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别拿穿越不当工作 > 第两百零一章 八月之光

第两百零一章 八月之光

爷爷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似乎有什么想说的,最后却忍住了。

那天傍晚,我又捧着一道难题回了家。这次的题,难得我完全没辙,不过这次我也学聪明了,不再等着爸爸指点,直接去找了卫叔叔。

于是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我的身份转变成了一个中转器:每个周五去爷爷那儿拿题目,然后找到姗姗爸爸,周日晚上再把题目的解答传给爷爷……

而我,几乎要花整整一个礼拜来琢磨这些。

爸爸叫我把每一次传输内容记好,他要拿去仔细研究。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得的一次对阵。”他的表情十分兴奋,“真正的千载难逢!”

千载难逢?……我再追问他,爸爸却不肯给我解释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三个礼拜之后,突然某日,卫叔叔对我说,不要再拿这些题目来找他了。

我有点尴尬,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太偷懒,一想不出解答就来求人。岂料卫叔叔摇头说不是这个原因。

“瑄瑄,你回去和爷爷说,如果他想继续这么纸上谈兵的教你,那我就奉陪到底。”

我懵懵懂懂把这话传给了爷爷,没想到他听了之后,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

“好小子!他提醒了我!我闯了大祸还不自知!”爷爷用力拿手拍他的额头,“老天爷!好险好险!差点把我的乖孙女给毁了!”

什么好险?毁了?我弄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后爷爷就问:“瑄瑄,你是不是把我和姗姗爸爸的每一次对阵都记下来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记下来仔细研究才能懂嘛。而且我还很兴奋地和爷爷说研究打仗太好玩了!我往后要考军校还要像爸爸那样进总参!

结果爷爷就说:“你赶紧把它们全都删除!记住!都删掉!不许再看了!”

他这话就把我给说傻了!

“……包括你爸爸!也不许他再看!”爷爷十分严肃地说,“那小子肯定会看的,所以瑄瑄,你回去就立即删除­干­净!不许给我留备份!”

我极少看见爷爷这么严厉地和我说话,惊慌之下也只得完全答应下来。

“然后,瑄瑄,往后也别想着考军校。还是去学唱歌、跳舞、画画——就算是打算盘都比打仗强。”他用十分严肃的目光盯着我,“打仗一点都不好玩,知道么?真正的打仗,是一场只会让你呕吐的噩梦。”

啧,听爷爷说的,就好像他打过仗似的。

回家之后,我按照爷爷的吩咐,将所有的兵阵图和说明全部删掉了,包括邮箱备份都没存。虽然我心里觉得万分可惜,但是爷爷既然那么说了,肯定自有他的道理。

后来,爷爷又问过我好几次,就好像他要弄一个保险匣,把我放进去,以确保他的乖孙女和“打仗”这俩字毫无关系,才肯罢休。

我删掉阵图以及不再研究兵法的行为,很快引起了爸爸的诧异,他问我为什么突然停止了。于是我就沮丧地将卫叔叔的话告诉了他。

他愣了片刻之后,突然大笑起来!

……也难怪爸爸会笑。

如果经由两大战神联手,给国家教出一个现代版的女赵括,我想爷爷到时候,肯定会悔恨得拿脑袋撞墙的。

番外之慕容瑄 第五章

说了这么多人家的事儿,我似乎该说说自家的事儿了。

有一件事我从未和人提及,但是和我相处多年的同学却都能察觉到它。其中有特别要好的,在忍了好久之后,终于向我提出了疑问。

“慕容,你爹妈交谈时,说的是哪儿的话啊?”

对这种问题,我往往回答:“是北方话。”

但是有些人却并不满足这种回答。有个同学不信地说:“不可能!我爹是东北人,我根本没听过有这种口音的!而且你们家说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明明不是北方话嘛!外语还差不多!”

面对这种质疑,我也只有沉默以对。

从小,我就听见爸妈用一种外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交谈,除了偶尔大意之外,他们极少在外人面前使用这种语言,只有全都是自家人比如姑姑和姑父在时,才会说这种话。

我也懂这种语言,但我只能听懂,却不会说。似乎父母也并不鼓励我使用这种语言和他们交谈,所以情况就会变得挺奇怪: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所以只能用普通话和他们交谈,但我又听得懂他们之间说的那种语言。

包括妈妈对爸爸的那个称呼。那是我从未在别处听到过的一个音,姑姑也是那么叫爸爸。后来我问妈妈,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妈妈说那是爸爸的|­乳­名。

“那你们说的到底是哪里话啊?”我继续追问。

“家乡话啊。”妈妈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你爸爸的家乡话。”

“爸爸的家乡在哪里啊?”

“在东北嘛,说过的啦。”

“……但是和小沈阳的话一点都不像呀!”

妈妈笑起来:“你爸爸和小沈阳可不是一个地方的。”

“那他是哪个地方的?”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唔,很山里很山里,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

我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看看?”

“看不着了。”妈妈摇摇头。“村庄都毁了,全都被过度开发了,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

“那爷爷­奶­­奶­呢?我没有叔叔伯伯么?”我又问,“难道爸爸就只有姑姑这一个亲人?”

我问到这儿,妈妈的脸­色­才有点改变。

“最好别问你爸爸这些事儿。”她低声说,“他们都过世了,瑄瑄。你要是一个劲追问爸爸,他会难过的。”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也不再敢继续问下去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爸爸是有大悲哀的人。

当然年幼时我还不理解什么叫做“大悲哀”,但是我知道爸爸并不一直像他平日表面上那样,快快活活,意气风发。因为偶尔,我会目睹到他非常低沉的状态。

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仿佛一夜之间,爸爸忽然变的很冷,不爱说话,自他周身散发出一种让人寒冷的气息,令人恐惧,不敢靠近。

但从小我就是个拥有强烈好奇心的小孩,尽管那样子的爸爸让我有些害怕,我还是忍不住要去接近他,探究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我还记得大概四岁左右,一个冬夜,我从幼儿园回来,就看见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角落里发呆,妈妈当时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去做饭了吧。我就一个人站在客厅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爸爸。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四周静悄悄的,爸爸的样子多少有些奇怪。他的目光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的脸孔也和平常不太一样,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我踮着脚,悄悄走过去,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尽管心里充满恐惧。但我还是不想逃,我觉得爸爸既然在这儿,我就用不着害怕逃走。

爸爸开头好像没察觉我的接近,等他慢慢转过脸来望着我,我觉得爸爸的目光古怪极了!那样子就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似的,就好像……就好像他很诧异自己身边怎么会蹦出来这么一个小丫头!

可没多久,他就把脸转开了。

父女俩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客厅静极了,我忽然有些惊慌失措!因为我发现爸爸身上的那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开始弥漫上我的身体!

我太害怕了!极度恐惧之下。一把抓住了爸爸的手!

但是就算那样惧怕,我也不想逃开,我觉得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快要把我给整个吞噬进去了,但是既然爸爸在这儿,我就不想一个人逃走。

我就这么抓着爸爸的手,整个人被他身体里冒出来的那股黑乎乎的东西给包裹着,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有等着。

和爸爸一块儿等着。

但是奇怪的事儿发生了,那股黑乎乎的东西渐渐消退,它一点点减轻,变淡,不像一开始那么沉重浓稠。让人喘不过气来,时间越久,它就越浅,最后就融化成了淡淡一层背景­色­,消失于空气之中……

好像胸口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一样,我开始放声尖叫,我用尽力气狂叫,妈妈从厨房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我!

……

接下来的事儿我记得就不太清楚了,没多久我的情绪就平息了下来。等我再清醒过来,重新看外面世界,爸爸就又恢复到平时那个样子了——也许他是被我的那阵尖叫给叫醒了?

后来过了两天,爸爸问我,当时怎么了?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我说我觉得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爸爸身上,很可怕,我很难受。四岁的我说得不太清楚,爸爸就拿来纸笔,叫我画下来。

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黑妖怪,又给它画上了五层鲨鱼一样的尖牙齿,它的眼睛凶凶的,像铜铃,它的鼻孔好像大水牛的鼻孔,烟囱一样往外喷着黑乎乎的毒气……这就是我以孩童的心,对那种可怖感觉的描绘。

“就是这个东西么?”爸爸仔细看着那张画。

我点点头:“从爸爸的心里跑出来的。”

我说着,用小手戳了戳爸爸的胸口:“这里。”

爸爸把那张画看了又看,最后他问我:“瑄瑄,当时你为什么没逃走呢?”

我说我不知道,后来我想了半天。才说,逃走的话,这个黑妖怪肯定会追上来的,越逃就越追。

后来,爸爸就把那张画珍藏起来了。

那次之后,爸爸就很少出现那种情况了,他的心情不好,顶多也就是抽根烟的程度。

爸爸说我是上苍赐给他的最珍贵的宝物。

其实,不可能有什么具象­性­的东西从爸爸身上凭空冒出来,那只是我作为一个孩子,潜意识所感受到的一个人内心巨大的绝望和恐惧,比起成年人,孩子在这方面敏锐百倍,她能立即感觉到谁让她害怕,谁让她觉得不舒服,当感觉到这一点时。她会用哭闹甚至尖叫狂奔来摆脱。婴儿的无端哭闹常常就是因此——感觉粗糙的成年人已经丧失了这种原始功能,他们会用强大的理­性­说服自己此人只是比较­阴­沉,不好打交道而已。

所以事实上,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如何与心底有­阴­影的人相处。我很少遇到心底­阴­影像我爸的­阴­影那么可怕的人,但是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人反而容易吸引我,因为“解除那种­阴­影”已经成了我天赋的使命。

我知道如何对付它,如何与­阴­影中的人联手,静候它的到来,默然对待它,直到它终于放弃离去……

相比之下,妈妈心中就完全没有什么­阴­影,拿爸爸的话来说,妈妈是那种“天生善良”的人,如果善良这玩意儿也像中乐透彩一样,那妈妈一生下来就中了头彩。

我对此不解,善良也有后天培养的么?

爸爸说是的,他说他自己就是后天培养的,他运气比较差,一直就没中奖机会。

妈妈也没有什么亲戚在身旁,爸爸还有个姐姐,可她什么亲人都没有。妈妈说她生下来自己的妈妈就去世了,她爸爸就从小Ъ着她念书,没多久就把她送进一个非常严格的学校里不再管她了。

“好严格的学校呢。”妈妈当时像开玩笑似的说,“父母都见不着的那种。”

“那……后来呢?”我又问。

“后来?”妈妈掀了掀眼皮。“不就遇着你爸爸了么?不就结婚了么?然后就生了你呗。”

我皱了皱眉,觉得妈妈好像省略了很多东西。

“在我爸之前,没谈男朋友呀?”我又问,“那个学校里没有男生追求你么?”

“有的,不过后来他和人家好了。”妈妈说完,又拍了一下手,“幸亏!不然我就遇不到你爸爸了,那多可惜!”

唔,我妈就这样,凡事总是往好的方面看,我管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是曾经有一件事,我妈怎么往好处想都不行,那就是我从小的学习成绩。

我小时候,学习成绩非常差。

如果有人和你说,我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差,那这种话多半得打折,你在调查之后就会发现,说话的人顶多是班上的中下等水平。

我小时候的那种差,是真正的差。

原本是第二的,但是第一的那个弱智孩子在三年级的时候退学了,于是我就从第二,“光荣”地跃入第一。

倒数第一。

说起来,我也并不是上课不听讲。作业不完成,卷子全空白的那种学生,我上课也会很安静地听老师讲课,回家作业也都按照要求做。虽然经常做不完,因为好些题我都不会,考试的时候我也尽量把卷子都填满,虽然百分之八十都是白填,因为都填错了。

也许你会说:瑄瑄,你成绩这么差,你父母该有多着急啊!他们该多伤心啊!

嗯,也许他们真的很着急很伤心过,不过我没怎么看出来,因为他们从不打骂我,更不会在我面前反复提及我的成绩。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上学之前我曾经出过事,四岁的时候,我曾经出现自闭症状长达半年,那件事把爸爸妈妈给吓着了,对他们而言,就算门门功课考零分,也比成自闭儿要好得多。

但是,为什么当时我的成绩会那么差?这可真是个千古难题,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很好的回答出来。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我用了我能用的所有的力气来学习,但我就是无法顺利理解老师所说的那些东西,就好像一个外星人无法理解一个地球人,似乎他们所阐述的那个理论体系,和我内里的系统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因此我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扭转我自己的系统,以此来迎合外界需求。

许多人对此都有他们自己的解释。

爸爸的战友李建国叔叔说,孩子还太小,接受程度比较慢没关系,长大一点就好了。

妈妈的上司雷局长说,瑄瑄可能有别的心事要想,功课不是她感兴趣的方面。

姑父说功课太难,现在社会把孩子都逼得像跳山羊似的,瑄瑄是被吓的。

姑姑说学不进去没关系,反正她当年学习成绩也差劲得很……

也许他们都说对了一部分,但是他们其中绝大多数,都无法理解那种“茫然”,只有小姑姑触及了一点点核心,她说她“刚来”的时候。觉得“这边”又吵又乱,她什么都学不进去,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非要学那些。

但是现实的压力却存在着,我的成绩差得让人咂舌,甚至连妈妈都不肯去开家长会。

刚开始,妈妈还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每次她都兴致勃勃地跑去开家长会,而且还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我同学的妈妈们,没有谁像她一样年轻漂亮。

但是去了几次之后,妈妈就再不肯去了,她觉得开家长会实在是太难受的一件事了,原因当然是我的成绩,老师在上面念成绩单,妈妈坐在下面,就活像是她自己当面承受批评一样。

妈妈既然不肯去,家长会就换成爸爸去。

爸爸曾经笑嘻嘻地问妈妈,担心不担心自己被别的妈妈们看上,之前妈妈不叫他去参加家长会,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然而妈妈也笑嘻嘻地说,她完全不担心爸爸会被别的家长看上、搞出什么风流韵事来,她更担心家长会开到最后,爸爸要羞愧得找一块布把自己的脸蒙上……

然后,爸爸就很得意地去参加我的家长会了,本来他对这事儿一直非常踊跃,是妈妈开始硬要坚持自己去。他才让步的。

如一贯预料的那样,爸爸走进会场时,照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全体妈妈们的眼睛,齐刷刷定在了爸爸身上!

我爸爸那时的军阶是中校,而且他自身年轻得让人吃惊,再加上那张脸又是万年不遇的帅……被异­性­盯着瞧,本来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子。

然而,等家长会开到一半,那些本来“多情”的目光,就全都转为了“同情”。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帅哥军官,养出的女儿,却是全班……不,全年级倒数第一。

但出乎妈妈意料的是,爸爸似乎全然不把这放在心上,他最终也并未“找块布蒙在脸上”。回家之后他简单交代了一下老师的吩咐,然后就没再说啥了。

妈妈很奇怪,问他,难道就不觉得难安么?

爸爸说他不难受,他觉得成绩不好没什么,“至少瑄瑄还没考零分嘛!”

爸爸的底线之低,令妈妈都没话可讲,不过没过多久,爸爸就得为他所说的那句话而后悔得咬舌头了,因为接着的期末考试,我真的就给他带回来一张零分的考卷!

可是爸爸就在这张零分的卷子里。发现了问题的端倪,因为我竟然连选择题和判断题也全做错了。

尤其是打勾叉的十道判断题。我一个也没做对,我的判断和标答是截然相反的,这让爸爸注意到了关键所在。

他将卷子交给我妈看,他叫妈妈先别对着分数发火,要仔细看我写的解答。

“如果是真的完全不懂不会。就算论猜,也应该得到几分才对。”他说,“哪怕二十道题全都选C,瑄瑄也能得到七、八分,但是她每一个选择都不对。”

妈妈没好气地说:“那是因为她不会呀,不会你叫她得什么分?”

爸爸摇头说不是因为这个,如果真的不会,为什么判断题一题都没对?就算全都打勾,我也能够得四分。

爸爸认为,是我“故意”把回答写反的。

经过爸爸这么一提醒,妈妈也感觉到了问题,接下来他们再仔细研究后面的大题,愈发觉得不对劲。

大题我做得很慢,所以空了很多没写,但是已经写了的,那错误同样让人感觉奇怪,我并不是在胡乱写,每一题,我都认真按照步骤演算下来,但就偏偏在许多毫不起眼、甚至根本不可能有错误的地方犯了错,比如最简单的个位数加法。

尤其是应用题,我选择的公式往往是最近似的那个,我明明可以再仔细想一想,选用正确的公式。

可是,我不­干­。

“如果连乘法她都做得出来。为什么加法会做错?”爸爸说,“她是故意的,她把题目做得老师想给分都没法给,虽然瑄瑄自己都不知道缘故。”

以上这些讨论,我当时并不清楚,是很多年之后,我上高中了,妈妈才说给我听的。

“当时我们就算抓着你,逼着你问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恐怕你也回答不上来。”妈妈说着,表情若有所思,“好像是你控制不住自己,就是要这么做。”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也惊讶起来!我从未想过自己在幼年时期竟然有这么复杂的心思。

我在和什么对抗,这是爸爸的说法。我借用这种对抗来保全自己,否则我的自我存活就会出现威胁,然而,是什么东西逼着我搞这种对抗?我为什么就死活不肯融入常态大流中呢?

我不知道。

所幸,上了初中以后,我的成绩慢慢提升,不再是垫底的了,高中时期,终于到了中上游的程度。

爸爸说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强壮了。知道不用动不动就以死相拼,也能保全我的真实自我了。

他这话,我当时仍然不怎么懂。但许多年之后,我终于彻底明白了爸爸的意思。

还是那个“它”,就是霍姗所说的那样东西,也就是弟弟说的命运神。我是在和“它”对抗,我不能让它像四岁那年那样,生生把我给“拽回去”,然而状况并不是我决意要在这个正常的现代社会里,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下去,它就能够彻底放过我的,为此,我的幼年才不得不备尝艰难,若不是有足够善良的妈妈和足够宽容的爸爸,我恐怕活得还要更惨。

话说回来,我若不是他们的女儿,也就用不着要和这个“它”对抗了。

番外之慕容瑄 第六章

说起我爸爸这人,有的时候我都琢磨不透他,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甚至有时候说出的话来,都让人接受不了,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

例如他有一次说,父母不应该总在孩子面前夸耀自己养育他的功劳。因为国家法律规定父母必须抚养子女,否则就得罚款坐牢。

“不过是遵纪守法,有什么好炫耀的呢?”爸爸说,“不做违法的事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不偷窃不抢劫。如果连这都要拿出来夸耀,这人就真不怎么样了。”

爸爸这种言论还真匪夷所思。我想了想,就问,如果我不把他们抚养我的辛劳放在心上,长大以后跑掉了,不去赡养他们,那他该怎么办呢?

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爸爸说如果我长大了就跑掉了。根本不管他们俩,那他就和妈妈去找我。“拄着拐棍擦着眼泪鼻涕,满世界地找”,他故意说,“不找到不罢休!”

我哈哈大笑!

“再说,赡养老人也是法律规定的。你如果不养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瑄瑄你也违法了呀。”

唔,他这话说得倒也是。

“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和你妈妈再怎么也不会把你告上法庭的。”爸爸说,“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变成那样子了,那也是我和你妈妈的错,不是你的错,任何孩子的问题都在家长身上,你成了那样,我们俩就是罪有应得了。”

唔,我知道,其实自己是不可能长大了就跑掉的,就算他们俩永远也不会老。

可是妈妈说爸爸就知道护着我。几乎从不惩罚我,要是换了别的家长。考这么差的成绩,早就被打死了。

这我十分明白,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个好朋友一次考差了,她伏在桌上呜呜的哭。那次我照例考倒数第一,却没觉得有多么难过。

我过去安慰她,叫她不要哭,然后她就告诉我,她妈妈本来说好这次旅游要带她一块儿去,但是她考这么差,妈妈肯定不会带她出去玩了,说不定还要骂她一顿呢。

我满怀忧虑地回到家,我问爸爸,明天礼拜六,是不是还带我去儿童公园玩。

爸爸十分诧异,说为什么不呢?不是早就说好了要去玩的么?

然后,我就把卷子拿给他看,我和他说,好朋友的妈妈因为她考得差,就不肯带她出去玩。

谁知爸爸说没那回事,考再差,咱们明天照样要去玩,因为那是早就说好了的事情,和考试成绩无关。

这倒是的,我们家,好像从来不把我的成绩和其它事情联系起来,也从来不说“如果你这次没考好。那我们就不……”

妈妈听说此事,对我好朋友的妈妈表示理解,爸爸却对她的态度嗤之以鼻。

“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没考好,所以就不能跟着去庐山旅游:那么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是不是就不该继续活下去?难怪最近经过大学楼都得撑着雨伞!”

妈妈说他这是胡乱比较,爸爸说他完全是逻辑推理出来的结果,以小可见大。他说家长把一切都和成绩挂钩,孩子慢慢就会被同化,长大了也会把一切和某一个成败挂钩。所以他坚决不做那种糊涂家长。

但是,仍旧会有人说我是个“笨孩子”,说我白长得那么漂亮,“脑瓜不灵”,甚至还有同学的家长,不许他们的孩子和我一块儿玩,说慕容瑄太笨了,成绩不好,光知道玩,和她在一起会被带坏的。

这些我从未告诉过爸爸妈妈。并不是害怕他们听了难过,而是我自己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自小,我就觉得自己和别人是隔开的,我进不去他们那里,他们也进不来我这里。就算平日里欢笑打闹,也仍然有一层淡淡的膜,隔开着彼此。

那种膜,和姑父的又不太相同,姑父的保护膜是他自创的,是他慢慢用办法“生长”出来的,而我这种,好像是天生就有的,它一直就在那儿,和我的生命在一处,我无法不察觉到。

如果说弟弟晓墨的脾气是他的重瞳造成的,那么我这种与人群的生疏隔膜,恐怕得在我的姓氏上找一找原因。

慕容。

除了武侠小说,我还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一个同姓的人。我也曾经无数次追问父母,到底为什么不许我姓“方”而非要姓慕容。

他们的回答并不统一,简直是一次一个样,有时候说是从武侠小说里取的,有时候又说这个姓氏比划最多、看着很有气势,可这算什么理由!笔画这么多的姓氏,对刚学写字的小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大灾难,还有次他们竟然说漂亮女孩就的有个漂亮的姓氏,所以用了这个姓氏——我可没感觉哪个姓氏和漂亮有关系。

大了一点之后,我已经感觉出父母有隐瞒我的事情,不过既然他们不想告诉我,我也不想继续追问了。他们不肯告诉我,那里面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原因。

人不能逼着别人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是说来奇怪得很,我早期的记忆好像和大人们说的不太一致,按照爸妈的说法,我生下来就在这座城市里,三岁之前因为爸爸很忙,一直就和妈妈两个人在一起。

可是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我觉得我曾经呆在一大片绿­色­里面,那是漫天漫地的绿,还有夜半醒来凄婉的月光,只有一扇窗的窝棚,简陋得空荡荡的墙壁,白日里。湛蓝得宝石一样的天空,初夏要被蒸熟的青草味,放肆的浓浓土腥扑鼻,狂暴的寒风和太阳,树叶发出哗哗声响的白杨,猴子在树丛中跳窜。它们的鸣声尖锐凄厉,抬头看天,只能看到树叶缝隙透过的阳光,仲夏季没完没了的雨水,清澈见底的湍急河流,贝壳,萤火虫,蝉鸣……我甚至还记得,妈妈在哭。

奇怪,这些根本就不是城市生活的痕迹,如果说我一生下来就呆在高楼里,那么上述这些印象到底是哪里来的?

没人能够解答我的疑惑。除了自己去寻找,我没有别的办法。初中开始,我迷上了背包旅游,某些周末我会收拾些简单的行囊,选择一个就近的郊野出去独自过夜,如果是寒暑假,我会走得更远,十天半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儿。

我想找到儿时的记忆,尽管所有人都和我说它不存在。

我觉得我此生都要被这样一个动词给概括了:找。

关于我的独自出行,父母并未多说什么,他们一向尊重我的意志,我也一度以为父母是极放心的。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每次我独自出行,爸爸都会连续好几个夜晚睡不着,非得等到我来了电话,他才能踏实。

“那­干­吗还肯放我出去?”我太奇怪了,“我可不知道爸爸会这么担心,他要是说一声,我就不去了呗。”

“他不肯说。”妈妈摇头道,“如果他说了,你肯定就不出去了。你爸爸不喜欢你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事儿。”

我们家,谁也不会为谁而放弃自己的意愿,这已经是三个人多年达成的共识了,就像我和妈妈再怎么嘲笑爸爸“爱漂亮”,他也根本不会为我们俩而改掉他“爱漂亮”的毛病。

我们说他爱漂亮是有理由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爸爸邋里邋遢的样子,他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衣领袖口没有一点污渍,流了汗蹭了土什么的,他决不忍着。有条件的话一定立即换洗停当。他甚至在家都要衣冠楚楚,不肯随意。有些夏天,气候太炎热,我在家会穿得挺随便,小背心啦小裤衩啦。可我从没见过我爸赤­祼­上身。温度再高。他也是长裤衬衣,顶多把衬衣袖子卷到肘部。领口开一颗纽扣,哪怕衬衣全都汗湿透,也不肯只穿背心。

每次这种时候,我妈都会啧啧,说我爹爱漂亮,就好像有个镜头时时刻刻对着他,他一定要把自己弄得可以上镜头。

“你原来可不这样的。”妈妈说。“结婚前还偶尔邋遢,怎么一结婚突然就标准提高了?”

对这个问题,我爸的回答是结婚前他没心思收拾自己。

“人的邋遢显示内心,懂么?”他哼了一声,“只有内心乱七八糟,外表才会跟着乱七八糟。”

所以我妈爱开玩笑叫他“倾城倾国的美人”,比如“美人,帮我把衣服收进来”,又或者“美人,趁着还没倾城倾国,快去打瓶醋来”。那时候我还年幼,就跟着妈妈乱叫——

“美人!快把电视机打开!我要看大风车!”

