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的越国君主婚礼大典。犹如一场荒诞剧。
这桩婚姻完全是荒唐的,从结婚原因到结婚仪式,无一不透露出荒诞、混乱和疯狂,这甚至让苏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出尤耐斯库的戏剧:两个一心一意只想快速完事的新人,超过一打丧失理智、被某种有关家国前途的幻觉给完全操控的越国贵族王亲,以及一大堆各怀鬼胎、只顾着盘算自己未来的臣子们……
从头到尾都不需要苏虹操心。从穿戴什么、怎么步入大殿,到如何行礼,如何最终确认自己王后之位。全都有贵族礼仪教师指导和引领。
这一次,君王依旧要娶一个“从深山老林里找来的母猴子”,然而越国朝堂内外,却没有再发出上一次那么猛烈的反对之声。
因为苏虹曾在伐吴战争中起了决定性因素。
没有比越国今后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
虽然有引导的教习,有服侍的侍女,一整天的典礼熬下来,苏虹还是觉得十分疲惫。那是农历八月了,褥热还没褪尽,穿着厚厚的礼服折腾一天,的确很耗费精力。
太阳下去了,仪式终于结束。
虽然不合规矩,苏虹还是卸下了丰丽沉重的装扮,把自己恢复到了平日的状态。她毫不忌惮这么做会的罪王族里守旧的女人们,尽管她知道她们都在不远处,用古怪疏远的目光盯着自己。
反正她也不打算在这宫廷里培养什么自己的势力。
进房间时,苏虹看见勾践独自坐在炭炉前,炉子上,烤着的鲜鱼正滋滋冒烟。
勾践正拿盐粒往烤鱼身上洒。
他瞥了一眼苏虹,道:“坐吧。”
苏虹没有客气,就势在炭炉旁跪坐了下来。
一时间,没人出声,勾践用工具小心翼翼翻拨着烤鱼,使之两面逐渐焦黄,又往上均匀地洒着粗盐粒。
静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鱼皮烤焦的噼啪声,间或盐粒落进火炭间的“扑”声。
于是,这就是她和勾践的“新婚之夜”?苏虹想,还不错,总算有烤鱼。
她当然不认为勾践对她有什么企图,事实上苏虹完全能够感觉得出来。这男人对自己毫无兴趣,他们能够这样坐着对等的说话,就是勾践可以给予她的最近相处空间了。
“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吃烤鱼了。”勾践突然说,“上一次,还在十年前。”
他将一条鱼拈起来,放在苏虹面前,然后用尖利的刀刃,剖开鱼腹。一缕白气从里面冒出来,鱼肉喷香扑鼻。
苏虹咽了口口水,她用筷子夹起鱼,咬了一口。
肉质细嫩,非常好吃。
“大王有好手艺。”她笑道,“鱼都能烤得这么棒。”
“嗯,这是练出来的。”勾践头也不抬地说,“之前在吴国给夫差做马夫,什么都干,烤鱼也烤过的。”
苏虹被这话吓了一跳,等她再看勾践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
“做尽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情,那三年。”勾践停了一下,“为人奴仆,低到泥地里去。只为了保命。”
苏虹默默听着,她知道之前勾践战败,只剩五千残败军队,到了吃山草,喝腐水的窘迫地步,最后是夫差同意了求和,勾践才留得一命。
“夫人,您见过夫差吧?”勾践问。
苏虹略迟疑,点点头:“见过一面。”
“感觉如何?”
被这么一问,苏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说:“猛一眼看上去,像个大孩子。”
勾践一笑:“嗯,就像一个孩童的魂魄,无端停留在了一个大人的身上。”
苏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夫差那张毫无戾气、平和宁静的脸。
“之前在战场,他披盔戴甲,脸上还有血迹,所以无法看清。后来进了吴宫,亲眼看见他,才感觉惊诧。”
“惊诧?”
勾践点点头:“他看什么,都像小孩子看东西一样——见过小孩子看东西的表情么?”
“见过。”苏虹想起自己的女儿瑄瑄,她笑起来,“好奇,什么都是新鲜的,百看不厌。”
“就是那个样子。”勾践放下手里剖鱼的刀,沉思片刻,道,“就好像他面前永远上演着一出大戏,每一个人都好玩,每一件事情都有趣。”
勾践说起夫差,竟然语调里没有什么怨毒,这让苏虹多少觉得有些诧异。
“就连我,他都要盯着瞧,不是那种蔑视败将的不屑,是那种‘原来你就是那个勾践’的意思。”勾践停了停,“起初,这让我十分不舒服。”
“不是……不是没有蔑视的意思么?”苏虹小心地问。
“那甚至都不如蔑视。”勾践看了一眼苏虹,“您懂么?夫人,好像那么大的事情,打败一个国家的国君,将之俘虏来做奴隶,好像这一切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果他是以这么不在乎的心态打赢这场仗的,那么我这个战败的国君,又算什么?”
“……”
“不过后来,我才慢慢发现,夫差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勾践慢慢嚼着鱼肉,停了一会儿,又说,“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苏虹轻轻叹了口气
“我见过他和伍子胥吵架。”勾践说到这儿,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文种恳求他饶了我的性命,伍子胥不同意,于是夫差就说:‘杀他干吗?这人明明挺有意思的,非要一刀完结他,那多没意思啊。’夫人,您看出来了么?”
苏虹点点头:“夫差的标准,在于‘有没有意思’。”
“嗯。不管怎样,我算是芶活下来,从此在吴宫里过起忙忙碌碌的卑贱的马夫生活。”勾践哼了一声,“我知道,自己这条命时刻挂在伍子胥的嘴边,所以只能竭力伪装,做出一副胆战心惊、忠心耿耿的样子。”
静默。
苏虹没听勾践谈起过去,今夜不知怎么的,这人似乎放下了一些防备。
“说来也怪,人真的可以欺骗自己,我想做出那种样子来,我就真的能够做出来。吴国上下,没有不被我的假象给欺骗的,后来就连伍子胥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证明我有复仇之心。甚至有那些小官吏、后宫的寺人,还故意跑来羞辱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已经真心臣服吴国了,所以趁机作践一下没关系。”
苏虹听着,觉得心里有些苦涩。她低声说:“大王,人都想活着。”
勾践点点头:“但是夫差却不满意了。起初他还成天盯着我瞧,我做什么事情他都觉得好奇,后来他就不瞧我了,他说我‘没意思了’,说我是……假的。”
“假的?”
“他说我总是在装,像套了一张皮。他说这太没意思了。”勾践弯腰,拿起旁边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示意苏虹:“夫人,要一杯么?”
苏虹点头:“多谢大王。”
给苏虹斟满了酒,勾践放下酒壶,他呆了半晌,才道:“我能骗过包括伍子胥那老狐狸在内的所有人,连妻子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在夜里偷偷哭泣,在我枕边说她想寻死,我甚至安慰她说,吴王宽宏大量饶我们夫妻不死,我们应该感恩尽力服侍才对,怎么能寻死呢?”
苏虹心里更觉得酸楚,她知道,勾践在说那个做了越王后没多久就死掉的女子。
“所有的人,都被我瞒骗过去了,可我竟然瞒不过那最重要的一个。”勾践笑了笑,“我竟然瞒不过夫差,他看出来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苏虹捧着酒杯,她愕然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他看出大王有不臣之心,那他怎么会放过大王您呢?”
“这一点,我起初也并不明白。”勾践慢慢地说,“之前他说我是假的,那一刻,我的浑身惊出冷汗,衣衫都被打湿了。我想这下完了。早晚夫差得杀了我。”
“……可他没有。”
“嗯,他没有。”勾践摇摇头。“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杀了我就不好玩了。”
“……”
“他甚至跑来问我,觉得我的妻子‘有没有意思’。他说;‘勾践。我觉得她真没意思,你干吗要娶这么个没意思的女人?’那时候的越王后,是我父亲指定的,本来我也并不多么喜欢她,父王看中了她的家族,所以娶也就娶了,可从来就没人问过我,觉得这桩婚事有无意思。”
苏虹苦笑。
“他既不想杀我,又觉得我‘没意思了’,也就不再盯着我瞧。”勾践说,“夫差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这让我轻松了许多。我日日做着马夫做的事情,小心谨慎地注意言行,又暗自开始联系文种范蠡,筹划归国的办法。”
“文种上大夫去找的伯嚭,对吧?”
勾践点点头:“他找到了伯嚭,用财货贿赂他,让他去和夫差说好话。起初我觉得这办法行不通,我一点都不认为夫差能被伯嚭说通,但是文种说,什么办法都得试试,而且伯嚭是最能突破的一个缺口。”
苏虹默默听着。
“但是最后出来的结果是,夫差同意放我回越国。”勾践怔了怔,又道,“所以,我从来就没能琢磨透夫差这个人。”
“至少您能回来,不管是因为什么……”
“嗯,消息出来的时候,我高兴的发狂,我还以为自己得死在吴国。万没想到能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勾践说,“那段时间我正喜不自禁,没想到某天晚上,有传令说,夫差叫我去见他。”
苏虹有点紧张地望着勾践!
“我听见传令,顿时吓得脸发青,心想这都没剩几天了,难道夫差出尔反尔、又不肯放我走了么?”勾践慢慢吃着鱼,过了一会儿,才说。“等我进了寝宫,就看见,喏,也是这么大一个炭炉。”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夫差就坐在炭炉前,炉子上也摆着烤鱼,就像现在这样。”
勾践停了停,又说:“起初,我以为夫差是叫我给他剔鱼骨,就慌忙去找刀具,谁知夫差说不用我忙,他是叫我来吃鱼的。”
苏虹听入了迷,她放下手中的鱼,望着勾践。
“我第一反应是,难道鱼肉里有毒?他想毒死我?!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吃鱼,并且很明显是随意拿取。”勾践说,“我这才发现,他是真的要我和他一块儿吃烤鱼。”
苏虹默默叹了口气,夫差本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人。
“我老老实实坐下来,最开始那条鱼,我吃得食不下咽,根本尝不出滋味,人满心都是恐惧时,再鲜美的食物也如同嚼蜡。”勾践呆了呆,才道,“夫差看出我的恐惧了。他说我不是在吃鱼,而是在糟蹋天物,他说这样吧,我给你说个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
勾践点点头:“他说,勾践,你知道么?我今天早上又去耍了伯嚭的。我把他叫来,然后和他说,我想出一个好主意,要修筑水坝,不过国库暂时缺钱,所以伯嚭大夫,请你把以前寡人赏赐给你的那些珠宝还回来,用以贡献国家吧。”
“……”
“然后他说,伯嚭一听,当庭大哭!夫差说到这儿,哈哈大笑。他说,他总是这么逗伯嚭玩儿,三五不时就把他叫来,要么说是要他还回已赐的珍宝,要么说是要把他新盖的豪舍推平做训练场……反正每次只要这么一吓唬,伯嚭就会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挂满脸,那样子,活像被夺走了嘴里奶头的婴孩。”
苏虹又囧又笑,她完全能想象出来。夫差吓唬伯嚭时的那种场面。
“我在旁边听着,哭笑不得又不敢Сhā嘴。”勾践笑了一下,“然后夫差说,勾践,你知道么,其实人人的嘴里,都有这个舍不得放开的奶头。你以为伍子胥没有么?你以为你没有么?”
勾践说到这儿,眼睛朝虚空里瞧了瞧,才道:“他说这话,让我胆寒。我一声也不敢吭。夫差说,他觉的这事儿挺怪,为什么人除了衣食居所,还一定要某些特殊的东西才能活呢?他在朝堂之上,日日瞧着下面的这群人,反复瞧了十多年,就瞧见每个人都像叼着奶头的婴孩,他甚至完全知道怎么动这些人的机关:奶头一拔就哭,奶头一塞进去就笑。可是这样一来,多么可悲。”
苏虹无语半晌,才说:“夫差这人,想得太多了。”
勾践点点头:“少有做君王的会观察这种事情,更不会有人觉得这很可悲,但是夫差却这么说,他直接和我说,勾践,人要是都这么活着,岂不可悲?就好像自己不归自己管了,而是由别的什么给操控着。由那个把控着奶头的手来操控。”
勾践说着,凝视着炭炉上的烤鱼:“然后夫差就说,勾践,此刻,‘回越国去’这件事,就是你嘴里的奶头,对么?”
“……”
“他说,如果我不答应放你回去。你在心里,会不会哭得比伯嚭还惨?”勾践说,“他这么一说,我根本不敢吱声,他说的一点没错,其实如果当晚他下令囚禁我,再也不准我回越国,我恐怕真的当场能哭出声来。”
苏虹忽然,觉得有一丝凄然。
“然后他就问我:勾践,你真的就那么爱越国么?”
谈话到这儿,忽然,停了好一会儿,就仿佛空气中,苏虹都能感觉到夫差的那种存在。
那种充满疑惑,想探寻个究竟的存在气息。
“……我惶恐万分地说,那是因为越国是小人的家乡,每个人都怀念家乡故土,小人是越人,当然会去爱越国。结果我这么一说,夫差就继续追问,那你究竟爱越国的什么?”
勾践慢慢翻着烤鱼,他像是思索着边说:“我当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搜肠刮肚半晌,我才说。我喜欢越国的山脉、河川,我从小就在那儿长大,没法不去依恋它,我还喜欢会稽城,喜欢那里的人,我说我喜欢热闹,爱看着人群走来走去……”
勾践停了会儿,又说:“当时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我本来是不该这么回答的,按照文种的指点,我应该说,自己一点都不怀念故土,自己喜欢的是吴宫,因为吴王对自己很好,这么说才符合一个马奴的身份。然而很奇怪,夫人,在夫差面前我竟不想说谎话,我觉得就算惹他怒了,下令杀了我,我也要说实话。”
苏虹完全同意勾践的说法,她见过夫差,她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在夫差那样一个人面前,被那双纯净的眼睛盯着问,人没法违背内心说假话。
“我这么一说,夫差就说,那既然你喜欢的是越国的山脉,你就该去做个樵夫才对,日日在青翠山间行走,与山林为伴,这不就够了?如果你喜欢的是越国的河川,你就该去做个渔夫,时时游历于清澈流水里。与溪流为伴,这不也够了?如果你喜欢的是会稽,喜欢人群走来走去。你就该做个商贩,集市上和人商讨买卖,人群在你身边走来走去,这不也够了么?”
勾践放下手里的鱼刀,仰起脸。半晌才道:“夫差说了这么一大通之后,怪得很,我也跟着迷糊了,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我爱的只是越国的这些东西,我完全用不着非得做一个国君。为什么我越努力折腾,我所爱的,就离我越远?”
苏虹皱眉不语,她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不太对,但她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结果夫差就说,勾践,所以你为什么非要做国君呢?你如果喜欢那些,可以去做樵夫或渔夫呀?如果早早选择做樵夫,或许你现在都不会呆在这儿了。我当时,回答不出他的问题,好半天才说,那是因为,小人的父亲是国君,小人才做了国君。”勾践说,“谁知我这么一答。夫差就问,父亲是国君,你也必须是国君,就是说,父亲是什么样。你也必须是什么样?父亲叫你成为什么样,你就该成什么样?那么你究竟是你自己,还是你父亲的一部分?是他的一只手还是他的一条腿?”
“唔……”
“当时我也不知是哪里不太对。竟然冲口而出,我说,大王,你是吴王,不也是因为你父亲是吴王么?难道你一生下来,就喜欢这让ρi股冰凉的吴国王宫么?”
勾践说到这儿,笑起来:“我的话说出来,才觉得说错了,我吓得浑身打哆嗦!想要跪下求饶,谁知我这么一说,夫差竟然拍手大叹,他说。是呀!从这一点上来说,勾践,我们真是难兄难弟,ρi股着凉的难兄难弟。”
苏虹忍不住笑,这又是什么说法!
“我觉得夫差这些话,说得我半懂不懂,我想,这人怎么每天尽思考这些个?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呀!亏他是怎么打败我的……”勾践说到这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十年的如今,我才明白,正是因为他看什么都比旁人更究竟彻底,当年他才会那么容易打败我。”
苏虹想了想,才说:“可是大王,如今败兵的是夫差呀。”
勾践点点头:“是的,如今败了的是他,不过关键却在于,他完全清楚这结果,哪怕十年之前,他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苏虹有些愕然,她一时没能懂勾践的意思。
“就在我发愣、觉得眼前这人搞不好是个傻蛋的时候,我就看见,夫差拿起我们俩吃剩下的鱼骨头,摆在炭架子上,然后他说,勾践,你知道么?你想强国灭吴,有很多种办法的。”
苏虹大气都不敢出!
“我被夫差的话给惊呆了!可他像是完全不管我惊讶成什么样,只把那雪白的鱼骨,依次在炭架上排好,他拿起一根,说,首先要做的。是尊天地,敬鬼神,使越国上下统一一心。然后他又拿起第二根鱼骨,说,然后要做的是,尽量以财货贿赂吴王身边的重臣,使之不再对越国有警惕之心……”
苏虹惊讶得要跳起来了!
“他当时这么说的?!”苏虹愕然打断勾践的话,“他怎么能说出这些来?!”
“是啊,他怎么能说出这些来呢?”勾践一笑,也放下手中那根鱼骨,“那晚,他就这么一根一根的摆鱼骨,好像小孩子摆石块玩耍一样。他一共摆了十二条,夫人,之前文种献计九策,夫差比他所想的还要多三条,所以,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么?”
“……”
“我觉得脖子好像被人给掐死了。气怎么都喘不上来,我真想当场去把文种拉来看看,再对着他狂笑。可当时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一排排惨白的鱼骨,觉得像是在盯着自己和群臣的尸骨……”
苏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比文种考虑得还要周详,越国近海地域的灾害该如何治理。吴国南部的族人又该如何加以挑衅,还有会稽城所处地理上的某个致命缺陷……这些文种没想到,可是夫差他都想到了。”勾践弯下腰,盯着那一排鱼骨,他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说,“他在教我怎么强国破吴,他,一个吴国君主。”
苏虹的脑子完全混乱了,她花了一番功夫镇定了自己,才说:“不管怎么说,他这是在自毁……”
“您还不明白么?夫人。”勾践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苏虹,“夫差他既然可以想出这么多计策来强越灭吴,这说明,他同样可以想出更多的计策来强吴灭越,可这方面他却没有和我说。”
苏虹的脑子,打了个闪!
勾践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夫差是如此清醒聪明的一个人,那他完全有可能想出更可怕的计策来对付越国。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们吃光了所有的鱼,又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后夫差打着哈欠去睡觉,等我回过神来,就只剩下一个人,对着一地雪白的鱼骨……”
勾践说到这儿,沉默了良久。
“在那之后,您就回了越国?”苏虹小心地问。
勾跨点点头:“我就沮丧无比的回到了越国。夫差和我说的那些,我谁都不敢说,若告知文种和范蠡,只会让他们惊慌无措,又何必拉着他们一块儿感受灭顶之灾?”
“……”
“这十年里,我厉兵秣马、战战兢兢坐卧不安,难道仅仅为了对付一个脑子进水、只知淫乐的蠢蛋?如果我因为自己被一个蠢蛋给欺辱而痛苦,那只能证明,我也不过是个蠢蛋而已。”勾践语带讽刺地说。“可文种还真就这么想。他根本就不了解夫差,不,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去更深地了解任何人,包括我在内。”
谈话到此,又陷入到了静默里。
他们谈论的是过去的事情,谈论的是已经死亡的人,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却仿佛依然在奇异地影响着这个空间,这让这俩人所处的这空间,不禁有了一种古怪的不安。
苏虹缄默良久,才道:“然而如今,灭顶的是吴国。”
勾践点点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我看着文种的计策一条条实现,还暗自琢磨,怕是夫差那家伙,真的是个疯子也说不定呢。”他瞥了一眼苏虹,“越国是胜了。吴国是败了,如今各国都这么说,然而不久之前,我却从夷光那儿得知了详情。”
“什么详情?”苏虹疑惑地问。
“吴国,根本就没有灭顶。”
苏虹瞪大了眼睛!
“夫人,您难道没有发觉我们的进攻是如此顺利么?真是快得让人发狂,势如破竹。”勾践慢慢地说。“那是因为比预期的抵御少了,为什么抵御少了这么多?那是因为吴人少了。为什么吴人的人口数会突然变少?因为他们都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
“在这十年之内,吴人慢慢搬迁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
勾践停了停,才说:“……某处。是吴国境内的一片土地,相当大的地方,他们的迁徙活动太缓慢。动静又太小,以至于我根本就没发觉。”
苏虹困惑了,“那是什么地界?”
“那是无论越人怎么努力,都攻打不进去的禁区,都说那一片自古就有神佑,地形特殊自成一体,险要处又有繁密难入的白茅竹与山川阻挡,但是土质肥沃,因此除了祖居的吴人,没人敢接近。”勾践慢慢说,“几百年来,没人能够对那一片下手,楚国、晋国、鲁国、还有越国……这一圈的诸侯都眼馋着它。知道那是好地方,但没有国家有那个实力抢夺它,所以,您懂了么?夫差是在变戏法,他把吴国整个变没了,扑!”
勾践做了个凌空的手势:“他没有把百姓的性命全都耗在抵抗越人上。而是让他们去往更安全的地方。那是他和夷光耗时三年,风尘仆仆,一步步用自己的脚去丈量,最终才确定的好地方,之后,他俩用垦荒的名义暗令百姓搬迁,又在那一片修了水渠、建了必要的防御……那儿如今已成了天堂乐土。可是为此,不光耗尽了吴国历年积攒的国库。也彻底毁了夫差在民间的名声。百姓们都怨恨他,认为君王纯属无事找事,为了腾开狭窄的姑苏城。给他自己大兴土木寻乐子才这么折腾庶民,所以他死了反倒好……”
“天哪!”
苏虹惊得直起了身体!
