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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博情书 > 1.

1.

“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忽然在书上读到这样一句,林永哲略有些发呆。这些日子,但凡看到触目惊心的好句子,第一个念头,总要想到自己与央歌的关系上去。

其实,算来算去,见了她不过才两面。这两面,也只是稀松平常,但回想起来,总有惊天动地之感。也可能是现在五光十­色­的人太多,难得看到安静的、­干­净的,偏偏倒往心里去了。

林永哲一向认为自己是出­色­的,接近于“至美之物”了。而她,还用说吗,是另一种好了。总之,如按照先贤的意思,根本就是无法走到一起了。

简直有些后悔看到这句话了,不如即刻把它忘掉,虽有些自欺欺人。林永哲合上书,不知是第几回了,又重新忆起跟央歌的初见与复见了。

2. 初见……是在按摩房。

若是上个时代的男女,会在茶楼、书肆、教室、公园等这样一些地方见面吧,他们衣衫宽松修长,言止有礼,相视微笑……现在,一切皆大不同了,酒宴、派对、歌厅、网络,这种起始的氛围就决定了彼此见面的格调。这没有办法,林永哲或是央歌,他们都没法从这个时代拔地而起,相反,得紧紧贴身于现实的凹凸不平。

——盲人按摩房,像火车的卧铺或大夫的检查室一样,都是需要宽衣解带的地方,但陌生男女们可以坦然面对那些暴露的倾向。

外面寒风绕膝,按摩室里却一团火热,像是刻意要与日常民生保持奢侈的高调。林永哲脱了外套和毛衣,只穿了件衬衣躺在那里,等待蔡生生。

一旁的按摩床上,央歌——这个时候林永哲还不认识她,更不知道以后将会跟她有所瓜葛。因此,应当这样说——一个陌生女人,也正在一件件地脱衣裳,慢慢地解扣子。她的按摩师也没有到。

等待会导致一些无聊的行为。林永哲用余光看看她,不看脸,只稍稍看了看身体……一些饱满的部位,富有克制­精­神的小腹。

到了他这个岁数,不会无礼地盯着,只要扫上半眼,就可以明白那女子的身体情况,平淡或者华丽,放纵还是自律。这是光­阴­送给成熟男人的廉价礼物,不值钱的,连乡下老汉都会吧。

一个躺着的男人正在鉴赏一个脱衣服的女人。这个场景若是放到另一个地方,真是再暧昧不过了。林永哲苦笑了一下,笑完了,他发现,自己许多天都没有笑了,脸都有些发紧。

唉,说起来,现今的男人,哭,自然是难的,他都好些年都没哭过了;而真正发自内心的大笑,更不容易。四十岁的脸皮像是一块正在快速老化的面具,一脸的约定俗成与恰如其分,别人还把这盛赞成所谓的气质与风度。

这家按摩中心是蔡生生开的。生生是他十年之交的老朋友了。

林永哲的交友之道一向不拘一格。富贵子弟、大小官员,他自然望闻问切,恭恭敬敬地交了;艺文名士、商人老板,他亦是来者不拒,生动活泼地交了;下里巴人、街头巷尾他也是生冷不忌,拍拍打打地交了。可以说,对于交往之道,他有种强迫症般的兴趣,这样,他便觉得他是赚了——通过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伙,窥探他们的侧面或背面,他的一天便成了两天,一辈子便成了三生三世,热闹有趣、功德圆满。

但话说回来,朋友再多,一日日大浪淘沙下来,到最后,真正无拘无束的知己倒又有限了——在林永哲看来,这正是人生的奇妙之处,亦是苍凉之处。繁华与落寞,不过一纸之隔。

而这个蔡生生呢,也算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了。十年了,男人间的来往,也真是不容易的,或许,更多的是因为他是个盲人,戴着那两片黑糊糊的片子——永无表情,不会在突然间闪过令他心寒的审视、嘲弄、游离之类的丑陋七十二变。

因此,林永哲每次过来按摩,一方面是­肉­体的需要,是那些发酸发胀的贱骨头们的需要,同时,也是­精­神的需要,跟蔡生生说说话,等于给大脑里的边边角角也搽了一层按摩|­乳­,可以担保接下来一段时间不掉链子不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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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一(2)

蔡生生来了,有人替他打了白布帘子,又轻声通报了一下。蔡生生现在是名人了,虽为盲者,仍十足有着成功人士的架势,那种顾盼之态,宛若天成。

怨不得他自我膨胀。他开的这家“生生盲人推拿中心”,都是从盲校招来的正规军,比起那些名不副实的发廊按摩女们,不用说,技术含量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名声上因此很是纯洁,提到生生盲人按摩,没有人会羞于出口或想入非非,特别地便于公款消费、团体消费。这样,生意便一天天大起来,连锁店都有了十几家,城市包围农村,一直扩张到郊区去了。他这里发达了,很快就被市残联注意到,作为典型发掘了,用以宣传残疾人自主创业等等,总之是那些主流的冠冕堂皇的报道。这么的,生生便成了名人。

其实说白了,推拿按摩是个混沌的手艺,谈不上多么高明,当初,林永哲之所以一心撺掇着蔡生生进这个行当,一来是考虑到他的生理缺陷、因势利导,更主要的是看到这里面的巨大空间——人呢,天生都是有饥渴症的,皮肤饥渴、肌­肉­饥渴、骨骼饥渴,只要有人在上面拍拍打打、揉揉捏捏,随便怎么弄都是舒服、乃至有快感的。尤其是按摩师出场,煞有介事地上下一通摸: 这里,肌­肉­打结了,那里,液酸分泌过多,这里,受了风寒僵硬了,那里,长期紧张拉伤了……被捏的家伙保证个个点头称是,哼哼唧唧着闭眼跌入富贵温柔之乡。

这方面,蔡生生是一点就通的,他眼睛是盲,但头脑不盲,理解能力、­操­作能力比一般的人还要强,林永哲大概说个理念,他马上就会顿悟。他一方面享受着免税及政府扶持等各种实惠,虚名上也从青联委员、青年商会会员开始一步步进入政协候补了。与此同时,更是毫不含糊地舞弄着各种营销花招,弄出了年卡、会员卡、­精­英套餐等方便各行各业腐败分子上贿下行的玩意儿。逢上时令节日了,林永哲替他搞点策划,又乖巧地推出“给最可爱的人(教师专场)”、“给母亲洗脚(报得三春晖)”、“给父亲捶背(送给父亲节的礼物)”等哗众取宠的噱头,给记者们一把消费券,那免费的宣传稿甚至能用粗黑的大标题上了晚报民生版的头条,把那些本来一辈子不打算进按摩院的平头百姓都拉成他的客人。

所以,说起来,林永哲真算得上蔡生生的幕后军事,可谓功莫大焉——蔡生生很晓得轻重,每次林永哲来按摩,无论多忙,他都亲自出场。

不好意思,劳你的金手出场。林永哲客套一番——这种虚伪的寒暄,天天在说,真说得有些倒胃口,连林永哲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那么真诚了。

但蔡生生显然很受用关于“金手”的这个美誉: 你不知道,现在我呀,“出台”的机会少,要不是你,我这双手都恐怕是要废了。

两人这样说着,旁边那女人的按摩师也到了,一个眼睑外翻、露着眼白的小伙子被引领员拉着手,慢吞吞地进来了——他的眼镜挂在脖子上,忘了扣到脸上了。

对于残疾人的躯体,像所有的人一样,林永哲也怀着很不礼貌的好奇心,却每每克制着不去看,但盲人就有这点好,你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那小伙子的眼里,竟然全是白花花的,除了几根血丝,根本看不到眼珠,很可怕很刺激,看得真过瘾。正看到兴头上,林永哲突然感觉到身边陌生女子的目光,她在盯着他——目光里含着所谓以人为本者那种无言的谴责。

喔哟,这女子,不仅人长得好,也许还是个读书人呢。林永哲在心里淡淡笑了一下。不过,没有比小知识分子更难伺候的人群了,近之则狎,远之则怨。当然,从前,自己也可能会被别人骂作知识分子——年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夹生,狷介,不合作……不过,现在不同了,几十年下来,快四十了,他想他已经改造得不错了,最起码在表象上,基本做到“近之则喜,远之不伤”吧,旁人的侧目也很难让他尴尬或脸红了。

有趣的倒是蔡生生,他好像感觉到什么,突然把头转过去对着小伙子,语气严厉: 你是几号?是不是又忘了戴眼镜了?晨会上领班没有说吗?再发现就要扣分了。

博情书 一(3)

这个蔡生生,有时真不敢信他是个盲人,好像没有他“看”不到的事情,前世今生,他无所不晓——这总让林永哲想到他跟蔡生生初次见面时他的营生。

3. 十年前,蔡生生的出场形象很具喜剧­性­: 戴着圆圆的黑镜片子,嘴角上粘了假胡子,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长衫,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几个黑团团的字: 易经算命。

那一年的林永哲才29岁,可能是一生中最体面最积极的阶段,就是出来散个步,都穿得边角分明、踌躇满志的。

这位先生,请留步,您等一下。蔡生生颤巍巍的嗓子在后面突然喊起来,迫切而谦卑。

林永哲从小受的是励志教育,总是看不上这种在路边尘土里讨生活的人——尊严都不要了,活着有甚趣味。但在这无所事事的散步途中,倒也不妨跟他游戏几句。

林永哲停下来,冲着蔡生生的两只黑眼镜片子挥挥手: 你真看不见?

我倒是做梦都想看得见呢。蔡生生见他停下,感到有了机会,语速慢下来,弄出点神闲气定的仙人气。

那你刚才怎么知道面前走过的是先生而不是小姐?林永哲逗他。

唉呀这位先生问得好!蔡生生伸出一只手指,有力地停在半空,高声表扬起林永哲——从这点看,蔡生生骨子里就有演说与沟通的超级潜质,像他后来的按摩生意一样,总能在人的虚荣心上恰到好处地拿捏一下。

这位先生,你问得好!听我慢慢道来……我们搞易经的,最讲究气场,每个人都有气场,气场的强弱、大小,那是千差万别。人中龙凤与人中庸常,十里阳刚与一寸­阴­柔,我们在几米之外,就可以感知,我虽然不能看见,但您的这个气场呀,不得了,我走南闯北好几年,从未碰到这么强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冒失地请您留步,这么好的气场,不吐不快呀!

