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其实,要像哥哥所劝,找个男人代表把自己给嫁了,对林雨来说,也许真算不上是桩难事。
真要像人们在市场上卖东西那样把硬件一样样摆出来,林雨的品相还是可以的。文凭、长相、身高、工作呀什么的,都不错——可正因为不是桩难事,这事,反倒办不成了。
好在她对二十九的年纪并不像哥哥那样羞于启口。人以群分,在她周围,到这种岁数而依然是一个人晃荡着的多着了,还有三十一、三十五的在垫着底呢,怕什么,实在不行就“时尚”、“个性”什么的瞎扯一气,总之让那些大嫂大妈们没法置喙就行了。
不置喙归不置喙,等林雨一转身,她们一定会捂着嘴巴相互看看: 哦,敢情……肯定的,她在玩同居呀、试婚呀什么的。现在的女孩子……
是呀,人们一定以为林雨的生活里有性,层出不穷的性——她那个年纪,穿得那样时尚,说得那样时尚,想得那样时尚,而性,现在又是全社会最流行最普及的消费品,她怎么会免俗怎么会落伍呢?
所以啊,林雨自己有时也会迷糊起来。在看完碟片后的一大段空白里,环视空荡荡的小房子,看看尴尬的单人枕,过分平坦的床单,林雨一下子怔忡在那里。为什么呀,为什么不玩玩性,到底是守护什么呢?一个二十九的Chu女,听上去简直像是符号化的小品人物了,绝对不容于天地、不容于这个“性时代”了……
得了,答案不是想出来的。她又重新登上网络,无数深夜不眠的MSN小人头像虫子一样跳了出来,太好了,林雨舒了一口气,这便是她所在的圈子,那些晃来晃去的单身者……“空房子”在,“小跳”也在,“铁人三项”也在……只要看到这些人头,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个,她的心情就会慢慢平静下来。最起码她知道,还有许多尴尬的家伙,跟她一样,在坚守着这些没有爱也没有性的夜晚。
博情书 三(1)
1. 在与伊姗结婚之前,林永哲没有发现,世上竟然还会有这么喜欢看电视剧的人!
为了更加圆满科学地安排好各个频道之间的剧目,充分利用好每个晚上的时间看尽可能多的内容,伊姗订了《中国电视报》,每周还会买当地的广播电视报,而在每天的晚报上,只要有电视剧情预告的,她必定会抽出来整齐地夹起来,以便随时查阅——这个细节,倒可以看出她图书管理员的一点职业习惯。
在报夹子边上,她长年准备着纸笔,近期的剧名、频道、时段及播放周期、复播时间都抄写得清清楚楚。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沉静,一丝不苟,带着种做大事业般的执着,这样的表情,或许也是职业之流毒吧——林永哲知道,大学里,许多学生和助教在做论文时,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他们都是这样的: 用最神圣的表情在最无聊的课题与细节里反复盘桓、不知世外洞天变化,日落月升……
然后,夜色降临,新闻之后,电视剧的黄金时间一到,伊姗就端正地坐到电视前,面巾纸、水,脚凳,一切都安置好,这样,一旦坐下,就不用再起身了。她把大灯关掉,客厅里不留一点照明,只有屏幕上的蓝光、粉红光、白光,交替着照着她的脸。她多愁善感,看了不到几分钟,眼泪比电视里的女人流得还快,这显然带给她某种期待中的愉悦,她抽出备好的面巾纸,睁着眼睛一边看一边慢慢拭起泪。
林永哲往往会靠在书房门口看看妻子。伊姗这种样子,他感到很不踏实: 是不是自己冷落了她,否则,她怎么会沉湎至此呢?有时,趁着放广告,他走上前,推推哭得鼻子红红的伊姗。
伊姗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太傻了是不是?其实我知道那是假的,也知道情节到后面的发展会越来越好,最后是个大团圆,可是,就是要哭,就是爱哭!没办法……
伊姗的表现相当正常。她甚至拉着林永哲坐下,热心地跟他讲这部电视剧的选角背景、拍摄花絮、情节走向,甚至哪里穿帮了,哪里编得太拙劣了,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如果林永哲不起身,她可以一直那样说下去……反正现在的广告时间都很长……
林永哲听得笑起来: 姗姗,我看呀,哪天电视台要搞个电视剧有奖问答大赛,你都能拿冠军呢!
