种忠诚而激|情的和唱了。

实在说,龚淑瑶从来就没有过探讨理论的兴趣,现在,她更不愿意装摸作样地当张炳卿的学生,遇到这种情形,她往往是借故客客气气地告退,比如,她突然说:“哎呀,你看我就光顾着听你说话,把向县里汇报的事情也忘了,让主任知道,又该挨批评了——我倒是觉得你那话没什么错处,可我没有什么理论水平,那你,那你就不能听上面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吗!”。

这时,我们还不能说龚淑瑶对张炳卿已经全无一点关照之处,在她的内心深处同样不能认同林大块那种生吞活剥的教条,然而,她所见到的却是,张炳卿死钻在‘牛角尖’里不肯退下来,或者说,他硬是要拿着­鸡­蛋要去砸石头,也实在是不明智。

总之,过去张炳卿那种男­性­的英武雄姿与权力的辉煌光彩,在龚淑瑶的眼里正逐渐地暗淡下去。也许,在龚淑瑶心里还可以为张炳卿感叹伤神,但又不能不为自己庆幸,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什么对与不对?只能说是她这“渔婆”的运气来了!

从龚淑瑶那嘴角边逐渐显现出来沉稳而又自得的笑容足以说明,这时,她已经见到了自己前途的光明!

[场景3]火力侦察

于是,龚淑瑶记起一件搁置已久的小事,这在她心里还留有好些遗憾,那便是已经冷却了几个月的李松福煮酒案,龚淑瑶便再一次把它提了出来。

上次发生禁酒事件,龚淑瑶放李松福从办事处回家后,大家都以为这件事情算是了结,因为既无人找李松福进一步追究,也没有罚款之类的处理,甚至李松福交待出来的那缸米酒也无人过问。

黄大香探问过姜银花,姜银花说:“没听人说起过这事,大概是算了吧。”

张仁茂也向张炳卿讲了这件事情的经过,不知是不是还有个处理。张炳卿说,“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事情本来就不大,教育了,批评了,你们也没说什么服不服的话,事情不就过去了,这时侯,你何必再去寻问个究竟呢?那反而不妥。”

李松福则更为漠然,他给黄大香送去了托他煮的一斗米酒:“你尝尝这酒,出得还不错,正好浸泡药物用——这一回,她淑瑶妹子还是认人了。”

黄大香也笑着说,“吃了你这酒,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让你受了好一场惊吓。”

李松福却很高兴地说:“不就是在那里坐了一阵子么?没事,她当镇长的也没拿我去上刑什么的,还是该说好呢!”

李松福原本打算把剩余的酒送到办事处去,但那种地方他平时极少走动过,见老是没有人来没收,他又把酒卖了出去。

然而,龚淑瑶对这件事的处理却感到未能如愿,当时,她本来打算把李松福扣留一个晚上,让他知道一点历害,不料在林主任那里遇着了吴国芬,由于她的打岔,姜银花也Сhā上了一句帮腔的话,林主任手一抬就叫她放人,她是个不愿露丑,只想着做乖的人,既然没找到给她撑腰遮脸的人,她也就只能罢手,但她知道,事情最忌讳的是作成要生不熟的“夹生饭”,这不但讨不到好还更容易招来怨恨,她虽然口头上不说,却一直耿耿于怀。

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批斗李寿凡,她自然顾不上这件事,但对这件事不作了结,把它搁置一旁,那也是有意的。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张炳卿在林主任眼里的份量已经轻了,龚淑瑶便想到要吐了这口郁积在心的怨气。

如果说,这是龚淑瑶对张炳卿的权威进行的一次试探­性­的挑衅,那也似无不可。

恰巧,在一次­干­部会上,当讨论到如何帮助农民度荒问题的时,又有人提出禁酒的事来,林主任便把这事交给­妇­联,龚淑瑶听着,会上没话,她会后来到了林主任的房里,说,“禁酒的事太难办,我是本地人,银花也是本地人,为这事得罪的人不少,我倒不是怕得罪人,问题是得罪了人,这酒还是禁不住,主任你就另外找个人出面来抓这件事吧!”

“听你这话,直说出来就是要让我这个外地人出面来抓喽?开什么玩笑!”林主任有些不高兴,“禁酒的事­妇­联不抓,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好做?”

“哪能是让你带几个小学生家家户户去查去禁?那像什么话!”龚淑瑶笑嘻嘻地说,“你虽然是外地人,可还是我们本地人的女婿呢,得罪了人也不好!”

“什么得罪人不得罪人!”林主任十分斩切地说,“你与银花一块抓这件事,得罪了人有我!”

姜银花不知龚淑瑶说话的意思正是针对她上次为李松福说了一句情而来的,便说:“上次查了一次酒,不就没有听到什么人煮了么?”

“银花你真是实心眼,别人煮酒还会告诉你?李松福不就照常卖酒出来?”龚淑瑶为难地,“真要说的话,上次他煮酒的事没有处理得下,就是因为有人护着他才不好办呢!”

“怎么?”林主任望了一眼姜银花,姜银花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是不是指她上次多了一句嘴?其实,那哪敢去护着谁呢?她便不说话了。林主任马上明确表态,“没谁敢护着谁,如果有人要护着,那你也不用管他是谁,该罚就罚!”

“罚多少呢?”龚淑瑶问了个完全可以不问的问题,“我就怕罚重了。”

“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你看着办就是,”林主任不知龚淑瑶怎么变得缩手缩脚了,“这你怕什么呢?有我负责!”

第二天,龚淑瑶正式发出通知:李松福,罚谷五担,印悔过书一千份!

[场景4]兵来将挡

这事把李松福吓呆了。到了这地步,悔过书印多少都无关紧要,就如那“天皇皇,地皇皇”之类的字条贴个满街,只要能消灾免难就行,耗费并不大。可罚五担谷却如晴天霹雳,他想,这不是把我当成李寿凡了?怎么罚得起呢?这差不多够得上他半个家业了,但他对谁也不说,只愁得吃不下饭,生意也歇下来了。

正巧,黄大香从旁人的闲谈里了解到了这一情况。便赶忙去找张炳卿,张家人也吃惊了。张炳卿说:“哪有这种事,不过是吓吓人罢了——她龚淑瑶能是认真说的么?”

黄大香着急地:“哪能不是认真说的,李松福不是急出病来了?你就给他去说说情吧,这罚也罚得大重了些呢!”

张仁茂在一旁说:“都别急着这阵子,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作商量吧。”

黄大香却不知底里,坚持着说,“炳卿,你大小也管着这个小镇子,就真是不能作一点主了么?不就是煮了一缸酒吗?怎么说你也不该眼见着这样狠心整人的事不管呀!”

于是,张炳卿去找了龚淑瑶,龚淑瑶简单地回答了他:“是有这件事,林主任说对这种人就是得重重地罚,我夹在中间还不好说也不好办呢!”

张炳卿生气了:“罚五担谷?真是没边没沿,简直是胡闹,李松福能出得起吗?你就别拿他林主任这话作数!”

“作数不作数,这事你得去找林主任说,他现在下乡去了,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办事处。”龚淑瑶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找个借口离开了。

当晚,张炳卿没有去找林主任,他以为龚淑瑶是实话实说,而林主任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的话也不过是脱口而出罢了。

没有料到,第二天一大请早,林主任就让人来叫张炳卿,让他赶快去办事处。

在这之前,龚淑瑶对林主任说了些什么话不得而知,反正张炳卿刚一进门,林主任不问情由,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给了张炳卿一顿臭骂,他满脸胀得通红,而且,越骂越来劲,根本容不得张炳卿申辩半句。

张炳卿对这种粗暴作风十分反感,他­干­脆拉过一把凳子来坐下 ,待林主任没词了,他问,“你还讲不讲一点点道理?煮一缸酒得罚五担谷,你把李松福当什么人了?”

“你他妈的!敢顶撞我,你,你...”林主任猛一击桌子,茶杯也被震翻落到了地上,那简直是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架势。

张炳卿也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毫无一点畏惧的心理,他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你想要怎么样?是不是还想要打人?你可别忘了都是共产党员!”

这话让林主任清醒了一点,但他仍然摆出一付家长式的权威架子说:“他妈的,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反省去,不然就马上滚蛋!”

张炳卿轻蔑地“哼”了一声,车转身出了门,这是他第二次拂袖而去了。

林主任连喊了两声“站住,老子还有话说,你给我站住!”

张炳卿却根本不予理睬,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主任遇上的毕竟是解放小镇的第一号功勋人物张炳卿,除了气恼不过之外,他也无可奈何,一时拿不出对付的好办法来。

林大块粗暴的工作作风在这个小镇上,这是唯一的一次来自手下人的强硬抵制。

就为这事,林主任竟有一顿没吃饭,再一想,罚李松福五担谷也过分了,他对这时推门进来的龚淑瑶生气地说,“怎么搞的?五担谷,罚这么重...你哪能把李松福当地主看待?简直胡闹!”

龚淑瑶却早就准备好了对付的话,“谁会真罚他五担谷?我只是想让他认个错,态度好一点便减下来,可张炳卿偏要Сhā进来顶着这件事,让大家都下不了台,你不是也见到了他那牛脾­性­?在他的手下真是不好办事!”

龚淑瑶成了区里的­干­部,早就不在张炳卿手下工作,这句埋怨的话只是为了激怒林主任,果然,林主任哑着口,绷紧着脸,最后,他愤愤然地骂了一句:“­操­他妈的,我得让你们看看,我如果撤不下这小子来,就回老家种地去!”

15——16

15

[场景1]问计周朴

县政府新任秘书周朴来小镇已经好些天了。

周朴身材魁伟,走路生风,让人感受到一种大人物的气派,也确实,他是本县地下党的负责人。

周朴落脚在李家大院,迎进送出的也多是满脸堆笑的保长田伯林。

与其他从县里来的官员似有不同,周朴喜欢走街穿巷,与一般贫苦百姓说些年成生计的话,看那样子,还没有马上离开小镇的意思。

田伯林与周朴以前接触并不多。这次两人还算谈得来:田伯林觉得周朴谈吐随和风趣,而他又被婚姻纠葛困绕,正苦于无诉。

在去李家大院的路上,田伯林终于向周朴表白了郁结于心的一团疙瘩:“李府于我田家可谓情重如山,可我与李墨霞的姻缘却走到了尽头。现在,这婚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说离,实在有损李府门楣;说不离,我们的夫妻关系早已有名无实——这事究竟如何是好?小弟愚钝,有望兄长指教。”

“事情真到了这步田地么?”周朴早就知道田伯林与李墨霞的冷漠关系,但一时拿不准田伯林说这话的用心。便以模棱两可的玩笑话作答,“真这样,也是苦海无边,那我给你去问问墨霞,看她肯不肯放你回头上岸吧!”

“墨霞倒是没什么不肯放的... ”田伯林又不想进一步说下去,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既然李墨霞愿意放你,你还顾虑些什么?你是不知道如何回头,如何上岸?”周朴见田伯林不肯爽快作答,便不再追问,只用手向天空划了个大圆圈,使出一个略显神秘的眼神,那意思是暗示山雨欲来,风云将变么?田伯林不得而知。

[解说]对于田伯林来说,他此刻只是想着一个对他情份太重的女人,还不可能想到这已经是天变地陷到来的时刻,应该赶紧背弃李家大院才是出路,。

既然田伯林提起了离婚的话头,周朴去李墨霞那里时就顺便说起了这件事。

李墨霞一听,头脑里马上显现出吴枣秀那俊俏而泼辣的影像来。

女人毕竟缠绵,虽然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李墨霞仍不免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想象]看来,这个女人的模样,只要稍加打扮倒是很有可能强过我自己的,然而,她那脾气­性­情大概也不会比我要温柔多少,这是田伯林命中注定了的么?可是,现在这完全是一种多余而又可笑的担忧了,你还何必去自作多情呢!

周朴见李墨霞没有及时回话,便问:“这田伯林怎么要在这时候才提出离婚?你以为必要吗?”

“必要呢,是很有必要了...”李墨霞没说出她心里的猜测,“以前,我们都顾忌着兄长,把事情搁置了。现在,这离婚再拖下去,都会有一种无法解脱的心理负担。只是,这公开离婚怎么离?登报,上法院,我们这里不作兴那一套,难道让他写一纸休书给我?那更加不妥当...”

“在你们小镇,就没有离婚的事?”周朴反问。

李墨霞想了一下,苦笑一声:“咳,有是有,还很多,男人嫌弃女人,便吵一场,甚至打一架,把女人赶出家门就算了事;如果是女人要离,寻死觅活之后,惊动亲戚邻里,劝说和解不了,放女人出门,也算是离了;可我们的情形不同,我们分居了这么长的时间,外人也知道我们已无感情可言,可就是没有人当我们离了婚...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那是你们自己没把话说明白...不过,”周朴一转念,又马上表示理解,“你们这离婚的话也是难说明白,还真不好办。双方自愿离婚,因维护各自思想感情的独立而理智地分手,在小镇没有先例,就叫无章可依吧,那你们该好好地商量一下,想出个文明的办法来,这也算得是开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新风了!”

[场景2]日夜守护

黄大香接连好多次去看望过吴枣秀,为她传递了田伯林的一些消息,可是,她拒绝听,更不愿意与田伯林见面。

黄大香是最了解吴枣秀心­性­的人,很担心她一时想不开,便经常点拨国芬,让她时刻小心在意地守候在姑妈身旁。

[解说]此时,大家都愁在一处,没有人能意识到还有一条出走的路可走,吴枣秀生­性­孤傲倔强,自然显得更加绝望。

晚上,国芬知道姑妈未能入睡。她陪护在旁,总是转弯抹角地说起些宽慰的话语:

国芬说起她与张炳卿仍是兄妹一般的好,在婚事上怪不得炳卿哥;

国芬说她相信炳卿哥是个实心人,当时是不愿牵累她才那样做的;

国芬也说起了田伯林向她询问姑妈病情时的那种焦虑心情;

国芬劝姑妈养好病,再熬过一年半年,到那时,她们可以一同离开姜家,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信有谁还能阻拦得了。

这些话说得多了,对吴枣那种剧痛、绷紧、绝望、僵化的情绪多少起了些缓解的作用。

张炳卿与周朴取得了联系,根据他的指示去了趟大后山,商量妥了地下党与黑雷神联手行动的有关事宜。

昨天,一回到小镇,张炳卿便立即上姜家来看望吴枣秀,他也说了不少安慰的话,坚信世道的变化,并断定这变化即将到来。

吴枣秀只是静静地听着。

而当张炳卿说出下面这些话时,吴枣秀还觉得很有些切心切意,切情切景:

“我与国芬的事,是我辜负了她,这件事情已经过去,本可以不说,但现在说来也无妨。当时我没能料准时局的变化会来得这么快,形势会变得这么好,由于一时的糊涂就违心背意草率地办了婚事,这既误了别人,也误了自己。现在,新世界眼见着就要来临,凡事真该往长远处想想才是呢!”