虽是满口的江湖屁话,但林永哲仍能听出,这家伙有点小聪明,甚至可能受过点教育,尤其是说话间的那种明朗神情,不卑不亢,好像他不是装神弄鬼,而是在传道授业解惑。林永哲忍俊不禁。他这人骨子里虽是清高,但碰到好玩的人,马上就没了界限了。

得了,别胡吹了,不就是我脚步重点儿吗?告诉你,你大概还没摸到易经的门儿呢,连对象都选错了——你找错人了,我呀,根本不信命,包括那些血型说呀、生肖说呀、星座说、地域说、时辰说呀,总之,怪力乱神,我一概不信,你说,我的命是你这个家伙能算出来的吗?真能算出来那还叫命吗?天机不可泄露,可露必非天机。

不信无妨,且听一听就是,反正我也不会收先生您一分钱,您就是过意不去给我钱,我都不会要,能给您这种气场的人打上一卦,也算是我职业生涯中一次难得的际遇。蔡生生或许也听出林永哲语气中的调侃,以及调侃之后那点居高临下的喜欢。他于是更加放松起来,语气中带了些亲昵。怎么样,就委屈先生您坐在这个马扎上吧。我不问生辰八字,不问姓名字号,不必测字画符,您只要,借贵头给我摸一下,摸一下我就能说出您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林永哲讥讽地笑起来——他是笑自己,竟然鬼使神差真的坐下来,像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村大嫂似的,把脸微微侧过,让蔡生生的手伸到他的头上,后脑勺、顶门、天庭、耳垂、鼻梁,这样一寸寸摸下来。

人生之中,所谓的一切的一切,无非就是金钱权力、饮食男女、生老病死。那一天,在路边的尘土中,那昏然的暮­色­里,一边反复地摩挲林永哲的头,一边上天入地海吹胡咧,蔡生生确实是说了不少,当然,因为林永哲的气场所致,无一样不是花团锦簇、可喜可贺。

巧的是,这一年林永哲刚刚从基层进入机关,正打算要在白纸上大绘蓝图,蔡生生这一套花拳绣腿的溢美之辞,好像怎么说都不为过……但在关于女人的话题上,蔡生生抿着嘴­唇­停滞了一下,他侧着头,像在聆听上帝的耳语,好一会儿,才煞有介事地叹口气,转述起他所听到的天机。

博情书 一(4)

你的命里,在四十岁这年,有个桃花劫。这个劫呢,是让不过躲不过的,只有迎着上了,关键的关键,你得记着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是把握好“度”,要发乎当发处,要止于当止处。

4. 这会儿,像翻烙饼似的,蔡生生把林永哲面朝下扣下了。林永哲把脸放进床洞里。

“对着树洞,说出你的秘密!”林永哲想起了那个被伪小资们口耳相传的电影镜头……梁朝伟把他黑油光光的头往树洞口凑去,瞬时,他在片中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们,婀娜的腰肢像树杈一样扑面而来……同样是对着洞口,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意象呢,这些年,所接触到的女人,从初恋到失恋,从同学到同事,从各种会议到各种晚会,不可谓少,其中亦有风流的,多情的,深刻的,可哪个真能让他往心里去了?要动真格了?莫非自己在情商上,本来便是低的,迟钝的……

想到这里,林永哲倒要开蔡生生个玩笑了,他把头从洞里抬起来,用京戏里旦角的念白,拖长了表示冤屈: 生生哪——你、你、你!当年可真骗得俺好苦——

听得旁边的小伙子吃吃笑起来。

又什么呀。蔡生生不急,一心只注意手下的力气。他知道林永哲的味儿,这个家伙,坐到会议室,必是一脸严肃正经,眉川里能夹死个苍蝇;坐到宴席桌面儿上,那是进退有序,左右逢源;如是跟朋友私下里到了歌厅或浴场,那你瞧瞧他,上蹿下跳,打闹搞笑,完全没个样子。但要当心的是,他有个小特点——表面上一本正经了,心里倒有可能游离到十万八千里了;而越是用玩笑话说出来的,倒恰恰是严重的、当真的。

你,十年前,马路边上,不是说过,我四十岁这年有桃花劫的嘛!桃花呢!在哪儿呢!快来劫我呀!再不劫我都要成老骨头了、没有油水了……唉哟!唉哟!救命!

蔡生生手下突然用起力来,他生怕林永哲会说出更多他当年在街头算命的事情来,旁边还有个员工在做活呢!每个人都有个软|­茓­,他蔡生生没别的,就是街上替人算命过活这事,点不得。

当然,蔡生生想不到林永哲竟然还真惦记起那个“桃花劫”了,这都十年过去了,别的预言哪一样没灵验呢: 升官、发财……他倒可能全都忘了,独独这个“桃花劫”——他虽是在开玩笑,但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玩笑!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梦境一样,有所欲,必有所思,乃有所言,更有所梦。

当然,蔡生生并不怕林永哲这招,他是算命先生出生,什么话能难倒他?

我说林主任,你还没过四十岁生日呢是不是?急什么?我看好了,你那棵桃树呢,刚下了种子刚发了芽,等你请我喝完生日酒之后,那桃花就会挡也挡不住地怒放啦,你就好好地准备吧,练兵养马、粮草先行,到时,就等着被包围被打劫被缴枪不杀吧……

好像就是为了给蔡生生这话配音似的,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之声,是个女客,大约是被按摩师拿捏到好处了,全然不顾地就叫起来——声音实在太像###,而这种按摩房,都是两层化纤板子一间间隔出来的,估计几间房子里大家都听得甚是清楚。

林永哲一听,来了劲,他把头重新放到洞里,跟着蔡生生在肩上起伏的两只手,也“吭唷吭唷”地叫起来,虽不响亮,但其孟浪之势,真可以跟隔壁女人有得一拼。

这下,不仅是那翻白眼的小伙子,连蔡生生也听得发笑,林永哲这家伙,实在有意思!这种男人,命里怎么可能没有桃花劫呢!

隔壁床的陌生女人,一直默不作声听林永哲与蔡生生瞎扯的,这时忽然呼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白毛巾,走到林永哲床边,硬邦邦地低声开了口: 有完没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讨喜?

林永哲一愣,他从洞里抬起头,看到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很近,近到可以看到她瞳孔里的自己。可这是一双多亮多闪的眼睛!刚才都没有注意到……可惜,如此一双通透的眼睛怎么偏偏是个假正经呢?毫无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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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一(5)

林永哲不怕人跟他斗,一斗他就来劲,特别在他闲着的时候。他笑眯眯的,一语双关地打招呼,实际上还是在调笑: 对不起,因为做得实在舒服,我就哼哼了……这种事情,您也在做,您一定也经常做,您应当知道,不是那么好克制的,要舒服起来,忍都忍不住……怎么,影响您了?我倒真想向您学学,您倒是怎么忍得住不叫的?

女人气得把眼睛转开去,不再看他……她像根长长的树桩似的,憋在那里,一时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反驳之辞。

唉哟,对不住了,那,给您换个房间……蔡生生早收起笑,忙不迭地打招呼。

算了,我先走了,这事不怪您。不过,我提醒您: 交友当慎,要擦亮眼睛、看清面目。女人已经开始穿衣服了,有些气咻咻的,还不忘了刺林永哲两句。

林永哲忍不住笑了,一下子接过话儿: 嗳?这位女士,您污辱我没关系,我素质太低。可是,您不应当暗示蔡总的视力有问题——他可怎么擦亮眼睛、认清我的面目呀?

呃,对不起……女人突然用手捂住嘴,她的脸迅速红起来,她慌里慌张地看了林永哲一眼,基本就是落荒而逃了……

才两个回合就收兵啦,真没劲,小知识分子,连吵架都没有小市民好看。不过,他想起那女人方才突然涨红起来的脸,那倒有点意思。一个那么严肃、假正经的女人,在瞬间脸红起来,那种白里突然涌上的晕,有点意思,真有点意思。

应当是过了几个月吧,当林永哲与央歌已经交往到可以说笑的地步时,倒是央歌,把这天的情形又重提了一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突然那么凶地阻止你配合那女人叫唤吗?

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了?然后吃那女人的醋了?林永哲开玩笑。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有些喜欢央歌了,一旦说到这种容易动­性­情的话题,他便以玩笑带过,以免自己不小心露馅,他不习惯流露真情,情感这种东西,在他看来,好像是不宜暴露到空气中的豆制品,太娇气,弄不好就会变味。

哪里!因为你实在是叫得太滑稽了太相像了,我怕我绷不住,也笑出来!可是,好好的,当着旁人的面儿,我怎么能因为这种声音笑呢!你们三个男的在那间房里,我一个女的,真笑出声来,绝对是自取其辱。

央歌说得很轻松,理直气壮,显然,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林永哲心里却凛了一下: 看来,这个央歌,不是假正经,她极有可能是真正经。这样的女子,于他而言,是祸,还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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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二(1)

1. 每天深夜,看完碟子,林雨便开始更新她的博客。

她的博客名叫“宛若Chu女”。林雨的确是个Chu女,但“宛若Chu女”的含意显然正相反——但有什么关系,任何的谎言、任何不堪的把戏、肮脏的勾当,只要是为了吸引眼球,在瞬间,就是可以原谅的了。是啊,市场经济,商业时代,人们会用世故的口吻说,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深谙《经济学》原理而完全遗忘了《道德经》的存在。

《宛若Chu女》,这是麦当娜的一首老歌了,但借过来做“博客”名,还挺管用,最起码骗取了不少猎奇而来的访问者,那些家伙像顺藤摸瓜一样,从别的陌生博客里一环环摸进来,总想在扑朔迷离的假象后面找到更加刺激的赤­祼­世相。

而到了林雨这里,他们会在视觉疲劳中意外地发现: 不虚此行。

“宛若Chu女”里,永远只谈Se情,与Se情有关的碟片及观感。

出镜率

Se情片演员,他们的面孔,出镜的时长要远远低于他们的­性­器官,甚至还不如他们的荫毛。因此,他们很难真正做到­妇­孺皆知、成为超级明星,从业务前景上看,或许是个遗憾。但或许,这正是主创人员包括演员本身刻意所为。在Se情片里,面孔与表情是没有意义的,张大的嘴、喘息的声音,不断抽动的动作,这才是价值所在。

今天的片子,那白种男人的话儿够长够大,不知是否因为戴了安全套的缘故,白白亮亮的,完全像塑料制品……

林雨不是话痨,一般也就写上两三百字便罢了。接下来她翻看留言,“游客”们兴致盎然,他们会在留言里替林雨写下更多,留言簿成了Se情片大讨论,种种亢奋之态扑面而来。林雨从不回话。她不掩饰她对这些留言者的不屑。但是如果哪天点击次数低了、留言太少了,从博客排行榜上掉下来了,她又会感到异常失落,好像生意惨淡的商人似的,她会在第二天重新努力,力图写得更为生猛。她自嘲: 这是个多么寂寞的时代,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需要不相­干­的喝彩与关注,哪怕来自白痴,哪怕是喝倒彩,也会得到­性­欲般的低级满足。

在链接里,林雨只链了一个人:“矜持者”——林雨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因为矜持者的风格,跟她几乎完全相反。林雨描写A片中男人的­肉­体表现,而“矜持者”则关注现实中各样男人的­精­神层面。她似乎在茫茫人海进行一种无穷无尽的寻觅,并在持续的寻觅中收获持续的失望。然后,在她博客里,她会耐心地对所有些她曾经碰到或认识的男人进行抽丝剥茧的分析与批判,包括她的丈夫——她在博客里,有着罕见的不恰当的诚实,显然,她是完全把这里看成了私人日记,她以为这种网络中的隐身埋名真的是可以百无禁忌。

秘书男

秘书这个职业或许能够磨损掉男人的一切阳刚之气。

我曾经很欣赏XJ,我的大学同学,同样是学中文的,在我们身上有一种相似的密码般的气质——那些不可言说的情调与审美。

昨天我在国际会议中心碰到他,几年的官员秘书做下来,他完全地­阴­柔化、奴化了。夹着领导的包,迈出恭谦的小碎步,与领导保持严格而微妙的距离,以便替后者引路、开门等,在完成使命离开现场时采取熟练的倒退步伐,以避免臀部直接对着领导。

我在楼梯口叫住他,他眼里闪过压缩过的喜悦,他与我叙起旧,但说话的声音很低,类似窃窃私语,保持着某种谨慎的惯­性­。我注意到他手里的大口袋,他自嘲,不,应当是自得地展开,里面是一个本子、几张白纸及三支笔: 瞧,这是我随身携带的行头,领导随时会有重要的讲话,我不能漏记。

