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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

我喜欢北京,北京叫我多愁善感。

我喜欢在北京活动的姑娘,她们好得像雨中的深渊。

我相信我的感受,那是我脱胎换骨后的残骸。

三十五岁来临的那一夜,我梦见很多片绿­色­的树叶闪着光,还梦见袁晓晨告诉我,她的初恋男友在初吻时把粉刺蹭到她脸上。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边的地上,我有点口渴,头昏脑胀,并且感到特别不振作。

我爬到客厅的沙发里,打开音响,听谢霖拉的圣桑第三号小提琴协奏曲,不知为什么,随着音乐,一些姑娘的音容笑貌纷纷浮现在我的眼前,就如同是自动从半空中飘出的画面,接着,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想要凑出什么事儿似的,谢霖的提琴声也变得异常敏感与动人,而我几乎在刹那间便被那尖细而低回的婉转声音击中了,我感到自己难以置信地脆弱起来,强烈而令人心碎的伤感从天而降,随着琴声,弥漫在我的四周,在昏黄的灯光下,吐出的烟雾涌进我的眼睛,再怎么好意思,我也不能说自己流出了眼泪,但我要说,我感到一阵软弱的酸楚从心头升起,化成一种执拗的回忆,袭上我的脑海,尽管我拒绝回忆往事,但没有用,往事如沥沥细雨,漫天降下,而我,就如同一个没有打伞的漫步者,无药可救地被笼罩在那湿润而冰凉的感觉中,我仿佛闻到远处飘来的一股略带甜味的花香,嘴里也像是浸入了一种咸涩的液体,又像是正迎着一个久违的等候多时的微笑,那么温暖迷人,那么讨人喜欢,然而我已不在那里,不在我的过去里,我是坐在我的桌前,长长的烟灰落在腿上,音乐声已经停息,而她们,而她,却如在暗房里的显影液中渐渐浮现,模模糊糊,仍是模模糊糊,只是在我闭上双眼时,才清晰起来,一忽而,我恍然是下降到一个过去熟悉的地方,有房屋街道,有行人,还有我,隆隆的地铁开来,里面亮着灯,咖啡店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商店的橱窗在夜­色­里闪闪发亮,里面摆着些商品,雪花绕着路灯快速地飞舞,嘴里呼出的白­色­蒸气叫人感到清新而愉快,几点了?那是晚上吗?那是在什么时候?我是如何认识她们的?我与她们都说过些什么?

在现实生活中,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能遇到那些爱撒娇的姑娘,并且,随着岁月的推移,慢慢地,我的趣味固定了,我是说,我只喜欢那种爱撒娇的姑娘,而对别的姑娘兴味索然。这种姑娘的特点是,总是希望自己长不大,总是需要疼爱,她们从各种角落涌出来,认识我,跟着我,与我谈情说爱,我注意到,在她们的生活中,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找到一个可以对他撒娇的人,然后寻找任何可撒娇的理由,拼命地一味娇下去,若是找得到这个人,她们就高兴,找不到,她们就很生气,甚至在日常生活中,还会表现出一定程度上的尖刻。事实上,这些小可爱散布在社会的各个角落,有的长得好看,撒起娇来就会千娇百媚,令人神魂颠倒,有的不好看,撒娇让她们显得滑稽可笑,为她们平添可爱,无论如何,她们就是要不停地撒娇,每每当她们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之时,她们便会像小宝宝一样,特别吸引人。

我喜欢这样的姑娘,一见到她们,就不能自拔。

我管她们叫小可爱。

对我来讲,发现一个小可爱很容易,比如那一天,三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与几个朋友在一个茶馆喝茶闲话,结账时发现差十几块钱,袁晓晨出现了,我们这一桌人中,有人认识她,她被从另一桌叫过来,据说,她喜欢收集打折卡,有关她的奇闻逸事全与打折优惠之类的事情有关。我记得她过来后,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抖一下肩膀,把双肩背拿下来,从包里东摸西摸,最后掏出这个茶馆的打折卡,我们把卡递给服务员,重新算账后,竟然将将合适。

在大家感谢过她之后,我问她:哎,你叫什么?她笑眯眯地扬起眉毛,神气活现地说:我不告诉你!这几乎是小可爱们的标准语言,当然,用的也是小可爱的标准腔调,我是说,我太熟悉这种腔调啦,以至于一听到便会坠入情网。

当然,我想我是坠入了情网,要么,我为什么偏要留她电话呢?