没准儿!伊姗也面露得色。行了,你走吧。
广告结束了,主题歌出来了,伊姗又进入到她的电视剧世界里去了。
离开客厅之前,林永哲替伊姗把她的杯子蓄满了水。这杯正在冷却的水,和那越来越热的电视器外壳,将一起陪着伊姗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而别的那些家里,无数个中国家庭的窗帘背后、灯光下面,一个女人所要陪伴的可能是孩子,孩子的作业,孩子的脏衣服,孩子的夜宵……
——而这一点,在伊姗,是不可能了。她没有孩子,她永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和林永哲两个,是生不出孩子的那种夫妇。
像小学生们在二年级所要学习的那种统计归类法: 所有的物品,都可以按照一定的原则加以分类。比如,人,可分为男的与女的。同一性别的,又可分为单身的与已婚的。而已婚的夫妇,再可以分为有小孩的没小孩的。而没小孩的,仍然可以往下细分为自己不要的或是没有能力生。那么没有能力生的,原因是在男方呢还是在女方呢……
——伊姗,经过这么多次分类统计下来,她顽强地留在了最后那个孤单的小格子里: 是她的生理有问题,她的子宮光滑得像块最高级的纳米面料,没法附着一个脆弱的胚胎。
娶了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周围的人们皆以为这是林永哲的人生一大缺憾,他们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回避任何关于孩子的话题——而实际上,就像谈天气一样,没了孩子的话题用来寒暄,熟人之间往往会面面相觑,陷入失语的尴尬。
事实上,对此,林永哲远远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悲恸。一直以来,对于新生命的孕育与降临,他并不像大多数爱心泛滥的人那么热衷——活着,太多的折磨与压抑,从婴儿的第一口奶开始,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就是一个不断与欲望作斗争、不断被拒绝被欺骗的过程。创造一个这样的生命,价值何在?
博情书 三(2)
如果真的需要一个孩子,医学上或许是可以解决的,但林永哲放弃了那种上下求索、四方求医的方式——可以说是因为厌恶,他不愿意接受任何关于生植器官的检查,回答这方面的问题,纠缠那些乱七八糟、半迷信性质的试验方案。那所有的过程,绝对是一种羞辱,是对自然规律的背叛。他与伊姗,就该顺着命运的指引,通向一个膝下荒凉的老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些生了儿子女儿的,就准会有一个安享天伦的结局吗?
再说,伊姗不是还有电视么,还有比这更经济更丰富的完美替代品吗?从这个角度而言,林永哲是宽容、纵容着伊姗对电视剧的超常爱好的。电视剧,这便是她的孩子。
而林永哲,也同样,他有个自己的孩子: 独处。
他把自己的书房门关上,把“独处”搂到怀里,躺在藤椅上,慢慢地、无限深情地亲吻这个看不见的孩子,感受那如同小野兽般热乎乎的气息。
慎独。这是林永哲在学生时代就开始喜欢的两个字。一日三省地走过了学生时代,走过了青年,一步步就到了四十,他对这两个字的喜欢有了些变化——对“慎”字,是淡了,但“独”字,却愈加深了。就连上班,他也最喜欢愿意一个人呆在办公室,事实上,不大可能,人来人往,这事那事,谁让他是办公室主任?那些人,好像只有不停地说、说、说,才对得起他的那份薪水似……要想独处,除非躲到卫生间,还要是蹲坑,要不然,就算站在那里撒尿,都会有同事一边夹着家伙一边跟你客套寒暄,否则好像就显得很无礼了……
好在回到家,伊姗的电视剧开始之后,他可以有大块的享用独处的一日之余,只有这个时候,活跃了一整天的林永哲才会意识到: 自己,实际上是个悲观的人。
门一关上,无穷无尽的哀愁与虚无之感像粽叶一样把他包裹得紧紧的,然后,被放到深夜的砂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炙着,孤独的清香散发出来,林永哲慢慢地沉入到屈原的汨罗江里,水泡一个个地上升……他沉浸在这种假死的凄凉里,在自虐与自怜中打起盹来。
临睡前的迷糊中,林永哲突然想起了白天在蔡生生那里的一幕Сhā曲,回头想想,自己是否真的“改造”得有些过分了: 在公共场合,与隔壁的女人轮番发出###之声,这的确不像一个读过书的人……甚至,他还奚落那个指责他的女人……在陌生女人突然涨红起来的脸颊里,在对那发红脸颊的重温里,林永哲真的睡着了。