勾践看看她,又低头夹起了一条烤好的鱼,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
然后,他慢悠悠地继续说:“即便如此,那两个却全然不在乎。各国以为钱都花在了姑苏台上,花在了他与夷光的享乐上,从燕国到楚国。人人都在传说姑苏台有多么多么奢华……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勾践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神色:“越人还自以为得计,以为吴国‘中计’,最后等我们攻下姑苏才发觉,那只是一座空城,我用了十年时间做准备,攻打下的只是个表面的‘吴国’。所以,这到底是谁中计了呢?”
“……”
“原本我怎么都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我的感觉一点都没错,但是我找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所以我一定要你把夷光找回来,我要弄清楚,这些,甚至连文种都不会知道了。”
苏虹收回愕然的目光,默默看着鱼骨,她低声说:“可是夫差死了。”
勾践点点头:“是的,他死了。他用昏君的败亡彻底结束了‘吴国’这个‘没有意思’的东西,但是却留下了更多的人命,使得他们不至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消耗在吴越间的无聊拼杀中,就目前局势看来,百姓也没谁真心热爱他,为他报仇。最后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数少得可怜,那是真正无论发生什么,都誓死捍卫他的一批侠义之士,但那太少了,绝大多数早早就逃掉了,夫差看着他们逃,他什么都不做,那些人甚至当着他的面,拿着宫钥往外逃——他完全可以强迫他们,让他们为了他或者为神灵祖宗之类的去送死,他完全可以的,但他不肯这么做。到最后,只有他和夷光守在姑苏城内,引诱着越国军队倾其全力扑过去,最后志得意满地停在那里,自以为大功告成。所以夫人,您能想到么,当我看见夫差的人头时。我就已经明白自己上当了。因为他竟然是在笑着的,他的那颗人头。他的脸,是在笑的。”
苏虹骇然!
“……我懂他的意思,也许全天下。就只有我能懂。那甚至都不是在嘲笑我。”勾践抬起头,望着黢黑的高高屋顶,“他在得意,像小孩子那样的得意洋洋。因为他总算是逃出来了,他终于成功地从那个让ρi股着凉的冰冷位置上逃掉了。”
苏虹竭力使得自己的声音正常。她颤声道:“可是如今,天下人都在耻笑他……”
“耻笑?”勾践冷冷笑起来,“耻笑对他,没什么用。夫差只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把百姓赶进了一个安全的匣子,我知道,他是想让世代兵戈不休的百姓们,至少有那么一代。放下手里的刀剑;尝试不战而活。吴国灭亡的假相,能够掩盖很多东西,平息很多欲望。
至于百姓怎么说,后世又怎么评论。甚至他所做的这一切,功效又能坚持多久——说不定两代之后就白费了也有可能……总之,夫差他完全不会放在心上了。”
“……”
“他万分讨厌‘吴王’这个东西,就像我,其实,也同样讨厌透顶‘越王’这个东西,他如今解放了。他彻底毁了这东西,可是我呢?”勾践忽然微微一笑,“我却得一直坐在这位置上,不,我所能够做的,只有去谋求更大、更高的位置,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这也是眼下这世间所剩给我的,唯一的道路。”
苏虹默默望着勾践,她忽然怜悯起面前这个男人来了。
如方无应所言,勾践已经完全跳脱出来了,他从夫差的那番话开始质疑,又被具有同样思维的夷光所影响。十年间几番动摇,到最终,终于明白了命运之吊诡,世态之荒谬。然而如今,他却不能像夫差那样结束。于是就只好被这历史洪流继续推动着,朝往他并不想去的地方去了……
终章 一代倾城逐浪花
于是,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西施的去留。
文种的意见仍然是杀掉她,他认为不能留着这样一个女人:她的肚子里是吴王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她会生出越国的敌人来。
苏虹则坚决反对,她对文种说,西施是为了越国的利益才舍弃故土去的吴国,此事,越国上下人尽皆知,此刻大功告成,国君却把这么一个“功臣”给杀了,未免给人“过河拆桥”之感,再者,如果为国尽忠都是这种下场,那往后谁还乐意重蹈覆辙?而且文种都管到后宫来了,这简直是捞过界——女人的事情。本来就该身为王后的苏虹来管。
苏虹的语调带着很明显的讽刺,她的意思里还包含着对文种杀方无应一事的强烈怨愤。起初一段时间。苏虹表现出强烈的不合作,后来经过不断劝说,才慢慢被软化,这让越王宫里的人都觉得,这女人在斟酌良久之后,还是在为夫报仇与一国之后这两者的选择中,选择了后者。并没有人对此起疑——反正丈夫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抓着不能改变的事也没用,再说眼前还有这么荣耀的诱惑:一国之后。
大家都觉得苏虹的选择很正常。虽然没人喜欢这只母猴子,但考虑到她的剑术以及地位,也没人敢当面忤逆她。
但是文种丝毫不肯让步,虽然与之争执的是越王后,他说此事关系着国家命脉,别的都好商量,吴王的后代却是不能留着的。
勾践对此似乎抱着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公正态度,他说他同意文种的意见,西施不可留。然而,苏虹是一国之后,她掌控着越宫里的所有女性。夷光目前暂居越宫,她也是女性,所以从这个逻辑上来说,该如何除掉夷光,应该由苏虹来决定。
他这么一说,显然,那两个全都不满意。
国君既然如此调停,虽然还是很不情愿这结果,文种也只有暂时让步。
“那么,王后想要如何处置夷光?”他仍然咄咄逼人,要苏虹立即交出方案来。
苏虹没好气地瞪了文种一眼:“且容我想想,其实杀人这件事也是要讲技巧的,上大夫。”
她的话里带刺,文种却像是全然无感觉,他点头道:“好,鄙人等待王后做出决定。”
望着文种远去的背影,勾践突然说:“他已经开始感觉不对劲了。”
苏虹看了他一眼。
“昨日,杀了两名官员。”勾践继续说,“虽然证据确凿,不过多少也让他有点不舒服了。”
“他发觉大王要做什么了,是么?”苏虹有点担心地问。
勾践摇摇头。
“他发觉不了。十年来寡人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他怎么会想到自身去?”勾践笑了笑,“长久的尊重,使得文种已经产生了某种幻觉:自己和越国的前途是分不开的。他认定我没有那个能力,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够丢开他,独自支撑这个国家。这很好,且让他继续幻觉下去吧。”
苏虹缄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大王虽然无意置夷光于死地。可您难道真的不担心她的孩子将来对越国不利?”
勾践转过脸来,看了苏虹一眼:“你觉得夷光会把孩子养育成那样?把他培养成时时刻刻想着杀父仇人的复仇鬼?”
苏虹一愣!
“她不会的。”勾践兴致索然地哼了一声,“她对那个没兴趣,也知道夫差对那同样没兴趣。况且吴国已经被夫差折腾得完全没有效忠他的人了,所以,那孩子甚至都不如文种的一个党羽来得危险。”
苏虹只得沉默。
“夷光已经变了。”勾践突然,轻声说,“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懵懂的小姑娘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含着一丝对往昔的怀念。
于是苏虹终于明白,那所谓的“夷光是我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
那种纯粹的东西,勾践他在自己的身上已经寻找不到了,他已经全然丧失了那种东西,夷光对他而言。正是旧日自我消逝前的最后一丝投影。而如今,勾践已经全然放开了过去,他因为某些顿悟,彻底放下了当年对夷光的嫉恨,也由此,连那份爱情都一并消失了。
西施依然住在越宫里,苏虹亲自挑了人去服侍她,但是苏虹不太敢经常去看她,每次去的时候,也是冷着一张脸,只等着侍女们都退下了,才敢凑近和西施说话。
当然,她也能看见守在院外的几名侍卫,那是文种派来的人,他命他们日夜监控房间里的西施。这让苏虹觉得简直是荒唐可笑,越宫内本来就有值守,文种根本用不着再多加这一道锁,明明是一个身怀六甲。行动迟缓的妇人,他却好像把她当成了三头六臂的蜘蛛侠。
况且,西施本身也完全没有挣扎逃命的企图。
西施已经得知苏虹成了越王后的事情,因为宫内那段时间都在准备典礼,侍女们也并未对她隐瞒。
“越王后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这样笑眯眯地对苏虹说。
苏虹一愣,才和她说了真相。她说自己和勾践根本就是在做一台戏。西施听了,良久无语。
“现在控制权总算到我手上了。”苏虹低声说,“目前就是要把计划想得周全,得把你救出去。”
“多谢你了,苏姑娘,”西施叹了口气,“我原本指望能面见爹娘,却没想到最后是被你所救。”
“谁救都是一样。总不能见着你被杀死。”
西施听了,好久,才说:“其实我想,真要是死了,那也没什么。夫差和我作伴十年,他突然不见了。我再怎么想得通,也还是觉得寂寞孤冷。”
苏虹默默握着她粗糙温热的手。一时没有出声。
“生死的事情,我总想不太明白。”她慢慢说,“我记得,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像是变了个人……”
“想起来了?你父亲的脸孔?”
西施摇摇头:“没有,只是感觉有些苏醒而已,他那时候,给我的感觉可真苍老啊,他活得太久太久了,苏姑娘,你能想出来,一个人活得太久之后,那种无能为力的老迈吗?”
我是想不出来这些的,苏虹在内心黯淡地自语,她和方无应这些人。甚至可能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突然死掉,但是他们却怎么都无法衰老。
“至少你得先把孩子生下来。”苏虹握紧她的手,“放心,我来帮你!”
那天下午,她在西施的房间里,细细把自己和方无应所想的计划告诉了西施,她告诉西施,这个计划是有点危险,但是它有逃生的机会,而且她和方无应会尽最大的可能性来救她,再怎么说,也比她一日一日留在越宫里要安全得多。
“再呆下去,我担心文种会提前下手。”苏虹说,“只要想办法逃出这里,往后的日子怎么都好说——只是那以后,我们夫妇就帮不了你了。”
西施慢慢点点头:“我知道。能够遇见你们,我就已经很走运了。”
苏虹想了想,又问:“夷光姑娘。你想过逃出去以后,怎么办了么?”
西施茫然抬起眼睛,望了望虚空:“……不知道,也许就去太湖边吧。夫差总说,走遍天下,仍然觉的太湖畔是最好的地方。我想,就我和孩子两个人,找一处安身之所应该不难的。”
苏虹思索片刻,又道:“细软之物。我叫外子再想办法……”
西施笑起来,她摇摇头:“不需要的。吃野果,饮露水,也能活下来。我以前就是那么活下来的。”
哦,范蠡提过,她原本就是从深山丛林里走出来的。苏虹想起来了。既如此,她倒是的确不用太担心西施的谋生能力。
于是次日,苏虹告诉文种,她已经想好怎么办了。
“将之沉湖。”苏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文种瞪大眼睛!他原本已经准备着苏虹提出的方案太心慈手软,然后由他来加以反驳——却没想到。苏虹会提出如此毒辣的法子!
“这……”他迟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勾践。
“大庭广众之下,将为国尽忠的女子当场斩杀,哄传出去未免有损国君声誉。”苏虹淡淡地说,“就命人将她推进太湖,悄无声息地结果掉,再对外宣称:国君本来感念夷光姑娘一心为国,又念及吴国已无后嗣,所以一直命人好好照顾,却没想到夷光姑娘突然小产,呣子意外去世——这样,岂不既解决了祸根。又维护了国君的声誉?”
“可是……”
勾践在旁却开口道:“此事可行。上大夫若不放心,监督的军士可由上大夫亲派。”
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文种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他躬身一行礼:“是,臣谨遵君上之命。”
于是那两日,越宫内纷传新王后要除掉西施,毕竟那女人之前也差点做了王后,这让新王后深感不安,又因为大王竟然命她把西施好好送回来,然后又跑去和那女人密谈。这些也让王后发怒,觉得西施美色祸国。迷惑了吴王,现如今回来了。又要照老样子迷惑越王。
秘密行刑那日,是个温暖异常的八月,一直服侍着西施的两名侍女。目瞪口呆望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武士,大力推门闯入屋内,二话不说、就将西施用绳子捆绑起来,拽了出去。
而身为王后的苏虹,只在一旁冷冷看着。
两名侍女吓得面如土色,却一声都不敢出。等武士们离去,她们才惴惴不安地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之间院内停了一辆车,车身用布罩得严严实实的,武士将西施塞进车内,然后驾起车辕,一阵尘烟后。马车就不见了踪迹……
“回不来了么?夷光姑娘。”一名侍女轻声说。
“看样子,回不来了。”另一个也轻声说,然后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泪。
到了太湖畔,车停下来,武士们从车内拽出西施,将她一直拖拽到湖水边上。
她的头发蓬乱,脸色有些发青,她已经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被那两个武士推搡着,她重重跌在地上,那粗硬的麻绳绑在她的手上,甚至深深勒进了手腕的皮肤里……
然后,苏虹从后面一辆车里下来,她一直走到西施面前,然后弯下腰。像是检查似的,仔细审视了一下西施手腕上的绳索。
“松不开么?”她忽然扬起脸,看了一眼那武士。
对方一愣,慌忙道:“松不开。王后请放心,除非用刀割,这种结自己是挣扎不开的。”
另一个武士在旁听着,悄悄咧了一下嘴。
他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心狠手辣,生怕面前之人淹不死。
然后,只见苏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然后转过脸来。
“推下去吧。”她淡淡地说,背对着湖面,新王后的那张俏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两个武士得令,慌忙上前,抓过西施,将她往湖里一推,“噗通”一声,西施就跌入了湖水里!
起初,湖面还能看见西施使劲挣扎扳动出的浪花,过了一会儿,浪花就不见了,湖面再度恢复了平静。
“回宫。”苏虹淡淡地说。
两名武士不敢再看,慌忙转身奔到车前。
这一趟使命就算完成,俩人莫名松了口气,如此一来,他们就能顺利向文种上大夫报告了。
黯淡的斜阳,映着苏虹那张缄默的脸,淡淡的光芒反射进她深邃的双眸。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车马一行刚到越王宫之外,苏虹从车里下来,就看见范蠡一身出行打扮,牵着一匹马,从宫里出来。
“哦,王后回来了。”范蠡笑了笑,牵住马匹。
见他这样,苏虹不禁诧异,她慌忙迎上去问:“范大夫,你这是要去哪儿?”
“启禀王后,下官要回去了。”
“回去?范大夫,你这是要回哪儿?”
“下官已经辞官,所以,也已经不是上大夫了。”范蠡笑眯眯地说。“大王已经准了我离去的恳求。”
苏虹心里一动!
范蠡终于要走了,他在留下了那两句著名的“飞鸟散,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之后,单独辞别越王,离开了越国。这是历史上人尽皆知的一段故事。
想到此,苏虹不禁默默叹了口气。
“那么,范大夫,你想去何处呢?”她轻声问,“接下来,又打算干什么呢?”
“唔,这个嘛……”范蠡摸摸胡子。笑了笑,“我打算去太湖畔找个人。”
“找谁?”
“就找夫人您今天推下湖去的那个人。”
苏虹不禁骇然!
“我打算去找她,尽我所能。”范蠡说,“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可是……”苏虹靠近他,以免旁边人听见,她又竭力从嗓子里逼迫出声音,“您打算去哪儿找啊?太湖畔那么大,她或许避世不肯再见人呢。”
“哎呀,反正我留下也没意思了,在这儿赚钱也赚够了。”范蠡又笑了笑,“各方面的门路疏通也都做好了,往后的日子也不用愁的。”
苏虹勉强抑制住惊讶,才又努力笑了笑:“那……找到了她,范大夫。您又打算怎么办?”
“那还用说?当然是一块儿过日子啦。”他笑嘻嘻地说,那表情就好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事情,“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还能干什么?”
苏虹都要眩晕了!
“可您打算……打算去哪儿找她呢?”她又继续问。
“这个嘛。”范蠡抬头看看天。“我不晓得。”
“……”
“大致就在太湖畔寻找,应该没问题的。”范蠡想了想,又说,“大不了,一块一块地方赎买,反正赚钱对于我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把地都买到我手里,这样她去哪儿都逃不掉啦!”
苏虹苦笑,她叹了口气,也不再做出劝阻的意思:“可是范大夫,她有孩子,而且脸也毁了……这样一个女人,值得你这么费心思满世界找她么?”
范蠡看了苏虹一眼:“那些我不在乎。十年前看见她时,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下,她可真没的说了!
“说来,我还是要感谢夫人呢。”范蠡说着,竟朝苏虹深深行了个大礼。
这下把苏虹弄糊涂了,她赶紧还礼道:“哪里,明明该是我说谢谢。您搭救外子的事情,我都还没道谢……”
“哪里,那是我应该做的,因为夫人您也救了一条人命嘛!”
“救命?”
“您救了我未来妻子的性命呀!”他笑嘻嘻地说,“如此一来,我又岂能不谢?”
范蠡这个厚脸皮的!苏虹没想到。这家伙大言不惭到这个地步!
“本来我该对夫人感恩戴德,不过眼下,我要赶紧去找我的妻子了。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会吧。”
然后,那家伙就牵过马来,施施然扬长而去。
这鬼东西,真还以为自己笃定能得到夷光呢!苏虹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此刻,这并不是她关心的重点。
稀里糊涂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苏虹走进庭院。还没到纜乳芟拢她就感觉手臂轻微震动,一道光闪了过去!
苏虹一阵狂喜!
她快步进了房间,又命侍卫们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关上房门,确定四下无人偷听,苏虹这才打开通讯器。
“苏虹?”是方无应的声音。
“是我!怎么样?”
“没事了。”方无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人救上来了,灌了几口水,吐出来就好了,就是身上有点冷。”
“谢天谢地!”苏虹舒了口气。
“嗯,应该没问题,我试了试了脉搏,也做了基本的检查,她的身体没有危险。”方无应说着,笑道,“要和她说话么?”
然后,苏虹就听见那边传来西施嘶哑的声音:“苏姑娘?”
苏虹笑叹道:“谢天谢地你没事。刚刚我还在想,我那一刀怕是砍得还不够深,绳索太粗你无法挣扎开。”
“嗯,刚下水的时候,一时没弄断。”西施低声说,“后来就断开了。我只在水里泡了一会儿。”
“那就好。”苏虹说完,又突然笑起来,“对了,范蠡那家伙辞官了。”
“啊?”
“嗯,他说他要去太湖畔找你,不找到不罢休。夷光姑娘,你要小心这个鬼东西哦。”
她听见西施发出一声苦笑。
“行了,苏虹,暂时不要让她说太多的话。”方无应说,“她刚刚上岸,身体还很虚。”
“好。”苏虹说,“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冲儿,你还需要多久?”
“差不多半个时辰吧。”
“嗯,我先给雷钧发信息。”苏虹说,“我这边先收拾一下,到时候我们一块儿回去。”
“好的。”
关掉通讯器,方无应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西施正呆愣愣望着自己。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那是一种万分惊愕、震撼无比、又如大梦初醒般的诡异神情!
方无应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赶紧问,“夷光姑娘,你怎么了?”
被他这么一问,西施微微晃了一下身体,慢慢低下头:“……不,我……没什么,就是刚才,听见你们说话……”
方无应怔了怔,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和苏虹通讯,最后那几句说的是鲜卑语。
大概只懂普通话的西施,从来没听过那种语言,因此有点惊讶。
他笑了笑:“哦,那个啊,是我的家乡话,很少有人知道的。”
他的话没说完,却见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西施布满刀痕的脸颊滑落。她在无声无息的哭!
“夷光姑娘……”方无应有点无措了。
西施啜泣着,拿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又努力挤出笑容:“没什么,我只是……只是想起我的爹娘。”
方无应沉默了几秒,终于说:“要不然,你和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回去?”
“回你来的地方。”
方无应说,“回去之后,再慢慢找你的父母,这方面我可以帮你点忙……”
西施怔怔看着他,半晌,她忽然轻声问:“听苏姑娘说,你们也有一个女儿,是么?”
方无应“呃”了一下,才微笑道:“是啊,还不到三岁,小不点儿一个。”
“原来,还不到三岁……”西施的表情怔怔的,她好像又陷入到什么迷梦里去了。
“夷光姑娘?”
于是,方无应就看见她轻轻摇头:“不了,我就留在这儿吧。”
“可是……”
“这才是我该呆着的地方。”她说罢,又微微一笑。
那时节,他们藏在太湖畔一处深密的芦苇丛里。这是方无应找到的安全地带,这儿人迹罕至,打渔的都不会过来,而且土地比较干燥,躲在这儿没人能发觉。
他甚至燃起了一堆篝火取暖。
这时西施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烤得差不多了,原本一直滴水的头发:也已经变得半干不湿,虽然她散乱的发际里,还夹杂着细碎的水草叶片,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已比刚刚被捞出来那时好很多了。
方无应从怀里拿出用现代防水材料包裹的衣物,还有一些食物,他将这些交给西施。
“这是一身干净的换洗衣物,还有一些吃的。都是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拿它抵三五天是没问题的。”方无应又说,“这儿还有一点钱……”
西施默默收起了这些,她低声说:“谢谢。”
望着她憔悴的脸,方无应觉的有些不忍,他轻声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找个地方安身。”她低声说,“好在这一带我都熟悉,之前我……我和夫差就来过的。”
方无应点点头:“那就好。你自己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然后,他就看着西施抹抹泪,将东西收拾起来,站起身。
“这就走么?”他问。
西施点点头:“趁着天没黑,去林子里先躲起来。”
方无应略一迟疑,道:“也好。”
西施突然停下,看看他:“您也要回去了么?”
“呃,是的。”
“那么……那么,方夫人也快回去了吧?”西施又问。
方无应一愣,他想,西施怎么知道自己姓方?大概是苏虹告诉她的吧。
“嗯,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都得回去了。”
谁知,他这一说完,就见西施朝着他深深行了大礼!
“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她颤声道,“若不是……若不是您和夫人,我必死无疑了。”
方无应叹了口气:“不用谢的。你在危难中,谁看见了都会伸手。”
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西施这才转身离去。
还没走再步,方无应突然喊住她:“……夷光姑娘。”
西施停住,转头看他。
“呃……”方无应犹豫片刻,才道,“那你往后,还要去寻找自己的父母么?”