“美人!我要吃雪糕!快给我拿一根!对了对了我还要吃果冻!”

换作别人,那恐怕得说“哪有这么和自己父亲说话的?”但是我爸可从来不生气,他会屁颠屁颠地跑去给我拿零食,然后笑嘻嘻送到我面前来,再要求赏赐。

作为奖励,我会在他脸上“啵”一下,这是我们喜欢玩的游戏。

人家说,好看的人会让别人紧张。我爸从来不会让人紧张,他给人的感觉是百无禁忌的,他的坦然甚至超过一般的人,并不会因为你无意间冒犯了他而不悦。和他在一起是非常愉快轻松的。

但是爸爸告诉我,在家,和我妈一块儿开玩笑那没问题,但是别在小姑姑面前这么喊他,因为,“小姑姑听了要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我问。

“你猜。”爸爸很神秘地说。

我想了想,说:“因为小姑姑觉得,她比你还美么?”

然后我爸就拧了一下我的脸说我真聪明,他说小姑姑对这事儿很上心的,她不高兴爸爸比她好看。

唔……

解决办法也不是没有,我暗想。既然姑姑会不高兴,那就都喊美人好了,而且姑姑既然要求比爸爸好看。那她就是“大美人”,爸爸是“小美人”。这就好像我们班有两个张莉,然后班主任就按照生日大小,区分她们俩。

万幸,我没有把这荒谬的想法付诸实施。

时间久了,我爸“爱漂亮”的毛病,甚至连我的朋友都看出来了。

霍姗有一次和我说,她认识我这么多年,来我们家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竟然从来没见过我爸的短打扮。

“我爸不喜欢短打扮那是因为他身上有烧伤。”她说,“背上腿上好些疤,露出来会把人吓着——你爹身上也没伤疤,他那么小心­干­吗?”

她的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后来我开玩笑说我爹时刻准备着选美大赛呢。

反正,不是人人都夸他帅么?

姗姗被我这话给逗乐了,她说:“瑄瑄,你姓慕容,你爹搞不好和十六国的那个美男家族有点什么联系。”

……所以说,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有时候真理,恰恰就藏在玩笑里面。

当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姗姗的这句话立时冲进了我的脑海。

我是在高二那年得知真相的。

生日过后的一个礼拜,爸爸说要告知我一些事情,虽然猜到了是关于我们这个家庭的,但我真没想到。他向我揭示的竟然是这么大的秘密。

整个过程好像做梦,尤其是,爸爸向我出示的那张照片。

“……这是你?!”

爸爸点点头:“刚刚过来的时候拍的,喏,头发都还没剪掉。”

我盯着那照片看了几秒,又抬头看爸爸。

“完全不像呀……”我困惑极了,“脸都改变了。”

爸爸说:“因为人整个都变了嘛,长相也会跟着变。哪怕使用的语言改变,神情也会改变。”

我费劲地盯着那张照片,想在上面找到一些爸爸的痕迹,但只有非常细微的地方,隐约提醒着我:这是同一个人。

我真不喜欢那张照片,五官的­阴­柔让我觉得无比诡异,它传达出的恶毒气息也让我恐惧。

“爸,你那时候可真瘦,形销骨立。”我说。

“状况不好,几乎不怎么吃东西。”他说,“光靠输液。”

我沉默地对着那张照片,半晌。才说:“那时候不好看,一点都不美。还是现在这样子好看。”

他笑起来却没做声,那天从档案室里出来,我问他:“关于过去,有什么可以总结的?”

他在沉默良久之后,回答我说:“当你向深渊望得太久时,深渊也会回望向你。”

这是尼采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的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如今这一切的,我是说,这群古人。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一个个去问他们,虽然明知这不礼貌——辛蓦然那小子就不会这么做,所以你看,我是坏孩子,他就是好孩子。

有的人回答得相当简单,他们认为古今的差别只在“安静”和“吵闹”上,不仅是人变得话多饶舌,还加上机器不断电的辅助。“我们那时候,没这么吵,人也没这么多话要说。”

我不太懂。

卫叔叔看看我,又解释道:“与人交流,不如与神交流有用。懂了么?”

“那么,您是有神论者?”我盯着他问。

他点了点头说,他从不讳言这一点。

我不知道,是伟大的科学家最终都会走上有神论、神秘主义、不可知论这之类的道路,还是因为这个人本身就有这样的特质,只是从事了研究物理这项职业。

只是那天的谈话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物理学:“……如果没有强作用力,原子核内带正电的质子间的排斥力,能够让宇宙间任何原子分裂,只有氢气的原子例外——瑄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原子核只有一个质子。

每次与卫叔叔的交谈都会让我神志恍惚好几日,因为他塞进我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太深太难,但是我又非常喜欢听他说这些,就好像明知道糖果对胃口不宜,但仍然一个劲儿往嘴里填塞的小孩子。

而和他意见相仿的是小姑姑,她也觉得吵,并且对现代人放弃与神交流,只肯与同类blabla的习惯不敢芶同。

我妈说现代社会对美放弃了很多,美,成了无用的浪费,大家都不肯在这上面费心思了。

“首先,放弃了宁静,然后。就放弃了美,接下来是放弃感受……”

也许。

但是我爸却不认为我这样一一打听,能够打听出实质的区别来。

“我们来自不同的朝代,瑄瑄,至少在我看来,清朝就是个奇怪的宇宙。”他说,“你觉得十六国离奇,我觉得明清更加离奇,我像外国传教士一样,惊讶于清朝末年这片土地上同类的生活。”

但是现在,他们都接受了相同的生活,无论过去有怎样独特的人生。在这个量产的时代,他们再也无法“独特”了:无论你是大将军、皇帝、还是举世瞩目的英雄,最终你会发现,连你头发的味道,闻起来都和别人一模一样了。

因为你们使用同一品牌的洗发水。

“这是另一种自由,在统一伪装之下的思维自由。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有独立的头脑。”我爸说。“不过一旦适应,你就会觉得很好。从而再也不想把它丢弃了。”

番外之慕容瑄 第七章

其实四岁的时候,我就只经觉察到了这家庭的秘密。

那年,我出过一次很严重的问题。

问题的起因竟然是因为上幼儿园。

当时按照我爸的说法是,之前因为爸妈宝贝我,一直没把我交给外人看护,也没有请过保姆,经常就是请姑姑帮忙,但是就这么一直养到三岁,总觉得不行,况且姑姑也在上大学,不能给我当全职保姆,所以爸妈决定,还是把我送去幼儿园。

送幼儿园的第一天,是我们全家的劫难,那时候晓墨还未出生,所以这个,“全家”也包括刚结婚的姑姑和姑父。

虽然只是个孩子去上幼儿园。但对现代家庭而言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儿,首先爸妈得挑选一家合适的幼儿园:要质量好口碑好,又要离家近。然后得带着户口本去报名,这个那个做好一切准备,因为这是要送一个幼儿离家——虽然当天就可以回来。

第一天,­鸡­飞狗跳。

姑姑目睹了全过程,她做的描述如下:“……所有的孩子,全都在哭。还有的就在地上打滚,蹭的一身泥一身土,鼻涕抹了满脸。二十几个孩子,声音真能把房顶给掀翻了。但是这里面没有你的声音。”

我诧异道:“怎么?我没哭?”

“哭,也照样哭,可是你哭都哭得和人家不一样?”姑姑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那天你穿一件红­色­的小褂,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握着小拳头,吧嗒吧嗒掉眼泪。别的孩子都是­干­嚎,就你,一点儿声没有,光掉泪珠子,就差手里举个牌儿。上书‘爸爸救我’几个大字,可把你爸爸给心疼死了。”圆读最新罩节,请到w毗z盯加吼c酬

这我倒是知道,爸爸曾经形容那声面活像屠宰场,大人们站在外面。眼睁睁看着自个儿孩子嚎啕,却不能进去帮忙……

“哼,看他那样子,简直像生离死别呢!”姑姑很不以为然地说,“所以我就数落你爸爸:哦,就你闺女第一天上幼儿园很惨,人家都不是亲生的?谁知他说他才不管那些,他就不能眼看着自己闰女哭却不去管。”

我妈在旁边悻悻说:“所以呗,就抱回来了呗!”

“抱回来了?”我更惊讶,“不去上幼儿园了?”

“你爸说看你那样儿太可怜了。他受不了,他说哪怕请人在家里看着呢,反正他就要把你抱回来。”

但是在妈妈和姑姑的劝说下,爸爸第二天还是把我送去了幼儿园,然而惨剧再次上演,我一到幼儿园门口就哭,哭成个小泪人,于是,他就又把我给抱回来了。

爸爸这样的行为遭到他所有同事和战友的“耻笑”。

李建国叔叔说,孩子第一天上幼儿园是很麻烦,但是得坚持住,一个礼拜,顶多半个月,就好了,要是这时候松劲妥协了,孩子就再不肯去幼儿园了。

雷局长说幼儿园又不是­阴­曹地府,我爸至于那么担心么,再者,他当年也就那么狠狠心把蕾蕾扔幼儿园里。不然还能怎么办?带着孩子上班?

姑父说我爸是产生了错觉,他把三岁的我当成了他自己的小时候,所以他才不肯把我“弃之不顾”,可是话说回来,姑父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成,我爸真要把我保护过度,麻烦更大。

我妈就怪我爸太娇惯我,孩子一哭就不上幼儿园,那往后还怎么上学和同龄人相处呢?

总之,各方面的意见一致,都要求我爸狠下心肠,要把我送去幼儿园。还有人­干­脆说我爸的行为是错误的。小孩子就是要磨练要吃苦,小时候对孩子狠一点长大了孩子才能成材。结果我爸一听这话就火了,说小时候对孩子狠,长大了孩子只能成变态,他还说要受罪让那家伙的孩子受罪去,他绝不磨练自己的孩子。又不是当兵,磨练个屁。

但是反对的声音太大了,除了爷爷。似乎没人支持他,爷爷甚至还说­干­脆就让他来看管我,反正他也快到退休年限了。据说爷爷也非常讨厌幼儿园这种变态场所,以前我还想,爷爷那么不喜欢幼儿园,是不是他小时候太调皮,被幼儿园老师给罚站了?

如果他被罚站,按照爷爷的­性­格。一定会往老师的椅子上偷偷放橡皮泥的,嘻嘻!

没法子,绝大多数人都不支持爸爸的决定,于是我爸只得再度把我送去了幼儿园,不过这次姑姑想了个辙,她就带着画板去幼儿园,在院墙篱笆外头坐着,我在幼儿园里的时候,能够透过栏杆看见姑姑。

能看见她在,我就不哭了。

于是,姑姑在幼儿园的院墙外头足足写生了一个礼拜,我也终于不再一上幼儿园就哭了。

我看起来似乎接受了上幼儿园的人生,这让所有的大人们都松了口气。

但是谁也没想到,半年以后。更大的问题出来了:他们发现我不肯说话了。

不光是不肯说话,眼光也不与人对视,永远自己玩自己的,和我说话我没反应,叫我看人我也不看。拽我去吃饭我就吃,抱我去睡觉我就睡。忽然间,我变成了一个木偶。

起初,爸妈还没怎么注意到,反而觉得我乖了,之前我在家里像个小霸王,永远闹得天翻地覆。但是时间一长,他们就感觉不对劲了,幼儿园阿姨甚至和我爸说,怀疑我是自闭症。

科学证明,自闭症并不是后天的,而是先天胚胎受孕期间出的问题。目前国外的统计是每150个孩子里,就有一个,虽然大多数都是男孩。但也不排除有女童出现这种问题的可能­性­。

全家,都被阿姨的这一句话给打懵了!

那几天,爸妈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中。

自闭症是治疗不好的,只能使之有所改善,但终生都得有人陪伴在身边,协助其生活,对正常人而言,这样一个孩子,就是废掉了。

我变成了这样,我妈觉得是她的问题,从我出生起她就没养好我,总是颠沛流离,不是战国就是春秋,她和爷爷光顾着逃生,没有把全部心思集中在我身上,所以造成了如今这结果。

我爹的想法更荒谬,他甚至认为是他的遗传基因有问题,因为我遗传了他的­精­神不稳定,所以才会成这样子的——早年,他曾一直疑心自己有躁郁症。

几天之后,准确的检查结果表明,我并不是得了自闭症,而是因为什么突发事件,产生了自闭的应激反应。

那个“突发事件”是什么呢?

很简单,爸妈要离婚。

那是他们之间发生的最严重的一次冲突,也是多年来唯一的一次。

成年之后,我妈才把那次的事情告诉了我,之前,我怎么都想不出他们俩还有离婚的可能­性­。

“嗯,当然有可能­性­,而且真的差点就离了。”我妈沉思片刻,又说。“不过,问题在我,不在你爸爸。”

拿我妈的话来说,她发现她适应不了做母亲的生活。

之前她并没有感觉这么难受,因为那个“之前”是在深山老林子里。她是在战国的秦赵战场上把我生下来的,之后又抱着我逃难去了春秋……没有人告诉过她怎么养孩子,也没人指导过她做一个母亲的技巧。更没有直接的比较,所以她完全是按照天­性­的指引,稀里糊涂把我养到了两岁。

但是回到现代社会,那一套就不行了。身边的女伴告诉她,那样随随便便养孩子是要出问题的,孩子每天吃什么,怎么吃,怎么睡,该怎么教育……全都是有讲究的。

“突然之间,我成了个笨蛋。”我妈说,“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一动手就出毛病。”

“就为了这?”

“还有,我也适应不了人群。”她苦笑道,“躲避人群躲避了三年。突然间又回来,而且身份啊角­色­啊都发生了改变……没法那么随­性­了。我再不是一个人了,一旦有丈夫有孩子,就像浑身绑上了绳。”

“那么严重啊?”我真没想到。

“其实是刚生你那会儿的产后抑郁一直没好彻底,而且再加上……”我妈顿了顿,“以前在这方面受过挫折,我是说,婚姻,还有生孩子什么的,被讽刺被冷落过,总还是觉得自己不配当母亲。”

于是,七年之痒缩短为两年。回来没多久,我妈就提出,她要回去。

“回春秋去,我想回去,带着你一块儿回深山老林子呆着,结果我和你爸爸一说,他就火了。”

他当然是得发火的,妻子要离婚回古代去,而且还要带走孩子,我爸简直被我妈给弄疯了。

“可我也没法子,这不是你爸爸做一些什么事情,就能够帮我解决的问题。我觉得我突然就变笨了,什么都做不好,原来之前自己做的都不对,这样下去,还不如回去当我的母猴子。”我妈说到这儿,笑起来。

当我爸发现我妈是真打算离婚时。他所受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婚姻对他而言,原本是个非常好的事情。他能够在正常的婚姻里得到­精­神上的慰籍,再说人找回来才刚两年。妻子就要离婚,而自己竟然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那段时间我们天天吵。我逼着他和我离婚,可他不肯,我说既然离婚有碍他的仕途,那就不离婚。直接放我们走,他还是不肯。他也理解不了我的痛苦,那是当然,他又不会得产后抑郁。”

我噗嗤笑出来。

“最后你爸说,要走可以,但是的把你留下来,我一听也不乐意了。女儿是自己生的,凭什么留给他?”

“于是,就吵到了半夜?”

我妈点点头:“越吵嗓门就越高。什么伤人的话都出来了,我气得哭。你爸也气得发抖,就在这时候,你推门进来了。”

半夜出现在父母卧室门外的我,光养脚丫,一个劲嚎啕,我听见了他们的争吵,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是出事儿了。

两个大人见我这样,立即停止了争吵,赶紧来哄我,可我的嚎哭怎么都止不住,一直哄到快天亮,才算停歇。

“之后没多久,你就出现了问题?”我妈说。

“然后呢?你们还离婚么?”我追问,我总也忘不了这茬儿。

“还离个什么婚啊?”我妈苦笑。“孩子都成那样了,先得想办法给你治病,哪还有心思去想离婚的事儿?”

这么说,是我挽救了这桩婚姻。虽然是以这么可怕的方式。

我成了那副模样,没法再去上幼儿园,妈妈只能请假在家陪着我,这是专家的建议,只能这么尽力陪着孩子,要花时间和她交谈和她产生亲子互动,把她产生自闭的心结给解开,不然情况只会更糟。

那段时间妈妈成天以泪洗面,我出问题,她更加责备自己,想到今后我的人生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恐惧得都无法呼吸。她和我爸说如果他不想负担了,就把她和我送回春秋去,我爸再自行组建新家庭。这种情况十分常见,自闭儿家庭,几乎都是父亲最先放弃逃走。

我爸的回答和之前一样,他不肯离婚,更不肯不要我,他说他禁止我妈再提春秋二字,还说,别说医生证明我不是自闭症,就算我真成了自闭儿,他也照样养着我。

就这么折磨人的拖了几个月。关键人物出场。

那个人就是我爷爷,之前他一直在外地出差,参加一个什么短期的经理人培训班,回来就听说,我出问题了。

爷爷来家时,我正坐在角落里玩积木。他进门来,我没像往常那样站起来扑过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爷爷说我那样子,就像没看见他似的。

无论他怎么喊我名字,怎么看着我的眼睛,甚至去动我的积木,我都不理他。积木被爷爷给推侧,我就继续再磊起来,我的眼睛只盯着积木,不看他。

爸妈就在旁边看着,可想而知他们俩心里多难过!

后来爸妈把我的情况仔细和爷爷说了,又告诉了他医生的结论。然后。爷爷又走回到我跟前,弯下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我,然后他直起腰来,说,他明天再来,开车来接我出去。

爷爷认为我是被关在房间里关久了,才出问题的。

虽然完全不同意他的看法,但是爸妈当时却没反驳,反正亲戚朋友都在想办法,谁的办法他们也要试试。

死马当活马医呗。

于是次日中午,爷爷就开着他那辆破吉普来接我,他和爸妈说要带我去市内的国家森林公园呆一天。

那天据说是个春末,天气极好。阳光都是金灿灿的,爷爷把我抱上车。然后他就开车去了森林公园。等到了地方,他就把车停下,然后把我从车上抱下来,放在草地上。再拿出蛋糕秸子水之类的食物饮料。

那一天,爷爷也没­干­什么,他就那么陪着我坐在草地上,喂我吃东西。和我说话,虽然我完全不看他,也不吭声。

春末的午后森林公园里,爷孙俩坐在草地上,爷爷在旁边拿着我吃了半口的蛋糕,而我就盯着草丛里的蚂蚱,眼睛眨也不眨。

在别人眼里,这是一幅随处可见的亲情图,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人究竟是谁,更不会想到他眼前这漂亮的小女孩,其实出了严重的问题……

吃完了东西,爷爷就带着我往森林里走,我被他牵着手,像个被牵着绳子的玩具娃娃,无论爷爷和我说什么,我一声也不响,他要我抬头看小鸟儿,看蓝天,看花朵,我全都不听,除了低头盯着脚底下的泥巴。我哪儿都不看,姑姑说我那样子“就跟个小傻子似的”。

一天,就这么晃过去了。

晚上爷爷把我送回来,然后和我妈说我“很有进步”,他说我偶尔能回应他的询问,吃东西,或者上厕所什么的。

就我个人看来,这是爷爷在安慰我妈。

接下来,每隔两三天,爷爷就会来一趟,然后带我去公园,市内的公园我们都去了,总之他尽找些风景不错、村多人少的地方呆着。

我爸和我妈说白厂长这是要­干­吗?像这样就带着我去公园逛,真的有效果么?

我妈也不知道,但是反正放在家里我也不搭理人,兴许爷爷带我出去。能有点作用呢。

出人意料的事儿发生在一个多月之后。

那天爷爷把我从公园带回来,正巧爸爸也刚回家,爸爸说他直接把我带上去,就不烦劳爷爷把我抱上楼去了。

谁知爸爸伸手一抱我,我就大哭!

爸爸还以为他无意间碰疼了我哪儿。吓了一跳!他检查了一下,我的胳膊腿都没伤着,然后他放下心来。又要抱着我上楼。

我继续狂哭,一边哭,一边拽着爷爷的袖子不松手。

爸爸被我弄糊涂了,爷爷说­干­脆他把我抱上楼去得了。

等他俩到了家门口,爷爷要把我放下来,我又开始哭,我抓着他不肯撒手,一直哭一直哭。

我的反应太奇怪,爸妈都弄不懂我这是怎么了。没办法,爷爷说既然如此,那他就把我带回家去得了,就让我在他那儿住一晚。再读读四友发布,z盯加她四m

于是爷爷就扛着我、­奶­粉、蛋糕、手帕、换洗衣服还有毛巾牙刷之类一大包……回了自己的家。

我爸后来说,那是从出问题之后,我头一次对周围的人有了反应,尽管这反应只是哭个不停。

我在爷爷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俩人坐在车上,他一往我家开,我就哭,就拽着他的袖子,“嗯嗯”的非要他改方向。

爷爷只得再次把我带去了公园。

……

就从那天开始,我的嘴里蹦出简单的语言,几个礼拜之后,我逐渐从自闭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我爸说爷爷是个神仙,他竟然能用这么简单的办法把我给治好,太厉害了。

爷爷说原因并不复杂,我还是受不了和人群相处,幼儿园的老师肯定也太严厉,把孩子管得太死,“早就和你们说别送幼儿园,人太多太吵。老师又要求复杂,把瑄瑄给弄糊涂了,她就只有自闭,用这法子躲着”——爸爸后来说,爷爷比他还心软,按照爷爷的看法,我应该一辈子都不要去幼儿园。

因为爷爷说,我肯定是错以为爸爸一抱我,就是要送我去幼儿园。

其实我是害怕爸爸一抱我,我就得回到“这儿”的世界——他当年,就是那么把我抱回来的。

所以后来,他们仨商量了一下。放弃了那所被评为重点的机关幼儿园。把我送进了一所私立的蒙特梭利幼儿园。在那种更加尊重儿童天­性­的教育方式里,我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大人们说的这些,听起来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可是我自己却全然不记得了。

甚至可以说,那段岁月对长辈们是地狱般的煎熬,对我而言却有着身处天堂的快乐。

我觉得我又回去了,回到遍地是绿­色­的世界里,没有一栋栋的灰扑扑的房子,没有到点就会响的闹钟。没有人大吵大嚷互相伤害,没人逼着我学这个、看那个,没人把我丢在陌生环境不管,还要我把小手老老实实背在背后,坐在板凳上,学认字。学老师教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儿歌……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在林子里随心所欲地跑呢?

我如此想念生命最初的那片绿­色­。那宁静快活的天堂,可我知道我已经失去那儿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封锁在想象里。让自己活在过去的幻觉中。

我只记得,有那么一瞥,阳光静悄悄地落在爷爷的肩头,他在给我削一个桃子,看见他还在我身边。我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看见了他的脸,我的心就安下来了,我这才发觉爷爷在,妈妈也在,树木在绿草也在……我并没有离开。

我以为我还在那片森林里。我是如此思念那儿,我自由自在无边无际的原生之地,我是那儿的,我懂那儿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我不是“这儿”的,我弄不懂这儿,这儿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我的命运神就在那儿,它拉扯着我往那儿去。

也许终有一天,我仍旧得回去那里。

回我的春秋时期,回我的吴越森林。

番外之慕容瑄 第八章

得知真相后的好几个月,我都过得有点恍惚,我很努力地想把事实和我的一贯认知联系起来,但是做这种联系,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们,那群古人,因为我的概念和普通人的概念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在普通人眼里,李后主是词帝。是写词写到亡国的君王;可在我眼里这人只是个普通公务员,最厉害的本事不是写词而是写恐怖小说,他还能把泡泡糖吹得很大很大还不破。

在普通人眼里,霍去病是著名战神。是百战百胜的西汉大司马;可在我眼里霍去病却成了物理学家,并且热衷于破坏家用电器。

在普通人眼里,白起是人屠。长平之战他坑杀了四十万赵军;可他是我爷爷,是总偷偷塞给我零用钱还不会告诉爸妈的那个好老头。

在普通人眼里,黄巢是唐代的起义军将领,是杀人无数的反叛皇帝;可在我眼里黄巢是审计局的局长,对红酒十分在行,还喜欢木雕,对了,据说他是蔡琴的死忠,能跟着巡回演唱会满世界跑的那种死忠,曾经凌局长和我爸笑说这就是典型的老房子着火,因为她丈夫“完全没有青春期追星经验”。

在普通人眼里,杨广是隋焰帝,千古暴君;可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好好先生,心很善,懂得小孩子的心思,烧菜特别好吃,最大的梦想是自己开个小菜馆……隋焰帝的菜馆,你会去光临么?

至于爸妈,唉,如果某一天你突然发觉,连最亲近的两个人你都得换一种眼光来打量,那你又该如何面对整个世界呢?

我的困惑在年底的一次亲友聚餐中,达到了顶峰。年底我们家总会来很多人,不光是爸妈之前的同事。因为爸爸在控制组呆过的缘故,他的战友们一直都相互保持着联系,那是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昵,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有很多叔叔,我家,每到过年总是最热闹,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凑在爸爸身边,弄他和李叔叔、小于叔叔他们玩牌,但是后来。我爸就很“防着”我了,因为唯一能看穿我爸在出老千的人就是我。

那次席间,我控制不住地盯着每一个人看,那种目光活像是要把人脸看出一个洞来。其实我是想从观察到的细节里,寻找历史与现实的有机联系,说白了,我想看出例如雷局长到底哪里像隋焰帝。其实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局长了,早就调进了部里,算是高升了,可我们还是习惯­性­地喊他“雷局长”。

但是我的努力最终宣告失败,我实在看不出来那个正被下属劝酒的男人,到底哪里有一点像历史书上的那个暴君。

后来我终于把眼珠子都看累了,才抱着一盘炸­鸡­片退到了角落。

没过一会儿,辛蓦然提着可乐走过来,他挨着我坐下,然后晃了晃可乐:训,要么?”