这样,吴枣秀的心终于又活动起来,她还让国芬别误了姜家的活计,甚至还说到:“你吃他们家一天茶饭,就该为他们出一天力气,姜家也艰难,会禁不住两个卧床不起的病人折腾的。”

[场景3]书斋搅局

周朴来李家大院很多天了,却还一直未与李寿凡深叙故情。

李寿凡感到时局骤变,人心难测,虽然是旧时同窗好友来访,也只是尽地主之谊。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那间土不土,洋不洋,称作“望云楼”的书斋里玩弄笔墨,生吞活剥些不合时宜的田园诗,临摹些古­色­古香的山水画,自视清高风雅。

周朴在发动和组织农村地下武装斗争的同时,还为田伯林与李墨霞成功地导演了一场公开离婚的文明戏。

上个星期天,田伯林去小学校与李墨霞开诚布公地商谈了一整天,两人都觉得维持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名份已毫无必要。

为这件事,周朴特意登上了李寿凡称作“望云楼”的书斋。

“望云楼”有对门联一幅:超脱尘凡,不求闻达;寄情山水,拙守园田。

周朴推门,李寿凡连忙搁笔相迎。

周朴环顾四壁字画,笑笑说:“寿公意趣高雅,但眼下风起云涌,山雨欲来,不知安闲是否可得?”

“心远地自偏,安闲何时不有?”李寿凡也笑着说,“小弟自知无补天之才,但有闲散之意,不敢与朴兄并论。坐,请坐,喝茶。”

“眼下时局动荡,战事日紧,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为之奈何?”周朴在李寿凡对面坐下来,缓缓地说,“寿公高踞望云楼,难道真的只见闲云野鹤?”

“国运兴衰,民心向背,非我等所能左右,但信天行有常,无须杞忧过甚。”李寿凡淡然地说,“喝茶,别凉了。”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且不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仁人志士自当有责,”周朴喝了口茶,“寿公既然深知民心天意,何去何从,岂不宜尽早筹划?”

“何去何从?”李寿凡连连摇头,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让我报效*,自知力不从心;让我附逆乱民,绝无此理——你我故交久矣,当知我不近政治而亲棋画。人生如梦,何必自寻烦恼?今日难得相逢,何不摆上一局,借此为乐呢?”

“好,好。”周朴见李寿凡关了劝谏之门,而自己身肩地下党负责人的重任,也不屑与一个僵化的旧乡绅较量口舌,便说,“既然寿公意兴全在棋艺,小弟理当奉陪,不然,故旧之情便略显浅薄了!”

寒暄之中,李寿凡已经摆上了棋子:“请周兄领先着子。”

“好吧,架炮... ”周朴望着李寿凡无心政治话题,专注于棋势的神情,还真的动了些故旧之情,“我只担心这棋局一开,恐怕小弟会得罪了寿公呢!”

“哪里,哪里,”李寿凡并不会意,“我走马了。”

这时,田伯林手里搬着一叠账本上楼来了。他进门立定:“二位兄长叙旧,小弟前来打扰,失敬了!”

“请坐吧,伯林兄事务繁忙,今日如何也有暇上这望云楼来?”周朴起身让座。

李寿凡见田伯林进来,满脸不悦。他已经听到田伯林与李墨霞分别传出的有关于离婚的话语了:“你近些天一直不肯露面,今天前来有什么要紧事?”

田伯林把账本放上案头,坐了下来,恭谨地说:“小弟无德无才,仅为谢罪而来。”

“该当何罪,从实招来。”周朴哈哈一笑,见李寿凡脸若冰霜,便说:“你们是谈家事么?那我该退避了。”

”无妨,”李寿凡料定周朴已经听到田伯林与李墨霞要离婚的事,“伯林,难道你今天登门是前来问罪不成?”

“岂敢。田某再无知无识,也不会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田伯林态度谦恭却又以退为进,“小弟深感有负兄长栽培,愧对李府厚恩,无颜请求宽恕。外人一切讥讽嘲笑之论,该当田某一人承担。只考虑到往后再在府上出入,恐辱门楣,以往经管的有关帐目亦不宜由小弟继续Сhā手,近日未来府上,只为在家清理帐目,现已结算完毕,特来交付。过目之后,小弟即请兄长发落。”

“岂有此理!真是... 岂有此理!”以前,田家纵有争吵不和之事,田伯林都是掩饰自责一番。这次听到关于他们离婚的话风大雨大,李寿凡也只以为田伯林是斗胆前来告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来‘逼将’不是?”

田伯林不肯吭声。

周朴玩着手上的棋子,见他们僵持着,便立起身来说:“这棋改日再下吧,这是贵府家事,我暂请告辞。”

“那又何必见外!”李寿凡的迂腐在这里也可见一斑,他以为舆论仍在他这一方,“既然伯林说话毫无顾忌,我又何必为之遮掩?何况你周朴老兄不是外人,他也难得听到你的教诲,那就让他说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不敢有半点虚妄,实话实说而已。”田伯林竟然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真是来交差?”李寿凡很是气愤。他在屋里走动了几步,“我李家在什么地方亏待了你!”

“是我愧对了李府厚恩。”田伯林重复一句,“我来交差也是不得不为府上考虑。”

李寿凡无奈,终于缓和了口气:“墨霞如有不是,你尽管说来,我当为你做主。”

“是呀,”周朴从旁Сhā言,“伯林兄,你就把实情说了吧,这事须由寿公替你做主才是呢!”

“离婚的事,我不责怪墨霞,是我们商议好了的。”田伯林说,“墨霞有志有才,我们结婚原就委屈了她。我被俗务驱使,长年在外四处奔波,彼此并无真情真意。墨霞尽责国民教育以来,我们相互已全无照应了。如此情形,双方都觉得勉强,思之再三,以为还是及早分手为宜。在外地,离婚的事本不足为怪,但恐小镇闭塞,世俗难容,从而累及兄长,因此,唯有小弟交差告假一法。如果能得到兄长宽宥,尚容我在小镇立足,则打算做点小本生意,图个温饱便很知足;不然,远避他乡亦无怨意。二位兄长在此,田某敢有虚言妄语,天地不容!”

“何必出此重言呢!我看这对李府也未必有什么牵累。”从政治上着眼,目前的局势也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十分逼人的地步,周朴原本只是让田伯林以交差相要挟来换取李寿凡对离婚的认可,未料田伯林此时此刻竟能做得如此认真,还有些动情,便说,“不就是离婚的事么?”

田伯林的话出自内心,既保留着对李府的真诚,又显示出了离婚的决心。但是,所有这一切,只是为着吴枣秀这个因为爱着他而正在折腾着自己­性­命的女人。

李寿凡坐了下来,沉思着。看来,田伯林与李墨霞离婚的事已无可逆转了,凭他一声咳嗽,三言两语解决问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过问时局,时局的实际发展却动摇了李府的威势。租息难收、商务凋敝,民情日恶。今天田伯林说出这番话来,更让他生出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你们怎么就什么都不顾及了呢!”

“刚才听二位所谈,只不过是一桩不大的家务事,大家何必过分认真?”周朴轻松地笑了笑,“恕我直言一句,离婚的事,只要两厢情愿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二位是不是都有些小题大作?”

“这是世风日下,不堪教化!”李寿凡忧心忡忡,“岂是家事而已!”

“寿公差矣!”周朴哈哈大笑过后,又用轻松的语调悠悠说来,“天长地久,世事随时而变。男婚女嫁,本当各择其爱,有情则促其成为眷属,无情则不必强求苟且。此既合乎天理,亦顺乎人情,何来不堪教化之说?历史潮流总是弃旧扬新。当今­妇­女解放、男女平权、个­性­自由的呼声日盛,寿公学识渊博,从来豁达大度,何必因此忧心戚戚?”

“罢、罢、罢!”事已至此,李寿凡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说,“我并非要包办他们的婚事,而是他们闹得满城风雨,让我无法收拾。”

“这有何难?”周朴包揽着说,“结婚离婚都是光明正大之事。小镇虽然闭塞,只要寿公肯顺水推舟,为伯林与墨霞做主,正好开移风易俗之新生面。不说这足可为李府增光,也无损于李府的体面吧!”

李寿凡看着田伯林恭谨肃立一旁,重又把账本推到他面前,终于说:“你且先退下去吧,别为小事误了大计。李家的事一如既往,还得借重于你。即使离了婚,也无碍于你在李家走动,我们两家总还算是世交吧!”

[场景4]新式离婚

关于李墨霞与田伯林闹离婚的话,小镇人早听说过了,但当他们夫­妇­两人并立在自家门口迎接着周朴与小镇上的一些头面人物,传出来的话却是办离婚酒宴,这就让小镇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离婚还得请客摆酒?那样子倒像满高兴的,新闻!”

“结婚讲排场,离婚也争体面,真是有钱人­干­的事!”

“听说是寿公作了主呢!那八成是墨小姐被什么大人物相中了,逼田伯林退婚。”

“屁话!是田伯林要离,他常跑口岸,外头能没有几个相好?”

“相好的也不一定只在外头有,在这小镇上,从上街数到下街就没有一个漂亮女人?”

男女偷­情­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永恒的话题。小镇也是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

姜圣初夹在人群中,说:“你是撞着了呢,还是你牵了红线?”

“你老婆病成几根筋,想戴绿帽子还不够格呢,担什么心!”

“咦,你这话就难说了!老婆不行,可他那小婶子还是鲜­嫩­的一朵花呢!你没见过保长与吴枣秀常常说笑到一块,还让人用撬杠也撬不开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姜圣初好些不自在。

“如果真有这等好事,你圣初老兄也就别去撬了吧,兴许还能讨得个小红包呢!”

在大家的哄笑中,姜圣初挤出人群往家里走。

吴枣秀病了十多天,这两天才强挣着上了织布机子。

姜圣初盯了吴枣秀好几眼,他进进出出地嚷了好几句:“谁敢欺侮到我头上来,那是找死!我可不认他是什么保长、乡长、县长的!”

姜圣初的老婆抱怨说:“你又撞着神,见着鬼了?总不肯让人安生!谁招惹你了呢... ”

[心语]姜圣初狠狠地抓着头皮:该没有那种事吧!

“离婚还臭讲究... 不安分!”姜圣初文不对题地在屋里嘟嘟嚷嚷。

吴枣秀只管埋头织布,不敢露出一点声­色­。

姜圣初实在看不出这屋里的气氛与往常有什么异样,转了几圈,只得又出门了。

姜圣初从田家的后门进了厨房,见着龙嫂,便帮着去加柴拨火,想打听些情况。他奉承地说:“龙嫂子真有福气,田家的事你掌管着一多半了!”

“不是大冷天,你上人家这里来蹲什么柴角!”龙嫂边忙边说,“你要是不想讨人嫌弃,就帮着续柴添水吧。”

“嘿,这不给续上柴了——你说,他们好端端地离婚为哪桩?”姜圣初问。

“天知道为哪桩——没缘吧,前生前世没修到嘛——你不知道添水么?”龙嫂火急火燎地炒菜,“他们家的事碍着你什么?穷打听!”

这时,上菜的厨师从楼上下来。姜圣初忙凑上去:“这摆酒真是... 是为离婚么?”

“是呀,一为周老爷送行,二为保长与太太离婚,好来好散。现在保长与墨小姐都讲了话,那还假得了么——你是不信?寿老爷正在讲呢,”厨师指了一下楼梯口,“你别挡着道呀!”

姜圣初靠近楼梯,真听寿公在讲话:“... 小妹墨霞一心致力国民教育,小弟伯林则矢志实业救国,人各有志,情趣各异。现经双方商定,自即日起脱离婚姻关系。此事乃周公朴兄下察民情,力倡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玉成其事,为兄亦表赞成。以往他们二人多得诸位爱护,今后仍需大家关照... ”

姜圣初一听,便出门宣告众人:“我说这事寿公不做主哪办得成!一个要去实地救国,一个要... 要教育民国,不离婚还能行吗!”

大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姜圣初咬定是刚才亲耳听来的,各人便只好凭自己的见地去胡猜了。

这公开离婚的酒宴过后,田伯林与李墨霞一左一右拉着孩子穿街而过,田伯林还给孩子买了几尺布料作为纪念。

这种破天荒的离婚游街,让小镇人大开了眼界。

16

[场景1]问病探情

离婚的当天晚上,田伯林赶忙来到黄大香家,说:“我总算把婚离成了!现在得烦你替我去看看枣秀,如果她的病好了些,就请她来见见面,以便从长计议我们的事。”

黄大香一听,当即答应下来,并决定马上去趟姜家,她让田伯林等着。

黄大香穿过­阴­暗潮湿的过道,跨过断墙来到姜家后院,正听得姜圣初在嚷着:“银花这鬼妹子,你就知道好吃懒做,三五天也下不来一匹布。天上不掉下来,地上不冒出来,我供得起你们这一大帮人么!”

久病的姜大婶子在拖拉开沙哑的声音叨念:“你叫嚷谁呢!要断气了的,背着重病的不都在挣扎着做些活计么?一家人相扶着拖日子,捱时辰,你还来催逼什么... 唉,我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呢!”

“我说银花妹子几句也不能?你们活得不耐烦,我就活得舒坦?不见没米下锅了... ”姜圣初仍在嚷嚷,但声调低下去了。

黄大香推开门招呼着:“圣初大伯,大婶子,吃过晚饭了?”

“活人还能不吃饭?早吃过了。”姜圣初又说大话:“香嫂子,你是来看望枣秀的病吧,我们全家人都在小心侍候她,病已经好多了。”

“银花,快炒几粒豆子,泡碗茶给香婶喝吧,咳,咳,枣秀的病这两天稍好一点,她又爬着上了织布机子。这会儿歇着了——是老天不照应呢,我一个人病倒还折不了罪,偏又牵连上枣秀。一家人全都靠着她,好手艺呀!”

国芬引黄大香进了吴枣秀的房间。吴枣秀倚在床头上,叫了声香姐,顺手把油灯挑亮——她那神­色­仍然憔悴。

银花送茶水进来,吴枣秀问:“你爹刚才叫嚷谁呢?”

“叫嚷我呢。他一世这么惯了。”银花劝解说,“二婶娘,你好好养着身子,什么都别听吧。”

“病好些了?”黄大香问。

“好些了。”吴枣秀极力装出笑脸来,“本没什么大病,就是头有些昏晕... 看来,这阵子阎王爷还不肯收我。国芬,你帮大婶娘生火染布去吧,让我与你香婶坐一会。”

国芬与银花走了。黄大香坐在床沿上,一边给吴枣秀推拿头部的|­茓­位,一边给她传田伯林的话。吴枣秀听着,淌着眼泪。

黄大香劝她与田伯林见上一面,她摇头;劝她上哪家亲戚家住些天,她也摇头。黄大香不免抱怨了:“天不绝人,你何苦自寻绝路?你不依我,可也不该负了田伯林呀!你定要这样下去,我真不会踏你这门了!”

其实,这时吴枣秀的情绪已经渐渐地转过了弯子。她说:“香姐,你真比我的亲娘还亲,我哪能不知好歹?你这恩情我来世当牛作马也报答不了!只是,我病成这鬼模样,还怎么能够去见他?再说,我也没有亲戚家可去。即使有亲戚也是不能去的,那会把眼下的事张扬开去,这样行吗?不能啊!请你去告诉田伯林,我这病会很快好起来,过十天半月后再见面吧,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哪能不依你!”

“唉,那就好。”黄大香一听这话,便嘘了口气。吴枣秀是拿下主意了,她说的全都在理,是反复想好了的。黄大香只是觉得吴枣秀真是个死要强的­性­子,“病成什么样都不关紧呀,他田伯林能不知道你为谁病的?我该把你这话告诉他去,他还在我家里等着呢!”

