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发得对,是阶级异己分子在冒充二婶娘,”吴枣秀招呼三懵子;“三懵,你过来吧,不会写没关系,领导会教你的,他说该如何写你就如何写。”
大看管终于只能回避了。他出门时,却留下了一句话:“我让你给她写就写吧,就在这里写,出了事由我负责,你让她交代,为什么要跟伪保长外逃,写不好不放她走!”
[采访]彭石贤:那三懵子真是你的远房侄子吗?
吴枣秀:说是,那也隔山隔水,连他妈妈我也回忆不起来了。三懵是在押我游街的时侯,我去请假,别人叫他,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这看管我的事,他娘后来特意向我道过歉,说起才知道,我出走那年,她刚嫁来吴家,只碰过一面,我们算是共老太祖宗的远房亲戚。真要论起亲戚来,得绕好几个弯子,比较我与那位大看管,那关系还要疏远一层,这不关亲戚不亲戚的事。
田安:妈,出走的事你怎么交代过来的?听说那大看管还动了大气,是吗?
吴枣秀:你就别‘是吗’了,还想摆记者架子么?你不知道我这只耳朵就是因为他那一巴掌,差点完全给弄闭了吗!
田安:可你平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呀,是别人说,在当时那种情势下,你竟敢骂那大看管是土匪,这是否会让人觉得我妈她也太厉害了一点点呢?
[Сhā叙5]突发冲*
那位看管头头又来到办公室,吴枣秀正与三懵子扯闲话,看来,他们两人的样子都还很轻松。
看管头头拉长脸站在那儿,其余两人便都不说话,纸上除三懵子写下了“认罪书”几个鸡爪子似的字,别的什么也没有。
“你为什么不写?”大看管责问小看管。
“她说的我记不下,一开始我就告诉了你,你自己能写不写,偏赖我...”小看管很不服。
“那许多年的事,是我记不清,也说不清,”吴枣秀像是主持公道,“这件事你就别怪三懵——还是你自己来写吧。”
“你让我来?岂有此理!”大看管横眉竖眼。
[闪现]吴枣秀记起当年去李家大院的帐房先生来。
吴枣秀不由一笑:那种听人唆使的帮凶们,嘴脸还很有些相似之处。
“你笑什么,真是岂有此理!”大看管愤怒了,但他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那就不用写了,允许你口头交代,说呀!”
“我真不是笑你——”可吴枣秀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明白,这看管很可能不会比那位帐房先生斯文,而且,三懵子也不及田伯林会调解,便认真地说了,“出走那阵,我还没有参加革命,更没有入党,不能说觉悟很高...”
“我是叫你认罪!”大看管打断吴枣秀的话,“谁听你吹这些...”
两人言来语去,争执又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采访]田安:因为他*了你,所以,你就骂他是土匪了?
吴枣秀:不是,土匪这罪名是他自己揽到头上的,我只是打了个比方。
田安:什么比方能那么厉害?
[讲述]吴枣秀:我说不出你们那么许多的理论来,就用上比方了。我说,某一天晚上,突然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涌进一个大宅子,吵吵闹闹,一下子把里面的人都吓慌了,其中有主子,有奴才,还有偶尔来这里的人,像我,当时就正与大宅子里面那个受气的管家相好上了,一见眼前这紧急情景,便拉着那位管家——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赶紧打开后门,一路跌跌撞撞地溜走了——事情不就是这么个样子?可那大看管一听,立即张牙舞爪,说我是反革命,这是十分恶毒地把革命比喻为土匪打劫,我便问他,你就不知道后来我们都参加到革命队伍里来了么?谁反革命了呀,你说!
[录音]田安:哟,我妈倒是挺能随大势,合大流的,只是,你不觉参加革命有点欠主动吗?
吴枣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不够革命水平了!你不让我随大势,合大流,能想着让我主动给你去打个天下来么——我有那本事?
田安:这怎么是让你给我去打个天下——真是!那好吧,妈,请你往下说,我不打扰你。
彭石贤:其实,能够随大势,合大流也不容易,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吗?而且,当社会的大不公、大不合理激怒了让大多数人的时侯,革命更多的表现为一种情绪而不是理论。
吴枣秀:那大看管也叫革命吗?不是,可那全是些争不清,论不明的事!
[Сhā叙5]论争“土匪说”
办公室里,吴枣秀就是不服训斥,那看管终于老羞成怒,一巴掌劈过来,在场的三懵子顺手一招,没挡住,落在了吴枣秀的脸上,看管大骂:“你把我们革命群众比作土匪,老子打死了你!”
“你这土匪!”吴枣秀立即跳了起来拼命,“究竟是谁把革命群众比作土匪了?你竟敢打人,就你才是个真正的土匪,就你才认为闹革命是当土匪!”
[录音]田安:好呀,争不清,论不明的事,一开打就全打明白了!我是说我妈你真了得!可后来呢,结果怎样?
吴枣秀: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呀?他打了我,打就打了,你现在叫我妈,声音放大点就行;我骂了他,骂了也就骂了。不到两年,我们离开小镇,那看管头头也在人群里帮着我搬行李,装车子,送行上路时,他还朝我难堪地笑了一下,事情也就只能这样了,是大家都被鬼抓了魂呢,还能怎样!你是想问我怎么敢骂他吧?当时,人们都围了过来,摆出身,摆穷,我跟他爹妈一样;摆革命,我那党籍还在;至于摆为人处世他就更不用说,谁都在心里拿他当痞子看待。我那时就琢磨透了,这‘*’ 已经是丢尽了民心,不然,为什么后来一声喊便散了场?不过,当时那看管并没有趁势再给我来几巴掌,这算我走运,也还得感谢他良心没有丢失殆尽,石贤的运道则没有我好,他就多坐了好几年牢,吃了更大的苦,这世界上的事情是没有人能掐算得准的啊!”
[返回]在田安的书房里。
彭石贤:世界上的事情最终的结局总是要合乎民心,合符天理的,因为,广大的老百姓都会本着他们的良心、他们的善性来说话和做事的,我母亲一向来就相信这一点。
[Сhā述]彭石贤:我记得,在那些阴冷漆黑的夜晚,我与母亲总是关门闭户,少不得对坐闲聊,也常常为你妈的遭遇叹息。
当时,我以为秀姨如果不出走就好了,那样,眼下这许多的罪名也派不上,可是,真不出走恐怕也不行... ”
母亲对我的这类发问则往往表现出烦心来。她说,你就别认那死理了吧──在那个时侯,你秀姨若是不走才叫做蠢呢,人情大过天理啊,现在,这些人偏要编派出她的不是来,那才是没有良心!”
[返回]田安:你吧这些都写在这部书里了?我会认真阅读的看来,只有到那时,我才有可能与你坐而论道呢!
[场景2]心愿常错落
[小岛]面海的防潮大堤,旁山的林荫小道,彭石贤与田安漫步而来。
“父亲去世后,母亲也常来这里走一走,以前她少有闲情,此时又难免失落,那些日子,多是我陪伴着她,我父母之间的那种感情,还真让人羡慕。”
“所谓患难之交,惟有经过患难的磨练,爱情才会焕发出圣洁的光彩。友谊也一样,譬如,秀姨与我母亲,那种生死与共的交情简直让人震撼。”
田安与彭石贤上了防潮大堤,风平而浪未静,更显出海阔天空。
“彭石贤,在采访我母亲的时候,你不觉得有所遗忘吗?比如,对她的某种心愿。”
“肯定会有,她有太多的事情让人感念,不过,应该说,是我们的共同采访还有好些的不足或失误,你说是吗?”
田安一笑,她望着海空深处,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彭石贤说:“明天,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十分神奇的地方,我母亲也去过那里,在那大海的深处,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岛屿,上面只长着两棵树,那树可称得起大树了,它们相连的枝叶正好覆盖了整个的小岛。以前少有人去,总觉得它过分的清幽,美丽得多少带着些孤独,现在,去的人多了,又似乎觉得它的美丽与繁华之中又少了点清幽,真是难以描述!”
彭石贤附和说:“难以描述的地方肯定是处仙山胜景了。”
[回忆]还是“*”中的那一次会面,彭石贤送吴枣秀母女俩从阁楼上下来。
吴枣秀得走了,但她没有马上告辞,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黄大香才好,站立了一会,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石贤这侄子我向来就看得起,如果你香姐不嫌弃的话,我倒愿意把这女儿许给了他!”
这话带给所有在场人的只能是一时的沉默与难以言表的尴尬。
黄大香知道吴枣秀是再也找不出妥贴的安慰话来才这么说的。她笑着点了点头,表情却很愁苦,她移动一下跟前的板凳,问:“来很久了呢,你们还能坐一会儿么?”
刚才在阁楼上,这母女两根本没有与彭石贤谈及这方面的事,这让彭石贤更是窘迫,他干脆是无话可说。
田伯林在一旁客气点头,只算“例行公事”。
幸而田安显得坦然大方。她说:“很难说呢,这可不是父母或任何别的人能够做主的事情──不过,也许我们可以交个好朋友吧。”
[大海]汪洋中的小岛,像一叶颠簸的渔舟。
田安与彭石贤坐在小岛的茶楼里,正回忆到他们共同采访时的那段所谓被“遗忘”的特殊情景。
“我能理解秀姨当时的苦心,她那是担忧,是宽慰,也是一种声援吧。而我当时料不到上诉就叫翻案,更不能明白散发上诉书会是颠覆政府,所以,听不进他们的警告。”
“我那时则完全不懂事,虽然已经上了大学一年级,却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为什么会站错了队的红卫兵——但那次的见面,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倒是真的!”
两人都品着自己杯里的茶。
“你儿子多大了?这就上大学了!”
“外婆的丧事一完他就走了,正是你来那天的上午,他在上大学一年级,已经满二十了——我还记得,那年我母亲满六十岁,你告诉我说,你正准备结婚,你儿子今年多大?”
“我家老大是女儿,今年十八,我结婚比你稍稍晚了两年,因为当时又惹上了点麻烦事。”
“原来是这样?可你当时是应该告诉我的!”
“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命运无须算,自己知道一大半。那又何必连累别人?”
“仅是如此?”
“唉,也许是我欠的人情债还多吧——我们不去海滩上走走?”
在大海边。田安与彭石贤攀过礁石,沿着小岛的周边走着。
“你丈夫出国多年了,他不能回来,你就不可以去吗?”
“他选择了事业,我便选择了儿子,守着内心的孤独,也可以得到了一份如同小岛般的宁静,这不是也很好吗?”
“你真这样想么...但孤独只是一种形式,有如这小岛一样,实际上它也是与整个世界相连,只是联系的方式不同,就如这内心的宁静虽然是一个人与外界达成的平衡,但如果能让自己的思想情感与他人建立起更为广泛的交流来,那么,你也同样可以得到一种别样的宁静,或许,还能享受到一种别样丰厚,别样幸福的人生。”
“没错,那就希望我们之间能够有更多的联系。”
“当然,我们本来就可以更为坦然而自在地相互联系。”
他们在海边的一片小沙石地上坐了下来。
“你想不想回青石镇去玩些日子?那会有很多人来欢迎你的。”
“那要不要除开你呢?”
“相反,很有可能,我是第一个前去街口迎接你的人。”
“小镇这个地方我是一定会去的,那里不只是我母亲生长的土壤,也留有我的根系。虽然,‘*’时,我在小镇度过的那两年,像我母亲所说,又好似回到了在姜家的岁月,而我父亲的力气却远不及姜圣初,他只能上山采些草药,拾些遗落的杂粮回来,我也少不得饿着肚子去打柴。可是,当我们咒完了它时,又还深深地爱着它,过后,还会时常地牵念着它。我母亲临终时嘱咐,一定得把她的骨灰送回到吴家后山的向阳坡上,她说,不要去惊动许多的人,入土为安就好。”
[场景3]叶落总归根
[解说]大概,人都会有一种游子心态。故土情深,它不仅是人生轨迹的起点,还往往是其终点——我们不也都是因为拥有这片土地,并且为着改变它而在努力地生活么?所幸的是,它在正从贫困与愚昧之中走了出来。
蓝天高远,大地苍茫。
在青石镇的郊外,这里依旧是连绵起伏的峰峦叠嶂,依然是霞光掩映的溪水丛林。
傍溪而行,有花草夹岸,盘山公路两边,或远或近地散落下来好几处村舍民居。
进入吴家后山,有一片向阳坡地,那里已经聚集了好些人。
他们是为安置吴枣秀的骨灰而来,按照当地的习俗,正在举行一场简单的野祭:
田安领着她的儿子来了。
张炳卿、彭石贤与他们的家人也来了。
上祭,奠酒,跪拜,诵读祭文,焚化香纸,最后,还燃响了鞭炮。
旷野里,青烟飘荡,最终消散在蓝天上空。
吴枣秀走了,她留下的也许是一份对故土的深深牵念。
人们没有眼泪,甚至没有悲伤,只有难以释怀的追思。
在无限广阔的视野里,青石镇只如沧海一粟,虽然它新添了许多色彩,也延伸扩大了,却并不特别的显眼。
张炳卿已经退休,吴国芬开办了一家很大的石材厂,她的车子就停放在山脚下,等候着接送离开坟地的人们。
张炳卿与彭石贤陪护着田安呣子,正缓步走下山来。
[解说]吴枣秀的爱情故事最终获得了圆满的结局,这无疑是一种幸福的人生,它同样是时势使然,是四九年那场革命的赋予。这是必然抑或是偶然,当事者则未见得了然,吴枣秀只是在她平凡的一生中,把真心与挚爱种在了后人的心里,而后人能够把对她的敬仰和感激留在自己的心中,那同样是一种人生的幸福。顺乎天理,合乎人情,或许,就是这一点才成就了天地万物的永恒!
这时,隐隐约约地,从山梁那边又飘过来一支古远而又激|情的山歌,这回荡在旷野里的歌声依然是那么粗野而狂放,只是,它已经变化出许多的现代韵味来了:
我站在高坡上打一望,
溪边洗衣的妹子呀你莫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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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
提示
49年的革命属于中国人,中国人也就属于了它,我们至今生活在它延续的年代中。作者对经历过那场革命的人们抱有深厚的同情,乃至敬意,其中也包括龚淑瑶。
阶级斗争是鼓动革命的理论,它或许为马上打天下所必须。然而,革命成功以后,却应舍而未舍,依旧拿它坐天下,那就只能叫“瞎折腾”,倘若追究其责任,则远远不是龚淑瑶们所能承担得了的。
49年是一个悲壮的年代,所有走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会带着它独具的悲剧色彩,仅是各自有着不同的情景与心曲而已。
环境是铸造人的磨具。人们当年遭遇的生活境况艰难而又险恶,经受的精神折磨痛苦而又忧伤,充分地体现出了历史脚步的沉重。
龚淑瑶打坐在小镇的政坛上三十多年,虽然是风风雨雨,可也算得稳稳当当,这不能不说是这个女人的能耐。尽管不少人把一路而来的痛苦、难磨、冤屈、罪孽都化作非难与咒骂,狗血喷头似地加在她头上,可也有人将小镇的变化、进步、繁荣以及欢乐同她的名字扯到一起,看来,要评价龚淑瑶的是非功过并不容易。
毋庸讳言,暴力革命不能是社会的常态,途经自由*而走向和平安定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我们就置身在这个演变当中,须知,唯有人类通过劳动积累起来的物质财富与精神文明,才是推动社会前进的真正力量源泉。
龚淑瑶游刃于那个年代的人物与事件之间。贫穷困苦、愚昧落后,及至铁血争斗的现实对她性格的形成不可能没有扭曲与局限,她有自私、取巧、势利乃至冷漠的一面,乃至较旁人尤甚。然而,谁都会有良心善意的发现与罪恶过错的自省,人的一生总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自我完善。这种生命个体的进化功能不仅为遗传基因所决定,天人合一,更是大自然的启示,民族文化的熏陶与时代精神的召唤使然。正因为是大千世界,百态人生,人类这才有可能从众多的角度去修练和升华共同的品性。
文学就是通过对个性人物的刻画来确认与弘扬人性人情的,它对真假、善恶、美丑的褒贬,应该体现出社会发展的方向。对于《龚淑瑶》,如果不用那种极为偏颇的阶级斗争理论去框套,去支解,那么,读者可以见到:故事主人公历经感情颠簸与思想冲突,那同样是一个表达生命诉求,磨练人性的过程,可能,它仅仅是多了一些突显个性人物特征的幽怨深沉与心路曲折。
【第1——21集 场 景 标 题】
[第1集]
1,解放庆典 2,农民夜校 3,陈裁缝家 4,管制地主 5,疏散财物
5,乘夜潜逃
[第2 集]
1,小镇易帜 2,手镯之谜 3,干爹由来 4,香媛茶会 5,抗婚事起
[第3 集],
1,兄妹斗嘴 2,不速之客 3,眷恋徘徊 4,灵机一动
[第4 集]
1,宣传革命 2,抗婚落败 3,通风报信 4,拦路求计
[第5 集]
1,划清界线 2,要求工作 3,景象翻新
[第6 集]
1,妇女心声 2,风言风语 3,上任妇联 4,尼姑还俗
[第7 集]
1,不相与谋 2,被迫退学 3,有求必应
[第8集]
1,安Сhā银花 2,旁落国芬 3,图谋离婚
[第9集]
1,牵线搭桥 2,棒打鸳鸯 3,包办代替
[第10集]
1,逢场作戏 2,有惊无险 3,幸福家庭 4,走投无路
[第11集]
1,权力转移 2,缉拿归案 3,解押上路
[第12集]
1,立场不稳 2,探虚问实 3,惯性思维 4,顽固落后 5,临战请缨
5,斗争大会
[第13集]
1,婉言劝慰 2,处决人犯 3,疑难顿释 4,捅下漏子
[第14集]
1,正面冲突 2,波澜叠起 3,火力侦察 4,兵来将挡 5,事出有因
[第15集]
1,合家议政 2,相互窥测 3,四处诉求 4,做好做歹
[第16集]
1,旁敲侧击 2,炳卿落马 3,筹划接任 4,派人吹风 5,赌气旷工
[第17集]
1,愤愤不平 2,人在低檐 3,办理移交
[第18集]
1,即席演说 2,天要下雨
[第19集]
1,挑拨离间 2,不得脱身 3,多方解构
[第20集]
1,秋夜加班 2,坦诚相见
[第21章]
1,退休生活 2,孙女来客 3,未了情缘 4,祝贺生日 5,醉酒失态
6,何须再见
1——3
1
[场景1]解放庆典
青石镇的街市后面,有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蜿蜒向东流去。
小河下游,人们用两块宽阔的青石板搭成了一处方便洗刷的踏水码头。
这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名叫龚淑瑶,现在,她已经成了陈裁缝家的儿媳。
龚淑瑶提着满满的一大桶衣物,踏着步步石级,从高高的河岸向这里走来。
龚淑瑶刚刚踏上码头,正欲俯下身去,小河上游突然响起了一串鞭炮声。
那是张炳卿带领着他的地下武工队正式进驻青石镇来了。
龚淑瑶掉过头去,直起起身子,向远处眺望。
[青石桥头]一支土生土长的农民队伍,前面由二十多杆长枪短枪开路,后面是一色雪亮的梭镖紧随,这些农民排成两行,兴冲冲地朝街市快步而来。
李墨霞老师带领着儿童团在街口迎接武工队,孩子们扛着木棍,又是唱歌,又是呼口号,相拥在队伍后面。
小镇人纷纷围聚拢来了,男女老少一齐拍手,呐喊、欢呼口号。
沿途不断有人兴奋地加入欢迎的人群,尾随着,簇拥着这一百多名武工队员组成的革命队伍开上了青石桥,那气派还十分威风。
青石桥是一座四拱石桥,横跨在河面上,桥面宽阔,足可以容下好几百人。
各乡来的农协会代表早已摆开了欢迎的架势,他们搬来一张红漆大方桌,大家一致推举张炳卿上台讲话。
这是49年青石镇解放时的庆祝仪典,在一向缺少见识的小镇人看来,已经够得上空前的庄严和热烈了。
[码头上]龚淑瑶远远地望着上游的情景,不觉心情激荡,感慨万千。然而,那脸上的神色又分明地显现出来好些沮丧和无奈。
龚淑瑶懒洋洋地地转过身来,她把桶子里的衣物倒在青石板上,一件一件地在水里漂洗过后,又捞起来堆放在青石板上,用那根粗大的木槌反复地、有气无力地捶击,这是她每天都少不得要做的事,但比起从早到黑守在锅台炉灶边打转,能够到屋外来走动一下,还是要散心得多。
[心语]龚淑瑶:今天,张炳卿与他的伙伴们是够风光、够快意的了!
[Сhā叙,场景2]农民夜校
龚淑瑶正在凝神,那搓洗衣服的手在水里停住了,水中荡漾不定的倒影渐渐清晰起来。
有许多事情浮现在龚淑瑶的眼前:
[解说]就在几个月前,每天晚上,龚淑瑶还与这些人一同在农民夜校读书识字,偶或听些时事新闻,唱些时兴歌曲。
[片段1]在夜校里,龚淑瑶她跟李墨霞老师很是亲近, 表现得热情大方。尽管身旁牵扯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还有丈夫陪着,却仍然谈笑风生,十分地活跃。
[解说]龚淑瑶这轻松是装出来的,她的婚姻完全属包办性质,在她心里有着许多的委屈,不说别的,就光凭她这模样,那身材矮小消瘦,模样显得猥琐的丈夫怎么说也配不上她,可是,尽管不情不愿,她却无处与人诉说,更无法挣断这根婚姻链条。
[片段2]婚后,龚淑瑶与丈夫的感情一直不好。丈夫整天躬腰驼背地作缝纫工夫,因为熬夜太多,他那双眼睛老是*,还沾着揩抹不尽的眼粪,脸色十分苍白。虽说丈夫不见得真有别人以为的那样愚笨,但性情也确实有十足的倔傲。龚淑瑶当然不可能喜爱他,以前,为了这事,她吵闹过,逃跑过,还申言过投井上吊,但到头来还是给陈家人哄弄住了。
这上夜校的事,便是她闹离婚不得,寻死觅活不成,最后与家里人妥协达成的结果。
[片段3]龚淑瑶一边写字,一边应付吵闹着要吃奶的孩子,旁边的姜信和逗玩着孩子,怂恿那孩子去解开妈妈胸前的衣扣,孩子的爸爸立在一旁,横眉竖眼,愤怒地看着这情景。
衣扣被孩子扯开了,龚淑瑶掉过头来,不由得朝姜信和笑了一下,这时,她才发现丈夫正站立在自己身后,还作出一副懊丧气恼而又忍无可忍的傻样子,她心里不高兴,但不愿在众人面前激怒丈夫,便拉拢衣襟,遮住那只掉落出来的雪白大*,又去写她的作业。
丈夫突然抱起儿子,想一手推开姜信和,显然由于力气不足,姜信和反手一摊,让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他站稳脚步,怀恨地看了一眼姜信和那欺善凌弱的架势,只得抱起孩子,伸腿一脚踢开教室门,气冲冲地走了。
在学员们的窃笑与指戳下,龚淑瑶很想装个若无其事,然而,又实在掩饰不了满脸的难堪。
[返回]青石镇桥头又一阵欢呼呐喊的声浪传来。
张炳卿最后宣告:“小镇人民终于站立起来,我们就是要翻身当家作主人了!”
庆贺小镇解放的仪典宣告结束,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码头上,龚淑瑶从回忆中醒来,赶忙赶急把衣物清洗好,一件件收检进水桶,她该回家去了。
[场景3]陈裁缝家
这天,龚淑瑶的婆婆也是心事重重,她倚立在短墙边,远远地,一直旁观完了青石桥上的那场解放仪典。
这时,陈家婆婆才横过门前的大路,朝着河岸下方呼唤:“淑瑶,淑瑶,衣物洗好了么?”
不见码头那边有人回答。龚淑瑶懒得出声,洗湿了的衣物重了许多,她提着,吃力地踏上一步一步的石级。
婆婆没去码头接应儿媳,她又横过大路,朝自家屋门大声交代儿子:“大宝,大宝呀,妈叫唤你怎么听不见呢?你手上的工夫就不能停一停么!”
儿子从楼上的窗口探出头来:“又生出什么事情来了呀!一天到晚把人呼来唤去的,你还让人做得了工夫么!”
“这就让你做不成工夫了?”作妈的开导儿子,“你也真是不知道心痛自己的媳妇,那么多的衣物,那么高的石级,她提得上来吗?你个大男人去帮一下手,能费多大力气?对女人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儿哄着点呢...”
儿子下楼来了,作妈的怀着她的心事,迈着小脚步,朝青石桥那头走去。
听到丈夫一路干咳,响着拖沓的脚步声过来,龚淑瑶马上放下水桶,躲到路旁土地庙那边的墙脚下去了。
丈夫来到码头的石级上,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只见水桶,不见媳妇,叫了了几句‘淑瑶’,也不见有人应声,他便低声狠狠地骂着:“又是跑什么地方‘发草’去了——骚货!”,
丈夫把洗衣桶踢了一脚,但还是提起洗衣桶来回家去了。
龚淑瑶只是在心里讨厌丈夫,她已经不打算再与这个男人作正面的争吵和冲突。
龚淑瑶绕到屋后面,估摸着丈夫已经晾好衣服,上楼做缝纫活计去了,这才推开后园的侧门进屋。
婆婆不在家里,龚淑瑶也不想找出什么家务事来做,便干脆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躺下了。
龚淑瑶还在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的心事,她真不知道眼下这消磨人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才好!
[场景4]管制地主
入城(镇)仪式一结束,张炳卿便在武工队队部楼上的办公室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队部就设在原来的警察所里。
张炳卿向各乡农会代表传达了上级的有关指示:“...解放大军已经拿下南京城,占了总统府,蒋介石是无路可走了。但闹革命不是简单的事,闹就要闹到底,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对一切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人必须严密监管。我们武工队进驻小镇一定得站稳脚跟,希望农民协会、妇女会、儿童团积极展开工作,大力支持我们...”
隔壁的小房子里,一个人袖手伏在窗台下面一个破烂的木桶边,当听到开会的人“哇”地一声散了场,这人才抬起头来,他叫李寿凡,是旧社会势力在小镇的头号代表人物。
仅仅是这几天来没有梳理,李寿凡便显现出一付头发蓬乱,两鬓苍苍的垂垂老态来了。
由于公家一时供不起饭,散会后,各乡来的农会代表都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去,他们还得往老婆孩子处赶路。
当时,武工队员的情形也一样,大部分人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革命“义勇军”,少数职业革命者的生计依然有赖于自筹粮饷,所以,能够留下来看守武工队队部这个空架子的就只有几个人,群众会一散,这个院子便清冷了下来。
李寿凡很有些担心被人遗忘,因为,自早晨被叫唤来到这里,还一直没有人来管他的饭,他伏在小窗口边,不时地向外面的过道打望,等待着队长张炳卿对他的发落。
终于,张炳卿清扫完会场,来这里了。
李寿凡笑容满面,执礼有加地迎上前去:“张队长,恭逢盛典,可喜可贺,李某人能否...”
让李寿凡来这里,是因为武工队进驻小镇时以防万一遭遇坏人破坏而采取的措施。这时,张炳卿对他说:“好了,这阵子没有你的事了,不过,我还是得警告你,从今往后,你必须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否则,我们对你决不容情。”
“是,是是是,我知道这是上边的政策,我一定老实守法,争取做个开明人士——” 李寿凡说的“开明人士”,是他以前从周朴那里听到的宣传,觉得与刚才上边传达下来的政策似乎还有点差别,但他满口应承,“我不会乱说乱动的...只是,只是你们早上没让我带铺盖来,也没叫我家里人送饭,这,这如何是好?”
张炳卿觉得这个李寿凡还算老实,应该说,他大概不属于那种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人,而且,本来也没有关押他的打算,然而,他自己却准备在这里过夜,这反倒有些麻烦了,便说:“那,你还是回家去吧,从今往后,我们什么时候叫唤你,你就什么时候再来。”
李寿凡低头出门,他一路上想着:从今往后还真是得随叫随到了!
[场景5]疏散财物
天色近黑了,陈裁缝的婆婆才回到自己家里。
婆婆来到厨房,那里没灯没火,连叫了几声“淑瑶”也没有人应声,她便去推开了儿媳的门,好一阵才听到有人在床上翻动,儿媳哼哼唧唧了两声,只说了声“我头痛死了起不来”便又睡了过去,婆婆知道这定是小两口争吵斗气了,没办法,她只得给儿媳去生火煮面条,同时,丈夫与儿子一直闷声不响地在楼上赶针线工活,那也得好好安抚安抚才是。
听到厨房里锅瓢碗勺乒乓作响,龚淑瑶才觉得有点饿了,她今天倒不是要跟谁赌气吵嘴,她现在觉得自己以前那套搞法全是些不顶用的瞎折腾。
[心语]龚淑瑶:当时,我如果跟李青霞他们一块走了该有多好啊!便是几个月前,能与张炳卿他们一道上山去打游击,那也会很风光呢!
刚才,龚淑瑶就正是沉浸在那虚无缥缈、离奇怪异的梦幻之中。
[梦境]迎面开过来一支大队伍,一色的高头大马,一路上好不威风。那领头的很像是张炳卿,他还高兴地招呼她一块同去。
可惜的是,恰在这时,她给婆婆一阵“淑瑶淑瑶”的叫唤,把她惊醒了过来。
[返回]婆婆给龚淑瑶端来了一碗面条,还不让她下床来,叫她好好地歇息。
吃过面条,婆婆又给儿媳按紧了被子,叫她有事就叫唤,千万别着凉。
龚淑瑶也还想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最好是把刚才的梦接着做下去,可是,她已经再也无法入睡了,夜校的事,离婚的事以及所有七七八八的事全都挤到她的脑海里来,结果是,她越想就越糊涂,越糊涂就越烦躁,越烦躁就越是辗转反侧睡不着。
夜色渐渐地变得深沉起来,婆婆那边已经没有了动静,大概也上床睡下了吧,除屋外悠长的虫声,就只有楼上那父子俩还亮着盏油灯在赶夜功夫,不时地传过来几声干咳,整个的屋里屋外显得格外清冷而又寂静。
一直到公鸡叫过头遍,龚淑瑶才迷迷糊糊起来,可鸡再叫的时候,她又醒了过来,而且,还像是听到有人去开门的声响,她马上坐起身来,借着朦胧的月色,果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傍着后园的矮墙在向屋外移动。
龚淑瑶探步来到窗前,看清楚了那是婆婆与李寿凡在一起,这种事情,她以前就发现过多次,只是今晚这情形很不一样。
婆婆与李寿凡在侧门边缠缠绵绵说了足有半个多小时的话,最后,婆婆爬在李寿凡的胸前抽抽咽咽地哭了,李寿凡只得又回身送婆婆走了好几步,这才与婆婆分开手,去拉开门走了。
婆婆低着头在门边站立了许久,终于关上园子门,下了门撑,又抹了好一会眼泪,才摇摇晃晃地回自己房里去。
[心语]龚淑瑶:除了这解放的庆典,他们还能为什么事情伤心呢!
[场景6]乘夜潜逃
在惶惶之中,李寿凡又过去了好些天。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李寿凡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刚才,李寿凡吩咐家里人,让他们不要前来打扰,说是要给政府写交代材料。
可是,平时堆放在案桌上的书纸笔墨等物件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回忆]李寿凡双手捧着个大茶缸,不时喝上一口,又闭合上眼睛,他正处在沉思默想之中。
[片段1]武工队已传问李寿凡好几次了。
每次传问,李寿凡都反复表白他要老实开明,但是,不管是真想开明也罢,假想开明也罢,实际上,他不可能开明到让革命的穷苦人满意。他认了减租退押的最高份额,马上又有人揭发出他贱价变卖田产,疏散浮财的事情来,他总是被动。
今天上午,李寿凡又被传唤去了武工队的办公室,问了一个上午的话。
武工队办公室的摆设全都将就着原来警察所的一套现成器物,这本来是李寿凡熟悉的地方,但是,挂在墙头上的那张人头像被取掉了。当他面对着案桌上方那个叫张炳卿的武工队队长——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篾匠——那英俊的面容、犀利的目光时,不觉感到好些的心寒胆栗!张炳卿要他准备好在群众大会上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行,他想,这不就是要开斗争会吗?
对于张炳卿说的话,李寿凡能够作出的反映只可能是口头上连连称好,在心里却后悔不迭。他想,真该趁早弃家出走呢,不说一年前通往台湾香港的道路畅通无阻,就是一两个月前也很容易寻找去向。
[片段2]现在,真是想走也没有那个“店”了。
当时,田伯林搬着账本去了李家大院。他在竭心尽意地劝说李寿凡出走;
李寿凡虽然感到大局已在风雨飘摇之际,却仍然动摇不定;
李寿凡所说的话有侥幸,也有无奈。这些话在田伯林听来,心情很是难受,但他出走的主意已不可动摇,便把账本推到了李寿凡面前;
李寿凡长叹一声,沉默过后,问了一句:“你打算去哪里?”
田伯林见问,以为李寿凡还在犹豫不决,便又劝道:“如果战场进一步推近,只恐怕Сhā翅难飞,过了这个村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
“你走吧,我还是决定不走。”李寿凡却连摇了几下头。
田伯林见到了李寿凡的不通世务,只得婉转其辞:“您问小弟的去向,我实在说不准,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勉强安身避祸的地方,我就会落下脚来,到那时,或可联系。”
[返回]直到此时此刻,李寿凡才顿悟到,当时田伯林不肯告知他的去向,是他早已估计到了局势的不可挽回,已经完全地背弃了他。
[思考]所幸的是,今天上午,在他连连认罪之后,张炳卿还是放他回了家。
现在,他已经最后拿定了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无论怎么样也不能吃这个眼前亏!
李寿凡站在书房里。一阵横风飘雨扫过窗户,打得玻璃‘察察’直响,还有两块瓦片同时被震落了下来。
李寿凡决定只身出逃,在这个时候,出逃已经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了,也因此,他不想牵累家里人,其中也包括了陈家婆婆。
李寿凡感受到,前几天他与陈家婆婆见面时,这位老相好对他说的全都是真情话:
[闪现]陈家婆婆:现在,你是遭灾落难了,那就让我随你一块走吧,到时侯,能多少有个照应,你总比孤单一人要好一些,田伯林身边不是还有个吴枣秀么...
李寿凡低着头来回踱步,眼眶竟然有些潮湿。
[心语],李寿凡用手帕揩拭了一下眼睛:此一时非彼一时啊,这已经不是田伯林出走的情景了,你怎么还能随我出走?唉,领情了,我只能领情了!
李寿凡去门外看看天色,雨小了一些,他估摸着时间已经过了后半夜,于是,转身去门角里取出一个轻便的包袱背上,他摸着黑,从后花园的小门出逃了。
2
[场景1]小镇易帜
李寿凡乘夜出逃的消息在小镇上传开,对这件事情深感懊丧和气恼的莫过于张炳卿。
张炳卿与伯父张仁茂在早饭过后才获得这个消息,他们随即去追赶了好几十里路,但全然打听不到李寿凡的去向,一点信息都没有。
叔侄两人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炳卿这才发觉自己警惕性不高,上了敌人的大当,他曾多次要求农会的人加强对地主的监视,可是就在这个召开斗争会的关键时刻,自己却没有将李寿凡关押起来!他是见着李寿凡一副老实守法的样子才轻信了他的。
[幻觉]张炳卿:此时,李寿凡的笑脸一下子变得虚伪、狡诈而又凶狠。
妻子吴国芬则宽慰丈夫:“你气什么气?蒋介石逃到了台湾,你还能气出个什么样子来!李寿凡不是你故意放跑的,逃跑不逃跑,脚长在他们身上,你能把所有这些人全都关押看管起来吗?”
“吃饭,吃饭,白跑了几十上百里路,快饿得不行了,”张炳卿向妻子连连挥手,“你别再来烦人!”
吴国芬悄声一笑。
李寿凡的出逃象征着旧政权的崩溃,这让人们在街头上的议论明显少了许多的顾忌: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他寿公也不得不脚踏西瓜皮——溜之大吉了!”
“这一回可真是要改朝换代了呢,看来,他们李家大院的气数已尽,这是天意啊,天意难违呢!”
“什么天意不天意,皇帝轮流做,穷苦人就是要翻身作主人!”
“共产党的天下就是穷苦人的天下,要不,你们谁敢到这街头上来狂言撒野!”
[解说]这是事情的另一方面,李寿凡的出逃让小镇的民心一下子倒向了新政权,大大地加速了旧势力的崩溃。
连平时最喜欢吹嘘祖上如何如何有财有势的姜圣初,这时也少不得要在人们面前表白一番他家是世世代代最穷最苦的贫农了。
[诉说]姜圣初:有一年闹大饥荒,我家断了三天粮,大人小孩饿得动弹不了,我爹便去找李寿凡他爹借谷子,说好愿意出高利息,但李寿凡他爹却只让手下人施舍了一升米,把我爹当作叫化子打发了——可你们不知道,我们两家还沾亲带故呢!
姜圣初说话常常失去分寸,于是,就有人聚集拢来找他的麻烦。
[质问]众人:原来你与他李家大院沾亲带故呀,难怪你替他们做中间人卖田卖地那样来劲;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帮着地主来骗我们穷苦人;
你收下了我五担干谷,现在李寿凡跑了,看你这狗腿子敢不退还给我!
[抵赖]姜圣初:我可没得过谁一斤半斤的干谷湿谷,我自己还吃了亏呢,你们要找我退赔,可得站好立场!
在场的人并不服气,还要争执,姜圣初见这情势,便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地转身走了:谁真有这本事,谁就跟我儿子说话去,你们不知道他是武工队的人么!
[场景2]手镯之谜
陈家婆婆与李寿凡大半辈子相好,这是早就公开的秘密,最不好站立场的自然得数他们一家。
陈家婆婆已经有好些天没言没语没出家门了。
这一天,她来到了儿媳龚淑瑶的房里,坐下来,眼睛有点儿湿润,过了好一会,她才叹了口气,拉过儿媳的手来,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玉石手镯给她戴上,说:“这个,你就留着吧...”
可是,陈家婆婆终究没有提起这玉石手镯的来历,最后,她默默地立起身,再次打望儿媳一眼,低下头走了。
对于婆媳俩来说,这玉石手镯只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追述]记得那个晚上,陈家婆婆送走李寿凡之后不一会,陈裁缝父子便立即起身出门,一直到天快绽亮的时候,他们才从屋后的山路上回家,当时,是婆婆去开的门,好像还帮着搬了几次东西上楼。父子俩在菜园子里又忙乎了很久,再回到屋里时,天已大亮。
龚淑瑶起床后,还借去菜地里摘菜的机会察看了现场,那翻动过的菜地已经新移栽上了好几种菜秧,伪装得几乎没有了任何的破绽。
当时,龚淑瑶站在那里一时移不开步:
[闪现]在群众大会上,张炳卿曾经多次号召大家,要防止地主疏散财物,那个新来的南下干部还严厉地警告说,这是个站在啥子立场上的大问题!
龚淑瑶默默地回到屋里,未动声色:
[寻思]毫无疑问,这定是李家大院把些金贵财物疏散到了这里。
[返回]这时,龚淑瑶倚在床上,抚玩着手上的玉石手镯,爱不释手,这是她向往已久的东西啊!
[猜测]龚淑瑶:这是李寿凡出走前托婆婆转交给我的呢,还是婆婆担心我知情,为安顿我而从李家大院疏散的财物里挑出来给我的呢?
这个问题让龚淑瑶很难判断,因为,两种情形都有可能。
[Сhā叙,场景3]干爹由来
小镇人时聚时散的赌点有好几个,只有陈裁缝家开的睹场带点营业性质,多少向赢家抽取一些彩头,那油水还不算小。
陈家之所以能找到这生财之道,只是由于老板娘的精明,或者说,是由于她,寿公才经常来陈家落脚的缘故。
据说陈裁缝那几间整洁安适的房子,也是寿公给他们的好处。
陈家婆婆年过四十,待人热情而不失矜持。小镇人除了猜想她与寿公要好之外,其他头面人物虽然也在这里多有走动,却没有招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来。有一次,商会会长对她动手动脚,竟然被她掴了一记耳光,自然,这也是依仗了寿公的威风。
每逢赌客前来,陈家婆婆便与娘家的侄女,也就是现在收作了儿媳的龚淑瑶负责伺候。
龚淑瑶从小长得聪明乖巧,很招人喜欢,早些年,她歪在姑妈的怀里,让她叫李寿凡“干爹”,她也就“干爹干爹”地叫得甜甜蜜蜜,李寿凡还少不得要把她从姑妈的怀里拉过来逗玩一阵。
这样,人们在街面上也就可以见到:龚淑瑶常常高高兴兴地追随在李寿凡的身边,李寿凡也很乐意带着她去店铺里买这买那。
很快,龚淑瑶长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大女孩,已经懂事多了,虽然,客人们进屋还是少不得要找她说笑几句,她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多语,显出来少见的沉着与稳重,在人前,也很少再娇声娇气地叫李寿凡“干爹、干爹”了。
龚淑瑶办事眼观四向,耳听八方,这搬桌摆椅、生火烧茶的事,她总是作得周周到到。
每每遇着这种时候,陈裁缝父子便退避到楼上去作那些裁剪缝纫的事而很少下来了。
这手镯又是怎么回事?龚淑瑶确实向李寿凡索要过手镯。
有一次,陈家婆婆在后园的篱笆旁边晒太阳,阳光照着她手上那只油亮的玉镯,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来,龚淑瑶说:“姑妈,你这手镯是从哪来的呀,好漂亮的!”
当时,除了李寿凡之外并无旁人在场,姑妈情意绵绵地斜了李寿凡一眼,说:“你干爹家里这种东西多得没处放,便向四野里到处乱扔,这是一只差点儿的,让我给拾到了。”
龚淑瑶即刻说:“干爹,那你明天也给我带一个来吧,我可要最好的呀!”
李寿凡笑着说:“啊哈哈,我哪里还有什么最好的呢,就你姑妈这个最好了,你姑妈占了光还说这话,真是不识好歹了,我干女儿你说,是不是?”
“是吧!那一定是了——我说,姑妈你这手镯才是真正的好,可你说话怎么老是要蒙哄我呢!”龚淑瑶撒娇地说。
“可这你也不能说是姑妈要蒙哄你的。现在,你人已经长大,便是谁要蒙哄你也办不到了,”李寿凡打量着这个眼看一天天成熟了的大姑娘,猜她一定明白了许多的事,便许诺说,“乖干女儿,你就等着吧,待到你结婚的那一天,干爹一定送一个比你姑妈这个还要好的玉石手镯给你。”
龚淑瑶当时立即红了脸,两个老相好*的话也触动了她。
[返回]但是,这并不说明李寿凡当时的承诺十分认真,从那时至今,姑妈已经成了婆婆,侄女也已经成了儿媳,可手镯的事便一直没有人再提及过,在这个时候,婆婆却突然送来手镯,难道她还真会是替李寿凡补上这礼物不成?
再认真一想,龚淑瑶觉得眼下的情势已经大大变样,更有可能是婆婆为了“收买”自己,他们能不对我加点提防么?
[回顾]就在前几天,龚淑瑶去码头挑水,正好遇着吴国芬下乡去,闲话中,吴国芬就问到过李寿凡有没有疏散财物到陈家的事,当时,龚淑瑶虽然顺势说了好些积极的话,但并没有说出那些可能招惹出大麻烦的事情来。
[返回]龚淑瑶站起身来,左挣右捋好不容易才把那手镯从手腕上取了下来,这可不是要把它交给谁去处理,不管怎样,手镯已经属于了她,她找出来一快干干净净的白布,把那个玉石手镯层层包裹好,剩下的就只有找个地方把它收藏起来了。
龚淑瑶把玉石手镯塞进墙角里那个大木柜后面的砖头裂缝中,一眼看过去,一点不碍眼,就像是专门为这事而设计好的。
龚淑瑶小声地对自己说,“嗨,我也得像吴国芬那样才算是活得自由自在呀!”。
经过整整一个晚上的反复思考,龚淑瑶的情绪反倒感到轻松了许多。
往后究竟该怎么办呢?这天大清早起来,龚淑瑶就站立到了窗子前面,她久久地凝神朓望着远处,足有个多小时。
[心语]龚淑瑶终于最后拿定了主意:决裂,得与这个家庭决裂,与旧世界决裂,坚决走革命的路!
[解说]龚淑瑶之所以能够拿定这样一个大主意来,那是因为她也曾接触过革命的思想。然而,别人或许不会知道,当时给龚淑瑶上这革命第一课的人却正是李家大院的二小姐李青霞。
[追述,场景4]香媛茶会
那还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
李家大院太太生日前的一两天,依例有个小型茶会。
每逢这个日子,大老爷李寿凡都要给夫人邀集小镇上几个头面人物宠幸的太太们来这里一聚,在喝茶玩牌的同时,商量一下开办寿宴的有关事宜,有时,李寿凡也会乘兴朗诵几首他新近写下的诗词,说些为夫人评功摆好的话,这不但让夫人感激不尽,也让在座的女人们称羡不已。李寿凡还借用了夫人的名字,称这个美妇人的聚会为‘香媛茶会’。
陈裁缝当然算不得头面人物,可陈家女人却有几分特殊,她能够在这场寿宴中出头露面,不但手脚勤快,而且说话也很得体,深深讨得李家太太的欢心,以至每次都少不得让陈家女人带着侄女淑瑶上这里来。
李家太太对陈家婆婆很客气,也喜欢听乖巧玲珑的小淑瑶亲亲热热地叫她‘干妈’。这并非是她一点也不知道丈夫与陈家女人的微妙关系,但她并不在意,至少没有流露出醋意来,她一向认为,在这方面对丈夫的宽容大度正好是妻子贤淑的表现。
特别是后来经了龚淑瑶的那场抗婚事件,李家太太更是觉得有许多的事情还少不得要借重精明能干的陈家女人。
[Сhā叙,场景5]抗婚事起
收下身边的侄女儿作个小媳妇,陈家女人早有打算,龚淑瑶满过十四岁,姑妈就把这话正式挑明了,可侄女不肯答应,姑妈便在背地里鼓动儿子主动去亲近淑瑶,侄女儿曾多次向姑妈哭告,姑妈一面好言劝慰,又一面为儿子辩护:“那是他真心喜欢上你了,你也见怪不得呢!”
有一次,准丈夫躲在龚淑瑶房里,待龚淑瑶刚一躺倒,便突然冒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当时,龚淑瑶用力挣脱身子来,跑到了大门外。
开始,因为事发突然,龚淑瑶只是蹲在大路旁呜呜哭泣,不肯回屋,陈裁缝走近前去,左说右说,始终劝说无效,便动了火气,恶狠狠地骂龚淑瑶不识好歹,忘恩负义。龚淑瑶自幼丧母,父亲再娶,她一直跟随姑妈生活,寄人篱下本是她的伤心之处,陈裁缝这一骂,让她深切感受到这世态的冷暖炎凉,一气之下,便愤然出走。
三更半夜出走,陈家父子放心不下,便慌忙追在后面,一路上好说歹说,已经出小镇的街口很远了,父子仍是紧跟不放。龚淑瑶见路边上有一口山塘,她突然加快脚步,迅即跑到大堤那头,转身说:“你们如果再追上来,我便跳下水去!”
这一下可把陈裁缝吓慌了,只得连连后退,没有了办法,只得让儿子守着,自己赶忙回家去叫人,当时,小镇上的几个头面人物正在陈家玩牌,一听这情况,都认为只有请寿公出面,龚淑瑶才有可能回头,面对如此情景,寿公没有犹豫,立即起身出了门。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寿公果然把龚淑瑶领回来了,但龚淑瑶不肯进门来,她歪着身子贴在门框边,寿公则听随了她。
寿公没言没语进屋,几个跟随在他身后的人都不敢多嘴。
陈家女人打来热水让寿公抹了个脸,在场的人对寿公说了些慰劳感谢的话,便都等在一旁,待他拿主意。
以往,大凡说起这种违拗父母之命的逃婚抗婚事件,寿公总会少不得要忧心忡忡地慨叹几句:世风日下,这是世风日下啊!
可这一次,寿公坐了下来,却光是低着头喝茶,好一阵不肯言语。
陈家女人尝试着去门边与龚淑瑶接触,龚淑瑶掉过脸去,始终不给她一句回话。
陈家女人转身回屋,见寿老爷眉目不展,猜想他是感到了事情的棘手,便说:“得再添口热茶么?这孩子是给我惯坏了...”
“你别火上加油了呢,”这时,不料这寿老爷说出一句十分意外的挺时髦话来,“现在这世界是男女平权,有许多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勉强过头了!”
这就奇怪了!陈家女人听寿公这么说话,不免几分惊异,她立即想到,肯定是寿老爷又对“干女儿”许下了什么诺言,可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事,也是她最不方便说的话。
以前,寿公常说干女儿的婚事得由他作主,一时说要将她嫁给什么朋友的儿子,一时又说要许与某要人的秘书,但那时侯的龚淑瑶年纪还小,说说逗玩的话无妨,而寿老爷这会儿却说什么“不要勉强过头了”,那态度还很认真,这显然是婉转地表示:你们陈家这般的婚配委屈了他的干女儿!
陈家女人蹙了一下眉头,感觉得老相好对她侄女儿的关爱实在是多了些“格外开恩”的意味。
陈家女人说:“寿老爷,你那干女儿还站在门外呢,我也不想过分勉强她,你就发句话让她进来吧,或者指点我们应该怎么办也好啊!”
“我刚才答应了淑瑶,让她先去我们那边住些日子,”寿公说,“唉,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寿老爷啊,您说这事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呀?在这小镇上,像淑瑶一样,遇事一时想不通,吵闹起来不也是很常见么!”陈家女人并没有拿出当年的李墨霞抗婚事件为例,只说,“您今天把淑瑶叫了回来,已经给了我们陈家很大的面子,如果再让淑瑶去李家府上,怎么说我们也不敢呀!”
寿公斜过一眼来:“是我让她去,这能有什么敢与不敢?事情弄成这样——如果是你们一定要把淑瑶阻拦在这里,那你们就看着办好了!”
陈家女人装作没有注意到寿公的脸色:“我们哪会是要阻留她?你寿老爷是淑瑶的干爹,淑瑶是你亲生女儿一般,你要领她去贵府上,旁人没什么说的,再说,淑瑶能去知书识礼的大家大户见识见识,我们更是求之不得,只是,这样一件大家都该高高兴兴的事,哪能不先跟太太打个招呼?”
“你多什么心?我是见你们收不了场才管这闲事的,那——”李寿凡有点烦心地说,“淑瑶,你姑妈叫你,你就进屋来吧!”
龚淑瑶移动了一下脚步,但她没有进屋来,而是背转了身子,犹豫着该不该再度离去。
“这哪是多心?”陈家女人赶忙上前去拉住了淑瑶,她知道这时候不迁就儿媳,事情很可能会再次弄僵,便转过口来,“你干爹让你去他那里住些天,你就去吧,可也别太性急,这只须你干爹说一句话,你干妈就一定会来接你的,她一时还没有来,你也不便去呢,姑妈是为你着想,你就听话吧!” 陈家女人又对李寿凡说,“如果太太亲自来接她干女儿,我们能不把侄女儿送去——我能多什么心呀?”
[心语]龚淑瑶收住了脚步,但她对姑妈极不信任:谁知你多心不多心,问你自己吧!