他知道,当他第二天醒来,他又会顺利地变成另一个林永哲,得体、通达、举重若轻、人人喜爱——这不是人格分裂,只是生存之道。
2. 其实,在林永哲睡着之后,伊姗会闭上眼睛,暂时离开她的电视。她的表情会从那种伪装地聚精会神中突然涣散下来,摊在沙发上,像一团终于融化下来的冰。
电视剧下一步的情节与戏份,她是了然于胸的,看与不看,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她把声音关了,只偶尔睁开眼看看上面的人物,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表情夸张,展示平淡生活中不可能的戏剧与Gao潮——或许,所有的电视剧都是对主妇生活的补充与平衡,如果没有这些电视剧,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那么多面目可憎的漫长夜晚。
她的夜晚,没有孩子,丈夫需要独处,没有特别的业余爱好,没有亲密的朋友(就算有,她们也要忙孩子,妈妈们的友谊,是不可能奢侈到用来共同消遣夜晚的),那么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选择对电视剧的投入与依附——不算是物竞天择,只是一道单项选择题。
而且,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有保留地面对林永哲。
对林永哲,她是爱的。但这爱里,不知为何,又有种隔的东西,说得严重点,甚至是惧的成分。这种情形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于她的不孕症。
女人不孕,在罪过程度上,甚至重于男人阳痿。好在,伊姗是受过教育的,对生育的观念还没有那么固执。她是喜欢孩子,可又能怎么样呢,得认命。
博情书 三(3)
真正令她感到焦虑不安的是林永哲的态度,后者对此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大方和积极乐观,好像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一种梦想: 丁克家庭。伊姗弄不明白: 林永哲是真的这么想的吗?还只是一种出于体贴和美德?
她直接地问过丈夫,但林永哲睁大眼睛,好像她说了他听不懂的语言,他亲热地一把揽住她: 亲爱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当然是真的,我真的不在意。没有孩子也很好。你看看那些生了孩子的,钢琴、奥数、名次、升学,他们都要烦出白头发了!我们就这样顺其自然,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伊姗盯着林永哲嘴唇边的笑纹,不知道丈夫是否在接二连三地进行伪装。
结婚之后,愈是与丈夫相处得久,她就愈是觉得他深不可测,当然,这种深不可测,在工作上,得以保护他顺利应对各种人事上的陷阱、抓住机会顺利升迁。但在生活中,她总疑心,自己远远跟不上他的思维,她不是他的对手——不是说夫妻生活就是打仗,只是说,她有些吃不准他、跟不上他。于是,隔阂开始了,由隔开始了惧,由惧又化为逃避。电视剧,慢慢地成了她最好的安全网。她隔着这张有些弱智的网与丈夫对望,由此获得可信、体面的生活模式。
3. 林永哲与伊姗之间,有一道小小缝隙,误读的缝隙,或许,还是以爱情的名义。这样的悲哀处处可见。由美好的起点出发,最终却抵达不可挽救的悲凉。
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缝隙,还存在于央歌与她的丈夫之间。一个从众者与小众者的裂缝,无法达成双向的宽容。
或许,世上绝大多数婚姻,都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竹床,男女们在上面吱吱呀呀地Zuo爱、生儿育女,但谁都知道,这竹床是布满各种“漏洞”的,他们的心事、秘密、欲望,像光线或沙子那样,一点点地在摇晃中漏下来,由此带来的孤独与隔离,才是婚姻面具后的永恒真相。
由此看来,所有的出轨与外遇,似乎都是可以原宥的求助之举。人的意志,如此脆弱,而对爱的渴求,又那般深不见底——这两股力量,便是婚姻边上的巨大离心力。旋转啊旋转啊,妻子与丈夫慢慢地远了,而与婚外的那个人,反倒慢慢地近了。
这是外遇定律中的力学原理。有人能悖原理而行吗?