“不给,“她笑着说,“就不给就不给,急死你。”

“再不给我咬死你。”

她一听我这话,当即配合地假装疼得哆嗦起来:“不会吧,你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生­肉­了呀?”

然后,她卖弄风情告一段落,对我说:“想知道我电话得先请我吃冰激凌,吃最贵的那一种。”

“没问题。”我说,“问题是,吃完以后呢,你可得答应和我一起去我的­淫­窝儿,这样,我就不用向你要电话啦。”

“那,那不行。”

“为什么?”

“我怕你到时候一冲动,把禽兽本­色­使出来,我可受不了,怎么着我也是一小白领儿呢。”

“小白领儿怎么啦?”

“小白领儿,小白领儿白天穿套装,穿得四平八稳的,就是避免叫你这种禽兽想入非非。”

“所以嘛,你晚上就得改一改,要不哪儿有失身的机会呀?”

“我告诉你说呀,你听清楚点——我要是失身了,你得对我负责一辈子。”

“你以前的男朋友中有做到的吗?”

“所以嘛,我现在一个男朋友也没有。”

“瞧,对别人要求这么严,对你也没好处吧?”

“呸!”

第二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是今天被突然杀到公司的老板媳­妇­不明不白地骂了一顿,心情不好。

“那怎么办?”

“你要是觉得我还行,就来安慰安慰我。”

“你是不是想吃最贵的冰激凌?”

“是,但不想跟你去你的­淫­窝儿。”

“你说的是实话吗?”

“你说呢?”

“唉,你老板的媳­妇­为什么骂你?”

“她说我勾引她老公。”

“你勾没勾?”

“没勾。”

“那你怕什么?”

“我还是有点怕——我老板把我给勾了。”

“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老板骗她媳­妇­去了,说是搞定后回来见我。”

“他什么时候说的?”

“下班前说的。”

“你怎么说?”

“我说,‘你要是搞不定,可别把我给开除了。’”

“你倒挺机灵的。”

“不是机灵——本来就是嘛,你想,他搞婚外恋,凭什么连累我啊?”

“谁让你积极参与的?”

“唉,算我倒霉,我早就知道参与这种不正当的白领活动没什么好下场。”

“你倒挺会明知故犯的呀?”

“我就会,怎么啦?”

我们是在西单一家冰激凌店说以上这些话的,那时正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冰激凌。冰激凌便宜而好吃,袁晓晨给我的印象是开朗大方,没有“愁眉苦脸”这一类表情,若是有,也是装出来逗人笑的,她用窄窄的小肩膀背着她的小双肩背,像只地鼠一样悄无声息地按时赴约,若不是伴着一阵子背包里的手机声,你简直就察觉不到她的到来,她像个老熟人一样对我招一招手,迅速坐下,一边在包里四处摸着手机,一边对着侍者说:“要两个巧克力松球儿,加杏仁儿的那一种。”

随后,她坐下来,耐心地打电话,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她说话的语调缓慢而清楚,说到好笑的地方,还向着隔桌而坐的我挤挤眼睛,就像是提醒我注意她谈话愉快一样。

我们第二次一起吃冰激凌时,袁晓晨叫来了三个朋友,我这么说不确切,更确切的是,有两个姑娘不停地给她打电话,试图与她一起逛街,当得知她就在街上时,两人便从不同地方赶来,袁晓晨笑眯眯地对我说:“给你介绍两个美女吧,你要是想给她们留下个好印象,就快点去洗手间化妆,我可以好心借你点化妆品。”

“多谢。不过我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凭我的姿­色­吓一吓她们。”

“你把这个机会选在初次见面很合适。”袁晓晨同意地点着头说。

不久,袁晓晨又接到一个电话,她捂着电话向我挤挤眼睛,然后微微向前探出身,放低声音对我说:“这一位还行。”

然后接着说了几句什么,看来这一位也要来。

“怎么行呀?”等她挂上电话我问。

“长得还行。”

“叫什么?”