两个老相好言来语去地较劲,最终还是寿公作了让步:同意陈家女人先去李府传话,让太太来接干女儿去李家大院。
[解说]这或许是寿老爷真有些怜香惜玉吧,他是觉得陈家这场包办婚姻太不般配,有心要为多年以来叫做“干女儿”的龚淑瑶抱个不平,可这事也让他作难,在礼法上似乎还有些说不过去。龚淑瑶真算得是什么“干女儿”么?在小镇上,谁都只当是寿老爷婚外情的一件遮盖物,龚淑瑶根本就没有资格、没有理由领受寿老爷这种特殊的真情待遇!倒是,如果寿老爷说要收她作个小妾,那要顺理成章得多,难怪,随后不久,小镇上就很快生出了这类风言风语。
再者,陈家女人担心寿公感情错位的顾虑也早就随着龚淑瑶的成长而逐年加重。所以,那天陈家女人把龚淑瑶送进李家大院去时,立即与李家太太结成了同盟,她私下里告诉太太:“寿老爷常说要给淑瑶谋个好去向,这话可未必当真,现在淑瑶已经许了男人,便是真想也是枉然!寿老爷痛爱这干女儿是一点不假,男人们说话做事多有随意,淑瑶不懂事,还怕一时犯糊涂呢,我把这话说在你心里,把她拜托给您,就全靠干妈您多加照看——我不过是担心一旦真的出了什么错,那就会丢尽了李家府上的大面子呢!”
“这你就别担心吧,”太太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对陈家女人笑了笑,只说,“老爷从来是正人君子,还能不明白这些?不过,你如果得着了机会,和他多说说这话也好,我知道,他一向来就听信你的话呢!”
“淑瑶有干妈您在,我作姑妈与婆婆的就放心了!”看来,不能说太太真是一点也不吃醋,而是劲敌当前,她需要的也是同心协力,陈家女人心领神会,“难怪寿老爷要常常在人前人后夸赞你太太的知书识礼和宽宏大度呢!”
3
[承前,场景1]兄妹斗嘴
这一天,陈家婆婆一早就带着龚淑瑶来到了李家大院,今天起身招呼她的却是警察所长的老婆‘小麻姑’。麻姑说:“刚才我家所长与寿老爷在房子里谈了很久的‘公事’,男人们在一起总是神神秘秘,忙来忙去地没有个完,这不,寿老爷已经把‘香媛茶会’托付给我来主持了。”
李家太太赶忙从里屋出来,作了些补充和解释:“那不要紧的,老爷招呼过我了,这茶会让我们先开,过一会他还得来。你们知道,我家青霞小妹回来了好些天,平时,大老爷最喜欢她,现在,有些话该与她好好地说一说,他们正在后花园里呢!”
后花园里有口小荷塘,荷花早已凋谢,只有几柄莲蓬高高地伸在层层叠叠的墨绿色的荷叶上,荷塘中间新建了一个小亭阁。圆顶、金色琉璃瓦、尖角拱门、椭圆形的石桌石凳,这中西合璧的模式,是李寿凡去了趟上海回来后自己精心设计的,在小镇上,也算得一种时髦。
通向池塘边的踏水桥用青石板铺成。荷塘周围的花草在前不久让人修剪整理了一番,然而再往外延伸,仍是个水竹、荆棘与蒿草共生共长的荒园。
近来,李寿凡常到小亭里来乘凉、赏花、歇息。
李寿凡正靠在亭中的藤椅上品着茶,想着该如何与小妹认真地谈一谈‘家国大事’, 此时,他开言了:“小妹──小妹!你没听见我在叫你吗?”
“听到了,”李青霞夹着一本书,远远地坐在池塘边的石礅上,用柳条拨弄着水花。
“你听到了怎么还不过来?”李寿凡望着小妹那穿着工装衣裤,戴顶白色遮阳帽,坐着一动不动,一付毫不在乎的神情,既疼爱又气恼,“小妹,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给我过来!”
“大老爷有话,我能不洗耳恭听!”李青霞一笑,却仍然没起身,“你说好了。”
“不行,你得给我过来!”李寿凡加重了语气,转而又和蔼地,“哎呀,你怕我作什么?我也不会骂你打你的。”
“那倒不会,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就足够!”李青霞起身走过来,“我知道大哥要跟我说什么──时局不稳啦,得认真读书啦,切不可滋生事端啦,还有,终身大事得由兄长作主啦——难道不是说这些?”
“你坐到这儿来。”李寿凡让李青霞在石桌对面坐下,他对这个顽皮而又执拗的小妹感到好几分的无奈,“怎么是把你关在家里?这是为你好... 小妹,你应该知道,全家人一向宠着你,我同样喜欢你,可你怎么能对我们的话全都嬉笑置之?”
“哪能呢,”李青霞一笑,“每次我听兄长们说话都很认真,回答你的话也从来不敢随便,怎么会是嬉笑置之?”
“那你今后就该照我说的去作!”李寿凡又想重复以往的那些说教,他发觉李青霞在翻着手头上的一本什么书,便生气地夺了过来,“我说,这种书你就不应该读...”
“你知道这是本什么书?你已经读过了吗?”李青霞诘问兄长。
“我从来就不看这种书。”李寿凡武断地说,“这是眼下的一种时兴!有人随便抓个什么题目,新女性啦,反封建啦,革命啦,一个晚上便能编出一大本来,你去看它有什么用处?这全是蛊惑人心!”
“真可惜──要说它蛊惑人心,你也该先读完它才是。”李青霞说,“这书里写的不仅是一个家族的没落,也是写一个时代的崩溃,十分不幸的是,我们就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
[场景2]不速之客
这时侯,龚淑瑶也来到了亭子边,她见这兄妹俩正在言来语去地‘斗嘴’,那样子还很认真,觉得不便上前打扰,但在稍作犹豫之后,她却没有转身退避。
龚淑瑶从小认识李青霞,最近看到了这位李家大院的二小姐竟然粉墨登场出演的宣传戏,那还是一出私奔出走的剧目,可是,让她懊丧怨悔不已的是,自己却不能像剧中的人物那样勇敢坚定,她已经让生米做成了熟饭!
[回忆,碎片]在最近这些天,常听人说,李寿凡已经把闹‘宣传’的二小姐看守在家里了;
李寿凡还对外人说,县中学来的那些宣传队的学生们有伤风化,非得把他们赶出小镇不可;
所有这些猜测和议论已经把个小镇弄得沸沸扬扬了。龚淑瑶刚才来李家大院时,连她那事实上的丈夫也借着小孩子们的童谣来骂那帮搞“宣传”的学生:“西式头,街上游,不是个偷鸡贼,就是个土匪头...”
[返回]亭子边,龚淑瑶朝对面的李青霞浅浅一笑,马上躲避到李寿凡身后的红漆柱子后面。
李家大院里兄妹俩这一场对谁都是白费口舌的辩论,龚淑瑶成了个意外的旁听者:
“你以为几个学生,或者几个其他什么人叫喊几句,便什么都崩溃了吗?幼稚得好笑!小妹,你是太不懂事了。你不知道,警察所长刚才来过这里,他让你别再和那些危险分子混在一起,据说那个叫仇什么的还有通匪嫌疑!你想想,胡作非为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管什么所长不所长... 难道我是为别人活着?真要说,你们根本就不必为我操心,我已经不是个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
“我看你是真正中了邪!这不仅会毁了你,也会牵连我们一家,而你却全然不知厉害!”
“依我看,严重的问题倒不是谁要毁灭这个家,而是这个家已经不可能再这样维持下去了,更值得担心的是:我们很有可能要被这个家给毁了!”
“危言耸听,危言耸听!”李寿凡立起身来,“这话简直与*的宣传无异,你这不是想造反么?”
李青霞见兄长动了气,知道继续争论会毫无意义,并且,早上,她收到了仇道民让人从后园围墙上抛过来的信,约定了好明天凌晨三点左右前来接应,一同出走。
李青霞担心眼下的争吵坏了大事,便长话短说:“现在,我说的只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大哥呀!你真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时势的大变化么...二哥最近不是来过信了?难道他没有跟你说起这局势的动荡!”
“你二哥最担心的是你,他让我一定得管教好你!”李寿凡重新坐定,“我知道,现在时局正乱,内战迟早会打起来... 这,这些难道对你会带来什么好处不成?”
“啊,你也知道了时局正乱... ”李青霞马上感到兄长的话中透露的是一片亲情,她觉得争论不行,宽慰无用,顺从又不可能,便低头不语。
“小妹,你还不懂得为人处事呢!我说,人生在世,或经伦世务,报效*,如你二哥的英勇;或守拙园田,寄情山水,如我等无能;或放浪形骸,求仙问道,虽说无奈,亦不失隐逸高雅。最忌的是忧天怨地,聚众起哄,这条路你可万万不能走呀,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则自陷泥淖,二则乱世害民,三则也会有辱门庭... ”李寿凡摇着头,“更何况你还是个弱女子... 想当初,我本是不赞成你上什么新学的... 看来,许多的事情都坏在这新学上面!”
“大哥,”李青霞觉得谈论新学这一类题目可能会轻松一些,“在这一方面,你就不如二哥开明,他还说过要让我出国留洋呢,世界上的事变化那么快,你可别成了木乃伊呢!”
“你说什么?”李寿凡不懂“木乃伊”这个词。
“我是说──”李青霞不忍心刺激兄长,又玩笑地,“你把我关在家里,又不让我读书,那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那会是给我找个婆家了吧?”
龚淑瑶也不懂“木乃伊”这词,但能猜测得到,这是李青霞在揶揄自己的兄长,不由偷偷发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能一辈子不找婆家?”李寿凡的情绪轻松了一点,“这件事就让我给你做主好了。”
“真的?那太好了!”李青霞朗声大笑起来,“那我也可以有个田伯林了!”
“你笑什么,惯坏了你,你当我真不会打你!”李寿凡又拉下脸来,“田伯林有哪不好?他能干,性情谦和,长相也不差,这主我做错了?”
李青霞无意中刺着了李寿凡的痛处。大小姐李墨霞口中不说,但为婚烟一事深深地埋怨着兄长,这是李寿凡心里明白的事,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
李青霞忍不住说:“田伯林为人怎样暂且不说,但爱情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没有爱情的家庭绝对不会有什么幸福!”
“看,又来这一套了!你以为只要有了爱情便不必愁穿衣吃饭了?”李寿凡教训小妹,“你倒去找个没吃没穿没权没势的丈夫试试,到那时,我看你还能谈什么爱情,谈什么幸福──如果真敢那样,你就永远不要再进李家的门了!”
“你是说,一定得为我找个权势显赫的师长、军长,或者找个家财万贯的老板太爷之类的人物了!”李青霞想逗笑兄长,说,“如果是个老头子,你也会说老头子更加知道心疼人吧?”
“放肆,太放肆了!”不料李寿凡真上了火。他把茶杯重重一放,“这还成什么体统,你个女孩子!”
一时间,兄妹俩僵持不语。李青霞知道大哥是很少发脾气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严肃地对待过她。这足以说明,他们两人都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同样面临着一个严正的问题:究竟何去何从,这个历史性的选择将决定他们今后各自的命运。
“大老爷!”等候在亭子边的龚淑瑶觉得自己应该露面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判断这场发生在李家大院里的口舌是非,但或许可以为他们转移一下话题,她报告说,“刚才麻太太又邀来了好几位客人,她们正在等着您去玩牌...”
龚淑瑶瞥一眼李寿凡那显出几分冷淡来了的脸色,便笑一笑,转过身子,一步跨到李青霞面前,亲切地叫了一声“青霞姨!”
“淑瑶,你好!”李青霞也笑了笑,上下打量着龚淑瑶,“我们有一两年没在一块玩耍了吧,,你长得和我一般高了!”
“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李寿凡不高兴龚淑瑶从旁打扰他们兄妹的谈话,说,“我不是和太太讲好了吗?你去告诉她,我还得过一会才能去陪客人。”
“我是刚到这里呀——是干妈让我来请您,”龚淑瑶有点委屈地,“现在,先来的那些客人正玩在兴头上,干妈担心‘凉’着了后来的客人,想再加一张牌桌,可我姑妈不肯上场,她深怕自己称不起那些硬‘角儿’。”
“怎么称不起?她算牌比我精明多了,你去叫她上吧,”李寿凡摆了摆手,“来的那些人没有几个‘硬角’,都好对付。”
“可姑妈平时没与她们对过阵,她是绝对不会冒失上场的。”
“那你去跟姑妈说,算是让她替我玩几圈,输了我来结帐,不然,你去替我也行——你不见我在这里有事?快去吧,听话!”
龚淑瑶犹豫不决,她不说话,却站着不肯动。
李寿凡很不高兴地:“你们什么事情都德这么让人烦人么!”
龚淑瑶脸上依然挂笑,凝望着面前这位飒爽英姿的洋学生,他知道干爹这“烦人”二字主要是说给李青霞听的,因为她见到了刚才这兄妹争论时的针锋相对,她在期待着这调皮的妹妹能在兄长面前有所退让。
[场景3]眷恋徘徊
李青霞并不顾忌龚淑瑶的在场,还似乎领会到了她的那一份善意。
“我说,大老爷,这你就别烦心了,”李青霞终于又开口说话了,她打算放弃争论,但仍然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我完全能够理解兄长对我的一片苦心,请您不要因为我而生出烦恼来。所谓人各有志,这也是一句常言,我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家里人就应该给我自己选择前途的权力,难道一个人可以让别人替代去过一軰子吗?”
“看来,我烦不烦对你都没有什么用了!”李寿凡根本不看小妹的脸,他知道,现在任凭怎么说也不可能让小妹回心转意。另一方面,小妹这话听起来也似乎说得动情,便叹了口气,“你定要执迷不悟,我也无可奈何!”
[浮现]李寿凡了解小妹的性格。李青霞的膝盖至今还留着一道伤痕,她十来岁时学骑马,一上马,她就扬鞭纵马,在河滩上狂奔,结果,从马背上摔落下来,跌破了膝盖骨,但她跛着腿仍要往马背上爬,李寿凡强行把她抱回家去,她还大哭大闹了一场,十天不到,伤情稍好一点,她又去骑马了。
[返回]但是,李寿凡依然不肯放弃作为兄长的责任,他抬起头来,盯着小妹说:“那好吧,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不过,得答应我,你必须上二哥那里去,听他怎么跟你说──我是不勉强你了!”
[浮现]李青霞的二哥是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将领,此时正布防在与共产党军队对峙的前线上。李青霞与二哥李德凡在信中也曾经就时局的看法和个人的志向有过多次激烈的论争,当李青霞申言她将别无选择地走上背叛这个家庭,背叛*的道路时,李德凡甚至在信中向她发出过威胁,“你得小心啊,可别让我在火线上亲手枪毙了你!”
[解说]看来,李家兄妹的分道扬镳已无可避免。
[浮现]李青霞独自在书房、或在同伴中间就曾经多次朗诵过一位年轻诗人写下的诗句,此时更是贴合她的心境了:
“别了,哥哥,/别了,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返回]凉风吹过,满塘荷叶莲蓬摇荡不止。李青霞听着大哥这番心情沉重的话语,觉得他比二哥要宽容得多,心里不觉升起一种伤痛的感觉。
李青霞终于答应:“那好吧,待太太过了生日,我上二哥那里去就是了。”
[解说] 李青霞已经接受了好些关于革命与阶级斗争的理论,且不乏热情,按说,她是决不可能选择去二哥一方的,那么,她这虚假的承诺是出走的缓兵之计呢,还是面对亲人难以割舍的安抚之辞?也许二者都有吧,李青霞能够认识到,她一旦出走就意味着与这个养育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阶级作最后的诀别,此时,她也不可能没有某些感情上的眷恋与徘徊。
龚淑瑶则吃惊地望着这兄妹俩,他们这思想对峙的尖锐与亲情的缠绵都大大的超出了她的想象。
[解说]发生在李家大院里的争执,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它反映着这个保守、迟滞、落后的社会正在发生裂变,小镇只是整个社会一个小小的细胞,现在它的内核已经开始急剧地分裂演变了!
[场景4]灵机一动
李青霞见龚淑瑶一直睁着那双闪亮的眼睛望着自己,便笑着问:“淑瑶,你也学会玩牌了么?”
“不,我是给客人们倒茶送水,”龚淑瑶解释说,“只是在客人偶尔有事起身时我才替上几手,那还得客人不计较我的牌技——今天这种大场面我是怎么也不敢上场的。”
“是吗?你怎么老是这样吃惊地盯着我——”李青霞坦荡地说,“你是觉得我在宣扬异端邪说吧——可是,人不都应该有着自己的理想与信念么?”
“是吧——”刚才,龚淑瑶被李青霞说话时的那种自信而又自在,激|情而又雄辩的风采迷着了,但她看了一眼李寿凡,掩饰说,“啊哟,我是看着你头上的遮阳帽呢,好漂亮的!”
“大哥,那你就去陪客人们玩玩牌吧,可惜我还没有学会这门技术,陪不了客人,我已经答应去二哥那里,你就让我看完这本书好了,”李青霞又掉头对龚淑瑶说,“淑瑶妹呀,——你可以不去陪那些人玩牌么——我叫你妹,你往后就该叫我姐了,你只比我小了一岁呢!”
“那怎么行——我是说怎么能叫你姐呢?”龚淑瑶不知道李青霞为什么要与她以姐妹相称,是她不认同寿公与姑妈的那种特殊关系,还是一声‘姨’能把人叫老了?“那,那我叫你二小姐好了。”
“那更糟糕,什么年代了?你还‘少爷小姐’地叫!”李青霞洋洋洒洒地说开去,“所谓名分辈分之类的东西,看来冠冕堂皇,其实全是些封建观念!”
“荒唐,荒唐!”李寿凡见小妹又可能搬出她那套新思想来,愤然拂袖而去,“简直胡说八道!”
“哟,你们——”龚淑瑶略显无措,见李青霞朝她狡黠地一笑,才觉察到她这是故意要气走寿公,“二小姐,我下次来看你吧!”
龚淑瑶一挥手,转身追着寿公走了。
“淑瑶妹!等会你回家时,上我房里来一趟吧,”李青霞拿起书来,像突然灵机一动,她朝着远去的龚淑瑶喊道,“我还有事呢——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有一顶新式的遮阳帽可以送给你呀!”
在亭子外的踏水桥边,龚淑瑶跟上李寿凡,她听李青霞在后面呼叫她,便转过身来,会意的一笑,应了一声“啊——咧!”
“蛊惑人心,蛊惑人心!”李寿凡一边走,一边叹息,“这真是天欲灭曹了么?”
4——6
4
[场景1]宣传革命
[回顾]前两天,龚淑瑶在屋后山泉水池边洗菜,隔着个窗子便是公婆的卧室,偶尔听到婆婆跟公公在小声地说话:“听说李家二小姐在共产党里当了个什么部长,那是个大官呢!依我看,不管怎么说,她总不能不关照好自己的嫡亲兄长吧...”
倾听着婆婆跟公公的对话,龚淑瑶却无法想象出那位已经衣锦还乡了的革命者李青霞,现在会是何等的风光得意!
[解说]而足以让龚淑瑶后悔毕生的是,李青霞出走前曾暗示过让她一块去投奔革命,自己却犹豫不决,错过了一个天赐的大好机会。
[追述,承前]其实,那天举行的‘香媛茶会’,就正是李青霞密谋出走的前一天。
龚淑瑶为了一顶遮阳帽——她猜得到,那只是李青霞约她去谈话的借口——趁客人都上了牌桌,她便抽空去了李青霞房里。
主人谈吐风生,兴高采烈地与龚淑瑶说笑,并将一顶浅兰色的遮阳帽送给了她,还一定要客人换上自己那套工装服饰,然后,左右打量着对方:“淑瑶妹,你这个样子才像个新时代的新青年,新女性!”
龚淑瑶十分高兴,但最后还是脱下了那套工装服,折叠好,推到主人面前,说:“我怎么敢穿你这种服装呢!”
“这有什么敢不敢?我们主张自由、平等、博爱!”李青霞肯定地说,“淑瑶妹,你认为人必须分出等级来吗?这是一种陈旧的封建思想!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尊卑贵贱,无论种族国籍,他们的人格生来就是平等的,我们的心灵应该自由,面对封建社会制度,必须拿出十足的勇气来!”
“这,哪能...”龚淑瑶力图回避正面作答,她不好意思地,“我是说,你别让我们叫姐呀妹的,有寿公在面前,我怎么敢呀?如果姑妈知道了,那更是得挨骂!”
李青霞见龚淑瑶似有难堪,便几分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解释说:“你的情况我早知道了,听我跟你说,我家姓李,你家姓龚,没什么血缘关系,哪有辈分可论?便是有,真要论辈分,那也荒唐!”
于是,李青霞讲了两个例子:她有个同班同学,年龄比大她两岁,她一直叫姐姐,后来,谈及辈分,那同学该称她为姑妈,于是,那同学在人前人后就改过口来了。可他们的老师也姓李,按族谱一查,比那同学还要小两辈,这样一来,那位老师就该叫李青霞为老姑奶奶了。
“这样,家谱族谱还摆得下去吗?”李青霞又格格格地笑起来,“你说,这究竟是谁荒唐——他们搞这些东西全都是为了维护封建社会的统治!”
“可我还是应该叫你姨的,”龚淑瑶听得很出神而且很激动,她知道李青霞是在借题发挥,依然脸带笑容,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叫你一声‘姨’便叫老了你?”
“也对!我们应该永远年轻,我不希望自己老气横秋,你也不应该以天真幼稚,我们要像兄弟姐妹一样,组成一支朝气蓬勃的革命队伍,去与命运抗争,与社会抗争,与封建礼教抗争!”李青霞一时激昂慷慨起来,“命运应该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那就让我们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吧——天下事就看你敢与不敢,淑妹,你说是不是?”
[心语]龚淑瑶久久地望着李青霞,最后把头低了下去:青霞肯定知道我抗婚的事,她这是想邀我一同抗争,可是,我还如何去抗争?我与她真的是一样吗?别的不说,我能像她一样在寿老爷面前也这么大声大气地说话吗?不能啊!
[回顾]那次抗婚,在夜晚的山塘边,对不肯回头的龚淑瑶,寿老爷曾经满口应承过要为她的婚姻做主,还指责陈家人说出那种话,做出那种事来实在是太不近情理了。当李寿凡紧紧拉着龚淑瑶的手往回走的时候,他还明明白白地保证过:“你真要是不愿回家,那就去干爹家里住好了,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没人能赶你走的,一年、两年之内可以不提婚嫁的事,你人还小嘛... ”
[返回,心语]龚淑瑶:如果寿老爷真像对待自己的女儿或者妹妹一样对待我,那我现在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质问他。
[想象]龚淑瑶:在荷塘的踏水亭台,李寿凡坐在石桌前品着茶,龚淑瑶站在他对面,说:“大老爷干爹!你这就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么?我进李家大院已经这么久,你为什么老是要躲着我呢?你答应过我的话是做不到呢,还是一开始就是在哄我骗我——怎么不回答我?你快说话呀!”
李寿凡照例一脸带笑,却一声不吭,端着茶杯站起身来,在亭子间踱了几步,竟然丢下龚淑瑶摇摇摆摆地离去了。
为什么后来寿老爷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变化呢?其实,龚淑瑶来到李家大院的当天晚上,她就有所感触。
[Сhā叙,场景2]抗婚落败
陈家女人走后,寿公把话说给了太太: “陈家人怎么能这样乱点鸳鸯谱呢!为儿子打算就能全然不顾及自己的亲侄女儿么...”
太太亲自给龚淑瑶泡来了一杯荔枝糖水,还加了两个煮鸡蛋:“干女儿,快吃吧,你定是很累了,我已经让吴妈给你倒好了水,你先去洗洗手脚,该早点儿歇息了。”
龚淑瑶去了洗刷间。吴妈是李家大院的女佣,紧跟在后面,十分关照地:“太太对我说,她把你托付给了我,她和老爷都痛爱得你了不得,你该好好听话做事才行,李家是个讲究规矩的大户人家,可千万出不得出一星半点的差错啊!”
从洗刷间出来,吴妈又告诉龚淑瑶:“太太交代过了,让你住在我这儿,被褥全都换上了干净的,我现在还得去西厢房清理衣物,要按规矩收拾好那面的摆设——我在太太身边听从使唤几十年了,从没出过错,太太也从没有把我当外人——你也是累了,那又何必呢?个女孩子...这就先休息吧!”
“你忙去吧,”龚淑瑶心里很烦,简单地应了声:“我去太太房里一趟便来。”
“那你就去道个晚安吧,别呆得太久,时间不早了!”吴妈交代过后才出门去。
龚淑瑶从窗外的纜乳芫过时,正听得太太与寿公在房里说话:
“这妹子聪明伶俐,招人痛爱,没爹没妈的,很是让人可怜,只可惜我们这作爹作妈多了个‘干’字,有些事情还不好办呢!”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你当亲女儿一般待她就是了。”
“可她有个亲姑妈在呀,如果我们过问得太多,怕就怕招惹旁人说闲话...”
“你这就听到闲话了?”
“有些事也不是今天才起的么...,大惊小怪,无事生非的人总有,也没什么吧,反正我没听那——我已经安排吴妈与淑瑶住一块了,吴妈一定会照顾好淑瑶的。”
“淑瑶刚来,便让她与下人住一起,能这样待客吗?”
“是啊,我也觉得不妥,可她姑妈说,淑瑶胆子小,该有个人陪着她睡才方便,吴妈倒是很细心。”
“初来的这些天,你就与她住一块吧,你多跟她说些话,开导开导,千万别让她想绝了...”
“那,今天晚上,老爷你...”太太慢慢儿站起身来,“我是说,哪个女孩子不嫁人?淑瑶也不至于想不开吧?”
“...这孩子怎么还不见来呢...”李寿凡回答。“这样吧,今晚我去书房睡好了。”
“书房里还没开好铺,老爷你就别去那里了,”太太准备出门,“我先去看看淑瑶是不是已经休息下了...拼死拼活闹了这一晚,她能不累么。”
窗外,一听这话,龚淑瑶便赶紧转身走了。
太太来到吴妈那里,龚淑瑶已经蒙头躺下,假装睡着了。
太太叫了两声“干女儿”, 龚淑瑶却没有应声。
[心语]龚淑瑶:老爷与太太真能拿我当亲人么?
“吴妈,淑瑶太累了,你让她好好睡一觉,千万别惊醒了她。”太太查问过吴妈一些家务方面的事,便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龚淑瑶忧虑满怀,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寻思:太太真以为我睡着了么?只恐怕不是呢!
第二天,用早餐时,李寿凡发话:“吴妈,你去书房里给我开个铺吧——淑瑶,你是客人,太太心痛你,你该睡到这里来,别让你干妈不放心的,昨晚上你怎么能不过来招呼一声就先去睡了?是累过头了吧,可往后别这么任性...有什么话就多和你干妈说说。”
龚淑瑶不知道李家人究竟会如何发落她,只低着头,“恩哪恩哪”地回应着。
太太则干女儿长干女儿短地边说边给她夹了许多菜。
第三天,陈家女人又来了,说是送点好吃的东西。她与太太“咬”过耳朵之后,便拉过龚淑瑶去说话,虽然话语说得乖巧,那意思仍是劝她早早回陈家,龚淑瑶还是不肯正面回答。
好几天过去,让龚淑瑶不解的是,李寿凡竟像是老躲着她不见面,难道这是谁在哄弄人么?龚淑瑶便问干妈:“我来这里,连累着干爹去书房里下不来了,这可怎么办呢?”。
太太告诉她:“大老爷正在忙着开办以个诗画会,他很心痛你,看也没法老是陪着你的,他让我们好好照顾你,和你多说些话,你看千万别胡思乱想!”
[心语]龚淑瑶:这么说来,她们也是在按老爷的旨意办事了?
第二天,龚淑瑶起了个大早,她知道寿老爷每天都少不得要到野外去走一圈,便守侯在庭院旁的纜乳芟拢寿公回来,刚一进门,龚淑瑶便迎了上去:“干爹,你散步回来?我等你很久了!”
“啊,啊,”李寿凡停住脚步,“你,你在这里住得习惯么?”
“干爹!”龚淑瑶不由得两眼一红,滴落泪珠来,“我,我还是得回陈家么...”
“是谁说要让你走呀?”李寿凡把干女儿拉到胸前,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可以再多住一些天,这里没人要赶你走的...”
[心语]龚淑瑶的心里马上明白了:你只是说可以再多住一些天么?原来大老爷说过的话也不算数,他是顾及不上我了!
[解说]围着寿公,太太的温柔和顺,陈家女人的多情聪慧,在两个女人刻意的奉迎和关怀体贴之中,自然也不少醋意绵绵的“枕边风”: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对大老爷格外加爱于“干女儿”的情分,她们都流露出了或多或少的顾虑与忧心,而对于外界人言可畏的担待也让寿公失去了主张,终于,他连为干女儿另择高枝的话也再再提不起来了。
龚淑瑶收住了眼泪,她深情而又绝望地盯着寿公退后几步,转过身,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回里屋去了。
龚淑瑶虽然听到寿公在后面跟随了几步说的话,但那已经是多余的了:“...往后你还可以常来的,有了难处干爹也会帮你...”
七八天过去,李家太太凭着她读过的那本女儿经,费尽口舌,总算是把龚淑瑶说得回心转意,其实,不管龚淑瑶相信与不相信,愿意与不愿意,她也只可能接受太太的说教:各式各样的姻缘都是前生前世修来的啊!
像龚淑瑶来的时候一样,两个老女人又把她接送回了陈家,而且,不及一个月,龚淑瑶便十分无奈地与陈家的儿子同床共枕了。
[返回]‘香媛茶会’快要散场了。陈家婆婆准备着回家,管家在到处叫唤着龚淑瑶朝李青霞这边来了。
“青姐姐...”龚淑瑶喊叫了一声,“我,我可和你不一样啊——他们在叫唤我呢!”
“你别应声——”李青霞拉过龚淑瑶的手来,紧紧地握着,“怎么会不一样?你还留恋什么!”
“我,我...”龚淑瑶慢慢地挣脱开李青霞的手,冷静地说,“我已经是他们陈家的人了!”
“那也没关系...你不必这样想...”但李青霞从龚淑瑶的眼神明白,她已经安于现状了。
[心语]李青霞:又一个女子被封建礼教吃掉了!
“你...”李青霞只得松开了手,“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可以吗?”
“什么事呢...”龚淑瑶稍作犹疑便答应了下来,“青姐,你有事就吩咐好了。”
“姐问你,你认识那个小蔑匠张炳卿吧,请为我捎句话给他好不好?”李青霞打量着龚淑瑶,“你刚才听到了我与兄长的谈话,你能知道,我们兄妹的感情很好,但思想观念并不相同!”
“我认识他,”龚淑瑶知道张炳卿为宣传队拉过胡琴,也能猜测到他们或许还有别的交往,但觉得这件事不便推却,“那你写句话吧,我找着张炳卿,如果他身边有人,说话会不方便,我也不会说话,他见了你的字条,才会更加相信。”
“你很会说话呀——”李青霞察觉到了龚淑瑶怕担干系,但写个字条也惹不上大麻烦,“好吧,我相信你!”
“淑瑶,淑瑶妹妹,你姑妈找你回家呢!”管家叫唤着向这边走过来。
“老管家,淑瑶在这里,正要走,你别叫喊了。”李青霞写好了字条,把它装进工装服的内袋里,一起送给龚淑瑶,说,“这衣服我穿小了一点,料子还不错,你就拿去吧——如果有什么想不透的事,还可以与小篾匠说,他头脑还算清醒——你跟老管家走吧,我近天得去二老爷那里,我不送你了!”
“太感谢了,”龚淑瑶接过装衣服的布袋子,“你放心吧!”
[Сhā叙,场景3]通风报信
龚淑瑶很想知道李青霞究竟给张炳卿捎了些什么话,回到家里,她立即打开了李青霞写的字条。
[字条]家里人让我去二兄长那里,我也早就想远走高飞,希望能如期到达!
龚淑瑶猜不出李青霞想让张炳卿为她去作些什么。私奔么?可张炳卿与她能是一般身价?不会!是挑运行李?那又用不着这么神秘兮兮,也不是。
[重现,碎片]在亭子外的踏水桥边,龚淑瑶跟上李寿凡。李寿凡一边走,一边叹息:蛊惑人心,蛊惑人心!
李青霞激昂慷慨:我们要像兄弟姐妹一样,组成一支朝气蓬勃的革命队伍,去与命运抗争,与社会抗争,与封建礼教抗争!命运应该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让我们一起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吧——天下的事就看你敢不敢,淑妹,你说是不是?
[心语]龚淑瑶:这不是要去造反么!
龚淑瑶很有些担心,可她并不打算食言,她得把字条送到张炳卿手上。
下午,龚淑瑶来到张家蔑货店门口,只见几个人正与老蔑匠张仁茂在谈生意,张炳卿不在店面上,这该怎么办呢?
龚淑瑶只得躲到张家对面的小巷子里观察等候。幸而,那几个人买货的人提着货走了,张仁茂朝里屋喊:“炳卿,你来看店子吧,别扯那些闲话了。”
一会,张炳卿出来,张仁茂进里屋去了。
龚淑瑶即刻横过街面,进了张家。
龚淑瑶打量着这个店子里的货物,却没有开口说话,她不打算提问与这字条有关的任何问题。
张炳卿不知龚淑瑶的来意,问:“淑瑶,你要买什么蔑货吗?”
“可你这里没有——”龚淑瑶说,“我上午去了趟李家大院,见到一种小孩睡的竹摇床,很漂亮的,你这里有吗?”
“那种东西用的人不多,费工费料,很少有人定做,”张炳卿听说过陈家婆婆要收侄女做儿媳的事,也知道龚淑瑶曾经死活不依地闹过一阵,现在是平息了,便问,“你想要么?”
“你瞎猜什么,”龚淑瑶立即否定,可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觉得自己扯出这话来太愚蠢,“是别人让我打问一声。”
虽然,龚淑瑶的年龄刚过十五六岁,但已经尝过了禁果,这就会对怀孩子的事有着一种本能的期待或者恐慌,近些天来,她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该不是怀孕吧?这也是她决定不能与李青霞一起出走的原因,只是一时间说不出口来罢了。
张炳卿见龚淑瑶眼里亮着泪花背过身去,不免感到吃惊,他问:“如果时有人需要,我也可以给他定做一个。”
“不用。”龚淑瑶转过身来,接着,她取出那张字条勉强一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李家二小姐让我捎给你的!”
“你见到了李青霞?”张炳卿很是惊慌,“她跟你说些什么...”
“我们...你们...”龚淑瑶吱唔这地回答一句便出了门,“可没说什么呀!”。
张炳卿当时只觉得这龚淑瑶好生的怪异。
第二天,小镇立即传开了李青霞半夜爬墙出走的消息。
[联想]龚淑瑶:昨天,当她从张家退出门来时,回头一望,正巧见到几个学生从后门进来。原来,这张炳卿与他们还结交得那么隐秘!
可时,他张炳卿怎么就没有与这些人一块出走呢?这天晚上,龚淑瑶敷衍过身边的男人,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后半夜才迷糊过去,这时,她竟然做了一个美梦。
[梦境]龚淑瑶竟然与张炳卿睡到了一块,两人还说了许多亲热的话,张炳卿想要带她出走,她却犹豫不决,张炳卿说她胆小怕事,便丢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等等我呀!”龚淑瑶一翻身,赶忙去追。
“你深更半夜叫喊什么,”身边的男人一把抓住她,“你又梦见鬼了么!”
[场景4]拦路求计
几天过去,关于李青霞投奔共产的传言渐渐归于平息,龚淑瑶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还时不时地想起张炳卿来:“真没有看出张炳卿这小篾匠也有那般的胆量和见识!”
与自己身边的男人比较,张炳卿当然要显得年轻而又英武多多!
一天,龚淑瑶在河边洗完衣服,刚从码头处上来,一抬头,张炳卿正好路过,龚淑瑶见周围没人,便上前拦住了他:“炳卿哥,李家二小姐给你来信了吗?他们都去了哪里呀!”
张炳卿眼睁睁地望着龚淑瑶,不肯回话。
龚淑瑶见张炳卿态度严肃,便说:“其实,那天二小姐跟我说了许多的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呢...”
“她跟你说些什么呀?”张炳卿显出镇定的神色来,“你们说话干我什么事!”
“她不是给你写了字条吗?”龚淑瑶友善地笑了笑,“我可没看那字条,我也识不了几个字。”
“都一样,我拿字条当引火纸了,”张炳卿以为龚淑瑶对这件事有所顾虑,“你别去提起它来,那不就没什么事了!”
“李青霞跟我说,她要我当新青年,新女性,要我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可你说,这件事情我该怎么办呢?我真的不甘心在他们陈家这样过下去啊!”
“这——”张炳卿平时并没有作过这方面的考虑,“你的事情还得你自己拿主意才行...”
“女人能有什么好主意呢?你就不能替我出个主意么...上次,你怎么没能与学生们一道出走?”龚淑瑶望了张炳卿一眼,便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他们不也是私奔...青姐说,这世界上的事只在于你敢不敢去做,就算我敢吧——就算我敢吧,可这种事情,没个男人帮助怎么办得成呀?青姐还让我有事多与你商量——”
“李青霞说让你与我多商量?”张炳卿一时茫然,他不知道李青霞跟龚淑瑶究竟是如何说的,“你在说什么事呀?我怎么能够给你拿主意呢...”
这时,恰巧遇着陈家的儿子来接龚淑瑶,他朝张炳卿瞪了一眼,恶凶凶走过来,那样子很不高兴,张炳卿只得不好意思地走开去。
龚淑瑶在心里很恼火这男人,却只得怀着失望的神情,跟在他后面回家了。
[返回]在龚淑瑶的房子里,她凝视着窗外远处的山峦,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解说]投奔革命的机会早已经丢失了。现在再怨怪,再后悔都已经无济于事,此时此刻,龚淑瑶可以向往的就只能像吴国芬那样,看你如何跻身到革命工作中去,但是,这首先得脱身家务,你能够做到吗?再认真一想,眼下这情形,恐怕还是得好好哄着家里人才行啊。
于是,龚淑瑶转过身来,朝厨房那边喊道:“妈,你就歇息一会吧,那些事情让我来做就是了!”
5
[场景1]划清界线
吃过早饭,张炳卿来到队部,正准备着下乡去。忽然,他听到姜圣初大叫大嚷进门来了:“张队长,你得给我做主呀,你们可不能与我划什么界线的,把我划出去也是没天良呀!我这一生一世从来没过上一天半天的清闲日子,吃的连猪狗食都不如,怎么能让我和李寿凡坐一条板凳呢...”
张炳卿连忙让座,姜圣初仍在自顾自地大声嚷嚷:“你也知道,你与国芬的事,你伯跟我一说,我就成全了你们,可没有说半个‘不’字,这是我认得你当队长的呀!”
“圣初伯,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你先坐下来吧,”张炳卿半天摸不着头脑,“没人要把你划到李寿凡一块去,有话你慢慢说好了。”
“还说没有!连我家信和这不孝儿子也要与我站立场,划界线。说我不该与地主攀亲,还说我给李寿凡当了差,可天知道,银花与李家那臭公子相好,我还动手打了她,李寿凡让我找人帮他卖田,我自己也赔上了十担干谷,还没法向谁去要回来呢!”姜圣初气急败坏地,“现在别人要找我清算,信和这东西不仅不帮我说话,还逼迫我,他这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张炳卿这才明白了,还是在武工队进小镇之前,李寿凡借口农协会向他征收一千担公粮,便玩了个花招,将田地贱价抛售出去,姜圣初贪图便宜,不光自己买了两亩田地,还充当中间人怂恿好些人也都买了,现在大家听到政府有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而李寿凡又潜逃在外,便到姜圣初家里来闹退赔,姜圣初想拿儿子姜信和出面来抵挡,姜信和当然知道这件事情的厉害,便坚决不肯答应,这样,父子俩就争吵起来了。
“银花的事没成就没什么要说的,你替李寿凡卖田倒是惹了些麻烦,但也不能全怪你,”张炳卿把旱烟递给姜圣初,“可你今后得提高阶级觉悟,只要你把问题揭发出来,站稳了立场,我们就不会把你同李寿凡一般看待,我会同信和以及那些上过当的人去说清楚这件事的。”
“好你个侄子队长,真是青天大老爷!你说了这话可得算数啊,要不我拿命也偿还不了那么多钱粮!”姜圣初猛吸几口烟,掐灭火,起身出门,一会儿又回来了,“我那十担干谷呢,政府也应该退给我呀!”
张炳卿觉得姜圣初也实在糊涂,却不好说他:“你先回家吧,这得按政策办。”
“那我就放心了,有你侄子这句话,我就大放忧心了。”姜圣初以为张炳卿这话是应承了退还他的谷子,“侄子队长,往后我全听你的,你指东我就打东,你指西我就打西,没二话——我真不要信和这逆子了!”
[场景2]要求工作
这时,办公室门外,龚淑瑶里已经一声不响地等在那很久了。
听到姜圣初准备起身出门的响动,龚淑瑶立即闪进楼梯角落里。
姜圣初一走,龚淑瑶便进了办公室,她笑着对张炳卿说:“啊呀呀呀,一天遇上两三个姜圣初这样的人,你张队长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呢!”
“是淑瑶来了,你找我么?”张炳卿拿起斗笠正准备出门,便站住脚,“有事你就说吧──-我还得下乡去。”
“你这当队长的真是太忙了──哪有时间听我瞎唠叨?那我跟国芬去说好了,只是...”龚淑瑶又笑了笑。
“国芬没来这里,她下乡调查李寿凡疏散浮财的事去了。”张炳卿只得坐下来,“你一定是有很紧要事吧?”
“一会也说不清。”龚淑瑶预先作了申明,接着说,“国芬开了几次妇女会,我都参加了,可家里人拉后腿,不让出来,还不给吃饭。”
“是你男人不让吗?”张炳卿问。
“谁不让吃不都一样?作媳妇的谁说都得听。”龚淑瑶说。
“你还没有吃饭么?”张炳卿又问,“亏你婆婆还是你的亲姑妈呢,她怎能这样待你!”
“吃还是吃了,他们们也只是那么说,真不让吃饭人还能活命?”龚淑瑶撇了一下嘴唇,“婆婆,姑妈家家有,你以为都是一个样么?”
“当然不会一样,”张炳卿也笑了,看龚淑瑶的脸色和神韵并不像是受虐待的样子,“别人都说你婆婆待你还是很好的,不是吗?”
“清官难断家务事,”龚淑瑶无意争执,平平淡淡地说,“说好的人有,说歹的人也有,这好歹旁人说得清楚么?”
张炳卿听出这话是暗示她婆婆待她并不好,旁人不知情,便答应她:“我让国芬去你家做做工作,拉后腿是不行的。”
“哎呀,光为这事就不要去了,别让他们说我是来你这里告了状,”龚淑瑶连连摇头,“再说,不让出来自己出来不就是了,到了这种时候,谁还真敢与武工队、农协会作对?”
张炳卿这就不明白龚淑瑶的来意了:“那你是说...”
“我是说这种拉后腿,不支持妇女参加工作的男人很多,他们的思想不开明,还是老封建。”龚淑瑶又一笑,“你开大会时笼统地说说不就行了?也不用点名指姓的。”
“好,我在会上说说,”张炳卿准备起身,“就这件事吧?”
“我还没说到正事呢,”龚淑瑶待张炳卿又重新坐定下来,说,“国芬下乡,是你让她去调查李寿凡的事吧?那也该去我家里问问呀!”
“你知道李寿凡把财物在寄放你家里?”张炳卿赶忙问龚淑瑶。
“那倒不是,我知道还能不检举?便是有这种事,他们也不会让我知道的!”龚淑瑶见张炳卿有些失望的样子,又补充说,“在你们回小镇的前几天,李寿凡去过我家,至于再以前的事,我不说你们也会知道。”
张炳卿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李寿凡与她家婆婆常相往来的公开秘密,但这并无多大价值,他急着下乡去,“就这些事吧?我知道了!”
“妇女会以后有什么工作要派,你别忘了让国芬叫我一声,真的!这才是我跟你说的最要紧的事,”龚淑瑶认真而又亲热地说,“你可千万别眼睁睁地看着我这样落后下去啊——那一次,李青霞让我给你送信的事,你还记得么?我可是真心想进步!”
“当然记得,那还得感谢你才是。”张炳卿诚恳地表示。
“提感谢的话就见外了,我们都是同志!”龚淑瑶表现得很谦虚,“后来你们上山打游击走了,警察所的人还把我弄去拷问了一番呢,这些我不说,你是也知道的!”
[解说] 这话多少却有点夸大其词。龚淑瑶与张炳卿一同上过夜校,还接替他当过一阵班长,张炳卿上山后,警察所确实传问过龚淑瑶,但毕竟牵扯不上,没追究出什么问题来。只可惜夜校被解散后,她感到灰心丧气,无奈地回到了锅台炉灶边。
“我当时的觉悟也不是很高,”张炳卿却记起龚淑瑶为逃婚的事曾问过他的主意,似有歉疚,“那我们今后就多多相互帮助吧。”
“哎呀,哪能这么说?是我该向你张队长多多学习和请教,”龚淑瑶自然忘不了那次感情复杂、颇费用心的谈话,只是,张炳卿今非昔比,再旧话重提,显然不合时宜,“只要你没在心里厌弃我落后就很好了。”
“哪里的话呢,怎么也说不得厌弃不厌弃的...”张炳卿对龚淑瑶主动要求工作的积极态度给予了支持,“你可以与国芬一起干的,只是眼下得尽义务,吃自己的饭为公家做事情,这怎么也说不上谁比谁落后。”
“我只是担心工作干不好,才特意找你来说这些话!”龚淑瑶很能察颜观色,能够适可而止,她拿起斗笠递到张炳卿的手上,扬起那情意绵绵的笑脸,“你说你忙,那你就忙你的去吧,我也不敢纠缠你了。”
[解说]龚淑瑶找张炳卿说这一通话,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仔细斟酌过了的,她那争取工作,追求进取的心思又开始活动起来。
[场景3]景象翻新
[片段1,放歌]新的社会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同时也增添了不少的欢乐。
入夜,青石长堤是小镇人纳凉的最好去处,稻香随着阵阵的晚风飘来,沁人心脾。
如果有人兴起,拉开腔板,一声拖长的吆唱,往往会撩拨起一场热闹的对歌来。
张仁茂本来就有一副好歌喉,唱起山歌来,那声音能翻山过坳,在对歌场里,他的声音更是高亢爽朗。
有一首山歌,后来还在县里面的《农民报》上刊登了出来:
“太阳出来满地红,
泥脚杆子做主人,
伸腰叉腿吐晦气,
扎脚捋手拔穷根。
天也改了姓,
地也更了名;
说话应山响。
走路一阵风。
秧歌锣鼓庆解放,
如今世界大翻身,大──翻──身!”
[片段2,土改]小镇虽然名之为镇,但它的住户绝大多数仍是依赖土地过活的农民,当《土地法》的小册子发下来时,土地和权力的再分配马上把他们吸引到了各种形式的*中,几乎主持人所有的号召都能够得到他们最真诚,最热烈的响应。
彭石贤也感受到了这些刚刚分得土地的农民的喜悦,他同样充满着激|情。在分田分土的日子里,常常追随在张仁茂的ρi股后面,帮着丈量记码,扦Сhā标牌,多次误了回家吃饭。
黄大香十分痛爱地说儿子:“你贪玩也快玩疯了呢,那干你什么事呀!”
[片段3,新政]县里向各地派驻了工作队,以便指导土地改革运动的开展:
干部们访贫问苦,都已经深入到了一些“土改根子”家里同吃同住,大力进行宣传发动工作;
很快,县里新来了几个南下干部,在原来的李家大院设立了一个区级办事处,以便对青石镇周边的一些村子进行更为直接、更为有效的行政管理;
革命运动造成了一种热烈的政治氛围:为人民服务是干部的宗旨,为共产主义奋斗是学生们的誓言,拥护共产党,成了家喻户晓的口号,学习学习再学习则是许多人的口头禅;
新政权的权威迅速地向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辐射,从禁牌禁赌,禁酒禁烟,直到禁嫖禁娼以致到禁打老婆,禁骂儿媳,龚淑瑶积极热情,在这些活动中都能见到她的身影;
连姜圣初这种人物也少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中手舞足蹈一番,以显示他的积极。
平时,姜圣初只要说起他那儿子姜信和来总是好歹不顺心,少不得要骂几句,似乎只有这样,当老子的才算得威风,现在说起姜信和来,那些参加地下活动的事情又不知有多么的了不得,好像是龙生龙,凤生凤,全都是他这老子的荣耀。
[片段4,夜校]由于声势浩大的宣传运动,学习文化的重要性被大大地夸张了,为了当家作主人,各家各户送子女上学的热情迅速高涨。
李墨霞在坚持白天的教学之外,又重新办起了夜校,她在日记中以兴奋的心情写下了这样的话:“以前,教育救国的理想只是一个残破的梦,现在,教育建国才真正成了一项现实的伟大壮举”。
一时间,上夜校的人很多,小学校里,在嗡嗡作响的白炽的煤气灯下坐满了人。姜信和是夜校的班长,每次老师上课之前,都少不得他兴高采烈地教人们唱一阵新歌,那首由陕北民歌《信天游》曲调填写出来的《东方红》,随着革命的节节胜利传遍了全国,不少小镇人也从这里唱出了“毛泽东是人民大救星”的歌词。
从夜校中获益的人确实不少,张炳卿可以算得是学以致用的一个成功典型。
当《土地法》这本小册子发了下来的时候,上面的字他还认不到一半,他向人学会了查字典,但边查边认要读通一个句子实在太慢,他便请彭石贤来当小先生。彭石贤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过,他对《土地法》上的一些话更不理解,好在他能把话读通,而张炳卿只要能听清字句,自己重复念两遍,琢磨琢磨,那政策的意思还拿得比较准确,反过来他又可以解释给别人听,就这样,他边学边用,边用边学,竟从文盲的境况中走了出来。
[片段5,上学]彭石贤升入了高级小学,与他一道升入高小班的,除了他那些同龄伙伴外,还从夜校转来了几个大哥哥大姐姐。
这是因为,土改工作压下来,办事处从夜校抽走了一些老师和学员,同时,还有好些人逐渐发现,这读书毕竟是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事,并非人人能读得出头,丢了生产可不行,还是吃饭最要紧,工夫一忙,他们便陆陆续续地退了学。夜校勉勉强强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冷落了下来,剩下来的学员如龚淑瑶与姜银花等,李墨霞只得动员他们编入全日制班。
惟有龚淑瑶,她读书的决心最为坚定,不可动摇。
当初,龚淑瑶也曾跟随在张炳卿后面跑过一段时间,可总是感到帮不上手;龚淑瑶还与吴国芬一起义务地搞了一段时间的妇女工作,那前景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盼头,听说上级马上就配备专职妇女干部,可惜名额只一个,她认为自己要挤到吴国芬前面去,那可能性又似乎太小。
龚淑瑶经过日思夜想之后,最后选择了读书这条的路。
有一次,她男人还抱着孩子把她追到学校门口,强拉着要她回家,同学们都很同情龚淑瑶,对她男人齐声大喊:“不准压迫妇女!” “不准压迫妇女!”她男人没有办法,只得松开了手。
后来她婆婆又来过学校好几次,那婆婆跟李墨霞挑明了说,她就是怕龚淑瑶读了书,心一野便远走高飞了。
最后,龚淑瑶只得当着李墨霞的面写下了一份永不变心,绝不离婚的保证书交给她婆婆,这才安定了下来。
当然,这‘保证书’不可能是龚淑瑶心甘情愿写下来的。
龚淑瑶被指派当了高小班班长。她个子高挑,衣着得体,亭亭玉立,与李墨霞老师站到一起时,就像是俩姐妹一般。
龚淑瑶跟全班同学的关系很不错,她总是像大姐姐对弟妹门一般的亲切。
龚淑瑶说话高兴时,两道柳叶般的眉线有如春燕剪身飞起;而当她陷入思索时,眉头蹙紧,眼睛里又会透出一线幽幽的光亮来。
6
[场景1]妇女心声
有一次,全校举行“作文选优”,题目就叫做“解放”。
龚淑瑶整整写了五六页,平时,她见彭石贤的作文写得还不错,便让石贤给她修改,,因为那文章的错别字太多,也没有几句话通顺,彭石贤怎么也弄不清她的意思,帮不上忙,现出来一脸的为难的神色。
龚淑瑶很机敏,她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红薯片来哄着石贤,一边从头至尾讲她的故事,一些她写不清楚的事情,讲起来却有条有理,而且十分感人。
彭石贤领悟了她的意思,如实记录下来,稍加疏理便成了一篇文章。龚淑瑶看过以后,又作了些补充,根据她的要求,彭石贤改了两次,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离开学校。
龚淑瑶把石贤一直送回家,对香婶说了许多称赞她儿子的话。
过了几天,龚淑瑶的那篇文章在学校的“文化园地”上张贴出来,而且,被评为了学校作文选优第一名。
李墨霞老师还在班上朗读了那篇文章,她说这种文章没有切身体验是写不出来的,它生动地表达出了妇女要求解放的心声。
经过李老师的评点和有表情的朗读,包括彭石贤在内,许多同学被文章深深地触动,以致眼圈都红了。
彭石贤自己的文章却落了选,这使他有些沮丧,而龚淑瑶在其他同学中从来不提彭石贤为他改过文章的事,这让彭石贤觉得龚淑瑶是在故意冷落他,心里特别地不高兴。
一天清早,小河涨了水,去学校的小木桥被冲走了,彭石贤来到小河边,正准备趟水过河去,这时,后面有人叫他:“石贤,你别脱鞋袜好了,让我背你过河去。”
石贤回头一看,正是龚淑瑶,只见她迅速卷起裤管,在石贤的面前蹲下来:“书包也给我,你搂住我的脖颈,别掉到水里去了。”
龚淑瑶很有力气,腿也长,背着石贤稳稳当当地从急水滩头趟了过去。
过了河,彭石贤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着龚淑瑶穿鞋袜。
“你害怕吗?”龚淑瑶朝石贤笑着发问,石贤没有回答,她看得出石贤的不好意思,又笑了一声,便低下头去,把裤管放下,罩住了那两条白里透红的长脚杆,然后站起来,拢了拢头发,走近来,“石贤呀,你真是聪明,我那篇文章让你修改得太好了...”