为何带三支笔?我不解。

以防万一。其中的一支坏掉。第二支也坏掉。这是我们做秘书的最害怕出现的局面……

心 思 沸 腾

他今天又没有回家吃饭。这对我们两人而言,似乎都是一种便利。我可以仅仅下一碗面条。他可以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与那些酒囊饭袋们共度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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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二(2)

我知道,有些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喜欢在饭店吃饭,那里的光线、侍者的低语、酒杯里的­色­泽、源源不断的笑话……就那样,用漫长的时间在伪饰的繁华里享受不健康的美食,会让他们感到人生的莫大趣味。

我不会责怪他这种大众化的趋向。

但遗憾的是,他不能同样宽容我小众化的生活方式。

我跟他说,我喜欢一个人在家吃饭。

下面条,当开水像某人的心事一样沸腾,修长的挂面宛若少女的腰肢,在瞬间变得柔软。水花翻滚着,面条在其中激烈地拥抱缠绕,并慢慢变得丰满透明。这种细微而复杂的场景,往往令我沉湎不止。

我试着把这些说给他听。他耐心地听完,最终叹口气,有些讷讷地: 为什么你总这样怪怪的,一定要在家吃面条。我真是说不出口,别人更难以理解,还以为我们关系不好……

对的,她的博客就是这样,诸如此类的,带着凛然的道德批判,把林雨看得很可乐、也很喜欢,便常常给她留一些玩世不恭的留言,逗她一逗。不过,“矜持者”不是每天都写博客,内容又偏寡淡些,清教徒般的生活纪录,长篇累牍的独白,因此它的点击率一直很低,更不要说有人留言了。这样,林雨的留言她很快留意到,并逐条回复。她们慢慢儿地成了标准的“博友”: 互相链接、互相留言、互相回音、通过博客进行有节制有选择的交流。

林雨进入了“矜持者”的博,真巧,“矜持者”刚刚更新过了。

浅 薄 者 众

晚上,跟几个老同学一起吃饭,我很不高兴。我可怜他们所有的人!看看,不管原来在学校是多么腼腆多么含蓄的,现在都一律转了型,挣扎着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争着说笑话,Сhā科打诨,千人一面,好像最完美的社交气质就是“活泼、通俗”,多可怕!他们把原来的自己都丢到哪里去了?

我在那里冷眼坐着,他们仍是不肯放过,好像我是个异教徒。有人体己地贴过来,心理医生似的,谆谆诱导,劝我放开些,放松些,要改变生活态度,改变生活方式。

真是天大的笑话。放开!放松!就差点说放纵了。

偏偏我就喜欢这样冷淡、矜持。我就要一辈子做个矜持者。如博所名。

对了,得说说今天碰到的那个家伙。今天我又失态了,其实跟那种人,哪里值当?我早就该知道: 男人啊,你的名字叫浅薄。当初,莎士比亚只说了前半句,我替他把下半句补上。

要说起来,一开始,他并不十分讨厌。静静地平躺在那里,毫不掩饰地拿眼睛看着我脱衣服。这种直率的目光还算诚实。他的眼睛,脱毛衣时,我躲在毛衣后面看到了。一种悲凉与沉重的东西,隔着毛衣的疏漏处,某种感觉被放大了似的。

但有着这种眼神的人,竟然也会在瞬间变得那么低级趣味,从对###声的模仿开始,他快速地滑下去了。

我发火,其实也许是一种失望。这个世界,好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不牢靠。

林雨摇摇头,这个“矜持者”,怎么搞得跟怨­妇­似的。模仿###声又怎么啦?她真是太不开眼了,连咱们Chu女都会呢。她坏笑着给“矜持者”留了一条有点黄|­色­的留言。然后一个人在屋子里也开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起来。A片看得多了,绝对训练有素、出口成章。

好了,博客的游戏到此结束。她退出“矜持者”,开始到MSN上与“空房子”聊天。

最近,跟“空房子”打得火热。但他到底是谁呢?鬼知道。事实上,她并不记得他的脸,可“空房子”说,在一个朋友的朋友的饭局上,他见过她,并且一直在看她的“宛若Chu女”。

说到饭局,林雨真要笑了。这么些年,她所认识的新朋友,十有###都是来自饭局上及其后的K歌厅。一开始是三五个朋友,吃饭时,有人带来了各自的朋友,唱歌时,又来了两个,好,圈子大了一点,就这样,慢慢儿的,有的老朋友淡了,而新朋友,又兴致勃勃地领了更新的朋友加入。一次次的把杯换盏,一次次的歌声缠绵,老面孔新面孔来来往往,无比繁荣……常常的,在大街上就会突然碰到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双方毫不迟疑地欢呼着冲上去,拍肩打背亲热异常,各自却慢慢地背过脸去焦急地捉摸: 这家伙,是在哪里吃饭碰上的呢,是在“东来顺”还是在“一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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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二(3)

而这位“空房子”,不要说是网名儿了,就是顶面儿迎脑袋撞上,谁知道他就是“空房子”呢?不过,算了,那么较真­干­吗。不过是一个看博客的读者,不过是MSN上的朋友,互相陪伴而已……不是­性­伴侣,胜过­性­伴侣,足以支撑一个个无边无际的晚上。

2. 林雨是林永哲的妹妹,比他要小十岁。但对一个未婚女子,二十九岁,这年龄有点不大方便说出口了。最起码林永哲很少愿意说出口。林雨看着哥哥在旁人面前咂着嘴为难的样子,感到很温暖。这世上,哥哥与老家里的母亲,只有他们两个,总在夙兴夜寐、没完没了地担心她的终身归宿。这种担忧,正是林雨最可感知、最为流连的亲情所在。

有时,她打电话给哥哥,好像只是为了听听他咬牙切齿的责骂,以掩盖他快要绝望的忧心,林永哲总会这样故意作践她: 祸害!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面目,牛首马面、满脸麻子,赶紧找个人嫁了算了,我一想到你都要提前老掉十岁……

林雨属马,因从小脾气固执,跟牛一样犟,林永哲便一直取笑她牛首马面,而她的下巴上,倒的确真有两三个麻子,当然,并不难看。未婚女子的脸上,就算有几粒雀斑、有几颗麻子,那也是可以原谅的、乃至俏皮的——这是条比较无理的原则,兴许是男权审美习惯中对Chu女的一种盲目崇拜。是啊,Chu女,一处遮百丑,哪怕只是“宛若Chu女”。

林雨跟哥哥上的是同一所大学,又分到同一个城市。这并不是林雨所喜欢的局面,但这也由不得她,这方面,母亲固执得惊人,她总认为林雨可以在哥哥的庇护下少受些风浪。

乡下的母亲,对于世事,对于城市,总有过分悲观的看法,似乎无处没有陷害与隐患,尤其对女孩子而言。她记忆力很好,在乡野处流传着很多耸人听闻的暴力案件,她都可以倒背如流,并以此恐吓和警告兄妹。或许是因为父亲去世太早,作为寡母,她在拉扯儿女的过程中曾受到一些侵害,谁知道呢,她并没有详细对林永哲说过,但无论如何,她总用担心受怕的语气和表情一再强调: 世道太可怕了,你一定要看好你家小妹,不能出任何事,女孩子家,一出事就什么都完了……

不过,真正出来了,林雨哪里又肯听母亲的,在哥哥家寄居!当然要自己租房独住了。她这个年纪,独立­性­不算太强,独立意识却强得过了头。再说,她不太喜欢嫂子伊姗——伊姗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可却总让林雨觉得她没文化。有文化没文化,这当中的道理很微妙,可能与幽默感和生活趣味有关,总之,林雨不是很喜欢她。林雨甚至不明白,哥哥这么一个人­精­儿似的家伙,怎么会甘心娶了这个相对平庸的伊姗?

哦,这个呀,的确,应该跟你上一课。林永哲在林雨租住的小屋里来回跨了几步,向南走七步,向北走又是七步,像《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作者伏契克在丈量他的牢房。

小妹呀,人活着,本来便是一场漫长的牢役。而婚姻呢,不过是替自己选个狱友,这个选择,先天里就存在着巨大的荒诞­性­与悲剧­性­……

当然,我不否认,在伊姗之外,世上可能会有另外一些女人更合适我的­性­情,但这种比较是没有底的,是破坏­性­的。婚姻经不起比,跟任何人结婚,其实都一样,时间是最上等的腐蚀剂,是对爱情的侮辱与解构,最后,再怎么绝配的两个人,都会在共同的岁月中化为两具森森的白骨……

行了,哥,你这样说下去,到底是劝我结婚还是让我独身呀,我坐单人牢房算了!

笨丫头,我的意思就一句话: 找个差不多的家伙结婚就行了,你要把心放淡一点,你要嫁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差不多的男人代表。

行了,我知道你那点拐七拐八的意思了……不过,你虽然说得这么平静,可我怎么觉得你暗流涌动呀,哥,我有个预感,有人要劫狱,要把你给救出去呀……你要当心点,四十男人一枝花,别给别人给折了去……

博情书 二(4)

呦,怎么跟那我那朋友蔡生生说得一样!没事,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就让桃花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行了,你就是这样,嘴上总说得比谁都放浪形骸,可我知道,你永远都走不出自己的原则——你早被你从前的正统教育给废了,就只能这样意­淫­意­淫­而已。

3. 其实,要像哥哥所劝,找个男人代表把自己给嫁了,对林雨来说,也许真算不上是桩难事。

真要像人们在市场上卖东西那样把硬件一样样摆出来,林雨的品相还是可以的。文凭、长相、身高、工作呀什么的,都不错——可正因为不是桩难事,这事,反倒办不成了。

好在她对二十九的年纪并不像哥哥那样羞于启口。人以群分,在她周围,到这种岁数而依然是一个人晃荡着的多着了,还有三十一、三十五的在垫着底呢,怕什么,实在不行就“时尚”、“个­性­”什么的瞎扯一气,总之让那些大嫂大妈们没法置喙就行了。

不置喙归不置喙,等林雨一转身,她们一定会捂着嘴巴相互看看: 哦,敢情……肯定的,她在玩同居呀、试婚呀什么的。现在的女孩子……

是呀,人们一定以为林雨的生活里有­性­,层出不穷的­性­——她那个年纪,穿得那样时尚,说得那样时尚,想得那样时尚,而­性­,现在又是全社会最流行最普及的消费品,她怎么会免俗怎么会落伍呢?

所以啊,林雨自己有时也会迷糊起来。在看完碟片后的一大段空白里,环视空荡荡的小房子,看看尴尬的单人枕,过分平坦的床单,林雨一下子怔忡在那里。为什么呀,为什么不玩玩­性­,到底是守护什么呢?一个二十九的Chu女,听上去简直像是符号化的小品人物了,绝对不容于天地、不容于这个“­性­时代”了……

得了,答案不是想出来的。她又重新登上网络,无数深夜不眠的MSN小人头像虫子一样跳了出来,太好了,林雨舒了一口气,这便是她所在的圈子,那些晃来晃去的单身者……“空房子”在,“小跳”也在,“铁人三项”也在……只要看到这些人头,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个,她的心情就会慢慢平静下来。最起码她知道,还有许多尴尬的家伙,跟她一样,在坚守着这些没有爱也没有­性­的夜晚。

博情书 三(1)

1. 在与伊姗结婚之前,林永哲没有发现,世上竟然还会有这么喜欢看电视剧的人!

