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是在按摩房。
若是上个时代的男女,会在茶楼、书肆、教室、公园等这样一些地方见面吧,他们衣衫宽松修长,言止有礼,相视微笑……现在,一切皆大不同了,酒宴、派对、歌厅、网络,这种起始的氛围就决定了彼此见面的格调。这没有办法,林永哲或是央歌,他们都没法从这个时代拔地而起,相反,得紧紧贴身于现实的凹凸不平。
——盲人按摩房,像火车的卧铺或大夫的检查室一样,都是需要宽衣解带的地方,但陌生男女们可以坦然面对那些暴露的倾向。
外面寒风绕膝,按摩室里却一团火热,像是刻意要与日常民生保持奢侈的高调。林永哲脱了外套和毛衣,只穿了件衬衣躺在那里,等待蔡生生。
一旁的按摩床上,央歌——这个时候林永哲还不认识她,更不知道以后将会跟她有所瓜葛。因此,应当这样说——一个陌生女人,也正在一件件地脱衣裳,慢慢地解扣子。她的按摩师也没有到。
等待会导致一些无聊的行为。林永哲用余光看看她,不看脸,只稍稍看了看身体……一些饱满的部位,富有克制精神的小腹。
到了他这个岁数,不会无礼地盯着,只要扫上半眼,就可以明白那女子的身体情况,平淡或者华丽,放纵还是自律。这是光阴送给成熟男人的廉价礼物,不值钱的,连乡下老汉都会吧。
一个躺着的男人正在鉴赏一个脱衣服的女人。这个场景若是放到另一个地方,真是再暧昧不过了。林永哲苦笑了一下,笑完了,他发现,自己许多天都没有笑了,脸都有些发紧。
唉,说起来,现今的男人,哭,自然是难的,他都好些年都没哭过了;而真正发自内心的大笑,更不容易。四十岁的脸皮像是一块正在快速老化的面具,一脸的约定俗成与恰如其分,别人还把这盛赞成所谓的气质与风度。
这家按摩中心是蔡生生开的。生生是他十年之交的老朋友了。
林永哲的交友之道一向不拘一格。富贵子弟、大小官员,他自然望闻问切,恭恭敬敬地交了;艺文名士、商人老板,他亦是来者不拒,生动活泼地交了;下里巴人、街头巷尾他也是生冷不忌,拍拍打打地交了。可以说,对于交往之道,他有种强迫症般的兴趣,这样,他便觉得他是赚了——通过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伙,窥探他们的侧面或背面,他的一天便成了两天,一辈子便成了三生三世,热闹有趣、功德圆满。
但话说回来,朋友再多,一日日大浪淘沙下来,到最后,真正无拘无束的知己倒又有限了——在林永哲看来,这正是人生的奇妙之处,亦是苍凉之处。繁华与落寞,不过一纸之隔。
而这个蔡生生呢,也算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了。十年了,男人间的来往,也真是不容易的,或许,更多的是因为他是个盲人,戴着那两片黑糊糊的片子——永无表情,不会在突然间闪过令他心寒的审视、嘲弄、游离之类的丑陋七十二变。
因此,林永哲每次过来按摩,一方面是肉体的需要,是那些发酸发胀的贱骨头们的需要,同时,也是精神的需要,跟蔡生生说说话,等于给大脑里的边边角角也搽了一层按摩|乳,可以担保接下来一段时间不掉链子不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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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一(2)
蔡生生来了,有人替他打了白布帘子,又轻声通报了一下。蔡生生现在是名人了,虽为盲者,仍十足有着成功人士的架势,那种顾盼之态,宛若天成。
怨不得他自我膨胀。他开的这家“生生盲人推拿中心”,都是从盲校招来的正规军,比起那些名不副实的发廊按摩女们,不用说,技术含量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名声上因此很是纯洁,提到生生盲人按摩,没有人会羞于出口或想入非非,特别地便于公款消费、团体消费。这样,生意便一天天大起来,连锁店都有了十几家,城市包围农村,一直扩张到郊区去了。他这里发达了,很快就被市残联注意到,作为典型发掘了,用以宣传残疾人自主创业等等,总之是那些主流的冠冕堂皇的报道。这么的,生生便成了名人。