博情书 四(1)
1. 复见……在一次区政府主持的商会委员联谊会上,林永哲第二次见到了央歌。
这种联谊会,形式冠冕堂皇,所谓“共振区域商业发展”,其实呢就是社会关系网的生成方式之一。能够成为委员的人,必定是某单位或某行业的头面人物,个个都有非凡的能量,大家费了时间彼此见面吃饭,就是为了累加人际资源,以图今后“好办事、办好事、事办好”——这种人人趋而赴之的实用关系网,实在有种林永哲所不喜欢的庸俗气与市侩气。
如果要依了林永哲性格中积极入世的一面,他还是会很得体地混迹其中,并成为有张有弛的活跃人物,不过,他今天似乎是有点疲了——男人其实也有生理周期的,只不过没有女人那样有理有据,男人的低潮永远在暗处,他流不了血,腰不酸,肚子也不痛,可是,就是情绪上不来,全身心的累,不想跟人说话……再说,今天这个会,本不该是他来的,单位的一把手出国去了,二把手、三把手其实都是想来的,胶着之下,索性让办公室主任代表了——作为一个替代品,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轻浮。这种场合,偶尔做个赋闲的配角和点缀,也是桩蛮愉快的事儿。
晚餐是自助餐,有法国蜗牛、烤|乳猪、三文鱼。不过,自助餐到了中国,吃得还是像桌餐,那些家伙们一人端了一大盘,凭着顽固的惯性仍是团团而座,并拍手示意侍者多多地斟些啤酒。他们相互碰杯致敬,谈笑风生。双赢、多赢。和谐共进。携手合作。那些官面上的陈辞滥调从他们紧包着食物的双唇中蠕动而出。
林永哲看那波尔卡红酒倒是不错——他喜欢享受这些不被人所注意的细节之处——替自己倒了半杯,加了几块冰,又取了些扇贝,坐到一个双人座的角落里。
他的对面有个女人,独占了一张大桌子。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穿着浅紫的西装,有些过分正经了。好在她桌边有一盆虎皮兰,搭配着看上去,还算悦目。林永哲悄悄地对着她身边的虎皮兰举起杯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愿意让自己愉快一点。
正吃着,那张大桌子忽然呼啦啦上来了一群迟到的就餐者,好像刚刚从一个主题小会上过来的,仍然在热烈地延续着方才的话题。那个女人显然是个不大合群的角色,她勉强地僵直了背吃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端了盘子站起来——
林永哲赶紧站起来把自己对面的椅子拉开——他有天生的绅士风,再说,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这女人的脸,他现在有二十分的理由替这个女人拉开椅子——她这种气质,就是街头的小贩子见到她,也会变成绅士的。
女人坐下,对林永哲点头致谢。林永哲立刻感到面熟,出于社交习惯,他笑眯眯地看着女人寒暄: 我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
女人看看他,眼里淡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一点没有印象。
她讲话有点生硬,也许以为林永哲是想套近乎。不过,林永哲欣赏有戒备心的女人。戒备心,通常在乡下少女身上才会存在,现在的城里女人,就算心里戒备,表面上她们还是会假装大方——她们真不知道,过分的大方其实多么让男人倒胃口。
林永哲注意她在脖子里的条纹丝巾。条纹,这是所谓智性女士最喜欢的花色,同样受这个群体欢迎的还有格格子与圆点点。还有,她的饮料选的是白开水,那么多果汁与牛奶,她竟然只选了白开水,这就过分克制了,不好,一个紧张的女人。
林永哲在细节里寻找可能的谈话气氛。但女人态度冷淡,林永哲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不过他仍然想聊会儿天。他吃得差不多了,又喝了一点点红酒。这是个恰到好处的午餐,如果能够再有一小段轻松的谈话会更好,就像有的人喜欢在饭后来支烟一样,他就想来一小段谈话,何况这个女人,她真吸引人,像什么呢,像秋风一样,不热烈,但舒服极了,带着金黄|色大地上那种懒洋洋的成熟的风味。
没见过?那我可能记错了。不过,真的,您长得很面善。呃,您是哪个系统?林永哲继续套近乎,留意着不要失了分寸。
博情书 四(2)
女人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剔一根鱼刺,惜字如金: 十二中学。
林永哲跌足叹息的样子: 唉呀,想不到现在中学校长也要到商会里运作,不过也对,教育产业化么,你们也是走市场路子……现在这个社会呀,没有一个行业不商,没有一个商人不奸,所以呢,这叫全民皆奸……
一般的人听到这里都会配合地笑起来,这是聊天里最起码的规则。这个女人却完全不合作,她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林永哲。