西施一愣,缓缓摇了摇头。
“放弃了?”方无应又问。
“不打算找他们了。”西施摇摇头,“不能一直牵着他们的衣襟不放手,哪怕是在脑子里牵着,那也是不成的。”
“……”
“接下来……接下来就该我自己来生活了。”
她说着,犹自挂着泪水的脸上。却露出微笑。
目送西施远去,方无应默默叹了口气,他不知为何,有一些怅然。
夏之末节的湖畔,暮色里,四下悄寂无声,他独自站在芦苇丛边,直到西施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
通讯器在震动,他打开它,对面传出的是雷钧的声音:“方队长?可以回收了么?”
“是的,可以了。”
方无应说完,又朝着四周看了一眼。泛着淡蓝暮霭的空气里,远远的。他看见一只孤鸟从静静的太湖湖面飞过去,身影带起一丝水痕,然后。那只青色的小鸟就飞快掠过血红落日,瞬间消失在云端里了。
方无应突然觉得,他会永远记的眼前这一瞥。
……白雾渐渐散去,转换室玻璃的大致轮廓慢慢出现在面前,方无应睁开眼睛,这才发觉苏虹也在身边。
玻璃门拉开,外面等候着的是雷钧、小武和小卫,还有于凯。
一见他们夫妻俩出来,那几个都松了口气!
“队长你总算回来了。”于凯说。“队副说再不回来,我们得去救人了。”
“行了,这下安心了。”雷钧笑道,“我当你们要留驻春秋当友好大使呢。”
方无应苦笑。
见已经没事,同事们纷纷出了转换室,更衣柜前,就剩下了方无应和苏虹。
“这一趟,还真是奇妙。”苏虹突然,轻声说,“这怕是我最奇特的一次穿越经历了。”
方无应也深有同感。
那时候,正是下班时分,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车声,人声,自行车铃铛叮铃铃……
另一头,方无应能听见办公室里的打字声,传真机哗啦啦的送纸声。间或“铮”的一声,似乎卡住了,小卫在问传真号码,小武与雷钧商量着下周的排班表,于凯则大声和李建国通电话,报告他们的队长平安归来。
一切,都是那么寻常无奇,如生命里的每一个时刻。
然而就在这一秒,方无应却忽然自内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真实……是生命飞扬、充满血与火的春秋,还是忙忙碌碌、平淡如水的此刻?
……也许,他的庄周蝴蝶梦。此刻才刚刚开始呢。
“走吧,去换衣服。”苏虹低声说。
方无应悄悄叹了口气,握住了苏虹伸过来的手。
(正文完)
番外之辛蓦然 第一章
辛蓦然从车站出来时,很远就看见父亲卫彬正靠在车旁,抬头往出站口看。
他把背上的包又往上扛了扛,开始小跑着前进。
到了车前,卫彬看着他,笑起来:“跑那么快干吗?又没谁掐秒表。”
蓦然也嘿嘿笑起来:“我这不是看见爸爸你等着嘛。”
“刚来也没多一会儿。”卫彬说完,伸手接过儿子背上沉甸甸的军用背包,然后拉开银色新宝来的后座车门,把包放了进去。
“姗姗也回来了。”卫彬说,“下午本来有课,叫她不要逃课她不听。”
霍姗在市内的大学读大二,本来是住读,周末才回家。今天周三。她大概听说了哥哥要回来休假,索性连下午的课都逃掉,中午就赶回家来。
关上后座车门,卫彬仔细端详了一下儿子:“高了一点,晒黑倒是没什么,怎么瘦了?”
“哪瘦了啊?”蓦然笑道,“是脂肪没了,成了肌肉了。”
他说着,故意握拳抬了一下右边上臂。
卫彬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也笑起来:“嗯,果然结实多了,上车吧。”
发动引擎,卫彬看着蓦然:“这次能在家呆多久?”
“一个礼拜。”蓦然有点可惜的说,“通知下得太晚,都没来得及买点什么土产带回来。”
“还买什么啊,能回家呆一礼拜就很不错了。”卫彬说着,叹了口气,“一年没回来,就只给一个礼拜的假……陆战队怎么管这么严?”
“部队里嘛,管得不严怎么行?”
“都是校官了,就不兴稍微宽松点?”卫彬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肩章上,那是一道杠加一颗星。
蓦然很顽皮地凑过去:“我说爹呀,当年你治兵的时候,对下属也这么宽松么?”
卫彬哼了一声:“我才不管那些条条款款的屁事儿呢,我只管打仗!”
蓦然笑起来。
这时他忽然想起来点什么:“唉。可惜没给姗姗带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
“帅哥呀!”蓦然大笑起来。
一年多以前,辛蓦然离家去了部队。妹妹姗姗去送他的时候还在车站哭哭啼啼,第一封写去部队的信里也尽说很想哥哥,可是第二封信就开始问陆战队里有无帅哥了,“要是认识了帅哥军官,记得给我介绍哦!”
“她啊,挑帅哥挑花了眼。”卫彬悻悻道,“还好,注意力总算是从方无应身上转移开了。”
蓦然又一阵爆笑,姗姗当年在家曾说过,嫁人就得嫁给瑄瑄爸那样的大帅哥。她这番论调把卫彬和林兰弄得紧张了好一阵子。
“都说了姗姗只是耍嘴皮子。”蓦然说,“你和我妈还真当了真了。”
“关键是方无应那家伙总也不显老。”卫彬郁闷地换了个档,“姗姗如果再长几岁,她这话就不像开玩笑了。”
“哎呀爸爸,您尽瞎琢磨啥啊?”蓦然很不以为然,“人瑄瑄妈都没当回事,小女孩儿的白日梦都算不得数的。”
“嗯,谁叫她哥哥那么帅?”卫彬故意说,“她看着你长大,标准都定太高了。”
蓦然很不好意思:“什么帅不帅的?这和我有啥关系啊。”
“很有关系的。”卫彬说着,表情突然变得神秘起来,“其实儿子。刚才你从车站往这边跑的时候,我就看见旁边好几个姑娘盯着你呢。”
蓦然哭笑不得!
“爸!我说您这幻觉也太严重了!”他嘟囔着说,“我怎么就没看见?”
“咦?怎么是幻觉?”卫彬很严肃地说,“哪怕从逻辑上推理,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吧?22岁的少校。陆战队的,电子和机械工程双学位……”
蓦然怏怏打断他的话:“您就赶紧打住吧,我脸上写着‘双学位’仨字哪?”
“傻儿子,人家会看的嘛!”
蓦然苦笑:“您是我爹,您当然看我哪儿都好。”
“这和我是谁可没关系。”卫彬认真地说,“这么年轻,肩上就挂着少校军衔,有没有前途,傻子都看得出来呀!”
蓦然叹了口气。
22岁,双学位,陆战队少校……听起来是挺唬人的,可是——可是,这一切和他身边这个人比起来,又算什么?
这个人,17岁开始打仗,一路屡战屡胜,19岁就立下了惊人战功。将匈奴赶出了祁连山,成了民族英雄。
这个人,成为汉帝国大司马的那一年,和他辛蓦然同龄,也是22岁。
也就是说,这个人刚满22岁。就统领了一个帝国的兵马。
千古之下,他那辉煌无比的一页。甚至至今都无人能够超越。
人家是赫赫战神,自己又算啥?一个毫无建树的少校。
尤其……他还是自己的父亲。
蓦然有点郁闷地把身体缩进座椅里。他想起妹妹写给自己的信里,提到过蓦然的“不肖”,姗姗安慰哥哥说,没有谁能责怪他俩的“不肖其父”,因为那是“非变态无以达到的高度”。
“怎么了?”卫彬饶有兴趣地看着蓦然,他还以为儿子是被自己给说中了不好意思。
“唉。”蓦然叹了口气,“爹呀。你可真容易打击人……”
卫彬莫名其妙地看看他:“打击?我哪儿打击你了?”
蓦然吐了吐舌头,没做声。养父当然是不可能体会到自己这种挫败心情的,不过就算是自己的生父。那个人……
某方面来说,那同样也是一个无法超越的人。
默默的,蓦然又叹了口气。
卫彬是辛蓦然的父亲,虽然,不是亲生父亲。
从小他就知道父亲和自己的姓氏不一样,自己姓辛,父亲姓卫。但是这一事实最开始并未给辛蓦然造成什么困扰,因为他身边尽是这样的例子,蓦然小时候的玩伴和熟人,好多和父母不同姓:慕容瑄姓慕容,她爹却姓方;李晓墨姓李,他爹却姓武;杨蕾姓杨,她爹却姓雷;再加上妹妹霍姗……似乎儿女和父亲姓氏不一致,是挺正常挺自然的事儿。
蓦然就是带着这样错误的、与普通大众截然不同的认知度过了他的童年。
成年之后,每次蓦然和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对方多半会笑问“你父母喜欢辛弃疾的词啊?”,这种问题,常常让蓦然不知如何回答。
后来他索性不做回答,只是笑笑。
如果怎么都说不清,还是不说比较好。
这方面,妹妹就很厉害,早年人家问:“姗姗,为什么你姓霍,你爸爸姓卫啊?”
姗姗就很蛮横地回答:“原因并不重要,你就记住我叫霍姗就得了!”
当然,自从她得知真相后,再遇到人家诧异她和父亲不是同一个姓氏时,那丫头就会大咧咧地回答:“因为我这个霍,是伟大的霍去病的霍!”
卫彬听说后,怪她不该加上“伟大的”三个字,但是姗姗就一翻眼睛:“谁敢说不伟大?!我又没说错!”
说到应付他人疑问这一点上,这群孩子倒是各有各的招,慕容瑄的说辞是她父母爱看武侠小说,李晓墨的解释是,这是爹妈掷骰子、顺着百家姓翻的(鉴于这小子远近闻名的好斗,也没人冒着被胖揍一顿的危险去问他),至于杨蕾,如今她已经没有向他人解释的必要了。
杨蕾目前在国外,作为无国界医生,她常年留驻非洲。
番外之辛蓦然 第二章
“妈妈还好么?”蓦然问。
“嗯,挺好,现在专心学习绣花。”
蓦然忍住笑,“知道知道,尽绣些谁都认不出的花样。”
妈妈林兰是事业女性,她的全副本事都在公司里,等回了家,烧个菜也能烧得一塌糊涂,就这样她居然还要学绣花,听着就像天方夜谭。
“别瞧不起你妈,连瑄瑄妈都夸她有进步了。”卫彬看出儿子的闷笑,于是决意为妻子辩解一下。
“哦哦?妈妈最近绣了什么?”蓦然赶紧问。
他这一问,卫彬一时也答不上来。半晌他才说:“反正,就是很大一个。”
蓦然大笑。
“找点事情干,总比没事干要好。”卫彬苦笑,“不然成日闲着也是闲着。”
“嗯嗯,太闲了我妈就得找您的麻烦了。”蓦然若有所思,他突然问,“话说,亲爱的爹,你今年又弄坏了什么?”
被儿子这么一问,卫彬一时竟恼羞成怒!
“……你小子就没有别的可以问了么?!”他恨恨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蓦然再次笑倒。
卫彬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能力”,那就是破坏电器。倒也不是任何电器都会被他弄坏,范围必须是日常使用的普通电器,而且必须是本身出了点小毛病的,也就是说,只要是出了点故障的家电,只要被卫彬拿去一修理,保证彻底报销、呜呼哀哉。
早些年,卫彬的这个本事还没多少人知道,大家一开始将之归结为“凑巧”,但是当他把局里包括复印机、电话、空调器、电扇、电热水器等等一系列电器全都弄坏了之后。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在卫彬终于把饮水机也给弄坏了。导致饮用桶装水“哗哗”漏了办公室一地之后,雷钧次日就下了个命令:禁止卫彬修理任何电器。
“这根本就不关我的事!”他十分冤枉地叫起来,“我没有违反使用说明书的任何一条!”
但是雷钧不说话,只默默递过来一张单子。
那上面写着在这三年里,经卫彬的手而遭破坏的所有办公电器。
所以当卫彬调离时,局里设备部的甚至都想专门开个欢送会了。
后来局里的人说,匈奴兵转世都转成了家用电器,所以一遇见他就坏了,又有人说卫彬是会“一阳指”的。他那手指头太神了,简直戳哪儿哪儿就坏,还有人干脆管卫彬叫“那个把饮水机都修炸了的”,这种新的指称,最后彻底取代了之前“小战神”的外号——之所以用小字,因为还有一个“老战神”要区分。
对此种言论卫彬自己是愤愤不平的。他认为电器的坏掉和自己没关系。只是自己运气不好,每次都遇到行将就木的家电。
后来,当他陆续把自家所有电器也全给弄坏之后,就再不说这话了。
蓦然到现在都记得初二那年,父亲把家里柜机给“修”得坏无可坏;连厂家维修员都只有摇头的份——那个39度的高温之夏,他和妹妹不得不在瑄瑄家躲了一个礼拜。
自那之后,母亲林兰说什么也不许父亲动家里的电器了。
但是叫蓦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小学五年级那件事。起因是母亲的一柄吹风筒。
晚间,林兰用吹风用了一半,吹风筒忽然就不响了,她试着关了电源又开,仍然没动静。林兰怀疑是里面一个电容烧了,这柄吹风她买了还没两年,一直用得很顺手,所以林兰打算明日下班之后带去维修。
当然了,在这之前她也吩咐了丈夫卫彬,千万不要去动这吹风筒。
然而次日下午,等到蓦然从学校背着书包回来,一进家门,他就看见父亲万分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妹妹则气鼓鼓坐在旁边,紧紧抱着她的小熊书包。
“怎么了?”蓦然有点慌,他赶紧放下书包。
“爸爸把妈妈的吹风筒弄坏了!”姗姗气呼呼地说,“昨天妈妈说了不叫他动的,他非要动!”
“……”
“我只想试试。”卫彬耷拉着脑袋,他的声音有点微弱,“要是能修好,你妈今天不就不用往商场跑了嘛。”
“但是你给弄坏了!”姗姗更生气,“还把妈妈的绣花桌布给烧了!”
蓦然一听吓了一跳!他三两步跑进房间,果然,那块顶顶漂亮、林兰顶顶喜欢的绣花桌布,被什么给烫出了两个黑窟窿!
麻烦了,那块桌布是林兰的同学从杭州带来的,贵就贵在全手工制作上。
“是怎么会烫坏的?”蓦然回头问父亲。
卫彬还没说话,姗姗就说:“是烙铁呀!没放好掉下来啦!”
蓦然也没法了,他拎着书包走回到沙发前:“那现在,怎么办呢?”
姗姗的小腮帮用力鼓起来,她不讲话。
卫彬抓抓头发,尴尬地说:“只有等妈妈回来发脾气了。”
蓦然想了想:“那……吹风筒呢?修好了么?”
“怎么可能!”姗姗翻了个白眼。
得得,这下连个理由都没有了。
正为难着,蓦然就听见门口钥匙一响,妈妈林兰回来了。
“哟,怎么这么乖?全坐在客厅里?”林兰不明就里,还笑眯眯地看着那爷仨。
蓦然看看爸爸,又看看妹妹,他的表情有点为难。林兰再瞧那两个。小丫头气鼓鼓的不肯开口,丈夫神色诡异……
林兰的脑子顿时上了警报!她放下包,飞快跑进房间。
“……天啊!是谁把桌布给烧了?!”林兰的尖叫从屋里传出来,“卫彬!这是怎么回事!”
“糟糕!快逃!”
蓦然都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爸爸一把拽住胳膊,稀里糊涂跑出了家门。
出来小区,卫彬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街头的那棵大榕树下面。
“现在怎么办?”姗姗不高兴的看看父亲,“爸爸是笨蛋!总把事儿弄得一团糟!”
虽然被女儿责备,卫彬也只叹了口气。
“先去弄点吃的吧。”他说,“把肚子填饱,再回去对付你妈妈。”
麦乐鸡、麦乐酷、可乐……
快餐厅里,蓦然和姗姗吃着沾酱的麦乐鸡,卫彬却只用麦杆挑着可乐里的冰块,他看起来依然很郁闷。
“闯了祸就认错,干吗要逃走呀?”姗姗嘟囔着,“爸爸是胆小鬼!”
蓦然拍了一下妹妹的头:“好好吃东西,啰嗦什么?”
“本来就是!”姗姗有点不高兴,“等会儿还不是得回去?以为逃走就解决问题么?”
姗姗一向是家里的雄辩家,虽然才上一年级,大人们的话却永远学的有模有样。
被女儿这么一训斥,卫彬的表情更加沮丧了。
蓦然心里有点不忍,他打断妹妹的话:“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啦!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哼,要是有个多拉A梦就有办法啦!”
蓦然不理会妹妹的嘲讽,他想了想:“咱们不能再买一块桌布么?”
卫彬摇摇头:“这儿买不到。那种桌布只有杭州才有卖的。”
想起要连夜飞机去杭州买一块桌布——蓦然也不做声了。
卫彬苦笑,他伸手摸摸蓦然的脑瓜:“乖儿子,知道你是为爸爸着想。不过妹妹说得也没错,吃完了咱就回去吧。”
然后,在外面晃荡了两个小时之后,爷仨又拖拖拉拉回到了家里。
一开门,蓦然就看见妈妈林兰等在客厅门口。
“咱们谈谈,好么?”林兰的表情倒也没有发火的迹象。
蓦然很识相,他一把拽过又要去多嘴的妹妹,两个孩子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那天晚上,兄妹俩并没有听见父母起争执,甚至都没有听见母亲大发雷霆的声音。躲在自己房间里,蓦然还是有些担心,他走到门口,贴着门缝仔细听了听,确认没有听见吵架声,这才放下心来。
“不会吵的。”姗姗说完,把小熊书包扔到书桌上,“要是真吵起来,咱们就冲出去,你拽着爸爸我拽着妈妈,就说还没吃饱呢赶紧做饭!保证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她掏出课本和作业本,开始写作业。
蓦然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姗姗侧过脸看看蓦然,她撇了撇嘴:“哥哥你就知道护着爸爸,是他做错了嘛有什么好说的!”
“他也不想的。”蓦然叹了口气,“我觉得爸爸太惨了。”
“惨?”
“中邪了。”蓦然哭丧着脸说,“我恐怕他此生都修不好一件家电。”
……
然而那天之后,林兰再没提过那个坏掉的吹风筒,也没再就桌布一事数落过卫彬。
有时候蓦然觉得自己的父母,多少和人家的父母有所不同,就是说,关于吵架这件事。
这两个人也经常起意见冲突。乃至发生争执,但是他们从来只就事论事,谁也不会把对方之前犯过的无关的错,拉出来重新说。
长大成|人的蓦然,多多少少也目睹过一些夫妻式吵架,朋友父母的。同学或者熟人的男女朋友的。以至街上偶然遇见的,他发觉,很多人都有种将单独事件上升到人格好坏的倾向,最典型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我早看透你了!你以前就……”
他的父母,从来不说类似的话。蓦然想,这也是他俩看起来总是那么好的缘故。
烧坏的桌布并没有就此扔掉。后来是瑄瑄妈妈亲自来,给烫坏的地方补上了两朵墨梅。瑄瑄妈是辛蓦然母亲的好友,也是父亲卫彬的同事。经她修补过的桌布,完全看不出那梅花是后来绣上去的。
“既然原品绣的是水墨‘独钓寒江雪’,我也只能在垂钓老翁身旁补上一枝梅了。”瑄瑄妈说,“虽然看上去有点画蛇添足,不过这么好的料子就这么扔掉,是挺可惜的。权且将就将就吧。”
她后来还笑言,下次姗姗爸爸再要烧破了什么也没关系,她就按照梅兰竹菊的顺序继续往下绣好了。
“桌布事件”之后,蓦然在自己的作文里写道:我长大了要当一个修理家电的维修员,专门修爸爸弄坏的电器。
番外之辛蓦然 第三章
但如果就此下论断说,卫彬会一味地听从妻子的话,那也并不对。
蓦然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大麻烦:同校几个四年级的孩子盯上了他的零用钱,他们用暴力从蓦然那儿抢夺他的钱财,并且威胁他不许告诉家长和老师。
蓦然那次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拎着断掉带子的书包,哭哭啼啼回了家。
林兰一见儿子这副模样,顿时火冒三丈!她决定亲自去找学校,特别是找那群坏孩子的班主任,一定要逼着那群孩子把钱还回来然后郑重道歉,如果班主任管不了就去找年级主任,再不行就直接去找校领导。
呣子俩正要出门,去幼儿园接女儿的卫彬正好回来,他问明缘由后。对林兰说,这事儿不用去找学校。
“什么?!不找学校?!”林兰以为自己听错了,“蓦然都被打成这样了,难道让我们看着?!”
“问题并不是你去找学校,就能得到解决的。”卫彬把女儿身上的小背包拿下来,又看看妻子,“林兰,先别这么激动,越激动就越不好做决定。”
林兰不说话,但她仍然怒气冲冲的。
“现在去找学校,当然会得到处理,哪个学校也不会见事不管,”卫彬走到儿子跟前,他蹲下身,用手擦了擦蓦然嘴角的血,“可如果你真那么干了,蓦然往后怎么办?”
“往后?”林兰一时没听懂。
“那样他的同学就都知道了,他一被打就回家找妈妈,包括那些受惩罚的大孩子们,他们也许不敢再欺负蓦然,也许还会找别人来欺负他。因为大家会觉得,反正这小子不中用——这样下去谁还会瞧得起蓦然?”