我点点头,抬手递过去一个杯子。

他给我斟满了一杯可乐,然后把瓶子放在一边。

“……活像万圣节,是吧?”他盯着面前那群人,突然说。

“啊?”我看着他,明明是大年初三,哪里来的万圣节?

“一屋子千年老鬼。”他嘿嘿笑起来,“居然个个活蹦乱跳的。”

我会过意来,对了,蓦然他也得知真相了,他比我早一年。

“这样说自己的爸爸可不应该哦。”我具故意说,“就算是活蹦乱跳的老妖怪,也比早早死在23岁要好。”

蓦然点点头:“是我自己不习惯。总忘不了他的过去。”

我喝了口可乐,不说话。

“其实整体看下来,他不过是抽空去了趟西汉,当了两年战神而已。”蓦然又笑起来,“后来职业疲倦——或者发现弄错了本行,于是就回来了。”

“唔,你这解释倒新鲜。”我笑,“颠倒因果。”

“不觉得么?”蓦然挺认真的看着我,“我觉得吧,好像直到如今他们才走上了人生的正轨,你看看,一个个活得简直比我们这些现代人还畅快。”

活得比现代人还畅快?也许。

但并不是每一个古人都真的“畅快无碍”,至少,我所知道的两个家庭,全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伤痕。

那年春节过后,杨蕾从非洲回来了。

作为一个骨外科医生,她常年呆在非洲,“无国界医生”的使命就是在最偏远穷困的地方拯救人的生命。所以我总要隔开好几年才能见到她一次。

杨蕾给我带来一个漂亮的石雕。她还说几年不见我长好大了,那是当然,上次我上初三。

“小娃娃不见了。”她笑眯眯地说,“成了大姑娘了,苏姨得多高兴啊!”

她看起来晒得黑黑的,她的脸颊皮肤粗糙,带着日照风沙常年侵蚀的印刻,她的手指骨节粗大,她的眼睛里有着岁月沧桑的痕……

这曾经是个多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啊!我很难过地想,我家到现在都还有她刚上大学时,和我妈妈的合影,那里面的杨蕾,青春水润得像个红苹果。

此刻,她看起来比妈妈还要苍老许多。

妈妈问她­干­吗不早点回来,也正好和父母一块儿过年,杨蕾说计划安排不下来,直到现在才有假期。

我暗自揣测,其实是她并不想回来和大伙一块儿过年。

“今天是到苏姨和方叔叔这儿躲一躲。”杨蕾笑嘻嘻地说,“不然回家就对着我妈,我可受不了她成天抹眼泪。”

她这么一说,我妈也难过了,杨蕾的妈妈,我管她叫简阿姨。

“你不安定下来,你妈妈得抹一辈子眼泪,”我妈叹了口气,“蕾蕾,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被我妈这么一问,杨蕾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这两年怕是还不行。过两年再说吧。”

“再过两年?蕾蕾,再过两年你都快四十了,真打算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呀?”

“一个人过也没啥不好嘛。”她又笑起来,“乐得轻省,结婚在我,也不是找人搭讪那么简单的事儿。”

杨蕾的笑容真沉重,看着叫人心酸。

“……要不,考虑考虑小鹏?”妈妈又不死心,加了一句,“他不也和你在一块儿么?”

杨蕾一愣,却大笑:“苏姨你说啥啊?我在非洲他在巴勒斯坦,俩极点,咋凑一块儿?”

“咦?他不是才去的中东么?之前上次不是还过去找过你的,还在你们医疗点呆过小半年么?”

我在旁边听着都有点着急了。妈妈在努力拉纤呢,她要把两条不相­干­的船拉到一块儿去。

被我妈这么一说,杨蕾沉默了半晌。才又笑道:“他过来是有他要忙的,可不是为了我,不过是有熟人在附近,人情难免打个招呼而已,苏姨,你真别想太多了。”

她们说的小鹏,是妈妈以前的上司凌局长的儿子,自唐朝被救回来。以妨碍公务和故意伤人罪(受害者就是我爸)被判徒刑。服刑七年之后,他离开了国内,回了英国把他中断多年的学业读完了,但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并未去做什么艺术家或者艺术研究工作者,却加入了一个NGO(非政府组织)的机构,尽去一些极端危险的地方工作。

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那个机构是和人道救援有关的。

他必须用拐杖,因为一条腿已经废了。

那天吃过饭之后,杨蕾和我爸爸在书房谈了一下午,爸爸并未将谈话的细节告诉我,只是在之后的某次餐桌上,说杨蕾是在做西绪福斯所做的事情。

西绪福斯我知道,就是那个被判将大石推上山顶,等到即将达到目的地时,大石又从手中滑落的希腊神话人物。

“她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能真正使她得到解脱。”爸爸说,“但她却不得不这么做下去,因为如果不做的话,她会更加承受不了。”

“承受不了什么?”我问。

“家族的诅咒吧,我想。”爸爸停了停,“当然,这也是她自动自愿背负到身上去的,要想做一个简单快活的女人、像这个城市里其他人那样格婚生子,当然可以,但是对蕾蕾而言,那么做就等同于放弃家族身份,忘记她父亲真正是谁,不再背负他们的罪孽甚至不再做那个家的人了。目前,蕾蕾又做不到。瑄瑄,恐怕就连生死观,她都已经和你们这些孩子不一样了。“

我还在思索爸爸说的这一大堆话,妈妈却在旁边皱眉道:“你就不兴劝劝她啊?人家来找你,可不是再往那大石头上增加重量的。”

“没人能劝阻她。”爸爸想了想。又说,“她也知道自己进入了死循环,但她停不下来。我所能做的,恐怕只是劝说她这个西绪福斯。尽量不再评判那块大石头,并且放弃,‘也许我这么做,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会出现改变’这种幻总。”

难懂!

但是爸爸又说,早晚我也会背上那块巨石,走上我自己的西绪福斯之路,到那时候我也就会懂了。

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西绪福斯。

可我不知道当杨蕾这样不停推动她的人生巨石时,她的父母,雷局长和简阿姨,又会有何种感想。

但我知道他们决不会感觉轻松。他们的女儿在受苦时,他们也同样在受苦,特别是,当他们非常清楚女儿是在为了什么而自讨苦吃时。

所以我常常由衷敬佩雷局长,他的人生,或许是比其他人都更加艰难痛苦的一种。

但是妈妈后来又说,杨蕾就算不肯回来,如果她能和小鹏在一起,那也不错。他们两个年龄相当,家庭状况又那么相似,关键是,他们都是古人的孩子,有相同的思维背景。

“就算俩人都不回来,哪怕互相做个伴,雷钧和凌涓也都会好受一点。”

这是妈妈的想法,可我觉得那不太可能。

是的,杨蕾是隋焰帝的女儿。史云鹏是黄巢的儿子,甚至他自身还曾有过“史朝义”的经历,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俩就能结合。

我深深懂得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和辛蓦然,甚至霍姗和李晓墨也是同理,我们这群人会凑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全都生来就注定拥有某些东西。

依然是那个“它”,姗姗说的那个,那是生下来就跟随我们的东西。哪怕没人与我们言明它,自呼吸中,我们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们将会在一种奇怪的底线上达成共识,甚至以此相依为命,就像同在非洲的小鹏和蕾蕾。

但那并不等于这样的我们就能够结合,甚至那种东西的存在,还会削弱我们产生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因为一旦产生了亲密关系、过起普通人的日子,我们就不得不放弃它、转而成为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来历的现代人了。

那是藏在我们的血液里、埋进我们的骨骼里的某种东西,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看见能成功剥离它的古人的孩子。

更糟糕的是,我曾亲眼目睹了一个“试图彻底剥离它但最终却遭到惨败”的例子,这个前车之鉴对剩下的孩子而言,影响太深远了。

番外之慕容瑄 第九章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古人的孩子,并不止我们这个,还有一个。但他生活在美国。

他的名字叫杨杲,哪怕只看看《隋唐演义》,你也刻这个名字。

是的,他是杨蕾同父异母的弟弟。雷局长……不,隋炀帝与萧嫔的儿子。

梁所长在救回他父亲那年,曾经向杨杲承诺过,不久就让他和父亲见面。梁所长说话算数,甚至,两年之后,他­干­脆就把杨杲带回了现代社会,因为萧嫔去世了。

杨杲来现代社会那年才十四岁。起初他住在雷局长家里,那时候杨蕾已经去外地上大学了,多一个小孩子在家并不麻烦,况且他是雷局长的亲儿子。

因为非常不适应环境改变,杨杲几乎无法去普通学校上学,之前尝试了两三次都失败,杨杲从学校里逃出来,因为同班的孩子觉得他“年龄太大”又“笨头果脑”。

杨杲对现代人群也始终存有疏离感,连超市都不肯一个人去,必须雷局长天天陪在身边才行。我爸说,雷局长自觉得对不住这孩子,所以一开始对他百依百顺,包括简阿姨,也完全按照小孩子的意愿办,毕竟他的生母刚刚过世,自己这个“继母”怎么都不好拿腔作势。后来梁所长注意到这种状况,他觉得这样非常不妥,因为雷局长始终陪在孩子身旁,所以一遇到困难,孩子就地返回头向“父皇”求救,他认定只要自己做个乖孩子,“父皇”就应该替他解决一切麻烦。虽然他自我成长,往后可有的麻烦。

他和雷局长商量之后,决定把杨杲送去美国,他的旧日老友在加州经营农场,梁所长希望把杨杲送到那儿去,国外学校的包容度大,对保护隐私的强调也超过国内,对身世传奇的杨杲的伤害­性­会小一些。

而且只有放到雷局长看不着、管不了的地方,孩子才能独立成长,毕竟他都快十五岁了,这么大了还成天离不开父亲,再不改变孩子就真的废了。

虽然万分舍不得,但是雷局长明白梁所长说的有道理,他和杨杲承诺,每年自己都要过去看他,或者隔几年就把他接回家来住,这才勉强止住男孩的嚎哭。

梁所长的那个旧日好友姓欧文。大家都管他叫“老约克”,他的妻子一早过世,只留了一个叫蒂娜的女儿在身边,才十二岁。

杨杲是如何在美国开始他的新生活的,这个我并不清楚,现在想来。那恐怕也是万分艰辛的一件事,毕竟他只有隋末的“皇子”经历。因为雷局长全家的过度纵容。杨杲在现代社会过了半年,甚至都不会说普通话——他始终和雷局长和雷局长夫­妇­用隋朝语言交谈。

而我所知道的是,一年之后,雷局长去美国看他,甚至因为英语的发音不够地道,而被他这个隋朝儿子善意地嘲笑过。

短短一年时间,杨杲就变成一个美国孩子。

杨杲完全适应了当地的生活。这让雷局长和简阿姨万分放心,梁所长和杨杲约定,要他半工半读在“老约克”的农场里打工来支付他的生活费用和学业所需的杂费,所以后来,雷局长给儿子留学攒的那些钱,一分都没用上。

杨杲在美国念完了中学,又接着念了大学,他学的法律,最后在纽约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了份工作。雷局长曾问他要不要回国工作,杨杲说他不想回来,那年他在做见习律师,收入已经相当可观了。我爸说,那孩子已经完全适应了国外的环境,再回来就又得脱一层皮。

虽然不想回国定定居,但是杨杲隔一两年就会回国来看望自己的父亲。等到他工作了几年之后,杨杲就把女友也带回家来了。

他的女友就是“老约克”的女儿蒂娜,那个从小做他玩伴和“工友”。在他躲在谷仓里哭泣时去看他,一点点帮助他顺利适应美国生活的女孩子。

我妈说,雷局长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要娶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不过在简阿姨看来,蒂娜反而是最适合杨杲的伴侣。

他们从十几岁开始,就生活在一起,以孩子的独特方式互相磨合,逐渐形成了良好互助的相处模式,后来虽然渐渐大了,彼此间仍然像最初时那么真诚,因为了解了杨杲的一切。所以蒂娜比其他女孩更懂他,也更愿意珍惜他。

他们在杨杲27岁那年结婚,杨杲把妻子带回国的那个春节,连杨蕾都回来了,这一家人头一次如此齐整的“团圆”在一处。

我曾经看过他们的婚礼录像。那是我在现实里所见过的最浪漫的婚礼:白鸽,蓝天,鲜花,还有教堂。头发花白的神父,慈祥地注视着新郎与新娘发誓,看他们交换戒指并且相互亲吻,神圣的钟声就此响起……

但是动人的誓言说出之后两年。这美好的姻缘就烟消云散。

婚后第二年的一个冬日傍晚,杨杲还没下班,独自在家的蒂娜发现冰箱里牛­奶­快喝光了,于是驱车去镇上购物。

她在暴风雪里遇到了车祸,死的时候,蒂娜有四个月的身孕。

出事之后不久,老约克就把电话打到了雷局长的家里,他告诉雷局长,杨杲看起来非常不对头。

他不去上班,不肯见任何人。也不肯吃东西,始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岳父如何在门外劝慰,都不肯出来。

老约克担心孩子要出事,所以只好连夜向雷局长求救。

那一次,连蕾蕾都从非洲赶去了美国。

没有人不明白,杨杲遭受的打击之巨大:他失去的并不仅仅是怀孕的妻子,更是相处了14年的伴侣,是他人生中真正的“另一半”。

最终,雷局长把杨杲带回了国内。

回国之后的杨杲,状况依然非常糟糕,他不会中文,无法和人沟通。他也没有办法从丧妻的痛苦拔出来,重新开始生活。除了偶尔使用记得不是太清晰的隋朝语言和父亲交谈之外,杨杲几乎不开口。

几个月之后,杨杲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要求:他想回隋唐去。

在杨杲看来,蒂娜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错乱了时空。偏偏要从一千多年前跑到如今的美国去,那么蒂娜就不会认识他,不会爱上他也不会和他结婚,更不会那么年轻就失去生命。

他没法继续留在美国,装得像没事人似的、无视自己造下的这一切孽,他也没法在国内生活下去。

除了“回去”,他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他是个出错的棋子,他的错位,造成了整盘棋的死局,他必须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

杨杲的这一要求把大家都惊呆了!

他怎么可能还回去呢?这男人已经是一个美国人了,他的思维已经完全趋同于那块新大陆了,他喝可乐和雪利酒,他吃牛排和生菜沙拉,他热爱美式足球,他唯一­精­通的事就是给离婚夫妻分财产,他甚至只会说英语,连隋朝语言,杨杲都记得不是太清楚了……这样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重新回隋唐生活?

但是杨杲却执意要求把自己送回去,他说只要洗掉这边14年的记忆。就不会对历史造成丝毫的损害。

我猜想,他也希望把妻子的惨死给同时洗去吧?

决定下来了,结果是:同意杨杲回去。

我不知道那一刻,雷局长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一定会觉得痛苦和自责:儿子做出这亲的选择,其实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是自此割裂与他的联系吧?毕竟洗去记忆的杨杲,不仅不记得美国的事情,同时也会忘记自己的父亲隋炀帝还活着。

我无法想象,他究竟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送走自己的儿子。

局里经过缜密的挑选,决定把杨杲送回到唐朝初期的首都,也就是贞观年间的长安,他们特意挑了中国历史上最平安幸福的时期和地点。那时候距离隋末并不久,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也是百姓家仓库充足、“商旅野次,无复盗贼”的年代,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是几乎没有古代谋生能力的杨杲,应该也可以顺利活下来。

杨杲走了之后,雷局长陷入从未有过的消沉中。

妈妈说她从未见过他那么消沉。哪怕当年发现事实,那么大的打击。雷局长都迅速振作了起来。

我想,也许雷局长真的老了。他活得太久太久了,人的­肉­体保持年轻。并不代表人的心灵也会始终年轻向上。

杨杲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贞观年间活下来的。也没人知道。

甚至后续监测人员两次重返贞观年。想探究他的状况也都失败了。

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原生海洋中,再也难觅其身影。

杨杲从此,失去了踪迹。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章

杨杲的这件事,曾经引起我和弟弟晓墨的一番讨论,那时候他已经知晓真相了。

我说,大家都纷纷猜测杨杲是不是已经死了,他在那个似曾相识的世界里,恐怕找不到生存的位置。

但是晓墨却秉持着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杨杲的人生,至此才真正的开始。

“他从十二岁开始逃避,现在只不过被命运一记无情猛击,像颗台球一样,回到了逃避的起点,没有这一击,也会有下一击,他人生中任何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打击,都会造成相同的结果。”晓墨说,“不过这也说明,他真的是清醒了。”

“逃避?”我有点糊涂,“他逃避了什么?”

“逃避自己是谁呗。”晓墨淡淡地说,“以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有一个外国国籍,一个洋文名字……就可以不再去管他究竟是谁了么?他还真以为他叫爱立.克欧文,于公元1998年生于美国加州?”

我没说话,我隐约觉得晓墨的语气,有些严苛。

他自己似乎也发觉了这一点,沉默片刻,晓墨才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姐姐,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爱立克,那是假的,那些表面东西只能骗骗外人,他心里清楚他究竟是谁。他是赵王杨杲,隋帝国的末代王爷。身为那个隋炀帝的幼子,历经江都之变侥幸活下来,这就是他的起点。他逃不过,那是他真正的根。就算这辈子侥幸逃过了,生儿育女安稳活到老死,他的孩子也会接过­棒­子。”

“接力跑么?”我笑起来。

“差不多。”他点点头,却没笑,“生下来就在起跑线上呀,我们都是不得不接这接力­棒­的人。”

我想了想,问:“你怎么想?明白了身世之后。”

弟策许久没有回答。

那时候我们坐在他的琴房里,他用一个指头,轻轻敲击着黑白键。钢琴发出低沉的叮咚声。窗外是雨后­阴­天,湿漉漉的绿叶慢慢滴着水。

“我爸说,我怎么想都可以。哪怕对他心存鄙视也没关系。”弟弟盯着琴键,突然低声说,“他说话的样子,真让我伤心。”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老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如果连自己的爸爸都要鄙视。那我还算是人么?”晓墨说着,摇摇头,“他太小看我了。”

“姑父被人鄙视惯了。”我慢慢说,“亡国之君的骂名他背了千载。无论他在文学史上的成就有多高。”

“唔,我可不在乎那个,其实,他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晓墨笑了笑,“爸爸把我当心上宝贝,五岁那年单元楼失火,大雪的天,他光着脚抱着我逃出来,踩在碎玻璃上都不肯停。为了我,他连命都豁得出去,这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妈虽然总被舅舅说是傻大姐,不过嘛,傻大姐自有傻大姐的好。”

他这么说,我忽然想起幼年时,姑父总是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晓,墨去买零食,那时候我和晓墨真是幸福透了!

“爸爸是被别人涂抹了很多层油彩的人。”晓墨看看我,“舅舅也是。”

他合上琴盖,走到窗前,怔怔想了会儿,才说:“就我个人而言,更希望爸爸能剥落这些油彩,恢复到之前‘李从嘉’的状态。”

我微微一怔。

弟弟的话让我诧异,“从嘉”是姑父最早的名字,那时候他还有强悍的大哥和众兄弟在,作为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儿子,姑父本来没什么可能继承父位。是历史给他开了个奇异荒唐的玩笑。

“那,往后呢?”我又问,“你自己呢?”

“听天由命。”

我错愕了一下:“听天由命?”

他点点头:“和老天搏斗可是很辛苦的,我不想­干­傻事。”

“想过往后没?”我又问,“姑父上次说要送你出国的,还是打算学音乐么?”

“不出国,没那个打算。”晓墨摇摇头。

看来姑父的愿望再次成空。我想了想,又说:“那……大学毕业之后找工作?”

晓墨怪得很,明明热爱的是音乐,学的却是理科,高考填志愿时非要去上什么电气工程,姑父和姑姑被他搞的没辙,姑父最后说也好,家里出个工程师也不错。

“差不多算是找工作吧。”他说着,想了想,“想跑长途运输”。

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别那么看着我嘛。”晓墨笑起来,“四个瞳仁的人,眼力好,开车正合适。”

“这理由也太混了吧!”我笑骂他,“姑父得被你给气死!”

“不会。人是由不得别人指望的。没人比我爹更明白这个道理。”晓墨想了想,“我想到处跑一跑,觉得长途运输这个,很合适我。”

我说不出话来了。

“驾驶10吨重型卡车往运京珠高速,那种感觉很不一般。”晓墨慢慢地说,“非常的……重,真正的千钧,重力压身,想想看,你是在试图把控一个无比沉重的东西。”

“可是你的钢琴怎么办?”我有点着急,“开车得把你的手给毁了!”

“如果有那个必要,也没关系。”

我糊涂了:“晓墨,你到底要­干­吗?从小到大我就没有一次搞懂过你!”

晓墨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你连你自己都搞不懂,当然就搞不懂我啦!”

他这话好像在奚落我,我有点不太高兴。

“并不仅仅为了开车,姐姐,我想,这是一种很适合写诗的生活。”晓墨用指甲咯吱咯吱挠了挠下巴,“我好像定不下来,奇怪得很,似乎我在哪里都感觉不对劲,找不到自己的所在,所以必须处在变动不居中。”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至于写诗这种话,倒不是因为弟弟知道了姑父的事情,据我所知,很早以前他就在写一些细碎的句子了。

“拐角处绿花灿烂,我的油箱。满。”他笑起来,“不是很像一首现代诗?”

拐角处绿花灿烂

我的油箱

“这么说,想当个诗人?像姑父那样的?”我问。事实上,姑父到现在早就不写词了,他转头去写别的东西了。

“现在还说不准,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慢慢说,“也许到三、四十岁才能明白呢,还是那句话,听天由命。”

关于弟弟的决定,我可不知道姑父和姑姑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早就放弃了替弟弟安排人生的打算,因为这个孩子从幼年期开始,就根本不听从任何人的安排。

“我们都得努力寻找自己的人生,但事实上我们又很难在现有的这个世界里寻找到它。姐姐,就这一点而言,我们这些古人的孩子,甚至比我们的父母更加辛苦。因为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而我们。却还不明白。”

但是,我们又不得不这么做,哪怕为之送命。

海因莱因曾说:一个人真正成年的标志,就是当他找到一个愿意去为之送命的目标之时。关于弟弟的结束语,我深深赞同他的观点。

刚才我曾经提到过,我所知道的两个家庭,全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伤痕。除了雷局长一家,另外一个。就是凌局长的家庭。

关于凌局长夫­妇­的“轶闻”,我是从父母和亲友们那儿听来的,虽然每一张嘴说的都不尽相同,但是相处这么多年,听了这么久,我也多少能够把听来的“八卦”,系统组织起来,穿缀成一张完整的图案。

据说一开始,小鹏的爸爸是凌局长参与的“古人”改造对象,虽然不是由凌局长来负责——那时候她刚刚博士毕业,在梁所长手下做助理——凌局长目睹和参与了全部的改造过程,包括手术后期,她负责监控小鹏的爸爸的康复情况。

所以最初,两个人的关系是近似“病人”与“医生”那种,一开始。小鹏的爸爸管凌局长叫“凌博士”。但是后来时间久了,他就擅作主张,不肯叫“凌博士”了,而非要喊她“小涓”。

小鹏爸爸的这种擅自改口,引起了凌局长当时的未婚夫的不满,但是一开始凌局长倒没觉得有什么,反正很多人喊她“小涓”,所长,同事们,都这么叫。

我爸说,或许她那位未婚夫一早就看出了危险所在。

总之,这就是开端:因为凌局长的宽容,那一个就更加的“得寸进尺”了。

因为需要顺利适应现代社会。所以凌局长每日要花很多时间对小鹏的爸爸进行训练,他们一开始并未做很大的指望,只希望他能正常生活下来,但是身为一个完全的现代人。他们无法想象古人适应现代社会有多么的困难。

同时在做这项工作的并不仅仅是凌局长一个,人,但是据说很明显,她是最尽心的一个,我妈开玩笑说这是女­性­独有的天­性­:就像抚养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除了护士之外,凌局长是当时工作人员里,唯一的女­性­。

我爸说这正是凌局长犯的一个“错误”,而这个浪漫的错误,也将铸就她接下来数十年漫长的情感生活。她的错误就是:轻敌。

那是接触古人尤其是刚过来的古人的现代人,普遍容易犯的一个错误。现代人会很轻易地觉得,古人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们看上去好笨。“什么都不行”。

当然,像我姑父这样的古人的确没啥好怕的,但并不是每一个古人都是李煜。

“哪怕不用像《沉默羔羊》里囚禁莱克特博士那样,将黄巢囚禁在玻璃房子里,但是至少,你得做一定程度的防护,其实最好的防护就是尽量不要去接近他。”

爸爸说这番话的时候,好像在开玩笑,但我觉得那也许并不是一个玩笑。

凌局长面对的是黄巢,是那个读过书甚至考过科举、冒着蹲大牢的风险贩卖私盐、啸聚百万大军造反、最后攻陷了长安城的黄巢。

是那个杀人如麻、巧取豪夺、经历太多人情世态而有了一肚子诡计的黄巢。

当这样一个人,经过训练基本适应了现代社会之后,如果你还拿“古人都不怎么行,所以危险不到哪里去”的眼光来看他,那你可就要吃大亏了。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一章

总而言之,当这位“冲天大将军”发现,自只的身体变回了二十多岁、丧失的生命又重新获得之后。他就定下心,仔细打量起周遭的这个世界来。

当然,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杀人了,没有军队人马在手中,也不能再做皇帝了,不过无所谓,皇帝那玩意儿之前他已经尝到了滋味,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况且能再活过来已是万幸。这些,梁所长事先都和他说清楚了。

既然活下去已经不成为问题了,按照人这种生物的“习惯”,他开始不自觉地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寻找起他感兴趣的东西来。新的世界实在太令人眼花缭乱了,实现人类欲望的途径也陡然间多了很多,好像一时间,有无数条路途铺陈在他的面前……但是那些,黄巢似乎都不是太着迷。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漂亮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就是当时还只是个普通博士生的凌局长。

那是一种心里痒痒的感觉,按照我爸的话来说,小鹏爸爸的“老毛病”又犯了,爸爸说那种老毛病。他自己也曾经有过。

“是什么毛病?”我问。

“抢。”他笑眯眯地说,“看到喜欢的,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先伸手把它抢过来再说。怎么,你不肯给?哦,那我就杀了你。

爸爸的话,让我的脊背无端冒了凉气!