也许她不喜欢谈社会话题?林永哲决定换个话题,反正他就想聊会天,这并没有错。而且他是那种越碰到挑战,越不信邪的人,他就不信,他不能让这个女人放松下来说说话。
林永哲继续努力: 哦,这么说,您是十二中的校长了,了不起呀,这么年轻就当校长……
女人皱着眉打断他: 不是。校长有事,我代他来的。
哦,那真太巧了!我也是滥竽充数呀。那咱们可以好好聊一会儿了,让他们没完没了地去拉关系吧,咱们可以简单点,说点儿人话。现在,林永哲是真的感到高兴了。终于找到个最完美的话题——这女人跟他一样,是非主流身份的陪衬人。
可几乎与此同时,他认出她来了: 不就是那个女人……按摩室、###、涨红的脸颊。一系列的关键词跳出来。怪不得,这个女人总低着头,她一定也认出自己了,只是出于某种高贵的理由想回避。但这是干什么呀,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都不嫌难为情,她倒遮掩着干什么呢。林永哲又想逗人乐了。
唉呀!他突然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顿。
怎么啦?她吓了一跳。头不由得向前探过来。
林永哲开心地笑起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们是哪里见过的!林永哲也把头向前凑去。
……那天在按摩房,我叫得声音太响,您生气了,还骂我来着的,记得吧……
女人急忙忙地往四周看了看,那些老总们正说到好处,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喝了一口水,把盘子往前一推,往后挪了挪,有些淡然地看着林永哲: 其实,今天,跟那天一样,你若不说话,倒是不错,我挺欣赏。但一开口,就不好了,真的不好。流俗、轻浮、虚假。事实上,我敢说,这跟您真正的内心世界完全背道而驰,您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吗?
她说话的语气跟她的衣服一样正经,眼神也过分严厉了。或许是职业特性,她那样专注而严肃地盯着林永哲,简直像看着一个学生。
林永哲半张的嘴巴停在空气中,方才的轻佻笑容一时无法收回。有点寒气从面上掠过似的,他很惊异,没想到这女人会这样接茬,如此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林永哲伸出手,把脸抹了一下,再抹了一下,不知该答什么。也许真该如这个女人所建议的: 闭上嘴。
那么,这些年,自己滔滔不绝地与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说的都是些什么呢……核子里那个真正的自己,疏远了太久,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回来。
他也把盘子推了开去,好像突然的,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很酸涩了。
她还在看着他。这个女人,她的眼睛特别会看人。被她看着,好像突然就清澈了,缩小了,软弱了,想哭了。
晚餐之后,林永哲顺道送了央歌回去——现代社会里多么恶俗的典型场景。林永哲不大喜欢,如果能够选择,他宁可跟央歌一起到某片开阔的湖边走一走……但那又怎么可能呢。幸而车子是单位里的公车,没什么情调——林永哲这会儿讨厌俗套的情调。司机们总爱听那些翻唱得软绵绵的老歌,林永哲开了音响,只听两拍便关了。
这样,车子里便只是安静了,央歌并不说话,可是这一点不让林永哲尴尬,好像他们已经可以不用再多说似的……语言之外的同情与理解……
他选了一条安静些的路,正好从紫金山边穿过……长长的秘道,森然的树木,由远而近的灯光,林永哲忽然百感交集了,希望可以一直这样开下去似的……他不明白,身边的这个女人,不过仅仅跟他说了一两句话,他竟会如此有动于衷……
博情书 四(3)
晚安。晚安。道别时他们互相这样说。好像明天一大早睁开眼就会再次见面似的。
林永哲看着央歌消失在她的单元门内,那扇门眼看着就完全空荡荡了。
送完央歌,林永哲给蔡生生打了个电话。
蔡生生似乎正在陪什么人吃饭——因为是名流,他的一切社交活动都参照正常人,他的盲,不能算是弱点,最多只是特点,有些人专门就想跟他这样“因有所短、而有所长”的人吃饭。因此,他的晚饭,十有###,总是在外面应酬,他跟林永哲诉苦: 你知道的,我有时觉得自己还是像个流浪儿——不知道自己的下一顿在哪里吃,吃什么,跟什么人一起吃。
这话有些撒娇了,但怎么办呢,对蔡生生来说,他走到这一步,的确超出他自己的想象,撒这种娇还算是真诚的。
电话里,林永哲删繁就简,只提到了央歌那双会使他缩小、软弱、想哭的眼睛。蔡生生嘴里似乎正嚼着什么,也许是一小块鲍鱼,他咽下那玩意儿,意味深长地对着电话回了一句: 你的桃花,抽出第一片新叶子了。
2.