黄大香来到灶门边与大婶子又拉了些闲话,便告辞了。

姜圣初送黄大香回家时说:“香嫂子,这次枣秀害病可真急坏了我呢!劝她吃药,她定是不吃。我这不信鬼神的人也信了,老是在心里为她求神灵保佑,可不,这病不是真好起来了!你不信我?我如果说假,就让我不得好死!姜家可少不了她呢,这是真话。”

“千万别起这种重誓呀。”黄大香相信姜圣初这话可能不假,“枣秀做事从来不知偷懒,就是­性­情傲了些。有些事是没办法的,你也顺随她一些吧!”

[场景2]憧憬未来

田伯林与李墨霞的正式离婚,像云开日出,给他们解除了心理上重重的压抑感。

[想象]李墨霞出现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梦境,简直有些腾云驾雾的感觉。她在日记中欢呼:我的心从此自由了!

由于有吴枣秀的真情在,田伯林的感受更加要实在一些,他急切地盼望着见面的那一天。

[想象]当田伯林把这离婚的事告诉吴枣秀时,吴枣秀倚在田伯林胸前笑起来:“你呀,你知道么...我骂你是爱你呀,这一回,老天还真让我把你骂来了...”

吴枣秀的病逐渐好了起来。她与田伯林的事自然瞒不过吴国芬,现在也不想瞒她了。她­干­脆把这些天来的想法一一告诉了国芬:“我是好歹都得把自己给了田伯林!”

[解说,遐想]让吴枣秀发愁的是,如果这次田伯林辞掉了李家大院的差使,事情倒好办,逃荒讨米,吃菜咽糠随着他就是了,可现在李家大院偏偏还看重他,这保长太太是能当么?当保长的少不得向李寿凡点头哈腰,她这保长娘子能不跟着陪笑脸?这种事她实在作不来,就算勉强作得来,她也不情愿; 就算情愿了,这些人也不一定因此认了她;即使认得了她一时,也很难认个长久。就算他田伯林能忍能让不变心,也难保她自己能忍能让不烦心。

现在,吴枣秀翻来覆去地思前想后,反而怨责起自己秉­性­的顽劣了,她甚至对国芬说:“真要说,这保长太太我还真是当不了,我能不明白自己?此生此世,我那娘胎里就带来了的坏脾­性­是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呀!”

“那你又何必一定要跟随着他呢?”国芬还真有些不解,“听人说,那共产一来,有钱有势的人还不知如何下场,当个保长也没什么好希罕的呀!”

[心语]吴枣秀不说话了,似有忧虑:如果时局真是这样,那就该让田伯林早早断了通往李家的路!但这是眼下该说的话么?便是说又该如何去说?说了他田伯林会不会听呢?

[解说]吴枣秀本是个有决断的人,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犹犹豫豫,一直拖了十多天也没有去与田伯林见面。

[场景3]临事犹豫

田伯林多次向黄大香和吴国芬打听吴枣秀的病情,看来,他有些焦躁了。

这天,姜圣初一早下乡贩布。吴枣秀梳冼一番,终于决定趁这机会上田伯林家去一趟。

“你这是从后门进来的么?也不先透个信来!”田伯林突然见着吴枣秀,喜出望外,他简直有些慌乱,“你怎么要让人这么牵挂呢——也真是瘦了许多啊!”

“病得不像个人样子了!”像第一次来这里一样,吴枣秀远远地坐下来。她笑了笑:“可你不让我死呀,这次连阎王爷也发了善心!”

“你早就该来的... 不来就不怕把我急出病来,”田伯林笑着打量吴枣秀,人瘦多了,但­精­神还好,“真亏你耐得住­性­子!”

“这真能让你急出病吗?”吴枣秀几分妩媚,“我这不是来了。”

“你坐过来吧... ”田伯林说。

“坐这里好。说真的,你是不该离婚呢!”吴枣秀说,“这回他们李家怎么就随着你了?”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吧,”田伯林不愿深究深谈这件事情的曲直,多少怀着些对主子的愧意,只说,“我这全可都是为了你呀,你还不相信么?”

“你说我信不信?我本来是想死的,现在却不想了,”吴枣秀玩笑地说,“这不也是为了你!可往后该怎么办呢?”

“我正想同你商量,你说该怎么就怎么好了!”田伯林说,“我全听你的——你坐过来吧。”

“你真能听我的?”吴枣秀起身走向田伯林,“我一个女人能有多少见识?大主意还是得由你拿:我只能听随你了!”

田伯林抱住吴枣秀。他们是许多日子没有温存过了。吴枣秀把头倒在田伯林的肩头上;田伯林扶过吴枣秀的头来,吃了一惊:“你怎么哭了?”

“不是哭,是想你想成这样呀!”吴枣秀轻轻推开田伯林,退后一步,找条凳子坐下,“我相信你有良心,我们的事你一定有了打算。”

“依我看,你还是先从姜家搬出来。好几年了,说守孝也该到了期,姜圣初再拦阻你已经没了理由。往后,我便正正式式地把你娶过来。我一定会对你好的,”田伯林几分炫耀,几分自得地说,“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并非是我不相信你,”吴枣秀紧蹙眉头,“现在我说要走出姜家,姜圣初也拦不了我,而且,国芬已经长大,怎么都养得活自己,只是... ”

“还只是什么呢?”田伯林见吴枣秀在沉思着,猜到她心里也有盘算,不惜奉承地说,“其实,你心里比我明白。从一开始,我就看中了你这一点,那你就说吧,我听你的,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 ”吴枣秀久久地望着田伯林,既温柔,又为难地笑了笑,“女人怎么说也不比男人... 你常年在外面跑,你说这世道究竟会不会变?”

田伯林也十分关注时势,但那只是一种担心,一种忧虑,“这难说呢,听说共产党要打过长江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和谈得了。”

“万一共产党打过来,李家大院的人怎么办?”吴枣秀又问,“他们保得了自己,也保得了你?”

田伯林寻思了好一阵才说:“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吧... 再说,这怎么也碍不着我们两人的事呀... 你是担心我这保长当不长久么?”

“不是,”吴枣秀摇头,“我倒不在乎你能不能当保长。跟定了你,我死活都不会变心;但能不为我们的今后着想?我想来想去,我看还是一块离开这小镇为好!”

“能去哪里呢?”田伯林说:“我也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当时如果寿公不容我,也只有离开小镇这条路可走;但寿公宽宏大量,我怎能忘恩负义?再说... 真到他们李家站不住脚了,他走,我们也走,那才好说话,你说是不是?”

[心语]吴枣秀缄口无言:当然不是,你田伯林闹了离婚,又去交差,他李寿凡早在心里骂你忘恩负义了!你说他宽宏大量,不如说他现时还用得着你。如果真到他站不住脚的时候,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呢,更不必说你田伯林身边还带着个没有名目的女人——那我们不是白白地给他去陪葬么?

但是,吴枣秀这话一时还说不出口:“我就怕事情到了那地步才难办呢... 你真是个死心眼!”

“还有,我不是跟你说过隔壁的申家人么?”田伯林反复掂量过这件事,在他的潜意识里还不愿轻易放弃保长的既得利益,“离开了小镇,那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我可没想那些,他们是他们,”其实,这些天来,吴枣秀已经拿申家人反反复复地琢磨过了,“你是说他们为私奔来到这里,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么?那你就详详细细说来听听吧!”

[Сhā叙,片断]田伯林就其所知,叙述了申家人的情景:

申家人冒死逃奔来到这里,那男的留过多年的洋,是个画家,还真当过教授。

那女人是他的学生,他们好上了,但那女人已经嫁人,男人是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手下养着许多人,是专抓情报,搞暗杀的。

申家女人与申先生有了私情,事发后,被那男人拉了回去,圈养在一个大院子里,派人看守着。

当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可申先生怎么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整整三年过去,才在一位要人的寿宴上偶然见着这女人。

后来,申先生买通看门人,自己化装成修下水道的,混了进去,才乘夜与这女人逃了出来。

[返回]田伯林讲完这些事,感叹地说,“他们千里万里辗转来到我们这僻远小镇,弃尽了家财,只能做点皮货生意,那日子才过得如此艰难!”

“你是说那姓申的后悔了不是?”吴枣秀反问。

“他倒心甘情愿,”田伯林说,“不过,可苦惨了那女人,她患了一种怪毛病,有时在睡梦里还发抖。这两人又都不会­操­持家务,连饭菜也做不出来,你说,那日子会好过么!”

“听你这么说来,申皮货也算得个有良心的人了!”吴枣秀猜想不出申家女人怎么会那样又痴又呆,以为这种人是太娇气,经不了碰撞颠簸,便说,“人是各不相同的,我不是申家女人那种­嫩­娇娇的小姐太太,风呀雨呀的经受惯了,只要你田伯林肯去做皮货生意,我一定能给你做好饭菜;你能苦得,我就更加苦得,你真是只为这些担心?”

说话间,吴枣秀站起身来,她走向田伯林,却没有等田伯林回答她的话,便转过身去了,背对他说:“我该走了。”

“怎么,这就要走?”田伯林拉住吴枣秀,有些诧异地问。

“待我找着空闲再上你这里来吧,眼下还是该和以前一样才是,”吴枣秀又转过身来宽慰地,“暂时避开人好,你何必急着一时?”

“你这是一定得让我离开小镇吗?”田伯林忖度着吴枣秀的心意,“你是说,现在就已经到那种时候了么!”

吴枣秀此时也还不能完全把握准形势的变化,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于是,又模棱两可地说:“只要我们是真相好,还怕没时间商量?你就让我走吧,我今天得织完一匹布,姜家人才不会起疑心。”

两人又相拥依偎了一会,田伯林只得让吴枣秀走了。

[场景4]最终婚变

在姜家,姜信和帮父亲染布,洗布,确实顶了不少力气,吴枣秀卧病在床,他也给予了照顾和安慰。在这个家庭里,他是最了解时局,并能把时局与家庭前景联系起来看问题的人。他认为吴枣秀与吴国芬都不会在姜家长期呆下去,便多次明确表白,吴国芬的婚事与吴枣秀的改嫁是她们的权力。

吴国芬则发现,姜信和与张炳卿的妻子周小莲平时说笑很放肆。而最近一段时间,周小莲那神­色­还有好些的不自在。

周小莲似乎很兴奋,进出东张西望,坐立不安,一双鞋底却扎了十多天也没有完工。

这一天,吴国芬见姜信和吃过晚饭,换了件新衣,在屋里转了几个圈,趁吴国芬去喂猪时出了门。

于是,吴国芬做完家务也出门去,她也没有想到这是为了什么。

吴国芬不由自主地来到张家后门外的岔路口。那里有棵柳树,月光很明亮。吴国芬站到了树影下——她也不知为什么要守在这里。

刚想回家时,见姜信和从街尾那头也绕到这里来了。

吴国芬赶忙闪到树后。姜信和在张家后门外向里扔了块石头,门随即“吱”地一声开了,门缝里伸出个脑袋来,一挥手,把姜信和招了进去——那女人是周小莲无疑。

她想,这张炳卿怎么就全不顾及家里的事了呢?一去十天半月不归的,也难怪小莲...

这时,对面来了个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篾匠工具,走路时一晃一晃,不待走近就知道是张炳卿回家了。

国芬正要回避,张炳卿向她招呼:”是国芬么?你怎么在这时候跑到野外来了?”

“炳哥... 你回了?”国芬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国芬,”张炳卿在国芬面前站住,“你姑妈的病好了吗?你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姑妈的病好多了。”国芬局促不安地,“我该回家了... 你怎么能这么久不回家?”

“忙不过来呀,这你能不知道?”张炳卿的声调带着几分兴奋,“你家没出事便好,这次回来,我正准备着与你说些话呢!”

“说什么呀?”吴国芬向张家后门口张望了几眼,“还是往后说吧... 你怎么不走街面上回家?”

“我这模样也不像太爷回府,还摆什么驾呢!”张炳卿笑着说,“眼下我这种人还是尽量不招惹人注意为好。”

“那... ”吴国芬欲言又止,夺路急匆匆地走了。她走了几步,忽然,忍不住回头说,“你家里有姜信和在!”

国芬慌忙跑进大香婶家,又为这事担心,她告诉正在说书的张仁茂:“炳哥回来了,你快回家呀... 真的,你快点吧!”

张仁茂见国芬那神­色­,想是出了什么事,马上起身出门。不懂事的石贤不放,也追了出去。

横过街道,进了张家,屋里一片昏暗。只听得张炳卿在厉声吼着:“出来,出来,看老子不捅穿了你的心窝子!”

张仁茂见侄儿横立在过道的房门边,手上握着根削成斜口的长竹竿,便大声喊:“放下,快放下... 你这不是要人家的命么!快放下,炳伢子!”

张仁茂听到房里有人推动窗子的响声,他跑过去,见那窗门被反扣上了,便赶忙松了扣子:“还不快走,你这不要命的东西!”

一条黑影从窗口跳出来,惊慌地朝大门外奔窜,在门边差点把迎面过来的小石贤撞倒在地。随后张炳卿追赶过来,被张仁茂拉住,张炳卿重重地将竹竿往地上一砸,竹竿跳了几下,滚到石贤的脚边,又滚到街道中心去了。

张炳卿双手抱头,懊恼地蹲在过道中间。

吴国芬也来到了张家门口,见这情形,觉得不便进屋。她只听得张仁茂在叹着气说:“炳卿,这事你就别去为难小莲了吧,要说错,全都错在你伯呢...唉,天意啊,有缘无缘全是天意,真是勉强不得,也奈何不得啊... 你进屋里去吧,别丢人显眼了。”

周小莲在房子里嘤嘤啜泣。张炳卿与张仁茂两人对坐在火坑边,都有口难言。

张仁茂望了侄儿几眼,见他一直拧紧着眉头,闭紧着嘴­唇­,这劝解的话始终说不出来。倒是侄儿抽了口长气,先说话了:“伯,您岁数大了,先歇着吧。这事您就别­操­心,你上楼去休息吧。”

张仁茂不肯挪动身子。他说:“你得答应,千万别去责难小莲。这事就算过了,好吗?

“好吧,我不为难她,您先歇着吧!”张炳卿去扶持伯父。

张炳卿下楼后,并没有进周小莲的卧房,在火坑里添了几块木柴,一个人呆坐着。

[解说]张炳卿料不到姜信和竟然会钻到自己家的被窝里来了,这不能不怨恨姜信和,也不能不由此怨及周小莲,怎么说她也不该把乌龟帽戴到丈夫的头上。怨来怨去他也怨伯父,怨自己,他在想,现在,这事还能够这么拖下去吗?

张炳卿坐在火坑边,前后左右思量着,一直挨到了天明,直到张仁茂起床他才站起身来。

张炳卿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断:离婚。

作者题外话:编辑先生:好!请帮忙将本章节(15——16)调动至(17——18)节前,谢谢。 txt小说上传分享

17——18

17

[场景1]约会,月上柳梢

张炳卿在离开小镇上大后山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姜家。

张炳卿一进姜家门,正好遇着姜信和,姜信和刚转身欲走,张炳卿说了一个“慢”字,姜信和便站住了,张炳卿把姚太如的信塞给姜信和,便擦身过去了。

[解说]这是新的工作安排,因为张炳卿已受命去大后山,小镇的联络工作必须移交给姜信和,公事还得公办。

张炳卿迈过门槛,招呼了一声秀姑妈。

吴枣秀从织布机上下来,给他倒了杯茶。

姜圣初不在,张炳卿问了问吴枣秀的病情,看样子,吴枣秀的神­色­还算好。

[疑虑]张炳卿:田伯林离婚究竟与吴枣秀有什么关系吗?