林兰完全没想到这一点,被丈夫这么一说,倒愣神了。
“所以说了嘛,你是女性思维。都说好了姗姗归你,蓦然归我。”卫彬笑起来,“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可也不能由着人家欺负咱孩子……”林兰嘟囔着。
“当然不会。”卫彬笃定地说,“交给我好了。”
当晚,卫彬就把蓦然带去小区的灯光球场。他要儿子仔细描述当时受欺负的经过,包括是谁先动的手,用什么法子,使用了别的工具没有。以及其他几个帮凶的举动等等。
那个晚上,是辛蓦然生平所上的第一堂“军事课”:关于,如何迎战凶悍的敌人。
卫彬教他分析对方的状况、冷静迎敌,教他在对方赤手空拳时该如何迎战、持武器时又该如何迎战,教他擒贼先擒王,要用最快的速度判断出谁是领头羊,并且想出办法制服住对方……
他像以前教蓦然打篮球一样教他打架,他甚至还教蓦然如何出拳,如何打击对方才最有效。
教完了这一切,他对蓦然说:“小子,你得自己去迎战敌人,懂么?依靠爸爸妈妈是不行的,因为爸爸妈妈不可能24小时守在你身边。狠狠给他们一顿教训,之后,那些家伙就知道你的厉害了!”
父亲说的这番话,就好像烙印一般。深深烙在了蓦然的心里。
几天之后的傍晚,辛蓦然再次唇破脸肿地回到了家里。
“……没让他们抢走。”蓦然掏出钱包,给父亲看,“那个领头的,被我打得求饶。”
他的眼眶乌青,一只眼睛成了熊猫,他依然觉得胳膊疼得厉害,嘴角腥腥的鲜血味儿也久久不散。但是辛蓦然觉得自己再也不害怕了、迎战之前的巨大恐惧一扫而光,他用自己的力量打败了入侵者,捍卫了自己的安全,这让蓦然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看起来再怎么弱小,也依然是非常强悍的!
卫彬把他高高抱起来,亲了又亲。
“儿子,你真了不起!”他当时说。“我真为你骄傲!”
那一刻,父亲那种骄傲无比,又荣耀又欣喜的表情,让辛蓦然此生难忘。
后来他听见妈妈林兰开玩笑说,卫彬用“那一套理论”来教儿子,简直是大材小用。但是卫彬对此言论则不以为然,他说“那一套理论”就是从街头打架里总结出来的,他自己也是从小打出来的,“真以为我小时候成日坐在花园里绣花呢。”
所谓的“那一套”,直至辛蓦然成年后,才明白具体指的是什么。
的确,如果用击溃匈奴的兵法来指导孩子打群架,听起来是有点杀鸡用牛刀,不过对九岁的辛蓦然而言,那帮坏男孩带给他的心理威胁。甚至都不亚于匈奴人带给汉帝国的巨大恐惧。
因此,他深深感谢父亲用这种方式培养自己,是父亲将自己训练成了一个战士。
是他教会自己不要怕,不自卑。哪怕浑身血污也要高昂起头颅,如一个贵族。
至此,辛蓦然终于明白,往后就算身处再如何黑暗的地方,只要不停止抗争,人生总会有一线生机。
然而,人生总有一些事情,不是仅仅用抗争就能解决的。
就在打架事件的第二年,辛蓦然在一个很巧合的情况下,确凿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那年妹妹姗姗上学了,也在蓦然所在的那所小学里,蓦然升入四年级。姗姗升入一年级。因为兄妹俩是在一个学校里,所以父母就吩咐蓦然每天带着妹妹上下学。学校离家并不远,两个孩子走不到半个小时也就到家了。
进入四年级的蓦然,功课比低年级时紧张了很多,有时候下午低年级没课,可以早放学,他们高年级的就不行,遇到这种时候,妹妹姗姗就会在自己班上一边做作业,一边等着哥哥放学。
那天蓦然又比妹妹晚放学,下课铃声刚刚响,他就抓过书包飞奔着往楼下跑,妹妹已经等了他一堂课的时间了,能快一些就快一些吧。
等到了妹妹的教室,帮妹妹收拾好书包,牵着她的手出来,蓦然在经过教师办公室时,忽然,停住了。
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似乎是妹妹班上的老师们在闲聊,辛蓦然听见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霍姗的哥哥?哦,四年级的那个男孩子,我听说,他是个私生子。”
辛蓦然一时愣住了。
私生子?
他的脑子,轰的一声!
妹妹霍姗看见哥哥发愣,她摇了摇蓦然的手:“哥哥,什么叫私生子?”
“……别问了,快回去吧。”蓦然说完,牵着妹妹的手就往楼梯口冲去。
那天回到家里,蓦然把书包拿到桌上,拿出本子和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了。
他的耳畔一直回响着那三个字: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
虽然很早以前,男孩的内心就存有某种古怪的疑惑,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他始终觉得。周围的人,特别是并不熟悉的人,看自己时那种眼神,总有些怪怪的。蓦然当然说不出那种古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能够感觉到那里面的不友好和差别对待,好像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私生子!
他的脑子一个激灵!
辛蓦然跳起来,赶紧从书拒里翻出砖头一样巨大的《现代汉语词典》,他跪在椅子上,开始寻找“私生子”三个字的意思,虽然之前蓦然也听过这说法,但他从未自字典里确认过它的确凿含义。
“非夫妻关系的男女所生下的孩子”,这是词典所给予的解释。
……非夫妻关系?
什么叫“非夫妻关系”?蓦然有点想不明白,他知道爸爸和妈妈是夫妻,非夫妻……就是说不是爸爸和妈妈这样的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冷冷响起:傻瓜,就是说,你不是爸爸的孩子!
是的。
他和姗姗不同,和慕容瑄不同,和李晓墨也不同。他们虽然也不和爸爸一个姓氏,但他们都是爸爸的孩子。
可是,自己不是。
整个下午和傍晚,蓦然都坐在自己房间里发呆,连妹妹叫他去看动画片也不肯,他就呆呆坐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麻木掉了。
就好像,整个宇宙忽然变成了一个黑洞,它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一个劲不停地吞噬,吞噬所有一切,蓦然觉得周围空气都被这黑洞给吞噬了,空间变得极为狭窄窘迫。而他,辛蓦然,就像一个碰巧掉进夹缝的木楔,卡在那儿动弹不得,越挣扎,越痛苦,逐渐缩小的空间把他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蓦然的古怪很快就被父母给发觉了。而且妹妹姗姗也将下午听到的话告诉了林兰,她说老师说哥哥是“私生子”。
“妈妈,到底什么叫私生子呀?这是不好的话么?”
她还想问下去,但是看见母亲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就闭上了嘴。
“姗姗,别一个劲儿问了。”林兰说,“那些都不是好话,别学舌。”
她说完,又沉默了片刻:“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儿,我去和蓦然谈谈。”
卫彬却拦住她:“你别去了,本来你也无须就此辩解什么。”
然后,姗姗就看见母亲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我去和他谈谈。”卫彬说完,拉开门进了蓦然的房间。
卫彬进去的时候,一时竟没发觉儿子在床上,房间太昏暗,蓦然又没开灯,他凝神了片刻,才看见小男孩趴在床上,他甚至都没察觉父亲进来了。
卫彬走到儿子的床前,他挨着儿子坐了下来。
感觉床的震动,蓦然才翻过身来。他看见了父亲,于是一骨碌坐了起来!
蓦然想说点什么,但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卫彬先开的口。
“上次打架的事儿,还记得么?”
被猛然提起毫不相干的事儿,蓦然一愣。
“当然记得啊。”
卫彬笑起来:“当时我不是和你妈说过,说我小时候,也是打架打出来的,这话还记得么?”
蓦然点点头:“记得。”
“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总和人打架么?”卫彬问。
“为什么?”
“因为总有人瞧不起我。”卫彬继续说,“总有人说我是私生子。”
蓦然的眼睛,瞪得溜圆!
他万分吃惊地望着父亲!
“家里虽然不算穷困,但总是被人瞧不起,因为我没有父亲。”卫彬笑了一下,“那些坏小子说我是私生子,还有亲戚们,总是拿奇怪的眼光打量我。”
蓦然的耳畔,轰轰乱响!
他完全没料到,原来他所感受到的一切,自己的父亲也曾经同样感受过!
“虽然表面上都待我挺好的,但是我看得出来。”卫彬哼了一声,“他们大人以为小孩子都是傻瓜么?以为只要不当着孩子的面说出那些。小孩子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蓦然有点结巴地开口:“可是爸爸,你的爸爸呢?他……死了么?”
卫彬摇摇头:“没有。他只是不肯和我妈妈结婚。”
“不肯结婚?”蓦然糊涂了,“为什么啊?”
“不知道。”卫彬笑了笑,“大人的事儿,我哪里知道?”
蓦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我知道他在的,他就是不肯做我的爸爸,既然这样,我也拿他没办法。”
“怎么会这样呢?”蓦然喃喃道,“不过……可以去法院告他的!”
卫彬哈哈大笑!
“真的!”蓦然挺认真地说。“我们班,小雅的爸爸不肯给钱养她。她妈妈就去法院告了她爸爸的!”
“嗯,是可以去告,不过呢,我妈不想去告。”卫彬说,“她觉得既然对方不肯认,那就算了。”
卫彬说得太复杂,蓦然都有些听不懂了,但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男孩惴惴不安地说,“可是爸爸……”
“什么?”
“那……那我的……爸爸,就是……那个人,他也不肯和妈妈结婚?”
“呃……”
“因为他不肯和妈妈结婚,所以你才和妈妈结婚的,对吧?”蓦然小声说,“所以姗姗就不是私生子。”
卫彬有点为难地皱了一下眉头。事情太复杂,他都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不,并不是那样的。”他斟酌着,说,“蓦然,那个人,你的亲生父亲,他并不是不肯和妈妈结婚。而是有些为难的事情。”
“为难的事情?”
“嗯,他们结不了婚,他们都是很想和对方结婚的,但是结不了婚。”
“怎么结不了婚呢?”蓦然追问,“我觉得结婚好像挺容易呀?星期六、星期天的时候,我总看见人结婚。”
卫彬再度笑起来。
“没你想的那么容易,真的,结婚这事儿挺难的。”卫彬很认真地说,“好多人结婚,也有好多人。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没法结婚。”
蓦然觉得这太难懂了,他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例子。
“蒋莹莹的小姨,她男朋友家里没钱,蒋莹莹的外婆就不许她小姨和那个人结婚。”
卫彬笑道:“也有这样的原因结不了婚的,但是你的生父和妈妈,并不是这个原因,过程太复杂了。是因为你的生父,他不能留在这儿陪着你妈妈。”
“他……死了吗?”
卫彬怔了怔,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应该说——没有。”他说。“他甚至都还不知道妈妈生下了你。”
“那他是个什么人?”蓦然说完。有点后悔,他找父亲打听自己生父的事,是不是不太好?
卫彬倒没有不悦,他笑了笑:“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然妈妈怎么会打算和他结婚呢?”
最后这句话,让蓦然陷入沉思。
卫彬继续说:“蓦然,大人们的事儿,做孩子的不能都完全理解,就像我,也不明白我妈当年干吗不去找我爸的麻烦,还害得我被人笑,就像你们班小雅的妈妈那样多好啊。可她不肯那么做,我也没办法。”
“唔……”
“但是呢,那都是他们大人自己的事儿,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负责。别人的事儿,可管不了那么多呀。”
蓦然呼出一口气:“这倒是的。”
卫彬笑起来:“这些事儿,爸妈本来早该告诉你,但是总想不出该怎么说。”
“我明白。”蓦然像大人似的点点头,“自己的事儿,和别人说。经常就说不明白。”
“哦,你明白就好。”卫彬挺欣慰,“至于别人会怎么看怎么说……”
蓦然怔了怔,垂下眼帘。
“我小时候,对这种事儿的解决办法就是去打架。”卫彬说,“谁敢欺负我,我就去打他,谁敢嘲笑我,我也去打他。但是后来我就发现,这样不是个办法。”
“……嗯,我也不想去打姗姗的老师。”
“不仅如此,蓦然,你发觉没有?哪怕你打了对方,事情本身也并没有得到改变。”卫彬说,“人家哪怕因为害怕你,嘴上不再说了,但是心里也一样要说要笑的。”
蓦然点点头。
“所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不予理会。”卫彬飞快地说。“不因为别人的想法和看法,耽误自己该做的事儿。人是堵不住他人的嘴的,但是呢,却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儿。私生子又怎样?和别人没有差别。想上进一样能够上进。不是私生子的那些人里,爸爸妈妈全都好好结婚的那些人里,也有一大堆废物蛋呢!”
“嗯!”蓦然重重点点头,“我知道!”
卫彬伸出手,友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瓜:“我知道你很难受,别人或许不见得知道,但是我知道的。”
那是因为,这个人他也受过和我一样的痛苦,辛蓦然不由得想。
“那……爸爸。”他抬起头来。“我往后,还可以做你的儿子么?”
“怎么不能?”卫彬肯定地说。“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还有……”蓦然继续说,“爸爸。你的妈妈没有和你的爸爸结婚。那她后来又和别的人结婚了么?”
卫赫摇摇头:“没有,她不肯的。后来就一直没有结婚。”
“可是那样的话,那你怎么办?”蓦然有点着急,“就一直都没有爸爸?”
“不,我有舅舅的。”卫彬笑起来,“是我妈妈的哥哥,我很喜欢舅舅,其实,他就相当于我爸爸了。”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当蓦然长大成年,重温汉朝那段历史,他毫不诧异霍去病当年对舅舅卫青的维护。他懂那种情感,那是犹如对亲生父亲的感情,不容一丝一毫的外来亵渎。
就像他对卫彬这样。
番外之辛蓦然 第四章
车很快到了家,卫彬叫儿子先楼,他去停车。
刚拿钥匙打开门,还没放下包。蓦然就觉得从客厅里“通”地弹出一个炮弹,撞到自己身上!
“哥哥!……”
蓦然苦笑,他只得用双手抱住妹妹。霍姗的胳膊吊在蓦然脖子上,两脚跳起来,完全是以树袋熊的姿势挂在他的身上。
“这就是你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啊姗姗?”他故意说,“怎么一年没见。到乎感觉变沉了?”
霍姗大惊,旋即松手!
“我变胖了?!”她大叫,又冲进里面房间照镜子,“妈妈!哥哥说我胖了!”
林兰从厨房出来:“哪儿胖了啊成天减肥……哦,蓦然你回来了?”
那年林兰已经过了五十岁了。但她依然消瘦,腰背挺直。林兰并不是那种花费大量金钱与精力去保养容颜的女人,不过身体里的活力却让她保持着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年轻态。甚至连白皙的面庞都只有眼角呈现淡淡的皱纹。
每次想到母亲,蓦然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好多年前的那幅画卷:初三的时候,母亲曾送他去上过暑期培训班,那个夏天,母亲经常穿一条快及脚踝的宽摆长裙,裙子是大块的橙色和红色,反射着烈日,更是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丰沛的黑发有几丝被汗黏在白皙的后脖颈上,但她却不用手去拂弄……那时林兰总戴着耀眼的金色手镯,鲜亮陌生的衣裙长大而宽松,在完全无风的天气里也总好像在轻轻飘动,母亲那种穿戴,极惹人注目,而且那裙子显得她的个儿那么高,可母亲似乎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这让辛蓦然觉得她就是那么漂亮夺目,堂而皇之的美丽,母亲永远充满信心,从不畏畏缩缩,连她走起路来,脚步都那么坚定,一如异域男子。
那时候蓦然第一次以一个异性,而不是儿子的角度来观察他的母亲,他也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父亲坚持要娶这样的母亲,哪怕当时母亲已经和别人生下了自己……
收起思绪,蓦然放下包:“妈妈……”
“总算回家了。”她走到蓦然面前,凝视着儿子,手轻轻抚摸着他耳后鬓发,“有一年没见了,乖儿子。”
让蓦然惊诧的是,母亲柔润的眼眸。此时竟闪烁着感怀的光芒——那是苍老的迹象!
发现这一点,他的胸膛好像掠过一道滚水!
初春的午后,母亲的手有些冰冷。潮湿的香气萦绕着蓦然,他的鼻子微微发酸。
“挺好的!”蓦然故意大声笑道。“您没看我都变壮实了么?”
林兰也笑起来:“嗯,比在家的时候壮实了一圈。”
“哦对了!给我看看您绣那花儿!”
蓦然的话还没说完,妹妹就迸出一阵大笑!
“快快!妈,让哥哥看看你绣那花儿!”
岂料被女儿这么一说,林兰的脸上露出气恼的神色:“除了祸害我你还会什么呀姗姗?就不知道给你妈留点面子?”
“爸爸路上还夸您绣得好呢。”蓦然说,“怎么就不给我看看?”
林兰郁闷地嘟囔了一句:“就绣了一根花枝,有什么好看的?”
“光杆花枝?”
姗姗在旁边乐不可支:“妈妈要绣‘富贵耄耋’,哥,去年就放下话了:给绣个大的挂在家里。”
“然后呢?”
富贵耄耋是牡丹旁猫儿扑蝶。牡丹是“富贵”,猫、蝶则谐音“耄耋”。
姗姗转过身,干脆从父母房间把那幅绣品找了出来:“喏!”
蓦然定睛一看,真的只有光杆花枝以及一丁点儿牡丹花瓣的痕迹。
“牡丹呢?”他看着母亲。
“……这不是还没绣么。”林兰恨恨说。她绣了一年,好容易才绣出了一点点在上面。
“哪儿啊,明明是花给人拔了!”姗姗说。
“拔了?为啥拔了?”
“咦?蝴蝶没了还留着花儿干吗?”
“那蝴蝶呢?”
“不是被猫给吃了么?”
“那猫呢?!”
“咦?蝴蝶都吃了,它还傻蹲那儿干吗?”
蓦然和妹妹一块儿大笑!
林兰气急败坏拿过那幅绣品:“死丫头!就知道损你妈妈,今天罚你没饭吃!”
正说笑着,卫彬开门进来。
“干吗啊这么热闹?”他好奇地看看那俩笑做一团的兄妹。
“快管管你这好闺女吧。欺负妈妈就那么好玩儿么?”林兰悻悻道。
“嗯,其实这还刚开始呢。”姗姗喘了口气,“妈我看好你!明年争取往花盆里种上点什么!”
“行了行了,你这张嘴也歇着吧。”蓦然拍拍妹妹,“来我房间,给你看好看的!”
其实最开始,辛蓦然并不欢迎妹妹的出生。
那年他才四岁,之前一直是爸爸妈妈眼睛里的宝贝,家里以他为中心,一切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那时候爸爸妈妈下班就围着他转,虽然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蓦然依旧记得爸爸每天回家什么都不干。第一件事情就是抱起他亲来亲去。惹得蓦然又笑又叫,爸爸那副样子,就好像多久没见面似的,直到把一天积攒的想念都发泄干净了才肯罢手。
等到周末,卫彬一早起来不老老实实去洗漱,偏偏先要溜到孩子的房间,又是呵痒痒,又是打枕头仗,直闹得沸反盈天,连厨房里的林兰都被吵得受不了,拿着锅铲冲进来数落一番,一大一小两个人才罢休。
妈说爸爸那时候像个小孩儿。
但是后来,妈妈和他说,他有了个妹妹。
“往后你就是哥哥了,”林兰说。“蓦然,妹妹今后的所有行为都会向你学习,除了我和爸爸,她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所以你要做个好孩子。”
那时,母亲和蓦然说的这些话他似懂非懂,但是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不应该再任性了,因为那一刻,他看见床上襁褓里的妹妹,那双晶莹的黑亮眼睛正紧紧盯着他。
姗姗是个天性十分快活的孩子,这一点她和天然老成的蓦然有所不同,并不是说她从来不发愁或者是从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撒娇哭泣。她也会的,不过都是瞬间即逝。很快雨过天晴。姗姗是那种,即使情况最糟,也能在这糟糕状况里找出希望的孩子,而且她从不掩饰对大家的爱,虽然同时,她也永远都能用惊人的句子把人噎得说不出话。例如,“爸爸让录音机像怀了孕一样呕吐不止”——这是卫彬在把女儿的录音机修坏、磁带缠得满桌都是之后,姗姗在作文里写下的句子。
姗姗和哥哥更大的不同在于,她几乎从来不努力。辛蓦然从小就是个好学生,成绩永远名剑前茅,但是蓦然知道,这完全是自己用功出来的结果,他必须非常努力,以保持持续的优秀。然而妹妹则完全不在这上面费功夫,霍姗是那种随便学学,功课也能进入前十名的类型,但是永远都进不去前三名。
小时候的霍姗,有个外号叫“没头脑”,正好和武家的李晓墨搭调,那一个因为脾气天生就不好,于是被叫做“不高兴”。一直以来。霍姗的心似乎怎么都不能完全放在学习上,她学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凭聪明劲就能学个七七八八。所以也就不再努把力做到第一。
因此霍姗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却并不被老师所喜爱,这个女孩子,好像总留一份心神想自己的事儿,她总有自己的想法,不肯完全听从于师长,更不肯故作姿态、把自己装扮成讨大人欢心的“乖孩子”。
更重要的是,她从来就不忌惮让人发觉这一事实。
三年级的时候,老师给的期末评语里,说姗姗“不够单纯”。
这个评价被卫彬嗤之以鼻。林兰则告诉女儿,甭去管老师怎么说。
就这一点而言,霍姗和慕容瑄很相似,那同样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女孩,只不过霍姗好就好在,她的古怪尚在大众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顶多也就给她戴一顶“高傲小姐”的帽子。
她和那个怎么都融不进人群去的慕容瑄并不一样。偏偏这两个人却是死党姐妹。
姗姗很漂亮,但是这种漂亮又和慕容那闺女的漂亮不同。慕容瑄的漂亮是像玉一样,因为太过夺目,所以普通人会感觉难以亲近,那种美里面,天然就隐藏着一丝丝寒意。当然这并不是说,慕容瑄是个冷冰冰的女孩,她对人也很好,非常懂得替他人考量,至少辛蓦然对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没有丝毫不良的感觉,但慕容这女孩的绝美,就好像古典艺术馆里摆放的镇馆珍品。外面必须罩上一个玻璃罩,然后再摆上一块“请勿动手”的警告牌……
霍姗则完全不同,她的美像阳光一样开放温暖,令人见之可亲,蓦然觉得妹妹身边似乎常年围着一大群追求她的男孩子,虽然姗姗自己从不当一回事,还是那句话,她的脑子里真正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很多年之后,蓦然有次偶尔听见父亲说,姗姗长得很像他的姨母,尤其是眼睛。
但是说过这话之后,卫彬又叮嘱林兰不要把这话告诉姗姗。
蓦然懂父亲的意思。
那是曾经嫁给伟大帝王的女子。是一个帝国的皇后,是曾经留下“生男勿喜,生女勿忧,君不见卫子夫独霸天下”这撼人句子的女子,至今为止,那些历史书里,依然在喋喋不休地描述她的美貌……
……容貌相似也罢了,如果最终连命运也相似,蓦然觉得父亲肯定会受不了的。
不过,蓦然并不知道妹妹自己有无这方面的猜测。
尤其是,当她完全知道真相以后。
番外之辛蓦然 第五章 神降之地
关于自己的身世,辛蓦然有对很多年的猜测。他甚至曾去问父亲。生父到底叫辛什么。
母亲给予的回答让人瞠目结舌。她说,那个人叫辛弃疾。
辛蓦然完全傻掉了!