“姚晶晶。”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觉得好,我就把她当主打介绍给你。”

“多谢。看来我得多注意一下前面那两位美女。”

“我说的是真的,姚晶晶最好,你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不知何时,袁晓晨竟摇身一变,成了好心的媒婆儿。

不到半小时,袁晓晨的两个朋友来了,一个叫张晓灵,长得像一大碗毒粥,一个叫马艳,长得像个毒花卷,我不想说她朋友的坏话,但她们长得如此的奇特,叫我实在找不着夸她们的地方下嘴,于是我只好对她们点点头,脑子里却转着一幅幅黑暗的图画,包括张晓灵在街上看见帅哥撞上了电线杆子摔晕,马艳对着镜子挤粉刺误伤了自己的眼睛等等。

正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姚晶晶到了,我是听到张晓灵先叫出声,然后看到对面几桌男人条件反­射­般地伸长脖子张望,于是推断出姚晶晶长得不差。

姚晶晶过来坐在我的对面,为了表现得有点­性­格,我故意不朝她脸上看,而是盯着手里的杂志看个没完,袁晓晨给我介绍时我也没抬头,只是“你好”了一声,后来我跟姚晶晶上床时,她说起这件事,说我一开始就对她没兴趣,我对她说“我是装的”她竟不信。

后面的事我就记不得了,好像我们相互留了电话,还一起吃了顿饭,最后是她们四人一起跑去逛商场了,据说要去买袁晓晨背的双肩背,四个人一人一个,亏她们想得出来。

我们第三次一起吃冰激凌时,袁晓晨画了一种彩妆,像是刚从一个什么聚会出来,猛一看,有点妖里妖气,眼睛下面还点了几滴闪闪发光的伤心美人泪,袁晓晨一落座,就连接了三个追她的男人的电话,她摆出一副情场老手的架势,应付自如,还不时向我眨一下眼睛,一下子把我撂到众多追求者中之一的位置上,身价大跌。

她挂上电话后,去洗手间洗了脸,然后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她长得小巧玲珑,一无瑕疵,细而短的黑头发,两只又小又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白皙的皮肤,脖子上浮出一条淡蓝­色­的血管,当然,还有一只很小的嘴巴。只要她把说话的速度放慢,你就会觉得动听,就会发现,她是个藏得很深,但当仁不让的小可爱。

袁晓晨放下电话,然后对我说声“对不起”,然后笑一笑。

我严肃地用英语对她说:“你知道,我­性­生活一直不能自理,你知道,我很担心这样下去会给社会带来麻烦。”然后,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加重语气,“带来很大的麻烦

。”

我瞟了一眼她假装吃惊的表情,再用手抓抓头发,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继续用英语说:“难道你不为我担心吗?”

她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儿,看着我仍认真地看着她,便迅速摇摇头,用英语回答我:“我不担心。”

“那么,”我的表情变得冷峻,英语也说得更加慢了,“让我提醒你一声,也许,也许,第一个受害者便是——你。”

她用小钢勺子敲一敲桌面,清清嗓子,用中文说:“你还没把学会的英语单词儿使光了吗?”

我点点头:“使光了,我等着你的总结­性­发言。”

“我的发言是——你真深沉,不过,我在­精­神病医院有朋友,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我需要,很需要,至于你的朋友嘛,我希望他继续呆在­精­神病院,我认为那儿挺好的,反正当医生当腻了还能当病人。”

“你——”

“我不会要他帮助,我只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我帮什么?”

我于是用英语说:“你知道,我­性­生活一直不能自理,你知道,你也不能,但咱们俩要是齐心合力——”

“呸!放心吧,我能自理。”

“你知道,《圣经》上说,有些从小养成的坏习惯——”

“呸!”

“那好吧,我认为《圣经》上也许说错了。”

她再一次笑起来。

我探探身子,离她更近一点,故作神秘地小声说:“你那个不可告人的坏习惯是怎么改掉的?说给我听听,相信一定对我有启发。”

“你——讨厌。”

“请别用讨厌来形容我,因为我已经被你说得心碎了,以后别这样好吗?”

她再次笑起来:“你这是看dvd看多了吧,怎么说话都带着盗版腔儿啊?”

我再次凑近她:“你要是真讨厌我,别明说,也别付账,然后拍拍ρi股就走——别拍我的!”

她佯装站起来要走,听到我的后一句又坐下了。

“难道你要选择付账吗?”