吴枣秀果然问了一个关于时局的问题:“有人说共产党已经打过长江来了,还占下了南京城,你说,离我们这小镇到底还有多远?”

“这话你听谁说的呢?”张炳卿不免惊异,同时猜测到这消息很可能是从田伯林那里来的,“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呢!”

“你是指我不该随便跟你说呢,还是你不能随便跟我说?”吴枣秀狡黠地一笑,“你想要弄清我这话的来历?我告诉你——”

吴枣秀“呶”了一下嘴,暗示是进屋里去的姜信和所说。

这回答让张炳卿无法去验证,好在他现在已经有了向群众宣传的任务,便说:“...我们占了南京城,就像打蛇打断了‘七寸’,它的尾巴再也动弹不了多少时辰。你别看李家大院这些有钱有势的人装没事,可心里早就慌了神!”

吴国芬一直没有Сhā言。当吴枣秀又去摆弄织布机时,张炳卿小声对吴国芬说:“晚饭后,我在石桥上等你,有要紧话说,能来吗?”

[解说]张炳卿原就打算对国芬做些思想工作,让她在小镇的­妇­女中间宣传宣传,而现在,他定下了与小莲离婚的决心,更有话要向国芬说。

在送张炳卿出门时,吴国芬才说:“真是一定得来吗?那也得等到晚饭过后。”

月上东山,小桥流水,滩头上跳荡着点点白银似的波光,张炳卿等候在桥头上。

国芬终于来了,但她目不斜视,她是想好了见面的地方。她径直过了桥,沿河往下走——那里有个土地庙,庙临近码头,白天少有人来往,这会更见不到人,张炳卿便尾随其后。

吴国芬闪到背着月光的一方墙根下问:“如果真有什么要紧话,你就直说了吧!”

张炳卿临场不免有些紧张,他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鼓足勇气抬起头,转过身来,国芬正与他对面:

“你,你有事怎么不说?姑妈在家等着我!”

“我不说你也知道... ”

“我不知道。”

“姜信和与周小莲... ”

“那不­干­我的事。”

“我要离开小镇了,时间可能很长。”

“去哪里?”

“这事么...我说,我准备与小莲离婚,这决心我已经下定了!”

“你伯让着你了?”

“他能说通的。我的事得由我做主。”

“小莲呢?”

“她是她,我是我,谁也不牵连谁,谁也不勉强谁... 她不是有去向了么!”

“... 那你一定是去找姚太如他们入伙了?”

“是——我瞒不了你,也不打算瞒你了。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再回小镇来;如果死了,那也值!为穷人翻身得解放,死也值——你早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我能猜着... 可你到这会儿才说!”

“我心里早藏着一句话,现在还想问问你——你能等我半年一年,最多是两年么?”

一听这话,吴国芬心里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齐涌了上来,禁不住滚落下几滴泪珠。

过了一会,她才说:“我等你,再长的时间我也等你,但... 我现在该回家去了。”

张炳卿知道她们姑侄俩在姜家实在是太难呆下去,不由把手放在国芬的肩上,看着她低了下去的头——那乌黑的头发在月光留下的­阴­处更加油亮。他说:“你一定得相信一点,我们定能过上好日子,真的,现在我们聚拢了许多人,全国一大半都变过来了——我如果变心就不算人!!”

“你能记着你说的话就好!”吴国芬把张炳卿的手从肩头慢慢推下去,“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不等天亮就得走。”张炳卿很想再说说话,“你说,我们这事该不该与你姑妈讲?”

“不用,”吴国芬摇头,这些天来,她时刻为姑妈的事忧虑着,“现在更不能... 她难着——你没别的事了吧?”

“今后,你该争取进步。”张炳卿十分认真地说,“你可以在­妇­女中间帮着做些宣传工作。”

吴国芬睁大眼睛望着张炳卿,但没有回话.

[遗憾]吴国芬:当初,如果不是你回避了我,我今天就不用来听你这多余的话!

但吴国芬并无埋怨,只是不肯说原谅张炳卿的话。

张炳卿的心里也很明白,便开始检讨自己过去对国芬关心不够。

“好吧,别说这些了。”吴国芬决心刹住话头,转过身去欲走,又留下来一句话:“我知道我该如何办的,你就放心好了,可明天我不能去送你啊!”

张炳卿望着国芬走远,过了石桥,才回头朝他这方向望了一眼。这女子的稳重、心计与深情,让张炳卿叹服不已。许多还没来得及说的话似乎也不必说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场景2]决策,机巧传话

吴枣秀的病好了,脸­色­红润起来,心情也很舒畅。她已经有心思陪着石贤做作业了。

在她快活的时候,还常哼些小调小曲,有些却是那种火辣辣的情歌。石贤并不懂那歌词的意思,只是被一种兴奋的情绪感染而嘻笑吵闹不休。

黄大香见这情形,又数落吴枣秀了:“你疯什么呢!你这高兴,你这快活能长久么?你定要是不听我的话,往后我就真是不会让你来我这里了!”

“哎呀,我不是决心不来了么?偏你又怕憋死了我,三天二天去看,可我一来你又嫌弃我!我逗石贤玩玩也错了?”吴枣秀油滑地避开正题,“石贤,你秀姨好不好?”

“好,秀姨好,我就是喜欢秀姨天天来唱来玩!”彭石贤说。

“可你妈要赶我走呢,我这就走了!”吴枣秀装着起身欲走的样子。

“我不让,”彭石贤拉住秀姨,着急地,“妈,你别赶秀姨走呀!”

“石贤,你去华玉家玩一会吧,秀姨不走,我还得留她吃饭。”黄大香把儿子支开,认真地说,“枣秀,你坐吧,我有话说,你跟田伯林既不作长久打算,又要躲躲闪闪,不明不白的来往,我说你们这事迟早总会有败露的一天,到时候,真正吃亏的是女人。男人爬墙跳窗没人说,挨打挨骂作不得人的只有女人。你能不想一想,一旦让姜圣初抓到点什么把柄,这事还了得么?有谁帮得了你!”

这话黄大香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吴枣秀总是不作正面回答,常常一笑了之。

这次,吴枣秀有些认真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亲姐姐!我早该央你做主呢... 我能不知道女人难作?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这会我肚子里可能有着他的孩子了!”

“有了?”这是必然的事,但黄大香仍不免一惊,“你连这也没告诉田伯林么?那你打算怎么办!田伯林跟我讲过,他愿意娶你,真是你不愿意嫁他了吗?”

“先前我是没有拿定主意,而他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可是,我还有好些话不便跟他说呢!”吴枣秀肯定一点,“那保长太太我可真当不得,你没听人说这世道就要变了么?”

[解说]黄大香也已经从张仁茂那里听到过共产之类的话,而且,她还是那种认为“穷也穷不过三代,富也富不过三代”,并不十分看重权势的人。

黄大香不以为吴枣秀的话全无道理:“我说枣秀,你是个心里比谁都明白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跟田伯林去说呢?”

“我想让他与我一块向外头跑,永远离开这个小镇。不离开这鬼地方,我们迟早不得安生的——我是在央求你姐姐替我去说说这话呢,你就答应了我吧!”吴枣秀恳求着。

[解说]原来这样!难怪吴枣秀最近对田伯林才采取了这种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态度,她是对自己的事早有决断了。

“这——你既然是这么想,那你自己去说不更好?”黄大香却迟疑起来,“田伯林知道你有这意思,他也说起过。只是怕苦了你呢,人生地不熟的,那境况会大不相同啊!”

“如果全是为我想,这话好说,我把命搭上都不怕,还怕什么苦,怕什么人生地不熟呢?”吴枣秀见识得很深透,“他也是难舍这保长的差事,他也是不忍背弃李家大院。说不走,不是他不为我想,说走,也不是我不为他想,可这哪能是两头都顾及得了的事?就为这,我们这事才好不得歹不得地拖着,你不给我去说这话,还有谁能够替我去说这话呢?”

“要说,这话也用不着我替你说呀!你的主意就该你自己去说。”黄大香连连摇头。一转念,又玩笑地告诉吴枣秀,“你别担心了吧,田伯林这会儿被你这狐狸­精­迷上了,你就是让他去下油锅,他也会答应你的!”

[解说]说田伯林被吴枣秀迷住了,这话不假。吴枣秀泼辣桀骜的脾气对田伯林软弱奴化的­性­格是一种振奋,她奔放的激|情对田伯林荒漠的心田有如春风夏雨,而她的赤诚肝胆也激起了田伯林的真情实意,何况,吴枣秀并不乏温柔体谅、知心察意的女­性­情怀。而田伯林也真是想着要与吴枣秀做成长久夫妻,有个温馨的窝,只是对有些事情一时还见识不透。

吴枣秀听过黄大香的话,苦笑了一声:“我早知道你不肯帮忙,也就白叫了几声‘亲姐姐’!我这些话还不该跟你说起,你也不该问我呢... ”

“你既然认准了眼下这时势,又拿定了主意,怎么你自己就不能去说呢?我这嘴还能强过你那张嘴?”黄大香也反­唇­相讥,“你倒知道糊弄人!害我替你白担心了,早知道这样,我也真不该时不时地问起你这些来,你还当谁真希罕你叫几声亲姐姐吗!”

“亲姐姐,亲姐姐,亲姐姐!”吴枣秀偏又叫了几声,“你不是骂我作狐狸­精­吗?我还真怕这罪名!谁都说我­性­子犟,也没些转弯抹角的话,可这大局上的事看来不会有错。张炳卿前些天告诉我,共产党打过了长江,南京城也破了,他田伯林还贪恋着往黑处钻作什么?他自己就见到外地许多有钱人正卷铺盖、谋退路呢!你作亲姐姐的不肯为我去跟他说,我便只好自己去说了。我不是怕他不依,而是怕勉强了他,伤着了他,他是那种软心软骨没用的男人!”

“我还当你真是那种直肠直肚的人呢,原来你的弯弯肠子可多着!”黄大香抿着嘴笑了,“你是在心里疼着田伯林不是?你怕勉强了他,委屈了他,你倒想得真周到!可我更没有那多转弯抹角的话替你去说呀!”

“我知道你说话有轻重,有进退,我是信你才求你的!”吴枣秀认准黄大香会答应她,又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也求你告诉他吧,因为这,往后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一旦露馅坏了大事,可得赔上去几条命的!”

“是啊!可万一他不肯离开小镇呢?”黄大香便问。

“那样,我也由他。”吴枣秀早有盘算,”我会给他生下孩子来,也算对得起他了!我自己倒用不着他­操­什么心——不过,你放心好了,他会听你这话的。”

另外,吴枣秀又交待一件事:如果离开小镇,一定得把国芬带上,让田伯林在外地给她谋上一个好点的去处。

黄大香明白了吴枣秀心里的想法,正因为田伯林会好歹由她,她才不愿自己去说,同时,她也有些害怕自己感情用事,动摇了出走的决心。

既然是这样,黄大香许多天来为枣秀担着的心落实了许多,而且,她有一种预感,这话她能传到做到,事情肯定办得妥。她说:“枣秀,我信‘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话。你们天上地下,死去活来,总算两心相印了,这缘纷一定是前世修来的呢!”

“这缘分如果真是前生前世所修,那一定是我得罪了哪位神圣,不然怎么要让我这么左右为难?”吴枣秀说,“说是无缘偏又死活丢不开,说是有缘又这样多劫多磨。你姐姐今生今世做尽了好事,也成全了我们,你来生来世一定会有个好姻缘的!”

“噢哟,这我还没看得出来呢,你可比谁都会哄弄人!”黄大香笑了,“就凭你这张烂贫嘴,凭你这个鬼心眼,凭你这副妖模样,我也只得听你的使唤,任你驱使了:那好吧,我答应了你!”

“我就知道你丢不下我!”吴枣秀心里高兴,“不过,你还没有给我去办事,就把我骂了个坏透顶,待到事情办成了时,能不把我咒个死么?”

“死不了!你这种人经事耐磨,任凭怎么颠来倒去地搅拌折腾,你也还会是原模原样。”黄大香说着,像赏识一件喜爱的艺术珍品似地打量着吴枣秀,“我说秀妹,你这骨架脸面,老天爷真为你生得绝了!看你这眼睛,乌光幽黑就像是深潭里的清泉,看你这两颊,白里泛红的又像早晨天边上的红霞;只是你这嘴­唇­,锋薄锋薄的,不开口骂人便罢,一骂人便似舞着的两张刀片,没人招架得下:可不是,偏偏这田伯林给你骂来了!就不知他在你面前下跪叩头没有?”

“哎,香姐姐,我才羡幕你呢!”吴枣秀同样审视着黄大香,也颇有感慨地说,“可惜我没生就你那种福相!见着你,真是让人又是喜又是爱,又是敬来又是亲,我还替天下的男人们叹息呢,他们都只是看得、想得却近不得,竟然没有人能够享受到这份福气!”

两个女人正在开心说笑的时候,彭石贤拉着田伯林来了。

田伯林在街口上遇着石贤与伙伴开仗,他拉开石贤,又打听到吴枣秀正在他家,便上这儿来了。

黄大香打过招呼,回头一看,吴枣秀已从后门走了,她是有意留着话让黄大香替她去说。

田伯林在街面上就瞥见了吴枣秀,进屋后,一晃眼却不见了她,他以为这是有意冷落人,一下子感到十分的失望与沮丧,田伯林坐在椅子上,竟然有好一阵呆愣愣的。黄大香看在眼里,却也不急着说话。

“明天我要去跑一次口岸。去的时间可能要好些天... ”田伯林喝了口茶,摇着头说,“没意思,这世界上的事真是没有意思!”

“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黄大香故意问。

“还能有什么顺心事?逢着乱世了... ”田伯林收住话,直捷地提出一个问题,“香嫂,你说我有什么事得罪枣秀了?她刚才不是在你这儿坐着,怎么一见我便走掉了?”

“这... 你还能摸不透她的脾­性­吗?”黄大香笑了,“她是那种耿直人。”

“... ”田伯林摇头,“如果是耿直,她有了话能不与我说么?”

“她真没与你说过什么?”黄大香点拨说,“谁信?大概是你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吧!”

“我说过什么事都随她,可她并没有说过非怎么不可的话呀!”田伯林抱怨了,“也难侍候!”

“你这就错怪枣秀了!”黄大香觉得这会儿是好说话的时候了,“枣秀刚才还给你留着话呢——你就不能让女人有一时想不透彻的事,有一口气说不明白的话?她现在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你还能让她如何呢?不是只能等着你为她呣子作个长远打算么!”

“怀上孩子了?这,这... ”田伯林又惊又喜又慌乱,“那怎么办?她如何跟你说的?”

黄大香这才把吴枣秀的意思一条条说了出来。她完全认同了吴枣秀的想法,还自觉不自觉地为枣秀的主张找出了许多道理。

田伯林以手加额,思索了一番之后,终于表示了完全的赞同:“看来,眼下这种情势也真是不能不走了!”