其实说白了,推拿按摩是个混沌的手艺,谈不上多么高明,当初,林永哲之所以一心撺掇着蔡生生进这个行当,一来是考虑到他的生理缺陷、因势利导,更主要的是看到这里面的巨大空间——人呢,天生都是有饥渴症的,皮肤饥渴、肌肉饥渴、骨骼饥渴,只要有人在上面拍拍打打、揉揉捏捏,随便怎么弄都是舒服、乃至有快感的。尤其是按摩师出场,煞有介事地上下一通摸: 这里,肌肉打结了,那里,液酸分泌过多,这里,受了风寒僵硬了,那里,长期紧张拉伤了……被捏的家伙保证个个点头称是,哼哼唧唧着闭眼跌入富贵温柔之乡。
这方面,蔡生生是一点就通的,他眼睛是盲,但头脑不盲,理解能力、操作能力比一般的人还要强,林永哲大概说个理念,他马上就会顿悟。他一方面享受着免税及政府扶持等各种实惠,虚名上也从青联委员、青年商会会员开始一步步进入政协候补了。与此同时,更是毫不含糊地舞弄着各种营销花招,弄出了年卡、会员卡、精英套餐等方便各行各业腐败分子上贿下行的玩意儿。逢上时令节日了,林永哲替他搞点策划,又乖巧地推出“给最可爱的人(教师专场)”、“给母亲洗脚(报得三春晖)”、“给父亲捶背(送给父亲节的礼物)”等哗众取宠的噱头,给记者们一把消费券,那免费的宣传稿甚至能用粗黑的大标题上了晚报民生版的头条,把那些本来一辈子不打算进按摩院的平头百姓都拉成他的客人。
所以,说起来,林永哲真算得上蔡生生的幕后军事,可谓功莫大焉——蔡生生很晓得轻重,每次林永哲来按摩,无论多忙,他都亲自出场。
不好意思,劳你的金手出场。林永哲客套一番——这种虚伪的寒暄,天天在说,真说得有些倒胃口,连林永哲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那么真诚了。
但蔡生生显然很受用关于“金手”的这个美誉: 你不知道,现在我呀,“出台”的机会少,要不是你,我这双手都恐怕是要废了。
两人这样说着,旁边那女人的按摩师也到了,一个眼睑外翻、露着眼白的小伙子被引领员拉着手,慢吞吞地进来了——他的眼镜挂在脖子上,忘了扣到脸上了。
对于残疾人的躯体,像所有的人一样,林永哲也怀着很不礼貌的好奇心,却每每克制着不去看,但盲人就有这点好,你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那小伙子的眼里,竟然全是白花花的,除了几根血丝,根本看不到眼珠,很可怕很刺激,看得真过瘾。正看到兴头上,林永哲突然感觉到身边陌生女子的目光,她在盯着他——目光里含着所谓以人为本者那种无言的谴责。
喔哟,这女子,不仅人长得好,也许还是个读书人呢。林永哲在心里淡淡笑了一下。不过,没有比小知识分子更难伺候的人群了,近之则狎,远之则怨。当然,从前,自己也可能会被别人骂作知识分子——年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夹生,狷介,不合作……不过,现在不同了,几十年下来,快四十了,他想他已经改造得不错了,最起码在表象上,基本做到“近之则喜,远之不伤”吧,旁人的侧目也很难让他尴尬或脸红了。
有趣的倒是蔡生生,他好像感觉到什么,突然把头转过去对着小伙子,语气严厉: 你是几号?是不是又忘了戴眼镜了?晨会上领班没有说吗?再发现就要扣分了。
博情书 一(3)
这个蔡生生,有时真不敢信他是个盲人,好像没有他“看”不到的事情,前世今生,他无所不晓——这总让林永哲想到他跟蔡生生初次见面时他的营生。
3. 十年前,蔡生生的出场形象很具喜剧性: 戴着圆圆的黑镜片子,嘴角上粘了假胡子,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长衫,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几个黑团团的字: 易经算命。
那一年的林永哲才29岁,可能是一生中最体面最积极的阶段,就是出来散个步,都穿得边角分明、踌躇满志的。
这位先生,请留步,您等一下。蔡生生颤巍巍的嗓子在后面突然喊起来,迫切而谦卑。
林永哲从小受的是励志教育,总是看不上这种在路边尘土里讨生活的人——尊严都不要了,活着有甚趣味。但在这无所事事的散步途中,倒也不妨跟他游戏几句。
林永哲停下来,冲着蔡生生的两只黑眼镜片子挥挥手: 你真看不见?