小鹏爸爸知道,自己不能再以“杀人”来获得想要的东西了,但是他还有别的办法。

他开始想各种借口接近凌局长,虽然原本他们就非常接近;他用各种办法让凌局长高兴,叫她开心;他能将别人心思揣摩透,让凌局长对他产生兴趣,近而喜欢他……

他做这一切,简直是驾轻就熟——试问如果没有足够个人魅力,如果不是对人­性­有透彻的了解,他又如何能聚集那么多人来造反、打赢那些战争、甚至获得帝位?

而另一面,凌局长本身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对她而言,“改造对象”一天天有了进步,能够与人友善交流,像现代人那样进入社会……这也是她每日努力的结果,她一点都没察觉到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问题。

我妈说爱情这玩意儿一旦来了。人就瞎了,我爸说不能怪凌局长。那时候她才24岁,除了学校,哪儿都没去过。说白了就是个不经世事的女大学生,天才到了顶也只24岁,学问大那是死的,并不是人生历练。

在什么都经历过的黄巢面前。涉世未深的女学生根本就不是对手。

但是时间久了,“唐军”也出现了,他就是凌局长的那个未婚夫。

那个叫徐仲衡的男孩子,同样也是梁所长的学生,他是凌局长的同学。比她大三岁,俩人在大学里就开始谈恋爱,到了那一年,俩人差不多算是订了婚,房子买了双方家长也见了,就等着明年结婚了。

他万万没想到,未婚妻会在这个时候变心,转而去爱一个从唐朝来的草莽。

其实那时候徐博士并未有确凿的证据,他只觉得女友的表现越来越不对劲:总是在他面前提起史远征(那时候他刚改名字),连说带笑的高兴样子让他不悦,她还经常给他看史远征送给她的小巧木雕,还有漂亮的手工桃木簪,她甚至学了唐代的发式,将那根簪子Сhā了在头发上。有时候她临时取消约会,因为研究所里有事情,当然那些“事情”也是小鹏爸爸想出的诡计……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最终,徐博士决允直接去找史远征,和他谈清楚。

那是一场不知该如何定义的谈判。原本徐博士也是“改造”计划的参与人员,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研究者和实验对象的关系。

但是那个下午,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当史远征傲慢地说,他就是要的到“小涓”时,他俩,立即丧失了因研究关系造成的那条鸿沟。

他们成了情敌。

我不知道,那一刻徐博士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多少能够猜测到那种错乱与震惊!

面前这个男人,从一千多年前来现代才不过几个月,尽管表面看上去像个普通的现代青年,但是那双蛮横的眼睛,却毫无遮掩地昭示了他究竟是谁。

徐博士气得要发狂,他指责史远征不该打凌局长的主意,不仅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更因为他这种让人不齿的行为。

“除了抢人家的,你还会些什么?”,他发狂似的将杯子砸在史远征面前,“王仙芝的手下被你抢去不够。整个大唐都被你抢去还不够,你还要抢我的妻子!”

徐博士的这番话,我可是一字不拉从爸爸那儿听来的,我爸这人天生就是个说八卦的,我妈常常说他下辈子一定得去当说书先生,所以他讲这一段的时候,那种声情并茂的感觉,比我这么­干­巴巴的阐述,效果强多了。

听到徐博士砸碎杯子的时候。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但是这些话,对小鹏的爸爸可一点效果都没有。”我爸说到这儿的时候,笑起来,“现代人的这种愤怒和道德抨击,对我们这类古人而言,简直如落叶拂肩。”

我们这类古人……

这几个字嚼在我的嘴里,好像有千斤重。

然后,小鹏的爸爸就说,首先。王仙芝那个倒霉蛋的结局和他可没啥关系,其次,如果凌局长真的被他给抢到了手,就说明她真的不归徐博士,而归他。否则,连自己的妻子都看不住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现代博士与古代草莽的第一场对阵,博士铩羽而归。

爸爸后来说,他能够理解徐博士的愤怒,徐博士是那种在条条框框和各种规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好孩子,他所拥有的那些学问,根本就不足以对付一个“完全不按规矩来”的混蛋。

爸爸说“混蛋”这个词不是他加上去的,而是小鹏爸爸的自称。

“不是混蛋又是什么?”小鹏的爸爸和我爸说,“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已经死过一次的盐贩。普通话都说不囫囵,身上一文不名……刚被人家救活没多久,居然要去霸占人家的漂亮未婚妻,可不是混蛋行径又是什么呢?小涓那时候,比我在唐朝最小的女儿都还年轻七八岁。”

对这群经过改造的古人来说,表面的年轻化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虚假伪装,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事实就是:脸可以回到二十岁,但是心,回不去。

于是很快,全研究所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徐仲衡和史远征闹翻了。

很滑稽是吧?实验者和实验对象闹翻了。我爸管这个叫做“实验对象的革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终于“平等”了。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二章

两个男人的剑拔弩张让所有人知情人为之侧目,身处其中的凌局长万分尴尬,她没想到未婚夫会把事情闹这么大,甚至还摆出一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决绝表情……

而另一个,在这­鸡­飞狗跳的纷乱中。却照样悠哉游哉,根本就不管别人目光里的东西,在史远征看来,只要关键人物粱所长不将他赶出去。一切就都OK。当然就算梁所长发怒将他赶出研究所,他也不怕。

他已经不害怕任何事情、任何人了。

梁所长友­干­吗?我不由问爸爸。他难道还不知道么?

他真的不知道,我爸说,梁所长是那种根本不会关注此类事情的有缺陷的天才,对他而言,只要每天的研究任务按照计划表持续执行下去。就可以了,一旦埋头钻进他的实验室,你把面包里的|­乳­酪换成臭豆腐他都发觉不了。他的­性­命在实验室里,至于谁爱上谁,谁失恋了谁吃醋了……这些屁事儿梁所长一概不关心,也没人无聊到要去和他说这些。

于是乎,史远征继续在所里“无法无天”地追求凌局长,反正已经撕破脸了,而且现代人的尴尬在他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哪怕凌局长给他下了通牒:不许他再喊她“小涓”(这是她未婚夫的要求),不要再送她东西,不许随便和她开玩笑,不许装用功找借口、半夜捧着新华字典跑到她的房间来(凌局长后来很恼怒地发现,这家伙的文字学问比她大多了),过马路不许假装害怕故意牵她的手,也不许和她太接进……等等一系列禁令之后,史远征也依然故我。表面上看,他似乎是接受了凌局长的疏远,遵守她定下的禁令,但暗地里,他依然时不时违规“踩线”,他用这种办法来试探凌局长,若是真发怒了就退后两步,若是看起来不那么发怒嘛,嘿嘿,就再往前挪一点……

爸爸说这些的时候我笑翻了,我和爸爸说,如果有这么一个男孩子来追求我,时间长了恐怕我也会倒戈。

“当然,除非我真的不喜欢他。”我说,“真不喜欢就没法了。”

爸爸点点头:“只可惜,凌局长并不是真的‘不喜欢他’。”

而且之后徐博士所做的一切。貌似是努力挽救俩人的关系,但实质上却将女友推得越来越远……

他甚至想办法去陷害史远征。

我爸当时叹了口气,他说书生想出的办法一点都不可靠,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以黄巢非的屡考不第,才能造反成功。

徐博士所想的办法之不靠谱,连我听着都摇头,他竟让史远征在归国留学生的聚会上出丑,因为他不仅不懂英文,现代社交礼仪之类的也一概不通,更别提跳华尔兹了……

当你心怀恶意,试图去暴露他人缺点的时候,你自己不良的一面,也将暴露无遗。

还是那句话,他太小瞧史远征了,看来,怒火中烧的徐博士,真的忘记了面前这个人是谁,他以为想办法羞辱了史远征,就能够让他掂量轻重、明白自己在这个社会的不足道。从而放弃追求凌局长。

……这算什么羞辱?

连杀人放火都­干­腻了的史远征。能够被这种“羞辱”给击退?

唉。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

据说,史远征从聚会回来就一蹶不振,显得深受打击,不肯说话不肯笑,也不和大家一起玩了,之前还总是去研究人员的办公室里打牌,这之后叫他打牌他也不去了,他连食堂都不肯去了……

“啊?不肯吃东西?”我有点惊问道:“怎么那么严童啊?用沾着蛋黄酱的手和人握手,真就丢脸”

爸爸哈哈大笑:“丢脸?他要是知道‘丢脸’俩字怎么写那就好了!聚会上被人看见往西服口袋里塞鹅肝酱,他不也脸不红、心不跳的照偷不误?”

“那他不肯吃东西……”

“他不是不肯吃东西,是不肯去食堂吃东西。”爸爸眨眨眼睛,“如果凌局长自己下厨做菜,那他吃得比谁都开心。”

我也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

尽管徐博士自以为得计,但他完全没想到史远征早就看出了他的用心。于是­干­脆将计就计……

他活活把这场男欢女爱的争夺,弄成了一场人心的战争。

凌局长因为史远征受辱,和未婚夫大吵了一架,她责怪徐博士不该这么做,“这太过分了!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羞辱他?!”在她看来。史远征本来就在社会适应期。他还是个“新人”,徐博士搞的这场闹剧,使史远征对外界产生了退缩之意。大天伤害了他参与社交的积极­性­。

事情完全按照史远征的预测发展:凌局长因为此事,对徐博士的态度也冷淡了几分,本来之前他提出的那些过分要求就让她很难受,例如不许对史远征笑,不许和他说工作之外的话,出去约会的时候不许接他的电话……

凌局长本身不是受制于人的那种女­性­,不是丈夫给打造个小金笼子。就老老实实呆在里面的那种妻子,徐博士越紧张他俩的关系、对她­干­涉得越多,她就越反感对方。留学生聚会这件事,不过是凌局长忍耐了许久之后的爆发。

史远征十分冷静、十分谨慎的看着这对未婚夫­妇­日生嫌隙,想到不远的即将实现目标的将来,即便是作为一个多年来历经波折、从底层岫路爬上帝位又瞬间跌下来的人,有时他依然难免会激动到发抖。可是在冷静的大多数时候,他更明白功亏一篑这种事情又是多么常见,他曾亲见过眼看着就要成功,然后一切又都归为失败的例子。所以那段时间,他越来越小心翼翼,注意不在他人面前露出自己真正的用心。只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辜受害者,一个需要女­性­抚慰的对象,借此使凌局长放弃自己的未婚夫,转而与他产生情感的火焰一一他希望这火焰能够燃烧得既安全又持久。在这一点上,他非常清楚该怎么办。

……以上,为我个人略带文学­性­的猜测,当然这也是从我爹传播的八卦中所产生的猜测。

然而没过多久,忍耐到达极限。徐博士终于爆发了。

他向凌局长提出最后通牒:要么,立即结婚,然后离开研究所,和他一同去国外;要么,俩人分手,他离开研究所去国外。

他说他不想再看见史远征,否则他会忍不住杀了他。

我爸说其实徐博士的话说反了,事实上,是他隐约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史远征身上所散发的杀意已日渐明显,一旦徐博士真的和凌局长结婚,却还继续呆在此地的话,早晚他会被史远征给杀掉。

我打了个哆嗦!

这时我问出了一个已经想了良久的问题,我说,为什么爸爸所描述的那个年轻的史远征,和这么多年里,这男人给我的感觉,完全不是一事?

为什么我从未见过那个飞扬跳脱、热爱“乱来”的史远征?

爸爸沉吟片刻,说,那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三章

徐博士的最后通牒,不仅没有挽回这桩婚姻,反而彻底激怒了凌局长。她说她全然没有离开研究所的打算,而且她讨厌徐博士不由分说就给她定下人生轨迹,她又凭什么要按照别人的意愿来生活?哪怕他是她的丈夫那也不行!

于是,摆在这对情侣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分手。

所以直到徐博士向梁所长提出辞呈时,梁所长这才发现所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震惊得一塌糊涂!

然而尽管梁所长竭力挽留,徐博士依然不肯回头,一周之后,他离开了研究所。

在询问了各方情况,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梁所长把史远征单独找去了办公室。

他在关上门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么?”

史远征后来说,他有一种瞬间被击穿的感觉!

他甚至都不敢去直视梁所长的眼睛。那是令人心生寒意,洞悉一切的眼睛。

“徐仲衡走了,今天早上走的。”梁所长坐回到办公桌后,他抬起头望着史远征,“恭喜,你的目的达到,小涓已经被你弄到手了,当然,发生了的事情,我再追究已经没用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被梁所长这么一问,史远征就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过今后该怎么办。那个领域对他而言是一片空白,他似乎只是把目标定在“把这个女人弄到手”这一点上。

然后,梁所长看着他,那种表情是一副“意料之中”却又带点恶毒的感觉。

“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觉得好烦、不想去考虑,所以随便怎么办都好,直到下一个目标出现,然后就再去不管不顾地追逐?”梁所长说到这儿,轻轻拍了一下手掌,“哦!明白了!原来凌涓在你心里,只不过是第二座‘长安城’!喏,真了不起!你现在又把它攻陷下来了,不过你懒得往深里想。到手就行,何必珍惜?管它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只需志得意满地享受争抢到手的快乐就可以了,等它变得不合心意了,就再去找下一个目标好了,反正这种事情是你­干­惯了的,根本就不用细想。对不对?”

史远征瞠目结舌地望着梁所长!

他完全说中了他的心!

很多年之后,史远征才明白。原来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个一无所知的现代人。

梁毅也是个古人,曾常年生活在宫廷里的古人,熟知宫闱争斗、明白帝心叵测、带过兵,甚至目睹父亲弃权多年的古人……史远征能够迷惑单纯晚熟的现代人的那些伎俩,到了他这儿,统统失效。

惊慌失措中,史远征这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他一度以为,大家已经忘记了他是谁,就像徐博士,根本没有对他真实的过去给予足够重视,他们以为那只是写在历史书上的一页纸,仅此而已。

包括凌局长,也被他年轻热情的外表给欺骗了,忘记了他究竟是谁。

事实上谁都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改变,内里,丝毫未变。

他依然是那个为了达到私人目的而不顾一切的盐贩子,那个罔顾他人­性­命的草莽,那个对“规则”充满了嘲弄,甚至要去恶意践踏的叛军头子……他的身体痊愈了,但是他的心,没有痊愈。

史远征很清楚,只有伪装出痊愈的样子,只有他表现出彻底放弃过去的姿态,才可能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再度抢到他看中的东西,或者,人。

然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忘记他是谁,也始终没有被他给欺骗。

那个人就是梁所长。

……丧魂落魄地从办公室出来,史远征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从来就没人和他说过这些,也许之前曾有人看出来了,但没人敢和他说这些,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指出这一点,而他自己,也从来未曾发现过这一点。

他从来没有珍惜过到手的东西:抢掠过的城池是如此,百姓是如此。长安亦是如此。

……凌涓,也将会如此。

当然,徐仲衡有他不足的一面,但他至少认真考虑过自己和凌涓的未来,他希望能够筑建一个美满的家庭。和凌涓俩人幸福地生活下去。

然而,史远征却连这种想法都没有。

他从未有过什么长远的打算。对组建家庭、正常生活也毫无概念,如果凌涓此刻提出结婚的要求,他恐怕还会感到困惑,现代婚姻对他这个劫掠过无数美女的唐朝土匪而言,根本就是一桩玩笑。

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追逐目标,仅此而已。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唐朝了,如今他周围的人群,也已经不是那群亡命之徒了。某些全然不同的东西正渗透进他的人生。

他在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状态下。出现了变化……

他生平头一次,开始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反省起自己的过去来。

史远征的突然沉默,引起了凌局长的注意,她去问梁所长,究竟和史远征谈了些什么。

梁所长说没谈什么,只是让他看清现实而已。梁所长还说,小徐是负气出走的,他建议她重新考虑一下。试着和未婚夫和好。

梁所长说的这番话引起了凌局长的不满,她觉得老师不该­干­涉自己的情感生活,她和谁分手和谁在一起,是她自己的事。

梁所长说,没错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但如果把史远征搅进来,那就是梁所长他的事情了。

凌局长在这一通对谈里,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她质问老师是否对史远征不满,她觉得他已经很努力了,进步已经很大了,但是梁所长却始终对他报以轻视的态度,这很不应当。

既然学生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梁所长也就不再隐瞒自己的态度,他明确提出,要凌局长立即和史远征分手。

凌局长在沉默良久之后,说。不。

据我爸说,那是凌局长第一次顶撞自己的老师,一向她都是很乖的,是那种将梁所长当作人生楷模的学生,她希望未来自己能够成为他那样出­色­的科学工作者。多年来,凌局长始终一丝不芶地以理智计划着自己的人生,希望它变得更加有效率、更加符合优良的标准。

听到这儿,我忽然,产生了困惑。

人生这玩意儿,真的就有优劣之分么?

我看过太多的人,他们过度追求优良,最后反而落入“不够优良”的泥绰。至少凌局长之后真正的人生。恐怕就不能够被24岁的她评定为“优良”。

也许,越是“一丝不芶”,情感就越容易失控,用绳子把自己勒得太紧的人,也更容易把绳子弄断。

总之从外人眼光来看,史远征给凌局长造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她完全对他着了迷,甚至连一向尊重的老师都不能动摇她丝毫。

梁所长,头一次为了这种“男女屁事儿”而烦恼,他觉得明明是很简单的逻辑,怎么到了自己的学生这儿。就讲不通了呢?我爸说梁所长什么都搞得明白,什么都看得通透。唯独在男女情爱这一块,智商就立马下降为零。

我爸还开玩笑说下辈子梁所长肯定是个情种,不然他无法弥补这辈子从来不碰的“功课”。

我妈和我,听到我爹把“情种”二字和梁所长联系到一起,不约而同搓了搓胳膊,因为那上面出现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凌局长不肯分手,一定要和小鹏爸爸在一起,梁所长又该怎么办?”我问,“这种事情他又不能强迫,又不是过去,捆起来塞进花轿就了事的。”

“所以他就想了一个办法。”我妈慢条斯理地说,“不过那个办法嘛………有点缺德。”

“缺德?”

“说的对!缺德,太缺德了。简直就是缺德带冒烟!”我爸在一旁加重语气,“所以后来凌局长发那么大脾气,始终不肯原谅所长是有道理的。所长他完全是罪有应得!”

他俩一唱一和,把我弄得更加好奇。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爹也跟着激动?梁所长到底­干­了什么,要被人用“缺德”来形容?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梁所长像个小孩子。

是的,他十分聪颖,百分明智。万分机警,也不是那种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nerd(呆子的意思),很多事情,他看得比一般人都更透彻深入。

尽管如此,也无法改变他­性­格里。有不成熟的部分这一事实。

如果你曾经仔细观察过小孩子。那你就会知道,有时小孩子想出的整蛊办法,让成年人都惊惧咂舌。虽然这办法往往正中核心、无比有效。

梁所长所想出的办法,就是如此。它几乎当场见效,也险些达到了目的。

但是它所造成的伤害,却深远到让那两个人背负了终生……

但是这办法说起来,却十分简单:粱所长让凌局长和史远征去往古代,弥补一个时空屏蔽的微小漏洞。

是因为凌局长一直在说,应该让史远征也负责一点工作项目,让他自食其力,获得生存的资本。梁所长这才顺着这根竹竿爬,想出了这个办法。

那段时期,时空屏蔽的修复工作还在试验阶段,一切都还在尝试着来。而且这个漏洞并不大,甚至暂时可以忽视过去。

但是梁所长将这项修补任务交给了凌局长,他叫她带着史远征去往某岫时间某一地点,修补那个漏洞。

那个时间,在唐朝末期,那个的点。在长安。

据说凌局长从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有些不妥,因为那正是黄巢刚刚败亡的阶段,她觉得梁所长的葫芦里有药,但她还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药。

然而等到他们俩真的到了那个时间,站在了那个经纬度之上时,凌局长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她完全明白了梁所长的用意!

不,那并不是什么两军交战的危险战场,也不是黄巢的部下满街屠杀百姓的可怕时期,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刑场。除了受刑的“犯人们”,其他全都是围观百姓。

凌局长和小鹏的爸爸,就混在那一群围观百姓之中。

那就是梁所长真正的用意,他要让他们俩,亲眼目睹一场行刑。

那本来是史远征根本不可能目睹到的事情,因为那时候他在历史上已经“死亡”了,而梁所长却特意将他送至自己“死”后的某个时间点。让他亲见自己本不可能看见的一个场面。

关于那场行刑,北宋的史学家司马光在他的巨著《资治通鉴》里,曾经详细地记录下了全部过程,你可以在《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中。寻找到这一段记录:

秋,七月,壬午,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楼受之。宣问姬妾:“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其居首者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挑,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上不复问,皆戮之于市。人争与之酒,其馀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如果用白话来解释一下,就是说,黄巢败亡之后,他的姬妾都被唐军给俘获,唐僖宗审问这些姬妾,他说,你们都是贵族宗室的儿女,你们的父辈世世代代受朝廷恩惠。怎么黄巢这个叛军头子一进长安城,你们就成了他的姬妾?

跪在最前面的女子则回答:国家百万大军都保不住自己的祖宗牌位。连皇帝都丢下百姓跑去了四川。怎么能责怪我们这些女子跟从贼人?

她的回答激怒了唐僖宗,他下令将这些女孩全部斩杀,刀斧手们可怜她们无辜送命,纷纷拿来药酒给她们喝,让她们在昏迷中就刑。其余女孩子喝了药酒,哭着昏迷过去。就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被砍掉了头颅。唯独那个回答唐僖宗问话的女孩子,不哭,也不喝药酒,神­色­肃然。从容就刑。

凌局长和她的男友,亲眼目睹的就是这样一场行刑。

然后……

然后,从唐朝回来,史远征就彻底垮了。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四章

当时,爸爸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讲了。

我猜想,那是因为史远征的境遇,引起了他对他自己过去的回忆,因为他的那段糟糕的过去,比小鹏的爸爸好不到哪里去。

对付一个人最残忍的手段,就是找一面镜子来,让他清清楚楚看见他自己,看清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虽然爸妈不肯往下讲了,我依然能够从亲戚朋友那儿听到后续,当然,那也是我经过多年琐碎的片段组织,才使接下来的故事,呈现出它的原貌。

其实起初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一次目睹行刑,会给小鹏的爸爸造成这么大的冲击,以至于他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法恢复到刚开始那种粗野放纵、蛮横无忌的状态了呢?

按理说他看杀人看多了,不,哪怕亲手杀人他都­干­惯了,单单是姬妾家眷们被杀,又怎么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打击?依照常理推测,他应该耸耸肩,说几句“天命如此、红颜早丧”之类的狗屁废话,然后把这次经历抛诸脑后才对,那才是他“黄王”应该­干­的事儿。

后来时间久了,我才渐渐明白了这里面的缘故:很简单,他多年来的防御工事已经崩塌了,甚至从移出唐朝的那一天开始,它就在逐渐风化。

是粱所长那番话,把他的人生基石给一下子彻底凿穿,他那简单的几句质问,将史远征坚信了一辈子的人生信条,变成了可笑的猴把戏,让他突然间,瞥见了自己数十载的荒唐……

他是在从未有过的混乱、困惑与自我质疑中,受到的那一击。

更重要的是,我到后来才得知,那个质问唐僖宗的女孩子,在史远征过去的人生中,也曾留下过不可磨灭的痕迹………

据说,她是李唐宗室之女,皇族之后,原本已经定亲,就等着到时候出嫁。

和女孩家定亲的是一户高门望族,女孩的父亲虽然身为王族一员,却也为能够攀上士族而兴奋。

然而就在等待婚娶的当口,黄巢的军队攻陷了长安城,为准备婚事没来得及逃走的女孩一家,全都被俘获,甚至包括她的未婚夫婿一家,也落在了起义军的手里。女孩是和一大群同她一样具有宗室身世的女­性­一起,被送到黄巢面前的。而她因为姿­色­绝美被率先挑中。至此,她的家族­性­命也得以保全。

但是被宠幸的女孩却从来不露出高兴的表情,永远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她的冷淡引起了黄巢的注意,打听了一下之后,他才得知这女孩子的事情。

于是,黄巢就向她承诺说,只要她对自己亲热一点,那么他就释放她的未婚夫婿和他的父亲。

否则,他就下令杀掉他们。女孩在思索了几天之后,终于改变了态度。

我常常想,女孩为什么要改变态度。她本来是个烈­性­女子,这一点从最后的结局就能看出来,虽然对方是她的大婿和公公,但这桩婚事是她父亲安排的,比起她本身的生活幸福,父母所看重的恐怕更多的是对方的门第。尽管要嫁入名门望族,可是实际上两个未婚男女,恐怕没有多少真情实感。而此刻要她面对的,却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草莽,要她这样一个皇族女,放下尊严,转而曲意逢迎一个土匪头子,应该是比死还难受的一件事。

但是她真的做到了,她真的变得热情而温柔,像其他那些害怕触怒黄巢的女­性­一样,她放弃了之前一度死抓着不松手的冰冷和矜持。

她真的就那么爱自己的夫婿和婆家么?还是她终于累了,想丢弃尊严,活得轻松一点?