接着,龚淑瑶向周围望了一眼,见没有人,突然在石贤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过了好一会才放开手,她左右打量着石贤,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
彭石贤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不觉满脸通红,他发觉龚淑瑶似乎也红了脸,嘴角上却挂着一丝神秘而又甘甜的微笑。
“好了,我们上学去吧,”龚淑瑶长嘘了一口气,“你走前面!”
龚淑瑶很快平静下来,她扬了一下头,望着远处的山峰说,“石贤,你说这个李墨霞,她怎么还不结婚呢...你走好,别摔着了...那一定是她的心里还有一个相好的男人,真是个傻女人,傻等他作什么——我这话你可别向其他同学说,那样,李墨霞会不喜欢你的!”
石贤默默地在龚淑瑶的前面走着,竟没敢回头看她一眼。
石贤还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龚淑瑶对牛弹琴的话只是她内心情感的溢漏。但是,彭石贤也能觉察得到她那重重的一吻,不只是那篇作文成功产生的喜悦,也不只是对石贤替她修改文章表示的感谢。她直呼李墨霞的名字,使彭石贤觉得这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大”学生。
[感慨]彭石贤:这情景竟然让我留下了永久难忘的印象,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见到龚淑瑶便会有着一种慌神的感觉。
[Сhā叙]*中期的‘牛棚’里,‘劳改释放犯’与‘走资派’煮在了一锅,就像一个难民集中营。几个或无聊,或蒙昧,或蛮横的看守在‘牛堋’走动,呵斥,每天总要没完没了地催收‘坦白交代’之类的材料,在这里,彭石贤又一次给龚淑瑶代笔写过‘请罪书’, 同是*囚徒,同处暴虐之下,龚淑瑶也有对‘恶’的反醒与对‘善’的发现,其实,她这个时侯并非应付不下那些‘坦白交代’,之所以求彭石贤代劳,也是在寻求一种智慧的笔墨表达。
[感慨]彭石贤:尽管我的入狱与龚淑瑶颇有关系,但每当我回忆起她那许许多多的事情来,也仍然既有抱怨又多有谅解。
[场景2]风言风语
小镇的群众大会常在学校的操场上召开,这多半是由张炳卿主持会议。龚淑瑶帮着布置会场,而且还主动上前去提壶送水,有时也上台发发言,领着群众喊几句口号,表现得很积极。
看得出,她对张炳卿格外的殷勤,那眼光不时落在张炳卿身上,偶尔,还定定地叮着他而完全失去了自知。
散会后,她又主动留下来清场,找张炳卿说说笑笑,甚至,还有让人见到她故意去碰撞张炳卿的时候,这样一来,就不能不招惹出一些非议。
[解说]为这事,人们骂龚淑瑶是‘骚狐狸’,这固然事出有因,却也很难说得十分公正,本来,男女之情人皆有之,这也算不得大的越轨。然而,就是这种不公正的舆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龚淑瑶后来去追求政治上的进取时,不得不舍弃了对自己对美好婚姻的追求。
这些议论传到了吴国芬那里,吴国芬并不在意,她知道龚淑瑶对张炳卿很好,但她完全相信张炳卿老实与正派。
[倚重]龚淑瑶经常来张炳卿家,她对吴国芬表现得更为亲热,还是在上夜校时,她就与吴国芬两人形影不离,后来进了高小班,她也没有中断过与吴国芬的来往。
这中间的原因,吴国芬自以为看得明白,认为龚淑瑶为了摆脱不称心的婚姻,希望得到张炳卿的理解,同情和帮助,然而,张家人帮不上大忙,这反倒让吴国芬感到歉疚,更加觉得龚淑瑶可怜。其实,龚淑瑶野很明白自己的婚姻问题很复杂,并非张家人力所能及,他们能够这样已经十分满足。
[解释]龚淑瑶凭直觉深深地感到,她那离婚的难度肯定会比谁都要来得大,男人不理解女人,女人也少有为女人说话的。她就在人前人后暗示过她的婆婆、她的丈夫待她并不好,然而,这不但不能说服人,反而引起了许多人的反感和指责。
正因为不是丈夫嫌弃她,而是她看不起丈夫,所以,她不指望别人在这件事上能给她多少实际的帮助。尽管她在感情上受到了极大的委屈,这场婚姻完全属包办性质,在小镇人眼里这却算不得一条理由。
甚至,人们还少不得在背地里指指戳戳,觉得这个女子太不知好歹,是丈夫与婆婆过于地迁就了她。在这种情况下,乃至连龚淑瑶自己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势那个猥琐多病的丈夫般配不上她。
[解说]所以,龚淑瑶的内心深处有着更加复杂的思考,她要走的路还很长,而眼下,张炳卿也许是个很不错的同路人,但她不可能全无顾忌的去接近他,如果走条曲折一点的夫人路线会要显得自然多了,这就未必是张炳卿与吴国芬能够无情洞察得到的。
[借鉴]平时,龚淑瑶不愿意回家,一有空闲,就带些新鲜花生、玉米去李墨霞那里‘打檑茶’,有时还在那里过夜,龚淑瑶喜欢听李墨霞求学、恋爱、离婚的经历和所有发生在李家大院里的故事,李墨霞的经历直接提供给龚淑瑶的启示更为深刻:如果她不能自食其力的话,即使想要离婚也决无那种可能。
同时,李墨霞对龚淑瑶的不幸婚姻与不满情绪也容易产生共鸣,她就多次向龚淑瑶阐述过这样的观点:“妇女要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翻身解放,就必须在政治上与经济上取得完全的独立自主。”
[解说]所以,龚淑瑶在寻求她的生活去向时,目标十分明确,处事态度竟然会是如此顽强地固守着她的实用主义:读书是为了摆脱家庭束缚的跳板,交结朋友只在于为我所用。龚淑瑶之所以努力接近张炳卿夫妇,是因为他们此时都处在努力的奋斗之中,是她眼下有可能也有必要结交的同路人。
[取信]办事处设立以后,主持工作的是一位姓林的北方人,人称林大块,他的身材十分魁伟,脸孔黝黑,有条腿还带着枪伤。他从部队里抽调来不久,很有点军人气质。这个农民出身的大老粗干部办事雷厉风行,工作不讲价钱,又很能吃苦耐劳,同时,革命赋予他的权威也得到了充分的运用,人们对他都有几分敬畏。平时,他一脸的严肃,少有说笑,一开口又全是些很难听懂的北方土话,其中还夹着些“妈那巴子”一类骂人的话头话尾,更让一些人不敢近前。
当时,龚淑瑶是高小班的班长,高小班在小镇的街头办了一块黑板报,黑板报必须为中心工作服务。龚淑瑶便时常去办事处领取宣传资料,这样,她很快就认识了区里的干部,同时还熟悉了林主任。
实在说,没有黑板报的事,办事处的人也会欢迎龚淑瑶去那里。因为她进出大方,见人带笑,谈吐嬉闹又很适度,一点也不招人讨嫌。遇上干部们有她能够帮得上忙的事,她便十分主动而又热情地伸过手去。
而且,在她看来,林主任也并非是那种不可平易相近的人,连他那些北方土话也没啥子听不懂的。
[解说]后来,龚淑瑶果然取得了林主任的信任,于是,她便渐渐地疏远了张炳卿,自然更加疏远了吴国芬。
[场景3]上任妇联
龚淑瑶在高小班只读了一年,就再也没有来上学了。因为她在镇上协助了一段时间的妇女工作,不久就正式担任了小镇的妇联主任。
[补叙]此前,上级通知各区派一名妇女代表赴县学习二十天,这是为正式建立妇联培训骨干,办事处决定让吴国芬去。
但是,张仁茂患上伤寒病,卧床不起已有好些天了,张炳卿工作正忙,华玉人小,且又在上学,张家全赖国芬一人操持家务,侍候病弱。这时,正好遇上龚淑瑶快要放假了,国芬便请她代替自己去参加了县里的学习。
龚淑瑶从县里学习回来,学校还没有开学,她便全身心地投入妇女工作,好好地表现了一番。
[征兵]首先,她出色地做好了动员入朝志愿军的新兵征集工作。小镇上共有二十多个青年人应征,出发那天,他们的父母妻子和兄弟姐妹全都出来欢送。
姜信和是第一个带头报名的,他怀孕的妻子周小莲,以及他那顽固得出了名的父亲姜圣初都来到街口,挥手送丈夫与儿子上路。这中间,龚淑瑶自然有着不少的口舌功劳。
这时张仁茂的病已经好起来了,实际上,在整个的征兵工作中,吴国芬也做了不少的工作,但她又有孕在身,且日见行动不便,也无意去与龚淑瑶争功。这样,在县里评选先进妇女工作者时,龚淑瑶便名列全县的榜首。
随后的一段时间,龚淑瑶意识到那更会是一个关键性的契机,于是,她不管份内份外的事都争先恐后地去干,而且成绩显著。
借着这个势头,龚淑瑶接连好几次提出入党申请,还请求张炳卿当了她的入党介绍人,张炳卿没有推却,果然,这一申请很快就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准!
至于办理龚淑瑶脱产担任小镇妇女主任的呈报,那是区办事处林主任提出来的,而且,张炳卿也举手表示了赞成,他是觉得,吴国芬正处在临产期,怎么说也没理由给她留着这个空位。
[场景4]尼姑还俗
土改刚刚结束,当初,百废待举,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学校学生人数剧增,师资匮乏,小镇学校要加聘一名老师,张炳卿想到了青石庵的尼姑。
[婉拒]张炳卿没有忘记武工队政治指导员姚太如牺牲时的情景:他还留着藏在口袋里的那张尼姑的照片,也记着姚太如希望这位尼姑还俗的嘱托。
张炳卿想,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如果能请她出来担任老师,也算是新世界给她的一点补偿吧。
却不料,张炳卿学了个三顾茅庐也没有能够把尼姑请动,因为这位尼姑的向佛之心已十分坚定。张炳卿反复讲了新的社会给人们带来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她年纪还轻,没有必要独守青灯;也讲到小镇文化的落后,群众对学习文化的热望;最后还讲到他与姚太如的交往及姚太如的遗愿。
开始,尼姑端坐恭听,默不出声;继而她婉言推卸,说自己已经不合时宜;最后,她接过姚太如留下的那张照片,看了后面的题诗:
我从永恒的大自然走来,
回到大自然的永恒中去,
当今世界让我辜负了你,
我让未来世界给你偿付!
尼姑落下眼帘,沉思久久,只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阿弥陀佛,那个女中学生的尘缘尽了,她的心早已先故人而去!”
她告诉张炳卿说,姚太如是她的表兄,比她大四岁,小时候生活在一起,后来曾经热恋过,她上中学时,姚太如进了大学,但她却不愿说及他们分手的情形,这仍是个外人难解的谜团。
[回忆]这些,姚太如生前也从来没有向人吐露,张炳卿只记得那年在左青石山洞里开会时,警察突然赶来抓人,他们摸黑跌跌撞撞地转移,有人说青石庵的殿堂里正好藏身,准备翻墙进去,姚太如却阻止了:“何必惊扰佛门清静?”
他们就蹲在寺院后墙边的水沟里,有一路枪兵从他们头顶的横路搜索过去,竟然没有被发觉,直到警察们撤离之后,他们才摸下山。
事情过去了许久之后,武工队露宿在大后山的荒坡上,姚太如还向张炳卿谈到这件事,他说:“其实,许多和尚尼姑只是为了躲避人世间的烦扰才去寺院安身的,但是,这种清静便能减轻留在心灵深处的痛苦么?真是阿弥陀佛!”
姚太如选择革命的原因,也许正是想要从根本上扫清这人世间的烦扰吧!
[返回]张炳卿又耐心对尼姑解释说:“姚太如同志正是为着你,为着他人的幸福而走上革命险途的,有他和许多革命者的牺牲才换来了今天,你不应该辜负他的这番用心才是呢!”
“他的感情是最纯真的。”尼姑抽了一口气,才缓缓地说,“他是一个理想至上的人,可我──我去祭扫过他的坟墓了,我已是佛门中人,你们就让我为他好好念经拜佛吧....‘我将终生守着孤寂,在残破的梦里把你寻觅’!”
别人不会知道,这脱口而出的诗句正是尼姑在决定落发时写给姚太如的。
她此刻在想,既然姚太如现在已经抵达了生命的彼岸,也许他是真正地求得了永远的解放,既然如此,我还能要求人们补偿我什么呢?
于是,她合掌胸前,唯有摇头不语。
张炳卿没有再进一步去勉强这位女菩萨,但是不能不为她忧虑:共产党是无神论者,她要的这种孤寂与宁静能够维持下去么?
当张炳卿与同事们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龚淑瑶的眼睛突然一亮,说:“这是妇联的工作呀,你张队长就让我去试一试吧!”
[自荐]新官上任三把火。龚淑瑶比之张炳卿,自有她的精明之处,她更能掌握别人的心理和处境,也更能利用自己的身份。
就在这件小事情上,也足可以窥见一斑。果然,龚淑瑶跑了几趟青石庵,尼姑便答应了出任小学教师的事。她究竟有什么好的招法做通了尼姑的思想工作呢?说出来简单极了,她只不过是把张炳卿口里未说而心里忧虑的事情直陈了出来而已。
那天,龚淑瑶一进寺院就找尼姑说明了来意,并故作震惊地说:“呀!我的好妹子,这件事你怎么就糊涂了呢?共产党的政策是反对迷信的,寺院里的田地得分给农民,现在香客不是日见稀少了吗?那你以后还能怎么过得下去呢!老尼姑已经坐化升天,还有三个小尼姑要吃要用,你以为这寺院的家就那么好当么?说不定哪一天这三个小尼姑也还了俗,你吃水也得自己去提,你说,如果你现在真要这么顽固下去,不肯还俗,待到人老了,那时你还能去依靠得了谁!”
尼姑当时没吭一声,可这些话又不能不让她认真地思索:守着寺院自己便是神了么?
龚淑瑶来讲这番话的时候,那几个小尼姑就在门外过来过去,也是想打听些消息,他们还真多次说起过要回家去分田地的话呢,本来,他们就只是因为没有饭吃才来寺院里的!
龚淑瑶第二天又去了青石庵,她断定尼姑除了还俗之外,别无其他去路可寻。
在殿堂门口,与尼姑刚一碰面,龚淑瑶又劈拉啪啦说开了:“好妹子,你想好了吧!听说别处的菩萨早就被砸了,我们小镇这地方政策来得慢一些,可不是也有人把谷子堆到寺院里来了么?邻近住户的鸡呀鸭呀在寺院里乱跑,你又不便去说,你说多了,你不高兴人家还更不高兴呢!现在解放了,形势不同,我说句亵渎菩萨的话,菩萨以前是灵验,可到这时也不灵验了,因为共产党的福气大!我看你不如跟政府走为好,千万别使性子,现在政府能给你个工作,这在旁人看来,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有了工作,吃用不愁,你想清静便清静,到了不想清静的时候,也定能找到别的好去处。我来说这些话可只是为你着想,觉得如果我不说这话,那还对不起你呢!”
确实,好些天,尼姑茶不思,饭不想,睡不安,她也反复地考虑过了:看来,目前这情形不听从龚淑瑶的劝导也没别的办法。
[解说]但为什么尼姑在张炳卿来时没有这么想呢?那是因为张炳卿的话只表达了他的关切之心,而提及姚太如的事情则进一步加重了尼姑的感情负荷。姚太如后来终生不言婚娶,这不是说明他仍然对自己的表妹怀着一片难了之情么?那末,从“情”字出发,尼姑此时此刻岂能只顾着自去寻求解脱呢?而龚淑瑶说话的取向则完全不同,她是对尼姑晓以利害,指出她的感情用事有违时势,尼姑不是糊涂人,甚至对佛事也没有达到迷信的地步,既然宁静已经不可维持,她又怎能不去面对现实?
剩下就的只有尼姑的话一时不便转弯:“你与张队长都是一片好心,可我已当着张队长的面说过回绝的话了,那还是看看往后的情形再说吧。”
“哟,你这是怕丢了自己的面子呢,还是怕扫了张队长的脸?”龚淑瑶朗声大笑起来,“你也还真是大小姐的脾性,这有什么要紧的?我跟你把实话说了吧,这些话都是张队长让我来说的,我觉得我与你姐妹一般,从来就好,这话应该由我来说,难道不是这样?”
尼姑终于点了点头。书包 网 想看书来
7——9
7
[场景1]不相与谋
早上,尼姑由龚淑瑶陪同来到了学校,还有个送行李的农民跟在后面。
[解说]有时,龚淑瑶帮人急难还表现得十分积极热心,这主要是为了赢得人心,可小尼姑却不是个很随和的人,似乎没有带给她什么“好报”。
[从教]在朝会上,戴高度近视眼镜的老校长把尼姑介绍给了全体学生,并预言她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位多才多艺的好老师。”
龚淑瑶也讲了话,她还说到:“...同学们不一定知道,这位新老师的未婚夫就是为了革命事业,为了你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英勇牺牲,最后埋葬在大后山上的那位叫姚太如的烈士!”
尼姑老师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最后,龚淑瑶想让她说几句话,还又拉又扯把她弄讲台前,她一再推谢不就,只向同学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始终没有说一句答谢的话。
彭石贤十分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寄名仪典就是这位女菩萨主持的。
尼姑老师姓倪,后来担任了石贤他们这个班的历史与音乐教学,她当上了老师,站在讲台上时,也依然是原来那付模样:眉目清扬,言语轻柔,举手投足端庄稳重。她讲课的声音有如唱歌,而唱起歌来,那声音简直是在天空中飘来荡去的一缕晨雾。
平时,倪老师讲课还有个习惯动作,总用一根指头按在胸前,彭石贤记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来:“心诚则灵”。所以,彭石贤对这位尼姑老师始终怀着一种特殊的敬意。
倪老师仍然带着那顶青丝缎的尼姑帽,虽然同学们都知道那帽子底下的秘密,却从来没有人敢于去冒犯她。
可也有这样的时候,学校要配合政府的中心任务,破除迷信的活动也常常让同学们出头露面。
老师与学生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有些同学就问尼姑老师:“那菩萨到底灵不灵呢?”
尼姑老师只是淡淡地一笑,避而不答。大胆的龙连贵则由此得出结论:“老师不说话,那肯定是没有什么菩萨喽,要不然,为什么定要来当这老师而不当尼姑了呢!”
尼姑老师巧妙地扯开话题:“关于这些事情,得待你们的书读得多了才可能知道,我现在说出来,你们也弄不懂──连贵呀,可别忘了更正作业题,要不,我可得加倍罚你的啊。”
[分道]尼姑还俗的事自然算作了龚淑瑶的一项政绩,是她让一个迷信分子获得了新生。后来,随着运动来运动去的,寺院破败了,和尚尼姑走散了,人们的生活高度政治化,再度证明倪老师的还俗绝对是一条不能不走的路。
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龚淑瑶常来学校里,她一来便在倪老师那里吃饭,或者歇宿,他们的关系显得十分亲密。
有时,龚淑瑶还走进教室来宣传一下中心任务,她的长进很快,早已不是在这里当班长的那个气派了。她讲得出一大通道理来,有时顺便在黑板上写几个字,那字还写得不错。
但这样的时间不长。后来同学们就发现龚淑瑶来学校的次数减少了,有时来,也不见倪老师与她接近,那原因是什么呢?自然是忙不过来,只是也有同学听到大人们在背地里的悄悄话:“龚淑瑶想把尼姑介绍给区办事处那位姓林的主任,倪老师却认为龚淑瑶太势利,从此不肯再理睬她了。”
甚至,还有人传出倪老师说的话来:“如果人的感情也可以拿来作交易,那我这一生决不会有嫁人的事!”
[报复]尼姑的话很快传到龚淑瑶那里,龚淑瑶的心里自然不高兴,但她只婉转地表达了些许委屈:“这真是好人难作啊!”
龚淑瑶也只能这么说,因为她一时奈何不得,其实,她这不过是“不是不报,是时候没到。”
只要有心,为难人的机会总是能够找到的,就有这么一回事:
年底,倪老师从校长那里获知师院分下来两个进修名额,她立即提出了报考请求。
正巧,龚淑瑶在办事处接受了兼管文教的工作,她看了倪老师报考大学的申请报告,即刻在上面签下了‘不予同意’的字样。
倪老师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平时常来黄大香家,谈话中,不禁透露了她的愤懑情绪。后来,张炳卿了解到这一情况,便出面主持公道,恰巧,林主任也听到了一些如“龚淑瑶为了讨好领导,想拿小尼姑送人情,小尼姑不依,她便搞报复”之类的议论,林主任当即表态:“瞎扯淡,她要走便走,卡她个啥子!”
第二天,龚淑瑶只得把准考证明给了张炳卿,解释说:“这怎么叫卡呢?我是听校长说,这尼姑教书还可以,想留她一留,偏有人管闲事,说瞎话!”
这样,倪老师终于得到机会,离开小镇上大学里念书去了。
龚淑瑶也算得了个教训:在没有充分掌握话语权的情况下,她还放肆不得。
[场景2]银花退学
[解说]如果说龚淑瑶给尼姑帮了忙却没有讨到好,那么,李墨霞是龚淑瑶的老师与朋友,关系一向不错,当她遇事求助时,龚淑瑶却又少不得要权衡一下利弊。
一天,李墨霞走进教室,习惯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全班同学,示意同学们坐下。
这时,姜银花神色惊慌地来到教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李墨霞老师回头问她:“又是赶早漂布去了吗?你该与家里人商量好,不要老是耽误了功课。”
姜银花没有回答,低着头,却又不时地向校门口张望一下,她眼里含着泪花,显得十分紧张。李墨霞老师没有为难她,让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刚开始上课,外面有人高声大喊着进来了。
“那还了得!儿女的婚姻大事,父母不管还让谁管!”姜圣初在教室门外朝里窥望,他发现了姜银花,“出来,不出来看我如何收拾你!”
姜银花望着老师,端坐着不肯动。李墨霞走向姜圣初:“大伯,请在办公室稍候,有事待我上完课再作商量好吗...”
“咳,商量?我家的事犯得着与你商量?笑话!”姜圣初挥舞着手,唾沫横飞,“银花妹子给我出来,嗬,还敢坐着不动?谁给了你这本事!”
“这是学校,”李墨霞见姜圣初全然不顾课堂尊严,便说,“你不见正在上课?”
姜圣初跨进教室,偏着头逼近李墨霞:“学校是警察所?你想在这里升堂断案,还得让我叫你青天老大爷不成!”
李墨霞只得皱着眉头,退后一步,无可奈何地让开身子,姜圣初则直奔姜银花的座位,像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拉起姜银花往外走。姜银花不敢反抗,一手护着头,深恐她父亲的巴掌劈下来,但同时向李墨霞投来求助的目光,哭着喊着:“我不回家,我要读书... ”
李墨霞看着这一切,十分激动,脸也涨红了,但她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走过来对姜圣初说:“姜大伯,这是新社会了,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嗬,”姜圣初站住了,他感到这是个表现立场的好机会,便嚷开了:“你也知道这是新社会?那你为什么还想着我女儿给你当侄媳妇?现在没那种好事了!告诉你,我今天就是为了与你划清这界线来的,你是地主,我是贫农翻身得解放,我女儿的事有龚主任给撑腰做主,你就别白操心吧!”
“阿Q!”李墨霞却只能把这话咽了下去,眼睁睁地望着姜圣初强拖着自己的学生得意地走了,真是落了个斯文扫地。
[心语]李墨霞:姜圣初说的龚主任无疑是妇女主任龚淑瑶了,她常在姜家走动,关系可能不错。但你姜圣初这话算什么?难道是她龚淑瑶让你来学校无理取闹不成!
[追述]姜信和带头参军,姜家人满屋大小一齐去街头欢送,这事对小镇的征兵工作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起初,姜圣初尽说怪话,申言儿子不供养老子也罢,但老子绝不会为他伺候大肚皮的媳妇。
姜信和对龚淑瑶说:“谁不知道我爹是个老顽固,你不用理睬他!”
龚淑瑶却不这样想,认为越是这种人,越应该做工作,做通了工作,才越显得出成绩来。
经过龚淑瑶三番五次的动员劝导,姜圣初的思想果真给说得一滑溜通,龚淑瑶还让他在大会上讲了话,表了决心,一定让儿子安心去保家卫国。
姜家成了军属,对军属的工作,妇联当然应该多做些。龚淑瑶也真去姜家帮着解决了好些实际问题,如周小莲生孩子,她还伺候了些日子,就这样,他们的关系密切起来。
因此,姜圣初在许多场合里,只要一提到龚淑瑶,他就总是赞不绝口,说龚主任这人蛮不错,看得起他姜家人,而且,她不光是人长得有模有样,那口才也好,心机更是灵透机巧。
[解说]姜银花上学的事,显现出十分复杂的背景。当年,姜圣初曾极力向李家大院攀亲,结果遭到冷遇,让他丢尽了面子,现在, 姜圣初心里又十分庆幸了,要不然,弄个阶级立场不稳,那可是个大麻烦。
姜圣初料想不到,在这时候,女儿姜银花会把上学这事写信告诉在县城上中学的李润南,李润南当即回信,说了许多鼓励她好好学习的话。这样一来,他们还真的谈起恋爱来了。
姜圣初从邮递员那里打听到女儿与李润南频繁通信的事情,顿时大发雷霆,非让姜银花划清界线不可。
[返回]姜银花被姜圣初从学校拿到家里,她一身全给扭拉痛了,她终于爆发了一句:“恋爱自由,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姜圣初立马挥起巴掌来,这时,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她就是龚淑瑶。
姜银花没料到妇女主任会从里屋出来,其实,她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了,姜银花满以为妇女主任是懂得政策的,一定会帮她说话。
恰恰相反,龚淑瑶早已经从姜圣初口里听到了姜银花与李润南通信的事,为姜家人考虑,她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妥当,便毫不犹豫地把解决这个问题当作了自己的责任。
姜银花仍然哭着,龚淑瑶走近去,用手给她理着头发说:“银花妹,姐跟你说,读书是件好事,姐也争取上了几个月学,没人说这读书不好,可你家人手少,你爸一天累到黑,你哥参了军,家里没个帮手,这生活也难,他要让你退学,你也怨不得,快别哭了吧,你这样子会让人见了笑话呢!”
[解说] 这话说得实在,也说得聪明,姜圣初张口闭口只说为了划清界线,不让女儿与李润南谈恋爱才叫她退学的。龚淑瑶则一字不提这话,她知道,那对姜银花会有太重的感情伤害,似乎也不在理上,当时参加工作的地富子女不少,政策上只有“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条文,并没有不准谁与谁结婚的说法。
当时,姜银花止不住哭,只是听着,不肯答话,她真以为这上学的事,牵连着她与李润南的恋爱关系,其中还包含了他们对于未来许许多多梦一般的共同向往。
龚淑瑶也完全能够理解,这种事情可不是任何雄辩的言辞说得通的,此刻说什么都不及用手轻轻地抚慰使人顺心畅意。她陪在姜银花身边坐着,也为她叹息。果然随着眼泪的流淌,姜银花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只剩下轻轻的抽泣了。
“唉,你爹的脾气是急躁了一点,这谁都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也还是为着你好,现在,他正在火头上,你也不用去顶撞他呀,何必气坏了自己──”龚淑瑶站起身来说,“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就给你去煮点面条来。”
“我吃不下去......你就别去弄了。”姜银花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还是得读书...”
龚淑瑶知道这是姜银花向她这个妇女主任求助了,可是,龚淑瑶却撇开了读书的事,只拿自己作比:“银花妹呀,你会知道我吧,我从小没爹没妈,有话没处说,有事没人给我做主,糊里糊涂地嫁了个男人,偏又是那种摸样,一辈子后悔也来不及,这话我还不能同旁人说...你的事就好办得多了,有人关照你,有爹管着你,我呢?可没这个福气,你要是钻进了刺丛里,我还真是怕你出不来,你应该朝宽敞处想一想才是呢...”
龚淑瑶这话其实是旁敲侧击,比方也比得不伦不类。她们两人的情况并不相同,一个是想挣脱不称心的婚姻束缚,却夸大其词地埋怨当时无人为其做主;一个是自主婚姻受阻却指责其不听劝告,自钻刺丛,这明显地与政府宣传的婚姻政策相抵触,但是,经由龚淑瑶的口里说出来,却还让人听着感到有些体贴亲近,用软舌头舔人脸面真叫你烦得怨不得。姜银花深感委屈地说了句半截子话,“...可我们又没怎么样!”
姜银花的意思是她与李润南并无不轨不法的行为,不当受到这种粗暴对待。龚淑瑶却把话头捉转过来:“我知道你们没有怎么样,我还不了解你是个老实妹子?那可是随便不得的事,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你就别老是去想这件事了吧!”
龚淑瑶觉得只有时间才可以抹平银花心理上的伤痕,同时,也看准了她的软弱,只要她爹不答应,姜银花就怎么也去上不了学。
宣传文化翻身本来是妇女主任的责任,为什么龚淑瑶在这时候不支持姜银花上学?看来,龚淑瑶这样做还真是出于好心,她是个讲究实在,也懂得变通的人,认为像姜银花这种人,这种家境,想要凭读书翻过身来,那结果只可能是半途而废。而现在,姜圣初又相信她,找她拿主意,她当然应该从姜圣初的立场出发,为他设身处地着想,于是,她在这里就不做官样文章了。
[解说] 不过,这正是她去给尼姑老师牵线搭桥,不料碰上一鼻子灰的时候,拿姜银花替代尼姑送给林主任是她此时此刻的想法呢,还是后来由于情况变化才有的主意,旁人难以说个明白。但不管怎么样,龚淑瑶此时此刻是不会贸然提及要把银花介绍给林主任的。
姜银花终于止住了哭,也没有了话,低着头,捏弄着刚才被课桌挂破了的衣边。
刚才姜圣初出门去,这时,他提着一片猪肉回来了:“龚主任,今天你一定得在我家吃饭,银花往后就拜托给你看管──银花妹子你听着,往后主任还答应给你派个工作,找男人的事你放明白点,不要东想西想,再不听话,你老子不答应!”
[解说] 听了姜圣初这话,整个一场闹剧是否由龚淑瑶导演而来,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
然而,龚淑瑶并没有留在姜家吃饭,她也知道姜圣初这饭不容易吃,一旦了却不下给姜银花派个工作的许诺,还不知道姜圣初又会说出些什么样的话来。于是,她借口要去区办事处开会,安慰了姜银花几句便离开了姜家。
[化解]李墨霞憋了满肚子的晦气,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她便去妇联办公室找她以前的学生,现在的主任龚淑瑶。
听李墨霞滔滔诉说过后,龚淑瑶只笑了笑,当即没有回话,而是把李老师引领到自己的房子里,忙乎着烧水冲茶,还摆出了好些花生瓜子,然后坐定下来,又笑了声,只轻轻几句话就把李墨霞给疏导得通畅而舒坦了:“哎呀,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我的墨霞老师啊,你能不知道姜圣初是种什么人?这事我昨天就听人说过了,姜圣初的趋炎附势谁不知道?可他还个是个茅房里的石头,又硬又臭,我说你呀,就当‘耳边风’好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再提起来也没有意思。现在,为了让姜银花去读书的事,我的话说得不少,没有几担也有几筐,能作的工作也都做过了,他硬是要强调家里有困难,我已再没有什么好想好说的话了,当老师的也做到了仁至义尽的地步,你这不就行了么?”
接着,龚淑瑶便扯出些题外的闲话来,果然,李墨霞很快就自认了倒霉,,摇着头,苦笑了两声,气便消散了,她也真不愿意为这种事情怄气。告辞出来时,龚淑瑶又来了个“十八相送”,她攀着李墨霞的肩膀,一路上说着比画着,一直把她送回到小学校的大门口。
[前置,场景3]有求必应
没有过多久时间,龚淑瑶竟然提着一件蓝布披领的“干部装”走进了姜家,她果然让姜银花当上了干部。
姜家人立即迎上去,龚淑瑶满脸挂笑,却只招呼姜银花,让她进房里去。
在房子里,龚淑瑶让姜银花把蓝布披领“干部装”换上,姜银花却有点扭捏,只肯把“干部装”套在那件退了色的青布罩衫上,一看,不行,里面的衣服宽松硕大,外面的衣服有两条紧身线,勉强扣上来,便不得动弹了。龚淑瑶叫她脱下里面的衣服来,姜银花用手捏住领口,显得不好意思,因为她没有内衣。
龚淑瑶正为这事发愁,忽见周小莲在窗口打望,灵机一动,立即叫过她去。
不一会,周小莲出来了,她赶忙去自己房子里拿来了一件内衣和一条长*,那还是她从张家转嫁到姜家来的时侯,张仁茂要拿她当女儿看待,便打发给了她这套嫁妆。
龚淑瑶开了门,领姜银花出来时,站在人们面前的姜银花,蓝色 “干部装”衬映着她那桃花似的面颊,显得格外容光焕发,简直是位新娘子了。
今天是姜银花正式上班,去接任小镇妇联工作的第一天。
“我看银花这脸面骨架还长得蛮不错的呢,你们说是不是?”龚淑瑶问大家。
“只是又让你主任破费了,这衣服花了多少钱呀?”姜圣初问。
“大伯,你就先说你女儿漂亮不漂亮吧,”龚淑瑶笑了笑,“往后你就是我们这位革命干部的老爸了,好日子刚开始呢!”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姜圣初十分兴奋地说,“咱姜家的妹子本来就耐得看,招人追捧,这一会更是朵花一般了,与你主任一块儿站着也一点不差呢,银花,还不赶快谢谢龚主任给你送来了这么好的衣服!”
“可不能说是我送的给的,要说,这还是政府给的,”龚淑瑶说,“政府每月都要发工资,这个月的工资我给提前支取出来了,只要好好干,往后这工资还得不断地长呢!”
姜圣初一听这衣是用工资买来的的,便有点不不高兴了:“干部还没当稳当,便把工资花光了,银花,往后你的工资就由爹给你去领取,我给保管着吧,别老是麻烦龚主任了!”
“是呀,是干部还没去当便拿到工资了呢!可这干部工资可不是水都随便领得到的,这是区上的领导见我说银花家里困难,办不起行李被帐,才让我给提前支取来了,”龚淑瑶见姜圣初动了小心眼,又把话头轻轻一拨,“不过,银花,你也该好好孝敬孝敬你爹,待再下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就给他老人家买几尺布料吧!”
“那也不用去买什么太贵重的料子,”姜圣初见这工资还是借主任的面子才领来的,便又掉转身来对女儿说,“那多谢主任操心了,我说,这银花妹子就交你去教训使唤了!”
于是,龚淑瑶领姜银花去上班时,姜家人都十分高兴地一直把她们送到了十字街头。
8
[场景1]安Сhā银花
[漫评]世界上的事情多出意外,不少是意外的坏,可也有意外的好,这回的“好”不仅给姜银花碰上,而且让她占全了。龚淑瑶给姜银花弄到一份正式工作,在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又成功地把她介绍给了办事处的姓林主任,这更是给姜银花带来了让女人们羡慕不已的名誉和地位。
自然,在背地里愤愤不平、激昂慷慨议论女镇长的的男人们也不会少,他们指斥龚淑瑶是个人口贩子,全赖一张媒婆嘴吃饭。
有什么办法呢!这虽不是全无事实的攻击,可实在说,即便真是龚淑瑶拿姜银花取代尼姑送给了林主任,那也说不得是什么政治谋略,首先,这事本身不坏,林主任也绝对不是坏人,龚淑瑶积极热情地为他们办事,其中不无对同志的关心。更何况,婚姻大事可不是谁想要包办就能成的,它往往会集合了许多偶然的机遇。
[追述]当初,龚淑瑶在办事处开会,听林主任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要求大家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当龚淑瑶汇报的时候,她仅是这样提到了姜银花:“地主阶级不老实,他们总是千方百计拉扰我们的人,李寿凡的儿子就老想着与贫农、军属姜圣初家的女儿攀亲。我去跑了许多趟,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才把这姜家父女给劝醒过来,他们表示今后一定要与地主阶级划清界线。”
“对,我们就该站稳立场,你这妇女主任当得不赖!”林主任听了汇报,随口赞扬了龚淑瑶几句,“这种事现在还不少,你让那姓姜的姜什么妹子站出来,在群众大会上揭穿地主阶级的阴谋诡计,这任务就交给你吧!”
龚淑瑶明明知道这工作很不好做,姜圣初那里能说话,可姜银花那里就不便开口,现在她还在家里时不时地哭泣呢,但龚淑瑶不甘示弱,竟然满口应承下来了。
散会后,林主任留下龚淑瑶来,说区办事处原来抓妇女工作的一位女干部调走了,准备借调她来区里工作一段时间,问她愿意不愿意。这样的好事龚淑瑶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她只问:“那小镇的妇女工作今后谁来抓呀?”
“谁合适就让谁来抓吧,这你看着办好了!”林主任说。
龚淑瑶马上想到了姜银花,如果可能,把这个人情送给姜家,那可太好了!一来可以满足自己的虚荣,答应给人什么就能给人什么;二来姜银花不像吴国芬那种人,老实听话,让她接手自己的工作可以放心,她决不会与人争长竞短,万一在区里呆不长,自己也可进可退;再者,姜银花模样长得不算差,能有个工作的话,不正可以把她介绍给这位林主任么!于是,龚淑瑶从思想、能力上说了姜银花许多的优点,提出让她来接手小镇的妇女工作。
“可以嘛,”林主任说,“先让她干一段时间试试,你多帮助她一些就是。”
于是,龚淑瑶稍一运神,又提出来一个请求:“这件事情如果你主任同意了,那还得请你与张炳卿打个招呼,免得招惹麻烦呢...”
“没问题!”林主任未加思索地答应下来。他淡忘了小镇上还有另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而龚淑瑶正是顾忌这个人才请求林主任出面打招呼的,这个人是吴国芬。
[解说] 看来,真是环境塑造人,当龚淑瑶身临其境的时候,她马上把自己的个人利害与这项人事安排联系在一起,如此说来,龚淑瑶要学会一点弄权的手腕,那种悟性还算得很不错。
[场景2]旁落国芬
听说姜银花退学了,吴国芬像是预感到什么,晚上,她一边逗弄孩子,一边对坐在床头挑灯读报的丈夫说:“银花读书好端端的,龚淑瑶为什么非要把她弄回家不可?银花这些天一直呆在家里哭!”
“这干龚淑瑶什么事?你别瞎猜了,”张炳卿一边看报一边说,“银花遇上圣初伯这种人,能有什么办法!他说不让银花上学是为了划清界线,那只是说着好听,他向来就不愿银花上学。不过,拆了银花与李润南的桥也没有什么不好。”
“与李润南得划界线,与李墨霞不也得划界线?与李青霞呢,这界线也好划么?再说,要划界线,那也碍不到读书的事呀!”吴国芬为姜银花抱不平。
“姜家有些难处,供不起。”张炳卿放下了报纸,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要说这文化翻身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你...”
吴国芬并非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刚解放那阵兴起的学文化热潮渐渐地冷却下来了。地里、屋里的事仍束缚着大多数的人,像她,能够不侍侯老人病人?能够不生孩子奶孩子?她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错过了参加工作的机会,同时,也就冷却了学习文化的热情,这在她内心深处还藏有不少的遗憾,只是她不肯多说罢了。
此刻,吴国芬为姜银花的退学感到惋惜了:“你们就不该去做做劝说工作吗?让她小学毕业,姜家还是能拖得过去的。”
“龚淑瑶说她去过多次了,没办法说通姜圣初。”张炳卿又拿起报纸来,“这件事就算了吧,你别操心,能让姜银花早点出来工作也是件好事。”
“你们安排她什么工作了?”吴国芬十分诧异地问。
“龚淑瑶借调到办事处抓全区的妇女工作去了,让姜银花接她的手。”张炳卿读着报纸,“这个字念什么?国芬,你认得这字么?你来看看。”
吴国芬呆住了,她想,现在,孩子可以断奶了,自己也能抽得出身来,可为什么没人想到她呢?她好一阵没有理睬丈夫,这时才说:“我要去读书,现在孩子不缠身了,再说,不也有好些妇女边奶孩子边上学,或者边工作的么!”
“哟,”张炳卿见吴国芬眉目不展,马上意识到了,“这妇女主任本该是让你来当呢,也许是他们一时间没有想到...”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吗?那你想到了么!”吴国芬顶着张炳卿说,“你就甘愿看着我落后么?”
“怎么是我看着你落后?”张炳卿仍不经心在意,他解脱地说,“这件事,我也是昨天才听龚淑瑶说起的。”
[心语]吴国芬立即想到龚淑瑶:这个鬼婆娘!
[Сhā叙]以前,龚淑瑶自己也说过,张家的门槛每年最少也得让她踏下去一寸,特别是在吴国芬怀孕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是张家人一般,她的那种关照问候,体贴扶持让人感激不已,她协助国芬工作似乎仅是出于姐妹之情,即使在言及自己的前途时,她只是说,能够参加工作也好,能够入党也好,可她真正愁着的是家里人看不长远,耽心他们不会让她把书读下去,如果丢了这机会实在太可惜。
后来,龚淑瑶成了正式干部,她来张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了。开始,吴国芬还以为她可能是觉得取代了这个妇女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那样,就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吴国芬想,自己怎么能够小心小眼地无理怨人呢?
有一次,她在门口见着龚淑瑶便主动地上前招呼,并拉住了龚淑瑶的手,玩笑地责怪她怎么把姐妹也忘了。龚淑瑶诉了一通工作之苦,说实在太忙,麻烦不少,自己的能力与经验又很欠缺,竟把与姐妹们说说话的时间也给挤掉了。那态度依然热情。
吴国芬邀她一定进屋坐一坐,龚淑瑶见推不掉,只得进了屋,还从身上掏出二元钱塞给了国芬手上抱着的孩子,并把孩子着着实实地夸赞了一番。
但吴国芬想把孩子交给这位阿姨抱一抱,以便脱手来生火烧茶做饭,要留下这位姐妹来好好叙一叙时,龚淑瑶却执意不肯,推让之间,吴国芬觉得龚淑瑶的态度多少有些异常。
这时,龚淑瑶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国芬呀,你这地方我还真的不便常来呢!”
国芬问她:“那是为什么呀?”
龚淑瑶悄声而神秘地拉过国芬来:“我跟你姐妹一般,这话说出来也不要紧,你没听人说我与炳卿同志有那种事么?简直是胡说八道,但我能不注意些群众影响么?”
[心语]吴国芬不回话了:以前有人说这话,可我压根儿没有疑心过,你龚淑瑶也从来没顾忌,不当回事,现在没有人说了,你倒拿出这话来耍弄人,亏你想得出!你这不是有意疏远我们张家么?
吴国芬松开手放了龚淑瑶。往后,龚淑瑶也真绝了来张家的路。
[返回]龚淑瑶设法安排姜银花的工作再清楚不过地说明,在她的心目中,吴国芬不仅不及姜银花的分量,还有可能是被她视之为上爬的障碍。
“她龚淑瑶是怎么跟你说的?难道连这种事情也非得待她跟你说,你才摸得着边么?”吴国芬埋怨丈夫是个一点也不知拿身份的人。
“龚淑瑶说区办事处已经定下姜银花,还说林主任会找我商量的,可是,现在姜银花已经接手办事了,这──”张炳卿也觉得事情来得不正常。
办事处就在镇子西头,张炳卿前天还与林主任见过面,可并没有听林主任提起过这件事。
[心语]张炳卿:到这时候再说什么商量不商量,那不是句多余的话么!”
张炳卿相信龚淑瑶从林主任那里讨到了封赐,他只能说:“既然他们已经商定好了,这件事就算了吧,你与姜银花去争同一份工作也不妥当嘛。”
“算了是算了,争也不必争,只是──”吴国芬仍想着这件事情发生的背景,“要说林主任不了解我,但他更不了解姜银花,你可以不顾及我,可是,这时候银花正想着上学的事,你也没必要去考虑给她找个工作,我看这一定是龚淑瑶在鬼精鬼灵地作怪...你不知道她给尼姑说媒的事?”
“你就别朝那些方面想吧,这问题的关键不在她,”张炳卿说,“是林主任办事向来是一个人说了算,要借调龚淑瑶去办事处,不也压根没有与谁商量过!”
“那,往后的事你该怎么办?”吴国芬为丈夫感到了某种忧虑。
张炳卿放下手上的报纸,也陷入了沉思。
[解说]当这个纯正,质朴的年轻篾匠满怀激|情投入革命时,他心里的向往充满了理想的光辉。而现在,却见到了自己队伍里的派系磨擦,以及认识上的分歧和冲突,他一时不可能去深究产生这些现象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渊源,不免困惑难解。
眼下,张炳卿只可能以律已宽人,大局为重的态度来应对,他希望一挥手就甩掉这些烦恼,说:“不管怎样说吧,你也犯不着去计较什么,我看他林主任是庄稼人出身,遇事难免简单一点,但他也不会有什么歪心歹意。”
张炳卿重新拿起了那张报纸,大概是感到事情还有可能进一步发展吧,沉默一阵之后,又忧心重重地说了一句:“他姓林的硬要那样做又有什么办法,你还能够去叫天怨地么!”
[场景3]谋划离婚
自从龚淑瑶调到办事处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还一直没有回过家。
[解说]女人的精细、委蛇与务实在龚淑瑶的身上有着非同寻常的独到表现。
这一天,婆婆又给她送吃的东西来了。正是食堂开饭的时候,干部们端着个碗,两个三个,或站或蹲,都聚集在食堂门口一边吃一边聊。各种各样的玩笑也都在这个轻松的时刻抖落出来。
“小龚,你婆婆真是心疼你,又给你送什么好东西来了,快公开公开吧!”
“想要吃好东西得他男人来,你就等着好了。”
“吃吧,吃吧,大家都来吃,免得折煞了我一个人,”龚淑瑶把婆婆送来的东西全放在桌子上。她将婆婆领进自己的房间,一会,又出来了,“你们怎么都不吃呀,来来来,吃吧,让大家都知道我有个好婆婆!”
“哟,全都给了人,你自己一点也不留?你婆婆这煎蛋的味道真不错,”有人听出龚淑瑶那话中话,音外音,“这可说不得是虚情假意啊!”
“谁说是虚情假意了?”龚淑瑶本有尖刻的话还击,但觉得同事间过多计较不妥,便也玩笑地说,“谁希罕这些好吃的,谁就多去叫几声亲妈好了。”
“让我去叫亲妈,你同意了?可你看中了我,我也不敢呀,你还没离婚,我能与你男人共用你一个么?”
这话引起一场哄笑,大家七嘴八舌说开了。
“现在离婚很容易,就怕你吃不消,咳,我倒想问问,你自己家里的那位让给谁呀?”
“他么,膘肥体壮的,自己那位也不用让给别人了,这叫作‘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也该离了旧的才能娶新的吧,妇女主任在这里,你说呢?”
“婚姻自主,该离就离,什么人也管不着!”龚淑瑶这话完全是借题发挥,“你老婆如果是谁包办的,你找我做主,保准给你们离了,看什么人敢放出个屁来。”
“那可不行,我老婆是百里挑一,又漂亮,又贤惠,包办不包办都离不得,望主任千万得高抬贵手啊。”
“我说,你们谁也别想着要离婚,没结婚的还愁得不行,结了婚的怎么能够闲着?小龚,你今晚上一定得回家里去,在这里躲避男人,没来由把男人凉了好几个月,那还了得!”
这位权威的说笑者不是别人,正是主任林大块,大概有人把龚淑瑶几个月不回家的事跟他说了。
龚淑瑶想下个“套子”,用话巧妙地去套住这位权威:“我说林主任呀,你可千万别急着结婚,现在愁比今后愁好着呢,如果让你弄上一个丑八怪,结了婚又不让你离,你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说越丑就越是不能离,丑婆娘都不要谁要?既然结了婚,是屎也得吃下去,绝对不准离!”这位说话爽快的领导同志决非只是在开玩笑,他在婚姻问题上一点新观念也没有。接着,林主任把前两天就已经跟龚淑瑶的婆婆表明过的坚决态度,在这里公开宣布了出来:“我说有些人哪,没当上几天干部就想着换男人,那还像话?绝对不行,我先撤了她!”