我倒是做梦都想看得见呢。蔡生生见他停下,感到有了机会,语速慢下来,弄出点神闲气定的仙人气。
那你刚才怎么知道面前走过的是先生而不是小姐?林永哲逗他。
唉呀这位先生问得好!蔡生生伸出一只手指,有力地停在半空,高声表扬起林永哲——从这点看,蔡生生骨子里就有演说与沟通的超级潜质,像他后来的按摩生意一样,总能在人的虚荣心上恰到好处地拿捏一下。
这位先生,你问得好!听我慢慢道来……我们搞易经的,最讲究气场,每个人都有气场,气场的强弱、大小,那是千差万别。人中龙凤与人中庸常,十里阳刚与一寸阴柔,我们在几米之外,就可以感知,我虽然不能看见,但您的这个气场呀,不得了,我走南闯北好几年,从未碰到这么强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冒失地请您留步,这么好的气场,不吐不快呀!
虽是满口的江湖屁话,但林永哲仍能听出,这家伙有点小聪明,甚至可能受过点教育,尤其是说话间的那种明朗神情,不卑不亢,好像他不是装神弄鬼,而是在传道授业解惑。林永哲忍俊不禁。他这人骨子里虽是清高,但碰到好玩的人,马上就没了界限了。
得了,别胡吹了,不就是我脚步重点儿吗?告诉你,你大概还没摸到易经的门儿呢,连对象都选错了——你找错人了,我呀,根本不信命,包括那些血型说呀、生肖说呀、星座说、地域说、时辰说呀,总之,怪力乱神,我一概不信,你说,我的命是你这个家伙能算出来的吗?真能算出来那还叫命吗?天机不可泄露,可露必非天机。
不信无妨,且听一听就是,反正我也不会收先生您一分钱,您就是过意不去给我钱,我都不会要,能给您这种气场的人打上一卦,也算是我职业生涯中一次难得的际遇。蔡生生或许也听出林永哲语气中的调侃,以及调侃之后那点居高临下的喜欢。他于是更加放松起来,语气中带了些亲昵。怎么样,就委屈先生您坐在这个马扎上吧。我不问生辰八字,不问姓名字号,不必测字画符,您只要,借贵头给我摸一下,摸一下我就能说出您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林永哲讥讽地笑起来——他是笑自己,竟然鬼使神差真的坐下来,像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村大嫂似的,把脸微微侧过,让蔡生生的手伸到他的头上,后脑勺、顶门、天庭、耳垂、鼻梁,这样一寸寸摸下来。
人生之中,所谓的一切的一切,无非就是金钱权力、饮食男女、生老病死。那一天,在路边的尘土中,那昏然的暮色里,一边反复地摩挲林永哲的头,一边上天入地海吹胡咧,蔡生生确实是说了不少,当然,因为林永哲的气场所致,无一样不是花团锦簇、可喜可贺。
巧的是,这一年林永哲刚刚从基层进入机关,正打算要在白纸上大绘蓝图,蔡生生这一套花拳绣腿的溢美之辞,好像怎么说都不为过……但在关于女人的话题上,蔡生生抿着嘴唇停滞了一下,他侧着头,像在聆听上帝的耳语,好一会儿,才煞有介事地叹口气,转述起他所听到的天机。
博情书 一(4)
你的命里,在四十岁这年,有个桃花劫。这个劫呢,是让不过躲不过的,只有迎着上了,关键的关键,你得记着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是把握好“度”,要发乎当发处,要止于当止处。
4. 这会儿,像翻烙饼似的,蔡生生把林永哲面朝下扣下了。林永哲把脸放进床洞里。