但过了一会,他又说,“先前,我也不是没想到过出走,是实在太为难了,这还真是让我不好做人啊!”

18

[场景1]虚惊,托媒攀亲

田伯林外出跑口岸,当他看到省城里已是兵荒马乱,一片人心惶惶时,想到真是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了。

田伯林赶忙赶紧办完事,又回到了小镇。他在家里转了一圈,没有去李家大院交差,就先上黄大香家找吴枣秀。

吴枣秀见田伯林已经决意离开小镇,心里十分高兴,还鼓动地说:“香姐为我求的那签没有错,真是‘路转山回山有尽,柳暗花明待晚晴’,这是让我托你的福了!”

田伯林的情绪也轻快了许多:“看来还是你的见地长远。眼下这情势,恐怕连寿公也只能够劝他一走了之。待一会我就去他那里,如果再劝说不动他,他也不能怨怪我了。天意不可违,江山说丢也得丢,还恋着那些田地产业作什么!”

“别说那些,”吴枣秀最放心不下的是国芬:“你该没有忘记给国芬打听个去处吧?”

田伯林讨好地说:“别不放心了,你让办的事我还敢怠慢?正要说这事呢,我有些朋友在外头,他们说,国芬想做什么,想去哪里,还可以自己挑一挑,让她随我们一块放心走好了!”

吴枣秀给了他深情的一瞥:“我们的­性­命都交给了你,还说谁不放心?那好吧,你该去拜见你的寿老爷了,但有关我们一块出走,特别是在那儿落脚的事,你可千万不能跟他说啊!”

之后,田伯林与吴枣秀又碰了好几次面,但每次呆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很长,深恐坏了这出走的大事。

这一天,田伯林走在街面上,姜圣初一把拉住他,强拖到街边上:“好呀,你保长跑口岸回来好几天了吧?我还正找不着你呢,上我家坐坐去吧,我有话得跟你说。”

“啊啊,回来好几天了... ”田伯林对姜圣初的问话感到十分的突然,只得含含糊糊地应答,“我是有点忙... 你老兄有什么话说这就说好了。”

“保长是李家大院的大红人,我有件事得拜托你咧!”姜圣初立即满脸赔笑地挨过来,“我家小女银花... 还是上我家坐坐去吧,在这里说不方便。”

姜圣初又拉又推,田伯林坚持不肯:“改天拜访,改天再... 你女儿银花怎么了?”

“也没怎么的,”姜圣初附在田伯林耳边说,“她与李府少公子相好呢!”

“是这样?”田伯林感到意外,“你是说... ”

“我想托你作个大媒呢!”姜圣初坦白地说。

“好,好,那你也不用着急呀,”田伯林敷衍着,“银花的年纪还小吧?”

“急倒不很急... 可她人也不算小了。这种事该趁早定下来才好。”大概姜圣初也有事缠身,便说,“那你有闲一定得来,千万别推辞!谢媒的大礼我不会少你的。”

“哪里哪里,不推托,不推托。”田伯林连连答应,“我理当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姜圣初这才放了田伯林。这场虚惊竟让田伯林冒出一身冷汗来。他把这件事跟吴枣秀讲了,吴枣秀却哈哈哈地取笑他说:“我看你是喜欢上冒冷汗了,如果我们的事情让他抓住,恐怕你的屎尿全都会下来,亏你还是个大男人!银花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去管,他姜圣初在这种时候去攀亲,真叫做不识时务,愚蠢得没说的了!”

“姜圣初这是小­精­小滑,可也说不得愚蠢,”田伯林也带笑地说,“你以为李家这会就般配不上他姜家了么?”

“这不是什么般配不般配的事——你说不叫愚蠢,那还能叫聪明?”吴枣秀反驳说,“李家真到了翻船的时候,姜圣初就不用往他船上爬;没到翻船的时候呢,他姜圣初再怎么也爬不上去,你能说这还不是愚蠢么!”

“就算愚蠢吧,反正我与你弃船上岸就是... ”田伯林在感情上仍有犹豫,“不过,劝说寿公出走的事,我还没有找到机会...”

“你是不便说吧?”吴枣秀劝导田伯林,“不便说你就不用去说了──你去说,他寿公也不一定愿意听从你——可你要去便去吧,反正这我不拦你,只是你千万不能让他坏了我们的事!”

“... ”田伯林不愿与吴枣秀争执,但他自有他的为人之道,便将话题转移开去,“你与国芬说妥了么?”

“国芬还能不听我的?”吴枣秀满有把握地说,“这你就别担心,只需待你准备停当,我告诉她就是了!”

“我只少也得把账目清理一下才走得动呢,要不然的话... ”田伯林说。

“你这就赶紧去清理账目吧,也别说什么然不然的话,我该回去了。”吴枣秀站起身,笑着把田伯林推出门外,她想,也真该认真地与国芬谈一谈才是。

[场景2]无悔,盟誓在前

以前,吴枣秀向吴国芬透露过打算出走的事,那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态度,可国芬装聋作哑,并不回话。

后来,吴枣秀又直捷地问过,说是在外地给她找下了一户人家,让她一起离开小镇,国芬也只是简单地说,“你们一定要走的话,那你们就走吧!”

因为田伯林没有把出走的最后日期定下来,吴枣秀不便把心里的全盘打算过早地告诉国芬。

更主要的是,吴枣秀根本就没有料到,国芬说她不走是因为与张炳卿私下有约,而且决无改移。

晚上,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国芬背朝外睡着。床头的墙壁裱糊上一尺多高浅黄|­色­的毛边纸;没有蚊帐,被子也很单薄。为爱惜衣裳,小镇人都习惯光身子睡觉,幸而天气已经转暖,胳膊伸在被子外也不见很冷。

这几天国芬的心里特别烦闷,还感到有些躁热似的,总是睡不着。

吴国芬知道姑妈就要离开小镇,她为姑妈的出走忧心,但又无法挽留下姑妈。

[思考]吴国芬:看来,姑妈与田伯林已经是生死与共,我是没有理由非要挽留下她来不可,可要让我跟随他们而去,那也是万万不能的啊!

[闪现]吴国芬并没有忘记她与张炳卿在土地庙前相约话别的情景。国芬相信炳哥的心里一直有她,然而,他张炳卿现在的去向一点消息也没有留下。

[后悔]吴国芬:早知道姑妈非走不可,当时何不一起与张炳卿走了,那才洒脱!

一想到眼下这为难的处境,国芬难免暗暗地哭泣。

吴枣秀进房来,叫了两声“国芬”,便解衣上床。吴国芬一动也不动,装作睡了,吴枣秀知道国芬没有入睡,便在她ρi股上拍了一巴掌:“这天气还冷,把手脚全都伸在被子外,会受凉的──转过身子来,姑妈有话跟你说。”

“说吧,我听着就是,”吴国芬没有翻身,掩饰着说,“真困,刚要睡过去了。”

“国芬,你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还全然不谙世事?”吴枣秀认为国芬在故意和她赌气,硬把国芬翻过身来。国芬用力闭着眼,缩进被子里。

吴枣秀又推心置腹地说:“国芬,姑妈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你在担心我,跟上个田伯林,怕是贪图富贵不得反而陷进泥坑里拔不出脚来,是么?准是!但人生一世,谁能说得准哪条路有风险,哪条路没风险?我们吴家就剩下你我这两根无根无着的苦命草了,人不死,我们好歹都得活在一块!这样才相互有个照应呀!现在,田伯林肯弃下保长的差事和我们一起过,这也难得。我看他还算得个有情有义的人,要不,我也不会跟他,更不会把你也托付给他!这话你得信我,我还能坑害了你──你在听我说话么?”

“别往下说了吧,”国芬又把身子翻了过去,“我知道你们要走这条路,可我不能。”

“你怎么不能?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管说什么,姑妈也不能丢下你不管呀!”吴枣秀坚决不答应,“你不走也得走,别冒傻气,事情都快办妥帖了,还在说不走,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国芬不应声。吴枣秀又口气软和地说:“听姑妈的话,还是答应跟我走吧!”

“姑妈,要走你们就走吧!”国芬说一句,停一会,尽量使话说得平稳些,”我早想过了,或许你们只能走;可我不同,我不能走,那你们就别顾及我了吧!”

“你有什么不同?”吴枣秀生气了,“你有什么不同的!这鬼地方我蹲不下去,偏你能蹲下去?你留下来喂狼还是喂狗?贱货,你就说哪儿有什么不同的!”

国芬不肯说话,吴枣秀猜测着说:

“你是还在想着张炳卿不是?这件事早已经过去了!水流进大海里,还能够回头么?当初他张家没有娶你,现在他家里又呆着小莲这个大活人,她如果不出门,你怎么能够进门?真是个死心死眼的东西!光为这一点,你也得跟我们走,说,走不走!”

吴枣秀逼迫着,国芬又不能不回答。

“可他们要离婚... ”

“谁说的?”

“炳哥。”

“他说要娶你?”

“他与我约了,让我等他,我答应了。”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

“你,你,你早与他暗中有那种往来?”

“没有。他临走那天才跟我说这话,可他心里有我... ”

吴枣秀想了一会,又说:“他张炳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连这些也没有告诉你,你说他对你就一定是真心真意?再者,他说离婚就能离?小莲会同意?张仁茂能答应?这些全靠不住,你值不得为他赌命!你必须跟我们走,不然,我们都会被你坑害了!你今生今世在姑妈面前就只用做这一回好事,你答应了我吧!”

吴国芬到底也只说了个“不”字。

吴枣秀气急了,可这事又不能大声吵闹,她只得一边压低声音切齿咒骂“你这没良心的”,一边死劲拧国芬的胳膊、背部、腰肢。国芬该是被拧得又红又紫了,可她仍不肯答应,紧紧抓住床沿,朝里躺着不动。

吴枣秀翻身起来,伸手去抓国芬的脖颈:“你是一定要让我与你死一块了,那好吧!”

但当枣秀的手触着枕头时,手软了下来。

那枕头与被角全湿透了。国芬满脸泪水横流,但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解说]吴枣秀明白过来:她伤着侄女的心,屈着侄女的意了!自己不是也在与田伯林舍死拼命地爱着么?

吴枣秀两眼茫然,就像掉在陷阱里的母兽,自己挣扎不脱,又还牵念着身旁同一命运的兽仔。

明月的清辉投落在床前,又慢慢地移上了床头;它照着这两个心伤命苦的女人,如雪如霜。

[场景3]意外,被迫滞留

田伯林匆匆去李家大院辞谢差事,被等在路旁的吴枣秀挡着,并把他拉到路边的墙脚下说:“你这事还急不得呢——现在国芬死活不肯答应跟我们走,她与张炳卿早就约好了,你一旦正式交了差,就会让人生疑推测,那我们在小镇就再也呆不住了!”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田伯林感到非常意外,“那你...”

吴枣秀理解了国芬,却不能信任她做出的这个选择,也就不能放心落意地走,她决定:“为了这件事,我得留下来才行。”

“你留下来?那只可能是都不走了!你...你不是已经怀上了孩子!”田伯林的心里十分不安。

“怎么会都走不了!暂且推迟几天,先看看再说。”吴枣秀见有路人过来,便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心语]田伯林:这事你还能够怎么看看呀?

所幸的是,姜圣初对他们的事并没有察觉。

这天,姜圣初又向田伯林讨话了:“你与寿公说及银花的事了吗?这事该早有个定夺呀!”

田伯林实在为难。他说:“圣初兄,你那话让我如何向寿公提起呢?银花还小,润南也在县城上学,早着呢!”

“银花整十五了,怎么还说是小?谁说上学就不能定亲!”姜圣初有些抱怨了,“原来你是没有给我去说,这可误我的大事了──你当时不答应倒是好!”

田伯林不便对答,只得说,“好事慢出来。待我找个机会,一定给你去问一问。”

[解说]田伯林觉得姜圣初这人也是难缠,想到一旦自己失势,连这种人也会对付不下,现在看来,不离开小镇真是不行了。

可是,从吴枣秀那里传过来的消息却是:怎么说也没有用,国芬仍是执意不肯出走,而吴枣秀又放心不下。

吴枣秀想知道张炳卿现时的去向,但是,连张仁茂也说不出具体的情形来。

黄大香在忧虑之中提出来一种设想:“枣秀,你自己的事恐怕再也拖不起了呢,你平时常说要让国芬给我作­干­女儿,你真能放得下心来吗?”

吴枣秀沉思久久,说,“唉!我哪是不放心?你一门子心思为我,我能不知道?到实在没法时,恐怕也只能这样了,但现在就把国芬丢给了你,你也为难啊!”,

[场景4]偶遇,攻打小镇

恰巧在这个时候,张炳卿回了一趟小镇。

一天中午,人们正吃午饭,突然听到两声枪响,不一会又响了一枪。枪声刚过,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手持梭镖鸟枪以及菜刀木棍之类,从街口那头叫喊着“冲呀,杀呀”地涌了过来。

街道两旁的店铺慌忙关门。

那些农民又喊着:”大家不用怕,我们是武工队,是特意来解放穷人的!”

其中一条黑汉子,还不慌不忙地把两只惊恐乱窜到街道中间的老母­鸡­抱起来,送还给了店主。

慌乱中,小镇人都躲藏不及,独有吴国芬­精­神振奋。

吴国芬竟然爬上了顶楼,从墙洞里看着那些农民的冲杀进退,心里激动不已。

这时,在桥头上,不知从什么地方朝机枪手开了几枪,可惜没有击中,子弹就在机枪手面前的石级上开了花,紧接着又响了一枪,也只打飞了一名机枪手的军帽。

一名机枪手吓得昏头转向,扛起机枪回转身便跑。就在这时侯,一伙农民趁势呼叫呐喊着向桥头上冲过来,另一名机枪手见是些农民,便胡乱一通扫­射­,那些农民们散在桥栏旁,一时上前不得。

正在警察所里吃饭的几十名枪兵,听到枪响,也顿时乱成一团,他们本是一群乌合之众,一下子就逃跑了好几个人,但还余下二十多个──其中有些‘兵油子’,想着这正是他们捞取资格以求进升的好机会,便又拿起枪冲上桥来。

那名刚才退下去的机枪手也回转身来,又重新架起机枪进行扫­射­。

农民冒着枪弹,靠着桥栏的掩护,冲了两次,扔了些石块、灰包之类的东西,还是退了下来。

这时候,桥头对面的楼房里奔出四五个人来,有两个还挎着短枪──那是姚太如与张炳卿。

姚太如见这情势,便向农民大喊:“撤退,撤退!”

于是,农民们一边骂娘,一边叫嚷着“老子明天再来”,一窝蜂地向街口退去了。

可是,就在当晚凌晨,警察所长被翻墙而入的武工队员杀死在厕所里,算是立马现仇现报了。

[场景5]择路,人各有志

与小镇人普遍表现出来的恐慌比较,吴国芬却见到了那些农民的勇敢,见到了姚太如、张炳卿的英武风姿以至黑雷神等人牺牲的悲壮。这使她更是坚定了信念:张炳卿很快就会回来与她践约的!

这天,姜家人外出了,吴国芬来到织布房,她搬来一条凳子,在姑妈对面坐下。

现在,是国芬要劝说姑妈了:“姑妈!看眼下这形势已经十分清楚,张炳卿要不了多久一准会回来,我是宁死也不会离开小镇的,你们还是非走不可吗?”