[Сhā叙]这位陈家婆婆之所以能找到林主任,并说上了话,是因为吴国芬多了一分提醒。
前不久,张仁茂病了好几天,陈家婆婆去张家看望,一开言,吴国芬就明白这只是个借口,因为两个老人之间向来没有往来。
陈家婆婆确实是为儿媳久不回家的事而来,想找张炳卿帮忙劝说劝说。
不过,她对张仁茂,在心里也有要感激的地方,还是农协会闹得正红火的那阵,有人提出来,说李寿凡的老相好也该算个与农协会作对的人,陈家肯定得到过李家大院不少的好处,非清算清算不可。张仁茂却阻止了,说那是过去了的事,当时还没闹这农协会,算不上与农协会作对不作对,而现在又没有掌握什么新的情况,可胡来不得。
当然,现时,这也还是不好提及的话头,陈家婆婆只说:“难得你们张家人一向关照着陈家,淑瑶这事我也只能求张队长了!”接着,她拿出以前龚淑瑶写的那份决不离婚的保证书来。
吴国芬看了“保证书”,感到很为难,她说:“现时这离婚不离婚的事得由男女双方自己做主,旁人说的话算不了数呢...不过,淑瑶自己常常说她不离婚,这不回家的事也许是夫妻俩一时斗气吧?你如果非要找人调解不可,还不如去找区里的林主任,淑瑶是区上的干部了,她会听林主任说话的。”
陈家婆婆也是个心里很灵透的人,她领着小孙子借看望儿媳的机会,瞅空跟林主任说上了话,她说她儿子确实配不上淑瑶,但小孙子才四五岁,不能没有个妈,请林主任开导开导淑瑶,于是,林主任斩钉截铁地表明了他坚决反对龚淑瑶离婚的态度。
[返回]虽然,龚淑瑶完全明白林主任今天的讲话有违政策精神,但是,这个“大老粗”要自以为是,摆弄权威,乱开金口,谁也奈何不得,而且他这个人办事也真能够说到做到。
[寻思]龚淑瑶:你才是瞎说!鬼才相信你林大块真会那么傻,街西头那个又呆又丑,人人不要的癞头老妹子你也会要?说没结婚愁得不行,这倒是实情,快三十岁的人,还能够熬到什么时候去?
龚淑瑶哭笑不得,瞪大眼睛无奈地望着大家,但她随即进入了紧张的思索,并很快得出结论。
龚淑瑶决定先帮上林主任这个忙。这一次,拿定主意,非把姜银花说通不可,她估计姜银花不会像尼姑那样使性子,她也不会像劝说尼姑似的含糊。
至于自己这离婚的事,眼下是不能提了,那会是绝对没有好处的,于是,她拿定了主意,决心暂时把这颗苦涩的‘果子’给吞下去再说:“主任,人家忙工作顾不了家你不但不表扬,反倒说出这种话来──那好,今晚我回家去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想跟我去?也好做个证明嘛,谁去了我都不会亏待他的──拿你们这些瞎操心的人真是没有办法!”
这天晚上,龚淑瑶真的回了家,她与丈夫暗中斗气了几个月的僵局,由于她的主动宣告解冻。
9
[场景1]牵线搭桥
姜银花有了一份工作,也有了一间属于她的小小的房间。她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她觉得龚淑瑶很是了不起,说给工作便给工作,而且也没有过问她与李润南的事,她已经把参加工作的事写信告诉了李润南,李润南也来了信,他们在信中互相说了好些勉励的话,两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光明前景。
姜银花把龚淑瑶当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将这些信全给龚淑瑶看了,龚淑瑶则暂时采取个不赞成,不反对,不外传的三不政策。
姜银花的工作却表现得平淡无奇,只像影子似地追随着龚淑瑶,听凭使唤。龚淑瑶交待的事,她都认真负责地去做,碰到不能解决的问题,她如实上交给龚淑瑶,事后也不挂在心上,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姜银花的脸上消失了愁容,升起健康红润的色泽。难怪有人说,能有姜银花这种脾性也是一种福气。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龚淑瑶便答应给林主任介绍一个南方女子,而且,已经把姜银花放在了侯选名单的首选位置。
[追述]上级要求干部下乡访贫问苦,龚淑瑶便领林主任去了趟大后山。
在回来的路上,山风吹着似有似无的霏霏细雨,在山谷里,在树林间飘来荡去。
山壑的幽深,雨雾的迷茫,丛林的苍莽,路径的回曲构成了这南方山野里的一片神奇而又美妙的天地。
只有龚淑瑶带着一把小伞,她邀请林主任与她一起共用,林主任回头望了这女人一眼,像不好意思,只简单地回答:“不用。”
龚淑瑶把伞让给林主任,可他不要,就听凭着这风拂雨飘的:“没什么事,一个大汉子还用你个小女子来照顾?”
又走了一程,林主任却叹息了一句,“看来,我是被卖给你们南方这山地里了!”
[解说]大概,眼前的景色对这个北方大汉来说,新奇而又迷人,他意识到自己今后将在这里落脚生根。虽然用上了个“卖”字,那只说明仍残留着对北方乡土的恋情,他已经意识到不太可能回到自己的老家去了。
“主任,你这是不喜欢我们南方,还是不喜欢我们南方人呀?”龚淑瑶问。
“倒不是这话,我是说,我们老家也很不错的。”林大块说。
于是,他们一路上,从工作与生活扯到了南方北方的天气,风土,人情和家常:
“就说这雨吧,要下不下的,可在我们那里,风便是风,雨便是雨,雪便是雪,走路也不用这么转弯抹角的。”
“这雨不好?不凉不热,不湿路,不沾衣;这路也不好了?拐个弯是一片景,转个坳又是一片景,依我看,像我们一样,就这么转悠着也是满舒心畅意的嘛!”
“这是你们南方人的脾性,我们北方人爽快,干脆。”
“哟,什么脾性?你...你不是常说要扫除地域观念吗?可你这在讨厌我们南方人的脾性呢,主任你还能说不是吗?”
“...”林主任平时所说的地域观念或地方主义,是指干部中的南北派系,这又是双方互相指责或相互调和时都用得着的政治术语,与刚才这事根本不搭界,可他给龚淑瑶绊着了,一时没有恰当的回话,他又一次掉头望了一下这个跟随在身后聪明而标致的南方女人,只能表白:“我没有说讨厌不讨厌的话,我可没有那种意思。”
“你是啥子意思...其实,接近得多了,了解得多了,一旦习惯了,也就是一个样儿的了么!”龚淑瑶给出一个甜蜜而又神秘的笑容。
“我们那里的女子笑起来才...”林主任该有他家乡的情和爱吧,他像是沉湎在一种美好的记忆里,“她,她们很大方,很热情,长得也很漂亮。”
“原来林主任家里已经有了爱人!她是作什么工作的呀?怎么把你丢在了我们南方这地方,就看也不来看你一眼了呢?”
“没有,没有。我参军早着呢,抗日啦,解放啦,没顾上这些,老子离家十多年了,到这阵子也没有工夫去想什么女人不女人的,真操他妈那巴子——咳,白费那个心思干啥!”
龚淑瑶听了这话,认为林主任说没能顾及得上是实情,他是那种全心全意工作,并无多少歪心邪念的人,在许多人面前,他有时还表现得十分粗鄙庸俗,比如,他就说过这样的话:“革命也不能老是饿着上下两‘巴’──嘴巴和*。”
但是,当他面对着一个什么女人的时候却又不敢胡来,甚至还显得有些拘谨,有些胆怯。龚淑瑶光凭自己与他的接近就有这种感触。至于他说这阵子也没人去想什么女人,只可能是一种掩饰,甚至是一种焦躁。
[心语]龚淑瑶: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正经──就算你真是正经吧,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说也不可能对女人想也不想——要不,就是个根本不懂女人的痴呆汉!
这一男一女在山路上又又悠悠地转了好几个弯,却都不说话,他们大概是在相互揣测着对方的心思吧!
忽然,龚淑瑶甩了几下头发,她赶上来两步,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了:“依我看,你林主任的个人问题也该解决了,这并不影响工作,相反,处理好了,还有利于革命!就让我给你介绍一个吧,要不,我这抓妇女工作的也没什么事好干了。”
林主任听了这话,停住脚步,睁大眼睛望着龚淑瑶,像没有反应过来,他转过身子去,走了几步,才说,“你就别瞎操这个心了!你说的是那个当过尼姑的女人吗?我才不要她。”
听这话,林主任对上次龚淑瑶为他牵线的事很不高兴,幸而,当时这线是先从尼姑那头拉起的,龚淑瑶见拉不动也就没有认真地与林主任说这事。这就好,龚淑瑶现在可以不失主动,她说:“哪有这种事,你说要当一辈子和尚,我便说给你找一个尼姑,你是说笑,我不也是说笑?”
“那你说我要调尼姑来区里当文教干事,这话从哪里来?”林主任已经听到传言了。
“这...这些人也真是!”龚淑瑶对那些管闲事说闲话的人十分恼火,而面对这个提问,她还不能不有些尴尬。
[闪现]有个浑名叫做‘流浪狗’的,是个出名的“色精色棍”,他曾经阴阳怪气地对龚淑瑶说:“我们的瑶妹妹,我的淑瑶主任,你手下管着那么多的漂亮姑娘和贤惠女人,办分配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也给我打个算盘啊,条件太高,要名要利要当官的,我没有资格,可那种别人选尽卖剩的,只要货色勉强上得眼,能说话,能做饭,便是寡妇老姑娘我也不嫌弃啊!”
[返回]走在山路上,林主任没有回头,他是在等待对方作出回答。
龚淑瑶的眼睛转了几下,找到回复的话了:“这有什么办法呢!那尼姑想要抬高自己,就说主任她不要,干事她不当,还偏有人加油添酱传出那种全无根由的话来,这你主任就完全相信了?还真当我这妇女主任没有事作还是怎么的!”
“操他妈的*蛋... 尽是胡扯,我可没听他们那些鬼话!”主任又鼓励起龚淑瑶来,“那你就只管好好干你的工作就是了──那,那你刚才是说要给我介绍谁?”
“多着,我看姜银花就满不错的——”龚淑瑶这次决心包揽这件事,非要弄成不可,“她对你早有那意思,就看你觉得怎么样!”
“是那姓姜的小妹子?”平时,林主任并没有十分注意这个不显眼的女人,“你是说,你已经跟她说过了吗?”
“我找她说,她找我说不都一样么?”龚淑瑶不无狡黠地,“可有句话我还得说在前头——如果你主任真讨厌我们南方人,这事你就别去跟旁人宣扬了,南方妹子的脸皮薄着!”
“没问题,她成我便成!”林主任真够得上爽快干脆,他说,“那你就约个时间吧,先领她来谈一谈,定下来好了!”
可是,这时候的姜银花还没有最后拉断与李润南的关系,而且,龚淑瑶也没有认真与姜银花谈过这事,只得对林主任说:“银花这妹子特别老实,性格很温顺,女孩子都害羞,你可不能急她,更不能欺侮她,反正到时候我领她来就是了。”
[场景2]棒打鸳鸯
最近一段时间李润南一直没来有信,姜银花猜不透其中的原因,感到有所失落。
龚淑瑶正密切地关注着这些情况,她已下定决心把姜银花送给林大块。
“淑姐,你说,李润南在学校里一定很忙是不是?”姜银花身边没有第二个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在实在憋不住思念苦闷时,她这样问龚淑瑶。
“是吧。”龚淑瑶只冷淡笑了一下。
“你说我该不该写信去问一问呢?我也一直没给他写信了。”姜银花又问。
龚淑瑶想了一想:“你说呢...可你是个女孩子呀...你能知道他这阵子究竟在怎么想?你何必急成这么个样子!”
实际上,龚淑瑶已经扣下了李润南写给姜银花的好几封来信,那全是些没谈情也没说爱的政治化了的“情书”。
姜银花对龚淑瑶不可能产生出任何的怀疑来,何况,那个年代并没有干涉通信自由这一说。姜银花只是犹豫着,等待着,希冀着,然而,始终不见李润南的来信,她的心绪由渴求、埋怨、疑惑而逐渐地变得淡漠起来。
时间一晃几个月过去,寒假期间,李润南回到了小镇。姜银花忙着拥军优属工作,却淡漠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一天,姜银花在下乡回镇的路上不意碰着了李润南,他们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
“你,你们放寒假...明年该毕业了吧?”
“快了,你──你参加了工作... 定是忙不过来,对吧?”
“这阵忙一点… 我本来想向你写信的,后来… 后来拖下了,可你怎么... ”
“...我,我也是一样...我还以为你是——我就住在我姑妈那里...你住在哪里——你家里人都好吗?”
“我住在单位上,很少回家。”
“我还真后悔当时没有去参军… 看现在只能准备考学校了——你看,那,那是不是你们龚主任来了...”
“呀...真是她过来了!”
“她... 那她——”
这时,龚淑瑶领着一群人向这边走过来。
姜银花显出慌乱而难堪的神色,。
“那,那我就不耽误你了!”李润南朝姜银花留恋而又有几分埋怨似的望了一眼,便一边说一边走了开去。
姜银花不能理解李润南那眼里表露的情绪,她发呆似的等着那些人从身边走过去。
待姜银花再回过头来时,李润南已经低着头走得很远了。
[Сhā现] 在学校,李润南与姜银花通信的事,使他受到了老师的提醒与学校的警告,而学校领导正是从小镇区妇联得到有关情况的。
[返回]偶尔,姜银花又向龚淑瑶提起李润南来,这时,龚淑瑶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我说银花妹,你就别白天黑夜地想着那个李润南了,跟一个地主子女相好,你就那么值得!”
一句话差点呛出姜银花的眼泪来,她怯怯地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望龚淑瑶一眼。
龚淑瑶这才把语气软和下来:“姐这是为着你好呀,你当了干部,就该站稳立场,争取进步。现在,不管怎么说吧,比李润南强得多的人用车装,用船载都有,你年纪轻轻,还愁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吗?”
姜银花早已经没有了抗争的勇气。这些话让她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她只得默不出声。从此,她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李润南以及他们之间的那段恋情了。
龚淑瑶却已经在有意无意之间向姜银花介绍过林主任的能力、威望、前途,甚至还说到了他的健康状况和单身汉渴盼女人的心情,可姜银花一点也不敏感,显得无动于衷。
于是,龚淑瑶开门见山地说,“银花妹,姐问你一句话,你信得过我么?”
“怎么会信不过... ”姜银花有点疑疑惑惑地说,“我不是都听了你的话么?”
“那好,我给你介绍一个人,”龚淑瑶亲近地说,“好不好?”
“...”姜银花不知所措地,“谁呀?”
“林主任,他对你的印象看蛮不错的咧,这件事就看你觉得该怎么样了呢?”龚淑瑶两眼定定地盯着姜银花问。
“他...”姜银花睁大了眼睛,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她本能地推却,“我,我,不咧...”
“他不好?年纪还不到三十,也没结过婚,人家很快就调到县里组织部去,你还不满意么?”龚淑瑶象责怪姜银花有些不识好歹。
“他...那高那大的...我怕...”姜银花嗫嗫嚅嚅地说,“还是个大干部呢...”
“真是个傻丫头!”龚淑瑶把姜银花搂到胸前,亲热地笑了起来,“你听我的没错...别尽说傻话了,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还真是个孩子...你这是同意了!”
姜银花不做声,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这不是羞涩而是一种难堪,但对她来说,此时也无所谓同意或不同意了。
[重现,碎片]姜银花与李润南恋爱的情景:
洞房里,男女相杂。姜银花与李润兰被闹房的人挤到了一起,异性的体温气息让他们感到很有些躁动不安;
在河滩上的戏台下,李润兰给卖瓜子的姜银花说戏,姜银花左顾右盼,有点心不在焉;
傍晚,在河滩草丛边坐着说话的姜银花与李润南被姜圣初逮住了,见姜圣初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姜银花吓得脸色惨白,李润南也不敢作声。
[解说]姜银花从来就不曾主宰过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当情窦初开时,李润南偶尔闯了进来,她虽然也有过昙花一现的激动,但随着那一点火光的熄灭,她的心即刻冷却了,从此以后,便只是任人摆布了,爱情之花已经永远地窒息死亡。如果要让她去看看心理医生的话,她很有可能变成了是一个性冷漠的女人。
[场景3]包办代替
没过多长时间,龚淑瑶便成竹在胸,领姜银花去了林主任房里。
可是,这件事情也颇有麻烦之处,导演千方百计,演员却不能入戏。
姜银花一个人不肯到林大块那里去,每一次都得由龚淑瑶陪伴,好像她是在为龚淑瑶办事。去了,她也总是端坐一旁,无可无不可地听他们谈话,从不Сhā嘴,脸上露着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什么意向的笑容,只要龚淑瑶一脱身出门,她就马上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
不仅是姜银花,就连那位北方大汉真正面对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时,也不知如何牵引对方的感情,也许对方就根本没有那种爱或者不爱的感情吧,在他拘谨犹豫的那一片刻,对方已经走了。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并没有多少语言交往,更不用说感情上的沟通。
好在龚淑瑶能在他们之间编出一些颇有趣味的情节和对话来。比如,她对林主任说:“银花对你的印象蛮好,只是,她担心你是领导干部,她呢,还只有个临时性的工作,不知你看不看得起她,再者,她也问过我,就是不知你在家乡真有没有另外的恋爱对象,这让她担心得要死。”
这些话让林主任连连保证:“没有,绝对的没有──有也早弄丢了。只要她不嫌我大老粗,还是那句话,她成我便成!”
龚淑瑶来到姜银花跟前又说:“银花,人家林主任可是真心喜欢你,他夸你长得不错,只是觉得你不够大方,你怎么就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呢?这让人家觉得你还看不起他这当主任的!”
姜银花则是呆呆地听着,有时说声:“我,我没什么要说呀...”
龚淑瑶启发她:“随便说什么都行呀,你可别看林主任那样子很严肃,其实,他待人很随和,还很体贴人的呢!”
姜银花好像很为难:“随便说什么好呢... 我真有点害怕... ”
[心语]龚淑瑶:活见鬼,你与李润南在河滩上的草丛里说话倒是什么都不怕!
[解说]虽然是这样,姜银花与林主任隔山隔水的恋爱,或者说不恋不爱的关系却得以维持。
后来,姜银花与林主任有了多次的单独见面。林主任的话倒是多了好些,但那像是作报告或请示汇报。
姜银花则偶尔答上一句,通常是,笑一笑,或不安地低下头去。
所以,他们仍然很难接触到主题,这让林主任急躁起来,他觉得主动也主动过了,热情也热情过了,全是对牛谈琴,换不到一个明白的答复,这让他快要失去信心了。
[心语]林主任:南方女子全是这脾性?那还不如趁早拉倒!
10——11
10
[场景1]逢场作戏
一天晚上,干部开过“碰头会”后,龚淑瑶来到林主任的房子里,她照例讲了近来妇女工作的成绩和问题,这全是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她是想去了解一下今天上午姜银花来到这里的情况。
林主任主动扯出话来:“你那个姜银花到底怎么回事?不行就拉倒,别磨磨蹭蹭地让人烦。”
龚淑瑶以为发生了什么大麻烦,想想也该不会:“你这便厌烦起她来了?”
林大块在房子里转着圈子,说:“你说这能不让人烦心么?她就光知道傻笑,我问她同意不同意,她不吭声,我问她对我有什么意见,她也光笑,那笑也笑得有些...咳咳,神经病!”
龚淑瑶望着眼前这个很有些气急败坏的北方大汉,觉得他实在质朴得可爱。
[心语]龚淑瑶:是吗?说姜银花是神经病倒不至于,你说她是个木偶还差不远。
突然,龚淑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龚淑瑶吧由得想起了姜银花说过的一句话,便说:“她笑,你也烦,难道得让她哭才是好?你知道银花在心里如何琢磨你,思量你,她在拿什么话说你吗?”
“谁知道她怎么说我?”林主任见龚淑瑶像是在嘲弄他似的,“...女人,真没意思!”
“人家是害怕你哩...”龚淑瑶欲说又止,光是抿着嘴在笑。
“你笑个啥子呢,”看样子,林主任简直要上火了,“叫你别笑,你还笑什么笑!”
这时侯,龚淑瑶也真是有点要捉弄一下面前这位大块主任的意思:“银花她说你呀...嗬嗬嗬,她这话你当然想不到,你知道吗?她今年才刚刚到十八岁,有些事情你也是不能责怪她的啊!”
“我责怪她个啥子了?她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讲好了,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北方人认真起来,“别笑了,我叫你别笑了——你就照直说出来吧!”
“是她银花说得好笑呢,她说她可害怕死了你...你那高那大的...哎呀呀,你也真正是!”龚淑瑶望着这魁伟的汉子,想象着这个单身汉身上该蕴蓄着多么充沛的精力时,不觉也红了脸,她脱口说了一句,“你这会儿是真的耐不住性子了么?”
林主任被这女人的眼光望得很不自在,说话也有些吞吐不清:“这高这大的有啥子关系...还能小得了么...妈的,真操蛋!”
“可银花这丫头就是这么傻...别人拿她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就光知道烦她么!”龚淑瑶垂下眼帘,“我说你呀...你不也一样的呆傻么!”
“我呆傻?”林大块看出来龚淑瑶似乎也很有些不自在。
“是呀,我就说你,我看你也是呆傻得没救了,你——真——是——个——大——傻——瓜!”龚淑瑶大胆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北方大汉子,“就光知道白想,你那不是白想了么?你还以为能等着女人先来...先来搂着你么?”
[场景2]有惊无险
厨房里的炊事员姓高,人称高司令,他年过四十还是条光棍,闲得发慌时常逗狗玩,高司令其实是由“狗司令”这十分不雅的称呼演化而来。
这天晚上,各村镇的干部们开完会,早早地来吃过夜宵走了,现在已经午夜过后,可还不见林主任下楼来。
高司令等得有些烦躁,准备先去关了大门。
[心语]高司令:老子吆喝一声,再不来,你吃便吃,不吃便没有人管了,我得睡觉去!
高司令经过楼下时,正巧听到在楼上的房子里,林主任在与人说话,而且是个女人的声音,再一听,是龚淑瑶。
龚淑瑶近来在家里住,她那房子早让给了人,区里也没其他女干部好搭铺,看来,这大门现在还锁不得。
高司令刚要往回走时,又一想,他们什么话说不完,这么晚了还得让人侍候!他的闷气上来了,感到心有不甘,便又转身去关了大门,下了闩,还干脆上了锁。
[心语]高司令:妈的,你妈妈的,让你们去说吧,你们想说就多说些,我不让你们叫干喉咙,龟孙子才会给你们去开门!
待高司令回厨房时,楼上竟没了声响,可灯还亮着,高司令去厨房收检一下,赶紧上床睡下了。
不一会,林主任叫他,高司令就是不应声。听脚步,林主任来了厨房,又听他叫了好几声高司令,便上楼去了。
高司令觉得这就奇怪了,怎么能不叫起他去开大门呢?他便爬起来,轻手轻脚摸着去过道上张望。
林大块还站在房门外的栏杆边,可房里的灯光却在移动,不一会光线暗了下去。
林主任在走廊上来回地转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进了他那房子,接着,那灯光一下子便熄灭了。
高司令肯定龚淑瑶这骚狐狸是留在林主任那里睡觉了。
第二天,高司令起了个黑早,一边做饭,一边注视着林主任那房门和楼梯口。
天已经大亮,林主任那房里竟然还没什么动静,这就更加奇怪了,在家的干部们都起了床,只见林主任才开门出来,锁上房门下楼来,他大声叫喊:“高司令,给我去买两包烟来,这炉火我给你看着, 你就快去快回吧!”
这也是有过的事,高司令答应着,便去开了大门,但他在对面小店里落下脚,要了二两酒,叫店家小孩去十字街口买来了香烟,眼瞪瞪地注意龚淑瑶会不会在这时候溜出大门。
可是,高司令并没有见到龚淑瑶出来。当他回办事处时,便掩上大门,并随手拾起张破纸片夹在大门的缝隙中间,然后进了厨房,见林主任正在拨弄炉火,那神情稍稍有些异样似的,再看他那楼上的房门,仍锁着,又像没事一样。
开早饭时,高司令刚刚摆上饭菜,龚淑瑶风风火火进了厨房,大大方方地嚷着:“高司令,吃什么好菜?我一早跑了两个村子,饿得发慌发凉了!”
高司令见龚淑瑶手上抓着个斗笠,朝他笑着的样子,给气懵懂了,他在心里骂着:“这死妖婆快成精成怪了,居然在祖师爷眼皮下给溜过去了!”
这准是刚才去买烟的那一刻,让她转移到厕所或其它什么角落里去了。龚淑瑶决不是从外面进来,因为,从厨房的窗口望去,大门正落在他视线内,这会,那悬垂在门缝处的破纸片仍在风里摆动!
高司令没好气地说:“饭不够,昨晚上你没跟我打招呼,下米时没算计上你,吃好的别想,几个鸡蛋昨晚全给吃人了,你还是回自己家去吧,就说昨晚在外面辛苦了,让你男人给你补补身子去!”
“她已经吃够了,我见小龚刚从那里出来!”一个干部指着厕所方向说。
龚淑瑶果真是在厕所里蹲了一个多小时。
然而,龚淑瑶并不慌神,她说:“高司令,你开什么玩笑呢──这面条不就很好么!”
“这面条是昨晚的,稠成了团,你能吃便吃──林主任你昨晚上怎么没吃呀?”高司令故意问。
“你昨晚上怎么没有叫我来吃面条?我喊你也不答应。”林主任瞪着眼问高司令。
“我吃夜宵时喝了点酒,想上床躺一躺,不知道怎么就睡死了过去,再醒来时,全院子都灭了灯,我便没敢叫喊你了。”高司令半遮半掩,欲说又不敢地,“主任,你昨晚上真是叫过我了吗?你怎么能不叫醒我来呀?”
“还叫醒你?你是死了么...”林主任瞪大眼睛说,“算了算了,那面条给我留着吧,我能吃──你就给小龚另下一碗!”
“不用,我自己来,”龚淑瑶从高司令的话里听出他生了疑,还担心林主任耍态度可能激怒他,便一面装糊涂,一面套近乎,“经常添麻烦的,也难为了我们高司令,幸亏司令人好,心好!”
龚淑瑶会奉承,搔摸别人的疼痒处有轻有重。她暗示:你高司令在这里混得还不错的,那就该好好混下去,别管许多的闲事了。她又七弯八拐牵出与高司令之间那种瓜藤柳叶式的亲戚关系来,似乎在今后还少不得相互的关照,谈笑之间便把高司令哄弄得像是大热天里喝了凉水似的舒坦。
高司令随即笑嘻嘻地找出些姜、醋、辣子,还煎了泥鳅,给龚淑瑶下了一大碗油沥沥的面条让她吃,于是,龚淑瑶又连夸高司令的手艺绝了顶。
[解说]当时,这件事便丢落到了一边。但龚淑瑶心里明白,这种不轨行为可一而不可再,她刚捞到个工作,还想着与丈夫离婚,旁边眼瞪瞪盯着她的人肯定不少,事情一旦败露,定会得不偿失,那才不值呢!
[前置]一直到后来的“*”中,龚淑瑶已经离了婚,是小镇老资格的当权派,攻击她的人翻出这桩旧案来,她却死不承认,还有人拿出林大块的检讨材料给她看,说男方已经老实交待了,她也顶着拳脚抵赖。说,男人图过关,让他认十个八个他也认,女人却情愿去死也丢不得这清白。
[解说]在这件事情上,龚淑瑶已经称不得清白了,可政治上,她却看得十分明白,一个在争权夺利中搏击的女人,光凭这件事,她就足可以让政敌弄得身败名裂。经历“*”之后,一想起这事,还很有些后怕,真该庆幸自己当时能够适可而止,没有得意忘形。
[返回]真要说,龚淑瑶也不是做皮肉生意的人,,那天晚上,她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怀着一种好奇探险的心态逢场作戏罢了,并不是真正爱上了那个北方大老粗。而那位北方汉子也是在犹犹豫豫之间,情不自禁地陷落在这个*的女人身上。
[场景3]“幸福”家庭
这件事情一过,仅仅在两天之后,龚淑瑶便马上活动办事处的干部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晚上,她领着姜银花来到林主任的房里,一会,门外突然响起辟辟啪啪的鞭炮声。许多人蜂拥进门,一齐闹着要吃喜糖,要闹新房,这把姜银花吓慌了,她被许多人围着,想挣也挣不脱,想跑也跑不掉。龚淑瑶在林大块的工资帐上扣下了几元钱,很快搬来了许多糖果点心,大家哄抢光了,便一齐起身,拉关了房门。
开头,听到姜银花着急地喊“淑姐淑姐”,后来,她在里面捶了几下门,再后来,便没有声响了。于是,大家放心地各自回房,这对夫妻就这么给“包办”成功了。
自这以后,龚淑瑶时常出入林主任家,茶时喝茶,饭时吃饭,主人留得热情,客人也随意自在,便是林大块与姜银花先后调去县城也一样。这场婚姻不但让外人看起来够得上美满幸福,就是姜银花自己也觉得龚淑瑶这个牵红线的大媒人不应该忘记。
[评说]谁也不用说这场婚姻因袭了旧的传统意识,更不必过多操心忧虑,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和睦平安:生儿育女,吃穿不愁,勤劳朴实,风雨无虞。
[Сhā现,片段1]姜银花从丈夫那里得到了保护、关照;而这个纯朴刚直而又简单粗犷的北方汉子也从妻子那里享受到了温顺、体贴。
结婚不久,姜银花便怀孕了,而且是一发不可收拾,儿子、女儿一个一个下来,虽然自己说是多子多劳,可别人说那才是真正的多子多福。
[片段2]平时,龚淑瑶得着空闲便来帮忙,遇着特殊情况,如坐月子,或林主任外出,她就留下来过夜,以便照顾。有一次,大雨滂沱,林主任去省里开会,还深夜里赶回家来,龚淑瑶去点灯开门,妻子挣起身子下床迎接,一身泥浆的丈夫从背上的竹筒里倒出两条活鱼来,他说就为孕妇想吃活鱼,散会后,他特地去渔场绕了个大圈,赶了一百多里的夜路。
[评说]如果要问,这场婚姻是否让姜银花的感情受到了什么委曲的话,应该说,她的性情早就被她成长的环境搓揉得像熟透了的面团,姜银花一心操持家务,虽然人多事多,却从不觉得劳苦,反而感到满足。至少是,她自己并没有委曲与不委曲的感觉。也许,两人如此这般的搭配恐怕要比任何其他的结局都要来得好。
[Сhā现,片断1]也不用指责龚淑瑶借此青云直上是一种如何肮脏卑劣的行径。当时,龚淑瑶是曾经几次借方便提出过自己的离婚请求,但都遭到了林主任的简单拒绝:“离婚干什么,不行!”
龚淑瑶据理力争:“离婚就为离婚,还问干什么!那你结婚为什么?你要说我是陈世美,那我就得一当一辈子寡妇了...”
最后,龚淑瑶的辩解与哭诉也只换来林大块一句默许的话:“这话你别跟我说,说了也别指望我会替你跟谁去求情,你有政策你就按政策办好了!”
[片断2]正因为这样,后来成了地委组织部长的林某人一向以为自己有资格坦言:他对龚淑瑶的提拔决无私情,完全是她的工作成绩应该得到的回报。
[闪现]红卫兵批斗林大块的情景:在拳打脚踢面前,林大块汗流浃背,他老实承认了与龚淑瑶仅有的那一次奸情,这又招来了更加厉害的暴打,可打趴了,拖出去时,他还是坚持说,提拔龚淑瑶与这事绝无半点关系。
[解说]那么,我们就能够把麻木相处一起叫做幸福的婚姻么?大概,人性的自由舒展无法超脱人们生存环境的局限,所以,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只有让后来的人看来,它才会带上一层浓厚的悲剧的色彩。
[返回]现在,姜圣初扬眉吐气,大摇大摆地走在小镇的街道上。
一夜醒来,姜圣初发现自己成了小镇的皇亲国戚。他挥手舞足地逢人便告:“这新社会的事也太简单,太新式,太不成体统了!怎么能让我这老泰山也没有坐上席面了呢?就光是女儿女婿给我送来了两件衣料,那货色倒是上上等的──还捎带上了几张崭新的票子,给她嫂子小莲和侄女儿也送了不少礼品,我原本要教训他们几句的,但见那当官的女婿叫我叫得恭敬,这也就算了,往后再是这样,那我可不答应了!”
[解说]姜圣初就一个女儿,如果不打算多嫁几次,也就没有什么往后不往后,人们在心里笑着,谁都知道姜圣初这话是在炫耀他这门高攀了的亲事。也因为这场婚事,姜圣初对龚淑瑶更是又感激又敬佩得不得了!
[场景4]走投无路
李寿凡外逃二年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最后寻访到了妹妹李青霞那里。办事处已经派遣张炳卿前去接洽,并将其解押回小镇。
[追述]李青霞突然见到自己的兄长站在面前,顿时呆住了,她已经是一个地区的宣传部长,这让她面临着一个绝大的难题,有如关云长华容道遇曹操,当时的形势还容不得她学关云长,因为绝对不会出来一个帮助说情作保的刘备。
李寿凡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见小妹一言不发,便低头站在门边。
李青霞终于说了句话:“你进来吧,可今后不能再出这道门——我说,你实在是不该来这里呀!”
李青霞的丈夫已经去省里学习,李寿凡在厨房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住下来。
李青霞买了些吃的东西丢在家里,自己整天在外面奔忙。
过了好些日子,李青霞带回来一只鸡,还有一瓶好酒,兄妹俩吃过后,李青霞才开口:“没办法了!我已经反复想过,你必须去自首,而且,明天就得去,你妹夫要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知道。”
开始,李寿凡一惊,随后,眼泪淌下来。
李青霞去了厨房,大概也是抹眼泪。
她再回到李寿凡对面坐下来时,李寿凡长叹一声:“一切都为时已晚,我只能听随你的了!”
李寿凡已经走投无路,在没有找到李青霞时,他还朦胧地感到存在一线希望,这些天来,他单独一人躲在房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呆在这里终非长久之计。可再逃吧,他已经精疲力竭,看来,他只能俯首就擒,听凭处置了。
这个晚上,兄妹俩对坐在小厅里,不时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回忆]小时候,李青霞躺在庭院里的凉板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常为一口气数不到二十四颗星而懊丧,因为兄长告诉她,谁能数到这个数上,便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现在,李青霞说:“看来,我算不得天上的星宿!”
李寿凡则说到小妹那次骑马摔伤了腿,以为她会被吓住了,可事隔不久,小妹又爬上了马背。
这时,李寿凡说:“看来,我当时为小妹担心是多余的,倒是自己思想古板,不识时务,以至弄到如此地步!”
接着是一片长久的沉寂。
兄妹俩都感到再见的机会已经不会多了。
谈话显得平静,也少有叹息,只是停顿的间歇居多,就这样,兄妹俩一直捱到夜深才各自去睡。
第二天,李青霞一大早去当地政府报了案,李寿凡被立即送交给公安局关押,与此同时,李青霞还将此事通报了青石镇区办事处。
11
[场景1]权力转移
小镇四拱石桥的护墙上仍然可以辨析出那条被风雨洗刷得残破不堪,掉色掉画了的标语:一切权利归农会!
[解说]随着各级行政机构的逐步形成,农民自发建立的革命组织,权利便开始发生转移。
[禁酒]在农民协会权力膨胀的时期,曾经兴起过“十禁”,其中一条是禁酒。那正是青黄不接,饥饿难捱的当口,煮酒得耗费一些粮食,让没饭吃的人看着人家喝酒,不禁酒显得不公平。
于是,以农民协会的绝对权威广而告之;
于是,由妇女会,儿童团组成查禁队伍,深入各家各户进行宣传乃至搜查;
于是,酒没收了,煮酒的工具销毁了,酒店的老板认罚了;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酒徒们只得摸着喉管干咽口水;
那禁酒的声势还来得很不小。
[解说]但是,酒禁也像其他律令一样,总有松弛的时候,更何况酒的用途很广,喜庆要用它,消愁要用它,治病要用它,没病的也爱它。当许多人没饭吃时,见到别人吃酒感到不公平;当有饭吃时,不让自己喝酒似乎也不合理。
农协会毕竟不是禁酒协会。武工队来了,办事处建立了,农协会的权力发生转移,地主一倒,土地一分,这些业余革命者发现,谋生计,过日子才是大事。
这样,渐渐地,人们把禁酒的事给淡漠了。销声匿迹很久的煮酒、卖酒、喝酒的事又半明半暗兴起来,到后来,谁也没把禁不禁酒当成一回事。
老实厚道如李松福,也十天半月地在面食店里煮缸把酒出卖;
革命积极热心如农协会主席张仁茂,也隔三隔四来李松福店里喝上一盅;
安分守己如黄大香,还托李松福煮了一斗米酒,打算浸泡风湿药;
遇上有喜庆事的人家,更是把酒壶子摆上了宴席桌面。
[搜查]这天,周小莲突然赶早来关照黄大香,说龚淑瑶叫走了姜银花,是上头下了通知,就为查禁煮酒的事。
黄大香不觉一惊,禁什么酒?真是冷水里冒出热气来!这镇子上能有几户人家没煮酒?能有几个喝酒的戒了酒?这上头怎么老爱运动来运动去地折腾人
李松福正巧是昨天晚上煮了酒,他是个听不到风声的人,别让他撞上了才好。
出米酒常常是后半夜开始上甑,直至第二天天明才能出完一缸,李松福做事细致,也有些拖拉,别人家吃早饭了,他还没有收场。
正在这时,张仁茂赶来了,他一进门便问:“石贤作什么去了?”
“吃过早饭便上学了呀...他这会又是在哪里贪玩么?”黄大香推测不到。
“他刚才要拉华玉去查禁煮酒的事,让我吼走了。”张仁茂说了一句,转身就往外走。
黄大香见张仁茂是朝李松福家去,便放下心来,因为他有主见,在李松福那酒里也搭 了份计。
在李松福家里,主人刚出完酒,正在收场。
张仁茂一进门便告诉他:“快,禁酒的来了,别磨磨蹭蹭的。”
李松福仍不着急:“快了,刷刷酒甑就完事。”
张仁茂出门一望,又回转身,“快快,快,查酒的去隔壁家了,这酒向哪里藏?”
“能藏在哪里呢?放哪都能找得到呀!”李松福没个主意。
张仁茂见后墙不高,便跳过去:“把酒给我!”
墙那边是邻居家的杂院,猪栏、草堆,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的,张仁茂把酒缸搬到墙角上,拖来一卷旧晒簟盖着,再加上几捆稻草。
待他再跳过墙来时,查禁的人已经到了门口,还有半缸酒来不及收藏了,张仁茂灵机一动倒在水桶里,催着李松福去外面应付:“哎,你手脚出了毛病不是,怎么叫你来碗面条老是叫不出来,我还没吃早饭呢!”
“快了,快了。”李松福赶快开了炉子。
查禁的人进屋,张仁茂在台子边敲筷子,像等得很不耐烦的样子。
“银花,你们都来这里吃面?”张仁茂问。
“查煮酒的事,只看看,”姜银花见张仁茂在,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仁茂伯,你在这里等面条吃?...是淑姐说上面指示要查的。”
张仁茂没发话。酒禁是没人说过开与不开,他早没过问这些事了。可这真是上面有指示下来?怎么一查便从这街面的半途上开始,好像专门对着李松福来似的。
姜银花并不刁歪,她带来了几名妇女和学生,彭石贤也在其中,华玉被他伯喝住没有来。
这些人认真地查看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没发现什么,但明明满屋子弥漫着酒香,这使得其他的人不肯罢手,一个妇女指着酒甑问:“李伯,你这不是刚用过?”
李松福答不上话来,彭石贤忽然发现那水桶里的水上面浮着些黄|色的锈斑,猜想那一定是酒,因为他给母亲来李伯这里买过酒,有时,酒面上也有这种东西。
彭石贤有点犯疑,他望了张仁茂一眼,张仁茂把石贤拉过一边,跨上一步用身子遮住了那只水桶,对李松福说:“你不是让我把酒甑改为饭甑,给编块竹垫吗?等一会你就送去吧!”
李松福这才领悟过来:“刚洗过了,还没干,正准备着给你送去。”
因为是公差,这煮酒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既然没撞着,也就算了,这些人又去了另外一家。
[训子]石贤放学回家,黄大香立即叫过儿子来:“你早上不是好好地去上学了么?怎么半途上又邀集些人去查什么酒?”
“我正去上学,在路上,龚淑瑶拦住我们,说有重要任务,”彭石贤委屈地,“我又没说出什么来...”
“你也不小了!”黄大香沉着脸说,但她随后还是安慰了孩子,“没说什么就好...也真是的,老让一些小孩子去丢乖露丑!”
彭石贤不知母亲为什么那样严厉,他心里有些不服,以前不也做过这些事么?这不就为李伯那酒我门家和仁茂伯占了份计!
[打救]这时,张仁茂来了,他坐下来,心事重重地说:“刚才,有人把李松福叫到办事处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只叫走了他一个人吗?”黄大香着急起来。
“其它几个放回来了,也没听说有多大的事,可就是留下了李松福。”张仁茂思量着,“我让国芬去探问情况还没回来——可你也不用急,这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哎哟!这是欺侮老实人呢...”黄大香了解李松福的性情,更担心了,“李伯说不清几句话,急了时容易乱说,看来,这件事情麻烦了呀,又正巧遇上炳卿出差还没有回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
张仁茂低头沉思,一时无语。
不一会,吴国芬急急忙忙赶来,她报告的最新消息并不乐观。
[Сhā叙]吴国芬借口打听张炳卿出差未归的事,坐在林主任的房子里与姜银花扯闲话,同时关注着隔壁办公室龚淑瑶追查李松福的事。
办公室里,龚淑瑶正襟危坐,说有人举报李松福昨晚上煮了酒,让他老实交待酒的去向。
李松福一直低着头,除了说个“没”字,就找不出其它的话语来。
龚淑瑶不放他,软硬兼施磨蹭了几个时辰,李松福终于不耐烦了。
可老实人一开口说话又不知到进退,他说:“淑妹子,你当干部没几天,怎么就不认人了?你从流着鼻涕上我店子里吃面食开始,我李老伯哪一次亏待了你?这酒有几家没煮过?你家婆婆,你家男人不也来我店里买过酒?就你会称这假积极!”
龚淑瑶并不怕把她婆婆与男人牵扯进来,“谁煮酒都得罚,只要你说出来,按个手印作个证明,有几家我罚几家。你骂我假积极不要紧,可这政策要紧,你不老实交待就放不了你!”
李松福哪里真肯牵扯别人?他又没话说了,就这样,双方僵持着。
大概是龚淑瑶不肯罢休,她拉上房门,来到了林主任的房里。
龚淑瑶不料到国芬也在座,她迟疑了一下,招呼过后,只得坐了下来。
龚淑瑶低头思量过一阵,还是向林主任告了一状:“这李松福明摆着煮了酒,银花早上去查时还闻到满屋子的酒香,可他就是不认,还骂我是假积极,不认人,没当上几天干部就怎样怎样,遇着这种人我可没办法了!”
吴国芬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来向林主任讨圣旨的,便抢在前面说:“李松福怎么会这样顽固了?他可是全镇子最老实的人啊,人家把唾沫吐在他脸上也没话说,还不敢擦,银花,你说是不是?怎么这会儿敢骂人了呢!”
姜银花随声附和说:“是呢,我小时候去他店子里,他总得给点什么的,这人真好。”
于是,林主任爽快地发了话:“他还没吃饭吧,天色已经不早,你先放他走好了,待明天再说。”
当时,龚淑瑶本来有话要说,但再一想,觉得这顺水人情还是不能不做,也就答应了。
[返回]这里,几个人左等右等,等到很晚了,还不见李松福从办事处回来。
国芬正准备着再去看的时候,李松福搭拉着脑袋来了。原来,事情出乎意料之外。
[Сhā叙]龚淑瑶从林大块房里出来后,她对李松福说:“想好了吗?你再不交待就不干我的事了,到了明天,让林主任来找你,看他怎么跟你说好了。”
这本来是准备收场的话,可李松福坐了老一阵冷板凳,实在撑不下去了,便说:“交待就交待,酒全在我那里,你们去抬来就是,这该放人了吧?”
龚淑瑶一听,见李松福的牙口已经有了松动,便趁势进一步追问李松福以前还煮过多少次酒,都卖给了谁。
幸好李松福在这件事上没犯糊涂,全说出来他罚不起,牵累别人更亏心,便横下心来打算在办事处过夜,任龚淑瑶好说歹说,他再也不吭气,决心舍下爹的傻瓜儿子不顾了。
最后,龚淑瑶只得放了他,还提灯送他出门,她说:“松福大伯,你这事往后我会说话的,只要态度好一点点也没什么大问题,可你千万别听有些人胡说八道,你侄女哪是想得罪你呢!”
对龚淑瑶这话,李松福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起来倒像是自己得罪了这鬼婆娘似的。
[返回]李松福呆坐着,怎么也捉摸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国芬还了解到,说这禁酒,不过是龚淑瑶捡来的一句话。县妇联开会,不知哪个领导人作报告,他提到某地有个男人酗酒,与老婆吵架,竟动手打了丈母娘,两口子因此闹离婚,从村子里闹到区里,又从区里闹到县里,闹得不可开交,就为这事,作报告的人说了句“这该死的酒不禁还真不得了”,龚淑瑶便拿这句话作了尚方宝剑。
可为什么龚淑瑶要把这尚方宝剑搁到李松福头上呢?
张仁茂想起一件事情来,李松福还真是得罪了这女人,而且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闪现]那次,高司令在李松福的面食店里讲到龚淑瑶与林大块通奸,张仁茂与姜圣初都是在场人物。
[返回]但是,张仁茂不愿说出事情的原委,只骂了句:“这死鬼妖婆!”
“既然她当主任的已经说了没事,大家也犯不上再去计较什么了,干部能不积极点么?”黄大香则只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场景2]缉拿归案
李青霞成就了一桩大义灭亲的革命之举,不过,她向外人却隐瞒了李寿凡躲藏在她家长达十多天之久的情形,只说李寿凡是在她报案之前几个小时才找来这里的。
张炳卿受命前去地区政府接收逃亡人犯,在李青霞家里住了好几天,他们以前曾经有过好几次的交往。
头几天,李青霞领这个家乡来的客人参观了近处的一些工厂,接待十分的热情。
李青霞讲了自己的一些革命经历,也回忆起在小镇演出宣传戏的那些事情,当提及在张炳卿的帮助下越墙出走的时侯,还反复表示了感激。
李青霞很健谈,喜欢在人前大声说笑,那笑声十分爽朗,看起来,她似乎仍和以前一样,显得开怀无忌。
李青霞又问到了家乡一些熟人的近况,她并没有忘记姐姐李墨霞家的女佣龙嫂蒙冤受屈和龚淑瑶抗婚不成的情景。
[闪现]龙嫂求告无门,学生们义愤填膺,李青霞在兄长面前仗义执言。
[评说]李青霞:当时我们太幼稚了,把事情发生的背景看得过于简单。现在革命胜利了,但真要彻底肃清封建思想意识的影响,恐怕也不可能是短时期内能做到的事。
[闪现]龚淑瑶哭闹出走,姑妈拦着她,两人一直扭扯到河沿,许多人也过来相劝,陈家的儿子只在家门口边打望;
龚淑瑶在李青霞的房子里无可奈何地诉说她那婚姻的委屈。
[评说]李青霞:当时,龚淑瑶被旧的传统意识紧紧地束缚住,拿不出勇气来,这种人不可能争取到真正美满幸福的婚姻,真是太可惜了!你说她现在也参加了工作吧?那很好,这妹子其实还满灵透的。
只是,李青霞也让人觉得有点大干部架势,她玩笑地指着身旁的丈夫说:“要消灭封建思想意识可不容易,比如,这个党校的理论教员,对男同志做家务事就牢骚满腹——可他不知道,其实,这种大男子主义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封建残余思想——小张同志,将来,啊,你已经结了婚,那可不能学他——让我知道了,得整你的风啊!”
丈夫则轻声慢语:“我现在才算弄明白,等到大女子主义兴起,男人的共产主义就到了!”
正当张炳卿奇怪李青霞为什么根本不提李寿凡的事时,李青霞特意办了好几个菜,请张炳卿喝酒,这是在临别前的那个晚上。
这次谈话,李青霞少了许多的客套,也收检起了前几天那部长式的腔板,这才显出点老乡见老乡的意味来。
谈话中,李青霞托付了张炳卿几件事:
第一,她说,小镇所属县的县长周朴与李寿凡曾是同窗,这不重要,她尊敬周朴是因为他是她的老师,是她投奔革命的引路人。她知道,小镇地下武工队队长张炳卿也是周朴的直接下属,两人关系密切。她说,她曾多次给周朴去过信,前些天又去了一封信,不知他收到没有,请张炳卿在见到周朴时一定代她问候,她还向张炳卿介绍了周朴的学识,能力与为人,表示十分钦佩,并希望今后仍能得到周老的关照;
第二,她姐姐李墨霞与侄子李润南,侄女李超兰仍在小镇,希望张炳卿能给以帮助和教育。她主张李墨霞尽快找个什么人结婚,说这也许能让她的精神轻快起来。关于李润南、李超兰兄妹,她认为毕竟都还是学生,应该引导他们背叛自己出身的家庭和阶级。必要时,可以让他们来找她;
最后,她才讲到了李寿凡的事,大概,这是最关紧要的了:
“李寿凡的潜逃是罪上加罪,他醒悟得迟了些。但他现在总算有了自首的想法,多次表示愿意悔罪,请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当地政府的有关领导人,以便按政策论处。”
张炳卿当然能够领会到,李青霞的用心是希望能留下李寿凡的一条命来。他答应如实转告当地领导,但也不无担心的表示:“李寿凡在我们小镇是个头号目标啊!”
李青霞的心里并非不明白办这件事的难度,眼圈到底发红发潮了,她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说:“是啊,他成了旧制度的殉葬品,不能不为李家大院承担历史罪责,只是... ”
李青霞没有把话说下去,她对刚才说过的话又似乎失去了信心,觉得她的这些努力很可能是一种徒劳。
张炳卿同样不便多说,他们勉强扯出些其他的事情聊了聊,随后就相互说了些客气话告别。
应该说,张家与李家并没有什么私仇宿怨。
[回顾]早些年,在张炳卿的印象中,李寿凡只是一个穿绸跨缎,懒散闲荡而又满脸堆笑,一团和气的有钱人。
李寿凡走在小镇的街面上,人们见到他时多是一付迂腐的夫子气态,这让许多人对他生不出太多太大的恶感来。
张炳卿还记得由于一时冲动还曾经嘲弄冒犯过李寿凡,可当时并没有见到他露出十分的凶恶来。
李寿凡常带着两条猎犬到近处的山林里兜圈,算是活动一下身子。他像一尊笑脸神佛,沿途不管遇着什么人都要客气地笑一笑,招呼一声。
张炳卿突然挡着李寿凡,提出了一个挑衅性的问题:“寿老爷,听说你家二小姐是投奔共产党去了,你说这是真的么?”
“没有,这是没有的事。”李寿凡不觉一惊,“你听谁说的...”
“警察所的人说那些学生想谋反作乱,二小姐不是与他们一伙么?”张炳卿今天是有意要奚落这位长者。
“没有,她不是......”李寿凡也不无慌乱,不无尴尬地说,“你这话可真是乱讲不得啊!”