“对着树洞,说出你的秘密!”林永哲想起了那个被伪小资们口耳相传的电影镜头……梁朝伟把他黑油光光的头往树洞口凑去,瞬时,他在片中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们,婀娜的腰肢像树杈一样扑面而来……同样是对着洞口,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意象呢,这些年,所接触到的女人,从初恋到失恋,从同学到同事,从各种会议到各种晚会,不可谓少,其中亦有风流的,多情的,深刻的,可哪个真能让他往心里去了?要动真格了?莫非自己在情商上,本来便是低的,迟钝的……
想到这里,林永哲倒要开蔡生生个玩笑了,他把头从洞里抬起来,用京戏里旦角的念白,拖长了表示冤屈: 生生哪——你、你、你!当年可真骗得俺好苦——
听得旁边的小伙子吃吃笑起来。
又什么呀。蔡生生不急,一心只注意手下的力气。他知道林永哲的味儿,这个家伙,坐到会议室,必是一脸严肃正经,眉川里能夹死个苍蝇;坐到宴席桌面儿上,那是进退有序,左右逢源;如是跟朋友私下里到了歌厅或浴场,那你瞧瞧他,上蹿下跳,打闹搞笑,完全没个样子。但要当心的是,他有个小特点——表面上一本正经了,心里倒有可能游离到十万八千里了;而越是用玩笑话说出来的,倒恰恰是严重的、当真的。
你,十年前,马路边上,不是说过,我四十岁这年有桃花劫的嘛!桃花呢!在哪儿呢!快来劫我呀!再不劫我都要成老骨头了、没有油水了……唉哟!唉哟!救命!
蔡生生手下突然用起力来,他生怕林永哲会说出更多他当年在街头算命的事情来,旁边还有个员工在做活呢!每个人都有个软|茓,他蔡生生没别的,就是街上替人算命过活这事,点不得。
当然,蔡生生想不到林永哲竟然还真惦记起那个“桃花劫”了,这都十年过去了,别的预言哪一样没灵验呢: 升官、发财……他倒可能全都忘了,独独这个“桃花劫”——他虽是在开玩笑,但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玩笑!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梦境一样,有所欲,必有所思,乃有所言,更有所梦。
当然,蔡生生并不怕林永哲这招,他是算命先生出生,什么话能难倒他?
我说林主任,你还没过四十岁生日呢是不是?急什么?我看好了,你那棵桃树呢,刚下了种子刚发了芽,等你请我喝完生日酒之后,那桃花就会挡也挡不住地怒放啦,你就好好地准备吧,练兵养马、粮草先行,到时,就等着被包围被打劫被缴枪不杀吧……
好像就是为了给蔡生生这话配音似的,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之声,是个女客,大约是被按摩师拿捏到好处了,全然不顾地就叫起来——声音实在太像###,而这种按摩房,都是两层化纤板子一间间隔出来的,估计几间房子里大家都听得甚是清楚。
林永哲一听,来了劲,他把头重新放到洞里,跟着蔡生生在肩上起伏的两只手,也“吭唷吭唷”地叫起来,虽不响亮,但其孟浪之势,真可以跟隔壁女人有得一拼。
这下,不仅是那翻白眼的小伙子,连蔡生生也听得发笑,林永哲这家伙,实在有意思!这种男人,命里怎么可能没有桃花劫呢!
隔壁床的陌生女人,一直默不作声听林永哲与蔡生生瞎扯的,这时忽然呼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白毛巾,走到林永哲床边,硬邦邦地低声开了口: 有完没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讨喜?