我在“慢”的那一边
从前的阅读,像给沙漠地浇水,嗞嗞儿地就全吸收得一干二净。现在呢,不行了,一边看一边走神还一边批判。
我记得,从前的小说,总会有大段大段放肆的景色描写,林间的草地,上天的云层,道路上的马车,牲口在吃草,那么漫长,却会让人带着安详而克制的期待。可现在不行了,这种小说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进入出版市场、进入我的视线——有一层自以为是的公共审美机制,已经周到体贴地替大家过滤掉那些“缓慢”的东西——这是“快”的时代,小说要“抓人”!要“好看”!要“曲折”!他们带着职业性的肥厚阅历这样说。
于是,现在的书呀,女人在第一页就与男人上床了,或者男人在第一页就阳痿了。大家一齐努力着把可能存在的一点羞涩与害羞杀得片甲不留,茫茫大地,除了“欲”,别无长物。
多么可怕的“快”呀。快是品尝生活滋味的敌人,快是孩子成长的敌人,快是无邪爱情的敌人,快是一切艺术的敌人。可是,没有办法,在与“快”的战争中,“慢”输了,死了,死得仓促难看,死得不足为惜,人们飞快地从它失血过多的尸体上踏过,赶着去忙各样的事情。
但一直的,我在悼念“慢”,它死在我的心中,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里,我替它竖起了永久的无字碑。它的失败在于实力悬殊——在“快”的这一边,有太多势利的同盟军和押宝者,您算一个,他算一个。
而我,我不想算一个,我打算站到“慢”的那一边,做个不识时务不为俊杰的人。
防腐剂
这样的天气,越来越喜欢凉拌菜了。白蒜泥、绿芫荽、红辣丁,再浇上加过热的酱油与醋,五味俱全。如此简易的饭食,却有种浓烈而心事重重的滋味。
他仍旧没有回来吃饭,回来很迟。头发上、衣服里都带着浓烈的烟味。
烟味真是奇怪的味道,多变的,带有主观性的。在烟盒里,可能是它最好闻的阶段,植物般的纯洁,干草与焦油的混合。
然后,被某个人从盒子里抽出,夹在指间,燃烧起来,在失去躯体的同时,变成空气里的飘浮物,婀娜多姿,仪态万千。抽烟的家伙,嘴角凹进去,几道享乐主义的典型皱纹。烟味在他的头颅边盘旋,呛人,像千言万语一下子被噎住,同时,又带着吸烟者的体味与气息,好似他的唇一下子贴过来,用烟的形式亲吻……
只有当烟变成集体产物,它恶劣的一面才全部释放出来,污染、散漫、放纵……而他,就是集体产物的参与者,一帮人在烟雾中聊天,彼此的面目有些模糊。然后,携带着烟味在深夜回家,好像这是他的专用防腐剂,以此来与生活进行安全的隔离……包括与我的隔离——我们现在很少有真正的交谈。
所有的对话,那只能叫问答、实用主义的问答,像留学生在课堂上做枯燥的对话练习。
博情书 四(4)
我今天到外面有事。
你早上想吃什么?
今天我有点头疼。
3. 夏阳不知道,他的烟味在央歌那里竟也算是一宗罪。对男人来说,烟算什么?甚至应当是种优点。央歌真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了,她要是知道……知道老大、老三做了什么;要是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
每个男人都有几个哥儿们,要不然那日子是没法过的。
夏阳这一帮,一共四个人,是高中同学,尽管后来的教育和职业不尽相同,但来来往往成了习惯,成了惦念,慢慢就成了很铁的兄弟了。四个人按序齿排下来依次成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喝茶、打牌、吃饭,不多不少刚刚好。
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光,那种放松真是不足与女人道也。用挖苦的口气骂骂老板和工作、无边无际地畅想一些挣钱、投资的招儿之类。当然也经常谈谈女人,荤话素话百无禁忌。男人对女人的兴趣,虽是永恒的,但个中的尺度和原则却一直在变,他们甚至还替自己总结出一个规律: 十八岁,喜欢活泼热情的年轻姑娘;二十八岁,喜欢脸蛋好看的女人,挽在手上走出去脸上风光;三十八岁,喜欢身材好的女人,那种事情上有风情;四十八岁,喜欢有耐心的女人,懂事、等得及;到五十八、六十八岁,得,回过去了,又喜欢年纪轻的女人了,看那些有钱的糟老头儿,都忙不迭地娶个女儿一般大小的女人回来尝鲜……
这天,又说到女人,老二发自内心地长叹一声: 现在知道女人的道理有什么用?为时已晚,从前,一心想着狗屁爱情呢,把性都放一边儿了,根本没顾上注意到一些关键问题,眼含热泪稀里糊涂结了婚……现在仔细一看,妈哟,家里的那位,胸脯、ρi股、腰肢、大腿,要哪儿没哪儿……苍天哪大地呀,咱这也算是一辈子呀……
这话是有共鸣的,几个人都连声呼应。老三却突然神秘地捣捣老大的胳膊,一边挤眼一边笑: 天可怜见的!老大,你得帮帮兄弟们!怎么样,把咱们的好事告诉他们听听?