“你家二小姐不是*便好,不是便好!”张炳卿这才让开身,放走了李寿凡,并哈哈大笑起来。
[返回,场景3]押解上路
李寿凡多次对张炳卿表白他要低头认罪,决不会在中途逃跑,他对畏罪潜逃的事后悔不已,保证今后一定要重新做人,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张炳卿并不轻信李寿凡会有如此老实,由于他的口是心非不就让准备好的斗争会没能开成么?结果还连累自己作了检讨。
但是,这次的形势已经不同,张炳卿认定李寿凡不会再跑。一路上,便没有为难李寿凡,相反,还给了些方便,如吃饭、歇宿都作了妥当的安排。
与此同时,对李寿凡的监视还是很严密的,并没有掉以轻心。张炳卿一路上想到的是,对于李寿凡这种个人恶行不多,而作为阶级敌人却又目标甚大的人,至关重要的是该如何帮助大家提高觉悟,分清是非,站稳阶级立场。
张炳卿虽然如此认识,在做法上却不料再次出了失误。他带有绳索和手铐,一路上只在夜晚不便看管时使用,而在白天上路时则解脱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12——14
12
[场景1]立场不稳
[承前]进了小镇时,张炳卿仍然让李寿凡甩手摆脚地走在前面。小镇人见李寿凡回来,都近前去看热闹,一下子就围拢来不少的人。
李寿凡沿途打拱作揖,口里忙不迭地说:“李某罪恶深重,对不起父老兄妹,特回家乡投案自首,犹望各位恕罪。”
李寿凡的脸上还堆着笑意,这让人们感到他依旧是原来那付乡绅派头。
在进办事处的时候,李寿凡回转头来再三向在场的人请罪致意,有个别人上前与他拉话,仍称他为‘寿公’。
[权威]这时,恰逢林主任在楼上见到了这一情景,他气愤极了,不顾腿脚有点跛,三步两跳蹦下楼来,猛地一声大喝,令李寿凡跪下,李寿凡迟迟疑疑地跪下去,这个北方大汉只一提,把李寿凡放在台阶上,按下他的头去,当即叫人拿绳索将他捆绑了。
龚淑瑶一直站在台阶里面的花坛边没有近前,这时见林主任发了凶,感到情势不妙,稍作犹豫,便挤上前去,带领群众呼喊了几句口号,一下子灭了这地主分子的威风。
林主任站在台阶前向人讲了一通话,使出来一个“下马威”:
警告李寿凡不要耍花招,必须老实接受群众的审判,交待自己的罪行;
同时号召人们站稳立场,划清敌我界线;
随后,林主任指派民兵押着李寿凡,给挂上块逃亡地主的牌子游了一趟街,最后才送进区里临时开设的监牢关押起来。
[惊悟]张炳卿见到林主任的态度,这才想起自己对李寿凡的处置似有失当之处,皱着眉头,也没有与人招呼,一声不吭地进厨房里弄饭吃去了。
炊事员高司令一边热心地忙着弄菜,一边好奇地打听追捕李寿凡的情形。
张炳卿只简单地回答了他:“李寿凡走投无路了,只能自首归案,否则,就会罪上加罪。”
高司令却说:“依我看,李寿凡这个人还算不得恶霸,只不过多了些祖产祖业,这也怪不了谁。那一年,国民党军队过境,如果不是他出来说话,还差点把这小镇子给血洗了呢!”
“那很有可能是谣言...”张炳卿正欲向高司令作些解释,只听得林主任“他妈的,妈的”骂着来厨房了。
“操你妈的蛋!怎么搞的,”林主任见张炳卿正在吃饭,立定下来,拉长着脸,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你立场跑到哪里去了?竟敢让地主分子耀武扬威,你奶奶的!”
张炳卿只得低着头吃饭,并没有顶撞,他觉得自己没有占到道理,可他也没有认错,过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句话:“我当时只想到他跑不了,便没有考虑到其他方面。”
“真是不行!”林主任又骂了几句“妈的”才愤愤地走开去。
张炳卿十分惊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应该给李寿凡一个下马威,杀下阶级敌人的气焰来呢!他并不清楚自己也被一种潜意识在支配着:李寿凡投案自首,如果能够洗心革面,也是可以给他一条活路的,不是说对俘虏还讲个优待吗?
[解说]或许,应该说这‘醒悟’依然不够深刻,能说这里面没有隐含着那种叫做人皆有之的侧隐之心吗?人性并不是轻易就消灭得掉的!不过,谁也不用怀疑张炳卿的对阶级斗争理论的信奉,他此时此刻还正在反省自己一时的糊涂,认真思考着下一步将如何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揭露李寿凡的阶级罪行呢!
刚才发生的所有这些情景,全都让注足在食堂门口的龚淑瑶看在眼里了,但她没有露脸,一见林主任从食堂出来,便马上转身上楼去了。
[场景2]探虚访实
斗争李寿凡的大会正在筹划。
近来,龚淑瑶夜里常常睡不好,她是遇上难题了,这天一早便去了张炳卿的办公室。
主人还没有来上班。龚淑瑶打量着这间十分熟悉的房子,虽然不及她在这里当妇女主任时的整洁,但仍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在调到区办事处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却很少再来这里,今天,她来这里也还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
像这等级别的政府机关,还不够资格配置勤杂人员,龚淑瑶去找来了扫帚,开始打扫房子,整理桌椅,那是以前她几乎每天都要争取去做的事,这算是一种工作积极性的表现。
张炳卿来上班了,一推门,见龚淑瑶端坐在案桌的那一头。再一看,房子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把传统的‘太师椅’也已经擦拭过,像是在等待主人的就位。
“张队长,你吃过早饭了?”龚淑瑶起身相迎,满脸笑意,“你定是下乡才回来?”
“啊,淑瑶,你来了——我没下乡,国芬照应不过来,把地也快荒了,我赶个早,刚浇完菜园子。”张炳卿的头上还冒着汗,“你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大事?我来找银花,想打发她下乡去调查一下妇女受李寿凡压迫的罪恶事实,为感谢你一向对妇女工作的支持也该来看看的。是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今天算是特意前来拜访你,”龚淑瑶让张炳卿坐下来,“向来,我不是有事没事都少不得要来找你炳哥队长的吗?”
张炳卿笑了一笑,坐下来,等候着龚淑瑶发话,心想:她不可能没有什么事情。
“林主任说马上要召开斗争李寿凡的大会,李寿凡这地主分子真不老实!昨天,林主任在办事处门口把他按着跪下,我喊了几句口号,他还恶狠狠地斜了我好几眼——”龚淑瑶“哼”地冷笑了一下,这可以是表示对敌人的轻蔑,也可以是表达自己的无可奈何,“炳卿哥,这次你见到了李青霞吧,听说她当上了我们这个地区的宣传部长,真不简单——不过,我知道,你是他的大恩人,她参加革命还亏了你当年爬墙把她接出李家大院呢!”
“我那时候知道什么,还不是跟在那些学生们的后面瞎闹?至于爬墙一类的事当然得靠我了,”张炳卿一时判断不了龚淑瑶的来意,“这次,李寿凡逃到李青霞的家里,她能不检举揭发么?你觉得——”
“我觉得李青霞大义灭亲不简单!那时候,小镇人谁也不知道你们是在一起闹革命,”龚淑瑶望着张炳卿,略带调笑的意味,“像我一样,更是呆笨得没法说,便是到了后来,我们在一块上夜校时,也还不知道你就是共产党,直到我接替你当了一阵子班长,让警察抓去拷打审问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炳卿哥,那时你也太不关心我的进步了——你没有忘记记吧,我本来是打算邀你一块去投奔革命的,可你...你当时会在心底里看不起我罗,不是吗?”
“可...可那时还是件很危险的事呢,”张炳卿只得笑了一下,“只是,就为这事,不料你现在还对我有意见呢!”
“我能有什么意见?你不是连国芬妹也没有带她走么,我就更没有资格对你有意见了!”接着,龚淑瑶像是坦诚地提出一个问题来,“说真的,我今天是特意来向你请教的,你说,这斗争李寿凡的事,我要不要上台去发个言?如果一定要我发言的话,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你能想到,家里人能让我知道些什么呢!可我说什么别人也不会相信啊...”
“你是觉得有话也不好说么?那就有什么说什么吧,如果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也就不必勉强,”张炳卿知道龚淑瑶的婆家人与李寿凡关系密切,猜想是有人对她施加了压力,便问,“是谁让你一定得发言么?”
“那倒没有,”龚淑瑶从这话了解到张炳卿并没有把陈家与李寿凡的关系看得特别严重,至于玉石手镯之类的事情,他肯定也不知情,“但是,作为一名革命干部,能不积极参与斗争吗?”
“那当然,谁都应该积极主动地投入这场阶级斗争中来。”张炳卿以为自己明白了龚淑瑶的来意,“你要是想争取进步,也还有许多别的工作可以做呢,依我看,你一向很积极,不能光凭上不上台发言就否定你的——你也没必要担心别人说你什么。”
“有领导信任,我根本不担心!”龚淑瑶放心了,她站起身来,略带*地,“呀,你张队长是个大忙人呢,我是不是得走了,让人以为我大白天老拉着你在这儿说闲话也不好!”
“我还真得下乡去,那次国民党军队过境,抓了我们七八个农民,当时打死三个,有几个还在,我想去调查一下这件事,”张炳卿是担心这样拉扯下去会误了工作,“不过,这也算不得是扯闲话。”
“当然,我们谈的是正儿八经的工作,炳哥队长也真是...”龚淑瑶笑着,审视着张炳卿那正经得有点紧张的神色,随即转口,“只有那些爱说闲话,爱管闲事的人才会拿它传来传去的——你这队长当得稳稳当当,更不用担什么心!”
“我不是这意思...那,那往后你多上我家去聊聊吧,”张炳卿说,“国芬也是张闲不住的嘴。”
“是吗?”龚淑瑶稍作考量,随即打定一个主意,“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好吧,恰巧我今天得下乡去了解一些妇女工作的情况,那就让我就陪你一块走好了,一路上,我们还可以继续谈谈今后的工作!”
[解说]打倒李寿凡首先是小镇人的革命,在他们心里,张炳卿有如一面旗帜,龚淑瑶心里明白,能紧跟在他的左右到小镇各乡各村去兜一圈,至少在眼下,比跟在那个外来的北方人后面要更加沾光,现在,龚淑瑶觉得她不但需要有人给她遮护,也还需要有人为她张扬,她随机应变使出的这一着棋,实在精明得很!
[场景3]惯性思维
晚上,办事处会议室里,林主任正在主持讨论斗争李寿凡的有关事项。
首先,张炳卿主动检讨了自己对敌斗争的经验不足。当时土改虽然结束,但复查即将开始,他认为对李寿凡的斗争是巩固土改成果的必需。不过,他也还说到:“我们只有坚持说理斗争才能真正深入发动群众,现在群众众说纷纭,我建议立即派人去外地调查清楚李寿凡在那次国民党军过境时的活动情况,这不但可以凭有不有三条人命案给李寿凡定罪,而且,对深入发动群众也大有好处,因为一些传言至今还迷惑着一部分人,而要弄清这一情况并不困难,那支国民党军后来溃败投诚,那位司令长官以及其他当事人还在。”
对此,与会者的意见并不相同,有人说:“我看根本就用不着来那么多的罗嗦,有没有命案都一样,反正李寿凡是地主,是敌人,怎么都少不得他这具祭天的牲礼!”
在双方的争论中,只有龚淑瑶没有发言,她一直在非常专注地观察林主任的态度。
“调查是往后的事,先开了斗争会再说!”到最后,林主任仍然指定张炳卿全面负责组织这次斗争大会,“上次斗争会没有开成,这次你可得当心,能不能斗倒斗垮李寿凡,我就看你有不有斗争性!”
当时,张炳卿丝毫没有推脱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也希望紧跟形势。
为了斗争李寿凡,张炳卿立即通过各级组织和各个政府部门对群众进行了充分的组织动员。具体的宣传联络工作,则交由龚淑瑶一手办理,龚淑瑶同样不辞劳苦,兢兢业业,而且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但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心想着“绘画绣花”的张炳卿却坚持他 “深入做细致思想工作”的那一套,这对于习惯了“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打”字当头的人而言,自然显得婆婆妈妈。
[解说]江山打了下来,革命大功告成,暴风骤雨式的阶级斗争本应尽速结束,这是民心所向,然而,为即得利益驱使或者对“斗争理论”着迷而不肯善罢甘休的人也不在少数。
[场景4]顽固落后
大大出乎张炳卿意外的是,寻访‘苦主’时, 他那“以理服人”的主张就连在黄大香与自己家里人的面前也碰了个软钉子。
[浮现]当时,不但儿子石贤说不动母亲,便是张炳卿自告奋勇前去摆阵,讲了一大通道理也没解决问题;
黄大香仅是脸色沉闷地听着张炳卿说教;
张炳卿回到家里,连连摇头,对妻子国芬无可奈何地一笑:“没见过像香婶这样顽固落后的,她不动半点声色,就是个光听不回话,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浮现]张仁茂的思想同样跟不上这形势,他听着不以为为然,甚至Сhā嘴说:“依我看,你大香婶比起有些人来要好多了!你以为所有举手呐喊的人都同你一条心么?才不是,像龚淑瑶,我看她那革命就不是你那革命!”
[浮现]近年来,张仁茂一直闷闷不乐,张炳卿外出缉拿李寿凡,一到家,张仁茂就冲侄子说:“李寿凡不是只死虎也是只饿虎,你背回来还想充武松么!”
[解说]之所以这样,是前些日子,龚淑瑶趁张炳卿外出对李松福煮酒的事进行了传问与刁难, 张仁茂由此生出许多疑惑,认定这女人没怀好心,这是冲着他张家人来的。
可张炳卿并不这样认为,笑着说:“伯,你何必为禁酒的事老是记恨人呢?这酒禁是迟早得开,但在既然上面有领导说现还得禁,那你就别去怪责龚淑瑶了,你那喝酒的事,我看还是克服克服一阵子吧!”
“你伯还算不上酒鬼,”张仁茂又开始编织竹筐,“这禁酒的事,我们农会以前也兴过,我不是光为这事计较她龚淑瑶!”
“嘿,嘿嘿嘿,”张炳卿依然带笑地为龚淑瑶辩解,“革命的事少不得大家来,她办事的见识不一定长远,可也不能说她那争取进步,积极工作也是假的,如果我们这样待人,别人能不说我们张家人太小量了么?”
[解说]张炳卿待人宽容,作为领导,作为男同志,对同事,对女同志更是这样。
他以前在妻子面前曾多次表白过这种胸襟,让妻子别犯小心眼。
可是,这时候,吴国芬却不能同意丈夫对龚淑瑶的看法,她再次提醒张炳卿:“要说龚淑瑶积极,那也是真积极,但她可不像你一般,认个死道理一脚踏定不移,她是看菩萨说话,见风向使舵!”
“我说,你们呀...”张炳卿还想进一步说明自己的观点,但孩子醒来了,国芬起了身,张仁茂已织完了竹筐,也提起烟杆准备着出门,其实,他们还懒得争论,并不认为对这些事非得争出个结果来不可。
[解说]张炳卿当然知道,随着革命的胜利,看形势赶浪潮而来的人不少,但他还是坚持那个观点:革命不怕人多,帮助他们提高觉悟才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场景5]临战请缨
斗争李寿凡的前天晚上,张炳卿主持开会,不料龚淑瑶突然提出上台作控诉发言的要求。
这让张炳卿感到不解,因为,在这之前,他与龚淑瑶曾进行过多次交谈,觉得龚淑瑶对上台控诉李寿凡有着某种难言之隐,张炳卿能够理解,并没有打算勉强她。
[解说]可是,在革命路上,李寿凡却是一缕驱赶不散的幽灵,总会时不时地纠缠困扰着龚淑瑶这位决心冲锋陷阵,渴求立功的女将。
这些天来,龚淑瑶一直反反复复地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重现]小时候,龚淑瑶歪在姑妈的怀里,“干爹干爹”地叫李寿凡,这“干爹”也就少不得要把她从姑妈的怀里拉过来逗玩;
龚淑瑶常常高高兴兴地追在李寿凡的身边,去店铺里买这买那;
十三四岁大女孩的龚淑瑶在客人面前对李寿凡只是羞涩地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多语;
在背后,龚淑瑶与李寿凡在一起时,她却又多了几分尊敬与亲近。
[重现]婆婆来到儿媳龚淑瑶的房里,她拉过儿媳的手,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对玉石手镯给她戴上;
在屋后菜园子的竹篱旁,龚淑瑶与干爹、姑妈拉闲话,龚淑瑶十分羡慕地望着婆婆手上的玉镯,阳光下,玉镯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来;
干爹逗玩干女儿:“我的乖干女儿,你就等着吧,到时候,干爹少不了给你一个最好的!”
龚淑瑶包好玉石手镯,藏进墙角的砖头裂缝。
[返回]现在,龚淑瑶完全明白:一方面,这些事全都劳神要命,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去,不管现在有没有人怀疑;而另一方面,作为李寿凡情妇的侄女兼儿熄,还有人认为她真是李家大院的“干女儿”,处在这个过于靠近敌人的前沿位置对她非常不利,没有一个阶级立场的坚定表白就无法交代过去!
[闪现]林主任不止一次在会议上警戒积极分子们:能不能斗倒斗跨李寿凡,就看你们的阶级立场稳不稳,有不有斗争性!
[返回]龚淑瑶提出上台批斗李寿凡的要求,她避开张炳卿的目光,把脸转向了林主任。
[心语]龚淑瑶:就算你张炳卿能够理解我,遮护我吧,或许,我还可以哄过林主任,让他不至过于计较我,可是,在我面前还有许多的眼睛瞪着呀!
张炳卿只以为龚淑瑶要求上台控诉发言是承受了来自林主任的思想压力,因为刚才开会之前,林主任还问过“龚淑瑶是不是地主干女儿”的话,张炳卿作了否定,于是,他又试着为龚淑瑶解脱:“你是不是掌握了李寿凡的新材料?”
龚淑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的话...你承担的任务已经很重了,”张炳卿接着说,“那就这样吧,这次上台控诉的人安排得很满,到时候看情况再定,这样该行了吧?”
“不,最好还是在这里确定下来——我准备揭发李寿凡强占民妻的罪恶,这事我最清楚,由我揭发更有力量,”龚淑瑶振振有词,“革命干部理所当然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坚决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
“很好,就得这个态度!”林主任立即拍了板,大家也随声附和,还很有兴趣期待听到这强占民妻有什么新材料,既然如此,张炳卿也就没有提出异议。
[场景6]斗争大会
张炳卿主持斗争李寿凡的大会,同样采取了那种普遍风行的模式。远近各乡来的群众不少,甚至还有邻县来看热闹的人,足见李寿凡目标之大。
学校里挤不下人,会场只得临时转移到河滩上,李寿凡被押着跪在一个高台的方桌上面。
控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张仁茂首先发言,他揭露了李寿凡与农民协会对抗的罪行,从施小惠收买人心,到隐瞒田产,到疏散浮财,到畏罪潜逃,说得条理分明。可惜没有扩音设备,离得远的人都听不清楚,只能跟着台上的人呐喊助威。
接着上台控诉的便是龚淑瑶,她说得很激愤,好像还抹了眼泪。
龚淑瑶同时负责带领全场群众呼喊口号,她抓住每个控诉人悲痛故事的紧要关节,不断振臂高呼,很快把人们的情绪推向一个又一个愤怒的Gao潮。
打倒李寿凡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斗争由怒斥到指戳,到最后的挥拳舞掌,张炳卿不得不阻拦着那些热衷斗争的积极分子近前。
斗争会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办事处林主任宣布胜利结束,才将李寿凡押下台去。
[解说]这次斗争会开得成功,彻底扫灭了小镇旧势力代表人物的威风,进一步鼓舞了分得土地的农民的革命热情。同时,革命的浩大声势也慑服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干部们的权威随之陡长。
这次斗争大会从宣传发动到胜利结束,龚淑瑶表现得十分出色,她积极主动地支持了张炳卿,两人的配合得十分默契。
龚淑瑶对张炳卿办事的能力依然信服,作为女人,在她眼里,张炳卿那令人爱慕的男性风采也依然未减,只是,这些影响不到她为人处事的根本态度:满嘴公道是假,不亏自己是真。
13
[场景1]婉言劝慰
斗争李寿凡大会刚刚开过,陈家婆婆回到家里就病倒了。接连好些天,龚淑瑶一直没有回家,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处。
陈家婆婆却不能理解龚淑瑶,她像是处在噩梦之中,总是摆脱不掉儿媳在批斗会上那凶狠的影像。
[闪现]斗争会上,龚淑瑶指着低头跪在大方桌上的李寿凡控告说:“大家别以为这地主分子平日里装得老老实实,实际上,他威风十足,一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他每次去陈家,男人们躲到楼上不敢下来,非得让我婆婆侍侯他不可...”
龚淑瑶还一边说一边抹泪,她突然推了李寿凡一掌,厉声质问:“我说的是不是实在,你说!”
李寿凡抬头看了一眼龚淑瑶,他的眼光已经没有了惊诧与疑惑,而是连连说:“实在,实在,全都实实在在。”
于是,打倒李寿凡的口号又响了起来...
[返回]这天,龚淑瑶却突然回到了自己家里。
“姑妈!”龚淑瑶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同情,她想到,有些事情如果适当做点说明,或许婆婆也能够明白一些,“早听说你生病了,但这些天我一直忙不过来,拖到今天,我才请了个假,特意回来看看您。”
婆婆用被子蒙住了头,不肯应声。
龚淑瑶来到床前,轻轻叫了两声,便放轻脚步退出门去:“是睡着了么?那您就好好睡一睡吧。”
龚淑瑶去了厨房,从自己亲手缝织的花布提袋里取出个纸包,打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有片瘦肉,她立即洗菜、生火、烧水、作饭。
龚淑瑶劈劈啪啪一阵,把那块瘦肉剁成肉泥,特意给婆婆煮了一大碗汤。
在婆婆房里,婆婆干脆翻过身去,朝床里边侧身躺着,她不愿意搭理儿媳,心想:忘恩负义到这地步了,谁还听你哄弄!
龚淑瑶搬过一条凳子,在床头坐下,又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姑妈,人生了病,除了药,最要紧的就只有静心休养了——你还是趁热把这汤喝了吧,要不,坏了身子谁也替不了你啊。”
婆婆仍然一动不动,见这情形,龚淑瑶索性脱了鞋,爬上床去,挨近婆婆坐下来:“姑妈,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全靠自己想得开,想明白了,事情就过去了,你说是不是呢,姑妈!”
“哎呀,我说淑瑶你就修点福,积点德吧,别‘姑妈姑妈’叫得我心烦意乱,”婆婆又向床里边移动一点,“你忙你的去吧,让我静静的躺一会。”
“妈,”龚淑瑶知道婆婆不高兴叫她姑妈,便改过口来,“其实,叫您姑妈是我从小叫顺了口,我亲妈过世早,没留印象,让我叫姑妈,我觉得比叫别的什么都来得亲,来得顺心,您就别烦我,好吗?”
“好吧好吧,你叫什么都好,”婆婆闭上眼睛,叹口气,“人真是不死便不得清静...”
“妈,”龚淑瑶只得起身下了床,但她还有话要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不烦你了,可你也会知道,我心里有话,也是一时间说不出来,现在,你就容我说一句好了:李寿凡是他的亲妹子检举揭发出来的,那一天,在斗争会上,我也说了些不得不说的话,可我并没有乱七八糟说别的什么话呀!其实,我心里也能明白,并非不知道李青霞至今还在想着能不能救下她兄长的一条命...”
[重现]陈家婆婆也正在反思暗忖:
婆婆与李寿凡在侧门边缠缠绵绵地说话;
婆婆爬在李寿凡的胸前抽抽咽咽地哭了,李寿凡只得回身送婆婆走了几步,这才去开门走了;
婆婆低头站立许久,抹了好一会眼泪才进屋去。
那个晚上,婆婆送走李寿凡后,陈裁缝父子便出了门,一直到天快要亮时才从屋后的山路回家;
婆婆去开门,她还帮着搬了几次东西上楼;
那父子俩在菜园子又忙乎了很久,再回到屋里时,天已经大亮;
龚淑瑶借去菜地摘菜的机会察看了一下,那翻动过的菜地已经新移栽上了好几种菜秧。
[心语]陈家婆婆:所有这些肯定瞒不过淑瑶,可她这次并没有检举揭发呀!
“淑瑶,你是说,李寿凡那条命还有点救路么?”婆婆睁开眼睛,像明白过来,“妈不怪你,只是心里憋闷得发慌啊....”
“那就得看天意如何了!妈,你就别去想那许多的事情吧,”龚淑瑶不想直接回答婆婆的这些疑难问题,“我是说,李青霞会尽力想方设法的,你还是先喝了这碗肉汤吧,,要不然,再硬朗的人也会顶不住的。”
婆婆终于欠着身子,张口从儿媳的汤瓢上接了一口汤水:“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哎,闷心呢,得等一会儿喝...”
[场景2]处决人犯
不到一个月,李寿凡很快就被处决了,这在小镇人的心理上产生了深层次的震动,拍手称快者有之,嬉笑置之者有之,唏嘘不已者有之。
[Сhā叙,片段]一列持枪的士兵押着几个犯人经过青石长堤,李寿凡被捆绑着走在前面;
隔着一段距离,跟随着许多看热闹的群众;
那几个犯人从长堤上被士兵推到了河滩边,随后枪声响了,犯人倒下去;
李寿凡扑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还朝天叫喊了一句什么,当第二轮枪响过后,李寿凡才栽倒在地上。
在黄大香家里,人们在东扯西拉之间很容易把话题扯到处决李寿凡的事情上去:
“咳,有话说,‘江山易改,天变一时',以前都觉得这话难信,这回可让人见着了!枪一响,李寿凡一个跟斗翻过去啃着了草皮,李家偌大个家业眼见化了水。”
“那枪子儿穿过心肺的滋味定是难受,那天我见李寿凡倒地又翻起身来叫喊了一句:‘痛啊,香缓!'自己要归天了,竟没忘记叫声老婆呢!”
“他怎么就不叫一声陈裁缝的婆姨呢?他们也是大半生的相好呀,到底无情!”
“这是能叫的么?你不见那天龚淑瑶在台上控诉李寿凡与她婆婆相好的事么?这龚淑瑶还真能充积极,把自家婆婆的丑事也能搬到大会上去张扬!常说家丑不可外扬,未必有了这事,她龚淑瑶那脸面就好看不成?弄得她婆婆再也不敢出门了。”
“那干她什么事,她迟早不是陈家的媳妇!不过,这种男女间的事不说还好,便是说了也算不得杀头大罪。”
“人家说的是地主强占民妻,可没说民妻勾引了谁,那有什么出丑不丑的!”
“龚淑瑶说的总还算得上是一回事,你不见姜圣初,他起先要把女儿送给李家,李家不肯,便说是看不起他,后来,他女儿与李家少爷相好,却又说这是在拉拢他......”
这时人们见姜圣初走过来来了,便打住话头。
“咳,命苦呀!眼见着要享福了,又缠上了这腰痛病,浑身针扎似地痛,通晚睡不好,受活磨呀!”姜圣初的风湿痛发作了,一进门来,便夸大其词地宣扬。
“是啊,你也不是年青后生了,早该把那条不是纱不是絮的被子换换呢!”有人挖苦他说。
“你知道什么?这病是富贵病呢!我那当干部的女儿把她那条新棉被留给了我,当主任的女婿前两天还送了我一件当军官时穿的棉大衣,让我严严实实地盖上了,可也还是冷得不行,这真叫有福不能享,别是命数快尽了才好呢!”姜圣初说话的真正用意更在于吹嘘炫耀他那难得的福气。
“耐烦吧,可千万别急着走,你女儿女婿孝敬你还没来得及,你再当几年老太爷去死也不迟,这会儿并没有什么人催逼着你赶路的!”又有人笑话姜圣初。
“这你话就落后了,按说,我家满门的干部、领导、功臣,就是比起李寿凡那阵子的身价来,我也不会低的。要挪动脚步,便是人夫轿马别人看着也说不得,可这是新社会了,我哪能去享这种富贵?虚名,虚名,我这些还不全是些虚名么!”姜圣初虽然在口头上这么说,心里可高兴。
“幸亏你当年没与李寿凡攀上亲家,要不然,说不定你也得与他一路上走,一块尝尝那枪子儿的滋味!”又有人说他。
“那也值!他李寿凡一世吃够了,穿够了,玩够了,两脚一蹬就走了,倒也轻快,我说你那条命还远远比不过他呢!”姜圣初一点不明是非,也丝毫不知隐晦。
“那你就等着挨枪子儿吧,你还以为挨枪子儿是那么好挨么!”没多话说的李松福不觉也搭了一句腔。
“那事可摊不上我,倒是你得当心呢,得罪了龚淑瑶能有什么便宜给你?”姜圣初笑起来,他用词不知褒贬,“你没听人说过无毒不丈夫,最毒还数妇人心的话么?”
“你这是在说谁毒了?”张仁茂想,那一次在李松福家喝酒,听高司令说起龚淑瑶与林主任通奸的事,几个人议论了几句,定是这话传到龚淑瑶那里去了,听姜圣初这几句话就能证明,难怪龚淑瑶要借禁酒的事敲打李松福,她是想封住别人的嘴。可当时,姜圣初自己也是参与议论的一个呀,他能去打小报告?张仁茂想试探一下,“你这种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呀!”
“人不毒是没有用,整不了人没人服,帮不了人没人信,我这话就是拿来说她龚淑瑶也不能叫做‘随便’!”姜圣初果真是信服了龚淑瑶,他那次参与对龚淑瑶的议论也是这种态度,虽然事情涉及到他的女婿林主任,但他认为男人能搞到漂亮女人,或女人能偷到有权势的男人都叫做有本事,不足为怪,更不足为耻。
不过,当他把那些议论告诉龚淑瑶时,却也知道把自己说过的话隐瞒下来,这会儿,他说,“你李松福如果怕挨枪子,那就赶快去向龚淑瑶讨个饶,赔个罪,这不就没事了么!”
李松福听姜圣初说话时,气得胀大了颈根,睁大了眼,可就是不知如何回话,黄大香已经听到李松福在背后议论龚淑瑶的事,便踢了踢李松福伸在地上的长烟杆:“龚主任哪能是那种爱计较别人的人,现在大家不都过得好好的么!”
因为许多人在场,张仁茂不便进一步寻问,只说:“圣初老弟,幸亏政府把李寿凡毙了,要不然,一旦他翻过身来,你与他的界线又难划了!”
姜圣初没听出这话的轻重,他说“好划,好划,我那天一个耳光掴过去,这界线就划清了,你们有谁比我更坚决!”
有这话,人们再不好与他说下去,姜圣初站了一会,也没能找出比这更好的话题来,便摇摇摆摆地走开去,谁都知道姜圣初是个斜偏歪倒,说话不上正道的人,大家一笑之后也就了了。
在这种场合,黄大香多是沉默无言,对姜圣初一类趋炎附势的人,在心里十分厌弃,望着姜圣初离去的背影,她骂了句:“这世界上总有不要脸的人!”
[场景3]疑难顿释
张炳卿家晚上,吴国芬把人们在黄大香家议论的情形全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张炳卿一时没有回答上国芬提出的问题,他已经听到了人们对于枪决李寿凡的议论,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并不都能认同这种暴力行为。
他感到回答这些问题是革命无可回避的事,对于黄大香以及与她抱同一种观念心态的人,他不能不作解说,因为,这些人毕竟都心向着他,心向着这场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呀!而就他自己而言,也同样需要构筑起支撑他去努力工作,不断奋斗的理性支柱。
上床后,他仍披衣倚在床头,双手枕着后脑勺独自呆想,看来,这个晚上他是无法入睡了。
[回忆,片段1]李青霞是李寿凡的嫡亲妹妹,而且,兄妹的感情还很深厚,张炳卿能看得出,李青霞很想留下李寿凡的一条命来。
李青霞曾托言张炳卿转告给周朴,很希望这位老革命能够对她的兄长伸手予以救助。
当时,周朴听了,他的心情也很沉重,在房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
过了好一会,周朴对自己的话又作了修正:“我是说,我已献身革命,还怎么能容得下私情,个人自作主张呢??”
可最终,李青霞并没有认李寿凡,还亲手把兄长交给了政府,这难道说李青霞不应该吗?
[片段2]张炳卿早已接受了不少的革命思想,有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他已经认识到,李寿凡的命数在劫难逃,要救助他,谁都无能为力。
在大后山的那些日子里,张炳卿与武工队员常常围坐在烧得霹叭作响的蔸根大火旁边闲谈、说笑、吵闹,以打发那深秋漫长而寒冷的夜晚,他最感兴趣的是听姚太如讲社会发展史,也就完全相信了“人类发展的历史便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那句经典名言。
[返回]此时,张炳卿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想明白了,穷人要翻身,不打倒那些压迫他们、剥削他们的有权有势的人是不行的。这是一场革命,要推翻旧的社会制度,就有必要革掉一些人的性命。是的,尽管李寿凡个人的恶迹不多,民愤不大,也不能完全肯定他有血债,但在小镇来说,李寿凡有财,有势,有地位,他代表着旧社会的统治势力,不杀他还能杀谁?对了,这就是两个阶级的斗争,认阶级而不认人,这就叫阶级觉悟。
[片段3]张炳卿记起林主任对他说的一段话来,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什么投案自首不投案自首,这小子是逃不掉了,走投无路时被抓来的,想自首为什么不早自首?现在他说要悔罪,那是骗人的鬼话,只为说着好听,咱可不上这个当,对敌人慈悲就是对人民残忍,我们绝不能心软手软,不杀他们群众发动不了,还当我们不敢杀,这事得坚决按上头的政策办,什么人来说情也不算数!”
[返回]张炳卿仰头望着天花板:是啊,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然而,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又只有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才能弄明白。可惜的是,关于这一点,许多人却不懂,不光黄大香认识不到,他伯父与身边的国芬也认识不深,姜圣初高声呐喊,其实思想更加糊涂,至于龚淑瑶,她那也算不得有理论水平...
[片段4]那次斗争李寿凡的大会结束下来,在回家的路上,龚淑瑶跟在张炳卿后面,悄声问:“张队长,你说,我今天这发言...怎样?”
“怎样?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张炳卿有些疑惑,“是不是林主任说了你立场没站好?”
“不是,可他不是跟你说过要看立场?”龚淑瑶解释说,“我想我也得有个坚决的立场才是,这不对?”
“当然对,可你...” 张炳卿却没有把话说下去。
[心语]张炳卿:你搬出李寿凡与你婆婆的事来,还哗哗掉泪,这就叫有立场么?
“你是能够知道我的...”龚淑瑶无意把话往深处说,“我真是没有什么水平,往后,你可得多多帮助我啊!”
再想想,张炳卿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你能够争取进步,这就很好!”
[返回]此时的张炳卿感到了一种疑难顿释的快慰,他连叫了两声“国芬,国芬”,国芬睡熟了,他又拧了妻子一把,弄醒她说,“我说,这道理要从大处讲起才讲得通,一人一事是说不明白的,你说是不是?比如...”
“你睡吧,还比什么,别烦人了。”吴国芬翻过身去又睡了。
“你非听我说不可,”张炳卿又把吴国芬扳转身来,“我先跟你说了这道理,明天你去大香婶家就有话说了。”
“这干部是你当还是我当,你自己去说不就是了?”吴国芬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你刚才就这么亮着灯翻来复去地想了老半夜?你也真是...鸡都叫过了,快熄了灯,睡下来吧,我听你说,明天我再替你去跟香婶说好了。”
可是,第二天吃过早饭,吴国芬却对张炳卿说:“香婶那里还是你自己去说吧,你那些缠缠绊绊的道理我说不清。”
“昨晚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张炳卿奇怪地,“怎么一爬起床来又变卦了!”
“你说的那道理,乍听起来也没有什么错的,可谁知道香婶听不听得进去?”吴国芬不止是有一种没把握的感觉,而且,也还有一些疑惑,“你若真听我说,我看你那些道理跟香婶去讲也使得,不去讲也使得,她又不像你一样吃干部饭,还非得让她弄清楚那些道理不可么?”
“你认为这提高阶级觉悟就只是干部的事吗?”张炳卿可不这么认为,还有些惊怪,“你的思想怎么越来越落后了!”
[场景4]捅下漏子
在工作中,张炳卿坚定不移地用他这套深信不疑的阶级斗争理论向群众展开了宣传。
张炳卿又一次在群众大会上说到:“有人认为李寿凡和气,满脸堆笑,施舍大方,也不一定有血债,那意思是可以不杀,我认为,如果只就他个人的行迹而言,不杀也可以。但是,比如打仗,士兵免不了杀人,而军官就不一定要亲手杀人,究竟谁的罪恶大呢?再说,李寿凡临死时并不甘心失败,他倒地时喊了句什么话?有人说他在喊他老婆,其实不是,我听得很清楚,他是在喊:‘痛哉,苍天!'那是在为旧社会被推翻而感到痛惜,死时还在喊天叫地!现在,我们不是还有好些人害怕变天吗?不杀李寿凡不足以安定人心,我们的江山就坐不牢!”
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应该说这话并无多少错处,但这个理论的极端者、滥用者和盲从者却大有人在。
龚淑瑶听了,总是不失时机地向办事处林主任做了反映。她说,“炳卿同志说话太不注意了,说什么李寿凡本可以不杀,还说我与圣初伯的控诉也不在理上,这不是在长敌人的志气么!”
“他妈的!这小子,我早看出他的问题来了,那次斗争李寿凡,他的态度就不坚决,” 暴风骤雨般的革命斗争带给了这个农民在小镇上说一不二的权威,林主任窜起身来,瞪圆了眼睛,“他是认为我们杀李寿凡杀错了,这立场有问题!”
[心语]龚淑瑶没出声:这一回,张炳卿恐怕要遇上麻烦了!
龚淑瑶见林主任勃然大怒,害怕捅大了漏子,而且,真要说,比之张炳卿,她对李寿凡的死很可能有更多的感慨,便赶紧说,“公开说李寿凡杀错了,这种话量我他也不敢讲,只是...只是他那话的意思讲得不明不白,他说还是说了句杀李寿凡有必要这话的。”
“这不是什么明白不明白的问题,我就听他为地主分子鸣过冤、叫过屈,什么李寿凡是投案自首啦,真他妈那巴子!”林主任越说越上火,他转了一圈,朝桌子上猛一巴掌,“你去给我把他叫来,老子先撤了他,别让他到处胡说八道!”
可龚淑瑶才不会傻到真去叫来张炳卿,眼下,在这两位权威之间,她还想不到有放弃严守中立的必要。龚淑瑶没有说话,倒是笑了一笑,甚至,她那脸色,她那笑容所表达的倒像是对面前这位愤怒者的一种劝慰,作为他们的手下人,龚淑瑶希望领导们的关系能够和气与融洽。
14
[场景1]正面冲突
第二天,张炳卿坦然地来到林主任面前,他很想找机会全面阐述他认定正确的阶级斗争理论,然而,这立即引发出林主任极大的不满,他把昨天听到的反映哗啦啦地全倒了出来,大有问罪之势。
张炳卿一点都不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但是,他越是解释,林主任听着就越是不耐烦,他连连摆手:“你不用说了,不用说了,对敌人就是个斗字,斗得越坚决越好,谁转弯抹角给地主说话,我就对谁不客气!”
张炳卿不能见风使舵,更不知敬奉权威,心底里也很有些恼火,见林主任十分不屑地把身子背转了过去,他觉得跟这种人再做解释也是多余,于是,他瞟了一眼林主任的背影,一转身,便从办公室退了出来。
张炳卿已经走远了,他可能没有听到,可是,住在隔壁房子里的龚淑瑶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林主任还在大声地叫嚷:“滚吧,你滚吧,你这就给我滚开去,我看你过去的表现,这次不想处分你,下次可得当心——”
林主任转过身来时才发现:“怎么?你他妈的,你竟敢就这样敢走了,张炳卿,我操你奶奶,老子不撤下你来我不姓林!”
人是诸多环境因素造就的。小镇成了全县土改的先进区,革命带给林主任这个质朴的农民在小镇上说一不二的权威,他工作积极,革命真诚,更多地体现为对上级的绝对服从和对下级的严厉训斥。
[解说]起初,龚淑瑶并不想要得罪谁,更不能说她想要取张炳卿而代之的用心有多深多远,她只是感到张炳卿的那些话与当前*的气氛不相容,而且牵涉到她,因此才作了汇报,这也只是争个积极,讨好一下顶头的‘一把手’而已。
现在,见到林主任竟然是如此大发雷霆,那愤怒的严重程度是龚淑瑶没有料到的,实在说,她并不十分赏识这个‘大老粗’的简单,但是,她十分的明白,这无疑是张炳卿即将下台的最权威的告示。
龚淑瑶在想,一旦龙虎相斗,那肯定有好戏看了!想着想着,龚淑瑶的心绪有了好些的兴奋。她清楚地意识到,在小镇判断是非好坏,掌管升迁得失的早就不是你张炳卿而是林主任了。
[心语]龚淑瑶:你张炳卿定要任性而为,真这么下去,再有本事,往后的路也很难走下去呢!
但奇怪的是,在这段时间里,龚淑瑶对张炳卿反倒变得亲近起来,而且,与张仁茂、吴国芬又有了较多的接近。
[评说]龚淑瑶原本没有伤害张家人的意思,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对于张炳卿的可能落入困境,她并不感到愧疚,她认为这不在于她向领导反映了情况,那是无可非议的事,问题在于:她已经越来越感觉到,张炳卿的确实有些不合时宜,而且,他们张家人的处事也过于执拗。这么说来,龚淑瑶对张家人的亲近倒是要算做一种感情抚慰了。
有如张炳卿在一些事情上为龚淑瑶辩护时,总难免带上对异性的宽容与关照一样,龚淑瑶见到可能取代张炳卿的机会时,也同样有着情感上的粘连。
但另一方面,在工作上,龚淑瑶表现得更为卖劲了,而对张炳卿的有关情况却又不失时机地、十分主动地反映给了林主任。
在龚淑瑶的潜意识中,正不断地生长出对权力的渴望。
如果说龚淑瑶的内心还有些忐忑犹疑的话,那只是她眼下难免有些担心:一旦张炳卿落马,她有不有能力取代张炳卿在小镇人心目中的威望呢?
[场景2]波澜叠起
在小镇干部会上,张炳卿又一次讲到:“...学政策,学理论十分重要,这如火车行驶离不开轨道。我们如果不学习,光凭热情,左右都可能出轨,以至给革命带来重大危害,尤其是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就更不能居功自傲,以大老粗为荣。”
这些话听来颇有些影射之嫌,很快就经龚淑瑶之口传入到了林主任的耳里。
在家里,林主任又从姜银花的口里得到了证实,林主任十分恼火,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了,顿时破口大骂起来:“张炳卿这小子太狂,上头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这就是轨道,你张炳卿还能另外有什么政策理论?你说大老粗不能当领导,你妈的,等着瞧吧,老子就非得让你服我不可!”
姜银花在一旁听着,吓得不敢出声。
姜银花与龚淑瑶在一起时,她不由担心地说:“淑姐,我家主任发大脾气了,真是吓死人,你就不能去劝劝张队长么?让他往后再不说那种话了才好呢!”
“是吗?主任发脾气你害怕什么!”龚淑瑶笑了,“我说,银花妹你也真是多心,他们当领导的哪能没有一点争论?那中间的是非我们一时也弄不清楚,你去说,他们反而会当你是多事的!”
姜银花惊异地望龚淑瑶一眼,低下头没话说了。
其实,张炳卿那番话是在县里听周朴说的,刚一解放,周朴担任了县长,后来,上级又委派了一名县委书记,这样,周朴就难说是一县之长了,有个本地干部不服那位大老粗书记的调遣,上任的新官便烧了第一把火,他不仅把那名本地干部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出来的话还让原来周朴手下的人听着很不是滋味:“识得几个字有啥子了不起!你们见过什么叫枪林弹雨?过长江那阵子,炮弹就在船帮上开花,老子是舍下脑袋,不要命来到你们这地方,可你们那时在干什么?不就是东躲西藏,偷偷摸摸地闹了一阵子?现在,我能给你派个工作算是老子开恩,你们还想跟我讨价还价,没门!”
周朴跟张炳卿说起这些事情的时侯,头仰在竹躺椅上一连摇了三四下:“这不只是什么南北干部之间的磨擦,也不只是低估了地下工作的成绩,这反映了那种农民起义占山为王的思想意识!”
于是,他从革命的性质说到干部的素质,又从共产主义的理想说到教育农民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由此,他才强调了学习理论知识的重要意义。
张炳卿觉得这话有道理,所以就搬到小镇的干部会上来了,他这样做,同样是不愿意自己永远当一个大老粗。说他这是为了影射林主任,还不如说他是从林主任身上见到了自己和许多基层干部共同的不足,感觉到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就很有可能给革命带来某种危害。
张炳卿也有与龚淑瑶个别交谈这些理论问题的时候,每次,龚淑瑶总是认真地倾听,脸上还带着笑容,不时地点一点头,但实际上,她已经很少有以前那种忠诚而激|情的和唱了。
实在说,龚淑瑶从来就没有过探讨理论的兴趣,现在,她更不愿意装摸作样地当张炳卿的学生,遇到这种情形,她往往是借故客客气气地告退,比如,她突然说:“哎呀,你看我就光顾着听你说话,把向县里汇报的事情也忘了,让主任知道,又该挨批评了——我倒是觉得你那话没什么错处,可我没有什么理论水平,那你,那你就不能听上面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吗!”。
这时,我们还不能说龚淑瑶对张炳卿已经全无一点关照之处,在她的内心深处同样不能认同林大块那种生吞活剥的教条,然而,她所见到的却是,张炳卿死钻在‘牛角尖’里不肯退下来,或者说,他硬是要拿着鸡蛋要去砸石头,也实在是不明智。
总之,过去张炳卿那种男性的英武雄姿与权力的辉煌光彩,在龚淑瑶的眼里正逐渐地暗淡下去。也许,在龚淑瑶心里还可以为张炳卿感叹伤神,但又不能不为自己庆幸,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什么错处?只能说是她这“渔婆”的运气来了!
从龚淑瑶那嘴角边逐渐显现出来沉稳而又自得的笑容足以说明,这时,她已经见到了自己前途的光明!
15——16
(续前面第14章节)
[场景5]事出有因
受了一顿臭骂,张炳卿脸色阴沉地回到家里,为了克制情绪的冲动,他坐到张仁茂旁边,帮他编制起竹器来,他有一两年没有干过这种活计了。
张仁茂看在眼里,料定侄子准是与人起了冲突,他早就预感到这是迟早要来的事,因为他认定,龚淑瑶之所以刁难李松福,只不过是杀鸡吓猴,到底会冲着他张家人来的。
前些日子,高司令从食堂拿了几斤“节余米”送给一个以前与他相好过的女人,平时,这女人也去过高司令那里几次。
于是,龚淑瑶把这件事情在干部中一宣扬,借此机会将高司令赶出了办事处。
高司令到这时才恍然大悟,龚淑瑶平时口里司令长司令短地叫得亲亲热热,心里还是没有忘记给他掌嘴敲牙。
他当即找到张仁茂,挥手舞足地说:“仁茂兄,龚淑瑶这骚狐狸你得防着呢,那次在李松福店子里喝酒,我说她与林大块睡觉的事肯定让她知道了!我的饭碗不是给砸了个四页八块?我就后悔当初没在床上拿下这对狗男女,都说捉奸要捉双,捉不到双自讨耳光,这话应证了,我这嘴该打,不记教训,不记教训!”
在张仁茂面前,高司令连连给自己‘啪啪啪’打了三记耳光。
现在,龚淑瑶要清算人,高司令这叫做在睡梦里给人踹了一脚,醒过来已经跌落在办事处的大门外,奈何不得谁了。
[Сhā叙]张仁茂并不是个多嘴多舌,喜欢背后议论别人的人。那一次,在李松福的面食店里多喝了两杯酒,与高司令天南地北拉起闲话来。
这时,姜圣初来了,他不喝酒,只是三天五天来吃碗米粉,米粉吃光了还舍不得放碗,又自己动手去舀一大勺子汤,端过来与人说话。不管话从什么地方说起,他总会牵扯到那让他增了光的女儿和女婿身上去。
高司令听着忽然“扑哧”一笑:“你那女婿什么都好,就是样子太老了一点儿,与银花站在一起就像干爹干女儿似的,这个可委屈你家银花了!”
姜圣初‘哈哈’一笑,高声斥骂高司令:“蠢货!你就不知道男爱色,女爱财?男子不言丑,老一点有什么要紧,说起来,这还是我家银花的福气!”
高司令乘着酒兴,嘻嘻嘻嘻地笑起来:“哟哟,你这还叫做有福气?也是,你女儿不仅有干爹心疼,还有个干妈护着呢,她这福气可就大了!”
接着高司令半明半暗,有滋有味地说出了龚淑瑶在林主任那里过夜的事。
[解说]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清一色的老光棍,又是街坊邻里,平时嬉笑挖苦惯了,说起话来全无一点政治用心,几杯烧酒下肚,话一扯到女人身上来,不免又馋又恨又兴奋,似乎只有在背地里把女人骂个痛快淋漓,才算得心满意足,在这种情况下,他张仁茂也是Сhā了几句话的。
只是,龚淑瑶想要直接找张仁茂的麻烦,一时间还不好下手,于是,敲打敲打李松福这老实人以及高司令这个拖着点毛病的人,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返回]想到这里,张仁茂是哑子吃黄连,后悔不已。
[心语]这不是把侄儿也给牵扯上了么,那次怎么就糊涂了呢!?
15
[场景1]合家议政
[承前]现在是哑子吃黄连,张仁茂有苦不能言。他只在心里骂着:“这个坏婆娘,够歹毒!”
就这样想着,整个一老半天,叔侄两人都埋着头编织竹器,竟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吴国芬弄好了饭菜,她早看出这老少两个男子汉心里有了愁闷,便摆了点酒:“吃饭吧,工夫能那么缠手——怎么,你们都没话了?真是对付不了龚淑瑶那个女人?”
“你瞎说些什么?这不干龚淑瑶的事——伯,我们吃饭吧,”张炳卿丢下手上的活计,“我今天与那姓林的北方人顶了牛,他太没水平了!”
“挖你墙脚的只可能是龚淑瑶,”吴国芬却持不同意见,说,“他林主任不必顾忌你,你也没有碍着他什么事。”
“碍事的是你伯呢!”张仁茂站起身来准备吃饭,“那禁酒的事,我昨天不是关照过你,让你别去过问么?龚淑瑶是冲着我张家人来的,我听到过,也说起过她龚淑瑶一些闲言碎语——这酒我往后真是不戒还不行啊!”
“伯,这其实不干酒的事,喝一点吧,”吴国芬把张仁茂推开的酒又端回来,“全怪龚淑瑶这个人的坏心眼太多了。”
“别疑神疑鬼的,我见她待我们家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张炳卿仍是坚持着说。
“我见她对人好起来便有点担心,她总得为着些事才会对人好的,”吴国芬给丈夫盛好了饭,“你不见她对婆婆,对男人也都是这样的么?以前她没想离婚时,便没听她说日子过不下去,还与婆婆同进同出,在街面上摇来摆去;可一提离婚,便了不得了,寻死觅活的;没离掉时,又与丈夫一块去上夜校,那样子还算得亲热;当上了干部,她多次把包办啦,虐待啦,什么话都抖落出来;领导不让她离时,又好象她从未想过离婚的事;现在呢,她又有好几个月不回家,像是要与家里人划清什么界线似的;她是想着这干部已经当稳了!她对我们家,以前不也就是时冷时热的么?”
“你别想得太多了,她能起得了多大的作用?”张炳卿虽然也能觉察出龚淑瑶待人的冷热态度,但并不看重她的能耐,“她要是使鬼作怪,也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关键的问题是姓林的不讲道理,他总是一手遮天,我今天可没有买他的账,他要如何便如何,我这竹艺活还捡得起来,也不愁没饭吃!”
张炳卿准备硬顶,他这人的缺点就是没有应变的灵活性。
吴国芬则拿出了一个对付龚淑瑶的办法:“我们暂时不要去理睬这件事情,让李松福拖下那罚谷不交,就一句话,得吃饭,拿个'穷'字软硬顶着龚淑瑶,我算定她也奈何不得,她能来掀店铺吗?她真敢,再与她论理!”
“那不是难为了李松福吗?”张仁茂摇头说,“李松福没那份心劲,香婶也不会同意的,她不只是在那酒里搭了份计,她更不愿意的是看着让李松福遭受这种夹棍。”
“这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国芬自告奋勇,“这话就让我去跟香婶说好了!”
