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上个时代的男女,会在茶楼、书肆、教室、公园等这样一些地方见面吧,他们衣衫宽松修长,言止有礼,相视微笑……现在,一切皆大不同了,酒宴、派对、歌厅、网络,这种起始的氛围就决定了彼此见面的格调。这没有办法,林永哲或是央歌,他们都没法从这个时代拔地而起,相反,得紧紧贴身于现实的凹凸不平。
——盲人按摩房,像火车的卧铺或大夫的检查室一样,都是需要宽衣解带的地方,但陌生男女们可以坦然面对那些暴露的倾向。
外面寒风绕膝,按摩室里却一团火热,像是刻意要与日常民生保持奢侈的高调。林永哲脱了外套和毛衣,只穿了件衬衣躺在那里,等待蔡生生。
一旁的按摩床上,央歌——这个时候林永哲还不认识她,更不知道以后将会跟她有所瓜葛。因此,应当这样说——一个陌生女人,也正在一件件地脱衣裳,慢慢地解扣子。她的按摩师也没有到。
等待会导致一些无聊的行为。林永哲用余光看看她,不看脸,只稍稍看了看身体……一些饱满的部位,富有克制精神的小腹。
到了他这个岁数,不会无礼地盯着,只要扫上半眼,就可以明白那女子的身体情况,平淡或者华丽,放纵还是自律。这是光阴送给成熟男人的廉价礼物,不值钱的,连乡下老汉都会吧。
一个躺着的男人正在鉴赏一个脱衣服的女人。这个场景若是放到另一个地方,真是再暧昧不过了。林永哲苦笑了一下,笑完了,他发现,自己许多天都没有笑了,脸都有些发紧。
唉,说起来,现今的男人,哭,自然是难的,他都好些年都没哭过了;而真正发自内心的大笑,更不容易。四十岁的脸皮像是一块正在快速老化的面具,一脸的约定俗成与恰如其分,别人还把这盛赞成所谓的气质与风度。
这家按摩中心是蔡生生开的。生生是他十年之交的老朋友了。
林永哲的交友之道一向不拘一格。富贵子弟、大小官员,他自然望闻问切,恭恭敬敬地交了;艺文名士、商人老板,他亦是来者不拒,生动活泼地交了;下里巴人、街头巷尾他也是生冷不忌,拍拍打打地交了。可以说,对于交往之道,他有种强迫症般的兴趣,这样,他便觉得他是赚了——通过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伙,窥探他们的侧面或背面,他的一天便成了两天,一辈子便成了三生三世,热闹有趣、功德圆满。
但话说回来,朋友再多,一日日大浪淘沙下来,到最后,真正无拘无束的知己倒又有限了——在林永哲看来,这正是人生的奇妙之处,亦是苍凉之处。繁华与落寞,不过一纸之隔。
而这个蔡生生呢,也算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了。十年了,男人间的来往,也真是不容易的,或许,更多的是因为他是个盲人,戴着那两片黑糊糊的片子——永无表情,不会在突然间闪过令他心寒的审视、嘲弄、游离之类的丑陋七十二变。
因此,林永哲每次过来按摩,一方面是肉体的需要,是那些发酸发胀的贱骨头们的需要,同时,也是精神的需要,跟蔡生生说说话,等于给大脑里的边边角角也搽了一层按摩|乳,可以担保接下来一段时间不掉链子不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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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一(2)
蔡生生来了,有人替他打了白布帘子,又轻声通报了一下。蔡生生现在是名人了,虽为盲者,仍十足有着成功人士的架势,那种顾盼之态,宛若天成。
怨不得他自我膨胀。他开的这家“生生盲人推拿中心”,都是从盲校招来的正规军,比起那些名不副实的发廊按摩女们,不用说,技术含量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名声上因此很是纯洁,提到生生盲人按摩,没有人会羞于出口或想入非非,特别地便于公款消费、团体消费。这样,生意便一天天大起来,连锁店都有了十几家,城市包围农村,一直扩张到郊区去了。他这里发达了,很快就被市残联注意到,作为典型发掘了,用以宣传残疾人自主创业等等,总之是那些主流的冠冕堂皇的报道。这么的,生生便成了名人。
其实说白了,推拿按摩是个混沌的手艺,谈不上多么高明,当初,林永哲之所以一心撺掇着蔡生生进这个行当,一来是考虑到他的生理缺陷、因势利导,更主要的是看到这里面的巨大空间——人呢,天生都是有饥渴症的,皮肤饥渴、肌肉饥渴、骨骼饥渴,只要有人在上面拍拍打打、揉揉捏捏,随便怎么弄都是舒服、乃至有快感的。尤其是按摩师出场,煞有介事地上下一通摸: 这里,肌肉打结了,那里,液酸分泌过多,这里,受了风寒僵硬了,那里,长期紧张拉伤了……被捏的家伙保证个个点头称是,哼哼唧唧着闭眼跌入富贵温柔之乡。