为了更加圆满科学地安排好各个频道之间的剧目,充分利用好每个晚上的时间看尽可能多的内容,伊姗订了《中国电视报》,每周还会买当地的广播电视报,而在每天的晚报上,只要有电视剧情预告的,她必定会抽出来整齐地夹起来,以便随时查阅——这个细节,倒可以看出她图书管理员的一点职业习惯。

在报夹子边上,她长年准备着纸笔,近期的剧名、频道、时段及播放周期、复播时间都抄写得清清楚楚。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沉静,一丝不苟,带着种做大事业般的执着,这样的表情,或许也是职业之流毒吧——林永哲知道,大学里,许多学生和助教在做论文时,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他们都是这样的: 用最神圣的表情在最无聊的课题与细节里反复盘桓、不知世外洞天变化,日落月升……

然后,夜­色­降临,新闻之后,电视剧的黄金时间一到,伊姗就端正地坐到电视前,面巾纸、水,脚凳,一切都安置好,这样,一旦坐下,就不用再起身了。她把大灯关掉,客厅里不留一点照明,只有屏幕上的蓝光、粉红光、白光,交替着照着她的脸。她多愁善感,看了不到几分钟,眼泪比电视里的女人流得还快,这显然带给她某种期待中的愉悦,她抽出备好的面巾纸,睁着眼睛一边看一边慢慢拭起泪。

林永哲往往会靠在书房门口看看妻子。伊姗这种样子,他感到很不踏实: 是不是自己冷落了她,否则,她怎么会沉湎至此呢?有时,趁着放广告,他走上前,推推哭得鼻子红红的伊姗。

伊姗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太傻了是不是?其实我知道那是假的,也知道情节到后面的发展会越来越好,最后是个大团圆,可是,就是要哭,就是爱哭!没办法……

伊姗的表现相当正常。她甚至拉着林永哲坐下,热心地跟他讲这部电视剧的选角背景、拍摄花絮、情节走向,甚至哪里穿帮了,哪里编得太拙劣了,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如果林永哲不起身,她可以一直那样说下去……反正现在的广告时间都很长……

林永哲听得笑起来: 姗姗,我看呀,哪天电视台要搞个电视剧有奖问答大赛,你都能拿冠军呢!

没准儿!伊姗也面露得­色­。行了,你走吧。

广告结束了,主题歌出来了,伊姗又进入到她的电视剧世界里去了。

离开客厅之前,林永哲替伊姗把她的杯子蓄满了水。这杯正在冷却的水,和那越来越热的电视器外壳,将一起陪着伊姗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而别的那些家里,无数个中国家庭的窗帘背后、灯光下面,一个女人所要陪伴的可能是孩子,孩子的作业,孩子的脏衣服,孩子的夜宵……

——而这一点,在伊姗,是不可能了。她没有孩子,她永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和林永哲两个,是生不出孩子的那种夫­妇­。

像小学生们在二年级所要学习的那种统计归类法: 所有的物品,都可以按照一定的原则加以分类。比如,人,可分为男的与女的。同一­性­别的,又可分为单身的与已婚的。而已婚的夫­妇­,再可以分为有小孩的没小孩的。而没小孩的,仍然可以往下细分为自己不要的或是没有能力生。那么没有能力生的,原因是在男方呢还是在女方呢……

——伊姗,经过这么多次分类统计下来,她顽强地留在了最后那个孤单的小格子里: 是她的生理有问题,她的子­宮­光滑得像块最高级的纳米面料,没法附着一个脆弱的胚胎。

娶了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周围的人们皆以为这是林永哲的人生一大缺憾,他们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回避任何关于孩子的话题——而实际上,就像谈天气一样,没了孩子的话题用来寒暄,熟人之间往往会面面相觑,陷入失语的尴尬。

事实上,对此,林永哲远远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悲恸。一直以来,对于新生命的孕育与降临,他并不像大多数爱心泛滥的人那么热衷——活着,太多的折磨与压抑,从婴儿的第一口­奶­开始,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就是一个不断与欲望作斗争、不断被拒绝被欺骗的过程。创造一个这样的生命,价值何在?

博情书 三(2)

如果真的需要一个孩子,医学上或许是可以解决的,但林永哲放弃了那种上下求索、四方求医的方式——可以说是因为厌恶,他不愿意接受任何关于生植器官的检查,回答这方面的问题,纠缠那些乱七八糟、半迷信­性­质的试验方案。那所有的过程,绝对是一种羞辱,是对自然规律的背叛。他与伊姗,就该顺着命运的指引,通向一个膝下荒凉的老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些生了儿子女儿的,就准会有一个安享天伦的结局吗?

再说,伊姗不是还有电视么,还有比这更经济更丰富的完美替代品吗?从这个角度而言,林永哲是宽容、纵容着伊姗对电视剧的超常爱好的。电视剧,这便是她的孩子。

而林永哲,也同样,他有个自己的孩子: 独处。

他把自己的书房门关上,把“独处”搂到怀里,躺在藤椅上,慢慢地、无限深情地亲吻这个看不见的孩子,感受那如同小野兽般热乎乎的气息。

慎独。这是林永哲在学生时代就开始喜欢的两个字。一日三省地走过了学生时代,走过了青年,一步步就到了四十,他对这两个字的喜欢有了些变化——对“慎”字,是淡了,但“独”字,却愈加深了。就连上班,他也最喜欢愿意一个人呆在办公室,事实上,不大可能,人来人往,这事那事,谁让他是办公室主任?那些人,好像只有不停地说、说、说,才对得起他的那份薪水似……要想独处,除非躲到卫生间,还要是蹲坑,要不然,就算站在那里撒尿,都会有同事一边夹着家伙一边跟你客套寒暄,否则好像就显得很无礼了……

好在回到家,伊姗的电视剧开始之后,他可以有大块的享用独处的一日之余,只有这个时候,活跃了一整天的林永哲才会意识到: 自己,实际上是个悲观的人。

门一关上,无穷无尽的哀愁与虚无之感像粽叶一样把他包裹得紧紧的,然后,被放到深夜的砂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炙着,孤独的清香散发出来,林永哲慢慢地沉入到屈原的汨罗江里,水泡一个个地上升……他沉浸在这种假死的凄凉里,在自虐与自怜中打起盹来。

临睡前的迷糊中,林永哲突然想起了白天在蔡生生那里的一幕Сhā曲,回头想想,自己是否真的“改造”得有些过分了: 在公共场合,与隔壁的女人轮番发出###之声,这的确不像一个读过书的人……甚至,他还奚落那个指责他的女人……在陌生女人突然涨红起来的脸颊里,在对那发红脸颊的重温里,林永哲真的睡着了。

他知道,当他第二天醒来,他又会顺利地变成另一个林永哲,得体、通达、举重若轻、人人喜爱——这不是人格分裂,只是生存之道。

2. 其实,在林永哲睡着之后,伊姗会闭上眼睛,暂时离开她的电视。她的表情会从那种伪装地聚­精­会神中突然涣散下来,摊在沙发上,像一团终于融化下来的冰。

电视剧下一步的情节与戏份,她是了然于胸的,看与不看,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她把声音关了,只偶尔睁开眼看看上面的人物,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表情夸张,展示平淡生活中不可能的戏剧与Gao潮——或许,所有的电视剧都是对主­妇­生活的补充与平衡,如果没有这些电视剧,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那么多面目可憎的漫长夜晚。

她的夜晚,没有孩子,丈夫需要独处,没有特别的业余爱好,没有亲密的朋友(就算有,她们也要忙孩子,妈妈们的友谊,是不可能奢侈到用来共同消遣夜晚的),那么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选择对电视剧的投入与依附——不算是物竞天择,只是一道单项选择题。

而且,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有保留地面对林永哲。

对林永哲,她是爱的。但这爱里,不知为何,又有种隔的东西,说得严重点,甚至是惧的成分。这种情形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于她的不孕症。

女人不孕,在罪过程度上,甚至重于男人阳痿。好在,伊姗是受过教育的,对生育的观念还没有那么固执。她是喜欢孩子,可又能怎么样呢,得认命。

博情书 三(3)

真正令她感到焦虑不安的是林永哲的态度,后者对此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大方和积极乐观,好像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一种梦想: 丁克家庭。伊姗弄不明白: 林永哲是真的这么想的吗?还只是一种出于体贴和美德?

她直接地问过丈夫,但林永哲睁大眼睛,好像她说了他听不懂的语言,他亲热地一把揽住她: 亲爱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当然是真的,我真的不在意。没有孩子也很好。你看看那些生了孩子的,钢琴、奥数、名次、升学,他们都要烦出白头发了!我们就这样顺其自然,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伊姗盯着林永哲嘴­唇­边的笑纹,不知道丈夫是否在接二连三地进行伪装。

结婚之后,愈是与丈夫相处得久,她就愈是觉得他深不可测,当然,这种深不可测,在工作上,得以保护他顺利应对各种人事上的陷阱、抓住机会顺利升迁。但在生活中,她总疑心,自己远远跟不上他的思维,她不是他的对手——不是说夫妻生活就是打仗,只是说,她有些吃不准他、跟不上他。于是,隔阂开始了,由隔开始了惧,由惧又化为逃避。电视剧,慢慢地成了她最好的安全网。她隔着这张有些弱智的网与丈夫对望,由此获得可信、体面的生活模式。

3. 林永哲与伊姗之间,有一道小小缝隙,误读的缝隙,或许,还是以爱情的名义。这样的悲哀处处可见。由美好的起点出发,最终却抵达不可挽救的悲凉。

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缝隙,还存在于央歌与她的丈夫之间。一个从众者与小众者的裂缝,无法达成双向的宽容。

或许,世上绝大多数婚姻,都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竹床,男女们在上面吱吱呀呀地Zuo爱、生儿育女,但谁都知道,这竹床是布满各种“漏洞”的,他们的心事、秘密、欲望,像光线或沙子那样,一点点地在摇晃中漏下来,由此带来的孤独与隔离,才是婚姻面具后的永恒真相。

由此看来,所有的出轨与外遇,似乎都是可以原宥的求助之举。人的意志,如此脆弱,而对爱的渴求,又那般深不见底——这两股力量,便是婚姻边上的巨大离心力。旋转啊旋转啊,妻子与丈夫慢慢地远了,而与婚外的那个人,反倒慢慢地近了。

这是外遇定律中的力学原理。有人能悖原理而行吗?