林永哲一愣,他从洞里抬起头,看到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很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瞳孔里的自己。可这是一双多亮多闪的眼睛!刚才都没有注意到……可惜,如此一双通透的眼睛怎么偏偏是个假正经呢?毫无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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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一(5)
林永哲不怕人跟他斗,一斗他就来劲,特别在他闲着的时候。他笑眯眯的,一语双关地打招呼,实际上还是在调笑: 对不起,因为做得实在舒服,我就哼哼了……这种事情,您也在做,您一定也经常做,您应当知道,不是那么好克制的,要舒服起来,忍都忍不住……怎么,影响您了?我倒真想向您学学,您倒是怎么忍得住不叫的?
女人气得把眼睛转开去,不再看他……她像根长长的树桩似的,憋在那里,一时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反驳之辞。
唉哟,对不住了,那,给您换个房间……蔡生生早收起笑,忙不迭地打招呼。
算了,我先走了,这事不怪您。不过,我提醒您: 交友当慎,要擦亮眼睛、看清面目。女人已经开始穿衣服了,有些气咻咻的,还不忘了刺林永哲两句。
林永哲忍不住笑了,一下子接过话儿: 嗳?这位女士,您污辱我没关系,我素质太低。可是,您不应当暗示蔡总的视力有问题——他可怎么擦亮眼睛、认清我的面目呀?
呃,对不起……女人突然用手捂住嘴,她的脸迅速红起来,她慌里慌张地看了林永哲一眼,基本就是落荒而逃了……
才两个回合就收兵啦,真没劲,小知识分子,连吵架都没有小市民好看。不过,他想起那女人方才突然涨红起来的脸,那倒有点意思。一个那么严肃、假正经的女人,在瞬间脸红起来,那种白里突然涌上的晕,有点意思,真有点意思。
应当是过了几个月吧,当林永哲与央歌已经交往到可以说笑的地步时,倒是央歌,把这天的情形又重提了一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突然那么凶地阻止你配合那女人叫唤吗?
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了?然后吃那女人的醋了?林永哲开玩笑。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有些喜欢央歌了,一旦说到这种容易动性情的话题,他便以玩笑带过,以免自己不小心露馅,他不习惯流露真情,情感这种东西,在他看来,好像是不宜暴露到空气中的豆制品,太娇气,弄不好就会变味。
哪里!因为你实在是叫得太滑稽了太相像了,我怕我绷不住,也笑出来!可是,好好的,当着旁人的面儿,我怎么能因为这种声音笑呢!你们三个男的在那间房里,我一个女的,真笑出声来,绝对是自取其辱。
央歌说得很轻松,理直气壮,显然,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林永哲心里却凛了一下: 看来,这个央歌,不是假正经,她极有可能是真正经。这样的女子,于他而言,是祸,还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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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二(1)
1. 每天深夜,看完碟子,林雨便开始更新她的博客。
她的博客名叫“宛若Chu女”。林雨的确是个Chu女,但“宛若Chu女”的含意显然正相反——但有什么关系,任何的谎言、任何不堪的把戏、肮脏的勾当,只要是为了吸引眼球,在瞬间,就是可以原谅的了。是啊,市场经济,商业时代,人们会用世故的口吻说,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深谙《经济学》原理而完全遗忘了《道德经》的存在。
《宛若Chu女》,这是麦当娜的一首老歌了,但借过来做“博客”名,还挺管用,最起码骗取了不少猎奇而来的访问者,那些家伙像顺藤摸瓜一样,从别的陌生博客里一环环摸进来,总想在扑朔迷离的假象后面找到更加刺激的赤祼世相。
而到了林雨这里,他们会在视觉疲劳中意外地发现: 不虚此行。
“宛若Chu女”里,永远只谈Se情,与Se情有关的碟片及观感。
出镜率
Se情片演员,他们的面孔,出镜的时长要远远低于他们的性器官,甚至还不如他们的荫毛。因此,他们很难真正做到妇孺皆知、成为超级明星,从业务前景上看,或许是个遗憾。但或许,这正是主创人员包括演员本身刻意所为。在Se情片里,面孔与表情是没有意义的,张大的嘴、喘息的声音,不断抽动的动作,这才是价值所在。