吴枣秀不无气恼:“你是想不让我们走吗?你难道要让我们在这里等死不成!那你是死心塌想着当‘压寨夫人’了,定要这样,你这次怎么就不跟他张炳卿一起走?死了才好,让我省心!”

“姑妈,你就别诅咒我了,人各有命,咒是咒不死的人的,”吴国芬的态度更加坚定,“我只想说,你们如果一定得走,那就赶紧走吧,别让我误了你们的事!”

“你这没良心的,”吴枣秀气愤不已,“你要找死就死吧,姑妈陪着你!”

“姑妈!”吴国芬两眼火红,满含泪水,又双手掩着脸,好一会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不料她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们是从心底里牵挂着我,可真要说,我本来早就可以与炳哥一块走的,我也是被你们紧紧地缠住了呀!”

吴枣秀听这话吃了一惊,不觉哑然无语。

现在,吴枣秀发觉侄女真是长大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谁都勉强不得谁,真叫人各有志!

“姑妈,也许你有你的难处,真是非走不可,我却不能走,我也是一样难,如果你们一定得走,那就赶紧走吧,千万别为我耽误了你们的事,再拖下去就晚了,” 吴国芬呜呜直哭,“一旦坏事,我便成了没良心的人!”

吴枣秀的眼睛湿了,她并非感觉不到这形势越来越紧张。

任凭吴枣秀好说歹说,吴国芬就是不肯走。

在侄女面前,吴枣秀已经无可奈何。

[心语]看来,这事只能在找到张炳卿之后,再与他去说了。

吴枣秀流下泪来:“可我,我总是放心不下你呀——”

“姑妈,你一定要走就求你快走吧,这也是成全了我!”国芬紧紧拉住吴枣秀的双手,喊:“要不,真会来不及了呢!”

吴枣秀最后拿定了主意,终于放下了手上的纱线,起身进了房子。

“那——那你上织布机子吧,” 吴枣秀一会从房里出来,说,“我外出一转便回。”

吴国芬知道姑妈是去找田伯林,也就不说什么,抹了眼泪,顺从地上了织布机。

作者题外话:上承15——16集

19——20

19

[场景1]作别,分头出走

吴枣秀从后门进了田家,径直去田伯林的卧房,她往床上一坐,田伯林马上挨近过来:“你来了!是把国芬说通了么?”

“你不能再顾及她了!”吴枣秀狠下心来说,“你要是真心有我,你就听我的,明天一早赶紧离开小镇,到了这种时候,你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怎么,你们还是不打算走吗?”田伯林不解地问。

“你先走,我死活都会找得到你的。”吴枣秀说。

“那怎么是好!”田伯林连连摇头,“你从未出过远门,人生地不熟,你往哪儿去找我?再说,往后情势一变,还不知你能不能走脱,要走就只能一块走!”

“那你是要让我们都死在一块了?”吴枣秀推开田伯林说,“能走的不走,磨磨蹭蹭地也算个男子汉么!我跟你的情况不相同,我想走便能走。真要是遭遇什么灾什么难,要死也犯不着你来陪葬──不说这种话吧──我一准能找到你的,你就相信我好了。”

“还是让我去找国芬当面谈谈吧,也许她能听我的... ”田伯林提出另一种设想。

“别白费那口舌了!”吴枣秀摆摆手说,“她对张炳卿已经死心塌地,谁也别想说动她!我们吴家光能出这种人,能有什么法子?我得留下来给她办落妥这婚事才放得下心,这妹子孤苦伶仃的,也是实在可怜!”

田伯林仍在犹豫。吴枣秀两道深邃的目光盯着他:“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唉,这哪里是不信你?”田伯林抱屈地说,“你怎么去找我呢?”

“怎么会找不到你呢?南京城里问出无名姓来。那些戏文里面,秦香莲是寻夫,孟姜女也是寻夫,怎么偏我吴枣秀就找不到你?你只用把地址写给我,在一个月之内,国芬的事办妥了我便走,办不妥我也得走。那时,肚里的孩子快四个月了,不走就会现形,我还得顾住他!万一出了两个月我没赶到你那里,你可派个可靠的人来,先去大香嫂家探个信──她对我没有二心,我会把我的去向告诉她──这样,能有两个人一块上路,更是万无一失,你就大放宽心吧,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你一定得听我的!”

吴枣秀一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田伯林,接着,她一笑,便开始解衣服,说:“去把门关上吧!你怎么不过来呀... 你还在想什么呢?放肆些...是叫你使劲,呀...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这次,你一定得听我的话,明天天不亮就得走,我这算是送你了...”

吴枣秀从田伯林家的后门溜出来时,已接近天黑,她急匆匆地赶回姜家去。

路旁一户人家有人在高声说话──那声音象是姜圣初。她回头一望,果然是姜圣初扛着“布把子”站在台阶上,大声与人讨价还价。

[心语]吴枣秀急忙闪进胡同,她只能希望有个意外:啊呀,我刚才从田伯林家出门时该没被这该死的姜圣初见到才好呢,要不,肯定会招惹出大麻烦来啊!

第二天,田伯林悄然出走的消息在小镇迅速地传开。在人们的心里,这是世道将要剧变的另一个重大证明。

[场景2]允婚,紧急行事

田伯林走了,吴枣秀像卸下了一肩重担。

当晚,她上床睡觉时,用指头在吴国芬脸上狠狠地戳了几下说:“这下子你可以心满意足了,姑妈我服你了,你这死鬼子!现在,我跟你说,你得好好给我听着,你要想着那个小篾匠,我也就由着你了,可你得赶紧去把他给我找来,让他在十天半月里与小莲离了婚,你赶紧搬进张家去,要不然,看我怎么和你拼命!”

吴国芬高兴起来,赶忙问:“姑妈你这是不走了么?”

“我哪能不走!”吴枣秀说,“你还想让我留在姜家上吊寻死么?我倒体恤着他家遭不起这人命案,那样一来,他多少也得花费些吧!”

“可你一定要走,就该与田伯林一块走呀,还是让我害你了!”国芬又忍不住要哭。

吴枣秀见这情景,怜爱起侄女来:“你哭什么!姑妈不怪你,其实,炳卿这孩子我也看得上。当年我怨他昧了良心,可真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和张仁茂,怪谁?怪命!也不用怪──这不是已经过来了?也许真的叫好事多磨吧!如果你能体谅姑妈的心,你就赶紧把这事办妥,我也就能早走,我已经有孕在身呢,再不能等下去了!要不,说不定真会要了我们呣子俩的命啊!”

国芬很为难:“这一时一刻的,我能上哪里去找张炳卿?再说,也不知道周小莲在心里怎么想:还有,还有仁茂伯呢... ”

“你香婶告诉了我,她也跟小莲说过了,离不离,小莲都听便;再说,姜信和这不要脸的又缠着小莲,看样子,小莲也摆不脱他,不离也过下不去了;张仁茂那里有我,他再作梗,我不饶他,大概他也明白多了,只是觉得事情难办,话也难说罢了。现在就只看张炳卿对你到底怎样,你心里得有个数,要不,你就哭天天不应了!”

“炳哥人好,他跟我说过了,我信他。”吴国芬肯定地,“要不,我们的事情也做不到这一步。可现在我能上哪里去找他?他们­干­的那种事,这阵子还是秘密的... ”

吴枣秀说:“你不是跟我说过,他上次还托姜信和给你捎过信吗?那你就让姜信和领你去找他吧,这应该不难呀!”

国芬的心境一下子豁然开朗。

[心语]是呢,这办法一定行得通。看姜信和近来的表现,他也不会拒绝帮我这个忙,再说,真要是我下定决心去找,也肯定会找到他张炳卿的。

[场景3]多磨,祸起闲言

以张仁茂为首的农协会在小镇近处开了李家大院两间粮仓。当粮食发到穷苦人手上时,更增加了人们对农协会的信心。

在回家的路上,这些被饥饿劳累弄得愁眉苦脸,困苦不堪的农民,现在又有了快活的神情,轻松逗趣的话也来了:

“这下子可好啦,能吃上两顿­干­饭,季节工夫便拉得动了!要不,这肚皮贴着脊梁骨,每天总是稀汤薄粥洗下去,头昏眼花心发慌,光拉尿,不见屎,抹一把汗下来也是冰冷冰冷的,哪里还翻得过地来呢!”

“就是嘛!这回李寿凡见了张仁茂,开头一口一声‘仁茂公’,后来又一口一个‘张主席’,不是兴了这农协会,他认得谁是姓什么?我们这些人全是一个名:穷光蛋,该要饭!”

“这阵是好!不过,听说粮是认了个‘借’字的,一旦要清本付息,我就愁着眼前吃得下,到时还吐不出呢!”

“愁什么!你不去吃泻药,悔药,谁能让你吐?我们也没给他李寿凡立下什么字据来,这事有农协会顶着的。”

“这会儿说个‘借’字要什么紧?将来清算他们的时候,还不知他欠我们多少呢!”

“咳,他们这些人真是使权使势使尽了──连女人也得任他们挑尽选尽。”

[解说]话题扯到女人头上,说话就更加活跃尽兴,各人的看法也相去甚远。不料,无意中这些乱弹又引发出一桩祸事来:

“谁说不是!你这三十好几的男人,连个跛脚瞎眼的女人也弄不到,该跟仁茂伯说一说,让农协会发给你一个吧!”

“仁茂伯自己还是根老光棍,听说他早年有个相好,到头来还是跟有钱人跑了──女人全是爱财爱势的!”

“你这话可损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往后­妇­女会兴起来,不咒你断子绝孙才怪!”

“我看你那发子发孙也了不得!嫂子那付身架骨,风吹得跑,鹰叼得走,可你还是让她一年给你下一个,弄得娘哭崽叫的,也作孽。”

“可她情愿呀... 这种事也怨不了谁的。”

“你就别说情愿吧,她在心里能不怨你穷么!有钱人才爱得了这种快活。你看李家大院,大男细女有多少?那才是爱快活爱出来的,可老嫂子跟着你是没奈何,她是没法子可想呀!”

“女人只要有法子,没有不使出法子来的。”这说话的是姜圣初。他扛着“布把子”回来,跟上了这些人,半途上Сhā进话来,“你们没见过陈裁缝那女人么?四十多岁了,还是一脸白净皮­肉­,年青时就更*,真让人见着眼睛打斜,喉咙打结,心里打鼓。你们别当她正经,李寿凡就被她勾搭得牢牢实实──不是她这法子,陈裁缝那份家业从哪里来?谁不知道这是李家赏赐的!便宜是全让陈裁缝给占去了!”

“是眼红吧?”那三十多岁的单身汉说,“难怪你会打算... 嘻!”

“我会打算什么了!我姜家还稀罕他李家么?狗地主!”姜圣初说话从来是口不问心,“他李家小子来勾引我家银花,让我给赶走了。知道吗?女人都是贱货,全靠男人好好看管,我这当家的可不是陈裁缝那种糯米汤圆!”

“可你这管也有些... 听说,你把你家二婶子的衣都扯破了,可她就是不依你,她就是不服你管呢!”另一个知情人奚落姜圣初,“我说你家枣秀那皮­肉­比起陈裁缝那女人来可鲜­嫩­多了呢!你是给她撩拨得发痴发烧发疯了么?”

“下辈子吧!”那个单身汉子漏出一句话来,“待圣初兄当上了保长,看那时能不能沾得上枣秀嫂子的边... 嘻!”

“你是说... ”姜圣初这才想起田伯林走的前一天,他正碰上吴枣秀从田家后门出来──这不是有­奸­情吗?那单身汉子肯定知情,他就住在去田伯林家后门的小巷子里。

可单身汉子的回答很刁滑:“我还能去听谁说呢?那还不是听你说的!是你说女人有法子没有不使出法子来的──你真是没能从枣秀婶子那里占到一星半点的便宜么?”

姜圣初憋着气,加紧脚步赶回了家。见吴枣秀与国芬都在织布机上织布,他没头没脑地骂着:“臭表子,在我面前装正经,看我今天不收拾了你!”

吴枣秀一听这话,估计肯定是出了大问题,这些天来,她就一直担心这事,深恐姜圣初在她出走前的关键时刻来寻麻烦,对姜圣初出的无头告示,她不便答腔,只得低着头织布,希望能躲过这场可能到来的灾祸。

姜圣初见不到反应,只得去准备染布,在心烦意乱中,他却找不着围布。

姜圣初坐在染缸边越想越气恼,他的情绪显出极度的激动。

姜圣初又起身转了几个圈,来到织布房,他站着,突然吼叫起来:“都下来!你们当我是瞎了眼,聋了耳,容得你们无法无天!”

“大伯,你有什么事,总该把话说个明白呀... ”吴枣秀停住了手,回头审视着姜圣初的神­色­,知道这条狗是要发疯了,但她没有下织布机。

姜圣初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了。他猛扑上去,用劲一把抓住吴枣秀向下一拖,吴枣秀跌跌撞撞滚到织布机子下面,几乎回不过气来。

“你让我说明白,你让我说明白!”姜圣初又是一顿拳脚,幸亏那织布机子的横杆替吴枣秀挡了两脚,不然准没命了。

吴枣秀只想着保住肚子里的小生命,便不吭一声。姜圣初把吴枣秀拖了出来,“跪下,跪下!看你还装正经!”

吴枣秀爬着跪在地上,咬牙承受着姜圣初的拳脚。国芬急忙赶过来:“大伯,你可不能打人!”

“偏打!”姜圣初又是几掌打过来,吴国芬替姑妈承受了。“你也跪下!”

“国芬,你就替姑妈跪下吧,”吴枣秀说,“你大伯肯定是有话要说!”

吴国芬只得跪了下去。

[场景4]求救,农民协会

姜圣初刚转身去找打人的东西,吴枣秀向国芬使了个眼­色­,国芬会意,瞅准空隙,突然夺门冲向屋外:“我上农协会告你去!”

姜圣初一伸手,却没能抓住吴国芬,他骂着:“你告上天去我也不怕!不安分的东西,到时我还得取你的命!”

“大伯,要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什么事不安分了呢?”吴枣秀见国芬去告农协会,想着得与姜圣初软拖软磨才能得救,“我真没什么事呀!”

“你这臭表子!你说出来便罢,不说,看我能不打死你,”姜圣初依然嘴硬,出手却软了些,他又进门出门好几次,气呼呼地,“你敢当我是一摊稀牛屎,那还了得!”

吴枣秀紧张地思索着姜圣初到底掌握了些什么情况。有一点她能稳住:没有人在床上抓到她与田伯林,怀上小孩的事只有香婶知道,香婶是绝不会毁她的。她就想着如何躲避眼下这一时,央告说:“大伯,这种事让我说我也胡说不得... ”

“我看你是不想实说了,好吧,老子这就收拾了你!”姜圣初一手抓住吴枣秀的头发,一手抓住她的肩头向里屋拖,吴枣秀死命缩成一团,用双膝护着腹部,双手护着脸,像一捆稻草似地被姜圣初拖到里屋去了。

姜圣初把门一关,便去撕吴枣秀的衣服;吴枣秀很紧张,难道姜圣初真要从她身上寻出怀孕的迹象来?便向隔壁姜圣初婆娘大声呼救:“嫂子救命呀,大伯打死人了!”