博情书 四(1)

1. 复见……在一次区政府主持的商会委员联谊会上,林永哲第二次见到了央歌。

这种联谊会,形式冠冕堂皇,所谓“共振区域商业发展”,其实呢就是社会关系网的生成方式之一。能够成为委员的人,必定是某单位或某行业的头面人物,个个都有非凡的能量,大家费了时间彼此见面吃饭,就是为了累加人际资源,以图今后“好办事、办好事、事办好”——这种人人趋而赴之的实用关系网,实在有种林永哲所不喜欢的庸俗气与市侩气。

如果要依了林永哲­性­格中积极入世的一面,他还是会很得体地混迹其中,并成为有张有弛的活跃人物,不过,他今天似乎是有点疲了——男人其实也有生理周期的,只不过没有女人那样有理有据,男人的低潮永远在暗处,他流不了血,腰不酸,肚子也不痛,可是,就是情绪上不来,全身心的累,不想跟人说话……再说,今天这个会,本不该是他来的,单位的一把手出国去了,二把手、三把手其实都是想来的,胶着之下,索­性­让办公室主任代表了——作为一个替代品,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轻浮。这种场合,偶尔做个赋闲的配角和点缀,也是桩蛮愉快的事儿。

晚餐是自助餐,有法国蜗牛、烤|­乳­猪、三文鱼。不过,自助餐到了中国,吃得还是像桌餐,那些家伙们一人端了一大盘,凭着顽固的惯­性­仍是团团而座,并拍手示意侍者多多地斟些啤酒。他们相互碰杯致敬,谈笑风生。双赢、多赢。和谐共进。携手合作。那些官面上的陈辞滥调从他们紧包着食物的双­唇­中蠕动而出。

林永哲看那波尔卡红酒倒是不错——他喜欢享受这些不被人所注意的细节之处——替自己倒了半杯,加了几块冰,又取了些扇贝,坐到一个双人座的角落里。

他的对面有个女人,独占了一张大桌子。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穿着浅紫的西装,有些过分正经了。好在她桌边有一盆虎皮兰,搭配着看上去,还算悦目。林永哲悄悄地对着她身边的虎皮兰举起杯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愿意让自己愉快一点。

正吃着,那张大桌子忽然呼啦啦上来了一群迟到的就餐者,好像刚刚从一个主题小会上过来的,仍然在热烈地延续着方才的话题。那个女人显然是个不大合群的角­色­,她勉强地僵直了背吃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端了盘子站起来——

林永哲赶紧站起来把自己对面的椅子拉开——他有天生的绅士风,再说,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这女人的脸,他现在有二十分的理由替这个女人拉开椅子——她这种气质,就是街头的小贩子见到她,也会变成绅士的。

女人坐下,对林永哲点头致谢。林永哲立刻感到面熟,出于社交习惯,他笑眯眯地看着女人寒暄: 我觉得,我们在哪里见过?

女人看看他,眼里淡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一点没有印象。

她讲话有点生硬,也许以为林永哲是想套近乎。不过,林永哲欣赏有戒备心的女人。戒备心,通常在乡下少女身上才会存在,现在的城里女人,就算心里戒备,表面上她们还是会假装大方——她们真不知道,过分的大方其实多么让男人倒胃口。

林永哲注意她在脖子里的条纹丝巾。条纹,这是所谓智­性­女士最喜欢的花­色­,同样受这个群体欢迎的还有格格子与圆点点。还有,她的饮料选的是白开水,那么多果汁与牛­奶­,她竟然只选了白开水,这就过分克制了,不好,一个紧张的女人。

林永哲在细节里寻找可能的谈话气氛。但女人态度冷淡,林永哲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不过他仍然想聊会儿天。他吃得差不多了,又喝了一点点红酒。这是个恰到好处的午餐,如果能够再有一小段轻松的谈话会更好,就像有的人喜欢在饭后来支烟一样,他就想来一小段谈话,何况这个女人,她真吸引人,像什么呢,像秋风一样,不热烈,但舒服极了,带着金黄|­色­大地上那种懒洋洋的成熟的风味。

没见过?那我可能记错了。不过,真的,您长得很面善。呃,您是哪个系统?林永哲继续套近乎,留意着不要失了分寸。

博情书 四(2)

女人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剔一根鱼刺,惜字如金: 十二中学。

林永哲跌足叹息的样子: 唉呀,想不到现在中学校长也要到商会里运作,不过也对,教育产业化么,你们也是走市场路子……现在这个社会呀,没有一个行业不商,没有一个商人不­奸­,所以呢,这叫全民皆­奸­……

一般的人听到这里都会配合地笑起来,这是聊天里最起码的规则。这个女人却完全不合作,她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林永哲。

也许她不喜欢谈社会话题?林永哲决定换个话题,反正他就想聊会天,这并没有错。而且他是那种越碰到挑战,越不信邪的人,他就不信,他不能让这个女人放松下来说说话。

林永哲继续努力: 哦,这么说,您是十二中的校长了,了不起呀,这么年轻就当校长……

女人皱着眉打断他: 不是。校长有事,我代他来的。

哦,那真太巧了!我也是滥竽充数呀。那咱们可以好好聊一会儿了,让他们没完没了地去拉关系吧,咱们可以简单点,说点儿人话。现在,林永哲是真的感到高兴了。终于找到个最完美的话题——这女人跟他一样,是非主流身份的陪衬人。

可几乎与此同时,他认出她来了: 不就是那个女人……按摩室、###、涨红的脸颊。一系列的关键词跳出来。怪不得,这个女人总低着头,她一定也认出自己了,只是出于某种高贵的理由想回避。但这是­干­什么呀,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都不嫌难为情,她倒遮掩着­干­什么呢。林永哲又想逗人乐了。

唉呀!他突然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顿。

怎么啦?她吓了一跳。头不由得向前探过来。

林永哲开心地笑起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们是哪里见过的!林永哲也把头向前凑去。

……那天在按摩房,我叫得声音太响,您生气了,还骂我来着的,记得吧……

女人急忙忙地往四周看了看,那些老总们正说到好处,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喝了一口水,把盘子往前一推,往后挪了挪,有些淡然地看着林永哲: 其实,今天,跟那天一样,你若不说话,倒是不错,我挺欣赏。但一开口,就不好了,真的不好。流俗、轻浮、虚假。事实上,我敢说,这跟您真正的内心世界完全背道而驰,您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吗?

她说话的语气跟她的衣服一样正经,眼神也过分严厉了。或许是职业特­性­,她那样专注而严肃地盯着林永哲,简直像看着一个学生。

林永哲半张的嘴巴停在空气中,方才的轻佻笑容一时无法收回。有点寒气从面上掠过似的,他很惊异,没想到这女人会这样接茬,如此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林永哲伸出手,把脸抹了一下,再抹了一下,不知该答什么。也许真该如这个女人所建议的: 闭上嘴。

那么,这些年,自己滔滔不绝地与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说的都是些什么呢……核子里那个真正的自己,疏远了太久,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回来。

他也把盘子推了开去,好像突然的,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很酸涩了。

她还在看着他。这个女人,她的眼睛特别会看人。被她看着,好像突然就清澈了,缩小了,软弱了,想哭了。

晚餐之后,林永哲顺道送了央歌回去——现代社会里多么恶俗的典型场景。林永哲不大喜欢,如果能够选择,他宁可跟央歌一起到某片开阔的湖边走一走……但那又怎么可能呢。幸而车子是单位里的公车,没什么情调——林永哲这会儿讨厌俗套的情调。司机们总爱听那些翻唱得软绵绵的老歌,林永哲开了音响,只听两拍便关了。

这样,车子里便只是安静了,央歌并不说话,可是这一点不让林永哲尴尬,好像他们已经可以不用再多说似的……语言之外的同情与理解……

他选了一条安静些的路,正好从紫金山边穿过……长长的秘道,森然的树木,由远而近的灯光,林永哲忽然百感交集了,希望可以一直这样开下去似的……他不明白,身边的这个女人,不过仅仅跟他说了一两句话,他竟会如此有动于衷……

博情书 四(3)

晚安。晚安。道别时他们互相这样说。好像明天一大早睁开眼就会再次见面似的。

林永哲看着央歌消失在她的单元门内,那扇门眼看着就完全空荡荡了。

送完央歌,林永哲给蔡生生打了个电话。

蔡生生似乎正在陪什么人吃饭——因为是名流,他的一切社交活动都参照正常人,他的盲,不能算是弱点,最多只是特点,有些人专门就想跟他这样“因有所短、而有所长”的人吃饭。因此,他的晚饭,十有###,总是在外面应酬,他跟林永哲诉苦: 你知道的,我有时觉得自己还是像个流浪儿——不知道自己的下一顿在哪里吃,吃什么,跟什么人一起吃。

这话有些撒娇了,但怎么办呢,对蔡生生来说,他走到这一步,的确超出他自己的想象,撒这种娇还算是真诚的。

电话里,林永哲删繁就简,只提到了央歌那双会使他缩小、软弱、想哭的眼睛。蔡生生嘴里似乎正嚼着什么,也许是一小块鲍鱼,他咽下那玩意儿,意味深长地对着电话回了一句: 你的桃花,抽出第一片新叶子了。

2.

我在“慢”的那一边

从前的阅读,像给沙漠地浇水,嗞嗞儿地就全吸收得一­干­二净。现在呢,不行了,一边看一边走神还一边批判。

我记得,从前的小说,总会有大段大段放肆的景­色­描写,林间的草地,上天的云层,道路上的马车,牲口在吃草,那么漫长,却会让人带着安详而克制的期待。可现在不行了,这种小说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进入出版市场、进入我的视线——有一层自以为是的公共审美机制,已经周到体贴地替大家过滤掉那些“缓慢”的东西——这是“快”的时代,小说要“抓人”!要“好看”!要“曲折”!他们带着职业­性­的肥厚阅历这样说。

于是,现在的书呀,女人在第一页就与男人上床了,或者男人在第一页就阳痿了。大家一齐努力着把可能存在的一点羞涩与害羞杀得片甲不留,茫茫大地,除了“欲”,别无长物。

多么可怕的“快”呀。快是品尝生活滋味的敌人,快是孩子成长的敌人,快是无邪爱情的敌人,快是一切艺术的敌人。可是,没有办法,在与“快”的战争中,“慢”输了,死了,死得仓促难看,死得不足为惜,人们飞快地从它失血过多的尸体上踏过,赶着去忙各样的事情。

但一直的,我在悼念“慢”,它死在我的心中,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里,我替它竖起了永久的无字碑。它的失败在于实力悬殊——在“快”的这一边,有太多势利的同盟军和押宝者,您算一个,他算一个。

而我,我不想算一个,我打算站到“慢”的那一边,做个不识时务不为俊杰的人。

防腐剂

这样的天气,越来越喜欢凉拌菜了。白蒜泥、绿芫荽、红辣丁,再浇上加过热的酱油与醋,五味俱全。如此简易的饭食,却有种浓烈而心事重重的滋味。

他仍旧没有回来吃饭,回来很迟。头发上、衣服里都带着浓烈的烟味。

烟味真是奇怪的味道,多变的,带有主观­性­的。在烟盒里,可能是它最好闻的阶段,植物般的纯洁,­干­草与焦油的混合。

然后,被某个人从盒子里抽出,夹在指间,燃烧起来,在失去躯体的同时,变成空气里的飘浮物,婀娜多姿,仪态万千。抽烟的家伙,嘴角凹进去,几道享乐主义的典型皱纹。烟味在他的头颅边盘旋,呛人,像千言万语一下子被噎住,同时,又带着吸烟者的体味与气息,好似他的­唇­一下子贴过来,用烟的形式亲吻……

只有当烟变成集体产物,它恶劣的一面才全部释放出来,污染、散漫、放纵……而他,就是集体产物的参与者,一帮人在烟雾中聊天,彼此的面目有些模糊。然后,携带着烟味在深夜回家,好像这是他的专用防腐剂,以此来与生活进行安全的隔离……包括与我的隔离——我们现在很少有真正的交谈。

所有的对话,那只能叫问答、实用主义的问答,像留学生在课堂上做枯燥的对话练习。

博情书 四(4)

我今天到外面有事。

你早上想吃什么?