恐怕都不是,她是为了挽救那两条­性­命。

她的转变,让黄巢非常高兴,他觉得自己又征服了一个女­性­,本来她是那样美丽倨傲,像冰山一样不可触及,可是如今,也照样对他低头,甘愿做他的姬妾之一了。

于是,在宠了这女孩一段时日之后,黄巢就对她失去了兴趣。

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宫里送进来的女人成百上千,总是有不同的风格来吸引黄巢的口味,再如何漂亮,对黄巢而言,丧失了挑战­性­也就同时丧失了魅力。

没过多久,他就将她抛诸脑后,包括他对她的承诺。

是又过了一段时日,经由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黄巢才得知,那女孩的未婚夫婿以及他的父亲,被酒醉的部下毫无理由地杀害,尸首就扔在街头,无人收拾。

那只是当时的千万桩惨剧之一,在人命如草芥的唐末,皇室之后、山东士族……这些虚幻的名头,甚至还不如一把自保的柴刀。

得知这件事的黄巢,心里有一点点后悔,他觉得自己食言了,是他亲口答应了那女孩,要保住她未婚夫的­性­命的,现在他并未做到这一点。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黄巢想,反正部下们胡来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哪一天他们不斩杀三、五个皇族来泄愤?他无法管束这些部下,所以就只有由着他们去。

幸好他也不再爱她了,他是食言了,那就不再去见她就好了。

他的确再未去见她,直到……

直到看见她的头颅,被一刀斩落在地。

仅仅作为千年后的旁观者,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依然感到心酸。而作为当事人的史远征,想必所受的冲击,要比我这种外人更加严重千百倍。

他明明应该兑现承诺,救出女孩的夫婿和公公,他明明可以将这对未婚男女送出长安城,让他们继续和他无关的人生。如果一开始舍不得,那后来没了兴趣,也总可以放手的。

他明明可以挽救她的生命,但他没有那么做,只是因为他“懒得那么做”。

他曾失信于天下,现在他又失信于她。

他是个守不住任何承诺的男人。

还是那句话,他根本就不珍惜到手的任何东西,也根本就没有为将来而认真做一番考虑。

于是,在漫长的沉默消沉之后,史远征提出了两个要求:一,和凌涓分手;二,希望所里将自己送回唐朝——后者说白了,就是自投死路。

那段时间,史远征的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几乎要把女友逼疯,她整夜哭泣,求他不要总想着寻死,她求他从死胡同里出来,尽量想想未来,想想他们俩的未来。她也不答应和他分手,她说她不管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总之,她要和他在一起。但是凌局长的恳求没什么效果,也难怪,小鹏爸爸那时候的自我价值感已经降低为零,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他觉得自己早就该死掉了,最好死在唐朝,再多活一天都是不应该。

他甚至和凌局长说,分手是为了她好,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给身边的人带来过什么幸福,和他在一起就只会倒霉,不停地倒霉,他就是个毁人不倦的混蛋。到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她了,所以他不能再把这唯一的珍宝给毁掉,否则他还不如立即死去。

史远征的痛苦引发了凌局长的痛苦,到最后,年轻的她竟然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梁所长,要不是梁所长想出这么毒的计策伤害他们,她本来可以和史远征开始幸福生活的。

然后,凌局长就去找梁所长,她对梁所长说,她要和史远征结婚。据说梁所长简直像看滑稽影片一样看着她!

“结婚?”他说,“你疯了?!和一个唐朝人结婚?!而且还是个杀人如麻的草莽!”

可这愤怒的年轻姑娘才不管什么杀人如麻什么草莽,她就是要和史远征结婚,这也是她当时所能想出来的唯一的办法,她希望能用婚姻,把已经散了架的史远征给重新绑起来。

本来结婚这事儿,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儿,凌局长要不要和史远征结婚,都在她自己,但是落实到手续问题,就不是他俩自己的事儿了。

史远征在现代社会,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本来梁所长打算等他完全适应了,再给他办理这一系列手续,但后来因为他的行为触怒了梁所长,他索­性­将这些全都停滞了下来,“至于到底什么时候给他身份证,得看他今后的表现”。

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明,就没法去民政局结婚,当时还在改革开放初期,那个年代还不像如今,不结婚,同居照样没问题,那时候没有一个具体身份、没有一个踏实的“单位”,人在社会上简直是寸步难行

所以,摆在凌局长面前最大的难题,就是要给史远征搞到这个身份。

但她同时也知道,只要梁所长不松口,史远征是没法弄到合法身份的,他们的婚姻也将变成镜花水月。

梁所长以为,只要自己不在这一点上退步,那么学生就没有办法达到目的,但他完全没想到,一个月以后,凌局长又找上了门,这一次,她带来了一份身体检查。

“我怀孕了。”她说,“所长,请你批准我和史远征结婚。”

凌局长带来的那份检查报告像个重型炸弹!

梁所长气得要发疯!他说凌局长丧失了理智,他还说到底是什么让你昏了脑子、­干­出这种事情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么?你在断送你自己的一生!

可是凌局长说,她断送她的一生那是她自己的事儿,和梁所长可没半点­干­系,总之现在不能把史远征送回唐朝,不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爸爸了,而且也必须立即给他一个身份,否则这孩子就成了私生子——著名归国学者梁毅的弟子未婚先孕,生了个唐朝人的孩子,这种丑闻传出去,恐怕与所长也不是那么好听的。

梁所长被激怒了,他甚至怀疑怀孕什么的是凌局长自己搞的鬼,那份检查报告根本就是伪造,梁所长找来了所里附属医院的大夫,重新给凌局长做检查。

检查报告出来了,凌局长的确怀孕了。

当时,梁所长盯着那份报告,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但是看着看着,他就发觉不太对劲,按照怀孕日期推算,凌局长是在临近徐博士走的那段时间受孕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她怀孕时,徐博士还没走。

发觉这一点之后,梁所长自以为抓到了关键,他笑起来。

他说,小涓,你想拿徐仲衡的孩子来骗我么?如果你怀孕了,最好还是早点通知小徐,让他回所里来。

唔,我觉得,梁所长这种思维,充分诠释了四个字:自欺欺人。

他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丰出这种事情来,所以他那­精­密的头脑,迅速给他找了个合理的解释。

尽管傻子都看得出来,那解释纯粹是胡说八道。

然后凌局长就苦笑起来。她说这孩子和徐仲衡没有半点关系,因为徐仲衡从来没有碰过她。

凌局长的话,打破了梁所长自以为是的设想。

他像毒蛇一样盯着凌局长,说:“这么说,小徐还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和那家伙搞到一起?你竟忘了他是谁?你竟然肯为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的男人躺下?”

梁所长这话说得难听极了,甚至他当时的语调也带着类似金属刮过的刺耳声,那是让人不舒服到极点的一种感觉。

“哦,这您可说错了。”凌局长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轻快,她的脸上浮现出快乐的微笑,“那次,是我引诱的他。

办公室里,静得像坟墓!

也许你会吃惊,为什么我这个晚辈,竟然连这么难以启齿的细节都知道,不能怪我,因为当时在场的不止梁所长和凌局长,还有送来医检报告的两个医生,甚至他们都没关上办公室的门,激烈的争执声连走廊上都听得见……

我想,凌局长是故意的。

她很快乐地看见自己的老师受伤,被她的话给戳伤,就像始终乖乖听话的女孩子,头一次坚持自己的意愿,狠狠和父母大吵之后,眼看着对方被气得发抖的那种恶毒的快乐。

我甚至都怀疑她的那句话里有多少真实成分,因为很明显,凌局长已经不是在阐述事实了,她只是想回击,想狠狠报复那个伤害了她和她丈夫的人。

梁所长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样,怔怔盯着自己的学生!

他一直当她是个纯洁­干­净、自律严谨的好姑娘,谁想到一夜之间,她竟然变成了一个毫无廉耻、丧失了底线的浪荡汝。

多年来,他们像真正的父女那样亲近,彼此信任,但是谁也没想到最终两个人的关系,竟然变得这么尴尬,以至于要用互相刺伤来维系。

我想,那也是凌局长第一次尝到那种快乐:践踏一切既定境则的快乐。

是史远征改变了她,是他的“乱来”,让她察觉到之前自己循规蹈矩的乏味,尽管无比抗拒这种“乱来”,但是凌局长仍然深深被他吸引……

所以后来,我也常常想,到底为什么后来凌局长要和小鹏的爸爸离婚,难道真的是因为她说的那个理由,“自己在不断衰老”么?她明明就知道小鹏的爸爸不在乎那个。

也许是因为,她一天天失望地发现:那个被改造“好”的史远征,他身上,千年前的尖刺,已经被如今这个麻木的时代给彻底磨钝,从而丧失了早年那种蛮横放肆的动人魅力。他再也无法随意打破规矩,反而为了遵守规矩,不得不畏手畏脚。于是,史远征越融入现代社会,越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升迁赚钱,他的那种原始魅力就越浅越淡,尽管这一度是这对夫妻所共同希望看到的结果。

凌局长的理智想要的是一个健全的现代人,一个能够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普通男人;可她的情感想要的,却是那个粗野乱来、不在乎一切既定规则的唐朝草莽。就像之前,她的理智明白徐仲衡才是合适的丈夫人选,但是最终,她却去了史远征的怀抱。

世上,不存在什么真正“理智”的人,掌管情绪的眼窝前额叶皮层如果妥损,这个人并不会变得无比理智聪明,他只会眼瞅着生活分崩离析,呆坐友地上不知所措。

因为,他没有“情感”,那才是人类进行一切选择判断的基石。

在人这种生物的活动中,理智从来就未真正战胜过情感,过去不会,未来,也同样不会。

……于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梁所长慢慢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

他的学生,依然站在他面前,她叉着腰,高昂着头,神情骄傲得像个亚马逊女战士。

最终,梁所长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颓丧地挥了挥手,吐出两个字:出去。

一周之后,凌局长拽着当天刚刚获得新身份的史远征,去了民政局。

梁所长和凌局长之间的龃龉,持续了将近一年,一直到史云鹏诞生,俩人才算勉强和好,但是那之后,他们师徒,就再也无法回到最初那种毫无嫌隙的状态里了。

而史远征的状态,也是在儿子诞生之后才出现的好转,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毫无价值:有一个爱他的女人希望能和他一同生活,有一个他亲生的孩子希望能被他抚育。这些都是绳索,将险些坠入绝望深渊的他,给一点点拉了出来。

当然他的儿子后来闯下那么大的祸,几乎将他再度推进旧日的深渊……那就是后话了。

只是,当我知晓了一切之后,当我再度于亲友聚会中看见那男人时,我这才惊讶地发现了那些隐藏在细微痕迹中的沧桑。他的确不年轻了,不,我说的并不是­肉­体,而是,他的周身上下,早已丧失了昔日传说中“冲天大将军”的光彩,那种因为愤怒而令人眩目的华丽光彩。

这么多年来,他挣扎得太久,太疲倦,甚至都已经遗忘了挣扎本身的意义。

于是,在岁月漫长的洗磨中,他就逐渐变成一个温和、沉静而倦怠的普通中年人了。

《附录》

BGM:苏芮《爱过就是完全》。

苏芮是那种流行于上个世纪的、早已不年轻的老牌女歌手,倒是很适合凌涓,而且歌词很好。另外还有伦永亮的版本,那是男歌手的另一种风味了,两者搜狗都可以找到,请各位依自己口味选择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五章

比起史迄征夫­妇­的浪漫爱情故事,我爸和我妈的过去,简直没啥浪漫可言,按照他们共同的说法,就是每天每天在一个办公室上班,后来觉得彼此都还看着顺眼,又都老大不小的了,俩人权衡利害之后,就在一起了。

没劲,简直没劲死了!

而且我觉得他们的这种“没劲”,甚至都传染了姑姑和姑父,想想看。那两个人在历史里,都是多么传奇的人物啊!

……怎么到现代社会一结婚。就全变得只知道油盐酱醋,一点都不浪漫了呢?

按照我爸的话来说,要是浪漫得连油盐酱醋都不知道了,那就­干­脆别活了,吃风喝烟当神仙得了。

那才是活脱脱的“神仙眷侣”呢!

不过偶尔,我仍旧可以在日日的油盐酱醋里,瞥见那么一丁点儿浪漫的痕迹,我是说,姑姑和姑父。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姑姑已经过了四十岁了。但我依然喊她“小姑姑”,她也从一开始的横眉怒对,慢慢变习惯,到最后,索­性­就随我去了。

如我一开始预料的那样,姑姑对她的年龄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虽然她也和其他中年女­性­一样,爱买化妆品爱上美容院,可说到底,她并不像那些神经紧张、生怕丈夫觉得自己衰老的女­性­那样,每天对着镜子计较自己多长出的那道鱼尾纹。

拿我姑姑的话,长皱纹的最佳途径就是紧张与发愁,她说她又不是傻子。

但我爸就管姑姑叫“傻大姐”,我爸说姑姑要个一缺心眼,尽在人跟前乱说话。

我爸这么说是有证据的。

几年前,有一次姑姑叫我爸陪她去买东西,那是临近过年的阶段,姑父照常加班没时间,姑姑在商场买了太多年货,一个人搬不回来,于是打电话叫爸爸开车去接她。

把年货搬上了车,姑姑又提议去吃东西,她说附近新开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好吃得不得了,既然弟弟辛苦来帮她,她就酬劳弟弟一番,她说她请客。

然而那天等俩人回到家,我却看见爸爸的表情,活像是在和谁发脾气。

“以后再不和你出去了!给我一万块我也不去!”爸爸气得要发火,姑姑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原来那天在餐厅里,姑姑遇到了大学同学,因为也是学绘画的,那一位毕业之后去了法国,十多年没有回来,这次回国探亲,谁知这么巧就遇到了姑姑。

因为爸爸在旁边,所以人家必然的问起这是谁。

姑姑说,这是她弟弟。

从样貌上判断,爸爸看起来比姑姑要年轻十多岁,所以对方很是诧异。

“总听你说有个弟弟,一直没见着,没想到你弟弟这么年轻啊!”

然后接下来,按照我爸的说法。姑姑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她说我爸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本来父母已经不想再要孩子了,那俩不知哪根神经错了,非要再生一个,结果为这个‘老儿子’违反国策,父母的工资当年被下调了两级,全厂通报批评……饶是如此。弟弟也还是全家最受宠的那个。计划经济时候的蛋啊­肉­啊­奶­粉啊什么的,多难弄到啊,都供给了他一个人,她和俩哥哥就在一边眼馋,就是因为小时候根基打得好,弟弟才长得这么水灵这么帅。姑姑还谈起在粮票取消的最后阶段,她偷了家里的全国粮票去换­肉­包子,然后和弟弟分的事情。

不消说,我爸坐在旁边听他姐姐这一通胡编乱造,气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幸好那同学被提起幼年的事情也来了兴致,她信以为真,完全投入到姑姑的话里,没有注意到我爸在旁边要杀人的表情。

出来餐厅,我爸就发了火,他说姑姑那说的都是些什么啊!瞎编些身世给人听就那么好玩么?可姑姑却撇撇嘴说不然怎么办?难道还真和人家说他们是鲜卑慕容氏?那样听起来才更像“瞎编”吧?

后来我爸说,姑姑在编瞎话唬人这方面,有无人能及的天分。

只是我想,也许姑姑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希望自己出生在一个普通正常的家庭,有为儿女­操­劳的父母。有背着书包,每天在职工宿舍门口玩陀螺的哥哥和弟弟……

但是她真正拥有的,却是把她送进敌人后宫的父亲,郁郁而终的母亲。以及,为皇位自相残杀的手足。

我觉得,姑姑现在能变得这么快活,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姑父身上。

可是,她究竟是怎样看自己丈夫的呢?尤其是,如今这个看上去比她年轻十多岁的丈夫。

拿我姑姑的话来说,姑父于她。更像是个掌座子的。

“就像刚开始学自行车的时候。有个人必须帮你掌控着后座,使自行车不会歪倒。”姑姑想了想,说。“你姑父对我而言,就像个掌着后座的人。”

姑姑还说,最初是我爸爸替她掌着车后座,可惜弟弟就是弟弟,总还是靠不住,结果就把她给摔到路边沟里去了。

“摔了个鼻青脸肿。”姑姑哈哈大笑,“后来,是你姑父把我从沟里拽出来,扶稳自行车,我才能接着练习。”

“那么现在呢?”我又问。

“现在我已经学会骑车了,所以就用不着他再替我掌着后座了。”姑姑说到这儿,收起笑容,像是沉思般地说,“早晚,我得一个人骑这辆车,这是肯定的,谁也别想一辈子靠人家掌着后座。那样就永远都学不会骑车。”

我多少明白了姑姑的意思。

“再说两个人一块儿骑脚踏车,比一个人骑车另一个气喘吁吁帮忙。可要好玩多了!”姑姑说。

我不知道一块儿骑车是什么感觉,但我见过他们全作的作品,姑姑的画,配上姑父的一首《踏莎行》,在画展上获得了相当高的评论,最有趣的是,评论报刊说画上题的词,颇有五代后主之风,但是模仿的太甚,后主味儿太浓,反而丧失了自己的风格云云……

姑姑给我看那篇报道,我们俩都乐得要死,姑父后悔不已,说再这么下丢,业界都得说姑姑有个专门学李煜的丈夫,那可就太倒霉了。

姑姑说没关系,她以前听过一个笑话,说卓别林匿名去参加“模仿卓别林大赛”,只得了个第二名。

在我看来,姑父似乎不怎么写词了,也许他私下还在写着玩,但他再不肯拿出来给人看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写了,他很严肃地说因为他找到了更加“伟大”的事业:他决意要写小说,所以放弃诗歌。

如果你看过他的那些“伟大”的小说,你恐怕会有吐血的感觉。

姑父的那些小说,里面尽是些杀人狂呀吸血鬼呀僵尸呀这种吓死人的东西,他当初在网上连载得倒是挺红火,好些人都追,姑姑喜欢这种东西,姑父起初是专门写这种东西给他妻子看的,并不是为了赚钱和名声,后来局里其他人知道了姑父在写恐怖小说,就都追着要看。

在这一批亲友读者群里,姑父奠定了他的“目标读者群”,他写东西并不快,那种仔细程度活像他当年写词、推敲字句那样。不过稿子一出来,他会先给大约三到四个目标读者阅读,检查问题所在,然后再进行修改。

早期姑父的目标读者是:姑姑。我爸,卫叔叔,于凯叔叔。

和越来越铁杆死忠的其他三个不同。我爸没多久就退出这个目标读者群了,他实在受不了他姐夫的恐怖故事,还说再这么发展下去,姑父搞不好会二度进入文学史——就以他那些能活活吓死人的作品。

我爸说的“活活吓死人”,并不夸张。姑父的恐怖小说和一般的不同,他的文学造诣决定了他的文字质量,普通作者用一个词,能达到百分之60的恐怖度,到了他这儿,选用另一个更合适的词,能把恐怖程度提高到百分之90。而且他在关键时刻的行文,特别有讲究,没有经验的作者,会因凌乱的行文破坏阅读效果,越使劲,反而越让读者“出戏”,姑父就特别会调整行文,他的文章结构原本就十分严密,逻辑推理方面不会感觉有漏洞,而且他比一般的作者更懂得“人情”,知道真正能触动读者的究竟是什么,他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妙,使之烘托情节气氛,达到最大的“吓人”效果——唉。所以你看,这个人前半辈子的天赋全都用在怎么让人发愁上,他现在的天赋,就全都用在怎么让人害怕上了。

姑父的作品里(我是指恐怖作品),我记得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篇关于开膛手杰克的故事,我是白天上课时,躲在抽屉里用手机偷偷看的,大太阳的四月天气,身边都是老师同学,我竟然还看得浑身发冷,恨不的尖叫着扔下手机冲出教室!这本书后来出版了,同学爱得不得了,知道我是作者的侄女之后,特意央告我找姑父签名。后来我和姑父说起这篇故事,说几乎可以和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案》相媲美。姑父听了万分得意,他说这是他和我姑姑讨论了很多个晚上想出来的,后来讲给晓墨听,吓得那个总是出门打架的小家伙好几天不敢再乱来。

……他到底是写词的天才,还是写恐怖小说的天才?问题是,他到底哪里想出来那么多吓死人的故事?!构思这些恐怖的情节时,他难道一丁点儿也不害怕么?

我这么问姑父,姑父说他也害怕呀,一到夜里,他的脑子里装的全都是这些玩意儿,但是越害怕他就越要把它写下来,这样,让大家陪着他一块儿害怕,听见四下里“哇哇哇”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他自己就不那么害怕了。

……我承认,姑父的这种说法有点欠揍。

人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但是从“士大夫词”到“斯蒂芬金”,这又是怎样一种诡异的转变呢?后来我爸说,小杨叔叔得知我姑父竟然放弃写词、转头去写“不入流”的恐怖小说之后,气得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唔,所以我还是决定,不把姑父在网上的常用ID告诉你们。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六章

然而死亡,仍然登场了。

就在我知晓真相后的第二年,爷爷过世了。

他当时在外地出席一个技术­性­的全国会议,途中觉得有些胸闷,同行的朋友以为是车内空调效果太差,让他换到了后面人少靠窗的位置。

十几分钟之后,目的地会场到了,他们这才发现,爷爷停止了呼吸。

爷爷的后事是爸妈办的,除了我们家,他没有别的亲人。去爷爷家清理遗物时,我和爸爸发现了一个锁着的柜子,爸爸想办法把那锁撬开。看见了柜子里锁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老式的保温瓶。瓶身有一圈烫金的字:白起同志光荣退休。

那个保温瓶不是高档货,几乎不值钱,当旧货拿去卖都没人乐意收。

但是爷爷竞然把它当宝贝,他把它锁在柜子里这么多年………

爷爷的去世,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古人的第一起现代死亡案例”。如果这里面,不包括早已失踪的梁所长的话。

是的,他“又”失踪了,而且在我和晓墨看来,这是他彻底的真正的失踪,梁所长再不会回来了。

他把他的电脑完全清零,开机之后只能看见一个咧着嘴傻笑的娃娃脸。那娃娃脸说:我回去了,找我爸去。

那年我上高一。

梁所长究竟去了何处,无人知晓。也许他真的回秦朝了,找他爹秦始皇去了,也许他终于“安了天命”,顺着历史上扶苏公子的发展,自寻死路去了——一但这是我们全体人员都不同意的看法。

也许他真的找到了他爹,然后。按照他自己曾经发下的宏愿,“绑架”了他爹,把始皇帝带出了秦朝,再随便拿什么东西填塞了那一车鱼。

也许,他们父子正在历史长河的某一个点,猫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也许就在这一刻,伟大的始皇帝正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儿子的喋喋不休……如果真是那样,我会深深同情他。

但是我家的整体氛围变化,却起源于一件非常微小的事情。

在这一批古人圈子里,曾经有一个保持了很多年的习惯: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人找我妈挑战剑法。

妈妈和我从春秋年间回来,作为历史上知名的“越女剑”,我妈受到了全局上下普遍的关注,当然能使刀使枪的并不多,姑父那样的自不会找我妈讨教,可是我爸当时手下的那批年轻战士们,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按照他们的说法,怎么也不能白白放过“队有资源”——队长家有的资源。

时间长了,此事渐渐就形成了一种默认的约定,隔开一段时间,控制组里就会有自觉得练得不错的。来找我妈挑战,期待能打败我妈。

打败了我妈,就是打败了传说中的“越女剑”,这是多么光荣的事!

第一个找我妈挑战的就是小扬叔叔。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什么都喜欢闯一闯。但是接连三次的挑战失败。终于让小杨叔叔死了这份心,一度他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苦练得不到成效,后来他就释然了:“反正连我们队长都打不过他老婆,我着啥急?”

顺便说一句,好多年后我爸调去了总参,小杨叔叔接替了他在控制组里的位置。但是这位“杨队长”有一个怪癖,去古代出差之前要查看详细的名单,不是队员名单,而是即将去的那个时代,有可能接触到的古人的名单。

如果那里面有姓杨的,他就会尽量避开这次行动。

……自从杨国忠和杨坚先后死在他手上,小杨叔叔就再也不敢去古代接触同姓本家了。

后来,这种原本是私下里的、小范围的挑战,逐渐成为了一种规模。有了固定的时间和场地。几年之后,连国家武术队和部队上的人。都慕名来找我妈挑战了。

但是,没有人取得过成功。

不过详细来说,曾经有两个人险些取得了成功,一个是我爹,另一个则是姗姗的爸爸,就是卫叔叔。

虽然我知道我妈会这个,但我从没觉得她有多么了不起,谁都不会对从小就熟视无睹的事情感到惊讶。只是偶尔,我会觉得她手脚超级麻利。比如每次换季翻晒洗烫,往衣橱阁楼里更换衣物和棉被时,我妈都不用梯子,她能踩着拉开一点点的抽屉,三蹦两跳地往高处送棉被,而且速度快得惊人——因为从小看习惯了,我以为每家的妈妈都是如此。

我也尝试过一次,结果把抽屉给踩塌了,人也摔了下来。

我妈叫我别费劲了,家里有两个能­干­的,用不着我笨手笨脚的帮忙。我知道我爸也练过,他在部队上肯定学过功夫,有的时候在家里和我玩闹起来,也上蹿下跳蹦得欢。但是总体感觉,他似乎没我妈那么快,也没她那么轻盈。

男­性­行动起来的力度,本来就比女­性­更大,再说我爸的个头也远远超过我妈,狮子没有猕猴轻盈,这是我个人的理解。

但是我妈偶尔就会笑我爸不用功。“还欠了那么一点儿”。每次她这么说,我爸都很不高兴,就说我妈“得意什么呀!”,说她就跟动画片里的那个骄傲将军似的,还说“早晚会有人代替月亮惩罚你!”