四个人里面,老大和老三高中毕业就出来做事了,自己开了小公司,对于吃喝玩乐,总有些特别的招术。而这方面,老二和夏阳都要弱一些,好像多读了几年书,反倒闭塞些似的。
也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就说吧。只怕这事儿咱老四接受不了。他家央歌,是蛮格涩的……老大特意地看看夏阳。格涩,这是老大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方言,他喜欢挂在嘴边,形容人不随和、不入世的意思。
什么事儿,别瞧不起人,她格涩她的,我格涩我的。兄弟们都能接受,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夏阳连忙接话儿。因为排在老四,他总觉得他们有些怠慢他,这让他真不服气,总想找机会推翻。
真的?老四,那我可说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不要吓着你。老三继续卖关子。
快说快说,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哪里有什么事能吓着人!老二在那里不耐烦了。
其实,我跟老大,我们常去酒吧找女人玩。老三说得简洁而清晰,况且这的确不是多么复杂费解的事,一句话也足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审视地盯着老二和夏阳的脸。
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然后是老二突然爆发出来的大笑,他的头向前探去,显然想听到老三更详细的交代。夏阳也笑起来,一个不算成功的笑,他掩饰着也把头向前伸去。他们的脑袋靠在一起,像小时候趴在地上数弹子儿。
但另一个夏阳却好像慢慢站直了身子,退到靠门的地方,远远地看着灯光下聚拢了起来的几个男人,他们脸上凹下去的部分被灯光投下阴影,老三兴致盎然地挥着手追忆起那些刺激的夜晚,牙齿像夜间动物那样闪闪发亮: 要知道,在那种场合,噪音、酒、灯光,人人都是不做主的……都是些年轻女孩,她们最开放了,听说,有的人在洗手间就搞起来了……我们是到饭店开房间的,不紧不慢,随心所欲,都人到中年了,吃相不用搞得那么难看对不啦……唉呀,你们真不知道,那些小丫头猛极了,上来就扯裤子,嘴巴就上来了……
博情书 四(5)
接下来的好几天。在兄弟们第二次聚会之前,夏阳感到自己正面临一个微妙而严重的抉择。
他知道,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从普通百姓到足球明星,从公务员到大学教授,它跟教育程度、职业状况、夫妻恩爱并没什么直接的联系,再说他夏阳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富有自律精神的家伙。上高中时,他对着画报自蔚,与央歌谈恋爱时,也动过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念头;就是到了现在,他还是悄悄地喜欢舒淇,在偶尔的胡思乱想里会想象着跟一个超级性感的陌生女人共度春宵——像自己这个样子,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谴责什么……而且,听老三说上去,那是你情我愿的即景生情,比完全的买瑃卖春要高一层……他能说什么呢,也许,他得佩服老大、老三的坦诚,用他们的原话是: 有福同享。
也许,下一次见面,他们真的就会约着四个人一起去酒吧了……夏阳到时候该怎么办?在这件事情上,拒绝就等于否定,而否定,显然,他就会失去哥几个的信赖与友情——那种结局,是夏阳最不愿意看到的,他能想到,没有了他们,那些周末的聚餐打牌,啤酒泡沫里的NBA,长假里的自驾游与钓鱼,他就要完全地失去了……一个没有兄弟的男人,活着将会多么悲凉!
所以——他将不得不去——可是,归根结底,他难道真的只是怕失去老大老二老三?不知道。他不敢往下问,也不想往下问了。问题只有一个: 当那一幕真的降临,他该怎么度过?
他心事重重地在床上辗转,而身边的央歌,在梦中吐出平静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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