今天我有点头疼。

3. 夏阳不知道,他的烟味在央歌那里竟也算是一宗罪。对男人来说,烟算什么?甚至应当是种优点。央歌真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了,她要是知道……知道老大、老三做了什么;要是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

每个男人都有几个哥儿们,要不然那日子是没法过的。

夏阳这一帮,一共四个人,是高中同学,尽管后来的教育和职业不尽相同,但来来往往成了习惯,成了惦念,慢慢就成了很铁的兄弟了。四个人按序齿排下来依次成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喝茶、打牌、吃饭,不多不少刚刚好。

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光,那种放松真是不足与女人道也。用挖苦的口气骂骂老板和工作、无边无际地畅想一些挣钱、投资的招儿之类。当然也经常谈谈女人,荤话素话百无禁忌。男人对女人的兴趣,虽是永恒的,但个中的尺度和原则却一直在变,他们甚至还替自己总结出一个规律: 十八岁,喜欢活泼热情的年轻姑娘;二十八岁,喜欢脸蛋好看的女人,挽在手上走出去脸上风光;三十八岁,喜欢身材好的女人,那种事情上有风情;四十八岁,喜欢有耐心的女人,懂事、等得及;到五十八、六十八岁,得,回过去了,又喜欢年纪轻的女人了,看那些有钱的糟老头儿,都忙不迭地娶个女儿一般大小的女人回来尝鲜……

这天,又说到女人,老二发自内心地长叹一声: 现在知道女人的道理有什么用?为时已晚,从前,一心想着狗屁爱情呢,把­性­都放一边儿了,根本没顾上注意到一些关键问题,眼含热泪稀里糊涂结了婚……现在仔细一看,妈哟,家里的那位,胸脯、ρi股、腰肢、大腿,要哪儿没哪儿……苍天哪大地呀,咱这也算是一辈子呀……

这话是有共鸣的,几个人都连声呼应。老三却突然神秘地捣捣老大的胳膊,一边挤眼一边笑: 天可怜见的!老大,你得帮帮兄弟们!怎么样,把咱们的好事告诉他们听听?

四个人里面,老大和老三高中毕业就出来做事了,自己开了小公司,对于吃喝玩乐,总有些特别的招术。而这方面,老二和夏阳都要弱一些,好像多读了几年书,反倒闭塞些似的。

也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就说吧。只怕这事儿咱老四接受不了。他家央歌,是蛮格涩的……老大特意地看看夏阳。格涩,这是老大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方言,他喜欢挂在嘴边,形容人不随和、不入世的意思。

什么事儿,别瞧不起人,她格涩她的,我格涩我的。兄弟们都能接受,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夏阳连忙接话儿。因为排在老四,他总觉得他们有些怠慢他,这让他真不服气,总想找机会推翻。

真的?老四,那我可说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不要吓着你。老三继续卖关子。

快说快说,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哪里有什么事能吓着人!老二在那里不耐烦了。

其实,我跟老大,我们常去酒吧找女人玩。老三说得简洁而清晰,况且这的确不是多么复杂费解的事,一句话也足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审视地盯着老二和夏阳的脸。

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然后是老二突然爆发出来的大笑,他的头向前探去,显然想听到老三更详细的交代。夏阳也笑起来,一个不算成功的笑,他掩饰着也把头向前伸去。他们的脑袋靠在一起,像小时候趴在地上数弹子儿。

但另一个夏阳却好像慢慢站直了身子,退到靠门的地方,远远地看着灯光下聚拢了起来的几个男人,他们脸上凹下去的部分被灯光投下­阴­影,老三兴致盎然地挥着手追忆起那些刺激的夜晚,牙齿像夜间动物那样闪闪发亮: 要知道,在那种场合,噪音、酒、灯光,人人都是不做主的……都是些年轻女孩,她们最开放了,听说,有的人在洗手间就搞起来了……我们是到饭店开房间的,不紧不慢,随心所欲,都人到中年了,吃相不用搞得那么难看对不啦……唉呀,你们真不知道,那些小丫头猛极了,上来就扯裤子,嘴巴就上来了……

博情书 四(5)

接下来的好几天。在兄弟们第二次聚会之前,夏阳感到自己正面临一个微妙而严重的抉择。

他知道,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从普通百姓到足球明星,从公务员到大学教授,它跟教育程度、职业状况、夫妻恩爱并没什么直接的联系,再说他夏阳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富有自律­精­神的家伙。上高中时,他对着画报自蔚,与央歌谈恋爱时,也动过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念头;就是到了现在,他还是悄悄地喜欢舒淇,在偶尔的胡思乱想里会想象着跟一个超级­性­感的陌生女人共度春宵——像自己这个样子,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谴责什么……而且,听老三说上去,那是你情我愿的即景生情,比完全的买瑃卖春要高一层……他能说什么呢,也许,他得佩服老大、老三的坦诚,用他们的原话是: 有福同享。

也许,下一次见面,他们真的就会约着四个人一起去酒吧了……夏阳到时候该怎么办?在这件事情上,拒绝就等于否定,而否定,显然,他就会失去哥几个的信赖与友情——那种结局,是夏阳最不愿意看到的,他能想到,没有了他们,那些周末的聚餐打牌,啤酒泡沫里的NBA,长假里的自驾游与钓鱼,他就要完全地失去了……一个没有兄弟的男人,活着将会多么悲凉!

所以——他将不得不去——可是,归根结底,他难道真的只是怕失去老大老二老三?不知道。他不敢往下问,也不想往下问了。问题只有一个: 当那一幕真的降临,他该怎么度过?

他心事重重地在床上辗转,而身边的央歌,在梦中吐出平静的气息。

4. 哈,贞洁。

真奇妙,事情到这一步,首先遭到挑战的是男人的贞洁。

贞洁是什么东东?网络上八零九零后的孩子们一定会打出一连串通红的笑脸来奚落发问者。贞洁么,是古代仕女梳妆台的铜镜呀,这个时代,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再去擦拭它!几百年过去,几千年过去,它被蒙上了厚厚的世俗之尘,永远无法照得清世道人心,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夫妻。

不过,替夏阳想一想,男人有贞洁的概念吗?婚前,处男是羞耻的(而Chu女是圣洁的);婚后,男人外遇是有魅力的,女人外遇则是罪过的。比如,夏阳所在的圈子,那群最普通的男人们。他们只是想要更为满意的女人体及Xing爱,好像这已是足够坦诚的理由。他们毫不避讳,坦坦荡荡。他们感到自己并不为过,比这惹火的男人还多的是!那些收藏荫毛的男人,那些四处搜罗Chu女的男人,那些包二­奶­养小蜜的男人,那些玩换ℚi游戏的小团体……他们这样算什么,偶尔在酒吧里放纵一回,简直是小儿科了……有谁规定一个人一辈子只能与一个人Zuo爱?一夫一妻制是最完美的婚姻模式吗。一对永远保持贞洁与忠诚的男人或女人,难道不存在乏味与愚昧的嫌疑吗?

没错,贞洁只是卫道士的伪命题,它是违背天­性­的,是清教徒的,它已古老得像那些落后的技术,以至迟早会被取代和消灭——如果真是面铜镜,岂止是要蒙尘?而是要把那生了绿­色­锈斑的铜镜给熔成液体,化成气体,遁于无形!

或许这样,便是进步与解放了吧,谁知道呢。这是语焉不详、众说纷纭的事情,只有玩世不恭地耸耸肩走开吧!

博情书 五(1)

1. 图书馆的下午通常是令人绝望的。窗户被紧闭着,以阻隔一切尘世的俗音——那些看书的人,神经非常脆弱,鸟叫、打球者的呼喊、儿童突然的哭声,他们都会因此烦闷起来,叫伊姗“关上,快关上窗户”。

伊姗坐在她的小位置那里,有人递过电脑号位或书,她站起来去查找或Сhā入。然后重新坐下。

人们往往会厌恶她的工作对象——自从到图书馆工作,伊姗便开始失去了对书的喜爱。那些脆而发黄的纸张,摩擦中所发出的窸之声,字迹上移动的手指,嘴­唇­不由自主的翕动。也许有些人发疯般地着迷这些细节,认为这是人类文明智慧得以承传的脉络所在。可是伊姗不,她虽是受过教育的,但她并不真心喜爱知识,知识是没有生命的、冷冰冰的东西,她很难由衷地投入。在那些­阴­冷的天气里,她甚至觉得图书馆像一座冷寂的坟茔,她从里面呼出白乎乎的气体,以免因为过度的寒冷而冻僵。

除了呼吸之外,她还替自己找到了幻觉和想象,以支撑着帮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如此荒凉的下午。她想象着自己变成某部电视剧的女主人公,情节跌宕,大喜大悲——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却有着N重完全不同可能的生活。

最近,她所幻想的参照物主要是韩剧。当然,韩剧这种东西,在大学里是说都不要说的,会被大多数富有修养的教授们所不屑。所以她只能靠自己冥想。美丽的大屋子。清新­精­致的脸蛋。富商儿子。被抛弃的女孩。活泼搞笑的­性­格。­阴­差阳错的纠葛。九九归一的缘分。

——一切恶俗的戏剧化的人物与情节,伊姗都假装确信不疑,她说服自己沉湎其中,像穿上演出服的戏子,舞台的灯光打下来,侧面的琴弦拉起来,她踮一下脚尖,就跳到那个不相­干­的太虚幻境里去了。

她有时会借上洗手间的机会,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尚未生育过的腰身。她盯着镜子看,一分钟,三分钟,她的脸果真开始变了,变成了《人鱼小姐》里的雅丽英,《看了又看》里的银珠,《浪漫满屋》里的韩志恩。接着,她再看镜子,一分钟,三分钟,镜子里又如期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他对着镜中的她微微笑着,像光线突然­射­进小屋,带着暖洋洋的诱惑。他长得像无数个男主角,还像图书馆里的那个男生……每周三下午,坐在靠西的窗户下面,那个专门借阅动漫图书的男生。

每天,都有无数的男生进入图书馆,有一些家伙,到这里可能只是寻找心理安慰,用一种冠冕堂皇的方式正确地浪费时间。另一些,是为了异­性­——在图书馆眉目传情是校园的传统,也是极富挑逗­性­的,因亵渎感而产生的愉悦: 静默的背景,古板的书架,桌子下触碰的腿,就某个生涩课题的讨论——附耳过来,发丝弯曲,气息摇动。

这是些青春期的男孩子,伊姗总会把他们想象成她的儿子——如果她真的会有个儿子的话,一定是这样,她替他洗澡,搀着他过马路,给他盖被子,帮他整理衣服……这样,在她的手心里,儿子慢慢长大了,长成中学生、大学生……嘴上一圈茸毛,手里不停地旋转着玩笔,在图书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着……

就像那个男生,坐在角落里,偶尔对她点头致笑。她注意过他的借书卡,信息物理系05级,照片上留着可笑的老式分头,也许是高中时期的照片。除了星期五,他每天都会来图书馆,坐在同一个位置,不过他专门看魔幻、动漫方面的图书,对《洛丽塔》、《情人》等这些被理科生热捧的Se情名著完全无动于衷——瞧,连阅读口味都完全像个初中生,他姿势端正,目不转睛,根本注意不到身边那些男生女生隐蔽的调情,看完一本书,他会迷糊地对着虚空瞪一会儿眼,然后,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伊姗面前,他对着伊姗笑,再按照顺序往下报出另一本动漫书的书号。

伊姗喜欢这孩子,她认为他是所有这些小伙子里最纯洁的一个,她想他一定有个更为纯洁的好母亲。但奇怪的是,每次他对着自己笑过之后,伊姗便会感到紧张,像有人在她胸口塞了件什么东西似的。她会去上个厕所,主要是照照镜子。并试图对着镜子摆出一个像样的慈祥微笑,像一个母亲那样,可是,她所看到的,却往往是某部电视剧里最俗套的画面。

博情书 五(2)

——女图书管理员与大三男生。如果发生在电视剧里,将会怎样往下安排呢?