起初,我爸把这希望寄托在局里其他人身上,他无数次怂恿雷局长去找我妈“打架”,凌局长的丈夫他也怂恿过,但是那一个不肯上钩,还说如果是打群架可以考虑帮忙,单挑就免了,他那功夫是三脚猫。

我爸说这绝对是假话,他亲眼见过小鹏爸爸的能力。不过人家不肯,他也没法子。

雷局长也不肯,他说他压根就没和人单挑过,而且水平太臭,上场准输,我妈是他的下属,本来还很有权威的,可要是输给下属还是女下属。那他也太没面子biabia……

我爸就嘲笑雷局长死要面子。他说那照这么说他都输给自己老婆了,是不是该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去?我爸说有比较才能有进步,可是雷局长说他一点都不想“进步”,还说他的人生是“越退步越愉快”。

为了打败我妈,我爸甚至还去找过梁所长,因为所里上下都传言其实梁所长也是练家子,后来这一点我爸在爷爷那儿得到过证实。但是那一个在听了他的建议之后,却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冲儿!我给你设计一个不会断电的打架机器人吧!保证打得过苏虹!就算打不过也能累死她!”

剩下的半天时间,就成了我爸和梁所长辩论“机器人代替人大施暴力,到底合法不合法”了。

我爸回家之后,累得半个礼拜不想说话。

所以我明白了,为什么后来他会用吐血的表情告诫我,“千万不要去招惹梁所长”。

于是,就剩下了三个人,爷爷,我姑父和卫叔叔。

爷爷那边我爸连问都不去问。因为我妈是爷爷的徒弟,我爸说他还没笨到要去招惹敌手的师父。

我姑父,我爸全然放弃,他说指望我姑父还不如去指望晓墨。

然后,他就开始游说姗姗爸爸。

关于和我妈单挑这件事,卫叔叔本来完全没有想过,他知道控制组的对这事儿十分上心,但是拿卫叔叔的话来说,如今他还能和人单挑的就只有篮球和写论文了,恐怕后者还更强一点。

和人比刀枪,这对他而言已经是“过去时”了。

但我爹是个游说人家的高手。也不知他是怎么三说两说的,卫叔叔最后竟然同意了。

卫叔叔提出的条件是,需要让他准备两年。

这很自然,他已经多年没有碰兵器了,不可能说­干­就­干­、立即恢复到当年那种水平。

爷爷知道以后就数落我爸是胳膊肘往外拐,怎么尽拉着外人欺负自己媳­妇­呢?我爸听了万分委屈,他和爷爷说那是因为我妈在家尽欺负他。笑话他“永远差那么一点点”、“笨手笨脚”,所以他一定要想办法打击一下我妈的嚣张气焰……

我爸后来还和我说,我不该喊白厂长“爷爷”,该喊他“姥爷”。

卫叔叔答应和我妈单挑,此事在全局引起了极大轰动!那些“常年败将”都将希望寄托在了“骠骑将军”身上,他们甚至主动出让练功房给卫叔叔,为保证他能集中­精­力恢复,还在排班表上挪出大块的时间。

我妈知道后也怪我爸,说人家挺忙的,就因为他不停絮叨,才被迫答应,这得耽误人家小卫多少时间啊。我爸就说没关系,事实上,如果他真的不为此心动,那就不可能被外人说服。

“说到底,谁心里都有那么一点点傲气的。”我爸当时笑嘻嘻地说。“尤其,还是他。”

那场轰动全局的比赛,我后来看了录像。

当两个人出场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我没看过卫叔叔那种打扮。复古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让我感觉有点别扭,而且他换了隐形眼镜。这也让我觉得他的脸孔发生了改变。

我没想到,一副无边纯铁眼镜,竟对一个人的气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很多年之后,我才猛然发觉。那副眼镜其实是某种伪装,在它的遮蔽之下,我所见到的并不是这个男人的真相。

那一年卫叔叔才三十出头,正是很好的年龄,虽然只是看的录像。可是透过屏幕我仍能感觉到那种气势。黑衣男人的周身,弥漫着一种强不可测的凌厉……

俩人互相行一礼,然后比赛开始。

他们使用的是真正的刀剑,所以事先需要签署权责自负的协议,当然。大家都是熟人,谁也不会真的对谁痛下杀手,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在过程中很难控制到百分之百不出事。所以协议也是有必要的。

尽管因为是看事后录像,我知道谁也没出事,但当他们俩各自亮出兵刃时,我的心还是禁不住一阵胆寒!

卫叔叔用的是一柄金­色­的弯刀。我妈则用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后来我才知道,那柄弯刀居然是汉武帝赐给卫叔叔的。他竟是拿着这柄刀和我妈对战的。

起初十数招,彼此都很客气。好像那是在谦让,又好像只是相互试探。我能明白那种小心翼翼,毕竟他们之间有多年的同事情谊,对方的尖质已经被掩盖在这种深厚的交往之下了。

所以首先他俩需要做的,是拨开这一层,真正试探到对方的根底一——敌人的根底。

到差不多三十多招的时候,我发现围观人群的表情,出现了改变:真正的对阵,此刻才正式开始!

从摄像头的角度,我能看到卫叔叔手里那柄弯刀,越来越快!金光几乎闪成了一个弧度,舞得呼呼作响。好像一个罩子,要把我妈整个罩进去!而我妈就在这滴水不漏的金光里,跳来窜去,刀剑相撞的“铮铮”声不绝于耳!

这种时候,哪怕是我这完全不会的外行,都能看出情势更偏向卫叔叔。我妈似乎被他沉重的攻击给逼的逃无可逃,奔转迅疾如飞蓬,两旁很多控制组的人,不禁面露喜­色­,认定这样下去,我妈的败局是已经定了。

但再看镜头里卫叔叔的表情。不仅不像控制组的叔叔们那么高兴,相反却露出一丝诧异。

“他找不到漏洞。”我身后,爸爸Сhā了一句嘴。

我回头看他:“可我妈在逃啊。这难道不是漏洞?”

我爸摇头:“你妈是没有正面迎击,但小卫的目的没有达到,他一直想找你妈的漏洞,但他找不到,相反你妈妈——”

我爸的话还没说完,屏幕里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我妈高高跃起,从那金­色­的罩子里跳脱了出来!

卫叔叔见她要逃,也紧跟不舍:弯刀逼向我妈的势道更急,我妈微微收缩身体,避开那一刀,然后提剑一抵,两刃相碰,当的一声!迸出点点火花。

面对狂风暴雨般的进攻,我妈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身形飞旋时,露出一个好大的空门,那也许是卫叔叔一直在寻找的机会,顷刻间他跃然而起,手中弯刀直指对手!

谁知就在这时,对手一个转身,竟绕到他身后,原来那竟是妈妈使的一个诈,她真正要去的方向不是前方。却是他的左侧!激斗之时,虽明知中计,卫叔叔已然收不住招。他的足尖蓦地一虚,待要跃起早就来不及了,只见身侧,一柄长剑如鬼魅般冒出来,一招急砍,锋刃落在他的左肩上!

“嗤!”的一声,卫叔叔左肩衣襟撕裂,迸出鲜血!

俩人身形微晃,几秒之内都静立下来。

场内,一片死寂!

连呼吸都忘了继续,我紧紧握着拳头,瞪大眼睛盯着屏幕!

镜头里,就看见卫叔叔扔下刀,用手捂住左肩流血伤口。

然后,他微微一笑:“苏姐。我输了。”

我妈则垂下手中的剑,她久久凝视着卫叔叔。

然后,我听见我妈抱拳,低声道:“承让了,霍将军。”

全场哗然!

后来,我又反复将那场录像看了许多遍,某此细节,在看了很多遍之后才渐渐暴露出来,而每多看一遍,我就觉得场上的两个人,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两个人,尤其是卫叔叔,当最后一击,他高高跃起时。他脸上那种表情让我觉得无比陌生,就好像有什么真正的东西,要在这杀戮一刻,从他的心底挣脱出来……

我不由觉得恐惧,那不是他。那不是“卫彬”,而是那个霍去病。

于是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结束时。妈妈要那样对他说。

后来我妈和我说,她在激战到中段时,的确有点害怕,觉得面前这个人她已经不认识了,除了全然当他是敌人,她没有别的办法。

“当然,那么做也是对你卫叔叔的尊重。”我妈又补充道,“否则,我就一直无法全心与他对抗。”

“那你之前为什么一直在逃?”我问,“在找漏洞么?”

我妈点了点头:“找到漏洞。确认,然后集中全力一击,虽然对每一个敌手的过程不同,但基本上就这么简单。”

卫叔叔输给我妈,这件事让我爸非常遗憾,回家之后他反复追问我妈,到底为什么小卫会输,他始终不能相信那只是卫叔叔一时大意造成的缺失。

我妈的回答是,他太心急。

“若他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否和我周旋一百来个回合,也许我还不能那么轻易取胜。”

我妈说,“但他觉得已经耗的太久了,他想倾尽全力,给我致命的一击,他太想那么做了,可是那样做是十分冒险的行为,正好给了我可乘之机。”

我爸听我妈说这些,并没有回答,他陷入到了思考里。

“不过,若不那么做,却又不像他了。”我妈笑起来,“实际上小卫跃起的那一刻,唉,真像霍去病啊!”

我爸说她这话是废话。

总之,我爸这一场赌输了,所以只能任由我妈掏出他的钱包,带着我去吃海鲜大餐。我妈很宽宏大量地“邀请”我爸一块儿去,但是他太郁闷,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他说他要好好再研究一下录像。

后来我妈和我说,她最佩服卫叔叔的,恰恰是他认输的那一刻。

“想想看,这个人,从来没有输过。”我妈说,“从来就没有啊!这么多年,他只和‘赢’这个字挂钩,就连林兰最后,不也还是输给他了么?唔,恐怕他在自己本专业这么多年,也没有吃过所谓的败仗吧?”

我轻轻“啊”了一声。

“所以,他认输的那一刻才最伟大。”我妈说,“想想看,足足准备了两年,用了那么多功,全局上下都期待着他打败我,所有的人包括你爸爸,一心认定他能赢,能再续之前人生的辉煌,保持他常胜的记录……可他却输了。”

有的时候常胜的人,背负的东西往往比新手更多。

“但是瑄瑄你看,卫叔叔当时的那种神情,那种姿态,啧啧,完全不颓丧,也没有丝毫不甘和愤怒。所以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人真正……”

事实上,我并不完全认同我妈说的话。

从未失败过?那可能只是她从未见到那些“失败”。

那些在最开始所感受到的不安、几乎不成功的起步、对未来研究方向感到无比困惑,深刻怀疑自我,甚至因此胃疼得无法起床的岁月RM是的,这些都是那个常胜之人亲口和我说的。

其实我也很难想象,像卫叔叔这样的人,也会有因为恐惧而胃疼的时候。

“很多次。”他这样告诉我。“一度我曾经以为自己才华横溢,天生就是坐在基本粒子理论研究领域宝座上的人,但是很快我就发觉,自己很可能只是一匹会变点小把戏的漂亮马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时间越久,我越看得明白清楚。”他做了个手势,“事实上。到后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缺乏很多很多东西,最简单的例子:瑄瑄,你知道我接触二阶导函数是多少岁么?26岁,足足比人家晚了十年。同行们在进行长期的数学演算时我却在马背上打仗,我的数学差的令人发指,影响到了研究本身。就好比冲锋陷阵时你偏偏骑着一匹跛脚劣马。这个缺陷曾让我无比懊恼。甚至一度希望时光倒流,让我拿那些曾经的荣誉换一根可以安静演算的粉笔。”

呃,他的坦白让我吃惊,又忍不住觉得荒谬。我想了好半天,才说:“不会有人同意你的话的。”

“嗯,我应该承认已经发生了的一切,只是,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我那时的感受。”

我努力劝慰他:“可是说到数学。爱因斯坦的数学也相当差的,甚至在研究中需要他人帮助。”

“我当时没想到这一点,也并不觉得能够拿自己和爱因斯坦比。”他微微一笑。

我叹了口气。

“那段时间,我很担心自己在那一层研究楼里呆不了多久,就得被撵去国防工业领域,从事一份普通的工作以糊口。我还和姗姗的妈妈说。我会败得一塌糊涂,这可怎么办呢?原来我根本成不了费米那样的人。”他说到这儿,笑起来,“幸好她说,成不了就成不了,真要被辞退了就回来拿低保。她说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就算养着一个领低保的丈夫也没关系,一败涂地的人同样有快活吃面包的权利。”

我笑起来,我突然觉得心中那个“骠骑将军”的形象变得无比复杂。他再不是我简单的幻觉中,那个光辉的小战神了。

“整整用了两年时间,我才从低潮里爬出来,因为后来我想明白了。虽然我没有很强大的数学能力,但我却有很好的想象力和物理能力。在那之后,尽管又同样经历过好几次低潮,但我却没有再想过放弃。如果此生,我没有在量子­色­动力学研究上得到满意的东西,那么下辈子就再继续好了。失败并不意味别的,只是意味着你还没有走到成功点而已。瑄瑄,所以你看,我也曾有过许许多多的失败。”

所以,事实上,是因为这个人已经“失败了无数无数次,以至于再也不害怕失败了”。

不过我妈并不了解这些,她甚至还开玩笑说,她不排斥比赛结束后。卫叔叔回家拽着林姨的手嚎啕大哭的可能­性­,她说到这儿哈哈大笑。

唔,于是我觉得,我妈真是动画片里那个骄傲的将军。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七章

卫叔叔战败以后,几乎没谁再去找我妈比赛?

她在局里已经成了一个神话似的所在,只是偶尔,会有外面的人来找我妈挑战,当然他们也没法取得胜利。

我爸有时候会说哼哼等着吧,就让骄傲的将军继续骄傲下去,这很好。

他说话那样子,充满了嫉妒。

“连自己的老婆都打不过”这种想法,会一直一直被我爸给放在心里,虽然也没谁会为此笑话他。我不知道卫叔叔吃了败仗之后,我爸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发觉,那之后他用功的时间增加了,而且一有空,他就把过去我妈和人对阵的录像翻出来仔细研究。

我妈开玩笑说她觉得危险,因为身边睡的不是丈夫,而是未来的敌手。我爸则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现在就有必要培养危机意识。

于是,谁也没想到……或者该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事儿早晚会发生:就在我完全知道真相那一年,我爸再次向我妈进行挑战,

拿我爸的话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差不多前前后后也准备了十年功夫,所以他认为,这次一定能把我妈给打败。

当然如果这次还是不行,我爸就彻底认输,往后一心一意在家“俯首甘为孺子牛”,再也不寻衅闹事、想着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我妈的反应呢?

她说,好。

她的样子平平静静的,笑眯眯的,就好像我爹在那儿义愤填膺慷慨激昂,都和她没啥关系,她就是一看热闹的。

我妈这态度让我不禁胆寒,我悄悄问我爸到底有几成把握,他想了很久很久,眨巴眨巴眼睛,才说,七成……吧。

这个最后的“吧”字,让我觉的我爹可怜兮兮的。

那一场对阵,所有人都去看了,但我没有到场。

不知怎的,我不想去看,我知道他们仍然会使用真正的兵刃,会像上次那样签署下责任协议,所以。我就是不想去看。

我不想眼看着我爸和我妈拿着真兵刃拼杀,即便只是为了比较高下。

比赛的时间定在周日下午两点,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里等,我坐在沙发上,再着墙上的挂钟,看那两根指针一格一格挪动。

谁输谁赢我并不关心,我只希望他们谁都别出事,哪怕像上次卫叔叔那样受一点轻伤都不要。

五点差十分的样子,我听见门口钥匙响。

我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几步蹦到门口,开门进来的是我妈。

她的脸,笑嘻嘻的。

我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我爸呢?”我问。结果如何,我已经知道了。

“气得不知钻哪儿去了呗。”我妈把钥匙扔在茶几的玻璃碗里,“什么‘败军之将,颜面全无,何谈与君共乘?’且,这不?我自己开车先回来了!你爸太小家子气了,一点都不大度!”

我笑起来。

我妈换了外套,哼着轻快的小调进了厨房,她拉开冰箱,一面问我晚上吃什么,一面把蔬菜放进水池里,拧开水龙头。

我躲进自己的房间,用手机给我爸打电话。

铃声响了半天,才听见他不情不愿地接了电话。

我小声问他:“真的输了?”

电话那边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算啦,输了就输了呗,快回来吃饭吧。”我故意轻松地说。那边长叹一声:“唉,没脸回家吃饭啊。而且还是敌人做的饭!”

我大笑。

“那你赶紧回来做吧。”我说,“还来得及,敌人刚刚进厨房呢”。

半个多小时以后,我爸回来了。他开门进来的表情,有些惴惴又有些窘。

我迎上去,忍住笑,上上下下看看他:“输的很惨么?”

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帮谁说话呢!爸爸输了你就那么高兴啊?”

“那我怎么办?”我无辜地看看他。“等我妈开门的时候,暗使损招把她摔个狗吃屎?我有那本事么。”

“早叫你练功你妈不让,说什么练出肌­肉­来穿裙子不好看。”我爸嫉恨无比地说,“现在我明白了!她是怕你练出来打败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妈就从厨房探出身来:“说什么哪?我有那么小心眼么我?”

“瑄瑄你要是个男孩多好,替父雪恨!”我爸悻悻地说,“慕容家的就不能输!”

“您这话可不对了。”我有点不高兴,“女孩哪里不好?”

“女孩也行啊!我该一早培养你才对的。

现在培养也晚了!可恨!太可恨了!我中计了!啊!还有晓墨!对了他还有希望!”

我爸这是因为输了,气糊涂了,乱说话,我不去理他。

“可我就想不明白,你说我这几年也没少用功啊?为什么就打不过你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爸在屋里团团转。

我瞅着他苦笑,但这时,我妈就招手让他过去。

“­干­吗?”他气哼哼地走过去,“刚才损我还损得不够?”

我妈不说话,将案板上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知道,俯首甘为孺子牛嘛。”我爸郁闷地说,“往后家务我来­干­。”

岂料我妈却拦住了他拿菜刀的手:“不是,我是叫你看这个。”

“什么?”我爸一愣,看看菜板。“土豆?”

“再看看。”

“……土豆片。”

“你再仔细看看。”我妈倒是很耐心,“要仔细看。”

我爸盯着那土豆,半天,他抬起头:“是炸还是炒?”

我妈噗嗤乐了,她假意惋惜摇头:“所以说,你比不过我。”

我一听来了兴趣,赶紧走过去。

“什么”我爸一时没懂。“仔细看看这些士豆。”我妈说,“你看看,能在其中找出一片厚薄不同的么?”

我妈这么一说,我爸的神情立即变了!

我也凑过去,低头仔细瞧那些土豆片,甚至拿起几片对着光看。果然!真的如我妈所说,每一片都极薄,­肉­眼分辨,竟然找不出一片厚度不同的!

“你来试试,能做到么?”我妈故意笑着,把菜刀递给我爸。

“有什么了不起!”他洗手后,接过菜刀,“我也会!”

我爸说­干­就­干­,刀起土豆片出来,不一会儿他也切了一堆土豆片。

“保证也都是薄片。”他骄傲地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就差很多!”

我妈点点头,她转身打开炉火,取出锅倒上油:“今晚咱就吃土豆片,瑄瑄,别把两盘土豆弄混了。”

然后,我和我爸就跟傻了似的,盯着她炸土豆片。

不多时,两盘土豆都炸出来了,放在我们父女俩面前。

“自己看吧。”她抱着双臂,微笑道,“事先声明,我可不是今天故意切成这样。”

这下子,我可真看出区别来了:虽然在生土豆的状况下,两盘土豆片都非常薄,并且看起来都很均匀,但是等下锅炸熟膨胀了,经历了热油的考验,两盘土豆片的区别立即凸显。

我爸切的那一盘,的确薄而整齐,但是一片片仔细比较,仍然可以看出不太均匀的切口,以及边缘细微的厚薄区别右这是眼力极好的才能看出来的差别。

我妈切的那一盘,就算拿着筷子对着光,一片片地观察,除了直径大小差别之外,厚薄、切口程度、还有入油的深浅……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最后,我放下筷子,惋惜地望着我爸:“……看来,爸爸你真得认输了。”

他瞪着那两盘土豆,那表情,就像从来没见过土豆的外星人!

我知道,我爸是真真正正被震撼了!

等到菜炒好了,我和我妈都上桌吃饭了,我爸还坐在沙发上,对着那两盘土豆片发呆。

“哎哎,吃饭啦,看能看饱肚子啊?”我妈喊我爸,然而他充耳不闻。

“唔,你要实在爱那两盘土豆也行,拿点盐沾着吃吧。”我妈继续开玩笑,“不好意思今天炸得不好,没沾湿粉也没浸盐水。”

等她这么说了,我爸终于站起身来。走到饭桌前。

看他坐下来,我赶紧乖乖去厨房盛了米饭,回来放在我爸的面前。

但是他却没动筷子。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有点诧异地看着我爸,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刚才进家门时那种忿忿不平和沮丧,都已经消失了。

我妈眨眨眼睛,塞了块­肉­在自己嘴里嚼。

“你知道的,我这几年练功的时间已经成倍了,而且专门咨询过国家级的训练师。”我爸继续说,“可我看不到你练功,而且你也没有做什么周密计划……”

“不公平,是吧?”我妈笑起来,“你想说,这不公平,是么?”

我爸没吭声。

我妈放下筷子,她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你所言,这几年你非常用功。但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看那两盘土豆的原因。”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你不专心。”我妈说。

这下子,别说我爸,连我都十分惊讶!

“不专心?”我爸愕然道,“可我练功的时候……”

“在练功房练功的时候很专心,可是其它时候呢?”我妈说,“开会的时候专心么?上班路上专心么?还有,和人谈事情的时候,专心么?”

我爸瞪着她,他似乎一时拿不准我妈的意思。

“无论你做什么事情,冲儿,你的脑子是分开八瓣、十六瓣的用。”我妈轻轻啧了一下,“太聪明了,太聪明了啊冲儿!甚至都没人看得出你不专心,你把你的脑子变成了一个坏了的收音机,所有的频道你都要收进来,你可以在一个时间内同时考虑很多件事情,最后你能拿出很多结果来,人家也会夸你聪明、夸你效率高……等我说完。”

我妈做了个手势,她停了停。继续说:“当然你说这没办法,总参那么忙,脑子得装那么多东西,作战计划啦下季度演习啦这个那个啦………你有没有尝试一个时间,只做一个事情?”

“只做一个事情?”

“像我这样:走路的时候只专心走路,切土豆片时只专心手里的刀。听歌就只专注听歌,打毛衣就只专注打毛衣。你以为只有你在练功房拿着剑时,才算练功?我拿着菜刀切白菜的时候,就不是在练功么?”我妈笑起来,“关键是,我做一件事时,就只想那一件事,全部­精­力都只在那一件事上,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笨蛋的做法,本来我就比你笨一些,傻瓜和聪明人的区别,喏。”

我爸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你每日练功最多四五个钟头,还不包括被长时间工作给中断的部分,你看,上个月你忙得连家都回不来,估计练功什么的也得耽搁了。”我妈吁了口气,“但是如果以集中­精­力的标准而言,我几乎睁开眼睛就在练功——也许包括睡眠中也算在内。喏,所以我才不失眠。不像你,每天为了那么多事儿忙得睡不好。”

“这么说,是我节奏太快?”我爸想寻找一个更妥当的词。

“说了嘛,是你太聪明,我太笨。”我妈哈哈笑起来,“所以,我是郭靖,你是黄蓉。黄蓉虽然那么聪明,可她的功夫比不过郭靖。因为她的心,不专一。”

我在旁边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爸想了好半天,最后嘟嘟囔囔拿起筷子:“……多谢郭大侠指教。”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八章

关于输给我妈这件事,我爸后来再没怎么提了,但我置顶他一直耿耿于怀,偶尔也会用很惋惜的目光看着我,有时候我被他给盯得身上发毛,就劝他转移目标,去盯着晓墨好了,他比我有希望。

“哼,他又不姓慕容!”我爸说。

我妈后来知道了就开玩笑说。慕容家的传统使命就是“复仇”。

“所以瑄瑄,你往后可要千万小心。不要找一个以‘复仇’为使命的男朋友。”我妈说,“你看你妈妈我,就是前车之鉴。”

瞧我妈说的!

一心复仇的男朋友?如今这世道,谁还这么傻啊。再说我都有男朋友了,复仇两字,和一个普通大学生好像没啥关系。

不过听我妈说的黄蓉郭靖论。却让我起了些别样的心思。我觉的。既然方法我都熟知,那我也不见得就一定练不成功。

当然现在这么大年龄了再去蹲马步也没必要,不过我有别的途径可寻。其实按照我妈说的,每一时,每一刻,做每件事时,刻意保持­精­神专注,也一样能够提高自己。她自己不也是二三十岁才开始学这些的么?