[场景2]相互窥测
办公室里,龚淑瑶端坐案前,她在细细地品味着一杯甘甜清香的头春茶,思量着。
[解说]龚淑瑶在这件小事情上与张炳卿较劲很是精明。事情小,进退方便,中间夹个李松福,还牵扯上林主任,她就能好歹不直接与张炳卿冲突。此时,她还不想贸然得罪张炳卿。
在龚淑瑶的头脑里不断翻腾涌现出林主任和张炳卿,还有李松福、黄大香和吴国芬等人的影象,就像一盘棋子。
[解说]这时候,如果张炳卿依着吴国芬的办法去对付龚淑瑶,那她很有可能面临被动的处境,甚至还不能再把李松福叫到办事处去刁难。
龚淑瑶没忘记上次向林主任告状不灵的情形。
[重现]龚淑瑶来到林主任房里。不料吴国芬也在座,她低头思量一阵,还是向林主任告了一状:“这李松福明摆着煮了酒,可他就是不认,还骂我是假积极,没当几天干部就怎样怎样,遇着这种人我可没办法!”
吴国芬说:“李松福怎么就这么顽固了?他可是全镇子上少有的老实人啊!银花你说是不是?”
姜银花随声附和说:“是呢,我小时候去他那店子里,他总得给点什么的,他这人真好。”
于是,林主任爽快发话:“你去放他走好了,明天再说。”
当时,龚淑瑶想了想,觉得这顺水人情还是不能不做,只得勉强答应了。
[返回]这一次,龚淑瑶也并非是不无担心。
[解说]如果像上次那样,林主任一挥手,让她把罚谷减下来,那又会是件无可奈何的事。甚至,一旦揭开全部内幕,事情还会使她更为难堪。
[浮现]吴国芬闪烁着勇敢与智慧之光的眼神,这让龚淑瑶相信,她完全洞明了自己的内心。
所以,龚淑瑶并没有锋芒毕露,她把这件事又不松不紧地拖了下来,她得看看张炳卿与林主任的关系如何发展,也还想看看其他人可能有的反响。
[解说]除了吴国芬,其他的人并没有掌握到龚淑瑶此时次刻的犹豫心理,
吴国芬真去游说了黄大香,可这一次,她却过份自信,不料黄大香有时侯固执起来也很麻烦。
吴国芬特意找上门去,她对黄大香说的话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香婶,这禁酒的事本来是农协会兴的,应该归农协会管,现在妇联把这事一手全端了去,是想显显权势,摆摆威风。农协会禁酒是为了度荒,现在各地都开了酒禁,就她龚淑瑶借机生事,我料定这件事,龚淑瑶难以摆开来问罪,你只要让李松福硬抗着,都是穷苦人,怕她什么,甚至,就干脆把背后议论那些的话也给掀了出来,也坏不了大事。堵得住堤口还堵不住人口呢,究竟有事没事,她龚淑瑶自己心里能不明白么!”
当时,黄大香拧紧眉头,认真地听着,但她一直没有说话,还摇了几下头。
为这件事,黄大香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个通晚,她始终觉得吴国芬这办法并不妥当。
第二天一早,她找来吴国芬,对她说:“我没料到这煮酒的事还会惹恼那个北方人,当初真不该逼着炳卿出面说话,结果连累了他,你再让我们在这件事上硬顶,那会更加叫炳卿为难,我看,只要事情能够了结,还是早些了却为好,反正我们的脸面不用看重,跟人多说些好话没有什么紧。”
黄大香下定决心打算自己放下脸面去求人。她认为:从长远处看,张家人犯不上与龚淑瑶一般见识,这么隔山隔水地斗法,也不会斗出什么好结果,她龚淑瑶不过是个女人家,怎么也强不到张炳卿的头上去。
不管吴国芬如何争辩,最后还是没能拦住黄大香。
黄大香撇开国芬,决心自己与李松福出来经受些委屈,以了却由她引发出来的恩恩怨怨,免得再生出后患来。
[场景3]四处诉求
黄大香去找的第一个人是姜圣初。当时,姜圣初满口应承:“这你放心好了,明天我与银花说一声,保管没事,让李松福罚五担谷,不是让他去上吊吗?乡里乡亲,这忙我帮下了。”
可是,第二天黄大香再去姜家时,刚一进门,姜银花便起身叫了一声“香婶”,低着头,侧着身赶忙从一旁出门走了。
大概,刚才这父女俩已说到李松福的事,从姜银花为难的神色看,黄大香料想她大概无能为力了。
果然,姜圣初改口了:“哎,我看呀,他李松福的事你香嫂子就别去管了。这件事不在银花的份内,她刚才告诉了我,这事你得去找龚主任,再说,李松福这人也太小量了,我欠他一碗面钱,他问过我好几次,我还能少他一碗面钱么!”
姜圣初说这种小心眼,少见识的话,那无非是想要遮掩他的办事无能。
[Сhā叙]刚才,当姜圣初让女儿去替李松福减下些罚谷来时,姜银花无论如何不敢答应,虽然她负责小镇妇联的工作,禁酒的事她完全有权管,但龚淑瑶早就封住了她的嘴,她甚至不敢再去向自己的丈夫提这件事,看来,黄大香是指望不得这位曾经是她从接生的水盆里捞救上来的主任夫人了。
至于姜银花留下话说,这件事情得去找龚淑瑶才行,这只说明从中作梗的果然是她淑妹子。
黄大香怎么也想不到李松福会与人在背后去议论龚淑瑶。
[心语]黄大香:这个可怜而又可气的李松福!你这不是撞着了鬼么?平日里,用‘榨釜’也榨不出你一句话来,这回却操上闲心了!可龚淑瑶报复到你头上,那也是作孽,专拣别人的痛脚趾踩!
[Сhā叙]龚淑瑶从小长得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常跟随姑妈,也就是现在的婆婆去黄大香家玩,黄大香总会给点吃的东西,从来没有看轻过她,黄大香不相信龚淑瑶当了官便什么人也不认。
[心语]黄大香:就凭着这一点,我也得去找她问问,看她究竟要怎么办,如果实在不肯给人面子,那也好,我只有上门去找那个北方人了,现在是新社会,当官的再如何气势威风,也不能不让一个与他无怨无碍的女人说几句话吧!
黄大香真的走进了办事处的大门。办事处是将李家大院稍加改建而成,原来那座花岗石的‘八字’槽门被拆除了,在那张红砖砌成的大门旁,挂上了一块青石镇区办事处的油漆招牌。
[浮现]十多年前,黄大香曾两次进过李家大院,当时留给她的印象与眼前的情景不相同:这里已完全没有了那种肃穆幽深的气氛。先前的正厅改作了会议室,正有许多人在开会。
黄大香从侧门绕到后院,她事先打听到龚淑瑶住在后园池塘的右侧,恰巧在这里遇上了龚淑瑶。
龚淑瑶十分热情地迎上黄大香来,把她引到自己的房子里。想必她是猜到了黄大香的来意吧,龚淑瑶倒了水,泡上了茶,说,“香婶今天肯劳动脚步了?请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我马上就来陪您说话──现在正开干部会,我还得去看看,今天您可别着急,一定得在这里吃晚饭,只是没有好招待,能不见怪就好。”
没等黄大香说话,她便匆匆走了,会议小休时她又来过两次,说一时还脱不了身,让黄大香千万得安下心来等她办完事,这实在是没办法,抱歉了。
既然是这情形,黄大香只得答应:“好,好,不急,不急,你忙开会去吧。”
黄大香一个人坐在房里越等越不自在,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可就是不见散会,她不知龚淑瑶这是真忙成这个样子呢,还是在故意摆谱糊弄她。
又过了好一阵,才见龚淑瑶拿着个笔记本子来了:“香婶,今天让您等久了,总算散了会,我这就去给您安排晚餐,我们吃食堂,只用跟炊事员招呼一声就行。”
黄大香赶忙拉住龚淑瑶:“那就千万别添麻烦了,我家里还有事,请你坐一坐,今天我是特地来请你帮忙的。”
“您能有什么让您侄女帮得上忙的事呢?只管讲好了,”龚淑瑶一笑,又说,“还是别着急吧,我去买点菜来,您是第一次上我这儿来呀!”
[场景4]做好做歹
黄大香坚持不放龚淑瑶,龚淑瑶便坐了下来,黄大香开门见山地说,李松福煮的那缸酒,她搭了份计,是治风湿病浸药用的,得请求减下些罚谷来。
龚淑瑶没有马上答复这个问题,却讲了许多热情的话,她并没有忘记小时候在大香婶家玩的事,说一去便自己搭起小凳子爬到货架子上去,那里有大袋大袋的糖果食品,彭家伯伯便给她装上一口袋,还把她抱到手上,又抛起来,逗她乐,这伯伯当然是指香婶已经出走了的丈夫。
最后,龚淑瑶说:“今天你香婶有事找我,我能不帮?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在李松福煮的酒里也搭了份计呢!”
“淑瑶,你是答应帮忙了!”黄大香高兴起来。
“我也不用瞒你,罚谷的事是我做主,你也不用再去找别人说话了,”这说明龚淑瑶知道黄大香已经找过姜圣初了,“只是你该早点跟我讲一声,事情就好办得多,可现在罚谷的事已经定下来,再让我反口,别人能不说我是在讲私情?”
黄大香婉转地反驳她:“你知道我这风湿病是多年了,离了这酒药便很难过得去,我还以为制药酒是不犯禁的,真是糊涂了。”
“煮酒浸药不算犯禁,但得经过批准。别人如果都这样先斩后奏的话,那政府有许多的事就无法办了。”龚淑瑶同样婉转地顶回了黄大香的辩解,但她只是卖个关子,讨个人情,“哎呀,香婶,这你就放心好了,你的事,我再为难也得办的──别急吧,我还是该去厨房弄点菜来,今天开干部会伙食比平时要好点呢!”
“你能答应帮上我这忙就比什么招待都好,比什么人情都大呢,”黄大香再次拉住龚淑瑶,再三求告她说,“你就让我早点儿回家吧!”
“你搭了多少米呢?”龚淑瑶问。
“一斗... 还多,差不多一半。”黄大香说。
“一半?那就该是二斗了,”龚淑瑶看出黄大香在虚报数目,但她还是笑着答应了,“那我就给你减下两担罚谷来吧,要不,干脆免一半好了,只是悔过书恐怕不能免,我总得向上头有个交待呀!”
黄大香不料一下子就减掉了二担半谷子,这事作主的真是她,于是又试探着说,“你知道李松福是个烂真厚,烂老实的人,你不也减他一些?他会记着你这好处的...”
“我知道你香婶是个好心人,”龚淑瑶却并没有点破这是香婶对李松福的特别关心,只说,“我也说松福大伯是个大好人,可这一次他那态度却很不好。你知道他煮酒哪能只有这一次?以前那些他不承认,我也就放过了他,这次罚谷的事,说罚得轻也不算轻,他家不是什么大富户,这我能不知道?说罚得重也不算重,我在县里开会,听说其他地方罚得还要重,对敢于对抗政府的人拉去游街的还有的是呢!我那次好好儿跟他说,他反倒骂我是假积极,我没想着一定要在他面前讨个好,卖个乖,做个情,可他也犯不上跟我生出意见来呀!当然,我不会计较他,真要计较也不是这么个计较法,我知道他只不过是听了别人的唆哄,要不然,也不会对我这样做的!”
龚淑瑶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软硬兼施就是为了让李松福清醒一点,不要在背后议论她。黄大香也就疏通辩解说,“淑瑶,你知道我这人对街坊邻里都一样,哪个也不敢得罪,也不是非要为谁说个好讨个情,但你认为李松福这人对你生了什么意见,我想他那种人也不会,平日里,我从没听他议论过别人的长与短,这该相信我才好,就说上次为卖酒的事,他来你这里回去,还说起你认得他这个人呢,他哪能全然不知道一点好歹?”
龚淑瑶料定黄大香已经听到一些关于她的议论,她暗示说:“人心是最难估摸的,像李松福这种人实在不是在背后说长道短,论人是非的闲散人,别人告诉我,说他在背后指戳我,我还不相信,可他...你香婶见着我长大,在这个小镇上,我是那种全不顾惜脸面,随随便便的人吗?可有人生出些没牙没舌的话来,喝多了酒说胡话怎么也不该去作贱别人呀!像你香婶,像松福大伯,你们都长我一辈,我淑妹子真有事得罪了街坊邻里,什么时候不能把我叫去教训一通?你们便是骂我几句,甚至掴我几个耳光,我也不能不听,这是为我好么!但如果在背后散播闲言碎语,那有什么益处?我可以不在乎这些,但他们一旦遇上了什么事情,也怨怪不得别人不肯帮忙的!”
黄大香听了这话,虽然觉得龚淑瑶报复心太重,但也能体谅她,做女人其实也很为难。没根没蒂的事有人传得神乎其神,有根有蒂的事唾沫喷得能淹死人,再老实、再本分的男人有时也全然不顾及女人的脸面。就算龚淑瑶与林主任这种事真有,那也是不该传的啊!龚淑瑶平时真还不算是那种全然不检点,不注重名节的女人。
黄大香替李松福赔罪了:“淑瑶,你当了干部,宰相肚里行得船,即使真有人编派了你什么,你也当个不见不怪吧。再说,人的见识学不尽,上年纪的人就能保准没有失错的时候?像李松福这种人是决不会起心起意在背后损人的,这你就放心好了。罚谷的事你能减的话,也多少给减些吧,他家里确实是有困难。”
“我刚才这话可不是针对这禁酒的事说的,您香婶来了,我能不把什么话都拿出来与你讲?你也不必再跟李松福提这些事了。”龚淑瑶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这罚谷的事本来就可以看态度,他认识得好,我们开会时再商量商量,我想还是能减下些来,我为他说些话也是应当做的事,不算是送了人情,公事公办呢──你就让他来办事处走一趟吧!”
“他是应该来的,”黄大香答应了,但她不知龚淑瑶说的看态度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还要从李松福口里追问出张家人的情况来?张仁茂讲过,龚淑瑶刁难李松福是杀鸡吓猴,她担心李松福对付不下龚淑瑶,便说:“你帮了他,他能没句话说?只是这种人常常是一句正话说成了反话,一句溜圆的话从他口里出来便成了菱角剌。上次他在你这里不就是这样?他的本意是家里有困难,拿不出罚谷来,求你放他一码,结果让人听成了说你假积极,对这种人有什么法子可治?难怪都说越老实的人说话越不知轻重呢!”
这时,新来的厨房司傅给龚淑瑶送来了饭菜,龚淑瑶定要让黄大香一块吃。黄大香连连推却,并起身告辞回家,龚淑瑶只得送黄大香出门,又说了好些客气话,她最后才起轻落重地提出:“可那悔过书恐怕是少不了呢,您香婶说是不是呀?”
黄大香本想赖掉这件事,所以,龚淑瑶开始提悔过书的事,黄大香有意回避作答,这一阵再提,黄大香不能不回话了:“可你知道我没读书,不识字,悔过书可怎么写呢?”
然而,龚淑瑶却十分看重这件事,她说:“让人给你写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石贤不是能写么?这也不用花多少钱的,至少也得顾上一头吧,你香婶是个明白人!”
黄大香知道,这是龚淑瑶唯一坚持的条件,连这一点也不答应的话,那不是空计较了一场么?她不会再作退步的。
于是,黄大香笑着点了点头。回到家里,黄大香劝李松福去向龚淑瑶求了一次情,龚淑瑶并没有问李松福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之类的话,反而宽慰了他一番,李松福不敢多搭话,只按黄大香的交待说,那种没根没蒂的事是喝醉了酒说的胡话,事后没有人信也没有人传,因为是酒话,现在还记不起当时的情景来。
关于写悔过书的事,黄大香不愿让儿子石贤知道,只得请李墨霞代写了几句,说煮酒浸风湿药没经批准做得不对,落款则是李松福的名字。
龚淑瑶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深究不得,而且还担心弄僵了难以下台,现在见一吓一哄讨得个人情也就作罢了,那处罚自然也就是象征性的:罚谷一斗,悔过书十份。
16
[场景1]旁敲侧击
悔过书很快在小镇人中间传扬开来。虽然是李松福的名字落在了悔过书的上面,他自己并不在意: “哎啊啊,像我这种没根没蒂,没皮没脸的人,来到你们这小镇子上好几十年了,至今也还没有人给我扬过名,能够遇上这等事,也好,也好,那也是好呢!”
但是,在小镇人的心里谁都会明白,之所以有这种旁敲侧击的搞法,是因为张仁茂等人在背后唱了女镇长的‘鄙腔’,现在,不过是让李松福来代替张家人向她龚淑瑶认错,服小!
这些议论传到黄大香的耳朵里时,其中还带着一些贬损张炳卿的意思,说他怎么怎么的无能无用,竟然让一个女人给踩在了脚下。人们既然不相信龚淑瑶真有那等高强的本事,便有人出来说玩笑话了:“哎呀呀,你们知道些什么呢!有时候,厉害的男人也会让女人翻上去占一点儿上风的,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被压在下面呀,你们吃了咸萝卜,就别去操那个淡心了...”
[解说]在小镇上,煮酒该罚不该罚,罚谁不罚谁,认错不认错,对一般人来说,无伤大雅,除了心疼钱,别的什么全无所谓。而现在,有点面子,又需要争这点面子的其实只有两个人,那就是龚淑瑶与张炳卿,这次罚款件事情所反映的却是一种权利之争,看来,事情到头,张炳卿的脸面尽丢,威风全给龚淑瑶耍了!
为此,黄大香在心里留下很多的歉疚,有时,一个人坐在小摊前,还不免遐思走神。到了这个情景,她才发现,自己给张家人招惹出这多的是非来,只证明她当时的一番好心好意的考虑是完完全全的错了。
[回顾]前天,黄大香从龚叔瑶那里回来,吴国芬立即赶进门来,又再三再四地跟她讲了:“香婶娘,我说你这悔过书是万万不能写的啊,她龚淑瑶真要是肯给你个人情,那又何必定要你去给她张扬这个威风呢?”
[返回,解说]黄大香当时应承下写检讨书的事,本意是不去牵累张家人,可结果恰恰事与愿违,她心里能不气恼和懊丧么?
张炳卿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些无非是女人们的短浅见识,只算得大惊小怪。
自从那天早晨在办事处与大老粗主任发生公开冲突以来,,张炳卿既不肯改变自己认定的观点,既没有认错,也不愿前去作必要的解释和说明。
相反,此时此刻的张炳卿,走在小镇的街面上,却依然显得自在而又自信,甚至,为争脸面,还故意摆出几分大大咧咧的姿态来。
张炳卿与龚淑瑶碰面时,他照例地一笑,并无多话可说,很显然,这是过分低估了这个女人可能生发出来的能量。
[前置,场景2]炳卿落马
果然,禁酒事件不过是权利争斗的前奏,仅在半年之后,更加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便在小镇发生了:上级决定正式设立青石镇镇级行政机构,龚淑瑶竟然被任命为青石镇人民政府的第一任镇长,张炳卿则屈居副职。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小镇人大为震惊,他们一时间议论纷纷,简直还有点惊慌失措,就像天空一下子变了颜色,笼罩下一片阴云来。
[追溯]真要说起来,小镇这个新的权利排行还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片断1]在小镇的街头上,张炳卿与农民们一起攻打警察所;武工队进驻小镇,在青石桥上,张炳卿向欢迎的群众讲话。
[解说]因为,在小镇这个偏远的革命小舞台上,张炳卿曾经带着几代人对世道的强烈愤懑与忧患,与许多穷愁困苦的人们,演出过一幕幕力争改变自己命运的威武剧目,这些人至今仍把眼下的变化,以及对未来的向往与张炳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视他为打江山,闯天下的英雄人物。
[片断2]张炳卿带领那些衣破裙烂的农民闹减租减息,分田分土的场面;张炳卿在群众中穿行,为他们调解纠纷,宣讲革命道理。
[解说] 再说,张炳卿办事也称得上公正,显现出了张家人扶贫济困的侠义,这自然更让那些弱势者深为信服。
[片断3]在办公室里,张炳卿面对林主任的训斥一副桀骜不顺的神色;甚至,张炳卿还对龚淑瑶说:“你就别拿他林主任的话作数!”
[解说]近些年来,张炳卿却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他不明白不敬奉权威绝对不行。他与林主任的冲突已经不是个性的格格不入,同时也因为他对上级政策的不能理解、不能适应、甚至是不肯赞成。
[片断4]具体的人事安排正在进行中:在区政府办公室里,林主任向县里下来考察干部的同志反映了有关张炳卿的情况,末了,两人开始收拾各自面前的纸笔,喝干最后一口酒,把吃剩的几颗花生装进口袋里。县里干部则明确表示:“这你放心好了,张炳卿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是行不通的,我们决不容许有谁当土霸王,搞任何形式的独立王国!”
[解说]用龚淑瑶替换张炳卿已经是上级领导采取的组织措施了,当然,要说这是林主任一手做成,也不是说不过去,在这位北方农民的头脑里,根本没有什么*不*的顾忌。
[片断5]有关人事调整的批文还没有下达,林主任就多次找龚淑瑶谈过话,鼓励她“好好干”,让她“一手把镇上的工作抓起来”。
只是,龚淑瑶自有她的稳重之处,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反正风吹不走月亮,性急吃不得热山芋,她明白张炳卿在青石镇的声望很高,人们不会轻易地信服了她。
[解说]所以,龚淑瑶除了向林主任说些感激领导培养之类的话,在旁人面前则不露一点声色。也因此,张炳卿对即将来临的风云幻变估计不足,还在意气行事。
[场景3]筹划接任
终于,建立青石镇政府领导人员的任命书正式下达。
在林主任的房子里,龚淑瑶看过批文,她放下来又重新拿起,再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龚淑瑶把目光移到林主任身上,脸上缓缓展开的笑容透露出她难以抑制的激动,这是她第一次慎重其事地表态:“林主任,我知道你在一心一意提拔我,今后,我一定会真心诚意,老老实实,听从您的吩咐,好好工作,真的,您叫我怎样我就怎样,决不会辜负您的培养!”
但龚淑瑶又把批文推到了林主任面前:“只是,主任真要这样,还得请你把批文拿到全区干部大会上宣读宣读!”
“没那个必要,这得开什么全区干部大会?没那个必要——你赶紧给我把工作抓起来吧,别再拖拉下去了!”
“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必要...可是,别人能相信这是县里的决定而不是你个人的意见?我是说,许多人会认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的能力也确实有限,今后的工作肯定少不得领导支持,当然,我会坚决按上级的方针政策办事,干出成绩来的,问题是眼下!”
“你,你这是害怕谁了?那个姓张的小子?真他妈的!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吧,出不了事,出了事有我!”
“你是说我怕吗?那倒不是,他张炳卿也没有三头六臂,他的威风全是组织给的,大家不过是把孙猴子当做如来佛来敬仰罢了!只要有了你的支持,我也不会怕谁!我这不是要求你专门为我开个干部大会,你不是说,过两天要召开全区干部会吗?那你顺便把这批文原原本本读一下不就是了?公事公办嘛!”
林主任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往门外走,但是,出门时,他还是嘟噜着丢下了一句话:“行啦,行啦,你一定要这样,那就这样吧!”
有批文在手,龚淑瑶如获至宝,随即行动起来。
办公室里,坐在龚淑瑶对面的文书‘流浪狗’,是个鬼精灵,从小起,如他自己所说,就是个“空手走四方,见奶便是娘”的流浪汉,在外飘荡多年,直至土改时才回到老家落下脚来。为人见风使舵,办事左右通吃。近来,他猜着了龚淑瑶的活动心思与似锦前程,不但热情多了,也客气多了。对当然,龚淑瑶同样见到了他的鬼精鬼怪:
“老精叔,我们的老精真是精灵,这些天你老朝着我发笑,究竟是打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呢?你就不能说出来让我听一听么?”
“没,没有,我能打听到什么——可你也别叫我‘老精’叔,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好消息,可别老是瞒着我才好呢!”
“不叫‘老精’叔那就叫流浪叔吧,你真想听好消息吗?那你就坐过来吧,”龚淑瑶招呼‘流浪狗’,“我还真有话要跟你说呢!”
“这‘叔’字也免了吧,叫老哥不好?”‘流浪狗’走近来,先施一礼,用京剧腔板吆唱:“我家大姐有何指教,请一一道来。”
“我说流浪哥呀,现在,你妹子还真是为难了呢,上级组织决定让我担任这青石镇的镇长,任命书已经正式下达了,你说说,你妹子果真能行么?”龚淑瑶那闪闪的目光逼视着流浪哥,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是一个女人,哪有那种能耐呀?可是,到了这种时侯,我便是想说个‘不’字,恐怕也已经迟了!”
“行,行,你大姐怎么会不行呢,”狗连连说“有谁不知道我们淑姐的能耐?兄弟我向来就十分佩服。”
“是吗?那好啊,我知道你这张嘴能说会道,又辣又甜的——那你就借给我去用一回吧,”龚淑瑶十分直截地提出要求,“我知道,你与张炳卿很要好,我与他也是一样,一向来的关系很好,都是同志嘛,没什么不好的,我想请你去给他传句话,就说我对上级这个任命感到很突然,但现在只可能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了,我希望张炳卿同志能够一如既往,以全力支持我——我心里就这意思,至于该好说还是歹说,那就全由着你了。”
“知道,这种事我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与他张队长有过交往,可实在说,便是亲兄弟,也还出自你两个包胎,各是一条心呢,‘流浪狗’心领神会,“这你就放心好了!”。
[心语]流浪哥眼里:张炳卿这一回会要栽倒在这婆娘面前了,好厉害!
[场景4]派人吹风
单身汉家里是方便说话的地方。‘流浪狗’以兄长、知己的身份对张炳卿张牙舞爪了几句,见对方冷眼相对便很快收敛了。
现在,两人都显出好些尴尬来了,主人低头独酌,话已说没了,客人不喝酒,也无话回应。
流浪哥抬起头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注视着张炳卿。
张炳卿端起饭碗,扒光最后一口饭,站起身说:“是龚淑瑶让你来说这些的吧?那你就去告诉她,我的事情与她没有关系,是姓林的北方人容不下我,其他的人都不必为我操心——我那篾匠活计还捡拾得起来——今天,我谢谢你的招待了!”
张炳卿欲走,‘流浪狗’只得起身相送:“你会知道,这不是我爱管闲事——我们兄弟间说话从来没有间隔,常言说,不怕官只怕管,你既然在林主任的手下管着,胳膊扭不过大腿来,这事已经是覆水难收,没有办法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就不必让我来说,我是为你着想,你就不该为自己找条开阔的路么... ”
“你!你还有多少废话想说...”张炳卿回头订了‘流浪狗’一眼,‘流浪狗’立即闭上了嘴。
[解说]张炳卿并非完全没有估计到被撤职的可能,但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正由于不肯背弃投身革命的初衷,不甘在这粗暴的压力之下放弃认定的观点,这才把事情弄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可现在,权大一级压死人,他林大块要一手遮天,你有什么办法!
[心语]张炳卿走在回家的路上:由他狗日的去吧,姓林的!
[场景5]赌气旷工
带着龚淑瑶被任命为镇长的消息,张炳卿气愤难平地跨进家门。
张仁茂正用围布兜着小孙儿在堂前玩耍,小孙子已经能够拍手发笑了。
张仁茂一边荡着躺在围裙里的小孙儿,一边唱:
划,划,划,
划龙船,
划到河那边,
拾了个破铜钱。
爹要买酒喝,
崽要讨婆娘,
老祖宗没主张,
父子俩吵一场。
吵也吵不清,
只好进衙门;
衙门里板子响,
打在父子俩的ρi股上;
ρi股打开了花,
没钱去买药搽!
张炳卿听着很烦心,说:“伯,你就别唱了吧,她龚淑瑶已经当上镇长了!”
张仁茂一听,顿时哑了口。
第二天,张炳卿没去上班,他果真作起篾匠活计来了。
龚淑瑶则来到了林主任的房子里,她报告说:“张炳卿今天没有来上班,看来,他这是要闹一闹情绪了!”
“妈的!怎么回事?”林主任顿了一会,想想,又觉得该去做做思想工作,“我得看看去,任命的事我还没找他谈...”
“其实,这任命的事早就有了风声,能没有人给他去报信?张炳卿是认为,在这个小镇上,除了他也只有他了,张炳卿是把任命不任命全不当回事,”在关键时刻,龚淑瑶不惜诋毁她的对手,“张炳卿这个人的大毛病就是狂妄,看不起人,根本没有把谁放在眼里!”
“可明天就要召开全区干部大会了,他不来可不好...”林主任感到很有点脑火,“老子真是操他妈的蛋!”
“他张炳卿这正是想着要显显威风,在这个时候你去找他,我就担心你不太好说话,如果让他觉得你亏心亏理,那只会更加助长他那坏性情、坏脾气,说实在话,主任你这次治不下他来,我这镇长恐怕往后也很难与他共事了。不就是么?现在,他竟敢不来上班,这已经是明目张胆地与组织对抗了。本来,上级决定要建立新的行政机构,进行必要的人员调整是十分正常的事,不是什么撤职处理谁的问题,这还得让您跟他去登门请罪么?我看你不如干脆一脚踏定不移,他再倔也不至于真丢了工作去当他那个篾匠的,我料定他到时候还非得掉过来找你说好话不可!”
听着这话,林大块紧绷着脸不吭声,最后一挥手,打发龚淑瑶走了。
[心语]林大块:还罗嗦什么,你这女人也够烦人!
但是,几天后,林主任还是接受了龚淑瑶的意见,在干部大会上宣读了上级关于青石镇人民政府组成|人员的任命通知,并特别强调了服从组织领导的重要性。
当时,与会干部都感到这事来得意外,一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有人还指指点点,把疑惑甚至是鄙夷的目光投向龚淑瑶。
龚淑瑶则坦然自在地端坐着,一点儿不惊不喜不怪,一脸全不在意的神态。
这就使得许多人都猜不出这件事情的究竟来了,而且,由于不见张炳卿到会,还以为他真出了什么大错,现在是上级或者他自己有意要回避与大家见面,难道真是在闭门思过?干部们最终只得带着种种的疑团散去。
区里的干部会一散,张炳卿被人拉下马来的消息变得确定无疑。这个消息的突然而至不能不给小镇人带来心理上的重大失衡。在他们看来,打江山的人坐不到江山是最大的不公不平!
这不仅使小镇一些男人心里愤愤然,也使许多女人不服气。
小镇人认为,这种发号施令的事怎么说也不该由一个女人,更不该由一个正在想着要和丈夫闹离婚的女人来担当。她龚淑瑶有什么能耐呢?开个群众会,张炳卿作报告,她不就配提壶倒水!连喊个口号她也还得时不时地去看林主任的眼色,这也治理得下一个几百上千人的小镇来么?眼看这就要闹大笑话了!
一大早起来,镇长这职位竟然让龚淑瑶这丫头坐上了,她之所以能够当上镇长,小镇人最容易得出的简单结论只能是:她这能不是用自己的皮肉从那个北方大汉的手里换来的么!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7——18
17
[场景1]愤愤不平
姜圣初是最先获知龚淑瑶将要高升的人。他是从女儿姜银花与儿媳周小莲谈话时无意之中听到的,起先,他并不经心,后来听说龚淑瑶这镇长的乌纱帽竟然是女婿主任赏赐给她的,一下子便上了火气,觉得这个北方人把龚淑瑶也是抬举得太过分了,简直欺人太甚,连亲疏都不顾,他勃然大怒地责问女儿:“你怎么就连个龚淑瑶也敌不过呢!他姓林的也真是没拿你当回事,要说这镇长女人能当,怎么就不让你去当!”
姜银花听了这话感到莫名其妙:“这种事如何随意派遣得?我哪有淑瑶姐那个本事?派在我头上也不行呀!”
姜圣初更不信服:“什么本事不本事,她龚淑瑶再如何了不得不也还是个女人?跳起来撒尿都高不过三尺!”
“你还是别跟我吼吧,”姜银花现在有了个对付他爹的办法,“你就不能跟主任说去!”
平时,姜圣初在小镇人面前说话,常常摆出个主任他丈人的架式,皇亲国戚一般,但真见着这主任女婿却又从来显不出威风气派来,林大块的少言寡语反倒让老丈人有些畏葸不前,经姜银花这么一说,姜圣初马上就没声没息了。
但姜圣初怎么也憋不住心头的火气,便上十字街口去嚷开了:“我说这镇子上的男人全死光了,女人也没一个正经点的不成?偏得让只到处跳窝的鸡婆来打鸣催工!”
这一叫唤,马上就有人聚拢来,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说:“什么事?阴阳颠倒了你们也不知道!那就干瞪着眼等着瞧吧,这会儿,你们谁想打听我也懒得说,说了你们也是白听... ”
这时,儿媳周小莲抱着孩子急匆匆来找公公:“爹,林姑爷来了,让你这就回屋里去。”
旁边的人都还想逗玩姜圣初找乐:“什么姑爷不姑爷,你就别理睬他好了..真就不能让他来见你这老丈人么!”
但姜圣初还是从人群里挣脱了出来:“真是要找我吗?他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么...”
姜圣初赶忙回到了屋里,他转了一圈,不见姑爷,这才不高兴地说:“人呢?那姓林的找我有什么事?还了不得呢...”
刚才是姜银花担心父亲在外头乱说乱嚷,便打发嫂子小莲去叫了他回来。
姜银花对父亲说:“主任刚来过这里,说那些旧衣服全都给了你──他已经调到县里去工作,这会儿又忙着收拾行李去了,他还让我告诉你,让你别到处乱说话、瞎操心!”
“这定是你们向他多嘴多舌了,今后我的事不用你们来管!”姜圣初心里有些怕女儿向她男人告状,他把那些旧衣服一件件抖开来,里里面面翻着看着,又问,“他没说让你也跟随去么?”
“他说了让我去的,”姜银花借丈夫的威风来警告父亲,“他说,你今后再到处乱说,一旦惹出是非来,可真没人理睬你了!”
这时,周小莲也在一旁劝说:“爹,人家淑瑶姐可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家,这军属的事也全由着她照顾优待,你就别去街面上说那种话吧,得罪了人可不好说呢!”
姜圣初一想这话很是实在,惹得龚淑瑶翻了脸有什么好?李松福不是吃过亏了么!于是,他抵赖说:“我得罪谁了?你们见我指名道姓说她龚淑瑶了么?不见刚才那许多的人都向我穷打听,我就是不肯告诉他们吗?你们可别把我瞎胡扯上去,让她龚主任知道了,饶不了我还更饶不了你们!”
[场景2]人在低檐
[解说]革命的本来含义就是暴力、激进、非常。但它毕竟只能是一时间的事,不应该是社会的常态。坚持‘斗争’哲学不放,信赖‘马上’坐天下,意欲强行没完没了地不断革命,那只可能带来重重灾难。
在权力的淫威之下,张炳卿已经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张炳卿不来上班,龚淑瑶在心里高兴。借助林主任的权威震慑、整治张炳卿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构想,龚淑瑶料定张炳卿他怎么说也不可能拗过林主任。
[解说]张炳卿的可悲之处却在于,他的问题不止是因为坚持了那套正统的阶级斗争理论,而是推行这个理论的极端势力尚嫌不足,要指斥他犹疑和保守,容不得他来碍手碍脚。
此时此刻,林主任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房里。这个北方汉子脸色阴郁,还流露出来好几分的懊丧:真撤得下这小子来么,他能不去告我搞打击报复?
龚淑瑶就站立在林主任的对面,她注意到了林主任有些难堪的表情,仍在滔滔不绝地向这位顶头的上司大谈自己的施政设想,极力为之加油打气:“...死了张屠夫,不吃连毛猪,你主任放心好了!”龚淑瑶又去倒来了茶,放到主任面前,“现在,他张炳卿已经不是对某个人的问题,而是与上级组织对抗,这不是什么打击报复不打击报复,而是他张炳卿的阶级立场与革命性出了大问题...他真要是不清醒,敢于胡搅蛮缠,也出不了事!到时,无非是我去跟他说,我没想要当这个镇长,他要当,我让开就是!可你呢,我说你呀,你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去找他,那样的话,今后我们大家还能怎么办事!”
“你说这么些废话干啥?”林主任抬头看了龚淑瑶一眼,说:“谁叫你让位了?你就好好干你这镇长的事吧!”
[解说]龚淑瑶所说的这一通大道理,多半是上头灌输下来的,无疑,她也是见到自己的利益已经与推行这个极“左”理论的权势捆绑在一起了。
张炳卿在家里做了几天蔑匠,懊丧不已,老是走神,有时还干脆歇下手脚来发呆。
这是,张炳卿突然把手上的篾匠活计重重地扔向了墙角,站起身来。
“怎么啦?”旁边的张仁茂抬起头来,问。
“没什么,篾折断了。”张炳卿去厨房喝了口茶,回来重新坐定,“不让干就不干,我就不信这篾匠活饿得死人!”
[解说]张炳卿的思想一时僵化,在这种时候,是伯父张仁茂和妻子吴国芬及时给他以安慰,才使他转过弯子来。
张仁茂早已从小镇的政坛上“蒸发”了,但这失落感还不算太重,他常常自我解嘲地说:“一生走过大半了,能遇着新社会算是没有白活,往后的事就让炳卿他们这些年轻人去闯吧,我们这些旧脑筋何必去碍事呢?”
于是,他乐得每天去逗弄一阵孙子,串串门,偶尔喝口酒,篾匠的手艺比以前更勤、更精细。
这时,张仁茂见侄子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理解到张炳卿的心情有多沉重。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心语]张仁茂:眼见这龚淑瑶果真爬到许多人的头上去了!
吴国芬送茶过来。她对丈夫遭遇的挫败,同样不快,龚淑瑶便是取代她而爬上去的。
[心语]吴国芬:让龚淑瑶是靠着棵大树了!她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会奉迎,能听话,好使唤!
[回顾]因为禁酒的事,张仁茂曾经跟香婶说起过:“我们让炳卿出面妥么?这孩子太实在,讲乖巧,他不如龚淑瑶,论灵透,跟国芬也比不得,可他为人正道,就怕正道人会吃亏呢...”
[返回]张仁茂带着篾匠活计坐到侄子旁边,开腔说话:“炳卿,别赌这气吧,你伯一生算得经了世事,人生一世总会有起有伏,往后的日子长着,还是尽心去干你的工作为好,可千万不能这样退下来啊,我给你操持这个家,带好小孙子,我乐意——这不?眼见着他能说能笑,能走能跑了,可以不用再牵扯你们了──”张仁茂掉过头来对国芬说,“你不是说过要去上完高小吗?这会,那你也去上学好了。”
“那话是说着玩的,再去读几年书,我不成老太婆了?”吴国芬是在姜银花接手妇女工作时说过要去上学的事,那是气话,现在更是机会不再,她又有了身孕,伯父却把这事长久搁在心上。吴国芬脸上带笑地说,“伯,你看别把我那话当真吧,再说,读了书,也没人能空出个干部位子等我去坐,我也不想那些事了,但炳卿不能退,这还远远没到编竹筐的时候,千万别让人看出这情绪,笑话我们张家人没志气啊,伯,你说是吗?”
张仁茂只“嗯”了一声,便马上背过脸去,不觉淌下两行老泪来,他被国芬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他见到了侄媳那闪光的心境。
张炳卿低头不语。
[浮现]吴国芬为张家贡献了她的一片赤诚:婚前,在前景不测的艰难日子里,她不顾生死等着张炳卿归来,婚后,她几次丢弃参加工作的机会在家侍奉老人,养育孩子;
吴国芬并非没有理想,她之所以无怨无悔,是她把自己的全部人生追求都寄托于丈夫一身,张炳卿那份工作同样渗透了她的心血;
刚才,吴国芬说“千万别让人看出这情绪,笑话我们张家人没志气”的话时,她是强装出笑容来负痛给丈夫打气,她不愿一家人都栽倒在消气悲观的气氛里。
[心语]吴国芬:如果一旦重抄旧业,在这小镇上,就不会再有张家人的那份风光了。
对此,张炳卿心里也很明白,光为了妻子,他也不能这样窝在家里。
“都吃饭去吧,你们别管我的事,这没什么要紧的!”张炳卿嚯地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话,便进里屋去了,他是不愿让大家都来为这件事忧心。
张炳卿又坐卧不安地拖拉了好几天,总算明白过来:这件事已不是他与龚淑瑶或林大块之间简单的个人冲突,任命假借了组织的名义,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没有了什么大的闹法,可以肯定,谁也不会来为个中的是非曲直作出仲裁。
[解说]真要说起来,张炳卿并不是个心胸狭隘,思路闭塞的人,尽管眼下这个打击确实不小,但也只是一时的愤激,一时的懊恼,他不会幼稚到耍小孩子脾气,想闹出个什么人来劝慰自己几句作为下台的阶梯。问题是,如果要重新拾起这干部工作,还不能不在林主任的权威面前低个头,服个输,这是一件最让他不得甘心情愿的事情。
[浮现]前不久,周朴奉调到省委党校当了副校长,这是上头有人赏识他的学识和才干,但在县里,排挤他,架空他也早就成了事实。
平时,面对许多事都无法过问的情景,周朴最爱说的话是:“事物是复杂的,道路是曲折的,坚持真理当然是革命者必不可少的品质,但从全局着想,有时受点委曲,甚至作点牺牲也在所难免,因为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会是一条直线!”
张炳卿把他与林主任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向周朴作了详细汇报,周朴听后闭目沉思好一阵,最终也不过是泛泛而谈:“...千万别闹到圈子外面去了啊,不过,好在这个圈子不算小,革命的场合够大的,你不可以找机会挪个地方?该想想当时进来的不易啊!”
[返回]张炳卿再次想起这些话来,它似乎不止一种无奈,而是能够给人启示与鼓舞的哲理。
“哎——嘿呀哟!”张炳卿长吼了一声,终于从那张竹躺椅上挺起身来,洗了个脸,重又换上他唯一的那件蓝色干部服,对不免感到几分吃惊的妻子说:“好了,我这就去镇上看看!”
“是呢,你是该去了!”吴国芬望着丈夫张炳卿出门的身影却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场景3]办理移交
龚淑瑶坐到了青石镇新的政府办公室,虽然摆设依然是土改时从李家大院搬来的那套古色古香的长条书案,触景生情,龚淑瑶却感慨万千。
[重现,片段1]革命庆典。一支农民队伍,前面有二十多杆长枪短枪,后面则是一色雪亮的梭镖,从街道上穿过;
小镇的人们纷纷围聚拢来,男女老少一齐拍手,呐喊欢迎;
人们兴奋地尾随着,簇拥着这一百多名武工队员开上青石桥;
龚淑瑶远远地呆望着这面前的情景,不觉心情激动,然而,那脸上的神色又分明显现出好些的沮丧与失望。
[片段2]龚淑瑶一声不响地等在张炳卿的办公室门外:
姜圣初一走,龚淑瑶赶紧进了办公室,先用眼睛对张炳卿笑了笑,才启齿说:“呀呀呀,如果你张队长一天遇上两三个姜圣初,可就忙不过来了啊!”
张炳卿拿起斗笠准备出门,龚淑瑶却杨起一张绽露出几分狐媚的笑脸挡在他面前,张炳卿只得坐下来。
龚淑瑶预先申明:“可这话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呢——”
张炳卿这就不明白龚淑瑶的来意了。
龚淑瑶抿了一下嘴唇,待张炳卿重又坐定,无话找话,“你也该让她去我家里问问呀...”
“是李寿凡寄放了财物在你婆婆手上吗?”张炳卿赶忙问。
“那倒不是,我知道能不检举揭发么?便真有这种事,他们也不会让我知道!”
张炳卿有些失望,他急着要下乡去:“就是这些吧?我知道了!”
龚淑瑶赶忙亲热而又认真地说,“妇女会往后有什么工作要派,你千万得让国芬叫我一声,这才是我跟你说的要紧事!还记得么?那一次,李青霞让我给你送信,这事我可一直没忘呢——后来,在那码头上...我,我是真心想——想进步呢,你别再眼睁睁看着我落后啊!”
“我记得的,还真得感谢你。”张炳卿表示。
龚淑瑶表现得很谦虚:“提感谢的话就见外了,我们都是同志!只是,你上山打游击那阵...警察所把我弄去拷问了一番...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
张炳卿明知龚淑瑶的话有点夸大其词,但只能对她主动要求工作的态度表示支持,“当然...那你就与国芬一起干吧...”
龚淑瑶能察颜观色,话说得适可而止,她拿起斗笠递到张炳卿的手上,情意绵绵地似的:“我是担心工作干不好,才特意来找你说这些的——那你忙去吧,我不敢纠缠你了。”
[返回]青石镇政府办公室。
龚淑瑶那依然红润的手指抚摩着这张暗红色长条书案的雕花边线,不觉轻轻地笑出了声。
[解说]当时,龚淑瑶来这里求张炳卿给她派一份工作,就正是侧着身,倚在这张暗红色书案一角说话的,她对张炳卿也真是怀着一种仰慕的感情,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今天,这位子竟然让她坐了,而且,她料定张炳卿最终还得到这里来听命。
龚淑瑶的估计没有错,张炳卿这不就来了!
龚淑瑶从窗口向外望了一眼,正见着张炳卿在大门口与几个同事一边招呼着,一边踏上了办公室前面的台阶。
“淑瑶,该叫你镇长。”张炳卿进门。
“啊——好,好!”龚淑瑶赶忙抬起头来,迎了上去,“炳卿同志,快请坐。”
龚淑瑶似乎喜出望外,赶忙倒来了一杯茶水,又把那张唯一的办公椅──叫太师椅──搬到房子中间,这是热情待客的架式。
张炳卿没有坐,龚淑瑶也就陪着站立在一旁:“我还没来得及上你家去,有些事情我们往后再谈吧,来了就好,镇上的工作还真是少不了你!”
张炳卿接过茶喝了一口,表示领情,表示随意:“别客气了。”
“这我可不是说客气话──”女镇长给出了一个歉然而又诚恳的笑容,“我没什么能力,更谈不上理论水平,这话,我在别人面前或许不好说,因为组织上已经把我放在了这里,可我却不能不向你说——我真心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和帮助——我知道你与‘流浪狗’相处得好,前些天我特意拜托了他,请他向你转告这意思,他该说到了吧?当时,我真是很愁、很闷,这差使就是怎么也推辞不掉...”
“你这话,‘流浪狗’说不说都一样——”张炳卿没想龚淑瑶说的是否是真话,反正‘流浪狗’传达的却是另外一种意味,“我这不是来了么?你安排我做什么都行。”
“先一起去各村‘跑跑’情况吧,我陪你,算是闲逛,”龚淑瑶朝张炳卿眼睛闪闪一亮,又马上否定了,“不行,下面的情况你哪里不熟悉?就留在家里主持工作吧!”
“那更不适宜,还是给点具体的事做吧,”张炳卿说:“我会尽量做好的。”
龚淑瑶没有回话,不知她听没有听张炳卿在说话。
一会,她像突然想起:“好些天了,我还没有把行李搬过来呢,不过,也不打紧,反正办事处那边的房子空着,没人催让我一定得搬,这好办呢──镇上的工作还和以前一样,大家该作什么就作什么──那我呢,我还是先下去‘跑跑’再看情况好吧!”
张炳卿会意:“你尽早搬过来吧──我的行李简单,卷起来随便放个地方就行——我回家睡,这房子你住会方便些。”
“也好,”龚淑瑶又笑着说,“这抽屉你还是锁好吧,我们在一处办几天公没问题──老同事怎么都好说。”
“抽屉我没有什么用,”张炳卿当即解下钥匙递给龚淑瑶,“该你掌管了。”
“你何必这么性急... ”龚淑瑶虽然估计张炳卿不能不屈服于目前的情势,却不料有如此爽快,她顺手接过钥匙,漫不经心地丢在条桌上,这时,才在那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份什么文件看着,她是在等待张炳卿办理移交。
可张炳卿并没有多少东西需要移交,也没有多少话需要说,他望了龚淑瑶一眼,觉得她那架势还似有期待。
张炳卿便拿回钥匙来,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本子,淡然地说:“这本子是我识字和记录零星事务用的,属个人的东西,放这里没什么用——其他东西都是公物,你就看管好吧!”
“我是说,你不必这么着急,”龚淑瑶斜过来一眼,这才感觉到张炳卿其实并没有臣服她的意思,便拿起扔过来的钥匙,玩味了一会,只得装入口袋。
“炳卿,你听说没有?”突然,她又几分神秘地,“林主任调任县组织部部长了,再过两天便得离开小镇,这下可好了...你说,我们该不该也开个欢送会呢?”
张炳卿早就听到过这个传闻,也相信会是实有其事,他不明白龚淑瑶说起这件事来的用心,这有什么好不好?只是,他此时已无心探究这些,只说:“你看着办吧,我没什么意见。”
“那就到时候再说好了!”龚淑瑶把话按下。
18
[场景1]即席演说
这时,几个同事与附近几家住户过来走动,女镇长马上起身,热情招呼:“正好,张队长来了,你们都进来坐坐吧!”
大家进了办公室,龚淑瑶精神焕发。首先,她有意无意介绍了这几天的工作情况,谈得轻松自在,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泼劲与欣喜展露得淋漓尽致。甚至,还将某兄弟俩争媳妇闹纠纷,找她评理的趣闻逸事也绘声绘色地抖落出来,惹得大伙捧腹不已。
“...小媳妇一进门,便万事大吉。昨天,那婆婆见到我,一时高兴得手忙脚乱,千恩万谢的,出门时,他们拉的拉,拖的拖,就差没把衣服扯破,我跑到了大路口,那婆婆还扭着小脚赶来,硬是把个大包包塞给了我,”龚淑瑶一边说,一边从身旁的提袋里拿出一大包花生瓜子,摊在长条书案上,“大家来了就帮个忙,把它‘解决’掉——怎么啦?光眼睛瞪着不伸手,同事间还客气些什么呀!”
于是,大家立即动手,边吃边夸这花生瓜子好香,一下子便显示出龚淑瑶在这里当然的主人身份。
惟有张炳卿无法附和大家说笑。
[Сhā叙,自由恋爱]在半个月前,张炳卿就知道了那件兄弟共妻的荒唐事,而且,一直牵心挂意,不料问题还没解决,自己却被人撂倒下了台。
这是周家山寨一户世代耕种山土的人家,兄弟俩的父亲曾是张炳卿闹武工队时的战友,还是那次攻打小镇战斗中唯一的牺牲者,女孩的父亲也是闹农民协会时的‘扎根’对象。
哥哥老实勤劳,父亲死后,全靠他供养一家人过日子,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弟弟比哥哥整整小十岁,不久前却‘自由’了个新媳妇,当娘的说,这怎么使得?哪有倒着办事的道理!于是,叫小儿子把新媳妇让给哥哥,小儿子不依,说这得讲个政策。
一提政策,当娘的上了火,顺手打了小儿子一巴掌:“什么政策不政策,人家妹子上山背薯藤,遇着大雨,滑倒在土坎下,你拉上她来,两人躲到炭窑里,她让你‘自由’了一回,这就成你的了?不知好歹的东西,一点不心疼你哥,你从小吃他,用他,他把你拉扯大,倒好,你光顾着自己白天黑夜去‘自由’便不管他了,你从哪里搬来这不讲理的政策!”
为政策的事,弟弟好几次去找张炳卿。这位张叔叔当即表示坚决支持,在讲了一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话之后,还真给了本政策,他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一本油印小本子,那是他与吴国芬恋爱时曾经随身携带半年多,既当识字课本,又当‘自卫’武器的《婚姻法》,他把这东西送给了小侄子,让他去说服当娘的,并答应过两天一定去周家山寨帮他解决问题。
这户人家全都是文盲,当娘的拿着小册子,半晌没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她恍然大悟:“你这猴崽子,竟敢讹诈你老娘!炳队长当年住在我家,“嫂子嫂子”叫不停,他有‘政策’能不上门来找我么!”一气之下,当娘的把那本小册子扔进火坑,小儿子急忙抢到手上,可扑打不灭,眼见它成了灰烬。
一连好些天,张炳卿并没有来周家山寨,这更加证明了当娘的猜想没错:“你猴崽子再不下地干活,别想老娘给你饭吃——你说炳队长要来,怎么不见他个人影子?他是在逗玩你,你连这也不知道麽!”