2. 那天的商会联谊之后,主办者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通讯名录。林永哲在上面看到央歌的名字,作为单位一把手的替代者,他们俩排在一块儿,职位一栏被微妙地处理成了空白。整张通讯录里,他们与整体显得有些不谐,像是某种游戏规则之外的旁观者与同盟者,林永哲承认: 他喜欢这个巧合。

捏着这张纸,林永哲像得了强迫症: 该不该给央歌打电话?他的心智在冷静地提醒他: 不要打电话,不能打电话……否则,轻松的萍水相逢就会变成一种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关系……

但是,他很熟悉自己这种强迫症的最终指向——

少年时期,他曾经非常害怕坐过山车,速度带来的失重会导致脸部肌­肉­的完全扭曲,同时也让他感到一种类似放浪形骸般的刺激——他认为那是粗野和扭曲的。但每当过山车停下来,他会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从而遭到同伴们的一致嘲弄。为了克服心理与生理上的阻隔,他把全部的零花钱都花到了游乐场的这个角落。他在厌恶中一次又一次体验中那种快感,不够纯洁的快感。

所以,他知道他肯定会打那个电话的: 因为不敢打,所以必须打。这是他的哲学,他喜欢挑战自己的极限,生理的或是心理的。

“其实,你若不说话,倒是不错,我挺欣赏。但一开口,就不好了,真的不好。事实上,我敢说,这跟您真正的内心世界完全背道而驰,您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吗?”

她的这句话,像一张旧唱片,总在林永哲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唱针像停在那里,怎么也过不去了。每听一遍,他都好像被打了一个耳光,有甜丝丝的血畅快地流下来。这话,又像是知心知肺的耳语,这么些年来的孤独与委屈,对无奈人世的绝望,人格分裂般地撕扯,好像一下子都有了呼应似的……真的,林永哲需要听她再说点什么,随便说些什么都可以……他太需要谈话了,与富有智力、理解力的人……

然而,果真打出这个电话,电话之后,又将会是什么?见面、谈心,慢慢变成俗不可耐的约会……中年人的挑逗,自我保护的警觉,最后,以不名誉的­性­进入一种胶着状态。这路子像陈旧的剧情一样让林永哲感到沮丧——

这里面,不完全是道德洁癖的作用,或许,还有从学生时代就有的那种一鸣惊人的心态: 他总想“木秀于林”,想让自己惊喜,让对方惊喜。这是一种容易带来压力的期许,但林永哲喜欢这样,他骨子里不信邪的那一面又抬头了——一对男女,认识之后,就必定是形而下的­肉­体关系吗?林永哲就要在不存在的­肉­体沙地上建筑­精­神交流的大厦,形而上,一直上到蔚蓝得没有一丁点儿污染的大气层之外。

林永哲一向喜欢拿别人开涮,看别人的笑话。这回,他想让自己成为主角了,不管这是出喜剧、悲剧或闹剧,总之,出于安全,出于创新,出于另类,出于自律和她律。他要来一次行为艺术,婚外情的行为艺术:

在他与央歌之间,只有艺术,没有行为——他与她,将惟妙惟肖、一丝不苟地模仿婚外恋的全部步骤和进程,同时,在整个过程中,将邀请盲者蔡生生作为旁观者与见证者。

这便是林永哲给自己创新的婚外异­性­茭往之路。只有这样,他才能同意自己给央歌打电话开始约会。至于央歌会不会来,会不会加入这场游戏,他似乎倒有十足的把握。是的,他相信央歌会来。

思路上清晰之后,行动上便有了指南与底线,林永哲完全放松了、愉悦了,他的自信又回来了,他相信他可以控制事物的发展轨道,就像宇宙飞船升空,何时启程,何时抛掉燃料仓,何时展开太阳能源板,何时着陆……一分一秒都是事先设定好的,直至完美安全的返回。

这么的,作为启动计划的一个前置措施,他先给蔡生生发了一条短信,在短信之后,才重新捏起那张薄薄的通讯录,拨起央歌的电话。

博情书 五(3)

——给央歌的电话暂且不提,这种欲扬先抑的电话邀请,多听一个少听一个也无妨。更何况,央歌会不会接他的电话也未可知也。不如先看看林永哲给蔡生生的这条短信,带着他一贯的戏谑风格: 不日我将约会一位女士,届时请莅临现场。

3.

标本收集者

我的博好像只是为你写的呢,宛若Chu女,每天的点击率低得不值一提。但这让我喜欢,我这是完全地在给自己写日记。

所以,让我继续无所顾忌地给你讲讲我所见到的那些男­性­。

我喜欢观察和描绘他们,就像有些人喜欢爬山,有些人喜欢打牌,或者,像你喜欢看Se情片一样,我就是喜欢研究和分析不同的男­性­。这里,有莫大的乐趣和悲哀。

今天跟副校长到教育局去找×主任办事,×主任风度翩翩,年少得志,从基层教学一步步做到专职管理,算是实力派的少帅官员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他亦相当自信,而自信的男人,你知道的,有种不可替代的气质。我一度很欣赏他。

中午我们请他吃饭,他带了四个女科员出来陪饭。到了饭桌上,不知为何,×主任突然像换了一个人,把粗俗当作幽默,他指着四个女科员一一介绍: 李娟,我的星期一老婆;马青青,我的星期二老婆……被介绍的那四个女子竟配合着露出有些轻浮的表情。我倒胃之极……这些被世俗气败坏了品位的男人,可怜……

他让我想到了另一个同样被湮没的男人,巧的是,就在今天下午,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那个后来凑巧又见了第二次的男人。

电话在我的包里响起,在纸巾、小镜子、木糖醇口香糖、备用的笔、月票中间,手机轻轻地叫起来,像从最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鼓声。

我拿出来看了看,又重新放了回去。这个号码我一看就认出来了。不过在公共汽车上,当众接那样一个电话是很不得体的举动。或者说,我还在想,该不该接,接了该说什么?

第二次的见面……并没有改变我对他的看法,他活得太乖巧了,像水一样,总是跟每个置身其中的容器贴得那样紧密。或许他喜欢自己这样、自得于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

但就在那同一张杯盘狼藉的小桌子上,当我说了那么一小段之后,他突然露出不自信的马脚,不知为何,这非常打动我……

而回程的路上那种美好的沉默,真不可相信,竟让我沉迷不已……有时候,沉默用以掩盖无知和无聊,可那晚,沉默却像是静海深流乃至惊涛拍岸般……

宛若Chu女,你看了那样多的Se情片,对他们的­肉­体,是知道得足够了,或者说,知道得太多了……但男人们的其他部分,如­精­神深处的幽暗与曲折,你或许也应当加以留意……

下了公交车之后,我给他发了个短信: 在哪里见面?

身为矜持者,我这个举动有些不矜持了吧——我没有接听他的电话,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见我!事实上,这等于是我在提出一次约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这样解释——你知道,那些昆虫爱好者,为了诱捕一个新品种而不择手段……我只不过是在试图寻找一个男人标本,一个可以放在记忆簿里风­干­、保存的优秀标本。我相信这世上应当有一些好的男人,我想要尽力地靠近他们……当然,这位不见得就是。但我不应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这应当是一个标本收集者的基本原则对吧。

4. 一个是行为艺术的空想者,一个是标本主义的实践者。

林永哲与央歌,也许是为了掩盖各自情感需求上的真相,他们­阴­差阳错地替自己寻找到了继续交往的理由。事实上,作为旁观者,你应当可以感知,他们在本质上,是那种所谓洁身自好的中年人,一向以为自己洞察世事,故而可以凌驾于一切世俗的关系之上,由此,他们选择了一条危险的口是心非的路子,这条路子若走得通了,说明他们的确是道行高深;反之,也许会跟众人一样,一不小心中了招,伤人伤己,心血淋漓,罪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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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书 五(4)

顺便看看他们的行为艺术。对行为艺术是否真的存在艺术­性­,值得存疑,比如,那些走极端的环保主义者,赤­祼­,生食,野居;那些高调的人文主义者,为了救一只受伤的枝头小鸟,作秀般地动用消防车及大量人员,并以此得出沾沾自喜的媒体结论: 中华之邦,已达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与此类似的还有自驾游俱乐部、帐篷族、徒步旅行小组、独身主义者、素食主义圈等等,他们的生活便像是一种“秀”,具有强烈的观赏­性­和娱乐­性­,其目的好像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方式本身,内容并不重要,形式永远至上。他们简直可歌可泣,人们相信他们是货真价实的行为艺术者。

那么林永哲呢,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未可知也。但你得注意他处理情感的角度——把婚外情处理成一个行为艺术,再怎么无聊、矫情、不靠谱,都没有关系,一旦艺术了,什么都合理。

艺术,本来就是人世间最大的一块红­色­遮羞布。

博情书 六(1)

1. 第一次正式的约会,他们以一个古老、稳定的三角形出现。周三中午——这是央歌固定的推拿时间,她只需再花上一小时留在推拿中心。

林永哲、央歌、蔡生生,像三个点,坐在一张圆形的藤桌边。从旁观者看来,或许更像一种试探­性­的商业谈判。

蔡生生圆圆的镜片子带着喜剧­性­地一闪一闪——央歌冲着它们打招呼,她总觉得那圆镜片子后面,其实是什么都看得见的。

林永哲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一边热络地尽着义务,说些够水平的废话来寒暄。他看出来,央歌是绝不会主动说什么的。他沉吟着该怎么进一步阐述他的想法——关于婚外情的行为艺术,因为这听上去实在像个拙劣的圈套。为了避免第一次开口的尴尬,在见面前的半小时,他已经发了一个短信给央歌,说了个简洁的大意。

到底还是蔡生生,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等林永哲使眼­色­——使了他也看不见——他咳嗽一声把话往主题上引: 央歌,恕我冒昧,若说得不对您别见怪,我是没有眼­色­的人。呃,您怎么看待今天这个约会?这种有第三者在场的……行为艺术?林永哲,他有时就是这样的,怪怪的,跟大家不一样……

央歌客气地冲蔡生生点点头,看上去她并不把蔡生生当作盲人: 我明白林先生的意思,也基本赞同。世上许多事情,若参与者都带了游戏的心态,自然轻松许多。生活本身已经太烦太累,大家能有这种共同的兴趣,倒是个不错的消遣。

央歌的话讲得很有分寸,有些斟字酌句,但意思确凿无疑: 她是同意一起行为艺术的。哈,所谋略同,真乃知己也。

蔡生生像是桩大生意的中间人似的,马上叫起好来,并从他长期以来的阅人心得出发,用一些俗词套话夸了央歌几句。

林永哲也不含糊,马上又加了一句: 央歌,我们的一切交往,蔡生生先生都要在场参与。您要慢慢习惯这一点。他不仅视而不见,而且听而不闻,知而不言,但他必须在场,这是整个行为艺术中最重要的一环。

我知道了。央歌垂下眼皮,以掩饰她差点涌到脸上的笑。

刚才,在路上,已经出发了,接到林永哲短信的那一瞬,她真以为林永哲发错短信了——世上有这样孩子气的成年人吗?想起这样玩了!他要以自己作为活道具来反讽整个婚外情的大游戏吗?还拖上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

但是,他何以这么信任自己?又何以要开始一桩行为艺术?央歌停在道中,短暂的犹豫。

要是翻过来看——就像把一片叶子的另一面贴到眼前——她看到的是林永哲的孤独与孤注一掷,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一直在寻找一个那样的可能­性­: 脱离一切世俗之道的交往模式,深入心灵的交换与慰藉。这可能是所有情感丰富者的共同理想。

从行为艺术的荒诞­性­中,央歌看到了怜悯与慈悲。她慈悲他,怜悯他。反之亦然。她也想给自己一个获得慰藉的机会……如果世间真有同样美好的心灵,为何不给它们一个亲近的可能?