在他印象里母亲虽然并不是不芶言笑的那一类,但是至少,他从未见过她出言不慎乱开玩笑。
然而刚才她却说自己的生父叫辛弃疾……她以为中学课本就不背诵古诗词了么?!
“或者说,你就把辛弃疾当作自己的生父吧。”当时母亲还笑盈盈地这么加了一句。
搞什么啊?蓦然心里有些愤愤然。不告诉也就算了,乱开什么玩笑呢?这么大的事情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么?
后来,蓦然去和父亲卫彬抱怨此事,他说母亲信口开河,把自己的问题不当回事。
那时候他和卫彬已经无话不谈了。
蓦然把母亲乱开玩笑的事儿和父亲说了,他原以为父亲听了会一笑了之或者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却没想到。卫彬怔了怔。
“啊,没想到你妈妈真的会这么说。”他说,“唔,早点告诉你也不是不好……”
蓦然呆了呆:“什么?早点告诉我什么?”
“就是妈妈说的啊。”卫彬说。“你的生父是辛弃疾。”
一瞬间,蓦然觉得火星撞上了地球!
“我不是在开玩笑呀爸爸,”他继续耐心地说,“你不觉得妈妈这样随便搪塞我,很不对么?她不想说就不说嘛,干吗找这么拙劣的借口?”
“可她没有找借口呀?”卫彬有点诧异,“蓦然,你干吗不信她呢?”
蓦然顿时火往上撞!他那时候已经高一了,个头都赶上了父亲。
“哦,因为我叫辛蓦然所以生父就是辛弃疾?!”他愤愤道,“那霍姗姓霍,您是不是还得告诉我,她的生父是霍去病?!”
卫彬听了,却笑起来:“哦。我也没想要瞒着你。唔,虽然还差一两年……”
“……”
于是那段时间,蓦然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带着妹妹离家出走——既然父母的脑子一同进了水,他觉得自己还是带着宝贝妹妹离开比较安全。
几年之后,辛蓦然满了十八岁。
生日过后的某天,卫彬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有事情要告诉他。
辛蓦然一阵紧张!
“是有关你的生父的事情。”卫彬说,“以及其它相关的事情……现在已经可以告诉你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平静。
“呃……那,他是个什么人呢?”蓦然紧紧盯着父亲。
岂料卫彬站起身来,拿过车钥匙:“要想知道清楚,我得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儿储藏着所有的资料。”
资料?
蓦然有点糊涂,自己的身世难道几句话还说不清楚?生父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然会有当年的资料留存下来……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问了,只能一路小跑跟着父亲下了楼。
父子俩上了车,辛蓦然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父亲的脸色,但是他从卫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那甚至都不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呃,爸爸,咱们这是要去哪儿?”蓦然问。
“去追寻事实的真相。”卫彬笑了一下,“去局里。”
车开了四十分钟,停在了一座高大建筑物前。
蓦然知道这里,这是卫彬在调去科学院之前曾经工作过的单位,瑄瑄的妈妈和晓墨的爸爸也在这儿上班。
爸爸带自己到这儿来干吗?
但是卫彬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只是示意他下车,跟着自己往里面走。
虽然知道这里,但是蓦然从未进入过这座建筑物,他知道这是保密单位,是研究保密仪器的,父亲的专业是理论物理,大概之前曾经在此处从事过研究。
进入之前,蓦然接受了检查。整个过程的严格,超过了他的想象。
“是因为地方太特殊,关系重大。”卫彬解释道,“所以必须这么严格,不然就会出乱子。”
蓦然没做声,但他心里却越来越糊涂:生父到底是什么人?未来世界的机器人么?怎么场景这么像《终结者2》?
坐电梯来到17楼,卫彬用特殊钥匙打开一扇银色的金属大门。
“多少年没来这儿了,翻新的那一年我就去了科学院。”他说,“要不是今天必须告诉你真相,连我都不能进到这里面来。”
卫彬带蓦然进入的房间有点像投影室,他叫蓦然等一下,然后自己去取资料。
过了一会儿,卫彬带着两包资料回来,然后把它们放在蓦然的面前。
“一份是我的,一份是你生父的。”卫彬指了指那资料,“其他人的虽然不能给你看详细资料,但等会儿结束以后,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蓦然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由空调机控制的室内空气本来并不干燥,但是蓦然仍然觉得喉头有点干涩。
然后他就看着卫彬拿过自己生父的那一份资料档案,绕开绳线,打开封口,取出一张照片放进投影仪。
灯光暗了下来,面前的幕布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照片!
蓦然的呼吸,急促起来!
那是个看起来很寻常的普通中年男人,短发,高高的个头,装束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但他的脸孔,和蓦然是那么相似!
蓦然的耳畔,轰然一声!
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生父!这个人一定就是他的生父,绝对没错的,自己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的脸孔。此刻和这照片上的男人俨然重合!
“他……”蓦然有点结巴,“他就是我的生父?”
卫彬点点头:“是的。他就是蓦然你的生父,辛弃疾。”
小小的房间里,空气停滞了一下。
蓦然莫名其妙回过头看着卫彬:“什么?”
“我说,他就是你的生父。”卫彬又慢慢的,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的生父就是辛弃疾——南宋的那个。”
蓦然的脸,僵硬了!
他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于是表情扭曲成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样子。
“爸……这时候再开玩笑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卫彬摇摇头:“没开玩笑。”
他关掉投影仪,打开灯,将资料袋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自己看吧。”他把东西推到蓦然的面前。
半小时之后,第三遍确认自己的眼睛并未出毛病,辛蓦然推开所有资料,无力地倒在椅子上。
“……你现在再说这是耍我的,还来得及。”男孩的声音有些虚弱,他用右臂挡在自己的脸上。
“我不是在耍你,蓦然。”卫彬停了一下,“这的确有点难以接受……”
“是非常难以接受!”蓦然突然跳起来大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所看到的这样。”
“哪有这种事情?!我妈和南宋的那个辛弃疾生下了我?!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辛蓦然的鼻翼扩张。他喘着粗气,男孩子看起来十分激动。
虽然儿子情绪波动很大,但是卫彬却毫不为之所动。
“人类突破时空已经四十多年了,近十年来不也有很多风言风语么?”卫彬继续说,“政府只是对民众封锁了这个领域而已。蓦然,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不肯接受,它就不存在的。你冷静想想,难道就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熟视无睹的很多事情,实际上都有问题么?”
听他这么一说,蓦然怔了怔,慢慢坐下来了。
“……那,那他……我是说。辛弃疾,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走?”蓦然语调微弱地问。
“嗯,因为他无法在现代社会生活下来,你妈妈又不肯去南宋。”卫彬说,“事情很复杂,刚才的资料只是简略讲述了一下经过,具体的,因为我当时也参与了此事,等会儿结束后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蓦然的眼神有些呆滞,他觉得隐隐眩晕。
在21世纪活了十多年,突然凭空出来个古人说是自己的生父……这种事情任谁都无法接受吧?
卫彬看看儿子,他的目光充满同情。
“接受起来十分困难是么?你妈妈当年也崩溃过一次。”
“崩溃?”蓦然抬起眼睛,“她不是知道辛弃疾的身份么?”
卫彬笑起来:“不,我是说。当我告诉你妈妈我自己的身世时,她崩溃过一次。”
他说完,将自己的那份资料往蓦然面前推了推。
“如果你觉得情绪平静了,可以继续接受事实了,就打开这一包资料看。”
蓦然盯着第二份资料,他的思维依旧混乱,他的手指在牛皮袋上擦来擦去,却有些不敢去动那根细细的绳线。
“又是一个重型炸弹,对吧?”他小声说。
卫彬笑笑,却没做声。
就在这时候,几年前父母开过的那个玩笑,再次涌上辛蓦然的心头!
他猛然偏过头,盯着卫彬!
“……你是霍去病?!”
“自己看吧。”卫彬安详地说。“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面。”
辛蓦然在那个房间整整呆了两个钟头。
当他从里面出来时,步伐甚至有点摇摇晃晃的。
“唉,我真要晕了,真晕啊。”他用手扶住额头,哀叹道,“爹呀。你就不能慢慢的一点点告诉我么?”
卫彬微微一笑,他将早就准备好的热咖啡递给儿子。
“不是你自己想要知道么?”他不在意地说,“不是想知道想了很多年了嘛,但是事关国家机密,之前你未成年,想告诉你也不能告诉呀。”
蓦然接过咖啡,挨着卫彬坐下来。
他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有好一会儿没吭声。
“等会儿还得签署协议。”卫彬说,“你必须保证不将你所知的泄露给公众。”
“……妹妹也不能告诉么?”蓦然说。
“嗯,等她到了18岁,会知道的。”
盯着咖啡,蓦然突然问:“还有谁知道真相?”
卫彬想了想:“咱家里,就你妈妈知道。小姨,外公外婆都不知道。另外,还有相关的工作人员知道。”
外公和外婆都已经去世多年了。他们一直不太喜欢蓦然,倒是十分中意卫彬这个女婿——事实上林兰与父母的和好,也是卫彬从中努力了两三年的结果。
蓦然想,两位老人家怕是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先后嫁给了辛弃疾和霍去病……
“基本要素你都掌握了,现在我可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连在一起来说了。”卫彬说到这儿,停了停。“在我开始讲之前,蓦然,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蓦然想了好半天,他突然记起熟人里面,那个始终保持着古怪名字的机械厂厂长。
他忍不住问:“那……你和瑄瑄的爷爷对阵过没有?”
卫彬一怔,却乐了。
“对阵过的,虽然只有一次。”他挤挤眼睛,“我赢了。”
蓦然兴奋起来:“真的?!什么时候?!是计算机模拟打仗还是……”
“哈哈!是‘斗地主’。”
讲述往事的过程非常漫长,因为其中旁枝太多,卫彬甚至将其他古人的身份也一一告诉了儿子。
这是局里几个古人的相互约定:等到孩子们成年,就将秘密全部告诉他们,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真相必须全部抖露出来,只是因为各家情况不同,所告知的内容也会有所偏重。
他们这么做——包括给孩子取自己的真实姓氏——也是为了避免有人重蹈史云鹏的覆辙,那是个非常糟糕的教训。
“……所以,蓦然,并不是瑄瑄的爸妈看起来显得年轻,而是因为。他们这群人做过了基因改造手术。”卫彬说到这儿,舒了口气,“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施行手术的人。”
“就是说,爸爸你是会自然老化的?”
卫彬点点头:“当然。正如你所见到的,我的年龄和外貌会一直相符,和所有常态人一样逐渐老化。”
这是个多么讽刺的事实!
当其余的帝王臣妃全都停留在年轻态时,唯独少年战神霍去病却逐渐老去,一年年走向人生的夕暮……
他的父亲即将五十岁了!
……如果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那么世人又该如何面对年过半百的霍去病?
好像猜测到了儿子的心事,卫彬缓缓开口:“蓦然,世人眼中的那个霍去病早已死去了。”
他的表情那么安详淡然,令人不忍目睹。
番外之辛蓦然 第六章
被告知真相之后的辛蓦然,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如同陷在梦幻中。
他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从未想过自己周围的这些人、这些事情,原来是如此不同寻常……
他觉得他好像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奇妙的世界,这个和他之前的认知截然相反的世界。
他甚至克制不住地盯着每一个人瞧,尤其是那些已然曝光了的古人。看着这群跨越千年的人在他身边进进出出,蓦然的心头就陡然升起一股诡异之感。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看起来心事重重。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被颠覆了,就好像有个小人儿拿着凿子,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开凿,要把他那层薄薄的脑壳给撬开。
他甚至都不知道能和谁谈谈这件事,和那群古人么?他们恐怕要惊异自己为何不能接受事实;和另外两个知情的孩子谈?史云鹏和杨蕾都是快四十的中年人了,而且那俩目前在非洲,想谈也没得谈;至于剩下的三个,都还没有他大,尚且处在不知情的状态里。
除了独守秘密,他没有别的办法。
卫彬见蓦然变成这样,很是惊讶,他完全没料到儿子竟会这么大惊小怪,但是林兰却说这很自然,“哪怕仅仅是霍去病综合症,差不多也得罹患一个月呢。”
卫彬觉得自己的名字后面被加上“综合症”三个字这很荒唐,但是鉴于他对外界的接受度一向比旁人高,所以也就不再多言。而且比起史云鹏和杨蕾的巨大变化,卫彬觉得蓦然至少看起来还行。
他认为只要给予时间,儿子终会慢慢接受事实。
其实辛蓦然自己知道,他的问题并不在于是否接受这些惊人的事实。而在于,他到底该把这些事实安放在什么地方。
无论将它们安放在自己理念的任何一个部分里,它们都将引起整体系统的大崩溃:原本是从出生就认定了的事却被颠覆,连这样的认知都不再完整真实,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后来蓦然想了个办法,他决定先将这一切存放起来,就像人们将贵重却又无法随身携带的物品存进银行的保险柜里一样,他将知道的那一切,深深埋在了心底。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蓦然觉得自己又可以像往常那样继续生活了。
不过这被深埋起来的一切,却常常被外界给打搅,每到这种时候。辛蓦然就只得再一次确认他所知的这些事实。
大约在他知道真相一年多以后,霍姗升入了高中,那时候蓦然已经进了大学,只是周末偶尔回家。
某次周末蓦然回家度假,饭桌上。妹妹姗姗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选定了人生的终极偶像。
“我觉得有必要和你们说一声。”她扫视了一圈桌上的人,煞有介事地说,“我将以骠骑将军霍去病为偶像。”
蓦然嘴里的米粒,喷在了碗里。
“对……对不起。”他赶忙捂住嘴。
好在姗姗没有在意哥哥的举动。她继续发表她的宏论,姗姗在家里经常发表宏论,上一次震惊全家的宏论是她打算往后朝着生化研究方面进军,而此一举动则是为了克隆一个方无应出来。
那段时间全家都陷入到了恐慌之中!不管克隆技术到底能否进展到那个程度,也不管方无应到底有多帅。至少卫彬和林兰都不想看见同事好友变成自己的女婿……
“就是说,你想再克隆出一个霍去病?”卫彬问。
他一向如此,无论姗姗提出何种惊人理论,卫彬都会详细询问而不会一概斥责或者一笑了之。
姗姗摇摇头:“没有资源嘛。哪怕弄到他擦过嘴的餐巾纸也好——但是哪儿去弄一块霍去病擦过嘴的餐巾纸?”
蓦然注意到父亲擦嘴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虽然也可以去茂陵旁边刨坟……唔,但总觉得不太好。”姗姗叹了口气。
“我……我再去盛碗汤。”林兰逃走似的端着汤碗冲进厨房。
这让蓦然也有了拔腿而逃的念头。
“所以就算了,而且我并不想克隆出一个霍去病来。”姗姗继续说。“这和我要克隆瑄瑄爸爸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蓦然觉得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他就无法在饭桌旁继续坐下去了。
“不过姗姗,”他咳嗽了一下,“其实……女孩子把霍去病当偶像是很常见的事情。”
被哥哥这么一说,姗姗却有些生气:“我和那些只会发痴的女孩子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上初中的时候,班上就有好些女生崇拜他了。”
“我是很严肃的。”
姗姗非常郑重地说,“是真正当作人生偶像那样的,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我可是前前后后想了很多年才做的决定!”
“那么,姗姗,你为什么要把他当人生偶像?”卫彬突然说,“历史上厉害的人有好些呢。”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刚才那一瞬间的错愕已然消失。
“哦,这个嘛,当然主要是因为我和他同姓啦!”
“……就这?”
“当然不光这!”姗姗郑重其事的说,“我觉得这个人在各方面。都十分符合我的胃口。”
……能不符合么那是你爹!
蓦然几乎都要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但是他又勉强咽了回去,继续埋头吃饭。
“他杀李敢,也符合你的胃口?”
蓦然的碗差点跌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愕然万分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卫彬的神色,丝毫未变,就好像那是在说另一个人的事情,在说历史上的古人,与他毫不相干。
霍姗早就已经习惯这样和父亲进行交流,这个家庭说话的气氛一向民主,各方面各领域的事情,都可以拿出来讨论。
“不,仅此一件不符合。”姗姗说,“那是他的错误——不,是罪行。不过爸爸,我觉得也许古人的生死观念和我不同,所以,若由我来对霍去病的这一罪行大加斥责,恐怕他还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蓦然深深叹了口气。
“他不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卫彬说,“他杀了人,他的手里有一条无辜人命,这是任谁都无法辩驳的事实。”
被父亲这么一说,姗姗若有所思:“嗯,虽然如此,不过,我还是决定以他为偶像。”
从厨房出来,端着汤在旁边半晌没吭声的林兰,此刻却突然说:“姗姗,所谓的偶像,究竟是要变成他那样的人,还是要找他那样的男朋友?”
“是要变成他那样的人。”姗姗很肯定地说,“男朋友就算了,反正也找不着——再说就算霍去病复活,也不见得会喜欢我。何必呢?”
林兰听到这,噗嗤笑起来。
“谁说霍去病不会喜欢你?”卫彬突然说,“霍去病就喜欢你这一类的女孩。”
姗姗一怔,大喜道:“啊?!爸爸你怎么知道?”
“呃……”卫彬一愣,想了半天。“科学研究证明的。”
姗姗狐疑:“科学研究?怎么研究?怎么证明霍去病喜欢啥样的女孩?”
“总之就是有人证明了。”卫彬继续说着,又把一块红烧肉夹到女儿碗里,“而且你要是能多吃点肉、别成天嚷着减肥,霍去病还会更喜欢你的。”
蓦然赶紧用手捂住鼻子,他不想让饭粒再次喷出来!
林兰在一旁捧腹大笑!
看看那三个,姗姗勃然大怒!
“不吃了!”她丢下筷子,转头跑回了房间。
那三个一见这情形,都呆了。
“爸……”蓦然责怪地看了一眼卫彬,“都跟你说了妹妹最近脾气大。青春期小孩儿碰不得。”
“我也没说错呀……”卫彬有点悻悻。
林兰赶紧放下碗筷,去女儿房间敲门:“姗姗?怎么回事?吃饭吃得好好的……”
“爸爸欺负人!”女孩愤愤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凭什么拿我开玩笑!”
“你爸他没开玩笑……”
“什么没开玩笑?!他怎么知道霍去病喜欢什么女孩?他又不是霍去病!”
林兰没辙了,她想了半夭,才说:“姗姗,到底是霍去病重要还是你爸爸重要啊?”
她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女孩“呼”地一下从里面拉开门!
“这是两回事!”她愤怒地冲着林兰叫道,“逻辑上的错误类比!我很尊重爸爸,但是这并不等于我必须接受他对我的嘲弄!”
说完,姗姗再次关上了门。
那次的“霍去病之恋”事件。以卫彬向女儿郑重道歉为结束,蓦然至今都还记得父亲的道歉词:我向霍姗同学道歉,也向我无心开了玩笑的霍去病将军道歉……
蓦然并不知道当妹妹了解真相之后,是如何再回首看待这件事情的。但是他明白妹妹对于父亲的意义,妹妹是父亲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一个人,其重要程度无人能及,有时候蓦然也常常会猜想,父亲究竟是如何看待霍姗的?甚至,他为何给女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在凝视女儿的时候,他会不会隐约看见那个消失了千年的幼小身影……
番外之辛蓦然 第七章
蓦然这次回来,带给妹妹的礼物是他从深海弄到的一个海螺,那海螺形状非常奇特,而且淡粉的颜色看起来尤其动人,姗姗喜欢得不得了。
“街上也有卖的,”蓦然说。“我挑来挑去都没看见特别好的,这个是战友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就给了我。”
“哦哦!”姗姗很兴奋地拿着海螺看了又看,突然她问,“哥,你那战友帅么?”
蓦然大笑。
“我说,你怎么就关心人这个呀?”他摇摇头,“说实在的,姗姗。你想要找出比瑄瑄爸爸还帅的,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啊!”
“唉,倒也是。”姗姗大咧咧地靠坐在哥哥的床旁,“谁叫人家是古今第一铁血帅哥?卫阶那一类的又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哎,此所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哦,蓦然忽然想起,妹妹已经知道真相了。
“感觉怎样啊?”他伸手拍了拍姗姗的胳膊,“得知一切真相之后?”
姗姗捧着海螺,凝神想了想:“不出我所料。”
这倒是令蓦然完全没想到的回答!
“也不是说完全不惊讶吧,只不过,我一直就觉得有问题,现在只是预感得到了证实,心里反而觉的踏实了。”姗姗说着,抬起手碰了一下脑后的发髻,“看,妈妈把这个给了我!”
辛蓦然定神一瞧,是一根玉簪。
“爸爸给妈妈的求婚礼物。”姗姗有点得意,“妈给我了。”
那根玉簪蓦然见过,林兰一直当宝贝似的收在屉子里,只有很特别的日子才会拿出来戴。
“这是二号。”姗姗拔下玉簪。慢慢地说,“一号在南宋。”
蓦然一愣!