同时,她又清醒地对姜圣初小声说,“该打你便打,我不怨你,但不能扯我的衣服。如果你想­干­那种事,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即便做了鬼,我也要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姜圣初果然松开了手,气恼之余,又拾起一块竹片没头没脑打了一顿才算泄恨。

姜圣初很不甘心:“我问你,你这贱货,你到底跟田伯林睡过觉了没有?说!”

“你要说这话,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枣秀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是什么人在搬弄这种口舌呢... 那是没良心呀,他也不会得到好死好报的——你打吧,我冤死也不怨你,只怨那平白无故搬弄是非的人!”

“你敢怨怪谁冤屈你了?”姜圣初说,“我就亲眼见着你从田伯林家里出来!”

“我是去过田伯林家,可这话如何让我说得清?那是大白天,”吴枣秀抽泣起来,但她心里有数了,“我是为了国芬的事才上保长家去的... 她这个要命的死鬼呀... ”

“你为国芬什么事去找田伯林?”姜圣初不解地追问。

“这事我不说你也知道。国芬姓吴,年纪也不小了,她不肯留在你姜家。她同我不一样,硬留是留不下的。她跟我哭,我跟她讲,讲不通。我也没法了,可又怕你们不放。她不是与你当面发生过争吵了吗?”吴枣秀占据了理,“我只得上保长家去,求他跟你说句话,不料他当时答应,第二天却走了... 事就是这事。到了这地步,我这死活也由你了。”

躺在隔壁的姜圣初婆娘,尽着气力捶着板壁,咳着:“家里可遭不起命案呢... 你这个短命的,你要寻死也别牵连这一家人啊... 咳咳,咳,你也不怕天打雷劈你呀... 偏是我动弹不得... ”

姜圣初不说话了,他相信了吴枣秀。那些时候,他看得出这姑侄俩言语不投机,半晚过后还有争吵声响。

这时,吴枣秀又边哭边说:“也怪我是瞎绝了眼,认了他田伯林。如果老天有眼,也不该让我冤死在这里呀!”

姜圣初能明白一点:如果­奸­情不实,他这打人的理便难站稳,于是缓和了口气:“你们如果能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发这大的火,生这大的气... 这件事就算了。”

“别碰我!”姜圣初想去扶吴枣秀坐起来,吴枣秀厉声说。

吴枣秀听外面有脚步声响,想是张仁茂来了,“你赶紧出去吧,我自己能起来!”

“圣初兄在吗?”张仁茂一边往姜家屋里走,一边大声问。

姜圣初的婆娘应声说:“不得了呀!要遭命案呢,咳,快进里屋去吧... 快,快没声响了... ”

姜圣初从里屋出来,横在门口:“我家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不用你来管!”

“你家出什么事了?”张仁茂拉过一条板凳,“还是坐下来说几句话吧。”

这时,吴枣秀在房里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开门出来。她的腿打伤了,一跛一跛地朝门外走,对谁也没招呼。

“你...你想去哪里?”姜圣初想拦又没拦,只问了一句。

吴枣秀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我从织布机上摔下来,伤了腿——我就不能去请人开药?我上大香姐家去住些天。”

这话也是说给张仁茂听,她不愿声张这件事。

张仁茂知道吴枣秀的争强要面子,只是不知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姜圣初也就说:“你要去就去吧,­干­我什么事!”

20

[场景1]解套,不了而了

吴枣秀走后,姜圣初便去寻找他的围布,并不理睬张仁茂。

张仁茂见这情势,感到话不好说,便在板凳上坐下,一边拿出烟草来抽着,一边舍近及远,不紧不慢地说:“嘿呀,我说圣初兄弟,今天我来这里,既是为你家的事,也是为我家的事,许多话不与你说说还不行呢!”

“你家出了什么事还得找我?”姜圣初站着,猜不着张仁茂还有什么别的来意,“有事你就赶快说吧,还用得着卖什么关子!”

“坐吧,”张仁茂招呼姜圣初,“那你有什么事情非得与我生气不可?我来是想要说说信和与小莲的事情。”

“我生你什么气!”姜圣初坐了下来,“他们怎么了?”

张仁茂有意牵扯出姜信和来说话:“我听说,你家信和去周家山坳找过小莲好几次了,你真是不知道么?”

“那次我不是狠狠教训了那畜牲?他就差点没被我打死!你还让我怎么办?”姜圣初以为张仁茂是来论是非,赶忙推却责任。

“我没让你打不打信和,可你管还是该管的。”张仁茂进一步说,“你不管,信和到时也会找你这当爹的说,娶小莲的事他们都已经说妥了。”

要娶小莲的事,姜信和曾向他父亲透过信,姜圣初也早想谋个媳­妇­上织布机子。他听了张仁茂这话,心眼便活动了:“是你张家要赶小莲走,还是小莲硬闹着要出门?”

“不是你这话。小莲在张家,我当亲生女儿似地看待,她也孝顺我,可这姻缘勉强不得──我的意思是,小莲我得当女儿嫁人,我让你去问问信和,商量个话回我,”张仁茂把话说到这里便止,“我已捎信让炳卿回来一趟,他也在等着你们姜家回话。”

“就只为这事么?”姜圣初的横蛮气焰消失了一些,“刚才国芬没有去找你?”

到这时,张仁茂与姜圣初的谈话才算接上了腔。

“国芬是找上我,说你快打死她姑妈了,有这种事?”张仁茂本为这件事而来,也有话要说, “我说圣初兄弟,你这动蛮的那一手该收起来了,农协会得管事的!”

“农协会?你们那鸟农协会的人,还不是和我姜圣初一般高矮!”姜圣初死撑硬顶,“我才不怕!谁来多管闲事,我这条命赔上他!”

“我说呀,这农协会既不跟我姓张,也不跟你姓姜,它后面有武工队,武工队后面有共产党!时势在变,你怎么就看不明白?不见李寿凡也识相了么?他还看重自己那条命呢,偏你的命就不值钱?我看今天是吴枣秀让着了你。新世界要来,穷人都看重自己了,她是不愿跟你拼命!你有话也该好好说呀──吴枣秀什么事对不住你姜家?”

姜圣初没话说了。既然拳头没打出吴枣秀什么不是来,又没抓住什么把柄,这理已经输了。他想把张仁茂硬顶回去,看来也不行,这农协会还的确有些惹不起,只得软了下来,他在屋里转了个圈,才找着了词句:“枣秀不是说从织布机上摔下来的吗?待会我就给她送吃的去──你该没说了吧,我还得染布呢!”

遇着姜圣初这种人,张仁茂觉得再多说也无用,再者,他来时也见到了吴枣秀的表情,她并不想与姜圣初正面论说是非,于是,他问候过卧床的姜圣初老婆,便打了圆场:“我还得上黄大香家去看看吴枣秀的伤情呢!”

[场景2]问病,行跪誓礼

这时候,吴枣秀躺在大香嫂的床上,黄大香为吴枣秀按摩着淤血的伤痕:“好苦啊!看来你真是不能不走了!”

吴国芬边熬药边流泪。她端过药来说:“姑妈,这全都怪我!你好好养伤吧——我明天去找张炳卿,让他一定来见你。”

吴枣秀挣着坐起来,把药喝了下去,说:“哎,这些事情能怪得了谁呢?我谁也不怪... 你前天不是说给张炳卿去信了吗?”

“信是捎了,可不一定知道这事有多急,他想的是工作,听说正在准备回小镇。可谁知道要准备多久?我得去找他,当面说个明白!”吴国芬说。

“什么事说个明白?”吴枣秀担心侄女说出她要离开小镇的事来,“你可别发疯!”

“我知道怎么说。如果他真心有我,就来你面前把婚定下来;如果他不来,我和他就拉断!”吴国芬下定决心,“把话说明白了,该断就断,两不相怨──到时,我跟你离开小镇!”

吴国芬对姑妈说出这负疚的话来是出自内心深处的感激。吴枣秀了解到这一点,但现在她更了解侄女与张炳卿的情缘有多深,她是不愿意拆散他们了:“反正三五天我也动弹不得,这事你就别太急了... ”

张仁茂进屋来,三个女人顿时默然不语。

张仁茂招呼过后,在一旁坐下:“用过药了?”

黄大香点头:“用过了。”

张仁茂欠身问吴枣秀:“伤得重么?”

吴枣秀说:“那几下拳脚已经挺过来了,当时没有死人,便算是过来了,多躺些天,也不会碍什么大事吧!”

大家的心情都十分的沉重。张仁茂再次宽慰枣秀:“唉,姜圣初那种人,是神鬼都解不透的,怪他怨他也没用。”

“我现在算是想透了,这全都是命,我与他冤家路窄,碰在奈何桥上了,他要来,我要去,互不相让,谁也过不去,我不怪他,要怨要怪只在一个‘穷’字上。这一回,总算是他让了我一步,给我留下了一条­性­命,我还怨怪他作什么!”吴枣秀终于解开了这个命运之结,她释然了。

张炳卿会不会回来才是问题的关键。黄大香对张仁茂说:“你说给张炳卿捎了信,可怎么还不见他回来?白天忙不过,可以赶夜工,上半夜忙不过,还有下半夜,你那信捎得紧不紧急呀?”

“我怎能不紧急呢?前天去了信,今天又去了信,我告诉他说,你怎么都不能够把我这救命的媳­妇­给气跑吧!”

张仁茂本想说句逗笑的话,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与眼前的气氛不对,便说:“认真讲,信是捎了,炳卿再忙也得回,他该知道国芬在姜家不能安身呀!不过,再怎么说,我算计最多不过七天八天,他就一定会带人回小镇。他已经通知农协会立即准备召开清算李寿凡的群众大会。”

“这么说来,你这信也还是捎得不急呢,”黄大香提出看法,“你自己就不能去跑一趟?光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有什么用!”

“你香婶真是比我还急么?”张仁茂望了望吴枣秀与国芬,见她们都紧绷着脸不说话,就应承下来,“好吧,炳卿明天再不回,我一定去跑一趟。怎么说也该来看看他秀姑妈这伤... ”

[订婚]几个人正说话间,不意张炳卿从县里开完紧急会议立即赶回了小镇来了,他径直从侧门进了黄大香家。

在黄大香家里,几个人正说话间,张炳卿突然进屋:“香婶,我伯上您这儿来了么──啊,秀姑妈,伯,还有国芬,你们都好,很久没见了——我在家里一转,就知道你们都会来这里的!”

这一下,大家顿时高兴起来。张炳卿讲了当前政治,军事方面的大好形势,也讲了这场革命斗争的复杂­性­,尖锐­性­,他说:“就我们本地区来看,反动的地方武装仍有势力,放火放毒,暗杀等破坏活动时有发生,因此,武工队将在近日进驻小镇,我们一进来就得站稳脚,希望农协会、­妇­女会积极开展工作,多多给予支持。”

这几个人都听得入神,很快就理解了张炳卿,觉得这他半年多来变得出息多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就什么都好了,”黄大香提到,“你自己的事情也该尽快作个决断呢!”

张炳卿望着国芬,国芬低下了头。张炳卿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当然同意──我早些天去过周家山坳,已经正式与小莲凭着当地农协会办好了离婚手续... 但我们这事还得听国芬说话,现在婚姻自主,必须双方自愿。

国芬不肯说话,其他人也都不出声。张炳卿为人实在,也还算灵巧,见这情景,他马上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些不通情理:“当然,这件事首先还得请伯、秀姑妈,香婶做主呢!”

张仁茂马上说:“我和你秀姑妈、香婶都盼着这事能早早办成。只要你们自愿,我们当然会乐意的。秀姑妈,香婶,你们说是不是?”

黄大香说:“炳卿情愿了,国芬你也说一句吧。”

国芬点了点头。又说:“他说定了这话就好,我只等这这句话,其他的事情倒不用着急... 姑妈,该你说话呀!”

吴枣秀一直没开言。这时,她让国芬扶她坐到床沿上来,又附在国芬耳边说了句什么,国芬马上起身出屋了。

这时,张炳卿才发现吴枣秀一直靠在床头未动,脸­色­也不好,刚才国芬扶起她来时,样子很是吃力,便问:“秀姑妈,你怎么了?”

“没事,这腿摔了一下。”吴枣秀勉强一笑,“再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你刚才是说,你明天还一定得走?”

“我不走不行,回来时,我已经约定好明天开会。”张炳卿从吴枣秀的笑容及其他人的表情,猜想可能又是与姜圣初闹什么事了。他说,“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在姜家住不下去的话,就随国芬与我们一起过,要是想单独过也好。怎么说我们都理当照顾好你,你就拿我当儿子吧!”

“郎为半子,难得炳卿有这一分孝心,枣秀,你就直截地说一句吧!”黄大香让吴枣秀发话。

这时,国芬回来了,取来一个红布包交给姑妈。

吴枣秀抓住那个红布包,问张炳卿:“你真是愿意与国芬相好吗?”

“我们一直好着,是在心里相亲相爱,我绝对不会变心。”张炳卿回答说。

“国芬没爹没娘,没有个亲人──除了我... 我们吴家只就剩下她了,我知道,她爱你能舍得下命!我这就把她交托给你了,你们要白头到老,”吴枣秀拉过国芬,又让张炳卿过来,把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要能答应我说的这话,你们就跪下来对天对地起个誓吧!”

国芬跪下了,张炳卿似乎有一点不知所措。吴枣秀神情肃穆地说:“炳卿,你既然认了国芬,也认了我这个姑妈,你就得认下这个老规矩:当着你伯,当着你香婶,当着我起个誓:不管天崩地塌,海枯石烂,永无反悔,永不变心!”

“请你放心吧!”张炳卿也跪了下来,“我起誓:天地作证,张炳卿如果背信弃义,对国芬亏心负意,誓不为人!”

“我也石一样。”吴国芬看了张炳卿一眼,又加上了一句:“我保证跟着你,支持你的工作,与你同生共死!”

“快起来,快起来,”吴枣秀从床沿上滑下来,扶起炳卿与国芬,自己差一点给摔倒。但她高兴,”有了这话,你们让我放心了,我当姑妈的也算尽了意!”

张炳卿拉着国芬,依次向在座的三位长辈行了个礼,又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请求往后的关照和指教。

吴枣秀从红布包里取出一支自来水笔来,送给了张炳卿。

这礼物在当时很时新,很适宜,也很贵重,考虑得颇有心计,只是看起来似乎与吴枣秀的身世处境有些不相称。吴枣秀不愿意在场的人胡乱猜测,便把话­干­脆说了个明白:“这支笔,几年前我就托田伯林从口岸上买回来了。那时候,我想着你们的这婚事能成... 这不,算终于成了!”