那么,你瞧,现在我们已经顺利完成了婚外恋行为艺术第一单元: 偶遇(按摩中心)——重逢(会议中心)——电话联络(男方主动,女方呼应)——单独见面(蔡生生此处当视作不存在)。下面呢,第二单元,应当是什么?林永哲在一个本子上画画弄弄,写了时间与地点。

他的表情有些煞有介事,带着不加掩饰的轻松。

蔡生生心里暗自道苦,他知道,他的这个老朋友,其实是有些当真了。他越游戏,就越当真。他到死都改不了这点。别人看不出,但瞒不了他蔡生生。十年了,这个规律屡试不爽。每人命里一个劫呀,看来,这个叫央歌的,在林永哲命里,是逃不过去的。

央歌则比林永哲还要进入情境,她沉吟着以手托颊,略带戏谑: 下面,当然是相互交心啦。我们的角­色­是受过教育的中年知识分子,这种身份,真要越得雷池半步,需得有充分的­精­神铺垫。但这种交心又不能那么恶俗,有一些修养所决定的禁忌,比如,他们一般不谈家庭,不谈另一半,甚至不谈孩子,那种哭诉婚姻不幸的模式在高智商群的婚外恋中是绝对行不通的。他们会谈终极追求、价值苦闷、信仰危机等等,基本发自肺腑——因为,这种话题,跟日常的生活伴侣,即他们的丈夫或妻子,总是说不来的、说不畅快的,好像只有与婚外异­性­,智­性­的火花才会在欲望的指引下重新迸发……总之,这一阶段,我们得尽可能地交心,高雅而深入地交心。

博情书 六(2)

蔡生生两只眼黑洞洞地对着央歌,他的耳朵在空气中专心地竖起,听上去,这个女子的玩­性­和聪明劲儿并不在林永贤之下,态度如此沉着大方,语气如此冷静而客观,这场行为艺术,也许真的是碰到了两个最好的表演者——惜乎唯一的观众,是戴着黑镜片子的蔡生生。

2.

丁度·巴拉斯

丁度·巴拉斯是享誉全球(有了互联网,享誉全球好像变得太容易了吧?)的Se情导演,他可能想做这个行当的思想家,他总想给那些男女们的乱搞找点理由。“给我一个理由先”,这是人类思维的惯­性­与劣­性­所在,好像有了理由,就可以原谅和无所顾忌。连Se情片都要讲究这个,没治了。

今晚看了他的《­奸­情》和《黑天使》,前者以大量细节特写赢得虚名,后者以乱茭镜头见长,那些家伙像玩接龙游戏似的,头尾相连,起伏不止,满耳­淫­声浪调。到了这个份儿上,一点刺激都没有了。巴拉斯也许够大胆,但绝对不够聪明。­性­感,其实是多么微妙的东西呀,增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不足。

我一直对日本的《失乐园》推崇有加,虽然从头至尾,连三点都未暴露,但那种压抑后的挑逗,才真正的激动人心。有一场戏,在一个葬礼上,气氛那样凝重,他却把她带到没人处,突然从后面掀起她层叠的丧服,衣衫完整,但他与她像狗那样……还有一场,他带她到一家旅社,他把她压到落地玻璃窗边,倚着空荡荡一览无余的玻璃窗,他们就那样做了,一边做一边诅咒自己,又像是对全世界的挑衅!

好,“宛若Chu女”今晚为您介绍的情Se经典就此打住,我喜欢意犹未尽,与丁度·巴拉斯的没完没了完全相反。

林雨关了博客页面,“空房子”的MSN跳了出来,他刚刚读过今天的博——简直像守株待兔,这很满足林雨的成就感。

[空房子]: 知道我为什么叫“空房子”?

[宛若Chu女]: 说说看。

[空房子]: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韩片名。金基德导演。

[宛若Chu女]: 肯定不Se情。我怎么不知道。

[空房子]: 确实不Se情。不过跟我拼Se情,你还­嫩­了点儿。我当年看日本A片时估计你还不知道什么叫小­鸡­­鸡­呢?

[宛若Chu女]: 入道不分时长短。好汉不提当年勇。最近看过什么好点儿的没?

[空房子]: 早不看这些了。想玩真的。

[宛若Chu女]: 流俗了吧。

[空房子]: “俗”跟“欲”乃同源字也,都从“谷”根,吃五谷者,即为“俗”,即有“欲”。

[宛若Chu女]: 哼。说得倒好玩。

[空房子]: 知道我为什么叫“空房子”?

[宛若Chu女]: 咦?有失忆症?刚刚不是讨论过。

[空房子]: 因为我正好有一所空房子。

[宛若Chu女]: 所以?

[空房子]: 我想在里面与陌生女人Zuo爱。

[宛若Chu女]: 您丫太压抑了吧。

[空房子]: 要说压抑,我可比不过你。

[宛若Chu女]: 怎么讲?

[空房子]: 但凡爱看Se情片者,无论男女,99%都是因为­性­压抑,得不到满足。

[宛若Chu女]: 我就是那1%。我是做课题研究。

[空房子]: 纸上得来终觉浅,光有理论没有实践。

[宛若Chu女]: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空房子]: 说真的。我有一间空房子。

[宛若Chu女]: 但我不是陌生女人。你不是说我们在饭局上见过?

[空房子]: 其实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样。再说,我认为你需要。我也需要。我们可以双赢。

[宛若Chu女]: !·#¥%…+*&

[空房子]: 我有一间空房子。真的。

[宛若Chu女]: 我的­性­不要空房子。我只要一根网络线。

[空房子]: 你不够坦诚。有一天,你会需要一间空房子的。88。

博情书 六(3)

“空房子”下线了。

林雨的手在半空停住,像抚摸过一个并不存在的­肉­体。纸上得来终觉浅?哼哼,难道万事万物都要身临其境?人人喜欢惊悚,那就个个都去杀人吗,这或许真是个幼稚的类推吧。­性­,说到底……是说不清的。真要投身其中,恐怕还是看趣味与机缘。林雨只是在等,她想有个好的开始。

她又转到博客上,“小跳”已经抢了沙发,留了一个很长的言。林雨看得很欢喜,在关于A片的讨论上,“小跳”赋有学术­精­神,这点比“空房子”强多了。

“小跳的留言”: 我几乎看过巴拉斯的全部作品,他所表现的女­性­人体,视觉效果特别好,就像你在上一篇博里说过的,他拍摄女人体的角度,有点抽象派,他会把器官处理成一枚桃子,或一把乐器。这一点真是天才;不满意的是,他对男人体的表现不足。男人的­性­感难道只在“那话儿”上吗?如果让一个女导演或男同­性­恋导演者来处理,可能会好一点,你看香港的关锦鹏,他对男人的­性­感就处理得很好,臀部、腹肌、背沟、腋窝等等。但他在女­性­方面又弱了……最合适的导演人选也许应当是有才华的双­性­恋者……顺便加一句,“宛若Chu女”妹妹,我要悄悄地告诉您一个可爱的秘密: 我是一个已婚的双­性­恋。所以能让我肯定的Se情片太少了。他们要么重男轻女,要么重女轻男,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残缺不全、顾此失彼。我坚信——只有双­性­恋者才是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和博爱主义者。

林雨看得笑起来,如果这个“小跳”不是在开玩笑,林雨会很想认识他(她?)。结识一个真正的双­性­恋,就像在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同时交往——那一定有着妙不可言的乐趣。

不过,真够乱的呀,这个世界。一到­性­的深处,人就陌生了。恐怕连亲人之间都是不可测的,比如,这个“小跳”,他(她)床边的另一半,其实活在一个多么荒诞的悬念边上呀。

3. 那个男生现在看完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动漫书,这类图书本来收得就不是很多,哪里经得住他这样一日日地盯着看。他眼巴巴地看着伊姗,像个讨要吃食的孩子: 帮我再找找看,也许有些新买的,或者有些老的,还没有录入电子系统呢?

这孩子长得真是眉清目秀,叫伊姗看得着实心疼。真是巧了,她家里倒是确实有不少动漫书,是她姐姐藏到这里的,姐姐的儿子正在高二,迷得把吃饭钱都省下来买动漫,上课压在课本下看,姐姐没收下想要扔掉,经不住儿子死活求饶,暂且存在伊姗这里等他放假再看——有整整一大纸盒呢。

想到能帮帮这个令人怜爱的男孩子,伊姗感到非常安慰,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内心突然涌上来的激动之情,好像只是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轻轻地摸了摸那男孩子的脑袋: 图书馆里肯定没有——

男孩子脸­色­暗下去,像阳光遁入乌云……

但是——伊姗愉快地拉长音调。

阳光又出来了,穿过云层的晴朗。

我家里正好有一些……

太好了!那我们到你家去拿,你一下班我们就一起去!

伊姗把手从男孩子的头上拿开,大二男生发梢的硬度超乎她的想象,那头发太粗了太浓了,以至在末端凝结成一种厚度与力度,伊姗感到她的手心被弄得刺刺的、痒痒的,这实在是一种新奇的经验,她的手,从视觉上看,是离开了一尺之外的那颗黑脑袋,可在感觉上,却仍然停在那里,像蝴蝶恋恋不舍于它刚刚发现的一朵奇葩。

伊姗的图书馆下午四点半下班。四点半,一日将尽未尽,有种蓄势待发、弓箭暗张的意思,行人、车辆都不算多,不急不忙的街景像是梦境里的场景。

伊姗因为要减肥,平常总是步行上下班,一个人走惯了,身边突然走出个高半头的小伙子——有些突兀了。他的表情,倒是跟这下午四点半的街景相配: 恍惚、模糊,顺从而茫然地跟着伊姗。

伊姗感到有些别扭。别扭——听起来是个孬词儿,但真的,扪心自问,伊姗喜欢今天的这个别扭。她保持着她跟那个男孩子之间的别扭,她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嗫嚅着表示感谢。他们像两个有着远大目标、因而不拘小节的人,正在赶往同一个终点。

博情书 六(4)

进入室内之后,情形终于有所变异,从别扭的一端突然神奇地飞到温馨的那端了。一大纸箱动漫书像宝藏一样被伊姗拖出来,男孩子盘腿坐在地上,眼睛里像藏了个灵活的木偶,牵动着四肢上下翻飞,兴奋得不知所以,想要看这本,又要拿那本,一副贪心模样。

伊姗从冰箱里找出一罐冰饮——冰了很久了,林永哲却不喝,他顶瞧不起易拉罐,觉得没有文化,不适合中年人喝——男生接过来,打开仰着便喝,嘴角都流出泡沫来。这场景像是电视剧频道的广告: 放学回家的孩子,温柔体贴的母亲——要是人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时光,就像放映机里的定格键,伊姗真想把这男孩盘腿坐在沙发上仰头喝饮料的场景给定格下来。

上帝没有给伊姗时光定格器,她得自己想办法,难道她不是个优秀的图书管理员吗?要留住阅读者,这不是她的职业强项吗。

伊姗从男孩子左手里拿下一本书,又把膝盖上的另一本同样拿走: 这书呀,跟古籍借阅室同样的规定,只能就地阅读,不得外借。以后我下了班,你就跟我回家来看。

一边说着,她顺手再摸摸男孩子的脑袋,感觉那微妙的软刺与酥痒之感。而后者,已埋下头来一头扎进到某个光怪陆离的动漫故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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