“嗯,在你生父手里。”姗姗看看哥哥,又继续说,“在他的一个妾室手里。”
蓦然有点不知说什么好,这么细的细节,林兰却没有和他说,大概太过隐暖细腻的情感,只能供女性之间分享。
“妈妈的回忆录,丰富得像本书了。”姗姗开玩笑道。
“嗯,到时候弄个炫目的标题。”蓦然也笑,“就叫《我是如何嫁给霍去病的》。保证大卖。”
“还大卖呢!真要出书,咱妈第二天就得被爸爸的粉丝给暗杀了。”姗姗翻了翻眼睛,“再说了,她可不是费尽周折才嫁给爸爸的,她根本写不出来书,哼!”
蓦然笑道:“那就该让爸爸写一本书:《我是如何娶到林兰的》,爸爸不是费尽周折才娶到妈妈的么?”
“哈哈!那样的话,妈妈真的会成女性公敌的!”
“不过话说回来,然后呢?你没别的想法了?”
姗姗想了一会儿,“就是那天回家路上,看见霍去病居然在菜场里买茄子,这令我感觉诡异。”
蓦然再次大笑!
“他还以为茄子出了问题,问我是不是买错了,是不是不要紫茄子要白茄子……到后来,我都不敢看他了。”
“不敢看爸爸了啊?”
姗姗点点头:“太打破我的梦想了,想想看,崇拜了这么多年的偶像。竟然活生生存在于我身边,而且我一说想吃凉拌茄子,偶像就乐颠颠跑去给我买……这哪让人受得了!”
蓦然笑了半天,才又说:“总体感觉,听起来还不错?”
姗姗笑起来,她晃了晃小腿:“嗯。不过嘛,后来也想明白了,爸爸是爸爸,我是我。不,甚至我该说我所崇拜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怎么说?”
“他已经全然转向了嘛。”姗姗翘了翘嘴巴,“上两个月,爸爸去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公干,回来我问他。故地重游感受如何啊?”
“爸爸说啥?”
“他想了半天,竟然说,卫星发射架好大!”
蓦然笑喷!
“把我给抓狂的!我说我不是要问卫星发射架的事儿,我是问您故地重游、怀古思今的感受。”姗姗说,“结果他说他没怀古,他就喜欢卫星发射架,喜欢得恨不能搬回家!我那个晕!”
蓦然笑不可仰!
“人家还特意派了个导游带他去参观游览、看纪念雕像,他说不去看了,他就蹲在发射架子下面看就很满足了,结果人家说怎么能不去看呢那是民族英雄……当然人家都不知道是他,就死活拉着他去转了一圈。还给拍了一堆照片……”
“哦哦!”蓦然来了兴趣,“给我看看!”
“甭看了,真得把人气个半死。”姗姗悻悻地说,“他啃着汉堡,在他自己的雕像下面比了个OK——傻透了!”
“哈哈哈哈!”
兄妹俩闲扯了一通之后,蓦然问:“这么说,你的人生方向也确定了?”
妹妹学的是毫无特色的金融。当初选志愿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她会选这个。
“找不到方向啊。”姗姗叹了口气,“还糊涂着呢,总觉得时机未到。”
“男友呢?”蓦然问。
“哪有那玩意儿啊?”姗姗翻了个白眼,“自己都还没弄清楚,稀里糊涂的谈什么恋爱?我又不是那种非要寻个伴的类型。”
蓦然笑起来:“难道不打算考虑一下晓墨?去年不是还给他的演唱会做嘉宾了么?”
李晓墨是父亲同事的儿子,父母全都是古人,这是个天赋异禀、脾气暴躁的漂亮男孩,学生时代一个劲跳级跳级,16岁就上了大学,而且从高中开始组乐队,在市内各高校演出。粉丝数不胜数……
去年姗姗被邀请去做嘉宾,霍珊学苏珊薇格学得神似,那段时间姗姗天天在家放她的唱片,从早到晚。Ponnognaphen's dream,这就是姗姗在演唱会上唱的歌,《Se情小说家之梦》。蓦然还记得,当时父亲听得直皱眉头……
“那个重瞳子啊?谈不来的。”姗姗摇摇头,“说到底,不是一路人。”
晓墨天生双目都是重瞳,孩子刚生下来时他父母吓坏了,研究所的也将这孩子视为珍贵资料反复检查,打算施行手术,但后来发现并无病变迹象,也就不做处理了。
“咦?那你还去做嘉宾?”蓦然有点奇怪。
“唱歌而已。”姗姗顿了一下,“搭伴生存,懂么?我们只在底线上是同志。”
她又停了停,才说:“他有他的难处。”
蓦然不能确定妹妹说的意思,但他隐约觉得他懂其中的深意。
“哥哥呢?你的人生确定了么?就打算往后走军官之路?”姗姗说。“喏,你倒是有个好榜样,像瑄瑄爸爸那样一路高升就行了。”
被妹妹这么一说,蓦然却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其实,也不见得就走那样的路。”
“不是已经进了部队了么,难道不打算往上爬?”
蓦然摇摇头:“那不是我的目的。”
“那你当初进部队干吗?”
蓦然回答不出妹妹的问题。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进入军队,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而这,和他的养父是什么人并无关联,尽管卫彬当初还和林兰开玩笑说,自己终于成为了之前最羡慕又最不可能成为的身份,军属。
当然,蓦然参军和他的生父也无关,尽管那也是一个著名的兵家。
得知真相之后,有一段时间蓦然对自己的生父十分好奇,那个人早年。也算是南宋的一个传奇了,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后代,生活在一千多年之后……
就在一年前,蓦然参与了一个十分神奇的试验。这之前多年来,他一直就和研究所有来往,才一两岁时。蓦然就被母亲抱着去研究所给当时的梁所长做过系统检查,并且备了一份基因资料在所里。
成年之后,蓦然依然会隔一段时间去研究所做检查,这是所有古人的孩子都固定要进行的程序。尽管之前他并不理解这种检查的必要性。
一年前所进行的,是一次深度回溯催眠。
在回溯催眠治疗的过程中,治疗对象被催眠之后,催眠师将要求他尽可能回到过去,之前曾经有试验证明,催眠对象真的可以回到生命中的任何时期,甚至包括了胚胎记忆。
之所以同意做这个试验,蓦然是希望能够通过回溯催眠,亲眼见一见自己的生父。
那是一场无比奇妙的旅程,而最终得到的结果,却大大超出了蓦然的预料,甚至彻底撼动了他人生的基石!
首先他感受到的是火焰。
是的,巨大的火焰,无数火把,剧烈燃烧的松枝火星四溅!
那是个十分奇怪的环境,到处都是叫喊声,马匹的嘶鸣,金属碰撞的刺耳响动,以及震天的呐喊,但那些人喊叫的话语恍如异族语言,蓦然无法理解,他只觉得暴风从周身刮过去,沙砾擦得他皮肤生疼,他在疾驰……
他在一匹极速狂奔的烈马之上!
不,不仅他一个人,那匹马上还有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那个人紧紧护住他,他这才不至于跌下马去。
“低下头!抓紧缰绳!”身后那人低声喊道。
蓦然觉得那声音很熟,他无法回头,只得猜想此人究竟是谁……是他的生父辛弃疾么?
这到底是哪里呢?
那是一个夜晚,没有星月,只有无数火把,身处颠簸的马背上,蓦然没来由地觉得万分恐惧!
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刺鼻的血腥……有屠杀在进行!
蓦然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狂奔,不停地狂奔,热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身上,腥腻黏稠,那是……是人的血!蓦然恐惧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抓紧!别松手!”
身后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蓦然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回头看看那是谁,他怕得这么厉害,浑身都在发抖!
有一股怪力钳住了蓦然的左臂!
这让他不由得睁开眼睛,一瞥之下,蓦然险些晕过去!
那是个被砍去了一半身躯的死人!
他的臂上挂着半个死人!
蓦然控制不住狂叫起来!
然而身后那人,只利索的一刀,就将死人砍下马去!
“别松手,坚持住。”后面的人继续低声道,“就快突围出来了,外面有接应。”
我要看看这个人!我要亲眼看看这个人!
蓦然在心里叫喊,他一定要看看这个说话的人!
拼尽全力,蓦然转过脸来,他的目光,落在了身后那人的脸上。
……时间,停止了。
落入蓦然眼睛里的,是个年轻男子。看样子比他大不了多少,但盔甲上已满是鲜血,年轻男人手中那柄刀,因为砍杀太多,连刀刃都有点卷了……
蓦然立时认出了这男人的脸!
雪亮刀锋,犹挂着丝丝血肉。凛冽夜风中,年轻男子擎着那柄刀,他看起来是那样剽悍强忍,就像一尊冰冷的钢铁雕塑!
那不是辛弃疾。
那是他的养父,卫彬。
……
整个催眠过程只有一个小时。但是蓦然觉得,自己好像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他万万没想到,原本是去追寻生父的催眠,却让他再度看见了自己的养父!
不,那甚至都不是卫彬。
蓦然深知这一点,那并不是如今这个已经成了物理学家的卫彬,那是真正的霍去病。
那是西汉大司马、骠骑大将军霍去病!
事后蓦然才得知,他在催眠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冷、强风、光线刺激、痛苦、恐惧……都并不是催眠中的即时状况,而是当年他在母体里感受到的,也就是说,那都是林兰的感受。
蓦然用细胞记忆的方式,将这一切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尽管当时他作为一枚小小的胚胎,神经系统还没有成熟到了解话语和环境的意义与意图。
养父独闯金兵大营救出母亲的事,林兰曾经和蓦然说过,但她并没有说得如此详细,只大致描述了一下经过,她甚至都没有提过有半个死人挂在自己胳膊上这种细节。
蓦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亲眼目睹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甚至连周围金兵恐惧的表情,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蓦然并未和母亲提起过这次催眠。他怕母亲会受到惊吓。
另外,他也不知该如何给母亲描述,描述他这次所感受到的震惊,甚至那都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亲眼目睹了父亲杀人的场景……
从他瞥见了年轻时代的父亲的那一霎,蓦然就觉得,有一种既古怪又熟悉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油然升起……
他弄不明白这感觉,但它却无比清晰和熟悉,就好像,怎么说?就好像他曾目睹这场景不止一次。
那决不是因为他将这场景放在思维里,这么多年反反复复拿出来播放的缘故。而是说,他曾经在什么时候,亲见过这男人在危机四伏的古战场拼杀突围,不止这一次。
有什么,在蓦然的潜意识深层蠢蠢欲动,如同冰冻万载的海底火山。那是尘封了数十年、甚至也许是数百上千年的记忆,确凿的证据早就湮灭于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了。但那种感觉,那被深深震撼和无比崇敬的情绪,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这一切,他无法和任何人谈起。蓦然甚至不能确认这究竟是显意识为了让自己感觉顺畅,而故意捏造出来的幻觉,还是真的有这样一种记忆。从胚胎形成那日起,就再度进入他的潜意识,贮存在他的肉体里了……
后来,他终于和父亲谈起这一切。
蓦然将当时在催眠里所见到的场景,全都告诉了父亲,他甚至将父亲当时拿的那柄刀的样式都画了出来。
卫彬默默看着那副草图,一声不响。
“后来,爸爸,你知道么?我回宿舍之后,很长时间睡不着。”蓦然疲惫地揉了揉太阳|茓,继续说,“足足有一个礼拜,夜夜失眠,听着上铺的战友打呼到黎明。因为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就能看见你穿着盔甲的样子……”
“是在金兵大营里那样子?”
蓦然沉默了片刻,他摇了摇头。
“是之前的样子。”大男孩悄声的,用一种近乎胆战心惊的语调说。“爸爸,我……我看见你十八、九岁时的样子了,因为你看起来比我现在还年轻。”
卫彬惊惧万分地望着儿子!
“……浑邪王的羊皮袍子上,这儿,有一大块污渍,对么?”蓦然用手掌在衣服左下摆上,比划了一下,“你当时用刀指着他,那一刻他其实很想下令杀你,你身后有个兵卒看出来了,他吓得拼命咬着嘴,结果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流到下巴上。对么?后来你惩罚了他。”
卫彬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为什么你会看见这些?”他诧异极了,“为什么你会看见我背后的事情?”
蓦然无限迷惘地望着父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我也不知道。”
“……”
“可我就是看见了,从你对面那个角度看见的。”他的声音仍然发着抖,“而且我、我那时一定是站在浑邪王的左侧,不然不会注意到他袍子上的污渍。”
“我是你手下的一名匈奴降将。爸爸。浑邪王投降之后,我就归于你的麾下。”蓦然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语调,悄声道,“那一定就是我的前世,如果不是这次催眠把之前的东西都翻腾出来,我永远都不可能想起来这一点。”
卫彬深深叹了口气。
那天,父子俩是在卫彬的书房进行的这番秘密谈话,交谈进行到这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温暖的斜阳从窗口照射进来,暗红色的光芒洒在木色的窗棂上,那让蓦然记起大漠里的红柳枝桠上,闪烁着的珍贵晨露……
“……也许你突然失踪,让我十分不安。”蓦然说到这儿,笑了起来,“我既不肯接受你是病逝的这种官方结局,又四处遍寻不到你。怨念实在太深重,我觉得我似乎……嗯,似乎有什么未完成的心事,必须得到爸爸你的认同。”
他说到这儿,顽皮地笑起来:“所以我就转世了,等了两千多年,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肉身。”
他这么一说,屋子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
卫彬终于苦笑:“你不觉得这太费事了么?蓦然,有什么怨念是要等待两千年,非要寻到我才能完成的?”
“唔,这……我也不知道呀。”蓦然想了想,“情绪虽然记得,但是具体的事件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卫彬一本正经地说。
蓦然一愣,大笑起来!
“不,我觉得我并没有迷路。”他边笑边摆手,“也许……”
“什么?”
“也许只是想取得你的认同吧。”蓦然笑了笑,垂下眼帘,“毕竟是个匈奴降将,身份尴尬,不为时人所容。”
……就像这一世,依然身份尴尬,不为时人所容。
为期一周的休假,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姗姗和妈妈都很舍不得,但是部队的命令是严格的,蓦然必须按时归队。
临走的那天,是卫彬开车送儿子去的车站,蓦然带了大包小包,行李几乎是回家时的两倍。父母总担心他这不够那不够,能想到的全都给他带上了。
其实蓦然很想说部队里啥都有。尤其是陆战队,待遇那是最好的,根本用不着随身携带一个小型超市。
但是他这话没有说出来,父母希望能让他生活更舒适一些,这种心情蓦然十分了解。
把蓦然送进站口时,卫彬忽然叫住了他。
“其实,很久之前就想和你说这话的。”他踌躇了一下,“又不知有没有这个必要。”
“什么?”蓦然好奇地望着父亲。
“蓦然,其实你不用这么努力的。”卫彬说着,叹了口气,“你太努力了,从小都是这样,虽然孩子这么优秀,你妈妈和我都很高兴。不过我们都觉得你这样太累了。”
蓦然怔了怔,垂下眼帘,他不知如何回答。
“哪怕不优秀,你也是我们的孩子。”卫彬安详地望着他,轻声说。“就算没有出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甚至要回来依靠我们,那我也不会生你的气。蓦然,就算真成了那样,你也仍然是我的儿子。”
蓦然的心,在刹那间忽然觉得很空,但同时又觉得很满。他望着父亲,想竭力微笑着说点什么,可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心里那份恐惧和不安,一直都落在了父亲的眼睛里。那一刹那,辛蓦然的胸臆间充塞进了许多东西,那不单单只是安心,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迷惘,以及,无可抑止的凄怆。
“哦对了,还有。”卫彬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如果你说的前世,真的存在的话……”
“什么?”等然颤声问。
“如果你那个前世,真的还能听见我说的话。”卫彬望着他,笑了笑,“那我就得告诉他:哪怕是匈奴降将,也是我一个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因此他大可以放心,我霍去病的帐下,没有不被认可的将领。”
蓦然望着父亲,他终于笑起来。
那是无限安心的微笑,蓦然知道,他从未如此的安心过,就仿佛那曾耿耿于怀了两千年的自卑和彷徨,终于被这个人给发觉……
至此,他终于可以放下这沉重的包袱了。
再度向父亲挥了挥手,蓦然背起行李,大步朝着进站口走去。
天气好极了,阳光明媚花香四溢,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美好过,他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年迈的辛蓦然回首自己这跌宕起伏、悲欣交集。又奇妙无比的一生,他终于发现,父亲正是闪耀在他头顶上空最最璀璨的那片星光。尽管那颗星星早就不存在了,然而他的光芒却依然跨越了亿万光年,无限温和地播撒到了他的身上。
自始至终,父亲一直在注视着他,一切都未曾改变,他也将会一直这样继续走下去。
犹如生命之河,缓慢,然而却将永不停滞地流淌,直到永远。
(本番外完)
番外之慕容瑄 第一章
我打开门,走进客厅。
屋内没开灯,房间很暗。他坐在黑影里,一动不动,那样子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我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我捏着钥匙,蹑手蹑脚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身旁。
“爸……”
我轻声唤他,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一错眼,顷刻间,这男人就会须发皆白。
父亲缓缓睁开眼睛,幻觉消失。依然是那张年轻不变的脸孔。
“哦,瑄瑄你回来了。”他微笑道,“来,陪爸爸坐一会儿吧。”
我挨着他坐下来。
距母亲下葬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我们父女俩始终各忙各的。没有坐下来好好相处过。就好像始终有那么多琐碎的事情需要处理。就好像只要这样忙着各自的事情。就能够不再面对那个事实,母亲已经去世的事实。
以及父亲也即将去世的事实。
暴雨袭来的前夕,空气湿漉漉的。季节更替时独有的酸涩味道,弥漫着我的鼻腔。光线昏昏暗暗的。映得景物都仿佛漾在了水中般不真切起来,唯有父亲肩上那颗星。闪过一道光芒。
我久久凝视着那颗星,就好像那里面藏着什么深奥的秘密。
“瑄瑄……”
“什么?”我回过神来,望着父亲。
“以后,还打算在这儿生活么?”他望着我,“以后爸爸也不在了,你还打算住在这儿么?”
这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我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可不住这儿。我还能住哪儿?”
“还是回国外去吧。”父亲突然说,“我叫小姑姑替你安排一切,去欧洲美国都可以,想去澳洲那种地方避世也没问题……离开这儿。卖掉这房子,去国外定居。”
我有些惊异地望着父亲:“去国外定居?为什么?”
父亲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也许,换个环境会有好处。”
我没出声,我能听出父亲话语里的言不由衷。
“……我还在妄图挣扎。”他突然笑了笑,放轻了声音,“想给你改变命运,就像你妈妈说的,到死都不会甘心。”
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又慌又怕,赶紧拉住他的胳膊:“爸爸你在说什么?什么改变命运?”
“不,没什么。”他摇摇头,“那都是借口,瑄瑄,是我们俩自己的不甘而已。”
我有点说不出话来,我看着爸爸,满眼都是难过。
他抬起眼睛,凝视着我:“还记得爸爸说过的话么?”
我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别忘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长发,“未来,当你遇到巨大危险时,爸爸妈妈会在关键时刻来救你的。”
我难过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要把这当作疯话,瑄瑄,并不是因为你妈妈过世,我无法承受。才和你信口胡说。我要你向我保证,你会认真记住这话。”他盯着我,声音从未如此坚定,“无论何时,我们都会来救你的,哪怕我们已经死了很多年……乖女儿,你记住了么?”
我记住了,爸爸。
我叫慕容瑄。
瑄的意思,是祭天用的玉,这和我出生那天所发生的重大事情有很大关系。不过一般我都不怎么和人解释这,因为人们更感兴趣的是我的姓氏。
“你怎么姓慕容啊?……或者……还真有姓慕容的啊?”这是我最常听见的问题,以及,“那你爸爸叫慕容什么?”
对第三个问题,我只有老实回答说:“我爸不姓慕容,姓方。”
每次,当我这么说了之后,对方的神情多半都会变得失落,他们嘴上不会说,但是我知道他们心里一定会想:哦,原来是父母晕了头,乱给孩子取名字,就像那些为了与众不同而往孩子名字里安Сhā字母的“新新人类”。
后来,我一个来往密切的同学在认识许久之后,终于对我说:“慕容。我以前一直猜测你不是你们家亲生的,不然如今哪有人姓慕容呢?可等我看见你爹妈,就知道你肯定是亲生的。你和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眉眼像极了!”
其实也难怪别人会有此种猜测,就连我自己,也对这个问题产生过很长时间的怀疑,并且我有更加充分的证据:家里甚至都没有我婴儿时期的照片。
所有的照片,最早的也是在三岁上下拍的,再往前的就没有了,更别提什么出生证明准生证产科医院推销的胎毛笔以及婴儿脚印纪念册……
一概没有,连一根毛都找不到。
我问过妈妈,我婴儿时期的照片去了哪里,她的回答很简单,丢了。
“就是搬家那次给弄丢的。”她说,“掉了好大一箱子东西呢,搬家公司给弄丢的。”
我上小学时家里搬过一次,我们从住宅小区搬去了郊外住有院子有篱笆的房子,从那时候一直住到现在。
妈妈这种说辞我根本就不信。因为失踪的不仅是我的婴孩照片,还有他们俩的结婚照。
“那个不叫失踪!叫根本就没有照!”妈妈每提到此事就火冒三丈。“你爸爸不肯拍!金刚钻做的脑子!死犟!”
每到这种时候,爸爸就会一个劲给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火上浇油继续追问下去了。不过我可不会就此罢手,难得有这么一个戳戳他死|茓的机会,我挺喜欢看爸爸瞬间变身‘没脚蟹’时那种尴尬的样子,对他这种永远游刃有余、沉稳坦然的人来说,这种时刻实在太难得了。
“为啥不照?”我追问,“爸爸为啥不肯照?”
“你去问他!”妈妈恨恨地说,“说什么照片上的新郎都是冒傻气的家伙……那他还和我结什么婚?!”
“怎么就冒傻气了?”我又转头问爸爸,“哪里冒傻气?”
爸爸见我问个不休,他也恼了:“就是冒傻气!像个白痴似的领结勒着脖子!”
“人家都拍得好好的,就你说像个白痴!那在民政局里拍结婚证的照片,你不也拍得很好么?”