今天的片子,那白种男人的话儿够长够大,不知是否因为戴了安全套的缘故,白白亮亮的,完全像塑料制品……
林雨不是话痨,一般也就写上两三百字便罢了。接下来她翻看留言,“游客”们兴致盎然,他们会在留言里替林雨写下更多,留言簿成了Se情片大讨论,种种亢奋之态扑面而来。林雨从不回话。她不掩饰她对这些留言者的不屑。但是如果哪天点击次数低了、留言太少了,从博客排行榜上掉下来了,她又会感到异常失落,好像生意惨淡的商人似的,她会在第二天重新努力,力图写得更为生猛。她自嘲: 这是个多么寂寞的时代,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需要不相干的喝彩与关注,哪怕来自白痴,哪怕是喝倒彩,也会得到性欲般的低级满足。
在链接里,林雨只链了一个人:“矜持者”——林雨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因为矜持者的风格,跟她几乎完全相反。林雨描写A片中男人的肉体表现,而“矜持者”则关注现实中各样男人的精神层面。她似乎在茫茫人海进行一种无穷无尽的寻觅,并在持续的寻觅中收获持续的失望。然后,在她博客里,她会耐心地对所有些她曾经碰到或认识的男人进行抽丝剥茧的分析与批判,包括她的丈夫——她在博客里,有着罕见的不恰当的诚实,显然,她是完全把这里看成了私人日记,她以为这种网络中的隐身埋名真的是可以百无禁忌。
秘书男
秘书这个职业或许能够磨损掉男人的一切阳刚之气。
我曾经很欣赏XJ,我的大学同学,同样是学中文的,在我们身上有一种相似的密码般的气质——那些不可言说的情调与审美。
昨天我在国际会议中心碰到他,几年的官员秘书做下来,他完全地阴柔化、奴化了。夹着领导的包,迈出恭谦的小碎步,与领导保持严格而微妙的距离,以便替后者引路、开门等,在完成使命离开现场时采取熟练的倒退步伐,以避免臀部直接对着领导。
我在楼梯口叫住他,他眼里闪过压缩过的喜悦,他与我叙起旧,但说话的声音很低,类似窃窃私语,保持着某种谨慎的惯性。我注意到他手里的大口袋,他自嘲,不,应当是自得地展开,里面是一个本子、几张白纸及三支笔: 瞧,这是我随身携带的行头,领导随时会有重要的讲话,我不能漏记。
为何带三支笔?我不解。
以防万一。其中的一支坏掉。第二支也坏掉。这是我们做秘书的最害怕出现的局面……
心 思 沸 腾
他今天又没有回家吃饭。这对我们两人而言,似乎都是一种便利。我可以仅仅下一碗面条。他可以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与那些酒囊饭袋们共度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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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二(2)
我知道,有些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喜欢在饭店吃饭,那里的光线、侍者的低语、酒杯里的色泽、源源不断的笑话……就那样,用漫长的时间在伪饰的繁华里享受不健康的美食,会让他们感到人生的莫大趣味。
我不会责怪他这种大众化的趋向。
但遗憾的是,他不能同样宽容我小众化的生活方式。
我跟他说,我喜欢一个人在家吃饭。
下面条,当开水像某人的心事一样沸腾,修长的挂面宛若少女的腰肢,在瞬间变得柔软。水花翻滚着,面条在其中激烈地拥抱缠绕,并慢慢变得丰满透明。这种细微而复杂的场景,往往令我沉湎不止。
我试着把这些说给他听。他耐心地听完,最终叹口气,有些讷讷地: 为什么你总这样怪怪的,一定要在家吃面条。我真是说不出口,别人更难以理解,还以为我们关系不好……
对的,她的博客就是这样,诸如此类的,带着凛然的道德批判,把林雨看得很可乐、也很喜欢,便常常给她留一些玩世不恭的留言,逗她一逗。不过,“矜持者”不是每天都写博客,内容又偏寡淡些,清教徒般的生活纪录,长篇累牍的独白,因此它的点击率一直很低,更不要说有人留言了。这样,林雨的留言她很快留意到,并逐条回复。她们慢慢儿地成了标准的“博友”: 互相链接、互相留言、互相回音、通过博客进行有节制有选择的交流。
林雨进入了“矜持者”的博,真巧,“矜持者”刚刚更新过了。
浅 薄 者 众
晚上,跟几个老同学一起吃饭,我很不高兴。我可怜他们所有的人!看看,不管原来在学校是多么腼腆多么含蓄的,现在都一律转了型,挣扎着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争着说笑话,Сhā科打诨,千人一面,好像最完美的社交气质就是“活泼、通俗”,多可怕!他们把原来的自己都丢到哪里去了?