这方面,蔡生生是一点就通的,他眼睛是盲,但头脑不盲,理解能力、操作能力比一般的人还要强,林永哲大概说个理念,他马上就会顿悟。他一方面享受着免税及政府扶持等各种实惠,虚名上也从青联委员、青年商会会员开始一步步进入政协候补了。与此同时,更是毫不含糊地舞弄着各种营销花招,弄出了年卡、会员卡、精英套餐等方便各行各业腐败分子上贿下行的玩意儿。逢上时令节日了,林永哲替他搞点策划,又乖巧地推出“给最可爱的人(教师专场)”、“给母亲洗脚(报得三春晖)”、“给父亲捶背(送给父亲节的礼物)”等哗众取宠的噱头,给记者们一把消费券,那免费的宣传稿甚至能用粗黑的大标题上了晚报民生版的头条,把那些本来一辈子不打算进按摩院的平头百姓都拉成他的客人。
所以,说起来,林永哲真算得上蔡生生的幕后军事,可谓功莫大焉——蔡生生很晓得轻重,每次林永哲来按摩,无论多忙,他都亲自出场。
不好意思,劳你的金手出场。林永哲客套一番——这种虚伪的寒暄,天天在说,真说得有些倒胃口,连林永哲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那么真诚了。
但蔡生生显然很受用关于“金手”的这个美誉: 你不知道,现在我呀,“出台”的机会少,要不是你,我这双手都恐怕是要废了。
两人这样说着,旁边那女人的按摩师也到了,一个眼睑外翻、露着眼白的小伙子被引领员拉着手,慢吞吞地进来了——他的眼镜挂在脖子上,忘了扣到脸上了。
对于残疾人的躯体,像所有的人一样,林永哲也怀着很不礼貌的好奇心,却每每克制着不去看,但盲人就有这点好,你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那小伙子的眼里,竟然全是白花花的,除了几根血丝,根本看不到眼珠,很可怕很刺激,看得真过瘾。正看到兴头上,林永哲突然感觉到身边陌生女子的目光,她在盯着他——目光里含着所谓以人为本者那种无言的谴责。
喔哟,这女子,不仅人长得好,也许还是个读书人呢。林永哲在心里淡淡笑了一下。不过,没有比小知识分子更难伺候的人群了,近之则狎,远之则怨。当然,从前,自己也可能会被别人骂作知识分子——年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夹生,狷介,不合作……不过,现在不同了,几十年下来,快四十了,他想他已经改造得不错了,最起码在表象上,基本做到“近之则喜,远之不伤”吧,旁人的侧目也很难让他尴尬或脸红了。
有趣的倒是蔡生生,他好像感觉到什么,突然把头转过去对着小伙子,语气严厉: 你是几号?是不是又忘了戴眼镜了?晨会上领班没有说吗?再发现就要扣分了。
博情书 一(3)
这个蔡生生,有时真不敢信他是个盲人,好像没有他“看”不到的事情,前世今生,他无所不晓——这总让林永哲想到他跟蔡生生初次见面时他的营生。
3. 十年前,蔡生生的出场形象很具喜剧性: 戴着圆圆的黑镜片子,嘴角上粘了假胡子,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长衫,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几个黑团团的字: 易经算命。
那一年的林永哲才29岁,可能是一生中最体面最积极的阶段,就是出来散个步,都穿得边角分明、踌躇满志的。
这位先生,请留步,您等一下。蔡生生颤巍巍的嗓子在后面突然喊起来,迫切而谦卑。
林永哲从小受的是励志教育,总是看不上这种在路边尘土里讨生活的人——尊严都不要了,活着有甚趣味。但在这无所事事的散步途中,倒也不妨跟他游戏几句。
林永哲停下来,冲着蔡生生的两只黑眼镜片子挥挥手: 你真看不见?
我倒是做梦都想看得见呢。蔡生生见他停下,感到有了机会,语速慢下来,弄出点神闲气定的仙人气。
那你刚才怎么知道面前走过的是先生而不是小姐?林永哲逗他。
唉呀这位先生问得好!蔡生生伸出一只手指,有力地停在半空,高声表扬起林永哲——从这点看,蔡生生骨子里就有演说与沟通的超级潜质,像他后来的按摩生意一样,总能在人的虚荣心上恰到好处地拿捏一下。
这位先生,你问得好!听我慢慢道来……我们搞易经的,最讲究气场,每个人都有气场,气场的强弱、大小,那是千差万别。人中龙凤与人中庸常,十里阳刚与一寸阴柔,我们在几米之外,就可以感知,我虽然不能看见,但您的这个气场呀,不得了,我走南闯北好几年,从未碰到这么强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冒失地请您留步,这么好的气场,不吐不快呀!
虽是满口的江湖屁话,但林永哲仍能听出,这家伙有点小聪明,甚至可能受过点教育,尤其是说话间的那种明朗神情,不卑不亢,好像他不是装神弄鬼,而是在传道授业解惑。林永哲忍俊不禁。他这人骨子里虽是清高,但碰到好玩的人,马上就没了界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