“我不选。”

“那你选择——”

“你再说你再说!”她假装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用我的眼珠子绷死你!”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像你这么难看的姑娘当女朋友,不禁心里痒痒想试一试,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气死我了,把你妈叫来,叫我告一状。”

“当上我女朋友你才有机会替我接近我妈,现在不行。”

“当上你女朋友还有什么好处?”

“在我甩了你到外面胡混的时候,我允许你在背后用最难听的话骂我。”

“这叫什么好处?”她被我逗乐了,我趁机凑近她,“送你回家之前,咱们还去哪儿?”

我们去了我家。

进门后,袁晓晨换了一双拖鞋,然后就背着她的双肩背,在我的房间左转右转,我一一向她介绍:“这里是书房,这里是厨房,这里是厕所。”

“这里呢?”她推了推一扇关着的门。

我拧了一下门把手,让门打开:“这里是炮房。”

袁晓晨皱皱眉头向我正­色­道:“请注意使用礼貌用语,特别是当着我这样的正经人。”

我正要说什么,她又接上一句:“你太过分了,不过,我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人。”

“这我倒没看出来。”我双手Сhā在裤兜里,笑着说。

“我渴了,想喝水。”

“喝完­干­什么?”

“骂你几句呗。”

“那我给你喝胶水,把你嘴巴粘住。”

“把我嘴巴粘住?”她睁圆眼睛,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没用下流话骂你,说的只是通常的意思。”我这么解释了一句,因我想起以前我们说话时,袁晓晨这一伙儿 苍龙怒全文阅读姑娘曾把男子的­精­液称作胶水。

“但脑子里却一直转着下流的念头。”

“在这一点上,我跟别人一样,但我不会下流到张嘴邀请你进我的炮房。”

“我自己进去行吗?”袁晓晨笑了。

她是自己进去的,这一点,我可证明,后面的一幕是**戏,但那种**说起来有点下流,所以还是不说为妙,总之,从那以后,她便与我混上了,为了使我们在一起时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我们还给彼此的关系起了个听起来恰如其分的名字——袍友。这名字听起来粗俗下流,但当别人问起时,这么一说倒显得挺直率的,毫不含糊地把最重要的信息传达给别人,不仅如此,这么说还有一个好处,能使别人误认为自己很潇洒,并没有把这种关系看得多么重。袁晓晨自己有时还向别人进一步解释,“我们是纯袍友,他没在我身上花过什么钱,哎,蠢货,你送我最贵的礼物是什么?”

“一双皮鞋,原价八百多。”

“你买的时候是多少钱?”

“打两折,一百八搞定。”

“你们看,就是我现在穿着的这一双。”一般来讲,袁晓晨会把脚从桌子下面伸出来叫大家看。如果是遇到更熟一点的朋友,她还会指着我大发感概:“你们瞧,他就这么糊弄小­淫­­妇­,真没水准,加油啊你。”

三年前,我进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我认为,要进入这种状态,还挺不容易,需要一种­精­神上的铺垫,这种铺垫十分复杂,一句两句还讲不清楚,举例说吧,年轻时我一直不知所谓的“好”是怎么一回事,我­干­脆认为好便是从快乐这个词中产生的幻想,既然是幻想,当然用不着怎么特别的重视,在生活中,我发现,每个人认为的“好”都是好的一种,

但所有人的“好”加在一起,便成为一种相互矛盾的有关信念的大杂烩,可气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产生了更可怕的疑惑,那就是连“坏”也弄不清了,这是我读历史书的直接后果,人类的历史把我的头脑搞乱了,我不得不说,知道了很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以后,我彻底地对我个人生活的完善这一追求不抱希望了,历史书上讲得好,人无法超越他所属的文化历史环境,这句话的深刻之处,叫我领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小道理:我本人就没法超越环境!也就是说,我本人既不能比我所处的环境好,也不能差,若是处在两头儿,就会可悲地被环境给淘汰了。于是我决定拿出我的看家本领,也就是随波逐流——不能太高尚,也不能太卑劣,不能太富,也不能太穷,不能太善,也不能太恶,不能太理想,也不能太现实,不能太纵欲,也不能太禁欲,不能太老实,也不能太狡猾,不能太­干­净,也不能太脏,不能太时髦,也不能太土鳖,不能太有名,也不能太没名,不能太年轻,也不能太老,总之一句话,胡混吧。