“那只一分钟,我可以装一分钟白痴。”爸爸很严肃地说,“要我装一天白痴在公园里走来走去那就不行!”
哦,我想起来了,爸妈的结婚证……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有人提过,奇异得很,他们竟然是带着我去领的结婚证,那时候我甚至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
“等等,为什么非要等我两三岁了,你们才去登记结婚啊?”我拦住那两个吵架的人,“就算是试婚。也用不着试个三、四年吧?”
谁知我这么一问,那两个人不吵了,一起做沉思状。
“唔,怎么说呢……”妈妈踌躇道。“这个,该怎么解释呢?”
“简而言之,”爸爸咳嗽了一下,“你妈妈在和我结婚这件事上犹豫再三,毕竟嘛,也有相亲一百次的经验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妈妈手里的毛线球就朝他砸过去!
所以,嗯,其实,到最后我还是没问出来想知道的答案。
其实爸爸也不是不喜欢拍照片。家里有好多他和我妈还有我的合影。尤其他抱着我的照片居多,那时候我还是很小的小丫头,爸爸好像特别喜欢抱着我照相。
但他自己就不喜欢拍照,如果只他一个人,他就不肯拍。
这并不是因为我爸长得难看,甚至恰恰相反,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帅的人。
一般而言,女儿说自己的爸爸很帅。这种话都当不得真。
然而,哪怕我抵死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身边也会有无数的女性赞同这一点。
小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作为一个孩子,交往的主要范围也都是小孩子圈,孩子的眼睛分不出男性的好看与否,他们只能分清巧克力糖和橘子糖。我只记得妈妈常常开玩笑说爸爸去幼儿园接我的时候,所有老师的眼睛都集中到爸爸身上,那样子活像是喊了“预备!开始”似的。
到了中学,我才听见有同学说慕容你爹好帅好年轻啊,而且还是个军官,哇真是帅死了!
帅死了……么?没觉得。
回家成天对着那张脸,看了十多年都看麻木了,拿我妈的话来说就是再波罗也会审美疲劳的。
我还记得初二那年,某次不知什么原因,爸爸来学校找我要家里钥匙。正在上课的我被叫了出去,我将钥匙给了爸爸之后,再回教室里来。后座的欣欣就一个劲用圆珠笔头戳我的后背。
“喂喂!慕容,那是谁啊!”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兴奋,“你哥哥?”
我摇头:“是我爸。”
我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见欣欣一声惊呼!
“怎么会?!那么年轻……”
我不晓得该如何解释,每次遇到这种问题我都很头疼。
“听听,阿婆又念错了一个字。”欣欣在我背后嘻嘻笑道,“刚才叫你出去见你爸的时候,她差点被讲台阶梯给磕着。”
阿婆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姓张。其实是很年轻的小姑娘,师范生才毕业两年,因为唠叨过头,就被学生取了“阿婆”的外号。
“慕容,你爹活脱脱是女性杀手。”欣欣继续说,“张阿婆这样的小鹌鹑,一杀一群!”
唉……
那个周末我回家后,把欣欣的话告诉了我妈,她乐得要从沙发上翻下去!
“鹌鹑?还一杀一群?哈哈哈!”她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爸是个架着炭架子卖烧烤的吧?”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乐了。
然而我妈笑够了,又抹了抹眼泪:“唉,其实他没以前帅了。”
“啊?”我一愣,“是说我爸?”
“嗯,越来越不帅了,唉,悲剧啊悲剧。”她摇摇头。
我呆了呆,我几乎没感觉出来爸爸有什么变化,他的样子几乎和我还小时的记忆完全相同。
“怎么会越来越不帅?”我追问,“他的脸变了?”
“唔,你是发觉不了的。”我妈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脑瓜,“我说的是你爹十四、五岁的样子,那不是一个帅字就可以形容的,绝美如玉。就只能这么形容。”
我给我妈说得彻底呆了!
“照片呢?!”我赶紧问,“哪里有照片?!我怎么没看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
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爸爸年少时候的照片,他所有的照片都和现在一模一样。
“没有了。”妈妈摊了摊手。“也给一块儿弄丢了。”
“怎么会?!”我有点生气,“小姑姑家也没有么?”
“没有。”妈妈摇摇头,“你爸这人,咳,他不爱攒照片……都给扔了。”
这叫什么理由!
我郁闷地坐回到沙发上:“那……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有多漂亮?像晓墨这么漂亮?”
晓墨是我的表弟,爸爸姐姐的儿子。那是个漂亮得像明珠一样的男孩子,就是脾气暴躁得不得了,总是出去打架惹是非。
妈妈踌躇了一下:“像是挺像的,不过,要是拿漂亮这回事来打分的话,晓墨不及你爸爸。”
“怎么?哪里不够像?”
“不是哪里的问题,是气质的问题。”妈妈沉思了片刻,才说,“你爸爸十四五岁时候,身上的那种气质,晓墨身上就没有。”
“啥气质?”
“狠。”
我一愣,笑起来:“哦,晓墨还不够狠啊?在学校打架都打出了名……”
“那算什么狠啊?”妈妈翻了个白眼,“那不同的……狞厉,和狠是两个概念。”
狞厉?她用这词儿来形容我爹?
等我再追问,妈妈却不肯讲下去了。
可是,爸爸怎么会是个“狞厉”的人呢?甚至,他是个那么温和、宽厚仁慈的人。
“你爸爸现在完全变了,所以早年那种刺目的美也就跟着没有了。”妈妈说着拍了一下手,“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他现在这样,哪怕一年比一年残。”
其实妈妈真夸张,爸爸也许没有他年少时那么美,但他也并没有“一年比一年残”,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衰老。
当然,妈妈也是如此。
我们家里,还有一个不会衰老的人,那就是我的始父,晓墨的爸爸。
爸妈都没有什么亲戚,唯一有来往的血缘亲人就是小姑姑一家。
我叫“小姑姑”,其实是不对的。因为姑姑比爸爸大两岁,但这是“据说”。
“什么叫据说?!我就是比他大两岁!所以不要叫我小姑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姑姑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那时候我很小,也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对,非要在“姑姑”前面加上一个小字,这种擅做改动的称呼引起了姑姑极度的不满,可是在四、五岁的我看来,姑姑的确比爸爸小好多,事实证明那时候留下的照片里,姑姑看起来足足比爸爸小十岁。
然而,小姑姑一年比一年大,爸爸却总也不肯老去,就像龟兔赛跑。在我十一岁那年,据她自称,她终于“赶上了”爸爸的年龄。
那年姑姑过三十岁生日,两家给她隆重的庆祝了一次,我们买了个好大的奶油蛋糕,上面竖着两个数字:3、0。姑姑十分满意地吹灭了蜡烛。
“从现在开始,我又要比你爸爸大了!”她神气活现地说,“再过两年,我和他就能恢复到以前的差距了。哈哈!真好!”
一般而言女人都害怕衰老,三十岁对女人来说从来就不是个吉利的年龄,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像我姑姑这样,从心底欢迎而立之年的到来。甚至满怀期待地走向更加的……年迈。
席间,她八岁的儿子晓墨十分忧虑地说:“妈妈,可是你要老了呀。会变成老太婆的。”
晓墨的话,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哦,妈妈变成老太婆了,你就不喜欢妈妈了?”小姑姑抱起儿子,她故意问。
“不啊,变成老太婆也喜欢的。”晓墨说,“就算变成楼下的奶奶那样,牙齿掉光,身上的肉掉到膝盖上,我也喜欢。”
所有的人,一阵狂笑!
小姑姑家楼下的老阿婆,八十岁了,嘴里没有一颗牙齿,腰弯得像虾米,Ru房下垂十分严重,夸张点说简直得用膝盖驮着。
然后我就听见小姑姑一字一顿,咬牙协齿地说:“晓墨,你给妈妈听好!你妈妈我,就算活到一百八十岁,身上的肉也不会掉到膝盖上!”
不知何故小姑姑说话经常咬牙切齿的,好像不那样的话,对方就听不见她说话。
番外之慕容瑄 第二章
但是所有的亲戚朋友里面,我最真欢的不是小姑姑,而是她的丈夫,我的姑父。
小时候爸妈曾经问过我,觉得谁最了不起,我很肯定地回答:“姑父最了不起!”
爸妈很惊异,又问为什么呢?
“因为姑父的泡泡糖吹得最大!”
姑父在我心里是最了不起的人,因为他可以把泡泡糖吹得老大老大一个,还不破。小时候的我,简直崇拜死了这种“神功”!
我喜欢姑父,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吹泡泡糖的本事了得,事实上在我所认识的人里面,姑父算是最没啥“了不得”的一个。
然而他是那么温和,能理解善待他人,而且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我说不上那是什么,但它十分吸引我,就好像秋夜的雨丝,很宁静。温和,又带着淡淡的忧郁,熨帖着我的心肺。
姑父很温和,是能让人心安沉醉的那种儒雅的温和,不过极少数时候,他也会发脾气,一旦姑父发火。会把所有人吓着,特别是晓墨和他妈妈,在家里都得要轮番陪小心的。幸好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我爸说他这位姐夫,平时像面条,关键时刻就变异成特种钢筋,死犟死犟、拿钳子掰都不行,我爸还说,姑父的那种犟,是会把事儿搞砸的犟。
多年后我才想,姑父要是能像钱缪,在关键时刻转一下弯……不,他的“倔强不朝”虽然最后真的把事儿弄砸了,但是就算当年他去“朝”了,恐怕也白搭。
其实我觉得,没有人能真正弄懂姑父,而且他也早就放弃让人家弄懂他了。他那个人,好像活在一个单独的世界里,那是和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哪怕他与大家友好相处,之间好像有保护膜隔开着。
但是间或,在气氛合适时,姑父会“邀请”我进入他的那个世界里,感受那种情愫。
事实上,我曾经在很多诗词里感受过那种情愫,“林花落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初中的时候我迷上了后主词,我和妈妈说,前日看见姑父坐在窗前发呆等晓墨放学回家的样子,活脱脱是一首《乌夜啼》,该让小姑姑把他画下来。
我记得我妈当时在包粽子,不知何故粽米“哗啦”洒了一地。
只可惜,唉,他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他。
晓墨五岁的时候,小姑姑把他带来找我爸爸,她要爸爸教她儿子“本事”。拿我姑姑的话来说,外面跆拳道馆还要收费而且教得也不认真,放着家里一个“国家级”教练不用白不用。
我爸爸是特种兵出身。
后来爸爸就教起弟弟来,原本姑姑和姑父的愿望,是让晓墨锻炼身体,至少学会自保,往后长大了才不会被大孩子们欺负。
一度姑父还担心弟弟年龄太小。身体受不了,他和爸爸说要爸爸别逼得太紧,“能练出来固然好,练不出来,若不是那块材料也就算了”,姑父的意思是练练就行了。
但是后来爸爸说,晓墨这孩子和他爹根本就不是一个星球的,每次的训练量一定会完成不说,他自己还会选择增加一部分。爸爸发现之后就问他为什么要练那么多,他想了老半天,说就喜欢这个,这个比堆积木、下跳棋更好玩。
后来爸爸还想叫我和晓墨一块儿练。教了大半年基础之后,妈妈就不同意我继续练下去了,她说女孩子打什么拳啊,已经越练越野了,成天弄得身上脏兮兮的,等练到后来浑身都是肌肉,变成穿裙子的施瓦辛格,丑死了。
于是我就停止了练习,我看的懂别人的招数,自己却只会凤毛麟角一丁点儿。
然而谁都没想到,几年之后事态却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练了一身拳脚的弟弟固然是没人敢欺负他了,但是他却开始欺负别人……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弟弟在学校打了人,姑父被学校叫去处理问题,爸妈担心情况,叫我在教导处外面等着,看看处理结果如何。
我站在教导处门口,探头往里,正好看见姑父一个劲给对方家长赔不是,那个被打的孩子足足比晓墨高出一头!胖得像个球,却被打得鼻青脸肿,躲在妈妈怀里嚎啕大哭。
“你们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么小就下手这么狠!看把我儿子打成了这样!”那个妈妈极度愤怒,“要是医院检查出什么来,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岂料她的话还没说完,晓墨却在旁边说:“那您最好就带着我们班的程敬一起去。”
他这个被审判对象突然开口。其他大人们全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那个妈妈瞪着他。
“我说,你儿子把程敬推倒在地上,还抢了他的电子笔扔到窗户外头去了。”晓墨说,“程敬摔在地上的时候碰到了桌角,耳朵都流血了。”
一片寂静。
那个程敬我知道,爸爸过世得早。妈妈和别人结了婚不管他,他一个人和爷爷住,本来个子生得就小,是弟弟班上始终受欺负的窝囊废。
“晓墨!”姑父皱眉喝叱住他。
“我又没说错。”晓墨冷冷道,“爸爸,你不用替坏孩子说话。”
教导处里又迸发出一片高声吵嚷!
我叹了口气,默默把身体往墙外退了退。
那天到最后,还是以姑父给人道歉并承诺赔偿医疗费了事。回来的路上姑父狠狠训斥了弟弟一顿,他说弟弟是不是就想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程敬受欺负本来可以报告给老师,根本用不着他替人家强出头。
“老师不会管的。”晓墨说。“而且批评那小子几句也没用处,他根本不怕老师。”
“所以你就去打人家?!”姑父十分生气,“晓墨,就算他做错了你也没权利去打人家!”
晓墨沉默了很久,突然说:“可是爸爸,人家受欺负的时候,我如果在一边儿看着不管,到时候我受欺负人家也会看着不管的。”
他这话,把姑父给说愣了。
好半天之后,姑父才说:“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晓墨,我不希望以后再来你们学校报道。”
姑父的愿望并未实现。
上了中学,晓墨在外面打架的次数更多,甚至参与到了团伙斗殴里。那段时间姑姑和姑父成天担惊受怕。他们觉得儿子再这么下去,不是被人打伤就是进班房。
但是我觉得不会。弟弟和外面那些普通的坏孩子不一样,他身上并没有那种痞气,而且也并不是为了炫耀武力或者是获得某些利益才去打架的。
可是弟弟为什么这么喜欢在外头拉帮结派、闯祸闹事,这谁都不知道,我虽然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却也无法把它说明白。
弟弟生下来双眼就是重瞳,重瞳的意思就是一颗眼珠里有两个瞳仁,那是十分奇异惊人的现象,姑姑和姑父当时全都吓坏了。
后来我才知道,姑父他也曾经有一颗重瞳。
从小,当弟弟直视着他人时,不熟悉他的人,往往会被他那双怪异的眼睛给吓一跳,就好像看见了一个怪物。被人当怪物看,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所以晓墨对人一直就冷淡淡的,而且除去那双重瞳,晓墨本身又是一个那么好看到耀眼的男孩子,走在街上,路人都忍不住多瞧他一眼——直到被他那双瞳仁给吓住为止。
我想,也许是周遭人们对晓墨的怪异态度,造成了晓墨孤僻的脾气。否则像姑姑和姑父那样被大家喜欢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排斥人群的儿子?
爸爸说,是因为晓墨从小就发觉。他人的反应靠不住:前一刻还因为他脸孔的漂亮动人而喜欢他的人。后一刻就因为他的瞳孔而恐惧疏远起他来。所以这孩子早早就打消了讨好外界的念头,从而变得固执、自我。不可动摇。
而且弟弟又是那样一个天才儿童,他本来比我小三岁,提早上学再加上不停跳级,结果就和我成了同年级。弟弟和我不一样,他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这个孩子似乎非常清楚如何做到最优秀,就好像,在他而言有一条别人不知晓的捷径,他总能借着这捷径跑到所有人的前面去。
不过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我的姑姑,是个画家,专攻国画。她从三十岁开始被业界知晓,如今已经是非常知名的画家了,我曾经跟从她学过一段时间,但是姑姑最后和我爸说,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哪怕再如何努力,也只能达到普通的优秀。“不过瑄瑄本身没这个意思,所以也无所谓”,这是姑姑的原话,事实上自小,我好像就没有在哪方面能被看出“有天赋”。
弟弟不同。他的心很灵,对外界信息的捕捉准确而深刻,对艺术的感受也较普通人更清晰。他也跟着他妈妈学过画画,不过后来也放弃了,倒不是因为没有天赋,而是因为弟弟对太多领域感兴趣,无论哪个领域,深入下去都会有惊人成果,但他自身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必须有所拣择。
于是后来弟弟就全心投入到音乐当中。
姑父给他买了钢琴,他从五岁那年,从跟着我爸学拳脚开始就学钢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间断过。同他练功一样,弟弟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绝不会因为老师要求一周练五天他就只练五天,他会足足练满七天。哪怕某日外出打架打得鼻破唇裂,他回家擦擦血,仍旧会坐回到钢琴前。
姑父开玩笑说家里出了个天生的“超级劳模”,还说孩子过度自觉。非常打击家长的自尊心。在这一点上姑父和我爸如出一辙,他们都很不在乎孩子“有没有出息”,似乎那都是孩子自己的事儿,和他们无关。妈妈说“蚂蚱兄弟”是自然主义、放养派,于是两个孩子就各走各的路:我选择了“很没出息”,而弟弟则决定,要“有出息得让人疲惫”。
弟弟十六岁上的大学,就在那年。他和一群朋友组了个摇滚乐队,弟弟是键盘手加主唱,他自己也写一些歌。那个乐队在半年之后竟然开始走红,成了本地有名的学生band,他们经常在各大高校演出。弟弟外貌俊朗,自身就是个活招牌,尤其受女学生们的欢迎。
这些事情,姑姑和姑父都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似乎儿子怎么往前发展,他俩完全干涉不了。那俩人充其量也只能悄悄坐在嘉宾席里,看着儿子衣着华丽,拿着话筒在欢呼声中满台子跑……
但是人家夸我弟弟是“才子”的时候,姑父就有点不高兴,他说,“才子”这种称谓,听着就有“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感觉,他儿子晓墨明明是很强大的孩子,绝对不是“才子”。
强大,和才子,有矛盾么?
不过弟弟似乎也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弱弱的“才子”,他给人的感觉是很硬很冷的,包括他那个乐队的风格,有点类似过去的英国乐队“北极猴子”,就是说,喧闹里总带着点冷冷的讽刺,弟弟就是这样一个人,以至于我一想起他来,就会想到一双白眼向人的重瞳……
但我最喜欢的,是他在演唱会上唱的别人的一首歌。那也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英国歌手Sting的《When we dance》。只有在那一刻,弟弟才能够放下他浑身的尖刺,愿意平心静气给人唱一首缠绵的情歌。
那是我最中意的一首歌,也是我要求弟弟唱的。
说起来,那感觉相当诡异:想想看,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却在唱一个中年男人的心声。弟弟在唱这首歌时,台下的女孩子全都屏住呼吸!她们的表情如痴如醉,就好像那首歌是专门唱给她们的。
番外之慕容瑄 第三章
但是后来就盛传,李晓墨有了女朋友,姓霍叫霍姗。
我知道这肯定是谣言,弟弟和那个叫霍姗的女孩,根本不来电。不过我没在姑姑和姑父面前捅破这一层,因为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心安,似乎儿子有女友这件事,表明了他还是个打算走常态道路的男孩。
我后来拿这件事打趣弟弟,问他什么时候把姗姗带去见姑姑和姑父。
“见什么见?从小就看到大的,还不认识啊?”他翻了个白眼。
“哦,那就是什么时候定下来?”我又问,“等姗姗毕业之后么?”
“姐姐你在想什么?我和那个‘没头脑’怎么可能凑一块儿。”他继续翻白眼,“那是糊弄人的。”
“糊弄人?谁?”我糊涂了,“你的女性粉丝团啊?”
弟弟似乎不太想回答我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不成的,老老实实找女朋友安家立业那种,我干不来。不过……爸妈很不喜欢我这样,总是说我。”
到这儿,我才真正明白弟弟的意思。
后来,霍姗和我说,弟弟有一个“老迈不堪的灵魂”,她说那灵魂太老了,以至于这么年轻的躯体几乎都承托不起它来。
“他很累的,活得很累。”霍姗若有所思地说,“虽然大家都活的很累,但是瑄瑄你看,我们四个对此处理的方式却大不相同。”
我没说话,我想起那群追求姗姗却从未得到过下文的男孩子们,就好像晓墨那样,姗姗似乎也早早就打定主意,不走普通人的道路。
“我嘛,是不管它,当它不存在的装驼鸟;晓墨那家伙胆子大,他直接把它背起来不肯放;你呢,和它隔开三米距离,你的精力都用在这上面了所以才干不好别的事儿。”她说完,又嘻嘻一笑,“至于我哥哥。那一个就非要和它斗,超级斗牛士,斗到至死方休。”
那个“它”究竟是什么,霍姗并没有说明,但是我知道那样东西。四岁的时候我曾经被“它”折磨得自闭了半年多,之后我才学会如何与之相处,如姗姗说的,我必须和它保持三米距离,不然就会被它给毁掉。
但是拿弟弟的话来说,如果不去正视它,它早晚还是得回来。
“它就是我们的命运神,姐姐,这是躲不过逃不脱的。”他的表情像是在沉思,“如果你不接受你的命运神,它就会成为最大的恶魔,甚至替你招来死亡。”
后来我把这些话告诉爸爸,他很惊讶,疑惑弟弟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来的,“我那个笨蛋姐姐可没这头脑,”爸爸说,“肯定是他爹的问题。”
“可是姑父看起来不是挺好的么?”我说,“晓墨怎么一点都不像他?”
“就是因为他外表看起来‘太好太正常’了。所以儿子才会去往反方向替他找补。”
成年之后,我懂了爸爸的意思。
和弟弟一块儿“糊弄人”的那个霍姗,也是我从小到大的死党,她还有个哥哥叫辛蓦然,猜猜他们的爹姓什么?