就在那一年,我离开了家,去了国外。

我并不是自己考上什么学校出去读书,这件事是沾了小姑姑的光。还记得之前提到的她那个在法国的同学么?她一直在做中法艺术交流的工作。之后有一年,两国的艺术界设立了一个基金项目,互相邀请艺术工作者来往交流学习,因为她也是协办者之一,所以就将这个机会告知了我姑姑。

姑姑是入选者之一,她获得了一年在法游学的机会。

姑姑本想让晓墨一块儿去,但是晓墨那时的兴趣不在艺术而在机械上。他不太肯去,于是姑姑就和我爸说,­干­脆让我暂时中断在大学的学业,彻底跟去一年。之前父母也曾商量过要把我送出国去读书,这次正好就有姑姑跟着一块儿照应。

这是我第二次出国,之前曾经去过一趟美国。

比起美国,我对欧洲的兴趣更大,而且之前是短暂的家庭旅游,这次则是认认真真在艺术之都学习一年的机会,我为此十分兴奋。

爸妈的意思是,让我先在那边呆一段时间,熟悉了之后,就可以选择真正想进入的领域。

在欧洲的一年,是我真正离开父母,独自生活的一年。

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跑遍了整个欧洲,佛罗伦萨、巴塞罗那、勃兰登堡、哥本哈根、伦敦………我日夜流连于那些博物馆和艺术馆,还有无数的教堂,名人故居。

我想我是幸运的,优渥的家庭环境能够让我亲眼目睹这些辉煌的人类­精­神产物,我觉得我就像个仓库,不停往内贮备各­色­丰富的文化,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未来要拿它们怎么办。

我在电话里和爸爸说,我还是没找到人生方向,他反而笑起来,他说他自己到三十岁才找到方向的,所以我完全不用着急,“游游荡荡也是一种人生”,这是他的意见。

既然父母这么说,我也不再着急安定下来,只随着­性­子四处走,四处看,我觉得自己像夏日碧绿柔长的水草,被这温热清澈的时光之河给带着四处奔流,我喜爱这种随­性­而至的人生,不用做丝毫抵抗。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小姑姑问我究竟有什么打算,我回答她说我想回国,想继续读完大学。她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我会在国外选择一个学校然后留下来读书。

是的,外面很好,然而在外面日久,我开始想念我的家,想念爸妈和朋友们,想念我记忆里的那片绿­色­。

当然了,欧洲是植被覆盖率很高的大陆,中欧有些国家森林覆盖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相比起来,那种碧绿无边的景象,更接近我梦中的回忆。

但是经过政府有效管理的华沙市郊森林,毕竟不是吴越森林。

那种毫无人工痕迹,甚至真正杳无人烟的感觉,我再也寻找不到了。

能再次回到家中,这让我非常高兴,爸妈都说我一下子长高长大了。姑父说这是女大十八变,爸爸则说我太漂亮了让他害怕。姑父笑话他这是准岳父心态在作祟,他还说我爸在把我的男朋友当成假想敌,我爸听了就哼了一声,说,那小子可不够资格。

我知道我爸不太喜欢我的男朋友。他总说他太轻浮了,虽然是校学生会主席,可就知道说漂亮话,又不够帅,还有抬头纹,“长得跟素丸子似的”一—谁和他比又不像素丸子呢?

他甚至还怪我­干­吗不和辛蓦然好。

瞧瞧我爸说的这是啥啊!

我说,蓦然那是小时候的玩伴。多少年不联系了,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去。

“再说人家都少校了,哪里瞧得上我。”

我笑道。

我爸听了不乐意,说:“我闺女哪儿配不上他?是那小子没烧高香!”

为了转移我爸对这事儿的热心,我赶紧说,这一趟回家来,我是要­干­大事儿的。

“什么大事儿?”他很紧张。

“复仇!”我故意握了一下拳头,“打败我妈,给慕容家复仇!”

我可真不是说着玩儿的。这一年里,虽然啥都没­干­,只是到处走到处玩,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却始终坚持了下来,那就是练功。我没有按照传统的方式锻炼身体,我练的只是自己的心智,幸好在幼年,我爸给我打了一些基础,让我不至于在武功上一无所知,其实这么多年生活在他们俩身边,我很难对这方面完全不了解。可是关键不在于拳脚,正如妈妈所言,锻炼自己的专注力,感受事物的敏锐力,出手的快捷程度。

事实上,在这种训练中,我真正师从的仍然是妈妈。我既把她当假想敌,又把她当老师。我是她的孩子,自小在她身边长大,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甚至就是另一个她,是她的一部分——我曾经作为针尖那么大的一个细胞,安睡于她的卵巢中。

但是长久的日日相处,模糊了我和妈妈之间的界限,让我看不清她。这一年的远离,对我而言是个极佳的机会,我头一次,将母女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用“第二个人”的目光来打量妈妈。

只有这样,我才能捕捉到她的漏洞,这种便利条件是连她的丈夫都不可能获得的。

你有没有尝试过,用一年时间严格训练自己,培养出只针对某一个特定敌人的战术?

我已经有足够的把握,打败妈妈。

所以当我在饭桌上宣布这一决定时,爸妈同时停止咀嚼,抬头看我!

“……打败你妈妈?”爸爸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他好像需要再次确认我的话。

我点了点头:“所以,请妈妈抽出时间来,最好是周末,因为我还得上课。”

我妈的表情同样诧异,她放下碗:“你真的要和我比?瑄瑄,可你不会功夫啊。”

我笑嘻嘻地说:“我练的是独门武功,你们都不知道的”

我爸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你真能打败你妈妈?瑄瑄,你觉得有这个可能么?”

我想了想,回答:“应该……可以吧。

我妈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瑄瑄,妈妈可以在家陪你闹着玩,真要去了比赛场地那就不成了。”

“谁叫您陪着我玩儿啦?”我有点生气她不把我的话当真,“我是很认真的在挑战!怎么?苏女侠不敢?”

“好”,我爸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总算有人替我报仇了!果然是我的闺女!”

我妈瞪了他一眼:“女儿胡来,你也跟着胡来?”

我刚要发脾气,我爸做了个手势。

“瑄瑄不会胡来。”他说,“你什么时候见过闺女胡来了?”

他这么一说,我妈也哑口无言了。

“还是那句话,我要求的是正式的比赛。”我说,“就像您和卫叔叔。小杨叔叔,还有我爸比赛那样的。正式的。”

我妈狐疑地看了我半晌,她终于点点头:“行。”

我要和我妈单挑的消息,顿时被亲友们给放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

多年来,没人打败过我妈,连她的丈夫都输了,现在她的女儿居然跳出来,叫嚣着要打败自己的妈妈。这实在是很让人感兴趣的一件事。

比赛定在周六下午两点。

赛前的晚上,我爸悄悄问我到底有没有把握,他说他观察了我一个礼拜,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练过任何功夫,他实在疑惑到了极点,所以忍不住来打探。

我笑起来,我说,或许我打不过任何人,但我唯独能够打败妈妈,因为我这些功夫,是全然针对她一个人训练的。至于更多的,就没法解释了。

我爸满怀疑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甚至怀疑他会把他“刺探军情”的所得告诉我妈。

等他关上门离开,我再度打开电脑,开始看第一千零一遍录像。

我妈和所有人对阵的录像。

去欧洲之前,我找我爸要了所有的视频,我将它们储存在自己的电脑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仔细研究,到一年之后的如今,我妈在比赛中那些出剑的动作,我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里回忆出来。

她非常冷静,十分沉着,而且无论对手强弱,从不轻敌。比赛的前面阶段,她永远会留出大量时间来观察敌手,她对敌手的观察敏锐到了极点,而且从不心急取胜,所以最后,她总会逮到对手的漏洞。

可是如果,面对的是个全身上下都是漏洞的人呢?她到底该攻击哪一个点?她会不会因为敌人全然没有武功而彻底发懵?

我暗自乐了起来。

周六下午两点,局里的练功房内人头攒动。

其实我真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换好衣服我一出来,活活给吓了一跳!

“别怕,当他们都是圆头白菜”,我爸在我身后,低声说。

我握了一下拳头,点头道:“好”

出来时,我妈已经换了衣服,站在当地。她的手里有一柄剑。

我爸看看我,问:“是用刀,还是用剑?”

我摇摇头,我不想用武器,还是那句话,亲人间用真正的兵刃让我……

我爸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妈:“她说她不用武器。”

我妈提着剑,呆呆看着我!

我在全场内四处走,走了十几步。看见一根木棍,于是我拿过那根木棍。

“就用这个。”我对我爸说。

那俩,表情全都傻了!

“就用这个了。”我笑起来。“我不会刀剑,拿了真的反而容易伤人。”

然后我走到妈妈面前,将木棍一提:“可以开始了么?”

我发觉,妈妈在用力压抑极度的惊讶,然后她说,她也不用刀剑了。

母亲也用一根竹棍替代武器。

母女彼此一礼,比赛开始。

说实话,一开始我是十分害怕的。我从来没和她动过手,尽管心里有把握,但是一旦实战,我还是忍不住胆怯。

十几招之后,全场哗然!

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我根本就不会功夫,只是拿着木棍乱打乱戳。妈妈则在我这些混乱行动中跳来晃去,灵活得像只猕猴。

“……瑄瑄!你这是­干­什么”,我听见妈妈低声喝叱,“你根本不会武功还来和妈妈比赛”

可我不管那些,只专注把所有的­精­神放在那根木棍上,我知道我所能有的,只有这根棍子,我也很清楚它该去往何处。我是如此弱小,因此只能进攻,不能后退。

场内的喧哗,渐渐止息,因为大家发觉,虽然我不会功夫,但我竟然能不输!妈妈在我面前把那根碧绿的竹棍舞成了一片绿幕,可我每次都能躲过去,甚至有一次,我还戳中了她的肩头。那一下子,全场像爆炸了一样发出欢呼!从来没人能用武器接近我妈,恐怕我是第一个戳中她的人。也就是在她那一愣神的功夫,我已经有了十足的取胜把握。耐心缠打了一两百个回合之后,那个我等待良久的空隙终于出现!

那是我妈防守得并不那么严密的下盘,我早就知道她足够灵活警惕。但却并不是真的滴水不漏,我看得见那个很少有人能注意到的漏洞。万分之一秒,见缝Сhā针般,我将手中木棍伸过去,轻轻一绊!

我妈站立不稳,她猝不及防。脚下一滑,恰恰就在那一瞬,我手中的木棍,尖头正正顶上了她的胸。!

时间,停止。

比赛场内,在一片死寂之后。爆发出无比巨大的欢呼声!

我妈输了。

我放下木棍,满心欢喜地回头去看站在场外的爸爸,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未如其他人那样面露喜­色­,那是一种无比诧异的神情,我爸直直盯着我,他的表情是那么诧异。就像看见了一个怪兽!

我被他那诡异的神情给吓着了。心下有些着慌,我赶紧扭过脸来。想寻求妈妈的帮助,岂料我妈的表情,更让我惊讶!

她的面­色­,好像死人一样惨白。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存在,她拎着竹棍呆呆站在那儿,可怖的样子活像一具尸体!

我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晓墨第一个翻过围栏蹦上来,他大叫道:“姐姐!你赢了!好­棒­啊”

我被他给推醒,正想去拉住我妈的手,岂料“当啷”一声,她突然扔下手里的武器,转过身,头也不回离了场!

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九章

我是被姑父开车送回家的。

姑父在车上还安慰我说,是因为妈妈被人打败,心情太坏,才生气的。

“她受不了吧,这么多年当第一。”姑父笑起来,“结果众目睽睽之下……”

我咧了咧嘴,我也想笑,但是刚才目睹到的父母的表情,却让我怎么都笑不出来。

到家,我才发现妈妈已经回来了。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上去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

我慌了神,用力拍门,但是里面没理会,我吓坏了,只得拼命在门外道歉,我说我没想过要打败她。我只是想试试,谁知道误打误撞竟然赢了,其实我的实力根本不行,认真比试肯定就敌不过妈妈……

无论我在门外如何道歉,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越来越害怕,我开始哭,我边哭边求她开门,我说我再也不敢了。这次就请妈妈原谅我。我正哭得一塌糊涂时,爸爸回来了。

他叫我先别哭,然后上去敲了敲门。

“是我,苏虹,开门吧。”他低声说。

我在旁边抽着鼻子,等了一会儿。门锁响了。

爸爸叫我在客厅等着,他拉开门进了房间,就在关上门的那一霎,我看见他又回头来。

“瑄瑄,……”

我抬头看他,我等着他把话说完。但是爸爸只怔怔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叹了口气,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我回到客厅,又哭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洗脸。

现在,我满心都是懊悔了,为什么我要去打败妈妈呢?本来是为了好玩,现在却弄成了这样:妈妈从来没有被打败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

可是,被自己女儿打败,真的就那么难以忍受么?

我有点想不明白,更让我不明白的是他们俩的那种目光,就好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外人。

我在客厅沙发上呆呆坐了半天,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我站起身,走去了爸妈的房间,我想去给妈妈道歉,如果我道歉她就能消气的话,那我可以道歉,我甚至可以和她说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我走到了父母的房间门口,正想抬手敲门,却听见了里面传出低低的哭声。

是妈妈在哭!

我吓得抽了口冷气!抬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我的心咚咚狂跳!没想到这次的事情给妈妈打击那么大。我竟然把她给弄哭了……

就在大脑一片空白之际,我听见了里面的低语,爸爸进去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紧。

“……怎么会是她呢?怎么偏偏就是我们的女儿?”是妈妈的声音。带着哭泣。

“你真的确定是她么?所用的招数,完全一样?”是爸爸在问。

“不可能是别人,我就败过这一次,唯独这一次……我怎么可能忘记?”安静。

我屏住呼吸,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可我感觉得出来,那是非常要紧的事情!

“原来她说的弟弟竟是晓墨,原来她要找的人是你和我呀,原来她说的那个家就在这里……这么多年,我们像聋子和瞎子一样在她身边生活。所有的细节全都吻合,可咱俩竟然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妈妈的声音在发抖,她仍然在哭,边哭边说,我听不清爸爸在说什么。我的脑子有些发木,我也在发抖,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是在说我么?那为什么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就好像我不是这个家的人,好像我是别的什么人。

我又委屈又惶恐,我轻手轻脚退回到客厅里,忍不住又开始哭。

也不知窝在沙发里哭了多久。我听见房间的门轻轻一响,我抬起头来。看见爸爸走出来。

我满脸泪痕,呆呆看着他,他也呆呆望着我,他的目光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来了。

就好像,他瞬间变老了,我怔怔瞧着爸爸,那种无名的愁苦,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瞧见过的……

然而片刻之后,他恢复常态。快步走到我跟前,弯下腰。

“还在哭么?”他咧了咧嘴,“又不是你输了,是妈妈输了,你哭个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拽过两张面巾纸,递给我:“擦擦眼泪,别哭了,爸爸去做饭。”

我接过面巾纸,嗫嚅道:“妈妈她………”

“嗯,妈妈她……被你打败了。心里太难过。”他顿了顿,才说。“先别打搅她,让妈安静一会儿,总能接受现实的。”

我觉得,他说的不是真话。

次日,妈妈恢复了平静。

她甚至笑言是因为多少年没有败了。结果输给自己的女儿,自尊心遭到严重的挫伤,才会受不了。

我爸说骄傲的将军终有这么一天,现在全局上下,都将以我为奋斗揩模。impossible is nothing,我爸甚至说我可以去给阿迪达斯做代言。

家里的气氛似乎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可我仍然觉得不太对劲。

近来,妈妈的笑容少了很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啰嗦我了,她总是发呆,眼神里变幻着奇怪感觉,甚至有的时候,我还看见她暗自垂泪。爸爸则经常会和她说什么,可是俩人发觉我进屋来,就立即停下来。把话题扯开口偶尔我能听见一句半句的,比如“也许那个财迷最后能找到她”,还比如“送去两个,好歹她活下来了……”

那种感觉,就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阴­霾,笼草在我们这个家庭的头顶。有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弥漫在这个家里,快乐的基石被抽走了……可唯独我不知道那根源是什么。

而我每日仍然去上学,我的生活和出国之前并无太大改变,唯一不同的是,男朋友和我分手了。

在我回国的第二个月,他找到了我。说想单独和我谈谈。

“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他说。

我有点惊诧,但是又隐约觉得这结果并不难预料。

“人家都说我走了运,泡到了全校第一的美女,可我真的很走运么?”他哼了一声,“慕容,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带着你出去玩也不觉得是带着女朋友,人家都觉的我有面子,可我真不觉得自己得到过你。

我怔怔望着他!

这局面让我感觉怪极了,就好像。他是个被冷落的女­性­,而我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男人,我们的关系颠倒过来,他在抱怨我的不够关注。

“当初追求你的时候,你没有拒绝,我想现在我提出分开,你也不会怎么抗拒吧。”他冷冷一笑,“有什么是你在乎的呢?慕容,也许你是一瓶珍贵的仙露,可我打不开这瓶仙露。也许我只适合喝冰冻可乐呢。”

既然男友的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必要强求。难受了几个晚上之后,我也就慢慢想通了。”

和男友谈崩之后,他来家里的电话顿时减少至零,一段时间之后父母发觉,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分手了。”我笑嘻嘻地说,“没得谈,就分手了。”

本来是非常寻常的一句话,但是妈妈的表情,却无比诧异!

“分手了?!”我妈叫道,“为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分手?!”

“好好的……也算不上什么好好的吧?”我嘟囔道,“也许一年没见,彼此都觉得生疏,所以就………”

“是不是你提出分手的?”我妈追问。

我摇摇头道:“是人家说要分手。我其实无所谓,分手……不分手。我觉得也没啥区别。”

“是你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我妈斩钉截铁地口吻,让我大为愕然!

“瑄瑄,是你太傲慢了,人家才受不了的。”我妈说,“你看看能不能再挽回?小张应该不是那种绝情的人……”

我被妈妈完全罔顾事实的态度给震惊了,几乎都想不出如何反驳。

“多打几个电话,口气放软一点,年轻男女偶尔吵吵架也没啥……”

我有点不耐烦,故意笑道:“哎呀吹了就吹了呗,妈妈,你还怕我嫁不出去呀?”

“那你倒是给我领回来一个呀!”她有点急了,“小张人挺好的,怎么就不行?”

“什么人挺好呀?”我翻了翻眼睛。“爸爸不是不喜欢他么?说他‘长得跟素丸子似的’……”

“再像素丸子也比勾……”

妈妈的话,说到这儿,突然中断了。

我好奇地盯着她:“什么?勾什么?”

她看着我,神情忽然黯然,妈妈垂下眼帘:“算了。”

然后,她不再看我,转身进了厨房。

留下我,呆呆坐在客厅里,想着妈妈刚才说的话:再像素丸子也此勾?沟?钩?”什么意思?

可是妈妈似乎不打算就此罢休。几天之后她又在饭桌上提出,要把我送出国去留学。

“又要出国?”我惊讶地望着她。“可是妈妈,我回来还没三个月……”

“我和你爸爸考虑过了,觉的你还是不要留在国内浪费时间。”妈妈说,“国内的大学,读不读的无所谓,这段时间你先挑选一下学校和专业……”

“可我不想出国了。”我打断她的话,有些不悦,“现在不是读得挺好的嘛,­干­吗又半途而废?”

“你们那个大学又不是什么名校,再说经管这种专业,往后也不会有太大出路。”妈妈说到这儿突然热心起来,“去读艺术专业怎么样?我看了你带回来的画了,画画岂不是比学什么管理更有意思?”

我瞠目结舌看着妈妈!

“怎么样?反正家里的积蓄也够你在国外念书的。”妈妈继续说。“再找个外国帅哥,然后过两年办移民……”

妈妈这到底是怎么了?!

“可我不想出去。”我皱眉道,“妈妈,我在国内挺好的,什么外国帅哥,您在说些什么啊!”

我在家,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父母也一贯尊重我的意愿。

岂料这一次,我的话还没说完,妈妈就“啪”地一声把筷子摔在了桌上。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她瞪着我,“妈妈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您就让我自己选择!”我也气了,“我怎么能按照您铺的路往前走呢?!”妈妈又要发火,爸爸在一旁拽住她:“算了,苏虹,别说了。”

“什么别说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走那条路?!”妈妈脸白得像纸,她的声音尖锐得可怕,“她是我的女儿!难道就任凭她最后成了那样?我死都不会甘心!”

“可是你别忘了,小鹏当年也曾被送去英国”,爸爸平静地说,“最后又怎样呢?况且,她若真不去,那边……该怎么办?你真的以为咱们能­操­控一切?”

妈妈怔了,忽然,她慢慢用手捂住脸。

爸爸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半晌,他才慢慢地说:“至少……你看。我这不是还没升上将官么,而且看起来,也不可能了。”

我像个傻瓜一样,呆呆望着面前这一切!

爸爸那一年的军阶,是大校,他在总参。

那不是一个普通人能进去的地方,那是和特种部队截然不同的地方。一切正当的事情,一旦参杂进政治,就会变得无比诡谲。总参就是这样一座庞大无比的军事机器。时时刻刻被各种洪流微妙地拨弄着方向。而政治,只是其中的一小股。在这样的洪流里,渺小的个体总会有丧失自我的感觉,那种几近变态的敏锐和高强度的工作负荷,将“我所做的是在­操­控国家的命运”这令人战栗的认知,一遍又一遍灌注进了每一个官僚的灵魂深处。

我爸曾自嘲过,说,总参比控制组更适合他。他不讳言自己的野心。但我却并不觉得他是那类虚浮而刻板的官僚,事实上无论军衔高低。他都绝不可能真正抛离他的正义感。

尽管他的内心,仍然残留着对权力顶端的向往,甚至当有必要时,他仍然会是冷酷无情的,但是。我爸已经不是那个“慕容冲”了。他已经和之前全然不同了,比起历史上那个简单的复仇鬼,他如今。更像是个聪明无比的权力­操­控者。他知道如何才能获得权力,也知道一旦权力到手之后该如何使用。他知道什么时候态度应该强硬,什么时候应该息事宁人。他举止端庄文雅。目光温和明煦,气质高贵,一般情况下沉默寡言,但在需要开口的时候,也绝不会犹豫不决。

很多人认为我爸的仕途铺满金光,也有人认为那背后隐藏着难以言明的­阴­影,而无论是哪种说法,最终都归结为一点:他所走的道路,并不平坦。

我曾经听李建国叔叔说,那­阴­影来自于他人对他过去的“恐惧”。

“我不太相信所有的人都已经忘却了队长的过去。”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曾经得到过帝位,这让别人看他的目光也会有所不同。如今他只会比那之前更出­色­。他的优秀,超出过去百倍。会有人不放心,也很正常。”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我爸爬得多高,自更高处投­射­下来的,永远都会有参杂疑虑的目光。

我爸爸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个,并不是我关心的重点。”他有一次,十分坦然地和我说。“我更关心的是自己能走到何处去。权力什么的,只是一种路标。”他曾经得到过世俗中最珍贵的东西,又几乎被那东西给彻底毁灭,所以,也就不太可能再像普通人一样,对那个东西保持那么大的兴趣了。

番外之慕容瑄 第二十章完

“……我这不是还没升上将官么。”

我没想到爸爸会这么在意这个。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一直记在我心里,大校的退役年限是55岁,父亲的年龄就快接近了。

为了父母态度的奇异转变,我曾经下定决心,要找父亲问个清楚,我不能忍受这样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那天,父亲在听了我一通略带炮火味的质问之后,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又说:“妈妈成天偷偷躲着抹泪,这让我也很难受啊!如果我能够帮她,为什么她不肯说出来?哪怕是我帮不了忙的事情,告诉我又怎么不行呢?如果她……

“……瑄瑄,你觉得一个人被他人告知未来,是好事情么?”父亲突然打断我的话。

告知未来?什么?他­干­嘛拉开话题?

“不。”虽然有点不耐烦,我仍然摇摇头,“我不觉得那是好事情。”

“为什么?”他继续问,“如果未来遇到不好的事情,先知道了岂不是可以避开?”

我哭笑不得!

“我不算命的,爸,这你早就知道的。”我不悦地说。

我对算命毫无好感,七八岁的时候,小姑姑也不知听谁说,小区里有个人算命特灵,说只要看看手相。就能说出八字和命运,姑父闹着玩儿似的跑去算,结果那人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但是什么都不肯说。

小姑姑觉得很好玩,要带我去看,看那人能说出什么来,妈妈也觉的有趣,人家究竟得说我是哪年生的呢?说户口本上的数字肯定不对。难道还能说出,我是公元前240年生的?

后来,妈妈随口和我说了小姑姑的提议,结果惹得我发了一顿脾气。

我很排斥这个,我不喜欢被“定命”,说得好了会觉得有那可能­性­么瞎掰的吧?说得不好也会觉得凭什么呀去你妈的肯定是胡说八道。无论听见什么结果,都会形成先置概念,限制人真实的发展。那不是算命,而是跟着算命的走。

“那如果别人看着太惨了,想给那个人掰一掰呢?”父亲又继续问。

“到了要死的地步了么?”我问,“到了不伸手,对方就没命的程度了么?”

父亲愣了半晌,摇头道:“那倒不至于。”

“那又凭什么要去掰人家的命?”我很不客气地说,“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他觉得太惨那是他的事儿。人家或许六点都不觉得惨呢。这种凌驾于他人、­操­控他人人生的态度,岂不是上帝视角?”

父亲苦笑起来:“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了。”

我不喜欢他岔开话题,又继续追问:“妈妈她到底怎么了?”

“唔,你妈妈她………有她自己难解的心结。”父亲低声说,“和她过去的经历有关,某些郁结难解,又回想起来了吧。”

我有点沉默了。

“所以,她既然不肯说,就算了。”他抬头看我,又笑了一下,“像傻乎乎的古希腊人。”

“啊?”

“想想看,如果一个古希腊人命他的奴隶一直向南走,希望他走到最南尽头再回来报告,结果却发现,这个奴隶竟然从北方走回来了……”

什么古希腊人!什么乱七八糟的!