我在那里冷眼坐着,他们仍是不肯放过,好像我是个异教徒。有人体己地贴过来,心理医生似的,谆谆诱导,劝我放开些,放松些,要改变生活态度,改变生活方式。
真是天大的笑话。放开!放松!就差点说放纵了。
偏偏我就喜欢这样冷淡、矜持。我就要一辈子做个矜持者。如博所名。
对了,得说说今天碰到的那个家伙。今天我又失态了,其实跟那种人,哪里值当?我早就该知道: 男人啊,你的名字叫浅薄。当初,莎士比亚只说了前半句,我替他把下半句补上。
要说起来,一开始,他并不十分讨厌。静静地平躺在那里,毫不掩饰地拿眼睛看着我脱衣服。这种直率的目光还算诚实。他的眼睛,脱毛衣时,我躲在毛衣后面看到了。一种悲凉与沉重的东西,隔着毛衣的疏漏处,某种感觉被放大了似的。
但有着这种眼神的人,竟然也会在瞬间变得那么低级趣味,从对###声的模仿开始,他快速地滑下去了。
我发火,其实也许是一种失望。这个世界,好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不牢靠。
林雨摇摇头,这个“矜持者”,怎么搞得跟怨妇似的。模仿###声又怎么啦?她真是太不开眼了,连咱们Chu女都会呢。她坏笑着给“矜持者”留了一条有点黄|色的留言。然后一个人在屋子里也开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起来。A片看得多了,绝对训练有素、出口成章。
好了,博客的游戏到此结束。她退出“矜持者”,开始到MSN上与“空房子”聊天。
最近,跟“空房子”打得火热。但他到底是谁呢?鬼知道。事实上,她并不记得他的脸,可“空房子”说,在一个朋友的朋友的饭局上,他见过她,并且一直在看她的“宛若Chu女”。
说到饭局,林雨真要笑了。这么些年,她所认识的新朋友,十有###都是来自饭局上及其后的K歌厅。一开始是三五个朋友,吃饭时,有人带来了各自的朋友,唱歌时,又来了两个,好,圈子大了一点,就这样,慢慢儿的,有的老朋友淡了,而新朋友,又兴致勃勃地领了更新的朋友加入。一次次的把杯换盏,一次次的歌声缠绵,老面孔新面孔来来往往,无比繁荣……常常的,在大街上就会突然碰到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双方毫不迟疑地欢呼着冲上去,拍肩打背亲热异常,各自却慢慢地背过脸去焦急地捉摸: 这家伙,是在哪里吃饭碰上的呢,是在“东来顺”还是在“一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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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二(3)
而这位“空房子”,不要说是网名儿了,就是顶面儿迎脑袋撞上,谁知道他就是“空房子”呢?不过,算了,那么较真干吗。不过是一个看博客的读者,不过是MSN上的朋友,互相陪伴而已……不是性伴侣,胜过性伴侣,足以支撑一个个无边无际的晚上。
2. 林雨是林永哲的妹妹,比他要小十岁。但对一个未婚女子,二十九岁,这年龄有点不大方便说出口了。最起码林永哲很少愿意说出口。林雨看着哥哥在旁人面前咂着嘴为难的样子,感到很温暖。这世上,哥哥与老家里的母亲,只有他们两个,总在夙兴夜寐、没完没了地担心她的终身归宿。这种担忧,正是林雨最可感知、最为流连的亲情所在。
有时,她打电话给哥哥,好像只是为了听听他咬牙切齿的责骂,以掩盖他快要绝望的忧心,林永哲总会这样故意作践她: 祸害!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面目,牛首马面、满脸麻子,赶紧找个人嫁了算了,我一想到你都要提前老掉十岁……