当小儿子再来找张叔叔时,张叔叔正赌气在家编织竹器,不过,他还是写了张字条给小侄子,让小侄子去找‘流浪狗’办张结婚证。
随后,张炳卿便不知这事情的结果如何,反正那小侄子一直再也没有来找他这位张反映情况了。
[返回,办公室]“喲——有你镇长亲自出马,便是石头破了也能粘合好的,”办公室文书‘流浪狗’把镇长的官名清楚明白地叫了出来,“待那新媳妇生下儿子来,还少不得请你这牵红线的父母官去喝喜酒呢!”
张炳卿注意到‘流浪狗’说话时根本没拿正眼看他,不过,这已经属于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心语]张炳卿:你‘流浪狗’这就担心奉承来不及了么!
“我牵了什么红线!谁还想吃这几粒花生瓜子不成?那是他们自己把事情弄妥的!”龚淑瑶朗声一笑,推卸了这份‘光荣’,“你流浪哥坐镇办公室,婚姻恋爱的事情归你管,请你去坐上席才理所应当。”
“我哪有那资格,”‘流浪狗’也顾虑这份‘荣光’担当不起,申明说,“便是去,人家也会赶我出门——谁不知道我没那大的面子!”
“有,有,这面子你们都有,那兄弟俩双管齐下,生儿子是点火响铳的事!到时,龚镇长坐了上席,你‘流浪狗’就趴桌子底下好了,”说笑的人明白事情的原委,“只是,那孩子往后该叫谁作爹呢?”
“那还不容易?新媳妇与谁拜堂就叫谁作爹,是那当哥哥的吧?”又有人附和说笑,“弟弟得着了实在,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事真算得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你们积福积德了!”
“瞎说什么,你去听了窗?见着‘双管齐下’了?或者是,你们谁在哪家哪户得了实在,至今还有话说不得?”龚淑瑶带笑地指斥她的同事们,“你们管什么闲事呀!吃了人家的花生瓜子,就不知道说几句正经话!”
[Сhā叙,导演共妻]龚淑瑶之所以不肯居功,是因为这荒唐剧全由她一手导演而成。
原来,那次小兄弟在办公室里找着‘流浪狗’,听他说‘张炳卿这条子没什么用了’,又见他把字条递给对面的龚淑瑶,这被叫做龚镇长的却一声不吭,根本不朝那字条望上一眼,便起身走了,‘流浪狗’不肯开出结婚证,小兄弟明白,这时返回去找张叔叔也不会顶用。
然而,龚淑瑶却并不想‘新官不理旧案’,其实,她向来是个敢承担的人,特别是不愿权力旁落他人。第二天,她一早去了周家山寨,那婆婆一见龚淑瑶,便拉她到里屋唠叨起来。小儿子歪着头站在窗子前,样子很倔强。哥哥在屋外瞎转圈,不肯近前,像是要与来客顶牛到底。
龚淑瑶似乎感到了为难,她借口去厨房烧口水喝,把婆婆引了出来,她在掂量事情的轻重,也是清理自己的情绪,最后拿定主意,她的内心深处有着某种十分强烈的情绪。
[闪现]张炳卿与吴国芬结婚时,常常流露出对政策的感激:“这新婚姻法就是好,结婚自愿,离婚自由,完全由自己做主!”
[闪现]可是,龚淑瑶却无法得到这个政策的实惠:她曾经在张炳卿面前掉过眼泪,张炳卿也许同情她,然而那表情显得茫然无助。
[返回]龚淑瑶啦过那婆婆的手,悄声而慎重告诉她:“这自由恋爱是条政策,你可说不得政策有什么错呢,我这并不是要帮你小儿子说话,而是关照你,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千万别闹,你想,如果小儿子一旦与你闹分家,政府给他田,给他土,他要带那女孩子单过,你能怎么办?这更加是政策,连我们干部也阻止不得呀!”
这话一说,婆婆呆着,立马灭了神气,一会,她放声大哭:“政府真有这政策么?那我怎么办呢...你龚干部可得给我做主啊!”
[解说]婆婆的发泼不过是老实加愚昧,她很快就被龚淑瑶把握住了。然而,不帮这家子人还真不行,那会翻天覆地的。该怎么办呢?龚淑瑶并非不明白:哪来什么恋爱自由?我要点离婚自由还至今得不到!这事偏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可不来,他们也迟早会扯皮吵架闹到镇上,弄不好,死人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新官总不能让旧官来指手画脚吧!既然敢来,她心里也还是有数的。这样,她便开始了穿梭外交,好说的话由她说,不便说的话让当娘的出面或说或哭或骂。
龚淑瑶拍着小兄弟的后脑勺,亲切地说:“你还小,不知道成家的难处,妹子家能不要彩礼么?这钱从那里来?你以为妹子真会愿意跟你去住茅棚,挖野菜?难说呢!现在你哥答应了你,兄弟俩积聚些钱,过两年,再找个妹子进门,到那时就能分家了,可现在,你得让他出面当家,兄弟俩有事该好商好量的,你说呢?”
小儿子仍是不服气,龚淑瑶找个借口走开,当娘的便拉长着脸走过来‘三娘教子’:“你这死猪头,让你哥把妹子娶回来,你要与她相好还照样相好,没钱男人三个四个共一个女人,这种事多着,那叫没奈何!你零光掉光,算是哪路神圣?要独占个女人,那好事你梦里去想吧!
“现在是新社会,不兴旧社会那一套了!”小儿子嘟噜一句。
“什么兴不兴,隔壁李老头死了婆娘,父子俩共个媳妇过了十多年,不是好好的,一个屋檐下的事旁人管不了!可那些爬墙跳窗滚草窝,去共别人老婆的单身汉,打断脚秆子还出不得声,你倒好,你哥容下你,你却容不得他!你是想让你哥打一辈子光棍,给你杠一辈子长工不成?你这个没良心的,真气跑了你哥,老娘上哪儿讨吃去?你回话呀,是哑了嘴,还是断了气!”当娘的连连拍了儿子几巴掌,要与儿子拼命,儿子捂着脑袋,吼了声:“人家是与我好,这得人家自愿,你们去问人家吧!”
“行了!”龚淑瑶赶忙跑过来,一把拉住当娘的,为他们解了套,“一家人的事,别性急,我看呀,娘为儿子打算,儿子也心痛娘,可我得说明白,这种事到处都有,可不能到处都说,碍着政策呢!你们有难处,外人心里明白,放过了便好。另外,老二顾及着新媳妇那也没错,结婚自愿也是政策,得她自愿才行。我看呀,真要打通新媳妇的思想,还不能光靠老二一个人,怎么都少不得求人去女方家里讨句话来,女孩子哪能不听从她父母!”
于是,按照龚淑瑶的指点,婆婆第二天就请来媒婆,那是远近闻名的一张巧嘴,能把死人说得活。但是,当她与那亲家公说到要拿大儿子换小儿子时,却被一口回绝了:“你说得好上了天,这也是拿猪胎盘换猪肚的事,我女儿没那么不抵价!”
媒婆被推出门时,她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几句:“你想要个好价钱就该看好你女儿,你光顾着白天黑夜地喝酒,到了这会儿,你女儿与人家不只是让生米煮成了熟饭,而且是烧糊了,烧焦了,你要留下她,那你就拿她喂野猫野狗去吧!”
亲家公气得没话说,随手拿起块竹片赶人,一直把媒婆赶到大路口才回转身子。后来,婆婆打听到这未来的亲家公虽然是位‘牛筋’客,却幸好还是个酒醉鬼,只要舍得用酒浸酒泡就有可能把他化软化开,于是,婆婆领着大儿子提了缸好酒,凑了注厚礼登门,亲家公果然改口,那女孩子却呜呜地哭,当爹的立即骂她,“哭什么哭,女人不就是给人烧茶做饭生儿子,跟谁过不一样!”乘着酒兴他还顺手扫过去一巴掌,其实,这一巴掌是当爹的让媒婆那几句话气懵了,才将气撒在女儿身上的,小女子本来老实,思想当场被‘打’通。
迎亲的前一天,龚淑瑶又去了新媳妇家,对她进行了最后的开导:“你爹生你的气,你自己也明白,你在那家进进去去已经有好些日子,谁都知道你是他家里人。现在,婆婆做主正式为你挑下老大,老二没多说什么,旁人也就Сhā不上嘴,但是,如果你明天显出愁苦样子,拜堂成亲拉长个脸,甚至掉下眼泪来,那就糟了,你还能指望别人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吗!”
新媳妇没有回话,龚淑瑶知道她的抵触情绪打消了,更衣梳洗时,又扯了些安抚话,她再问:记住我的话了吧?新媳妇点了点头。
可龚淑瑶没有参加婚礼,过后才打听到那场婚礼进行得顺顺畅畅,欢欢喜喜。她前天下乡去了解互助组的情况顺便落下脚来,龚淑瑶在说笑中关照新媳妇:“丈夫老实,你别厌弃他,小叔子顺不过气来,你该安慰他,家和万事兴,全靠女人哄,俗话说,一家人共裤穿,莫让外人看把戏!”
[返回,办公室]花生瓜子快吃完了,同事们兴犹未尽,仍有人在拿‘流浪狗’打趣:
“这世界上数贪嘴的莫过你‘流浪狗’,你就不能等那孩子生下来,孩子妈来报户口,你再张口让她拎一袋两袋花生瓜子来么!”
“吃点花生瓜子没事,只是你们都别以为人家会容得下‘多管齐下’,若是再Сhā一杠子进去,*了两个男人,他们一齐打过来,那可难招架啊!”
“‘流浪狗’去没事,大恩人嘛,两个男人一准感激还来不及!只是你也得从后门进出才行,要不,儿子生下来,他爹的名字再加上你,那麻烦可大了,一个月下来,你那一点点薪金,如何负担得起这许许多多的干儿子干女儿呢!”
“我再说话,事情到了这地步,大家都行点好,不要去Сhā什么杠子,也不要无事生非捣乱了,该知道,山里人喜欢用鸟枪说话啊...”龚淑瑶斜过来一眼,正与张炳卿的目光相撞,不由一怔,便把这警戒人的话收住了。
张炳卿一直没说话,他那脸色显得很是难看。
龚淑瑶变过脸来,她口气悠然地:“好了,大家都别说笑了,清官难探家务事,如果不是那婆婆哭着喊着求人,哪个当领导的愿意去管这闲事?我说句冒失话,这中间的难处,恐怕除了张队长,你们就没有人知道了!”
[心语]张炳卿:你龚淑瑶做出这种荒唐事来,还有脸似的,真是没水平!
[解说]乡下人为娶亲嫁女闹得鸡飞狗跳的多,旁人借机起哄,拨是弄非,闹出人命来的也有,龚淑瑶则明白,要兑现婚姻自主的政策极其不易,她觉得这事办得实在。
这时,龚淑瑶打开抽屉,拿出几张文件来,像有什么事情要处理,来客也觉得该忙自己的工作去了。但是,龚淑瑶又把他们招呼回来坐下,慎重其事地交代:“如果我有事外出,你们遇着什么问题就随时与张队长商量——张队长,我这就拜托你了!”
[Сhā叙,鞭长莫及]
傍晚,丈夫没有回家,国芬去镇政府打听。
在大门口,国芬遇着‘流浪狗’,她问:“你们怎么啦,这么晚了,还没下班!”
“怎么啦?”‘流浪狗’嬉皮笑脸,“嫂子你这么早就来找男人?是想办那种事么?别急,你在家等着就行,他跑不了!”
“去你的,放屁拉屎的臭嘴,”国芬推开‘流浪狗’,一脚跨进大门,“粪缸在那边!”
“张队长早走了,真没回家?该不是上别人家‘帮工’去了吧?”‘流浪狗’一把拉住了国芬,“你晚上审问他也不迟呀!”
国芬只得转身走了,在街口,她遇着姜圣初,一打听,姜圣初说:“刚才见他绕小路去周家山寨了,家里出了什么紧急事?”
吴国芬简单答了个“没事”,却不无担心:
[心语]他今天该不是听了人家戳心戳肺的话吧?
[解说]张炳卿对自已的失落已经没有什么戳心戳肺的话经受不起,但那兄弟共妻的事却让他无法平静,而今天龚淑瑶的话简直让他灰心丧气。
张炳卿坐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在低头寻思。
[心语]没水平,太没水平!她龚淑瑶做好做歹弄出这种荒唐事,还想封住别人的口!
张炳卿站起身来,也在反复地叩问自己,他那脚下的地面让被他踢踏出一个土坑来了。
[心语]可我现在真去了周家山寨,那又能怎么办呢?如果儿子来得快,恐怕在他那娘肚子里早已经眼睛鼻子都长齐全了呢!这婚姻是荒唐,可我能去拆散他们么?拆散了,我又能给他们一种什么样的好活法呢?
张炳卿掉转身来,他脚步沉重,终于往回走了。
吴国芬见到丈夫垂头丧气走过来,便等在路边。
张炳卿给石子绊了一脚,滑前一步,差点摔倒。
“怎么连石头也看不见?”吴国芬赶忙上前,“你刚才去了哪里?也不告诉家里人!”
“我去自家地里转了一圈,你担什么心?”张炳卿又拖动脚步,“回家去吧!”
吴国芬跟在丈夫后面,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
[寻思]吴国芬:自家地里?你当我也昏头转向了不是!
[寻思]张炳卿:遇着这种事,往后这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还能怎么宣传呀!
天已经黑了,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张炳卿回过头来:“国芬,你前面走吧——我跟你说,我得离开这小镇才行!”
“你是不愿与龚淑瑶共事吧,可还能去哪里呢?”吴国芬傍着丈夫,“有话回家说好了...”
可是,回到家里,张炳卿却没有与妻子再说什么,他一个人进房里睡下了,此时,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一连十几天,张炳卿都显得闷闷不乐,连国芬找出话来跟他说,他也不愿开口答话。
[场景2]天要下雨
黄大香的小摊也是个供人说闲话、发牢骚的地方,所以常有些需要撒气,喜欢评说是非的小镇人来这里聚集。
现在,小镇人面对的权力排行榜是既成的事实,连张炳卿自己都已经接受了,旁人还能够怎么样?
姜圣初挤进人群来,他说话的腔调果然变了:“我早说过,这镇长的位子迟早得龚淑瑶坐!她可从没有亏待过我们姜家人,这次,我也没少在当主任的女婿面前给她摆好!现在这镇长的椅子已经让她坐上了,谁还搬得动?我说,没有,就算搬得动,谁也不敢!”
[解说]那是“反右”前的年月,还容得人们随便闲话几句:
“是呢,你姜家是朝中有人,往后,这镇子上的百姓全都得拜倒在你的脚跟前呢!”
“我说圣初伯,你灶神爷上天奏事,可别忘了给老百姓讨个平安,千万生不得是非啊!”
“啊哟,原来龚镇长是你圣初伯给举荐上去的呀,你不说,人家还不知道,只以为她生得唇红齿白,光凭自己那本事就争得来这镇长的朱漆椅子!”
黄大香在一旁听着,心里很烦。见浑浑噩噩的姜圣初还想说话,不由得敲打了他几句:“圣初伯,你就别胡吹瞎扯了吧,全是小镇面对面的几个人,哪能不知道谁好谁不好?这还用得你来指教?倘若说得不好听,还担心招人骂你良心让狗叼走了!”
黄大香本不是关心政治的人,平时也少见她说话动容,可在这件事情上,她却满心向着张家人。
[Сhā叙1]昨晚,黄大香与李墨霞有过一场争论,虽然彼此只当是闲话一场。
李墨霞与龚淑瑶向来感情投合,还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说话时,她有几分认真:“淑瑶嘴皮子灵巧,能说会道,让人听着心甜,可别人只以为是拢络人,依我看,这怎么说也比不通情理好。她办事灵活,上面帆过得,下面舵过得,只要你不打歪,她还肯帮助人。至于台面上说话,如煮酒行罚这种事,她也有难处,你香姐自然知道。”
黄大香也认为龚淑瑶比张炳卿乖巧灵活,张炳卿说话不拐弯,见人不观颜色,待人没有小心眼,算不得厉害人,但这怎么就让李墨霞觉得不通情达理了呢?她说:“墨霞,你说,为什么上头的人就非得把满镇子的事交给个女人不可呢?”
“你怎么也看不起女人?精明能干的女人当家理事,弄个人兴财旺的多着!”李墨霞设想,“依我看,让淑瑶管个小镇子,她那本事还会使不完呢!”
“是么?”黄大香笑了,“我不是说女人一定没能耐,但如果女人办事,她身背后还得倚靠个男人,那不也作孽...”
“你说那事...”李墨霞认定黄大香是相信了龚淑瑶与林大块偷情的传闻,“香姐,有些话你可别轻信,那可能是些作贱人的话!”
黄大香干脆说个明白:“墨霞,你知道我不喜欢在背后论人长短,但自古以来借势欺人使不得,如果心存不良,别人不作贱她,也是她自己作贱自己啊!”
[返回,小摊前]人们听黄大香一说,都跟着责怪起姜圣初来:
“就是!”“真的是良心让狗叼走,还吃掉了!”
人门们提到张炳卿不仅给姜家让出了一个媳妇,张仁茂还陪送了一份嫁妆;
也有人说及张炳卿不计前嫌,在众人面前解脱姜圣初与李家大院的干系。
奇怪的是,今天姜圣初听着这些冷言冷语竟没有像往常一样翻脸相向,而是说:“不还留着第二把交椅给我侄子坐么?你们知道什么,如果不是我给他说情,他还得去种地当篾匠呢!谁能大得过我当主任的女婿?我看你们都别说废话了吧!”
大家又讽刺挖苦,嬉笑闲扯了一阵,把姜圣初的兴致给扫灭了下去,姜圣初想说也没有话了,便走开去,旁人也就各自回家。
[Сhā叙2]可姜圣初后面那两句话也并非全无来历。
前些天,林主任去姜家吃饭,龚淑瑶跑来告诉他:“林主任,张炳卿到底识了颜色,来镇政府上班了,还老老实实地办了移交。”
本来,在这件事上,林主任很有些不踏实的感觉,见龚淑瑶这么一说,立时轻松下来,乘着些微酒兴,竟忘乎所以地吹嘘:“我说,这臭小子真敢不听我的话,我立马就叫他去种地,老子可没有见过整不转来的歪脖子!”
姜圣初见着主任女婿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听着那皇帝老子开金口似的语气,真说了句:“这一次,姑爷你就免了他的罪吧,料他往后再也不敢胡来!”
[返回]面对铁定的权力排行榜,黄大香在寻思,自己的话既不能挡风,也不能遮雨,什么都算不上,只觉得心里憋闷,她实在想不通,而且,越想越觉得这回是被龚淑瑶给糊弄了,为煮酒的事斗法,竟弄出来个天变地变,原以为做了检讨便可以息事宁人,不料反长了龚淑瑶的威风,让她趁势爬到了张炳卿头上。
到后来,倒是张家人想得开阔,来黄大香家闲坐时,他们还显出轻松自在,说了不少宽心话。
国芬说:“炳卿早就与那北方人合不来,这与煮酒的事吧相干。”
张仁茂也说:“摔了跤子怨不得路不平,不煮酒就没事?再小的事情碰巧了,便是得死人也没法子。”
张炳卿的情绪好了起来,他带笑地说:“香婶,你不责怪我,我还能怨怪你么?煮酒浸风湿药也招麻烦,还不是因为我沾了边?该说天阴雨湿害你风湿痛,不是你风湿痛使得天阴雨湿的──现在林主任又想升了县里的部长,能怪罪谁去?怪谁也没用,那是想搬起石头去砸天——这次还算好,没有弄出太大的事来...”
[解说]龚淑瑶活跃在小镇人中间,你去求她说个情,办件事;或者她来找你开个会,要个工,如此种种多是按上头的政策办,难说有什么对与不对。
现在,虽然背地里仍然有着好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但那不过是饭后的无聊,要说,其中也还包含着不少的误解与偏见,那就叫“没快活时找快活,歪劲一来便发飙”吧,这不算回事,小镇上并没有人真想去冒犯这位新贵,相反,点头哈腰,依附奉承镇长的人逐日有加。
[解说]小镇本来就不姓李也不姓张,人们靠政府吃饭,既然政府不兴挑肥拣瘦,那就指谁为头就是谁好了,既然上边硬要小镇姓一回龚那也不打紧,何必没事找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奈何不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9——20
19
[场景1]挑拨离间
有童谣传唱:新官来到,旧官请退。三五个行政干部的青石镇,权利排行的更替只不过是龚淑瑶上台,张炳卿下台。
新官龚淑瑶做好做歹,小镇人很快就臣服在她的治辖之下。旧官张炳卿翻局无力,一心只想远走高飞。‘流浪狗’与姜银花等人利害关系不大,只要安然可得,也就知足。
[解说]按说,天下一统,人心思定,本当太平无事,但是,在斗争哲学的磁场里,政坛乃是‘震坛’,不断革命的理论,权利博弈的体制总会弄得人心惟危,安宁不得。说没事不去找事,可事情一来它还得找人,说无可奈何这话不假,但那不是什么好心境。
一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流浪狗’拉着张炳卿去他家,说有事相商,张炳卿站着不动,让他有什么话要说便说,不必拉拉扯扯,‘流浪狗’则嘻嘻一笑走了:“也没大事,只是想给老弟赔个不是。”
晚上,‘流浪狗’却提着一壶烧酒,一腿狗肉上张炳卿家里来了,像以往来张家一样,他自己下橱劈柴点火,不到半小时,酒菜便上了桌,他说:“炳老弟,我今天为谢罪而来——那次,我替龚淑瑶向你传话,说出来的话很不耐听——对不起,很是对不起了!”
“老兄何必这样?”张炳卿猜不着‘流浪狗’的来意,“有事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么!”
“‘流浪狗’这个诨名叫的好,不记得是谁给取的,真绝!我流浪大半生,至今还没个主子,谁招手便给谁跑腿,跑起来腾云驾雾,上天入地的,我好歹也跟随过你,就凭这,我找你来了!”
“看来,老兄你今天是问罪而来了!”张炳卿说,“可你知道我喜欢直来直去,你就别转弯抹角的。”
“真要说,很可惜!我说老弟你呀,差就差在这直来直去上,这回不是吃亏了么!先不谈这些——我只说,你们可千万别赶我去修湖啊,谁都知道我有个哮喘病,去那里会要我的性命!”
“修湖?”张炳卿莫名其妙,“谁会要了你的命?”
“你能不知道这事?”‘流浪狗’睁大眼睛打量张炳卿,“县里早就发了通知,要抽调一千多人去支援治湖工程,难道你们没商量过?老弟你就别装了吧!”
“我得跟你装什么?”近来,张炳卿确实很少过问这些事,“你就为这事才提酒来我这里?那你赶快把这些东西拿走吧!”
“你真不是装?”‘流浪狗’扫一眼张炳卿,“这可邪乎了!”
[Сhā叙,下套]一个多月前,龚淑瑶领着那家共妻的老大与新媳妇来到‘流浪狗’的办公桌前:“你们让流浪叔给补办张结婚证吧!”
“你们婚不是早结了吗?还证明什么?干脆生下儿子再来!”‘流浪狗’半真半假地说。
“别扯那些废话吧!”龚淑瑶丢下这话便转身走了。
“遵命...”‘流浪狗’随口答应了一声,却又不免犯起疑惑来:
[心语]我这是废话了?可共妻的事还真不合法呢!你镇长不明确表态,我办理了谁负责?
‘流浪狗‘找出个理由来把这事推却了:“结婚证得从县里发下来,今天办不了,你们先去村上开个证明,再让镇长批上‘同意’两个字,那样才行!”
第二天,‘流浪狗’能够便觉察到龚淑瑶有点不高兴,一早见面,给她打了个招呼,却没讨到应声。
‘流浪狗’并不想得罪龚淑瑶,没有出声。又过了些天,县政府召开了关于支援治湖工程的电话会,他拿着纪录去找龚淑瑶汇报,还上前套热乎:“镇长,周家山寨那开结婚证的夫妻怎么没来找我呀?”
“那天他们不是来找过你了?”龚淑瑶没有抬头,只顾看电话纪录,“该让谁领队去湖区呢?”
“那我明天把结婚证给送去好了。”‘流浪狗’之所以如此讨好,是因为他另有忧心,“冬天一到,那湖区的风呀雪呀冷得死人,我早年在一条船上帮工,人没饿死,可这哮喘病就是那阵落下的!”
“是吗?”龚淑瑶望了‘流浪狗’一眼,“话可不能这样说,真要那样,湖区还哪有活人?你是不想去湖区吧——可你说,这事该让谁去好呢?”
“让谁去是镇长的事呢,”‘流浪狗’觉得这话很不好说,“我只是向反映情况,谁都知道我犯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守着火坑走不开身,你还说笑过我,叫我别烧了尾巴和胡须——这得求镇长照顾了!”
当时,龚淑瑶一言未吐,走了开去。
第二天,龚淑瑶却找‘流浪狗’认真谈了一次话:“你该有个思想准备,办事处决定从我镇抽调一名强有力的干部领队去湖区,有人提了你的名,我当即反映了你的困难,但领导没表态,我说我倒愿意去湖区,领导却批评我,说这是想撂担子,问全镇的事谁来管!”
“是谁在区里提了我的名?”‘流浪狗’猜测,这会不会是张炳卿在后面使了绊脚,试探地问:“镇长知道,我是为你得罪过人的啊!”
“你得罪谁了?可别瞎猜!”龚淑瑶一口否定这是没有过的事,“谁去领队还没有最后确定,你有困难,可以去找办事处领导反映,但瞎猜的话最好还是少说。”
‘流浪狗’认定龚淑瑶故意把话说得玄乎,用意只在怂恿他去告张炳卿的黑状,自己却推卸了责任。
[返回]饭桌上,‘流浪狗’阴沉着一双三角眼,久久地打量着张炳卿:
[心语]这鬼婆娘竟然想让我替她去火中取栗,可张炳卿就是那么好欺负?幸亏我当时没犯傻气!
“喝酒,喝吧!”‘流浪狗’举起酒杯,一连干过好几杯酒,说:“炳老弟,去湖区的事,你没在背后踹我,我信——那好,我这条狗命就丢到湖区的风雪里去算了,认命!有人想赶你走,想着耍弄我,我明白了就行——我不攀比你!”
“你有病讲病,有困难讲困难,别胡猜乱想,没谁要耍弄你,可你提这酒来,人家能说不是拉拉扯扯么?”张炳卿端起酒杯,“不过,这酒我还是给你喝了,可我要说,修湖也不见得就是要命的事,如果让我去,我还很乐意,你攀不攀比我都没关系,这话你信不?”
“啊啊,都让我别胡猜乱想——我现在里外不是人,让聪明人给夹住了,难怪你老弟对我有意见!”‘流浪狗’说,“可不管怎样,我从来就没有对你落井下石过,即使我说过几句废话,那也没打算伤害要你,这得相信我!”
“没什么不信的,我跟你说,我下台不是谁落井下石,这不怪龚淑瑶,与你更没有关系,一切由我自己担待,”张炳卿坦诚地,“但你能够想到,我不会乐意在龚淑瑶手下讨饭吃,迟早得离开这小镇!”
国芬一直没有Сhā言,这时给他们加了两个菜:“你们兄弟慢慢说,慢慢喝,有话别藏着。”
“炳老弟喝酒不行,我请嫂子作陪——”‘流浪狗’端起酒杯却又放下来,“我还得说,炳老弟你绝不能走,能让人说你在小镇站不住脚么?没有的事!林大块一走便没她龚淑瑶的威风,你怕她什么?我明天给你找她去,这镇长她尽管当,但不能欺人太甚!”
“她也没什么欺人太甚的事,我想修湖我自己会去说的,”张炳卿摇着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没想要与谁作对,你也不必为些小事多想!”
“去,我一定得去,这抱不平又我来打,我就不怕这娘们!”当时,‘流浪狗’乘着酒兴,激昂慷慨地与张家人争执了一阵,最后才答应暂不去找龚淑瑶多事,待喝完那些酒,已是后半夜,‘流浪狗’才摇摇晃晃回家去。
[反戈]第二天,张炳卿去上班,一进门便听人说,‘流浪狗’在办公室与龚镇长斗嘴劲,张炳卿在走道边停住脚步。
‘流浪狗’像是占了上风,他简直大义凛然:“...人家没说你坏话,你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就喜欢说几句直话, 可‘忠言逆耳’讨人嫌,那也没关系,我只求为人处世能够不落井下石...”
龚淑瑶说话倒是心气平和,还似有无奈:“哎呀,你这话说哪里去了?究竟是谁不饶谁?也没见谁在人前人后搬是弄非,说张炳卿坏话的呀!你与张炳卿要好,我知道,你不落井下石,别人也不会!”
‘流浪狗’听着这旁敲侧击的话不肯退让:“这可不是我多事,你心里比我明白,我什么没见过?只是不愿让人耍弄罢了。当年,如果不是我挑肥拣廋,到这时混个团长旅长回家也说不一定,便是到了眼下,我还是那句老话,‘东方不亮西方亮’,这办公室的板凳我坐不了,家里还有间破瓦房——治湖的事我坚决不会去!”
张炳卿觉得再让他们争下去会扯出大麻烦来,便推开办公室的门:“镇长在听流浪哥讲他差点就成了‘红小鬼’的事么——别扯那么远,也别信那许多吧!”
龚淑瑶见张炳卿进来,不由生出警觉:“张队长你——你来得正好!我今天实在弄不明白,流浪哥怎么会突然对我生出那大的意见!”
“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生什么意见了?你镇长听便听,不听便不听,不干我的事,”‘流浪狗’起身欲走,因为昨晚上张炳卿坚决不主张他多事,“你们的事你们说去吧!”
“何必这样说话?”张炳卿拉住‘流浪狗’,“你有困难尽可以向领导反应,能解决的自然会解决,就事论事,你东扯西拉作什么!”
‘流浪狗’不肯坐下来,龚淑瑶却断定‘流浪狗’与张炳卿在背后已经有过接触,她不动声色,依然平静:“刚才这话可不是我提起来的,流浪哥你可以请张队长给评评理,最近这个多月来,我究竟做了哪些不公道的事,说了哪些不公道的话?都尽管说!至于去不去治湖,你有病,我多次向上级反映过,在没有决定之前,谁都应该作好服从组织调配的思想准备,我也一样!”
龚淑瑶这话说得圆滑,张炳卿不想正面反应。
[心语]‘流浪狗’则感到龚淑瑶实在太狡猾:你明明是拿治湖的事要挟我、拉拢我,这会儿却说得像是我在无事生非,真叫踢破人的卵子还不让他出声!
“我只是不知道卖乖弄巧——”‘流浪狗’坐下,又突然身子一挺站起,“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你这镇长!”
“你是说我想当镇长了!那你要怎样?”龚淑瑶望了张炳卿一眼,便开始收捡桌面上的东西,“你说吧,你往下说好了...我听着!”
“我已经说了,你能把我怎样!”‘流浪狗’口气虽然强硬,但锋芒已挫,“大不了你叫我滚蛋...”
“你少说两句不行?”张炳卿把‘流浪狗’按到座位上,转身劝导龚淑瑶,“有话也别急着一时么...”
“张队长,你大概不会认为这镇长是我争着要当的吧?我相信你不会!”龚淑瑶把抽屉推关,锁上了,突然,她将手上的钥匙朝书案上重重一压,“当初我一再推却,现时也只等有人来接手,我知道自己没水平...这镇长谁想当谁就当好了!”
说完,龚淑瑶夺路出门,气冲冲回她楼上的房子里去了。
[发泼]张炳卿没能拦住龚淑瑶,“这是干什么呢?你们...”
事情弄成这样,‘流浪狗’不免显出尴尬。张炳卿扫了他一眼,不无抱怨地:“让你别说,你偏要说,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听张炳卿这话,‘流浪狗’觉得是拿他撒气,便回了一句:“你以为她那话就不是冲着你来的...”
‘流浪狗’为人多变善变,张炳卿怀疑他的用心,无意与他结盟,而更为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丢了官去找龚淑瑶发难,那是不怪苍蝇怪蛆的事,但他只说:“男不与女斗,你跟她计较什么!”
张炳卿只得拾起案桌上的钥匙去找龚淑瑶。
‘流浪狗’随即偷偷绕到了屋后的菜地里,那里有个小水池,水池上方是龚淑瑶房子朝南的窗户,‘流浪狗’躲在窗子下方的墙根旁探听动静。
[楼上]张炳卿在耐心地疏解、劝慰龚淑瑶,说‘流浪狗’不愿去湖区确实有病,没有别的意思,可龚淑瑶就是不吭声,不答话。
[窗下]‘流浪狗’听张炳卿说到他情愿顶替自己去湖区时,突然‘啪’地一响,那是钥匙重重地甩在楼板上发出的声音,继而爆发出龚淑瑶委屈而又抱怨的哭声:“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想过要当这镇长,更没有赶你去湖区的想法,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忘恩负义还算人么!也不相信你会对我有意见,平日里,便是有人瞎猜瞎说,我从来都不相信,可你现在说出要离开小镇的话来,那肯定他‘流浪狗’在搬是弄非,挑拨离间,这是非要冤死我不可,既到了这步田地,我还能怎么工作下去吗?还不如我趁早滚蛋,我向区里领导说去...”
接着是一阵拉拉扯扯的声响,那是张炳卿在劝阻龚淑瑶去找区里领导,别把事情闹大。
‘流浪狗’不料这女人竟如此发泼耍赖,张炳卿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好说越不好说,最后,他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应了龚淑瑶的要求,保证支持她的工作,不再提去湖区的请求,还承诺去做好‘流浪狗’的思想工作,龚淑瑶这才收住了哭声。
‘流浪狗’听着,由疑惑到失望、到懊丧不已,最后摇头叹气走开去。他一向认为张炳卿是个有胆有识的人,却不料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婆婆妈妈,完全被她收服了,以至于,他弄不清这两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了。
[场景2]无法脱身
晚上,张炳卿常常和衣坐在床头看看报纸或者独自寻思,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这些天,周朴的话一直在他头脑里翻腾:
[重现]周朴说:好在我们这圈子不算小,革命的场合够大的,你实在呆不下去了,可以找机会离开小镇...
现在,张炳卿越来越感到他无法与龚淑瑶共事,却又说不出她有哪不好,哪不对,倒是觉得该做检讨的是自己:不耐烦、不来劲、不快活,不能与她合作共事。
所以,吴国芬刚忙完家务上床,张炳卿都少不得跟她说起龚淑瑶来:“唉,落到这女人手下,我是想走也走不掉,真倒霉!”
“好事啊,走不掉就别走,我不赶你!”吴国芬玩笑地,“先前我不让你走你非走不可,现在龚淑瑶不让你走你便打算不走,也好,我高兴——有你在,家里的事帮我做去不少,我还说什么呢!”
“怎么能不走?一个大男人,从闹解放冲锋陷阵到如今,只差没掉脑袋,结果,却要让我这么窝窝囊囊活下去,那我还算是个人么?”张炳卿真像为了难,“可我多次向她提过要求调动,她就是不答应...”
“她当然不答应呀,换上我也一样,”吴国芬认真地,“‘流浪狗’说,你在她面前亲口保证过不提去湖区的要求,还答应永不离开小镇一步,既然话已经说了,怎么能够一下子又翻过口来!”
“别尽说怪话,谁说过永不离开小镇一步,我哪有那么多啰嗦话好说,你千万别信‘流浪狗’的‘乱弹’!”张炳卿解释,“当时,龚淑瑶又哭又闹,我能不哄着她?可我心里怀疑,她那是在做戏...”
[闪现]张炳卿对向隅而泣的龚淑瑶好说歹说。
“做戏?”吴国芬用力拧了张炳卿一把,让他痛的‘哟’了一声,“你们真是做戏做到一块去了么!可你做戏做得过龚淑瑶吗?她一哭你就哄她,安慰她,却不知道她那哭也是在哄你骗你,你还真当她舍不得你走?哟哟,你就别想得心里发痒了吧!”
“你胡搅蛮缠什么,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张炳卿依然认真,“我能不知道她那眼泪从哪里来的?她担心我与‘流浪狗’联手对付她!”
“是吗?知道就好!那你跟她说,如果不让你离开小镇,硬要为难你,那是逼你与‘流浪狗’联手,那你不与她唱对台戏也没法子了!再不行,你就干脆跟她胡搅蛮缠去,”吴国芬笑起来,“你又不是全然不知道胡搅蛮缠...”
“睡吧,睡吧,别废话了...”张炳卿这才脱下衣服躺下去,“我就不信对付不了她!...啊,不,是对付不了你...”
然而,一连几天,张炳卿依旧一筹莫展,只要他提起离开小镇的事,龚淑瑶便一口拒绝,或者不予理睬,或者扬长而去,敷衍的话也不给一句。
[解说]再到后来,胡搅蛮缠的倒像是龚淑瑶了。
[心语]张炳卿:女人当领导真是个大问题,哪有这样既不听人说话又不与人讲理的?
今天,龚淑瑶与姜银花下乡去了,办公室里只有张炳卿与流浪哥两人。
自从与龚淑瑶发生争吵以来,‘流浪狗’总是脸色漠然,不搭理人,张炳卿悟到:‘流浪狗’这态度肯定也加重了龚淑瑶对他的猜疑和不满!
张炳卿从遐想中回过神来,一抬头,发现‘流浪狗’一双眼睛正在定定地打量着他。
[解说]让张炳卿替代‘流浪狗’去湖区,本该是龚淑瑶‘正合吾意’的事,可现在她却很难同意了,她能承认自己真是在搬是弄非,挑拨离间吗?
“你干嘛这么看人?连说笑也不会了——可我还有话要找你说!”张炳卿招呼‘流浪狗’。
“哎哟,你炳老弟还有话要跟我说么?”‘流浪狗’苦笑一声,“我现在是铁钩挂王八,四脚没处爬。”
“你还能够不到处爬么?”张炳卿向镇长说过要做好‘流浪狗’思想工作的话,事后却没有放在心上,他这时想牵出话头来,“我问你,你去找国芬点什么火?”
“我...啊,”‘流浪狗’马上想起来,“这你就放心好了,嫂子是根榆木头,谁去放火也点不着,你便真有事让她被逮住了,她也会说,那不是我家炳老大:他人老实,一没手段,二没胆量——她跟我就是这么说你的!”
张炳卿说:“那你说我保证‘永不离开小镇’,这话哪来?瞎说,你就不知道我怎么不理睬你?”
“你是我这句话说得不实在?那我认了,算我添油加酱,可除这句,也还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准确性呀!”‘流浪狗’见张炳卿似有闲心,立刻来话,“说你‘永不离开小镇’是帮你说话,难道你能算带只狐狸精出走么!
“瞎说,你没事去招惹龚淑瑶有你什么好?难道你还打算卷铺盖滚蛋不成!”张炳卿警告‘流浪狗’,“别当你真能掉到油锅里不沾油!”
“不会吧,我这是在跟你说话,那你在跟人讨饶时也替我讨个饶吧,”‘流浪狗’油滑地,“我说呀,你们是明争也好,暗斗也好,是‘咬架’也好,‘耍风’也好,我都不碍事你们的事,但你们可不要让我过不去,我这哮喘病货真价实,千万别拿它玩出人命来,我是爹死娘不在,一身无挂碍,一旦到了那地步,我也认不得谁——你可以把我这话去告诉她龚淑瑶!”
张炳卿招呼‘流浪狗’坐过来,‘流浪狗’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你老弟真要是有屁放就响亮点放出来好了!”
[场景3]多方解构
[对话1]在长桌的两端,张炳卿一开始就单刀直入地向流浪哥陈说利害。
张炳卿:流浪哥,我明白你那意思,你想让龚淑瑶觉得我是你的后台,可这并不好,她现在担心的是你心眼太活络,怕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她少不了你,你能给她办事;而你也少不了她,她可以帮你解决许多实际困难。所以,你有多大本事也别吹,最好是把你那点情绪收起来,不然,待我一离开小镇,你再掉头去找她就麻烦得多。
流浪哥:龚淑瑶一上台就逼迫别人卖友投靠她,这算不得聪明,是她不懂‘三国’上头那‘择主而事’的话,不是我的心眼活络不活络的事,坦白对你说,我跑江湖那阵,她穿的还是开裆裤,后来也没有在哪救过我的狗命,我不会拿她当亲爹妈伺候,这叫做‘江湖’!
张炳卿:你说你从没想过当镇长,那你搬什么‘三国’?‘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不是小心眼,你有话与龚淑瑶去直说,那或许能免了你去湖区的灾难,如果觉得不便,这话让我给你去说透也行。
流浪哥:那你是真要离开小镇了?你说说,是你看不起她,不计较她呢,还是你害怕她,得躲着她?
张炳卿:凡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做法,我与她是意见不合,硬凑在一起没什么好。这就像...哎,这话我跟你说得多了!我没有要藏着掖着的必要,你也完全可以把我这意思去告诉她,不用拐弯!我现在已经与她说不上话了,她简直是胡搅蛮缠!
流浪哥:如果你真是要走,还怕她把你挂在裤腰带上不成?如果你还真有话说,也吧怕她躲到尿桶角落里你近不得前!看来,你是不想说丑话,那好吧,我也可以替你去说,但我的事情你得记着:就一条,湖区我不想去!
[对话2]‘流浪狗’已经是第三次去龚淑瑶房里说话了,他终于明白过来,张炳卿真有打算离开小镇,到时,留给他走的路就只有与龚淑瑶修好了。
流浪哥:镇长,你上午在办事处开会,支援治湖工程的人员名单确定了吧?
龚淑瑶:没有,事情还多。
流浪哥:我特意来向镇长反映一个情况,昨天张炳卿上我家喝了杯酒,他让我跟你说,他真愿意替我去湖区,这样一来,我的事你镇长就好办了!
龚淑瑶:那好——我给你去沏杯茶来,‘白毛尖’呢——他答应了给你去向区政府反映情况?
流浪哥:那倒没有,这就得你镇长说话才办好!当时,我怕张炳卿说漂亮话,捉弄人,便对他说,如果镇长替我说了话,你再反过口来,我可饶不了你!他说决无反悔,但镇长肯不肯说话他管不了。
龚淑瑶:该我说的话我不都替你说了?可让他替代你,这话我不能说!我让张炳卿顶替你,可让谁顶替张炳卿呀?这是上级决定的事,而且,炳卿同志向我表明过:他服从组织安排,暂不提工作调动的事——那你就别为他着急好了!
流浪哥:我...我想告诉你,张炳卿说,当时他那不知全是哄你说的话,其实是他不愿在你手下工作,你看!
龚淑瑶:是吗?那我跟你这么说吧,你的困难我会搁在心上,至于张炳卿的事,拜托你就别耗心耗力了!
这话让流浪哥听来很是不爽,他心里明白,虽然龚淑瑶对他的事隐隐约约有所承诺,但对张炳卿的事则没给他留下半点说话的余地,
[对话3]半个月后,这时已经过了秋收,风霜渐重,天气冷起来,干部们连日忙乎着粮食的征购工作,在一同下乡的路上,他把镇长的话回了张炳卿。
流浪哥:这次没有抽调我去湖区,我得感谢老弟你了,我有病,还真是去不得那里,如果不借你的面子,没你说话,这问题还肯定解决不了。
张炳卿:别废话,有憋不住的屁放出来得了。
流浪哥:我可不是奉承巴结,你老弟算得上百里挑一的真性情男子汉,老兄佩服之至——我也不只认为你服了、从了她龚淑瑶,她镇长还实在是没有小看你老弟,这我敢保证——镇长说,你天天说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它称道说你正直,公道,尤其热情,她这话不假!
流浪哥:是吗!
[Сhā叙]在讨论调派支援治湖工作时龚淑瑶与张炳卿曾经几次交换意见。
张炳卿:这还只是分配了各村的民工人数,领队的事该如何安排,我们应该有个初步意见,镇长的意见是――?
龚淑瑶:那得由区办事处最后决定,你说谁合适?流浪哥不行?
张炳卿:流浪哥有能力,可他的哮喘病严重,年年发...
龚淑瑶:我知道,我已经向上级反映过了,你可以与流浪哥说,他得做好两种思想准备。
张炳卿:可流浪哥的病情实在,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龚淑瑶:你放心好了,就为你,这问题也得解决。
张炳卿:怎么解决呢?
龚淑瑶:呀呀,别不放心,你把流浪哥的事当做你的事,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了,我在村干部中找个人去替代他好了——该行了吧!
张炳卿:当然好,既然镇长做了决定,还是镇长跟流浪哥谈为好。
龚淑瑶:也行,炳哥办事...考虑得真周到!
[返回]可现在,张炳卿觉得自己与流浪哥都被她龚淑瑶耍弄了,有什么办法?这不争气的‘流浪狗’!
流浪哥:龚淑瑶让人替我去湖区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没说谁替我去?
张炳卿:就在前天,可是,前天是前天,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还是先说我吧,我是说,你没有把我坚决要求调动的话转告给龚淑瑶?
流浪哥:话都说到尽头了,可她就是不答应你去替我——今天是今天——难道是她还要看你的态度?那我告诉你,你若真心要走,那就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下跪去,她或许会开恩!
张炳卿:那是你已经下过跪了?你下跪也不顶用!
[Сhā叙]就在昨天下班之前,其他人都走了,为抽调支援治湖民工与领队的事,龚淑瑶又留下张炳卿再次进行商量。
龚淑瑶:办事处基本同意我们商量好的治湖人员名单,但有个特殊情况让我们重新研究,那就是吴家村村长找到了区里的领导,说他不能去湖区,理由还很古怪,他说要去也得与流浪哥一块去!
张炳卿:咳,有什么怪的,肯定是又出了老问题——‘流浪狗’也够麻烦,乱搞女人的毛病总改不了!可吴村长怎么事先没向你反映情况,而且还答应去领队呢?
龚淑瑶:他反映了,只是我没跟你说,我以为我能做好这个工作——问题是,昨天晚上,他们家里大吵大闹了一场,那老婆还动手打了老公!田村长再老实也难咽得下这口气的!
[Сhā叙]那情形可以想见,有个真假莫辩的笑话:说流浪哥与田村长老婆常年‘感染’,出入田家一向肆无忌惮,流浪哥一来,把个烟荷包向坐在柴角落里的田村长身上一丢,便与他那老婆进房里去了,有一次,过了后半夜,田村长打了好几阵咳声,却总是不见流浪哥出房来,他忍不住生气地说:“你们要拖拉这么久,还耽误了我去编好几双草鞋的工夫,早不见说,烟也只带了这一点,往后,我再不给你们守这冷火炕了!”
张炳卿:流浪哥是不争气!可他那哮喘病实在,这该怎么办?
龚淑瑶:我不想为难你,听你的意见。
张炳卿:当然是你决定,该如何便如何,我不坚持个人意见——他再也怪不了别人的。
龚淑瑶:那——你看这样行不行,秋粮征收入库后,还是请流浪哥带队去湖区,他有病,在湖区刮风下雪之前,我会让人去替换他回来,但这话得你跟他去说,如果我去说,他又会胡猜瞎想。
[返回]流浪哥听了这情形,一时哑口无言,这叫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张炳卿:我们原本不是这么安排的,可是你...现在只能这样了。
流浪哥:那就听你们安排吧——我是坏,我没有老婆,我什么都认了!
张炳卿:事情已经闹开,镇长也不好办,她让我来跟你说,就是怕你多心,你就放心带队去湖区,到时,镇长会找人替你回的。
流浪哥:她这是耍赖,你若不相信,那就由她去说好了!
张炳卿:我不是没说过她,说她不应该让你太为难,她也说你并非是不讲义气的人,我是说,你老兄没必要与她对着干呢...
流浪哥:谁要对着干呢?是她倒打一耙!老实说,我如果不*情绪给她看,还不一定有着结果呢!
张炳卿:是吗?这么说,老兄你是一开始就设计好了现在这个结果,而且还把我也捎带上啦?
流浪哥:你是说龚淑瑶在胡搅蛮缠挽留你么?真是这样,那我跟你说一句,要走就赶个快吧,千万别心太软!
20
[场景1]秋夜加班
会议室里,青石镇粮食征购表彰大会刚刚结束。
[偷闲]散会时,镇长龚淑瑶留下所属各村村长和会计,就下一步的工作进行了简单的安排:“我过两天要上县开会,有关粮食征购工作的先进材料以及统计报表得尽快搞好,现在就请流浪哥组织大家进行填报。看来,今晚的加班加点是躲不过了,张队长,这会就请你快回家去吃饭,尽快赶回这里汇总材料,我先去办事处一趟便来。”
于是,大家立即分头行动。龚淑瑶回到自己房里,倒了杯茶,坐下来悠悠地喝着,她是想静一静心,几个钟头的报告,让她感到有点渴、有点累了。
但龚淑瑶没坐多久,事情还多,她找出来一套换洗衣服,放进自制的花布提袋,出门了。
龚淑瑶并没有去办事处而是去了姜银花家,姜银花早为她烧好了热水,因为她上午说好,这些天接连下乡,得舒舒服服洗个澡才行。
姜银花留龚淑瑶吃饭,龚淑瑶没让:“不必呢,你替我去办事处打两份饭菜来就行,我已经跟厨房师傅说好记在我的帐上——今天晚上干部们加班加点,你怀上孩子就不用去,该注意休息,可别让你那个北方人说我没关照好你。”
龚淑瑶这澡洗得够久,姜银花端来的饭菜快凉了,还没见她从浴室里出来:“镇长,你还没洗完么?把换下的衣服放下吧,让我洗就是...你这饭菜要不要热一热?”
“不用...这就快了。”龚淑瑶终于从浴室出来,“你急什么呢,能担心我淹死在水盆里?那我还舍不得呢!”
“镇长,你这身段生得真好...”姜银花反倒有点羞涩地打量着龚淑瑶,“...你说舍不得什么呀?”
“是啊,你说我还能舍不得什么呢...不就是就舍不得你嘛!”龚淑瑶开始吃饭,“我真是舍不得你们这些好同志、好同事呢!”
[报表]留在会议室里填报材料的人吵闹不安,他们都还没有吃晚饭,烦琐得让人头疼的表格与典型事例折磨着这十几个文盲与半文盲,看样子一时半刻还散不了场。
流浪哥应接不暇,幸得龚淑瑶提饭来了:“我替你一会手吧,你快去找张队长来,我拨算盘外行。”
流浪哥接过饭碗,张口就吃,可大家起哄,有人开玩笑,还跳上台去抢了他饭碗里一块油豆腐:“要吃大家吃,不然,我们回家去了!”
“行行行,我搬兵去,”流浪哥把饭放回龚淑瑶手上,“我这就去找张队长来。”
一会,张炳卿来了,‘流浪狗’却有没来,龚淑瑶问:“怎么回事,你没遇着流浪哥?”
“他说饭碗被人抢了,去我家吃口饭便来。”张炳卿说。
[对话1] 龚淑瑶只一笑,她招呼张炳卿去了会议室外面的树阴下。
龚淑瑶:留下的人都还没有吃饭,恐怕再拖个多两个小时,这一摊子事也搞不定,该怎么办?
张炳卿:是流浪哥管这事,他有主意,会应对,你还是等他来吧,可这人也太不着急了!”