估计你猜不到,他们俩的爹既不姓辛也不姓霍,他姓卫。
这个家庭四个人有四个姓,不过鉴于我家也是一人一个姓,我就不说人家古怪了。卫家(姑且让我这么指称他们吧)和我家关系很好,我管霍姗的妈妈叫林姨,她是妈妈的好朋友,林姨的丈夫以前是我妈的同事,一个研究物理的科学家。
他们的儿子辛蓦然比我大一岁。女儿霍姗则比我小三岁,和晓墨同龄。
我们四个小孩子,从小就在一块儿玩,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周末永远会凑在一处。虽然成年之后我和蓦然几乎没了联系。
我还记得爸爸曾说,三个孩子在楼下喊我下去玩的声音,“和救火车的尖叫有的比”,等玩得疯了,一个个跑回家来洗劫冰箱里的食物时。“和海盗回营有的比”。
霍姗的哥哥辛蓦然是个天生老成的男孩子,虽然才比我大一岁,却像比我大好多似的,四个孩子一块儿玩的时候,他总会自动自觉承担做家长的责任,维持四个人的关系平衡,提防着妹妹和晓墨打架,也会在玩的时候让着我。
我爸说蓦然是“自来旧”,和他的姓氏一样,生就辛苦命,什么时候都绷着一根弦,唯恐天下大乱。
后来我才知道,辛蓦然是林姨和别人生的孩子,卫叔叔只是霍姗的亲生父亲,他和蓦然没有血缘关系。
说起卫叔叔……
他是我认识的第二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才科学家,第一个是梁所长,但那个怪才太古怪了,所以我决定不把梁所长当作“科学家”的典型,否则中科院会变成迪士尼的“神秘洞”。
比起梁所长,卫叔叔就正常得多了,也比较容易接近,当然我不是说梁所长很难接近,而是建议你最好不要太接近他,好多人都因为一开始觉得他够“好玩”,就贸贸然接近了他,但是最终全都被他弄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后悔不迭。
卫叔叔是个超级聪明的人,我是说,他是那种真正的天才,阅读速度每分钟一万多单词,瞬时记忆强悍如摄像头并且30岁前到手两个博士学位……爸还说这是因为他开始得实在太晚。但是这些对于我没有什么深刻印象,我个人耿耿于怀的是。他能在二十分钟之内,把我打了一年都没成功的单机游戏给打穿——当然他后来给我赔礼道歉了,因为我最后被他给弄哭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笨。
那年我七岁。
但是爸爸后来说我根本用不着哭,因为如果所有输给卫叔叔的人,都要像我这样哭一哭的话,卫叔叔家里的客厅早就成游泳池了。“这是非常公平的事情。他的天才可不是坐在当地凭空而降的,你无法知道卫彬的大脑神经突触究竟做了多少苦工。”我爸说,“那恐怕是我们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惊人量。”
不过只要不和卫叔叔比赛,那他就是个很好的人,他喜欢和我们这些孩子一块儿玩,虽然我们全都不喜欢和他玩——谁愿意和一个注定要输给他的人玩牌呢?
这让卫叔叔十分郁闷。我常常怀疑他有神眼,能够透过我们的牌背看见我们手里的牌,但是他说他没有什么神眼,他完全是通过计算得出的结论。
鉴于小时候数学考过零分,我就不再探究他说的是真是假了。
至少,他不会像梁所长那样,得意洋洋找出作弊证据,把我们弄得难堪无比,然后集体商定:往后不管他拿出多少零食贿赂我们,也决不和他玩牌。
如果我们几个打牌作弊,卫叔叔只会一笑了之。
妈妈说,卫叔叔至少比梁所长成熟一点点。
本来我一直觉得,卫叔叔是个很快活的人,他有很好的家庭和喜欢的工作,又有解决一切难题的强悍能力。除了怎么都修不好家用电器以外,他应该没有什么烦恼和忧愁。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这个认知。
我八岁那年暑假,两家一块儿出去旅游,我们去的是云南边境,一共四个大人,三个孩子。那儿的景色十分秀美,爸爸沿途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最后两天我们去了丽江,有一个旅游项目叫“重走茶马古道”,也就是骑着马,沿着唐宋时期就有的茶马古道走到拉市海边为止。
那是我第一次骑马,当时到了马场,我们几个小孩子全都叫起来,都嚷着要骑马。于是大人们商量了一下,就一人给租了一匹马,包括五岁的霍姗也得到了一匹栗色的小公马。
我们一共租了五匹马,两个大人三个孩子,每匹马都有一个骑师引领着,因为都还是孩子,所以骑师们不敢放松警惕。
但是奇怪得很,那两个爸爸却不肯骑马。
姗姗在马上朝着她父亲招手,但是卫叔叔却只摇摇头。
林姨说他们俩不想骑马,那就我们这群小孩子和妈妈一起玩好了。
我是被爸爸抱上马去的,妈妈问我怕不怕,我虽然有点紧张,但还是摇头说不怕。爸爸就笑起来了。他说那是当然,鞑子的女儿怎么会害怕骑马,于是妈妈也笑起来了。
……鞑子?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只觉得爸爸的笑容里藏着几分骄傲。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
其实骑马的感觉和电视上看见的根本不一样,我完全没想到竟会那么颠,虽然那匹马十分温顺,一旦它奔跑起来,我还是被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班上顽皮的男生抓着生物室的骷髅架子使劲摇晃,我觉得我身上的骨头就成了那样子。这让我觉得古代人真辛苦呀,骑马打仗的人。光是这种上下颠簸就够受的了。
不过骑师们还是很照顾我们这群小孩子,不敢让马匹放开了跑,走其是姗姗才刚五岁,太小了,大人们害怕她出意外,一个劲要求她抓紧缰绳。
“爸爸为什么不骑马?”姗姗在马背上问她妈妈。
林姨没有回答,她前面的骑师却笑起来。
“小妹妹,你爸爸骑不惯马,他那样的城里人,是要被马给颠下来的。”
霍姗听出了骑师话里的轻视。她有些不高兴,嘟起嘴:“才不是!我爸爸可厉害了!”
“他那是厉害在办公室里,赚钱厉害吧!”那个纳西族的小伙子说。“你爸爸穿得那么笔挺,还戴着眼镜,而且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他和我们这些生在马背上的人,可不一样哦!”
那时候卫叔叔已经有点点近视了。所以他戴着一副眼镜。
霍姗还没说话,我妈妈却开口了:“小伙子,千万别小看人,不然你会后悔的。”
妈妈的话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她也是笑着说的这些话,但是那骑师听出了里面的不悦,他也就没再吭声了。
但是没多久,我就听见林姨很低的声音:“苏虹,他们俩……没事吧?”
妈妈回头看了看林姨,她笑道:“会有啥事儿?放心,我家的鞑子陪着他呢。”
鞑子大概说的是我爸爸。
骑马一共花了两个小时,等我们一群人返回到马场时,我看见爸爸和卫叔叔站在那儿等着我们。
“怎么样?”爸爸把我抱下来,笑嘻嘻地问我。
“好玩!”我很兴奋,“虽然很颠。但是马好乖啊!我喜欢骑马!”
“那是当然的。”爸爸哼了一声。“咱家的人,都是天生就会骑马。”
唔,爸爸这话我听着不大懂。
然而,就在下马去喝水休息的时候,我偶然发现爸爸和卫叔叔刚才站着的地方,扔着一截烟头。
烟头上还有青烟,看来是刚刚有人抽过的。
我的心,砰地一跳!
从小我就知道,爸爸虽然不怎么抽烟,但是当他心情坏极时,会忍不住来一根。所以每次看见爸爸抽烟。我都会很紧张,觉得大概是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我盯着那烟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跑去爸爸身边,抓着他的手闻了闻。
奇怪,没有烟味儿。
“干吗?”爸爸好奇地看看我。
我抬头问他:“爸爸,刚才卫叔叔抽烟了?”
爸爸一愣神:“啊?……哦,唔。”
他回答得语焉不详,似乎并不想和我谈此事。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问为妙。
卫叔叔应该是不抽烟的,真少我从未见过他抽烟。
然后我看见卫叔叔走到骑师身边。似乎在和他谈些什么。我没听清卫叔叔说的是什么,但是看见那骑师一个劲摇头。
“不行不行!那不可能!”他说,“先生,这不是闹着玩的,我们不能答应。”
“干吗啊?”我问爸爸。
“哦,想租马。”爸爸笑道,“看能不能谈成。”
租马?刚刚怎么不租呢?和我们一块儿骑马不就行了?
“……那太危险了,先生。”那骑师又说,“一两个小时可以,而且必须在我们的带领下。你说你想租一天并且不让我们跟着,那怎么行。”
我跑过去,跟在卫叔叔身边。仰脸看着他们。
“我们给多点钱,可以么?”卫叔叔继续说,“两个人,两匹马,给我们一天,喏,现在也算不得一天了,都中午了,给我们半天时间,下午七点回来,那时候天都没黑……”
“可是你们半路出事怎么办?要是你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那骑师仍然不答应,“一旦游客出事,我们这些马匹主人也要担负法律责任的!我赚一个月的还赔偿不了你一件衬衣!”
“唉,我不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那怎么说得准?你们这些城里人又不是骑马长大的!”
然后,我就看见卫叔叔苦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骑马长大的?”
那骑师满怀疑惑地盯着他瞧:“你是骑马长大的?别骗人啦!先生你都还戴着眼镜呢!”
卫叔叔听到这儿,叹了口气,他望望天空,然后一伸手,摘下眼镜塞进上衣口袋:“现在我不戴眼镜了,可以了么?”
我在旁边哈的笑出了声!
“总之绝对不行!我们可不想出事担责任!”
骑师还在嘟囔,爸爸却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先让他骑上去看看,好么?等你看过之后,做出理智判断了,我们再来谈租马的细节。”
我爸这人说服起别人来,很有一套本事,而且他说话态度是那么诚恳。对方也不好再坚持己见了。
于是卫叔叔就走到那些马匹中间。左看看右瞧瞧,最终牵出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马。
谁知那骑师一看这匹马,马上就摇头!
“这匹?不行不行!这匹性子太烈。上次还把我们的骑师给摔下去过!连骑师都管不住它,换了先生你肯定……”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卫叔叔飞身上马,已经稳稳坐在马鞍之上了。
那匹马一觉得有人上来,两个前蹄高高蹦了起来!它不断嘶鸣,恢恢地叫,好像要发火似的把身体摇晃得像只船!
我有点害怕,赶紧躲在爸爸身后。
“没事的。”爸爸笑起来,“这匹马可不是你卫叔叔的对手。”
他的话没有说错,尽管那匹马用尽力气折腾,卫叔叔始终都没有掉下来,他那样子,活像整个身体长在了马鞍之上!
然后,等那匹马折腾够了,咻咻喘息时,只见他用缰绳轻轻抽了一下那匹马的脖颈,它居然迈开蹄子。大步朝着前方奔跑过去……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那匹黑色的骏马驮着卫叔叔,绕着马场跑了一圈。等它再次回到骑师们的跟前,竟然变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一动不动了!
“可以么?”爸爸看了那骑师一眼,对方的嘴微微张开,他瞪着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惊异的场景!
“……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顿了顿,“那你们就挑两匹马吧。”
“我就要这匹了。”卫叔叔在马上说着,他轻轻拍了拍马的脖子。“虽然不如我那匹,不过先凑合着吧。”
他的那匹?……
爸爸则挑了一匹白色的,两个人骑着马在马场里兜了一圈,很快就奔出了马场,消失无踪……
剩下的一群人,目瞪口呆望着扬尘里已经看不见的身影,有一阵子没谁讲话。
“大姐,你家先生真的是从小就骑马的,对吧?”那个纳西族骑师转头看着林姨,他多少有点尴尬,“我可从没见过头一次骑马的人,能够有这个水平。”
林姨仍旧苦笑,却没有说什么。
七点半的样子,爸爸和卫叔叔回到了客栈里。
他们进门的时候,我听见卫叔叔说:“……滇马个头太小,你们以前用的都是高头大马,逼着我们也四处寻觅,高度不够的话,平原打仗一开战就吃亏。”
“你们”是指谁?“我们”又是谁?中科院的还管养马的事儿啊……
他的话让我起了好奇心,我觉的卫叔叔懂得好多啊,不愧是科学家。
当然后来我才发觉,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懂这些。
晚餐后,爸妈去逛丽江古城,我说我不去了,我要和蓦然玩跳棋。昨天他赢了我两次,今天我要赢回来。
那天晚上我和蓦然在下跳棋。一旁林姨在整理行李,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卫叔叔在旁边,一边和妻子悄声谈着什么,一面抱着姗姗哄她入睡。那时候姗姗虽然都五岁了,可是卫叔叔还总是像宝贝小娃娃那样宝贝她。
期间,林姨的一句话窜入我的耳朵:“……不然,咱们就买一匹吧?”
买一匹?什么?马么?
卫叔叔很喜欢马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我抬头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卫叔叔。他却在笑:“说什么呢,买一匹?咱养哪儿啊?物业公司会发疯的。”
林姨的表情,似乎有点难过,但她没再说什么了。
再然后,好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就听见了卫叔叔的声音。
“……那些我早就放弃了,林兰。人不可能保留过去的一切。”
林姨没再吭声,但是我觉得,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难过了。
那天我赢了,蓦然似乎没怎么认真下棋。
回去之后我把听来的说给爸爸听。我说,卫叔叔真的从小就是骑马的么?他在哪儿学的骑马?以前的小学里教骑马么?
爸爸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只说这些都太复杂了,等以后我长大了。才能慢慢讲给我听。
我想了想,又问爸爸,可是林姨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呢。
爸爸说,她想保留不可能保留的东西,接着爸爸还说,人的一生,就是为追寻那个最想要的,而不断放弃别的东西的过程。
爸爸说这话的样子,多少有点惆怅,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这惆怅,是因为卫叔叔,还是因为他自己。
……然而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猛然意识到,卫叔叔究竟放弃了什么。
当明白了这一点时,我也不约而同感到了难过。
那是任何一个热爱历史的中国人,都会感到难过的一种放弃。
番外之慕容瑄 第四章
随着时间流逝,相处越久,我就越觉得卫叔叔这人很神秘,原来他远远不是我小时候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上高中时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他再次刮目相看。
不过,在说这件事之前,我必须还先交代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并不是我爸的父亲,他和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之所以我喊他“爷爷”,是因为他和我们家关系非常好,似乎我还没出生他就认识我爸妈了,然后据我妈说,我刚出生的那两年,爸爸工作很忙,常年不能见到我和妈妈,所以是爷爷在照顾我们母女俩。
爷爷的名字十分奇怪,他叫白起。
我知道你得诧异了,如果你了解一点中国的历史,就会听说过白起这个名字。
我曾经问爷爷,干什么要叫这么个名字,他想了好半天,才说,这件事得去问他爹妈,他无权干涉。我后来又问爷爷,叫这个名字,难道不会感到不方便么?爷爷说其实没那么严重,只要他不去文史研究所呆着,就没问题。
这一点我后来也感觉到了,高中的时候全班去参观博物馆,有从湖北省特意送来展出的越王勾践剑和吴王夫差矛的原件,当时同学们还开玩笑说,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儿,到夜里博物馆没人,它们俩说不定会跳出玻璃匣子,“砰砰”地打起来。
一想到这就是那两个有名的冤家亲手使用过的器具,我就觉得格外有兴趣,我围着那两样武器看了好半天,一个个地看那上面铭刻的我完全不认识的字,无端想象着它们的主人那多年的对峙,谁知这时候,旁边有个阿姨却突然问我,这俩什么……王,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博物馆还挺隆重地把这些东西从千里迢迢的武汉,运到这儿来展出?
尽管严重惊讶,我却没敢表现出来,毕竟人家四十多岁的阿姨在向我这个小丫头求教,我说西施您知道么?她说她就知道西施,但是不知道这俩,更不明白为什么刚才我和同学说“它俩要打起来”。于是,我就把历史课本上和一些传说中的故事,讲给了这个阿姨听。
回家之后我和爸爸说了这件事,我说这事儿真稀罕,怎么会有人光知道西施,不知道那俩君王呢?
然而爸爸说这没什么,西施在民间流传中已经成了一个符号,甚至成了菜肴的名字,百姓的接受度当然会更高,而且至少人家阿姨在虚心探索,还有更多的市民,连博物馆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呢。
……历史知识不是必备常识,爷爷恐怕会因此觉得万幸。
爷爷是一家机械厂的厂长,不过我上中学之前他就退休了,可是在接下来的这么多年里他一直没有放弃相关研究,他曾经和爸妈说过,说他其实不具备管理的才能,不如干脆专心做技术开发。
后来我听妈妈说,爷爷根本不是“不具备管理才能”,而是不适合如今这种转型期的混乱商战。妈妈说这话的表情有点愤愤然,好像是觉得爷爷吃了大亏。
不过那时候我可弄不清这些,我和爷爷很亲,周末经常会去看他,也总是带去妈妈做的好吃的菜,爷爷的住处看起来活像个实验室,到处都是灯光闪烁的仪器仪表。
那一次,不知怎的我和爷爷说起了“淝水之战”。我会说这个,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姓慕容,所以从小,我就对书上姓慕容的人比较注意,中学课本里的慕容并不多,更多的慕容在图书馆里。
在古往今来的这么多“慕容”里,我对其中一个最感兴趣,那个人就是慕容冲。
我觉得这小子奇异的一生,几乎可以和小说媲美。而且他最终悲惨的结局不知为何,很是打动我的心,让我无端觉得满怀悲戚。
我一度以为自己的悲戚完全是所谓的“少女情怀”,每个读浪漫小说的女孩子,大概都会产生这种悲戚。
后来我才明白,那并不是什么少女情怀。
那是深埋在我遗传基因里的悲戚。
如果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注定要为慕容冲的悲剧而深深悲戚,那么那个人就是我。
话题先拉回到淝水之战来。
和爷爷谈起淝水之战是因为我刚刚在学校里学到这一段,当时我突发奇想问爷爷,如果历史能够改变,苻坚应该怎么打这场仗,才能取得胜利。
我只是随口这么一问,却没想到爷爷却来了劲头!
他说他一早就研究过这场战争,他认为苻坚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胜利的,所以如果是由他来带领这支大军打这场仗,那么他就会运用完全不同的战术策略,来改变局势。
那天下午我坐在爷爷的实验室里,目瞪口呆地听着他口头“改变历史”,爷爷甚至还给我画了好些战略图,虽然并不是看得太懂,但我也能感觉到,爷爷在这方面有过深入的研究。
这太令我吃惊和意外了!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爷爷就是个机械师,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他就干得好这个,他可从来没和我说过他研究过打仗!
而且看得出来爷爷从没和别人说过这些,或许是因为别人不能理解,知音太少他不屑于说,又或许是因为只有我和他最亲近,于是他就在我这个小孩子面前完全不设防了……
然后那天傍晚,我被爷爷给灌了一脑子兵书兵法后,稀里糊涂回到家里。
晚上,我把本来应该做的功课推在了一边,将爷爷的那些阵图拿出来一张张研究,我对比着课本上的历史地图,琢磨这场战争究竟是否真的能够改变结局。
第二天,我丢在桌上的那些图被爸爸给发现了,他问我这些都是什么,我就将爷爷的“新研究”一一告诉了爸爸。
没想到爸爸居然很有兴趣,唔,想必也很自然,他本身就是个军人,打仗什么的就是他的本行。
不久,我就完全掉进这里面了。
接下来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去找爷爷,我把从图书馆里看来的古代兵法讲给他听,《六韬》、《三略》什么的,有些不懂的地方我会让爷爷来解释,然后再和他讨论每一种策略的优劣性,爷爷甚至还给我出了题,问我如果是某一方的主帅,是否能够打赢这场仗。
起初,我都还挺顺利地解答了他的题目,因为一开始都是很简单的对阵关系。几个礼拜之后,爷爷就开始加大难度了,他把两边阵营的因素布置得无比复杂,又增加了地势地形方面的要求,于是我就不能那么顺利地打赢这场虚拟战争了。
有一个周末,我再次捧着爷爷给的题回到家中,对着那几张图茶饭不思。爸妈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爷爷出的题太难了,我想不出办法。
“什么题啊?物理还是化学?”妈妈问。
我摇头说不是,是打仗的题。
妈妈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爸爸倒是依旧很有兴趣,因为之前几场虚拟战争,他看了我的全部记录。
不过这一次,题目看来真的很复杂,就连他也一时不知如何解答。
“唔,有个办法……”他迟疑片刻,才说,“瑄瑄,有个人能帮你。”
我十分激动,这种题目不是平时的作业题,连老师都不会懂这些东西。
“你去找姗姗爸爸。”爸爸说,“估计他能告诉你怎么办。”
“卫叔叔?”我糊涂了,“他不是研究物理的么?我这又不是物理题……”
“没关系的。”爸爸笑起来,“呃,怎么说呢,他大学的时候学过这些,真的,你去问他保证没问题。”
我有些狐疑,总觉得这里面捕捉不到什么逻辑联系。
后来我不得不给卫叔叔去了电话,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求助。
一开始接到电话,他以为我要找姗姗,正想喊他女儿过来接电话,我慌忙说不是的,我就是要找他。
“找我?什么事情?”
我抓着听筒,犹豫半天,才说:“……有道难题想问问您。”
“哦,是这样啊,理科题么?”卫叔叔说,“爸爸也解决不了?不会吧。”
“嗯,不是理科题。是……呃,是有关兵法的。他叫我来找您,还说您在大学的时候学了打仗。”
那边电话,不响了。
“卫叔叔?”我有点慌,不知何故我觉得,自己好像碰了什么本不该碰的东西。
“哦,那你就把题目发我邮箱来吧。”
卫叔叔的声音听着又恢复了常态。
事实证明,我爹的建议一点没错,次日,卫叔叔就把解答发回了我的邮箱,附件里还有几张复杂的阵图,以及上面所标明的各种战略,甚至有备选方案。
那几张图,我整整琢磨了一天。
那份答卷,不久我就交给了爷爷,他十分惊讶!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找出了办法,并且顺利地解答了他的题目。
但是我最终说了实话,我说,这是霍姗的爸爸给帮的忙。
“哦,原来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