林雨属马,因从小脾气固执,跟牛一样犟,林永哲便一直取笑她牛首马面,而她的下巴上,倒的确真有两三个麻子,当然,并不难看。未婚女子的脸上,就算有几粒雀斑、有几颗麻子,那也是可以原谅的、乃至俏皮的——这是条比较无理的原则,兴许是男权审美习惯中对Chu女的一种盲目崇拜。是啊,Chu女,一处遮百丑,哪怕只是“宛若Chu女”。
林雨跟哥哥上的是同一所大学,又分到同一个城市。这并不是林雨所喜欢的局面,但这也由不得她,这方面,母亲固执得惊人,她总认为林雨可以在哥哥的庇护下少受些风浪。
乡下的母亲,对于世事,对于城市,总有过分悲观的看法,似乎无处没有陷害与隐患,尤其对女孩子而言。她记忆力很好,在乡野处流传着很多耸人听闻的暴力案件,她都可以倒背如流,并以此恐吓和警告兄妹。或许是因为父亲去世太早,作为寡母,她在拉扯儿女的过程中曾受到一些侵害,谁知道呢,她并没有详细对林永哲说过,但无论如何,她总用担心受怕的语气和表情一再强调: 世道太可怕了,你一定要看好你家小妹,不能出任何事,女孩子家,一出事就什么都完了……
不过,真正出来了,林雨哪里又肯听母亲的,在哥哥家寄居!当然要自己租房独住了。她这个年纪,独立性不算太强,独立意识却强得过了头。再说,她不太喜欢嫂子伊姗——伊姗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可却总让林雨觉得她没文化。有文化没文化,这当中的道理很微妙,可能与幽默感和生活趣味有关,总之,林雨不是很喜欢她。林雨甚至不明白,哥哥这么一个人精儿似的家伙,怎么会甘心娶了这个相对平庸的伊姗?
哦,这个呀,的确,应该跟你上一课。林永哲在林雨租住的小屋里来回跨了几步,向南走七步,向北走又是七步,像《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作者伏契克在丈量他的牢房。
小妹呀,人活着,本来便是一场漫长的牢役。而婚姻呢,不过是替自己选个狱友,这个选择,先天里就存在着巨大的荒诞性与悲剧性……
当然,我不否认,在伊姗之外,世上可能会有另外一些女人更合适我的性情,但这种比较是没有底的,是破坏性的。婚姻经不起比,跟任何人结婚,其实都一样,时间是最上等的腐蚀剂,是对爱情的侮辱与解构,最后,再怎么绝配的两个人,都会在共同的岁月中化为两具森森的白骨……
行了,哥,你这样说下去,到底是劝我结婚还是让我独身呀,我坐单人牢房算了!
笨丫头,我的意思就一句话: 找个差不多的家伙结婚就行了,你要把心放淡一点,你要嫁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差不多的男人代表。
行了,我知道你那点拐七拐八的意思了……不过,你虽然说得这么平静,可我怎么觉得你暗流涌动呀,哥,我有个预感,有人要劫狱,要把你给救出去呀……你要当心点,四十男人一枝花,别给别人给折了去……
博情书 二(4)
呦,怎么跟那我那朋友蔡生生说得一样!没事,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就让桃花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行了,你就是这样,嘴上总说得比谁都放浪形骸,可我知道,你永远都走不出自己的原则——你早被你从前的正统教育给废了,就只能这样意淫意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