“只是我对不起国芬... ”张仁茂不免有些难堪,他不料吴枣秀会把事情这么火急火燎地办了,“我还没个准备呢... ”

黄大香知道吴枣秀着急的原因。她从中宽解地说:“我也一样没个准备,可这只算是定亲,正式的结婚大礼,你仁茂伯就拿出能耐来办好了。”

吴国芬并没有急着住进张家。

[心语]吴国芬:只要张炳卿在姑妈面前说了话,让姑妈放下心来,就什么都好办了。既然我许诺了支持张炳卿的工作,这话也不能不作数。

[场景3]工作,脱离姜家

第二天,张炳卿一走,她就在小镇的­妇­女中间展开了活动。

第三天她召集十几名­妇­女开了一个会,她讲了形势,讲了穷人要翻身,讲了要支持农民协会,还说,她们这­妇­联要撑起半边天来。

吴枣秀的心情轻快了许多,伤也好得快,除了脚杆骨处的青紫瘀血一时散不了,走路有些不便之外,其他皮­肉­伤痕并不碍事。至于头有些昏晕,有时呕吐,她不知道是一种脑震荡症状,以为是妊娠反应,过了两天,便把药停了。这些久经磨难的人有很强的自愈能力,静卧几天之后,也就没有了什么大问题。

姜圣初来看过吴枣秀两次,前次还忍痛杀了只­鸡­,熬成汤端到吴枣秀床前,吴枣秀想着不必拒绝,勉强喝了几口,剩下的让他给大婶子端回去。

她知道姜圣初挂念的是家里的织布机子停了。

果然,在第五天晚上,姜圣初来求黄大香:“这回是我发疯了,不记上次的教训,你劝劝枣秀与国芬回家吧,我指天发誓,再不会那样对待她们了。”

黄大香知道吴枣秀这次是决不可能再回姜家去,她说:”我不留她们,可也催她们不得,你做出这种事来,旁人还能怎么替你说话?枣秀这阵子动弹不便,别指望她了,至于国芬,你该自己去与她说,话说得好,兴许说得动。”

今天一早,吴枣秀还劝过吴国芬:“反正你现在不打算住进张家去,看在大婶的份上,你就别让姜家闲下那张织布机吧...”

[解说]这次,吴枣秀对姜家表现出乎意外的宽容,这是因为她即将出走,又怀上了孩子,在她的生命旅途上,可以望得见前面尚有一线光明,人一旦有了希望,襟怀也就开阔了,这足以抖落那些郁积在心里的旧恨新仇。

但是,吴国芬听了姑妈的话,却连摇了几下头。

吴国芬不愿意回姜家,首先是因为,她接受了张炳卿安排下来的­妇­女工作,现在是越­干­越起劲,已经不能罢手了。

所以,当姜圣初开口让她回去时,吴国芬毫不容情地对他说:“你想让我回到哪里去?可别忘了我姓吴!你张口闭口说养活了我们吴家人,可你算过吴家人给你作了多少工,受了多少气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一点不知道!快别说废话吧,我们没地方住,那石拱桥下能住,没地方吃,也不至于走沿门乞讨那条路,往后的事不用你来为我们­操­心,我看呀,就你一点也不知情,一点也不知趣,看不明白眼下这时世!”

姜圣初瞪大眼睛,嘴张了几下竟没有话说,愣了好一阵,他才转身回家,没移动几步,又回过头来望了吴国芬一眼,他简直不能相信这说话的妹子也叫吴国芬了。

黄大香劝导国芬,说:“你不回姜家去也罢,何必这么说话?你姑妈还放过了他呢... 他这阵子也是有些难处呢。”

“香婶,姜圣初是难,也是穷,可你不知道他这种人,他是专拣难的,穷的人欺,这会儿不说他几句,他还老是不明白,”吴国芬有自己的见解,“前天我在街口与银花说句话,想让银花参加­妇­女会,可银花一见他来,就像遇到了老虎似的,吓得赶忙逃走了,他让自己的女儿都不敢碰面,就光想着拿银花去换李家大院的便宜,对这种人我们认他不得,更信他不得。”

原来是,国芬在心里考虑着工作,如果再去了姜家,她就不可能有这个自由。

[场景4]出走,金蛇脱壳

张炳卿回小镇的前几天,国芬跟姑妈说起:“张炳卿捎信来,说他近些天要回小镇,上级给他们武工队发了二十条枪,那一定很威风。上次他走时还让我好好劝劝你... ”

“他要劝我什么?”吴枣秀连忙问,“你跟他说些什么了?”

“我倒没跟他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为好,好日子就在后头呢,以前我说再不会受姜家人的气了,这阵子不就是么!”吴国芬说。

“你积极你的,我的事不用你们来管!”吴枣秀坚决地说。

“我们哪是要管你的事?”以前姑妈想说服侄女儿,没成功,现在倒过来了,吴国芬同样达不到目的,但她还是说了下去,“我们都是好心好意,张炳卿的心眼不坏,他只是担心你看不清这形势,让你别胡思乱想... ”

吴枣秀拦住国芬往下说:“这形势我哪能一点也看不明白?形势是好!只要你们能好好过下去,我就放心了,你们现在这么积极,我阻拦你们了么?我还在心里为你们高兴!可我的事情,你们就别牵挂着。”

黄大香在一旁并不Сhā话,吴国芬也知道姑妈的难处,便没把话说下去了。

吴枣秀揉了揉腿,竟向侄女使出了一个脱身计,她说,“这腿也快没事了──我说国芬,你就别光顾着姑妈,炳卿说要回小镇,你怎么不去他那里看看?到时,你们一块回来好了。”

“张炳卿也说过让我去,可我... ”吴国芬犹豫着。

“你们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又时兴自由,那你就去吧,让人见着也光彩光彩!”吴枣秀鼓动侄女,“你还怕什么不好意思么?”

“去倒是该去的,农会和­妇­联原来就打算派代表去迎接,留在家里的人还准备开欢迎大会呢!”吴国芬在心里也想着去看看张炳卿,“那我明天去,大后天一准就回来了。”

可就在第二天,国芬去了张炳卿那里,吴枣秀却在他们回小镇的前一天走了。

这天,黄大香无心营业,是吴枣秀把货摊摆开的。两人相对默坐,都怕说话说到动情处会止不住流泪。

一直到晚上,黄大香帮着吴枣秀收拾好了行装,吴枣秀才说:“香姐,我得走了,再不走,炳卿他们就回来了,我还真的害怕经不住他们的劝说呢!炳卿是个实情实义的人,国芬跟着他,我能放心。我原想带走国芬,是怕这事情难成,后来我知道带她不动,可又丢弃不下,幸亏现在事情成了!这全都靠了你,我心里能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实心护着我和国芬的,我们姐妹一场,算我有福了!还记得你为我在莲花庵抽的签吗?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了,我生­性­不好,世人容不得我,可你把我容下了。没有你,早没我这条命,现在,看来这世道真会变得好起来,磨难总算有了尽头,我如果不信那‘柳暗花明待晚情’的话,这次也不会任姜圣初拳打脚踢。他打我,我用手捂着脸,我还得见人,不能让人看笑话;他踢我,我弓着身护着肚里的孩子,我不能对不起田伯林,是我让他弃了那富贵差事的。唉!总算命大,我还能活着,肚里的孩子刚才还动了动,我得走呢... ”

吴枣秀说起的这些事情都历历在目。她说着说着,眼泪长流,好一阵也止不住。

黄大香什么时候都没有见过吴枣秀这么可怜可痛,也陪着她流了不少泪水。

“我是不能不走呢... 这一走,往后我们有可能还见得着,也有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我的命好苦啊!”吴枣秀又用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唉,也是我们姐妹的缘分浅,你帮我的时候更多,不是你,我也难走过来,现在要分手,我心里一样难舍... ”黄大香抹下自己的眼泪又给吴枣秀抹眼泪,“你一定要走,我也留不得你。你走吧,老天会保佑你的,国芬大了,也不用牵挂,你就放心好了。”

吴枣秀又拿出那红布包来:“香姐,田伯林走时给我留下了一笔钱,我想放在你这里,说送你,你不会收,就算是留给国芬,你给顾看着她吧... ”

黄大香抱住了吴枣秀。这一夜,两个女人有着说不尽的伤感话,一直说到天­色­将明。

黄大香赶忙起床去炒了些­干­菜、豆豉、煎­鸡­蛋送吴枣秀上路,她一直送到小镇去外地的山口,天才放亮。

黄大香望着吴枣秀远去的身影,又不觉落下泪来:吴枣秀那脚还有点行走不便呢!

21

21

[场景1]重放录音带

在吴枣秀的遗像前。彭石贤与田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们一同回到田安的书房。

窗前的书案上,放着彭石贤写下的一部书稿:《吴枣秀,出走`49》。

[坐而论道] 田安拿起书来,掂量着:“应该谢谢你为我母亲所作的这一切,它将给我留下永远的纪念。”

彭石贤:“可是,你已经见到,我仅是写了她当年出走的故事,甚至,还不知道如何结尾,这不可能是她一生的记录。”

田安:“一个人的生命总有终结,写书也只能在她的某一件事情上结尾,然而,前人留给后人的思考与激励却是永恒的。”

彭石贤:“是啊,还记得你母亲谈到‘*’时的话吗?她那种特殊的感受,不只是难以言传,恐怕也很难意会,值得我们长久地回味。”

田安:“没错,我当时就意识到了,便偷偷地为她录了音,现在,我们还可以再来听一听。”

田安拿出个袖珍录音机来。

[Сhā叙1]“*”还乡

“*”时期的青石镇。街道上拉着新新旧旧的横幅;墙壁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标语。

正是烈日当头,人流熙熙攘攘,维持秩序的人叫骂不休。为了显示“群众专政”的威力,河滩上扎起了高台,有人正在扬声器里宣讲最新指示。

在“牛堋”里,专制对象准备出场,吴枣秀刚被远道解押回乡,肠胃有些不适,见那看管她的人年轻,样子并不凶狠,便试探着提出请假的要求,但那看管很是为难,吴枣秀随即一笑,马上表示放弃。

外面传过来一阵口号声,这里面的人便推推挤挤鱼贯出门。

吴枣秀关照田伯林拿好牌子,那罪名是:“暗藏反革命分子”,她自己的罪名则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

[录音]彭石贤:你当时见到那些情景有些什么感觉?

吴枣秀:我离开小镇已经二十多年,在这里时,我常常恨着这里,离开了这里,却又常常想着这里。平时想要回来还不敢,现在有人让你回来,你不敢还不可能,不过,那次回乡碰到的机会还算不错。‘*’了好几年,当时那些情景,人们早就习惯了,明白了,也厌烦了,我算见识得多,好象没有什么太新鲜的感觉。

田安:他们给你的那些罪名可不小,你不觉得很冤屈吗?

吴枣秀:当时,也没必要分出罪名的大小来,那大多是什么方便就送人什么,你没见那台上一拉站开三四行,什么人都有,能说谁冤谁不冤?这就应了句俗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奈何不得!

田安:妈,原来,你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吴枣秀:妈不如你,一时造反派,一时保守派,一时革命派,一时反动派,一时挥拳舞掌,一时哭鼻子抹泪的。

田安:那是在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你就说彭石贤吧,他可不像你,挺坚强的!

彭石贤:哟,你还用得着挖苦人吗?可我不后悔。

田安:绝对不是,我只是想了解你们两人思维方式的不同。

[Сhā叙2]拜访黄大香

一天夜晚,吴枣秀与田伯林领着田安去黄家。一见面,黄大香与吴枣秀的手紧紧握着不松,黄大香还抚摸着吴枣秀的脸:“你不用上我这里来呢,这是什么时候呀!那天游街没有吃上大苦吧?哎哟呀,当时,他们那些人叫喊着,说是要闹它个天翻地覆呢!”

“也没有吃什么大苦,不就游了一趟街么,反而让我好了肚子痛的毛病。” 吴枣秀轻松地说,“看,我们这些人不是都还在吗?终于又见面了,我真是很想你呢!”

[解说]他们对这沧桑人世不胜感叹唏嘘,田伯林说话则也不忘­妇­唱夫随。尽管两家人都身处逆境,但对这难得的重逢甚感庆幸,吴枣秀提及当年出走的事,还不惜称黄大香为救命恩人与再生父母。

黄大香为他们高兴:“你们是前生前世有缘呢,我那瞎­操­心才没白费,这也是受神灵指使吧!”

谈话间,吴枣秀特别问及彭石贤,说一定要见见这个自小讨她喜欢的侄子,彭石贤一直呆在阁楼上没下来,黄大香告诉客人:“石贤不久前才回到家里,已经坐过好几年牢了,你就免了侄子的拜见之礼吧。”

吴枣秀一听,便爬上楼去,她与彭石贤呆了很久,最后还把女儿田安也叫了上去。

吴枣秀从桌上拿起一张彭石贤还没有写完的纸来:“女秀才来看看,你石贤哥写的什么文章?”

“这是上诉书,别人可没让你看呀!”田安怪母亲多事。

“别人看不得,我看得,”吴枣秀说,“他从小就容不得别人可容得了我,是不是?我得看看我这侄子倒底长进了没有。”

“都能看的。”彭石贤把上诉书递给田安。

[Сhā叙3]是祸躲不过

[录音]彭石贤:秀姨,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一直想问问,您当时说,我那是个天大的冤案,您并不反对我把上诉书递上去,可我妈告诉我,在她送你出门时,你却对她说,既然从那里面出来了,就不要让我再去招惹麻烦,是这样吗?

吴枣秀:是这样的,你想想,如果我当时定要劝阻你,我拿什么话说?哄你,骗你,怨你,骂你,发脾气拼命揪住你,这都不是我愿做的,就算做了,你也不一定会听我信我。事实上,我让你妈拦阻你,她不是也没有做到吗?因为,她不忍心强逼你,说到冤屈,她心里的冤气,也许比你还要难以平息。你该知道你妈的为人,她常常委屈自己,但心里透亮,一点也不含糊。你妈把我的话告诉你,只是为你可能面临的风险担惊受怕,也是想提醒你,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只在于他自己。你多坐了几年牢,那是你已经走到这步田地,自己早就认下了,还有谁能阻拦得下你?还是应该叫做‘是祸躲不过’啊!

田安:没错,人在这个世界上,最是气难咽,志难夺,你现在不是已经走过来了么!彭石贤,依我说,你没有做错,你妈和我妈也没有说错做错,是老天爷错了——它对你太不公平。

吴枣秀:真要说,老天也没什么错,下雨是为Сhā秧,放晴是为晒谷——这都是为了让我们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Сhā叙4]拒交认罪书

在“牛棚”里,每人每天都得交一份“认罪书”。

可惟独吴枣秀没有,她却让小看管三懵子别管这件事;

大看管不肯通行,他走过来,命令吴枣秀去办公室;

大看管凶狠地斥责吴枣秀,吴枣秀一言不发;

大看管大看管叫骂完了,最后十分严厉地:“你马上给我补交上来,否则,看我如何收拾你!”

吴枣秀:“我告诉过你了,我不识字,以前我家里穷,没读过书,那能有你们现在这般幸福!”

大看管:“你,你就让田伯林给你写,快去!”

吴枣秀:“田伯林是反革命,这样行吗?”

大看管:“行,反正你们是一伙。”

吴枣秀:“不行,你早上说,不准我们串连。”

大看管:“那你去找别人!”

吴枣秀:“更不行,我知道别人会写上去些什么?如果他现行反革命,把罪赖到我头上怎么办!”

大看管:“你敢抗拒改造?”

吴枣秀:“那有什么办法?你说,我能够怎么办!”

大看管横了吴枣秀一眼,却没有恶发作,竟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叫站在门边的小看管;“三懵子,你来,让她说,你写。”

三懵子正在偷偷发笑,一听叫他,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哪能­干­这活...我写的字像­鸡­爪子,这可不是说假,二婶娘知道的。”

大看管:“什么二婶娘,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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