三年前,那是什么时候?日历上说,那是公元2000年,这就够了——我要说,在2000年,你是谁?你在­干­什么?你是否有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在北京,重要的是,你必须年轻,和这座城市一样年轻,一样混蛋。

年轻和混蛋,在北京,在2000年,这就是一切。

“一切”这个词语的有用之处,在于它不怕逻辑上的矛盾,含糊其辞却又清楚无比地勾画出所有事情的起因及结果,我知这是个混账想法,但如果不相信混账的力量,那么生活中就会被种种纠缠不清的矛盾所包围,被弄得筋疲力尽,这一方面,除了一个叫弗雷泽的英国人写了叫《金枝》的厚书可做一证明外,我还有亲身体会,我花大量时间与­精­力试图弄清一些人生道理,但结果却不如不讲理来得更方便,既然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那么无情地理解他们就是了,在理解别人方面,简单粗暴是最好的,用不着问为什么,因为答案百分之百是狭隘愚蠢,对于狭隘愚蠢有何可讲?条理分明地去理解它吗?我看是完全用不着,告诉我你想­干­什么——我点头摇头就是了,多半,我只是点头,在你没说完之前就点头,因为我压根儿就懒得不同意。

2000年初,我认识袁晓晨,在冬天的北京,在西北风也吹不动的­阴­郁的惨雾愁云之下,我们的关系简单明快,一如原始人,那是一种纯度高得惊人的­性­关系,事实上,在床垫与棉被那么一个狭小柔软的空间内也很难建立起别的关系,那种关系不是叫人记住什么,而是相反,烦恼与恐惧,希望与受挫,一切都被暂时地悬置,然而,那种靠情yu悬置起来的生活却是短暂的。

生活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一切似乎是缓慢的,静止的,可突然间,你会发现,你已被这个时代,或是说,被那该死环境裹挟着一日千里,蓦然回首,旧情旧景依旧,然而那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2000年开始,社会上­性­欲泛滥,其主要动力是商品交易,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商品都使用美女来搞推销,就连价值三五块钱的破玩艺也少不了美女,就跟你买了件商品还能顺手儿捎带上一姑娘似的,这些美女一律一脸贱笑,穿着暴露的或衣冠不整的高级时装,站姿与坐姿都十分扭曲下流,采用眨眼睛、努嘴巴、招手、劈腿等各种下三路的手法,协助商人向人们推销商品,也有­干­脆横躺的,目的当然是勾起男人的­性­欲,让他们火烧火燎,在­性­冲动无法满足的情况下产生花钱的冲动,对于女­性­顾客,则是激起她们的好胜心与摹仿欲,总之,各种媒体上美女闪烁,令人眼花缭乱,可气的是放眼街上走动的女人,则尽是一些盗版货,叫普通姑娘真是觉得在相貌上就低人一等,叫有点姿­色­的姑娘暗暗通过镜子打量自己,心里悄悄地为自己估价,看能不能卖得好——物质时代像飓风一样降临中国,横扫一切。

袁晓晨当然被扫到了,不仅如此,她还是这一股新潮流旗下的一员猛将,她喜欢消费,也就是花钱,只要是花钱,就能令她感到满足,每一个具有市场意义的地方,都成为发挥她聪明才智的小战场,无论是上班的公司,还是商场,还是情人的枕畔,她都迷恋,在那些地方,无论是弄到钱还是花掉钱,都能叫她如痴如狂,在她眼里,所谓人生,便是最有效率

地挣钱或花钱,也就是花最少的钱,买最多的东西,或是出最少的力气,挣到最多的钱,而其中的­精­华便是把挣钱和花钱这两件事,与食和­色­这两件事有机地四合一,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20

袁晓晨毕业于一所杂牌大学,名字我忘记了,甚至她到底是毕没毕业,我也没弄清,学的专业完全谈不上专业,只是一些基本技能,据她自己讲,为了找工作,她曾花钱买过七八种假文凭,总之是应聘的时候临时抱一抱佛脚,用人单位想找什么人,她就买一张对口儿的文凭,要是把她的应聘简历凑到一起,你会以为她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天才,当然,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在谋生方面,她抱着完全的得过且过的态度,也不知是一股什么风吹得她刻苦过那么一阵子,往脑子里装了些可与中文搭配得上的英文,这样,她便可在无论什么公司,担任一些文秘工作,加上她在相貌上的优势,使她十分自信,认为找一个工作不成问题,保住工作更是不在话下。