父亲摇摇头:“因为那个傻乎乎的古希腊人并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他就算连哭带闹,也仍然改变不了地球是圆的这个事实。攀援不上更高根基的人,当发觉自己跳脱出来时,只会感到悲哀。”

我的头隐约作痛,我觉得父亲好像不是在对着我说话,就连他的目光,看起来都无比恍惚。

“知道么?我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父亲叹了口气,“当年我还在可怜他……可怜那家伙跳脱出来,又攀不上更高的根基,他明白,一切都出问题了,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那时候我还想,啧啧,怎么办呢?谁叫你不继续糊涂下去呢?可怜的家伙,你­干­嘛要提早清醒过来?然后如今,我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也沦落到了他的境地。”

我终于决定,放弃与父亲谈论此事了。

就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中,更大的灾难发生了。

小鹏的爸爸是突然因病入院的。此事,没有多少人知道详情,我所知道的是,他在入院当天就检查出。身体多个器官组织出现萎缩……

用非医学的语言来说,就是,这个人在迅速的垮掉,并且医疗手段无法遏制恶化速度。

得知消息的那个礼拜,史云鹏就从国外回来了,因为这也许是他所见到的父亲的最后一面。

第二个礼拜,连杨蕾也突然回国了。她也得知了消息,因为此事,并不仅仅针对史云鹏一家。

是一个不祥的开端,经讨改造的古人们的身体,终­干­出现恶化了。

之前爷爷的死亡,曾经引起过大家的恐慌,但是问题在于,爷爷只经过了初步改造,他和我的父母、杨蕾的父母他们不一样,他们所经过的改造更多。

当然,针对改造手术的缺陷,梁所长在之前也做过一定程度的补救。他仔细研究过他带回来的蒙恬将军的身体组织碎片,然后列出好几种改进方法。

所以,从我上小学开始,这批古人就必须定期去研究所做检查,并且他们还必须每个月服用某种含成药物,来抵抗手术缺陷造成的危害。虽然那种药物的副作用并不严重。只是短时间的眩晕恶心,但是我爸后来曾开玩笑说,每个月的他,都和前一个月不一样。

“20版的方无应。”他曾经这么和同事笑言。

我不知道他所感受到的机体改变是否明显,但是我明白,这不是在改善,而是在抑制恶化,他们全都是在奔着死路去,或快或慢。梁所长想出的办法,已经延长了他们好长一截寿命了,按照之前蒙恬的例子,他们本应该在施行手术的二十年之内,身体就出现严重损坏。坏得就像过度使用的机器。

梁所长竭尽所能,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无论是历史上的危难关头。还是之后生理上的危难关头,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只能暂时“延长”,没法改变最终结局。世上,并没有不死药。

并且据我所知,后续治疗还落下了一个更可怕的后果:因为同时开始服药,他们的生物钟慢慢调整到了一起。

……也就是说,他们的死期。被荒谬地预定在了未来同一个时间。

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二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起先这群人多少还有些慌张,但是后来又一想,竟然会有这么多人陪着自己一块儿完蛋,于是死亡好像也不是那么的可怕了。雷局长还开玩笑说,这是史上最无奈的“临死拉个垫背的”队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健康生活,让他们慢慢淡忘了死亡的威胁,于是日子久了,他们也就跟其他普通人一样。明知道死亡是尽头,也暂且学会放手自如生活了。

然而现在,终于有他们的一个同类。全身器官无法抑制的衰竭,到最后只能依靠浑身Сhā满的管子以及仪器生存。

半个月后,小鹏的爸爸过世了。

巨大的恐慌和悲哀,笼罩着这一批古人的家庭上方,大家担忧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然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轮到谁,“第二人”又会怎样,以及,它究竟何时发生。

研究所方面,劝我父母­干­脆住进医院,随时观察动向,但是他们拒绝了。

同时拒绝这建议的还有雷局长夫­妇­和我姑父。

他们都不想把最后所剩无几的时间浪费在医院,眼睛盯着仪器来算计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天。

然而那是怎样一种感觉?你知道你即将死亡,以一种无法挽救的方式,但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下一个月。下一天,还是下一秒。

就算是设身处地,我也想象不出来。

我仍然照常上学,这是父母的要求,但是现在我不会再在外面耽搁哪怕一个钟头了,除了上课,其余的所有时间我都在家里,父母也一样。除了上班,他们哪儿都不再去了。

我们还是照常生活,不知何时。妈妈忽然不再哭了,她甚至不再沮丧。好像之前一段时间的低沉荡然无存。她又恢复到之前那种平静的状态里了。

偏偏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境遇下。

我一直很庆幸父亲选择了母亲这样的女­性­,在我看来,父亲所做的对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深爱我的母亲。

一切似乎恢复到了最开始,父母不再提及出国的事情,也不再为男友的事儿来絮叨我,我们三个,重新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开始的那段岁月。

就在这种时候,爸爸的升级命令下达了,他在这样的关头,被升为……

我暗自揣测,这命令来得也太巧了。

不管怎么说,有比没有好。

然而我却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最后的一击,终于到来了”。

那时候他们俩好像是在闲聊,爸爸是用很平静的口吻说这句话的,妈妈则始终凝视虚空,仿佛在想些什么。

“可是它会始终在历史里循环的。”她突然说,“这让我多少有了点勇气,虽然听起来很可笑。”

我则怔怔站在门口,握着钥匙,作声不得。

一个月后,简阿姨突然住进了医院,她的症状和小鹏爸爸的症状,一模一样。

那就是序幕,死亡的序幕,当小鹏的爸爸去世的那一刻,死神就正式登场了。

……雷局长亲眼目睹了他妻子的死亡。

然后,我的母亲,是第三个。

从母亲陷入昏迷开始,我就不能再去医院了,这是之前就商定好了的。我们这群古人的孩子,都不能在最后时刻守在医院里,因为,没有人能忍受亲眼目睹那可怕的惨状。

小姑姑要我去她家住,因为父亲的去医院守着母亲,林姨也要我去她家,霍姗和卫叔叔反复来电话劝说。让我不要独自一人留在家里。

但是我不肯,这是我自己的家,我的父母都还活着,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家。

某个周五的下午,我从学校放学回来,却发现父亲在客厅里,那样子。像是正等候我回家。

“瑄瑄,妈妈今天下午去世了。”

他望着我,语调平静,但是目光复杂而悲哀。

我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我无限恍惚地望着他,忽然间,泪水狂乱地涌了出来!

我蹲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我抱着头,我觉得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然后,我觉得他也蹲下身,抱住我。

父亲抱着我,他抱得非常紧,他的身体也在发着抖,但是他用的力那么大,好像是想把散乱破碎的我给重新握在一起。

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我终于哭得没了劲,也不再出声音,只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我头发散乱,被泪水黏在脸颊上,我的眼泪鼻涕,把父亲的胸口弄湿了一大片。

他终于松开了我。

那个寒冷的冬夜,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像我小时候那样手握着手。

我的眼睛无法忍受强光,因为不停流泪,我只感到阵阵刺痛。

我听见父亲轻声开口道:“……瑄瑄,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我哑声问。

“不,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要求。”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你必须答应我。”

“是什么?”我望着他。

“瑄瑄,你这一生,我是说……往后的人生,也许会经历很多磨难。”

他轻声说,“但是那些,都不会要你的命。”

我大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睛,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坚决。

“你会遇到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刻。当你身处险境的时候,我和你妈妈,会来救你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记住这一点。”

我又开始哭,我弄不懂他为什么这时候说这些,除了哭,我还能有什么反应呢?

“……瑄瑄,在任何时候你都不可以放弃希望,明白么?”他牢牢握着我的手,他盯着我的眼睛,“你一定要记住,爸爸和妈妈在那时候会来救你的,哪怕我们已经死了很多年。”

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他用手扳住我的肩膀,强令我直视他的眼睛。

“你要记住这一点,瑄瑄。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忘记它。”他说罢。又凑到我耳畔,用一种极细微的声音说,“你忘了么?历史是能穿越的,所以未来,我和妈妈会在某个时候蹦到你面前,把你从坏人的手里救回来。”

我怔怔望着他,疑惑万分地说:“……真的?你们真能来救我?你保证么?”

“我保证。乖女儿,我们保证。”

他凝视着我,语调亲密无比。

后来,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我日渐苍老,我去了很多地方,也活了很久,偶尔回顾自己这一生。我这才发现,有那么多人和事情,曾经从我的生命长河里经过,有些人,能够陪伴我很多年,有些人。却在一瞬间失之交臂,再也不曾见面……

我曾经遗忘过很多事情,但是后来,又慢慢回想了起来,那些令我饮敌的往事,到最后就都成了如风细语,沉睡在我的回忆中了。

然而,有个人的声音,我却始终不曾忘记,甚至连那语调中的亲密味道,我都没有记错过一丝一毫。

直到我很老很老了,老得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活过多少年,可我仍然能够想起他说的话,他的声音。

那是陪件了我整整一生的声音。我甚至能确信,只要自己的生命存在一天,它就会一直在我的耳畔响起。

于是,正因为有它的存在,我也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前方了。

无论何时。

“……真的?你们真能来救我?你保证么?”

“我保证。乖女儿,我们保证。”

后记

每次写后记,都会让我感觉惶恐。

真的有还没说完的话要说么?如果有,为什么不在文章里就说完?是不是文章本身没有做到让自己满意?

但真就有一些东西,塞不进文章里去,只能留在外头。

说说是怎么想起写这么一个东西的吧。

09年春节,我和一帮朋友去胡吃海喝,玩闹得畅快欢乐,回家之后遭遇了极为难得的失眠。

那个夜晚,我听着窗外零星爆竹声,脑子忽然闪过几句话:一个在时空机构里工作的男子,为了寻找失踪的妻子,私自打通了平行时空,他在那一时空轨道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妻子,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在那一轨道里,乖女儿却成了叛逆的街头妹,国家也陷入一片战乱中……那么,他究竟该如何选择呢?

这个简单的情节,听起来像《苏菲的选择》,而且看完了全篇的读者们,应该已经可以从这几句话中瞥见小说的某些部分了。

当时我对这个简单的构思十分感兴趣,我想试着把它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然而继续思索下去我却发现,必须把人物身份弄得更加复杂才有意思,故事也才好展开得更大——如果这个男人是历史中的人物呢?

其实最初,办公室人员的设定只有三个人:凌涓,雷钧,苏虹。

没有小武和卫彬,控制组则是文章写到后面,才又觉得不妥,返回头去添加上的。而且那时候,我一概不知道他们是谁,包括方无应,我只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于这个故事里,连他该做什么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长得挺好看,他是个古人,然后他的名字叫方无应(不好意思,梦里蹦出来的名字)。

是慢慢写着,才一个个确定了他们的身份,第一个确定的是方无应,当时我对着这三个字发呆,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呢?然而他只是很固执地告诉我他叫方无应,然后他长得很好看……别的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其实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囧,是的是的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这名字很囧!

我喜欢普普通通的名字,从其他名字上读者就应该看出这一点,所以我曾经和脑子里的那个影子打商量,想劝他换个名字,但他怎么都不肯,他很专横,让这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去不掉(看看!这家伙非常任­性­吧!)。

我无法,只得为了这么个囧名字上网去到处乱翻帖子,找些传奇的历史故事,看看谁适合这三个字。

找了两天,我在一个论坛里偶然看见了历史美男排行,里面提到了凤皇。

仔细琢磨了一下,我想,好吧,就是这只囧凤凰了。

不过那时候他只是个配角,被我拉出来充数的,因为办公室那毫无瓜葛的两女一男,实在不够撑起一个故事,后来这小子独占那么大的戏份,这可是连我都没料到的。

小武也是如此,当我写下“咱们这儿没人比他的名字更现代了”这样的句子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是个古人,很温和,有点小帅,然后文质彬彬的。

至于卫彬则出来得更迟,他是友人coco强烈要求我拉来的“特邀嘉宾”,哈。

卫彬不是最晚的,最晚的是梁毅,我写到快五十万字时,才突然看见了他的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他跳来跳去,嘻嘻哈哈,他说“我就是来添乱的!”他是适时而现,因为前面写得都太沉重,感觉告诉我,必须抓这么一撮胡椒面来洒洒。

不过最早,雷钧和梁毅本是一个人,是写着写着觉得有了必要,才返回头又去添加了梁毅这么一个人物,他的­性­格定得就更晚了。所以起初,雷钧并不是杨广,而且­性­格也不是如今你们看到的梁毅那种样子,他更接近历史上真实的扶苏的­性­格,但是coco说,这种­性­格很讨人嫌,哦她真打击我,要知道她是本书的第一读者TT

我说我挺喜欢蔫呼呼的人哪,而且又很悲剧合我胃口,可是coco不喜欢,她说这样的人物引不起读者兴趣的,你趁早换一个。

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反正我对扶苏没啥执念。那换谁呢?项羽么?不行,我对此人完全没兴趣;唐太宗?算了吧那有啥意思。

这个人,必须前后反差很大才能有趣,否则,原本就是个好人,揭露真相后仍旧不是坏蛋,一点落差都没有,那和吃白水煮面有啥区别?

唔,问题就在于,我没有“粉”过什么历史人物。

总之,他是个暴君!我和coco说,暴君就对了!只有那样,面纱一掀才能吓人!

既然是暴君,那还不好办?对着“暴君榜”一个个找呗,远古的我不熟,光名字都够诘屈擎牙的不讨喜,太近的也不行,对清朝我没意见,我这人不像方无应有朝代歧视(哈!),我对清朝,唯一意见很大的是发型……

于是,就只有在这中间一千年来找了。

不过我几乎没怎么费劲,因为这人就赫然居于榜首呢,笑倒。

雷钧的身份,是一直写到凌涓弄的平行宇宙那率章节,才终于确定下来。而且仔细查看了杨广的生平之后,简柔的身份也跟着做了改动——之前因为雷钧是扶苏,所以失踪的妻子定的也是另一个女人。

说来,雷钧这名字倒是早早就取下了,不是雷霆万钧的意思,而是legend的译音,我本来是打算写架空的嘛。让李煜改姓武,不是因为“止戈”,而是取自心理学家武志红,我很喜欢他的作品。凌涓最开始叫凌狷,和她的脾气很近,后来有朋友认为反犬旁会让人当成男­性­,产生反感,于是改成三点水。她老公史远征的名字意义很明显,不多言。苏虹是从soho想到的,林兰则是为了梅兰竹菊的恶趣味(梅是苏虹、竹是方无应、菊是史远征),至于其他人都是随便取的,除非文章里有解释,否则无深意。

以上,就是人物的来源经过。

读者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我所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历史上的这些真实人物,而是经由我改造过后的他们,也可以说我写的不是慕容冲杨广……而是方无应和雷钧他们,我想写的也不是历史,而是生命本身,也即所谓“单独个体的发展状态”。之前我对古代史兴趣不是太大,一直以来阅读倾向都偏向;所掌握的历史知识也就到百度百科的程度,不,肯定不如百度百科呢,幸好历史也不是这篇文的核心,它只是“挂书的钉子”,因此,我只需不多的与大众保持一致的常识——一至少山本五十六我不会说他是好人,岳飞我不会说他是坏人——这就够了。留下广大的空间,我也才好尽力铺写我自己心里的那出戏。

是什么样的戏呢?

就是我们自己天天上演的那出戏,命运中的生命。

是到即将写完时,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在写什么。我在写“面对”,就是这。面对,是个多么困难的事情!面对真实的自我,面对尘封的甚至被时间和世俗给扭曲了的真实过去,以及,面对从很远地方生长延续下来的家族树……当你看清后者时,你会发现,你并不是什么独特的果子,你只是老梨树上的一个鸭梨,认识到这一点很不易,好些梨一辈子错误地坚信自己是个烂掉的石擅——也许它五岁时,看见了一张被PS过的无比美丽的石榴广告照片~结果这只梨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像话了!怎么又肿又黄还一身小粉刺呢?!于是它为此痛苦终生,立志要把自己整成合格的石榴,笑。

我一直认为,生命不仅仅是这几十年,事实也不是我们寻常所见所想的这么简单,我们有限的意识,对这个世界的解读犹如盲人摸象,并且还会抱着象鼻子自以为这就是全部了。而完全接纳所不确定的,远比认定它不存在要好。哪怕仅仅是释梦(非常好玩的一个领域),都能让我惊觉那个“没被发现的我”。

这个故事里,囊括了我自己的很多认知,也许因为塞得太多,把它都撑变形了,笑,而且它太长了,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东西,接近九士万,老天爷,什么故事值得写这么多字儿出来呢?就因为我也是属蚂炸的放养派,所以不管是种花还是写作,都不喜欢太拘束,植物嘛,就先尽着它长枝叶长果实再说(我养的宠物、我种的花,全都惊人的健壮~);小说,就尽着它自己说故事,我先要信任它,它自己会知道怎么办的。而且我始终感觉,不是我在写故事,是故事在­操­控我。它,故事本身早就存在了,存在于某个宇宙,我只是偶尔路过,瞥了一眼,发现“咦?好有趣的样子!”(那种心情,估计就和看见陈冠希家电脑的修理工一样),于是我在那个缝隙前停下来,拿着某些工具,小心翼翼撕开它的防护膜,企图看见更多有趣的东西,然后,再以一种传播八卦的热忱,将它说给我的朋友们听。

所以,这种“写作方式”,不可能有什么大纲,更不可能先给弄个纲要贴在前面,那样的话就像给植物罩上个水泥罩,文就“死”了。我只能边写边等它逐步生长,逐步“自现”,并且一定得反复修改。坦白而言,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成功地在结束之前“全盘把握”过文章的方向,因为它根本就不听我的。这篇文,是一株非常……奇怪的植物,无数矛盾与冲突都被裹在了里面,如果有谁从头到尾都喜欢这篇小说,那我想,他可真算是个胸怀宽大的人了。

另外,之所以这个故事里完全看不见政府作为,那是因为它没有必要出现,我要写的,和现实的行政­操­作一点关系都没有,莫如说,文中所提到的“上面”,其实是一个比喻,比喻命运之神,你若称之为宇宙的力量也可以。

命运会允许你做任何选择,你迟早会发现你所得到的结果,全都是你自己想要的那一份‘注意’不是意识,而是潜意识。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让“上面”­干­预人物的选择,因为宇宙不会阻止你的任何行动。有一句老话,“如果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你想要的,那说明在你心灵深处,根本就不想要它”。

只不过人对自己的了解,实在是少得可怜,并且误会重重。

说到这儿,我想也许文里面的夫差比我更明白这些,哈哈!他也是这一整本书里面,我最喜欢的人物,与其说喜欢他,莫如说,他是我正在实践中的理想自我,笑。不过他的原型,是曾经与我共处一室十多天的金毛寻回犬,大名叫king,喏!连名字都很适合夫差~阿king是朋友火星的狗,也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最英俊的狗狗。

关于春秋时期那“两个”瑄瑄的问题,我在白起和梁毅的对谈里已经解释了一些,也就是说,之前所有的穿越行为是在同一时间轴上进行的,所以才会有真正的慕容冲被强行下线的事情发生,然而吴越的屏蔽严重破裂,则是因为出现了不止一条时间轴,这和之前的截然不同,近似二维和三维的区别,也像平方和立方的区别,不仅有无数个本该独立的宇宙会重叠出现,甚至会有无数个“西施”并存(甚至很有可能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因此,在我个人的认知里,如果方无应不去救他的妻女,那么瑄瑄就不会成为西施,不过,一个悲剧挽回,另一个悲剧恐怕就得诞生:那俩在林子里当一辈子母猴子,方无应在现代社会独自终老。

然而他还是救回了妻女,这之后,一切都定下来了,一个新的走向就此形成——虽然人物们都没谁知道。

不过这个是讨论不清的,笑,真要讨论清楚了我就去瑞典领奖了。

至于故事结束之后,又该如何?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除了瑄瑄,剩下的那些孩子们又会如何,完全不知——如果有人说他知道,那他一定在说谎。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活到最后有两个古人:方滢。卫彬。

方滢,我并不多么担心她,虽然是个女­性­,但她的柔韧不可小瞧,再说至少她儿子还活着。

至于卫彬,应该也会如普通的老人那样,活很久很久……哦,我都有点不忍心说下去了,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竟然说,她听见“年过半百的霍去病”这几个字就想哭,擦汗,人的心,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世上还有比死亡这种可能­性­降低为零更糟糕的东西么?比起早亡的英魂,我更喜欢矍铄的老头子——我就是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吧我天生没有浪漫细胞。Orz

如果真的变成了老头,卫彬会觉得寂寞么?也许吧。不过我一直觉得我笔下的他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不像其他古人那样热衷­干­抱团,自始至终他都是游离于外,哪怕平日融洽相处。这一点他和方无应相反,­性­格不同、遭遇不同,造成|人的需求也不同。

这样与他人保持心灵距离、从而能够存留更多“自我”的生活方式,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它似乎更适合天才——天才需要巨大专注力给自己那伟大事业——却不见得适合普通人,就像方无应的那种人生,他这六十多年,倒是一直都很投入,可总体来看是幸还是不幸呢?真的就能拿结局来简单概括么?雷钧的结局看起来很悲惨,儿子失踪女儿又常年不肯回家,但是比起悲惨,多得是比他惨的——所谓“比较”这种行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而且,我觉得他们都不会后悔的,哪怕自己的人生被我给安排成这样。

至于故事里人物所谈到的很多东西,包括生死观历史观家族心理遗传甚至包括幼儿教育等等,都是我在长期庞杂的阅读和思考中所得到的认知,并不打算拉着读者来赞同和接受。我只是尝试着用新的认知系统,来重新阐述老套的故事情节,使之陌生化,这有点像布莱希特提倡的“离间效果”。不过,关于里面一些非传统唯物的理念,个人很喜欢火箭之父Wernher von Braun 在那本奇怪的书《万有引力之虹》卷首语中,所说的话:“大自然不论生死,只论沧桑。科学所予我的一切,包括我不断习得的新知,都使我强烈地坚信,我们死后有灵。”

也许我们的­肉­体,只是一截电线,宇宙能量的“电流”在这段时间通过我们,哪怕电线老化坏掉,电流却始终存在于这个空间。

呃,然而这之后,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呢?

不知道,和这群人整整磨了一年、修改到让人发狂之后,我只剩下一个愿望:把他们全部丢出我的思维。在出现反­射­­性­呕吐以前,暂时还是不要再和这些名字见面了。

我不知道下一本会写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写作欲望它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找我……这一篇写得近乎脱力,无论是王小波老师还是赚钱机器斯蒂芬金老师,都曾对小说的长度提出过要求,我觉得我是以踏青的心态,不知不觉跑了个马拉松,所以前面显得松散浮泛,到中段才开始认真往自己的内心靠拢,我的时间和心血,百分之七十都耗费在了后半部分。这一次比较失策的是还没写完就开始贴,这很不好,否则我会遵照斯蒂芬金老师的指点,初稿完结六个礼拜之后,再删掉总量的百分之十。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不过,虽然留有遗憾,也总比小说变成魏忠贤要好,从众和自贬是天底下最容鸟的事儿,谁又能对追求完美死心?也许,关键不在于出现问题,而在于“带着问题继续­干­下去”。

幸好我还有很漫长的锻炼机会,幸好也没有法律规定,必须磨炼成张爱玲或者成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能写东西,感谢老天。

如果读者真的能看到下一本,我想那大概会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我喜欢写完后,修改得­干­­干­净净再拿出来,写到一半全部扔掉重来的倒霉事儿,我也­干­过不止一次了,对写东西这回事,我愿意更认真一点,难得这辈子找到了这么好玩的,总得玩个够~

下一本想写纯粹的言情,不过我很怀疑自己能否办到,洞察自身天­性­的结论是:我似乎十分喜欢处在“无法被定义”的状态。当然,原因我自己也很清楚,太过私人就不说了。

当然,它并不一定会比这一本更好,甚至可能因为尝试新东西而退步,可是我希望自己能像村上春树。我佩服村上春树并不是因为他的出名,而是因为他的爱折腾,他甚至去折腾他的文字风格,哪怕折腾得还不如以前,但他一点都不怕,我就最佩服他的“不怕”,那种从不畏手畏脚的坦然,无论是身为一个人还是身为一个作家,都是十分有必要始终保持着的,所以,如果上帝能满足我一个要求,那我希望我永远都满怀勇气。

下面,是感谢时间~

感谢所有陪伴我这一年的帝王嫔妃、文臣武将,(做领导状挥手ing)同志们辛苦了!

还得感谢起点,给了个平台,之前我并不太看好这种东西在网络上的阅读效果,幸好编辑们都比我有远见,现在看来似乎状况还不错?其实我一直疑惑,像这样一年磨一本,谁家受得了。Orz

也感谢陪着我修炼的乖king(抱住狠狠亲一下!),感谢友人火星为我提供的修炼渠道(她是已获心理师资格证的专业人士),以及这一年内,为了最先听到故事而请我吃了无数顿美食的coco(亲爱的,咱这流淌过无数餐桌的东西终于赚钱了!我终于可以回请你了!),coco功不可没,卫彬那俩孩子的名字都是她取的,很多情节也都是与她讨论之下产生的——以上三者,催生出这篇小说。

也谢谢坚持不看盗版、甚至花钱打赏的读者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感谢。

a big hug!

楼笙笙2009,christmasEve

皮埃斯:澄清一个似乎已很深的误会:我不是搞心理学的,只是个看了很多书、做过几次咨询的门外汉,很惭愧,我也不是某些读者猜测的理科生,我就一普普通通中文生而且成绩不好,笑。不过小说中所写的有关心理学的部分,已经通过了火星的审核,她说我写东西,“逼真是常态,不逼真才是变态”,我认为这是最大的夸奖,嘿嘿!

皮埃斯的皮埃斯:标题有两处拼写错误,american应为america,以及dynasty看,这就是潜意识(本我)和文字完美强迫症(超我)打架的结果,“本我”再度大获全胜,它在最醒目的地方耍了我一把Orz.另外,“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是清人作品《南唐杂咏》里的句子,曾被袁枚引用,不是王国维的,我记错了,今后如果再在文中发现错误,请读者自行脑补更正,我就不麻烦了,谢谢

全书完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