龚淑瑶:这几天,我看他五心不定,东走西窜,恐怕等他不得。还是别把村长与会计搅和一起,表格让会计去填,典型事例,我与你分别找村长们问问情况就放他们走——还有件事,我刚才去办事处,支援湖区的人员名单已最后确定下来,流浪哥过两天就得出发了。
张炳卿:我已经与他谈过了,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到时,只要有人去替换他回来就行。
龚淑瑶:这得感谢你,另外,办公室工作暂由吴家村的会计代理,也请你多加指点。
张炳卿:别说谢,这也是为我自己打算,我已经向区办事处提交了去湖区的申请,就只差你镇长表个态了!
龚淑瑶:行,可也别太着急,找着了机会,我俩好好谈谈!
几个完成了报表任务的会计匆忙离去,有人在大门口遇着‘流浪狗’,都骂他:“你倒好,又躲哪里啃上骨头了,却弄出些狗窝里抓跳蚤的表格来折磨人,也缺德!”
“都别怪我,是上头发下来的,天上落什么你们就接什么好了!”‘流浪狗’见龚镇长正与吴家村村长在树荫下谈话,便没打招呼溜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张炳卿忙着收集表格,见流浪哥进门,斥责他:“你这饭得吃多久?不知我还有任务么!”
[对话2]天快黑下来,张炳卿蹲在台阶上向最后一名村长了解情况,龚淑瑶站在他身旁等候,‘流浪狗’捧着一大叠表格过来。
流浪哥:镇长,今天真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去医院抓了点药,耽误了,真是对不起!
龚淑瑶:是吗?那我们商量一下晚上的工作吧!
流浪哥:报表的事留给我,让我立功赎罪好了。
龚淑瑶:既然报表还没弄好,不帮你还不行——今天情况特殊,上级决定,过两天你就要去湖区,不过你放心,两个月后,我一定派人替换你回来的,那时,天气冷起来,你有哮喘病,会肯定挺不住。
流浪哥:让领导为我操心了,我知道,这全是我自己招来的祸!
[Сhā叙,碎片]刚才‘流浪狗’到办事处找到几个人打探让他去湖区的情况,果然证明这又是龚淑瑶做了手脚,但‘流浪狗’已经无法挽回。
流浪哥:我会把工作搞好的——哎呀,镇长,中午那饭呢?那是我安排的夜宵啊!
张炳卿:亏你想得周到,光知道顾自己——你去了湖区好!
龚淑瑶:张队长,你别老敲打流浪哥吧,这能气出我们流浪哥的眼泪来啊!这回,流浪哥还真得愁没人管饭了!哎呀,你个大聪明人怎么弄出这等丧气事来?吴村长是天下少见的老实人,你要多好他有多好,不然的话,你们来来往往能有这么多年?他怕老婆怕得出了名,便是到这地步,也不过是要求与你一同去湖区,可他那婆娘太不名事理了,怎么能拿木棒追着打自家老公呢?你就不该好好开导开导她!
流浪哥:别说了,别说了,女人死心眼多,你说,她死缠活缠缠着我干什么呀?我能有多少东西供她么!
龚淑瑶想敲打一下流浪哥,流浪哥却仍在炫耀他的*本事。
“那就言归正传吧,这报表你可不能瞎报一气,别招上头批评!在十点钟以前,我和张队长帮你,听你安排,到时任务还没完成就是你的事,我们还得整理典型材料,”龚淑瑶笑着说,“至于你流浪哥想要夜宵,这个,我倒早给你安排好了,还特意准备了一道很难得的下酒菜,这到时再说吧!”
[对话3]秋天的夜晚。办公室里,三盏煤油灯下,几个人在统计报表,蚊蝇嗡嗡叫阵,算盘啪啦连声。
流浪哥:了不得,了不得,这简直是在打劫,人都快给抬走了,看,一巴掌下去少也五六只!
龚淑瑶:蚊子么?这怕什么,别大惊小怪的,我可没事!
张炳卿:人家短衣短裤,你全副武装,自然没事——还真得点上几支蚊香才行,蚊香该有吧?
流浪哥:蚊香不顶用,换个地方吧——去镇长房里好了,楼高,有门有窗——镇长,怎么不吭声呀?是怕我们搜出你那大包小包的花生瓜子来么!
龚淑瑶:别冤枉人,该知好歹,我不是准备了比花生瓜子更好的东西招待你们吗?至于想去我房里,那,那你们觉得好便好啦。
张炳卿:算了,算了,多点几支蚊香再说。
龚淑瑶:蚊香昨晚烧完了——这得请流浪哥去买,我们是在给你帮工呢!
流浪哥:好吧,没说的,跑路是我的事,你们还又要办的事全提出来——镇长,你说那下酒菜也让我见识一下,没些佐料不行,到时还少不得我出马,你别让我跑往返路。
龚淑瑶:也好,我用荷叶包好放在厨房食品柜里,钥匙交给你了,你是不见到好处不动心!
[对话4]流浪哥得令,随即飞跑出门,会议室里只留下龚淑瑶与张炳卿。
龚淑瑶:炳哥,你就不怕蚊子叮咬么?‘流浪狗’要换个地方你犹豫什么?这时候,便是我有蚊香也不会拿出来的,看你这腿脚杆,幸亏腿毛长得又密又长,嘻!
张炳卿:哪...哪是犹豫...我觉得这里凉快。
龚淑瑶:活宝,不信你家国芬不天天骂你!
张炳卿:她为什么要骂我?
龚淑瑶:就是该骂嘛,你这傻瓜、蠢货,活该拿你这百几十斤去喂了蚊子!怎么?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当我不能骂你?不打算好了——我这就敢打!
张炳卿:别,别,别开玩笑,我跟你说,你得让我离开小镇,我这是求你,如果你一定要为难人,那可不好了!
龚淑瑶:是我为难你了?凭我与国芬的关系也该替她留下你来,老少一家子,你竟敢丢下他们不管!
张炳卿:国芬跟我说过了,她也让我别在这里碍你的事!
龚淑瑶:她这样说?那好,你也告诉她,只为我自己,我也得把她男人留下来——你跟她说去吧,我还会与区里的领导去说这话,我就是需要你,就是少不得你——你不怕蚊子,我怕,我这脚没处放呀!
张炳卿:别这样,把脚放下去,你听我说句话:你放我走,那是帮我,我走对你没坏处;你不放我走,那是为难我,我不走对你没好处,这事你可千万别思量错了!
龚淑瑶:你说,我该怎么思量才不错?我今晚是特意安排好要与你交交心的,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紧密合作?
张炳卿:你这是特意安排与我交心!那,那谢谢了,看那这表格、这材料怎么办?
龚淑瑶:‘流浪狗’说,你认为上面压下来这些的东西是形式主义,刚才,你也说了,‘流浪狗’会应付,那好,表格就任他去瞎报一通吧!至于典型材料,我俩交换一下情况便行,反正是我去大会上发言,没必要弄成文章。只是,今晚这夜班却不能不开,有话说,干部不干,马上滚蛋,唱戏装样子少不得呗!而且,今天这晚班还可以开到天亮,我不说散,‘流浪狗’还不敢说他的任务完成,不是吗?
张炳卿:你是真会装样子!我是有话要跟你说,现在,你是你领导,说错了你别见怪,我不是没说过假,没作过假,对上级也消极应付过,可那是无奈。而你呢,我觉得你是借机做戏,还能积极发挥,让人觉得你厉害,还有点可怕,这不好,我本不打算讲,现在讲了,是我决心离开小镇,这以回,即使因此弄丢了工作也不会可惜!
龚淑瑶:是这样?你就不借机做戏,也不积极发挥!你应付是消极,我做戏是积极,可你能说应付就不是做戏么?行,你消极好,我积极不好——假、正、经!我就偏不让你...
张炳卿:你,你,我是在说认真的!我不想与你开玩笑,你太,太...这会让人看不入眼的!
龚淑瑶:谁看不入眼?这里没眼,你看不入眼吧,就为我这?
张炳卿:放开手,你...反正,无论如何我得离开小镇...
龚淑瑶:你等会说...流浪哥回来了!我先去安顿他。
[*]小庭院里,月光下。流浪哥提回来一篮子东西,有蚊香、酒菜、佐料。
龚淑瑶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里,她在大声招呼:“流浪哥,快十一点了吧?你把蚊香给张队长好了,我们还得准备典型材料,表格你扫个尾,该去办夜宵的事了!”
龚淑瑶已经把房子已经收拾得十分整洁熨帖。她正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未了,她还取出一瓶香水来,据说是法国货,自从没有了李寿凡,姑妈便把这些东西全给扔了,龚淑瑶却在背地里拾了回来,这时,她洒上几点,便满室飘荡着一种袭人的香气。
听‘流浪狗’已经下厨房办夜宵去了,龚淑瑶便下楼来到会议室,她站立在张炳卿的背后:“蚊香不顶用的,上我房里去,我们的谈话还没完呢!”
“我是有认真话跟你说,”张炳卿感到身处一股弥漫的香气之中,一根温润的手指头点在他后颈上,在慢慢地游走,不由肌肉一紧,“你,你坐...”
“多大的一只蚊子,这也叮不痛你么?” 龚淑瑶慢慢移开手指,“去我那里就不能认真说话?”
“坐吧,”张炳卿侧转身,“有人说你很虚伪...”
龚淑瑶笑着:“不必‘有人说’, 我只爱听你说!”
“当然,这也是我的看法,”张炳卿一下鼓起气势,像是站在辩论席上,“我只提出几点,我想问问你:一,周家山寨兄弟共妻的事,你有没有Сhā手?二,你在流浪哥面前有没有搬是弄非,是不是故意刁难我?三,坦率地说,你哭哭啼啼,发泼耍赖,你嬉笑怒骂,或倨或恭,你都是在胡弄人、逗玩人、作践人,别当周围的人不明白,这是很不好的,那会让你失去朋友的信任,我说看不入眼,其实这话也是好心,我这话也许不一定正确,却绝对是真话。
“谢谢你的宝贵意见,我全接受了,”龚淑瑶坐下来,简单地回答,“你还有什么要说?”
“你,这个回答只能证明我对你的看法正确,”张炳卿有些失望,“难道我们就不能有真诚的交谈吗?”
“你以为你的态度很真诚?”龚淑瑶表情冷漠地,“你要听真心话,就去我房里,没人能活吃了你,你不想谈,那你就去帮‘流浪狗’弄夜宵,我该回房里去了!”
没有办法,张炳卿只得跟在龚淑瑶后面进了她的房门,因为,除非他不提出对话的要求,或者表示他不愿意听对方的真话,否则,他就没有理由强求对方在自己指定的地点敞开心扉。
[对话5] 龚淑瑶客气地给张炳卿倒来了一杯细嫩的‘云雾’茶,然后微微一笑,在书桌前端坐下来。
龚淑瑶:办公室临着大路,在那里说长道短不好。你是很正经吧?算是,但平时干部们在一起开玩笑的事你也不是没有听到过,没有见到过,那次开妇女会,‘流浪狗’嘲笑逗玩女人,不就让她们七手八脚给剥光了衣服,躲在门角里起不来身?你我之间也不是没有接近过,说笑过,怎么今天你就认真了,还说出一大堆废话,让我回答你一大堆问题,你认真得太古怪了!
张炳卿:我,我这是,你别误会,我认为,我们一向是同志,是朋友,这个观点我并没有改变,我只觉得我们可以坦诚地说话,我与林主任合不来,那不干你的事,我从没有怪责你,不然,我对你就会无话可说。
龚淑瑶:真这样吗?那好,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更希望你能谅解我。先说对‘流浪狗’的看法吧,你实在不必要为他抱不平。我上任,最先套近乎的是他,可林主任一走,他料你我一个女人,依靠不得,我是有意要试探他,这无所谓搬是弄非,那天,他在办公室的表演果然证明他见风使舵。今天中午他还去区里告了状,碰了壁才回来服输,吴村长告诉我,‘流浪狗’昨晚上还向他老婆吹嘘‘手握大印,不愁女人’,那婆娘真以为这大印便是玉玺,深恐别的女人抢了先,急着闹着要搬进‘流浪狗’的破屋去,光凭这,我也该让他去湖区走一转,不然,很可能闹出事来。
张炳卿:其实,流浪哥做得来的事并没有他讲的吹得厉害,这人使有些麻烦,但还不算太坏,能力也不错。
龚淑瑶:这你别担心,如果他往后不见异思迁,不想四处流浪,我也会喂好他。
张炳卿:我最希望的是能够听到你对我的意见。
龚淑瑶:你放心,我对你没有意见。我知道我的水平与能力让你看不起我,比如那兄弟俩的事,你对我不高兴,但各人的情况不同,能做到的事也会不同。只说一点,你与周小莲能够离婚,你自由了,解放了,也符合政策,我却挣不脱包办婚姻,政策好,却没有我的份,我解放不了,自由不得。那小兄弟去找你要自由恋爱,你或许能帮他办到,但我却碰上了他娘,绝对不是我给她出了个共妻的主意,是她早有这想法,而且为这事拼死拼活,当时,我不帮她,她有难处,我要帮她,我也有难处,而且,我这难处一旦让人见着,不是说我水平低就会骂我说假作假,甚至还能指责为虚伪。政策是政策,实际是实际,你顾着一头,我顾着另一头,许多事不都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过得来的么!
张炳卿:拟别激动,我没有说我的看法一定对,我们能够坦诚交换意见就好。
龚淑瑶:我不激动,,可我没你那水平,我也没有那多老是要想来想去的事!
[闪现]周家山寨那名女子抱着小孩,悄声回答龚淑瑶提出的微妙问题:我哪能知孩子的爸是谁?平时,我不会让小兄弟来他哥这里,但是,一得了空闲,我就去找他,我还是喜欢他,两人常常在一起偷着乐。
龚淑瑶:嘿嘿——你说我们是同志、是朋友,刚才这些话是你让我说我才说的,说错了请你炳老兄多多原谅。
张炳卿:是我不冷静,我对你确实有些情绪,刚才又说了些过头话,你有理由批评我,要发牢骚也可以。不过,你那天大吵大闹,总不能说不是冲着我来吧?你拿向组织汇报压制我,却又卡住我不放,能说你不是在故意刁难人?真那样,谁还愿意与你在一块工作?
龚淑瑶:那,你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不那样,你就愿意与我一块工作了,是么?那好!今后我一切听你的,只要你能留下来,这行吧!大概还是不行的,我看你才是在说假做戏,而且,你这说假做戏比谁都来得虚伪!
张炳卿:这话..怎么讲?我比谁都虚伪?
龚淑瑶:这话是我学你一样坦率才讲的,如果‘虚伪’听不能入耳,改个说法叫‘有心计’好了。
[默然]龚淑瑶打住话头,偏着身子,只脸带微笑打望着张炳卿,像是*,也像是嘲讽。
张炳卿:请说下去呀,别担心我接受不了,或者...这样才能更进一步地说清楚自己的意思。
龚淑瑶:还说?好,你说我哭哭啼啼怎么怎么,当女人被欺侮的时侯,大概都会是这样,因为她们的拳头不如男人硬。既然你说你没有支持流浪狗,那我怎么会冲着你来?当时,如果不是你走近前来,我做戏也不会那么夸张放肆,你主动来我房子里,你是正在关心我,我也是就把你当了亲人才会这样!
张炳卿:你总能把话说得溜圆,就像真的一样,不简单!
龚淑瑶:那我们就都别说了吧,你还没见到过敢说真话的人!
张炳卿一时哑口,他从龚淑瑶那清明澈亮的目光,发现了某种真诚,但他无法理解龚淑瑶的想法和做法:“我不应该勉强你,还可能误解了你,那你就让我离开小镇吧,我会感谢你的。”
“我不会放你,”龚淑瑶的目光变得勇敢而坚定,“这不是我在刁难你,而是你从门缝里看扁了人!”
“你别误会,我一向就没小看过你,”张炳卿无法解释,“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得罪你...”
[诉说] 煤油灯下,龚淑瑶憋红了脸,两眼蕴火,她终于坦露胸襟,任凭情绪一泻而下。
龚淑瑶:你说别误会?看究竟是谁误会了谁!我问你,以前,我冒险给你送信,你与那些学生混在一起,你可问过或者关照过我吗?那次,我特意等在码头路口找你说话,你当时还没有成家,我正是抗婚、想私奔却无路可寻,想讨你一个主意,可你有过一句明白的回应或者宽慰的话吗?后来工作了,我追随在你身后,不是说你对我没有任何的支持与帮助,但你能说你一向没有小看过我吗?你说你从来都没想过会得罪我,那只是因为你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我,可你知不知道,我却作梦也常常梦到你,梦到你丢下了我...你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冷面无情!
张炳卿一时无言以对,龚淑瑶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竟然扑在张炳卿的双腿上呜呜地哭了。
[对话6]这时,夜宵已经弄好,‘流浪狗’吧嗒吧嗒尝了几块野味,味道很不错,他从后院的厨房里出来。
流浪哥:好香啊,你们都下来吃夜宵吧!
张炳卿:啊,就下来了——(小声)你松松手,千万别这样...这不好!
龚淑瑶:不,除非你答应不提调动的事。
张炳卿:别的事好说,就这事就别为难我!
龚淑瑶:就这件事顶真,抛开这事,别的话都不好说!
张炳卿:你真是胡搅蛮缠,可要说你也得坐起来呀!
龚淑瑶:那你得抱起我来,我就是胡搅蛮缠!
‘流浪狗’: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名堂,还在争论些什么呀,野味一凉便没味道了。
[狂吻]楼上,龚淑瑶仍趴在张炳卿的腿跟前,一双手却拦腰搂住了他。一个叫‘放手’,一个喊‘就不’。
‘流浪狗’再次来催,并嚷着上楼来:“镇长,你又拿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可别让炳老弟一人独占了啊!”
“快放手,”张炳卿挣脱不了,很是紧张,说:“不是我不想,可是,你不能让我对不起国芬呀,我求你了!”
‘流浪狗’上了楼梯,龚淑瑶突然站起来,一口把灯吹灭,搂着张炳卿左右开弓一连‘叭’了好几口:“你爱你的国芬,我爱我的炳哥,各爱个的,互不相干!”
‘流浪狗’大声叫喊:“你们怎么把灯灭了?点个灯下去吧,省了灯油,摔断了脚手不值!”
“谁会那么小气,我是拿灯来照你,一开门,给风扑灭了。”龚淑瑶点亮灯,站在了房门口。
[场景2]坦诚相见
近半个多月过去,开始,龚淑瑶与张炳卿都似有难堪,但随后便逐步趋于正常,只是在工作交往之余少了些言谈笑语。应该说,张炳卿的处境较为被动,他的情绪显得压抑而尴尬,似乎觉得离开小镇的事再也无法提及了。
龚淑瑶则注意到了这一点,当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侯,她会主动地扯出些闲话来,或者投过来一句关照的问话:“你老想些什么呀?”或者独自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做天和尚撞天钟,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这两天,龚淑瑶的心情更加畅快,简直是笑逐颜开,她多次把媚眼送向张炳卿:是顽皮,是欣慰,是得意,也是逗弄。
今天,张炳卿下班回家,妻子吴国芬高兴地迎这丈夫:“我家炳老大还很不错的,终于有本事闹到上党校学习去了!”
“你你听谁说?别信!”当时,张炳卿的心里很有些烦躁,“哪是上什么党校,怎么闹也没有用!”
“我听谁说?那你还不知道这事啰!上午,龚淑瑶来这里,说县委已经发出通知,决定你去省委党校学习两个月,过几天得动身去省城报到,她还说,是因为你坚持非要离开小镇不可,她才为这事奔走费力的,只希望你不是对她有意见才提出这个要求,否则,反而会把事情办错了,她又得招人的意见——龚淑瑶没与你说这些?”国芬似有忧虑,“难道你与她闹翻了,那也没必要太较真呀!”
“她与你说过不就行了?还得与我说什么——我跟她闹什么闹,她留下我也没什么好!”张炳卿立即明白过来。
[Сhā叙] 刚才下班之前,整个一下午,龚淑瑶的闲话很多,自我表白不少,说她绝对不是坏人,只是别人误解了她,以后都能明白的。当时,张炳卿始终不肯作答,并提出你别老谈自己。于是,龚淑瑶便说起一些趣闻逸事,她说新近听来一桩传闻:早些年,周家山寨的老山界上有户山民好不容易娶了房新媳妇,可三天过后便失去了踪影,怎么也找不到人,多年过去,晚上则时有石头土块投进屋来,山民拿起火枪开门去追时,却什么也不见了,他们以为是闹鬼,实在没法,只得搬走了事。前些日子,说有人多次见到一个老女人在那家山民倒败了的房前屋后转悠,身后还跟着三个红毛野人,人们说,那是老女人的孩子,因为,当人追上前去时,那几个红毛野人便背着老女人飞跑不见了。龚淑瑶说到这里,便问张炳卿:都说红毛野人最喜欢女人,你说是吗?张炳卿随口回答了一句:是吧,乡下人多有这説法。于是,龚淑瑶眯这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那也不一定,你腿上的毛那么,又长得那么粗,扎死人,就像个红毛野人,可是你...
[返回,对话7]
吴国芬:上午,龚淑瑶来这里,说在去党校的事上,她尽最大的努力帮了你的忙,也还说是为了感谢我,她这话你相信吗?
张炳卿:怎么不相信?人不会总是说假做假的。
吴国芬:你不是说有周朴帮助你吗?或许是周朴讲了话,龚淑瑶没法子,才同意你去党校学习,这也不一定呀!
张炳卿:事情很复杂,不会是周朴一个人说了便能算数的,龚淑瑶肯定帮上忙了。
吴国芬:还有,龚淑瑶让你别老为‘流浪狗’的事情操心。
张炳卿:流浪狗有他自己问题,不能全都怪责龚淑瑶。
吴国芬:啊呀,还‘肯定’,还‘不能全都怪责’,快‘不肯定’‘全都不能怪责’了呢,你们现在真...真成了这样子了?
张炳卿:什么叫‘真成了这样子了,你也是大惊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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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1]退休生活
龚淑瑶打坐在小镇的政坛上一晃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的年月,才退下阵来。
[评论] 龚淑瑶历经风风雨雨,可还算得是稳稳当当,这还不能不说是她的能耐。在小镇上,尽管有不少人把一路而来的痛苦、磨难、冤屈、罪孽都化作了非难与咒骂,狗血喷头似地加在她的身上,却也有人将小镇的变化、进步、繁荣与欢乐同她的名字扯到一起,看来,要评价龚淑瑶的是非功过还很不容易。
[留守]从退休至今,又过去了十多年。当时,龚淑瑶与人说,为革命贡献了大半辈子,也该给儿子儿媳帮帮手,弄弄孙子孙女,享享天伦之乐了。
可不久,儿子儿媳闯世界双双去了南方,他们带走了大孙子,只把个几岁的孙女留在她身边。
常常是祖孙二人相守在高高的办事处宿舍楼上。现在,孙女已经十多岁,总算是个半大的姑娘了。
孙女贪玩,尽管山乡的文化生活远不及外地繁荣开放,可也少不得进出歌厅舞厅等娱乐场所,‘领导’奶奶往往与这半大姑娘难以调和:“我革命几十年,还得让来侍候你这千金小姐么!”
隔着代沟,孙女则不肯驯服:“奶奶,我陪你呆在这老山沟里,是在为你奉献青春呢,你那思想怎么就一点也不改革开放!”
[练声]此刻,孙女正在阳台上“啊——啊”地练习音阶,她一心向往着当一个出名的歌星。
“满妹,满妹子,”奶奶叫着孙女,一直叫到孙女眼跟前也没得到应声,“你这耳朵出什么毛病了?怎么一点事都不管了,死丫头!”
“怎么没管呀,您奶奶的事不是我管谁管!”孙女顽皮地学着奶奶说话的腔板;“你爸爸当面交代过你,你的主要任务就是侍侯好奶奶——我知道奶奶你今天早上得吃面条,要给你添寿——这就快了,快了,再过一个小时我给你去买面条来!”
说罢,孙女又“啊啊——啊”地练起声来。
电话铃响起,龚淑瑶赶忙去接听。孙女停住练声,她听出那是远在外地的爸爸在电话里给奶奶祝寿,说他请不到假,不能回家,还问到今天的饭菜如何安排,并让女儿去接电话。
一听要她去接电话,孙女赶忙叫了声“奶奶,我给你买长寿面去啦”,便飞跑着下了楼。
龚淑瑶无奈地放下电话,扶着墙壁来到阳台,她坐在一张藤椅上,开始轻轻地按揉膝盖骨,除了有点风湿痛关节炎,她还有着心脏病。
[解说]现在,来看望或者来打扰龚淑瑶的人已日渐稀少,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阳台前,俯瞰着小镇的街市和它正在发生的种种变化。
[回顾1]早年,龚淑瑶的儿子随父亲生活,每月来看望母亲一次,那主要是为了索取生活费用,这是龚淑瑶主动承担的,因为,在工作之余,她开始感觉到了好些的孤独,很想借此修复那疏远已久的呣子关系。她还好几次跟随儿子去看望过以前的公公与婆婆,有时,也会从内衣口袋掏出个钱包,抽出一张五圆或拾圆的新票子给婆婆,她心里有句不便说出口的话:那就是希望婆婆能放孙子跟随她去过日子。婆婆明白儿媳内心的歉疚,可当初是她自己坚决不要儿子的,所以,婆婆每次接钱过来,不过是客气一句:“我孙子吃饭的钱你给过了呢...唉,坐吧,我给你烧茶去。”
公婆过世后,儿子才跟随了母亲,因为儿子的父亲体弱多病,缝纫活计越做越少,生活过得十分艰难。龚淑瑶曾好几次见到自煮自食,过着单身日子的丈夫,却往往是,她走近前去招呼一声,丈夫并不答话,望她一眼,随即偏着脑袋走开去,龚淑瑶不能理解丈夫为什么至今还是那样的执拗。
甚至,龚淑瑶也思量不透,既然自己后来并没有结婚,这倒不是没有人追求她,也不是她什么人都看不上眼,可就是没有办成,这似乎是,当时的积极分子们,在思想上有个共同观念:个人的事都是小事,只有工作才是大事,才是光荣,可是,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自己当初就一定要离婚呢?
龚淑瑶叹了口气,仰头倒在椅子的靠背上。常常是,她久久地凝望着远处的青山,山外的蓝天,蓝天上飘逸的白云。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退休下来,反倒感到好些的疲惫。
有时,龚淑瑶也觉得不应该这么早就退休,可是,这也不能老怨怪自己,这是上头有政策,在她递交退休报告之前,领导早已经作了这个安排。
[心语]龚淑瑶:唉,一晃眼功夫,人就这么老了!
[回顾2]街道上人来车往,时有嘈杂吵闹的声音飘上高楼,却少有人把目光投向这个阳台。
人流中偶尔也有几个往日相熟的同事,想要招呼他们,声音却传递不到,她只能望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发呆,有时,她还会掉落下一二滴眼泪。
龚淑瑶也听说过,有不少人在改革开发中发财致富了,特别是吴国芬,她办了个叫青石石材厂的企业,那规模还不算小,连外国人也入了股。据人说,吴国芬曾经表白,能办那个石材厂,也得感谢她这位龚镇长,当初,是镇长拍板,吴国芬才承包了镇上那频临破产的石灰窑起步的,这话让龚淑瑶听来很是欣慰而且感动。
真是这样么?当时的石灰窑年年亏本,是镇办企业一个沉重的包袱,不过,吴国芬说这话也有可能,尽管那时大家对新政策心怀忐忑,但申请承包时并非没有竞争者。
[心语]龚淑瑶:这吴国芬到底厉害,算得上一号聪明人!
[返回]这时,楼下传过来一阵哄闹声,龚淑瑶起身来到阳台边,正见下面的街道上,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满头白发,身着花衬衫,甩着手杖的老头向青石桥的方向走去,她猜想,那该是人们传说已久,前天刚从海外归来的李德凡老先生了,据说他是回家乡来考察投资建厂的。
[印象]年轻时,龚淑瑶曾在李家大院见过李德凡一面,他一身戎装,英姿飒飒,四十多年过去,那印象早已变得模糊,但从他的侧影看去,却又显得特别的相熟,这不能不让她大吃一惊:上了年纪的二老爷竟然与大老爷李寿凡的身姿、脚步一模一样!
[幻觉]那位老者转过身,大步向龚淑瑶走了过来,却又返身离去,还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龚淑瑶似乎感觉有点凉意,她放眼望了一下阳台外面的街市,恰好发现孙女端着一面条回来,她身边还有几个同学边走边指手画脚,大概,他们刚才也是追着那个国外华人走了一程,看过热闹了吧?
[解说]龚淑瑶当了几十年领导干部,不是开会,就是学习,理论来理论去,可是,她到底也没有弄清楚自己这一生,究竟是推动过还是阻碍过眼前这个历史进程?
[心语]龚淑瑶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真是风云幻变,世事沧桑!
[评说]晚年,生活对龚淑瑶孜孜以求的一生回报了一份难得的清闲,却也留下了十分的冷漠!
[场景2]孙女来客
孙女端着面条上楼来,进门时,她回头叫喊:“你们快上来呀,我奶奶说了,欢迎你们常来作客呢,怎么忸忸怩怩的,赶快上来吧!”
“谁来了呀?”龚淑瑶问,“还得你替我致欢迎词...”
“他们是我的同学,难道你不欢迎?让客人感到害怕可不好,”孙女放下面条,“我对他们说,我奶奶最好客,特别是我的客人——你吃面条吧,我让店老板给你多加了一小瓢酱油,我说你最爱吃了——看来,得让我去揪那小子上来才行。”
“我可没说过爱吃酱油啊,你自己才最爱吃!”孙女飞跑下楼去了,龚淑瑶坐下来,打开了食盒,“啊呀,这够我吃一整天了。”
孙女的客人只是她的一个男同学,以及这位男同学拉着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子。
客人见过老革命镇长奶奶,孙女立即介绍:“奶奶,这就是吴董事长家华姑姑的小儿子,我的同班同学,这乖妞妞是他的小侄女儿,介绍完毕。”
镇长老奶奶仍然没有弄明白这是小镇上哪户人家的子弟:“你说的吴董事长是那家店铺的老板?多大岁数?我怎么就不认识呢!”
“你怎么能这样糊涂!”孙女嘲笑奶奶,“小镇上谁不认识大名鼎鼎的石材厂吴董事长呀!人家现在还打进了国际市场——咦吔,那天吴董事长不是来过我们家,说她很感谢你,奶奶你不也跟她说,这改革开放就是好吗?怎么一下子又忘记了!”
“是,是,是你奶奶糊涂了呢,”龚淑瑶高兴地笑起来,“你就不会说,这同学是你国芬阿姨的外甥子,或者,说他是华玉姑妈的小儿子呢?你这么一说我不就明白了!啊,小同志你快坐,快坐吧。”
[投缘]这‘小同志’的叫法让两个中学学生忍不住发笑,好在那小妹子长得乖巧,很招镇长老奶奶的喜欢,当奶奶东找西寻那些在平日里被她收藏得不知去向了的糖果糕点时,孙女儿乘机招呼她的男同学:“帮我去楼顶上凉衣服!”
龚淑瑶找出来好几种食品、玩具,哄着小妹子玩耍,和她说话,龚淑瑶太需要有人来陪伴了。
小妹子一会要背,一会要抱,一会拉屎,一会撒尿,让龚淑瑶累出来一身大汗,可她心里高兴。小妹子告诉说,她最不爱爸爸妈妈,他们经常骂她,只有一点点爱舅外婆,因为舅外婆给她买回来许多好吃的,而她最爱的则是舅外公和小叔叔,他们经常带她玩耍。龚淑瑶觉得这小妹子的话说得可怜:“那你就天天来我这里玩吧,我也给你好吃的,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那我也爱你,”小妹子高兴地答应了,“只是,只是,晚上我得回家睡觉。”
“你晚上与我睡不好吗?”龚淑瑶逗小妹子,“你这九是不爱我了啊。”
“可舅外公答应了给我讲故事呢,好听死了!”小妹子回答,“你也会讲故事吗?”
“我啊...”龚淑瑶抱起小妹子来,“那你让奶奶想一想,奶奶给你讲一个最好听的故事...”
龚淑瑶小时候很少有人给她讲故事,偶尔听到过的几个故事早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而那个印象稍深一点的‘仙女思凡’也模糊得无法复述,至于她后来自己经历的故事则称不得好听,“唉,奶奶还是教你唱只儿歌吧——小蜻蜓,穿花衣,三姐妹,一般齐,能上天,能下地,大姐出嫁红漆床,二姐出嫁黑漆箱,满妹子出嫁零打光...哟,这妹子睡了呢!”
龚淑瑶抱着孩子,轻轻地拍着,在房里转了几圈,小心地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自己也爬上床去,她把小妹子护在怀里,一会,两人都安然地睡着了。
[解说]退休下来的老人,他们对小孩往往会流露更多的慈爱,龚淑瑶也许更甚,因为她更清闲,也更孤独。
[哄闹]楼顶凉亭里,孙女与她的男同学在嘻嘻哈哈地说笑,一阵风来,把凉在绳索上的衣服吹得哗啦啦飘舞,还刮下一件来满平台地旋转,让两个孩子追得跌在一团。
男孩子说:“玩半天了,我们下去吧,别招你奶奶的骂!”
孙女说:“奶奶肯定睡了,不然早就会叫唤的!”
果然,这两个中学生推门进屋时,只听奶奶房里鼾声如雷,便又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先给我奶奶订酒席去,她今天生日,也正好让我招待你呀!”
[场景3]未了情缘
[评说]在龚淑瑶的晚年生活里,另有一层心境或许不为人知。有一个人让她醒里梦里难以忘怀,那就是此时她守护在身边的这个小女孩的舅外公张炳卿。虽然他们曾经有过不少的恩恩怨怨,也不乏思想观点的分歧以及工作实践中的争斗,然而,就个人之间的感情而言,他们相互并非全无理解与宽容,现在,静下心来,回首以往,龚淑瑶感到自己一路而来,对张炳卿分明还怀揣着一份难了的情思。
[回顾]近年来,每天傍晚,总有一位老人独自或者拉着一个小女孩在溪流对面的山麓来回散步,从龚淑瑶卧室朝北的窗口望去,那只是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但不必问人,她却能够肯定那就是从县委机关退休下来的张炳卿。自此,龚淑瑶几乎每天都会按时在这里守望:唉耶——近在咫尺,怎么就不来坐一坐?她心中的万千感慨化作了一声低微的叹息!
其实,张炳卿的下台与龚淑瑶的上台一样,并非纯属偶然,而是历史在一定阶段的选择,既使没有那次的你上我下,类似的命运遭际以后也会再来。
张炳卿离开小镇后,他与龚淑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党校学习结束,张炳卿争取参加了治湖工程,随后几年,凭着他的能力与劳绩当上了县农村工作部部长,但合作化一来,张炳卿又很快落马成了‘右倾’分子,并多次受过批判斗争。
[解说]直到退休下来,张炳卿才算真正明白过来,原来社会的发展有其自身运转的逻辑,人们经受的是一种历史性的磨难。
赋闲的张炳卿不识棋牌,不懂玩乐,而且,国芬的石材厂也不少他去管事,幸好对门街坊兄弟彭石贤常来找他闲聊,还想着要写出本书来,这立即引发了张炳卿的兴趣,而且,一沾上手也就变得难以收拾。其实,张炳卿并非不想来龚淑瑶这里,他也有话想说,只是他的书稿还没有写完。
[返回]时近中午,龚淑瑶身边的小妹子醒过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擦着眼睛:“我要舅爷爷...”
[场景4]祝贺生日
正好,孙女与她的同学也‘通通通地跑上楼来:“奶奶,奶奶,吴董事长来接您去过生日了,她要为你祝寿呢,汽车已经开到了楼下!”
果真,吴国芬与张炳卿一道推门进屋。他们不只是听龚淑瑶的孙女说起这事才作安排的。
吴国芬说:“我家炳老大经常唠叨,说要来你这里坐一坐,还非得让我陪着不可,我说,完全应该,但你们退了休,我却刚出山,时间真不好安排,不过,今天凑巧,你儿子刚才与我通了电话,我们早有业务联系,他在南方几个城市里经销了我们厂相当数额的石材,他说起了你的生日,为多年不能回家给你祝寿感到内疚,应该说,这也是我疏忽了自己的责任,这个企业从一开始就得到你了的支持,何况我们们原本姐妹一般呢,淑瑶姐,你今天就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吧!”
张炳卿说:“国芬这话平时也跟我说过,我也早想约几个老同事在一块叙一叙,今天,她吴老板想要来付账是好事,大家都为能够借你镇长的生日在一块热闹热闹而高兴,这也叫大团圆吧!”
事情来得有些意外,龚淑瑶只是连连说 “贵客,贵客,你们真是贵客”,却不知该不该接受他们这份盛情,只得含含糊糊地“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呢...”。
“怎么不好呢?太好了,太好了!”孙女为奶奶解了难:“你还磨蹭什么,司机在搂下等急了,我们先走了,你们就快点动作吧!”
[宴会]新近开张的青石宾馆张灯结彩,五光十色,宾客盈门。
吴国芬为龚淑瑶预订了两桌宴席。张炳卿聚集了龚淑瑶原来的一些老同事簇拥着她来这里了。
门口拉了一条横幅:祝老寿星生日快乐!
同时在这里开宴聚会的还有好几起,龚淑瑶是第一次来这种场所,又是鞭炮,又是致辞,一路的礼仪小姐,一路的鞠躬,一路的“生日快乐”,把人送进了一个大包房,这也叫得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她感到新奇、激动,还有点手足无措:“哎呀,这如何顶当得起呀!”
姜信和说:“顶当得起,顶当得起,哪有老功臣顶当不起的道理,没有我们的昨天,哪来他们的今天!”
流浪哥说笑:“今非昔比,鸟枪换炮,镇长,已经到了这里,您就千万别再推卸吴老板这片盛情好意,那会连累了大家啊!”
这顿饭吃得随意、尽兴,龚淑瑶受宠若惊,很是激动。
只是,东道主吴国芬考虑到来客多是上年纪的人,下午的安排又比较紧,便只摆了瓶低度酒,承诺晚餐一定各取所需,一醉方休。
宴席过后,这些人又乘车参观了吴国芬的石材厂,这实际上还包括一个近年发展起来的规模不小的石雕艺术厂。
回到张炳卿家里,大家从小镇眼下的变化又扯到了小镇的过去,张炳卿与彭石贤还就他们所写的书稿向在座的老干部、老同事提出了一些问题,以至引发了非常热烈的争执和讨论。
[场景5]醉酒失态
晚餐比中餐更加丰盛,龚淑瑶年轻时能喝一两杯酒,退休后,则每天限量喝半杯风湿药酒,今天特别高兴,喝的酒竟不下三四杯,散席时,她已有了点醉意,却还颇有兴致地去看了那些年轻人的“卡拉”、“OK”与“迪斯科”。
未了,吴国芬与张炳卿才一道送龚淑瑶回家,司机把车一直开到了办事处宿舍楼下面。因为吴国芬还得去一趟石雕艺术厂,便让张炳卿扶龚淑瑶上楼去:“你那写书的事,不是还得与镇长谈谈吗?一个小时之后,我与司机再来接你。”
龚淑瑶说“没事,不用扶”,可下车时却十分明显地摇摇晃晃。
“我能写什么书?那不过是给彭石贤供些材料——”张炳卿赶忙上前把住了龚淑瑶的手说,“镇长,你别摔倒了!”
“镇长,是流浪哥想灌醉你,最后那杯酒不喝便好...”吴国芬上了车,“不过没关系,这还不算醉——那我走了!”
上搂就成了一件颇费力气的大事。龚淑瑶喘着气,上一级,要歇息一会,她满口酒气熏人,倚着张炳卿,身子老往下沉,到上二楼,龚淑瑶连脚也提不起来了,张炳卿听到了她的心跳在加速.
“没大事吧?”张炳卿只得停下来,他提出,“那就让我背你上去,好吗?还有两层搂呢!”
龚淑瑶摇头,却伸手抓住了张炳卿的肩膀:“你背不起我的,我发福了。”
张炳卿并不十分相信龚淑瑶真是醉得这么厉害。
[再现]当年,在龚淑瑶房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
‘流浪狗’嚷着上楼来:“镇长又拿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可别让炳老弟一人独吞了啊!”
“快放手,”张炳卿挣不脱,很是紧张,“我这不是想不想...可是,你,你不能让我对不起国芬呀,我求你了!”
‘流浪狗’上了楼梯,龚淑瑶突然站起来一口气把灯吹灭,搂着张炳卿左右开弓,‘叭’了好几口:“你爱你的国芬,我爱我的炳哥,各爱个的,互不相干!”
[返回]但是,张炳卿知道龚淑瑶确实患有风湿关节炎和心脏病。而且,他也不愿在这昏暗的楼梯间被人撞见:“能背得动的,前两天我还爬过左青石呢!”
“是吗?”龚淑瑶仰起头来,头上的灯光不太明亮,落在她的脸庞上,那朦胧,那浑然却足以显现出她内心的愉悦与满足,特别是她那闪着习习幽光的眼睛:“那,不要背,你抱我上楼吧,不行?”
张炳卿没有回答,却鼓足勇气把龚淑瑶抱了起来,龚淑瑶双手紧紧攀着张炳卿的脖颈,其实,这个女人并不太沉重,张炳卿一口气就抱着她上了四楼。
让张炳卿惊讶的是,抱起龚淑瑶时,她早已把一串钥匙抓在了手上,这时,不必放下她来,她伸出一只手,方便而又准确地开了大门,又开了房门,张炳卿把她放上床去,她搂着张炳卿的脖颈仍不肯松手:“别动,你也很累了,让我们就这样歇息一会...”
[对话]张炳卿听从了龚淑瑶,两人都能听得见对方心胸在乒乒直跳。
龚淑瑶:我得,我得谢你,总算你没有把我忘记...你这样弓着腰会很费力的,你就上来好了...
张炳卿:不了,你有心脏病,我们就这样歇息一会,待会我再慢慢放你躺下——现在,我们退休了,有了空闲,总会想起过去一些事情,我还很想与你谈一谈。
龚淑瑶:你想谈什么?可我不想谈过去了的那些事情,别人怎么说我看我,我都不在乎,假积极?坏女人?随便!现在你来了,没有忘记我,这让我感动,我很想你呢,真的,我如果说假话就不算人!
张炳卿:那时侯,有许多事情我们都还没有弄明白,有误解是难免的,不能怪罪哪一个人,谁假谁不假,在那个环境里,这话都不好说,至于‘坏’...我可没有这样看待过你...
龚淑瑶: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你...唉,我还向上级反应过你的情况呢,我是水平低,没理论,只知道跟着上级走,我一个女人怎么能与你相比较呢?
张炳卿:也不是这样,许多时候你看人看事要比我实际。
龚淑瑶:哪里,你这是说我自私,我什么都听上面的,明知不对也去听,也去作,这就是自私了,你原谅我吧——我真不想放开你...其实,我已经老了!
张炳卿:那就这样好了,我们说说话——我看,你也不是全都听上面的,有时,你比谁都有主见,对那兄弟共妻的事就这样,不是吗?婚姻法是上面明文规定的政策啊!
龚淑瑶:下午,在你家里,彭石贤也提到这件事,我有没回答他,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呢?
张炳卿:现在还有什么话不好说?你以前说你是为了帮助那当娘的,可我却怀疑你是在与我较劲。
龚淑瑶:不是,在这件事上,你并没有伤害我,我能较什么劲?我是抱不平,主要是帮助那女孩子,这个世界对女人是不公平的,比如,如果我是个男人,想要离婚早就离了,可女人却争取不到,有政策没政策都一样!那女孩与那弟弟有情,政策说自由自主,可他们一无钱二无势三无抗争能力,你鼓动他们去硬抗,他们最终也顶不住两个耳光!弄得不好还可能逼死人,这种事你也不是没有见到过,我不就差一点投了塘!你说,他们后来那情形有什么不好?那女孩至少要活得比我舒心吧!说什么共夫共妻呢,明的没有,暗的无数,明说是罪,暗说是情,这恐怕只除了你...
张炳卿:你当时便是这样想的么?可...
龚淑瑶: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就那么做了,这也许真是在与你叫劲吧,我知道,你不会像我一样去办事,你有个吴国芬,你们相处得很好,可我的情况大不相同,我在陈家活得实在不甘心,我恨他们,坦白地说,有时候,我还恨你,当然是无缘无故——喂,我跟你说,国芬不会不知道我会在心里对你好,可她为什么要让你单独留在我这里个多小时,这可能是有意的,当然,她会更相信你,不管怎样吧,她是同情我也好,鄙视我也好,反正我都感谢她。你知道吗?对于女人,如果不是与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她永远不会心满意足,你给她十个百个男人都是多余,但如果是与称心如意的男人在一起,她一生一世能有一个就足够了,而我呢,能有你一次,就像现在这样,我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了!
张炳卿:你还有心思说笑这些...呀,这样也很累人。
龚淑瑶:是吗?那好吧,我放手了,你坐这床沿上,我不为难你...啊,啊...
张炳卿:是我欠了你,我这并不是同情,更不会是鄙视...
龚淑瑶:哎呀,你说,我那死鬼孙女这么晚还没回,他们又是疯什么去了呢,他们才好!
张炳卿:是,是...
[场景6]何须再见
张炳卿独自坐在窗下的案桌前,他合上一部摊放着的书稿,又深深地陷入了沉思。这十来天都是这样。
[追述]龚淑瑶刚寿辰过就猝然离世了。
龚淑瑶醉酒的第二天。时过十点,还不见她起床,孙女端来早点,却叫不开门,便放下早点去上学,可她下了楼又折回来,总有点不放心,她又捶门大喊了好几声,仍无回应,邻居们觉得情况异常,便撬开了门,人们发现,龚淑瑶脸色紫酱,不能说话,大家赶忙把她送往医院,医生说,可能是心肌梗塞,本地手术条件有限,得马上转院抢救,但不幸半途而返,她与这个世界未辞而别了。
生日当晚,吴国芬在宾馆找到龚淑瑶的孙女,并开车送她回家,据孙女儿说,当时,奶奶正坐与张部长在客厅说话,她滔滔不绝,兴致很高。快十二点,吴董事长来车接张部长回家,他们又说了些话,当这夫妇俩告辞时,奶奶还坚持要送他们下楼,董事长拦住了她,回屋后,奶奶向孙女问了许多的话:在歌厅唱了几只什么歌,那男女攀肩搂腰的叫什么舞,还定要孙女陪她睡一会,她说起了她年轻时如何招人喜爱,当干部后又如何积极,退休闲着了却感到不快活,但这一回,龚淑瑶没有责怪孙女贪玩,而是说时代不同,是你们有福!直到孙女瞌睡了,才让她回房。孙女说到这里,呜呜地哭起来:奶奶好好的,怎么这就死了呢!
[返回]书稿:《龚淑瑶:游刃49》;作者:彭石贤。
书中对龚淑瑶有着这样一段评说:
龚淑瑶游刃于那个年代的人物与事件之间。贫穷困苦、愚昧落后,及至铁血争斗的现实对她性格的形成不可能没有扭曲与局限,她有自私、取巧、势利乃至冷漠的一面,甚至表现得比旁人更劣。然而,人都有良心善意的发现,也有罪恶过错的自省。龚淑瑶历经感情颠簸与思想冲突,同样完成了她的人性磨练与复归,或许,只多了些体现其个性的心路曲折与幽怨深沉。
张炳卿的视线再一次从书稿上慢慢地离开,投向窗外的远处,他在思考着这段话,体会着那份凝重的感慨。
[再现]码头旁边的路口,龚淑瑶正拦着张炳卿说话;
“女人能有什么好主意?你就不能替我出个主意么...上次,你怎么没能与学生们一道出走?那不也叫私奔...”龚淑瑶望了张炳卿一眼,便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
“青姐对我说,这世界上的事只在于你敢不敢做,她还让我有事与你多商量——”龚淑瑶见对方不答话,似有疑虑;
“就算我敢吧,可这种事情,没个男人帮助怎么办得成呀!你说呢——”陈家男子恶凶凶走过来,龚淑瑶见张炳卿一脸茫然地离去,很是失望。
[再现]在武工队办公室里。龚淑瑶很想得到一份工作,希望能得到张炳卿的某种帮助。
龚淑瑶觉得旧话重提是已经不合时宜了:“是我该向你队长多多学习和请教——只要你没在心里厌弃我落后就好了。”
[再现]龚淑瑶笑着,审视着张炳卿那正经得有点紧张的神色,龚淑瑶一转念,便打定了一个主意:“当然,我们谈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工作...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今天也得下乡去了解些妇女工作的情况,那就让我陪你一块走好了,一路上我们正好继续往下谈呢!”
[再现]煤油灯下,龚淑瑶憋红了脸,两眼蕴火,她终于坦露胸襟,任凭情绪一泻而下:误会?谁误会了谁!...我一直追随在你身后,我不说你对我没有任何的支持与帮助,但能说你一向没有小看过我吗?你说你从来都没想过会得罪我,那只是因为你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我,可你知不知道,我却作梦也常常梦到你,梦到你丢下了我...你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冷面无情!
[再现]龚淑瑶搂着张炳卿的脖颈:“对于女人,如果不是与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她永远不会心满意足,你给她十个百个男人都是多余,但如果她是与称心如意的男人在一起,一生一世有一个就足够,而我呢,能有你一次,像现在这样,我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
[返回]张炳卿的眼睛潮湿了,模糊了,他像是见到龚淑瑶脸带笑容地走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笑容,张炳卿却能感受到了它满足之中隐含着的凄苦、幽怨和无奈。
[幻觉]在烟霞雾霭中,龚淑瑶回身向张炳卿挥了挥手,又转过身去,终于渐行渐远!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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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育后代与修炼品性是生命的本义,而人类社会因此得以形成与发展。母亲辛苦操劳,提携幼弱,一生中体现的宽厚仁慈与坚韧顽强,正是人类文明长期演绎,不断累积而来的人性精华。每个人的感情网络和行为轨迹在不同的层次上关系着家庭、亲友、阶层、民族、国家以至人类全体,人的一生都会从各自独特的角度反映出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那个世界。
事实上,任何个人都是十分渺小的,只有社会的发展无穷,只有人性的修炼永恒。
母亲在自己的位置上存在过,感受过、磨练过,把自己生活中成就的精神品德以及表达过的理想追求留给了后来的人,她的人生也就获得了其特殊的意义和价值。后来的人们将继续去创造新的生活,如果不明白自己所处的时空位置,不了解上一代人的期盼乃至遗憾,那他们就不可能懂得时代的赋予,也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创新者。
做人要有良心,良心体现于黄大香自有不同:她对生命的美好愿望,对生活的执着追寻,更多地表现为母爱的无私。为了儿子,她深深掩盖着内心的苦楚,几乎放弃了除此以外的所有感情享受。她的宽厚仁慈决非懦弱,更非糊涂,而是源于对世事人情的深刻洞察。因为,是见到了生存环境的险恶,尤其是见到了女人格外的艰难,她才有如此诚实的表现。这种洞察的深刻还在于,她极力为人排忧解难却从不肯与人结怨积恨,认为唯有天长地久。这是一个普通中国人良心与善性的明白昭示:正是这种存在于许多人身上的良心与善性,才使得世界上一切假丑恶的东西最终走向崩溃。
黄大香并非依赖某种高深的理论过日子的人,她只是凭心,凭感觉生活,良知与善性已经溶解于她的血液之中,成为了她的品性,她的人格。
影视剧本 《左青石》系列(第三部)黄 大 香 [上]
场 景 标 题
[第1集]
1,鸟瞰青石镇 2,患难小杂院 3,唯有神灵在 4,善解心头结
[第2 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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