认识袁晓晨的时候,她已是个相当熟练的小白领,满脑子的穷人梦,朝气蓬勃,永不言败,虽然身在中国公司,却按美国的规矩,坚持一天换一身衣服,她手头至少有五身不同的职业套装,以便在一个星期内做到新鲜可人,这五身套装在她的搭配下,可穿出上百种不同的效果。可用英语法语德语读出各种象征奢华的商标,著名时装设计师说出来简直就像是她们家亲戚,连三宅一生的日语发音都记得住,看日本美国漫画,爱往一句北京话里夹上一个英语单词,还有个英文名字叫gela,她的理想就是买下一切喜欢的东西,找到一个又帅又有钱又爱她的男人,出身穷家小户,不幸染上这种合情合理的时尚追求,可以想见,与此同时,她也被商人发明的各种小圈套套得一愣一愣的——各种广告激起她的占有欲,然后,便为满足这些欲望而努力,据我所知,衣服鞋子多得可开时装店,手机就换过五个,有的是人家送的,有的是自己买的,在她看来,每换一款,就意味着改善了一次,也不知是改善了什么。如果她能够成功,那么我相信,她会一个人拥有0辆不同牌子的汽车与0处住房,全买在世界各地的著名地段,在南美街头跳过桑巴,在北美赌场里输过钱,在非洲看过野生动物,在欧洲各种名胜古迹前照过相。赡养父母、周济朋友、让孩子受好教育,对猫狗有爱心,平安本分,知足常乐,真是美好的一生,穷人梦还能有什么呢?

但现在这梦想远未实现,袁晓晨还处在起跑前阶段,袁晓晨守时而顺从,乐于助人,我主要是指她陪朋友逛商店,另外,她还不放过大城市所提供的一点一滴的方便,她会在上班的路上,喝着一瓶矿泉水,在报摊上分几次把她所关心的时尚杂志看完,而不会买一本回家。她会留心商场的每一次折扣和降价,若是不幸买了同一件比别人贵的衣服,就像是受了一次侮辱一样。她还勇于尝试,我经常被她支到商场二楼,转了一圈儿回来后,发现她坐在一楼的某个柜台前,脸上涂得像小鬼儿一样,正在喜孜孜地试用一种商家推广着的免费面膜。

另外,袁晓晨的顺从­性­格还扩展到其他方面,比如,她做嗳时姿势单调,两腿分开呈30度,两臂平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声不出,连呼吸都似乎不曾加重,当你松开她,她便起身去洗澡,当然,事后说起来,她可是花样百出,当然,主要限于描绘对方,语言生动,直叫你对你的激动经验后悔不迭。

以上是我随便介绍一下袁晓晨,让你有个初步的印象,免得把她混同于别人。

22

勾上袁晓晨的时候,我正在马马虎虎地同时写着三本言情小说,每一本都开了个头儿,就没了下文,我的意思是说,我正与三个姑娘保持着开了头就没有下文的轻率关系,我知道,我本人在道德方面从来就不是一个值得一提的榜样,有些作家不管骗得着骗不着姑娘,都能成天胡编乱造些不着边际的故事骗读者,我认为还不如骗几个姑娘而对读者讲实话更好一些,当然了,后一条更难办到,不然我三本书早就写完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终于赢得了一个机会,写一写我的第四本言情小说,我开了头,静待袁晓晨的下文,不管怎么说,她成了我的袍友,连她自己都这么说。

23

三月里的一天上午,我一醒来就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坏事儿似的,果然,洗澡的时候滑了一跤,膝盖上青了一块,我的游泳卡到了最后一天,一共20次,但我只游了3次,在一种亏了的心情趋使下,我决定去游最后一次。

我出了门,灰蒙蒙的云层高高地铺在天际,阳光被挡在云层后面,根本找不着具体位置,而地面上却刮着冷嗖嗖的小风儿,我知道,天地之间,亿万生灵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正在奋力活动,像我一样,也许只是为了活动活动而已。

我驾车来到游泳馆,竟发现忘记了带泳裤泳帽,只好在小卖部买了,其实同样的泳裤泳帽在我家已多达七八条,但我仍未能记取教训。我在更衣室收拾停当,进入游泳大厅,发现空空的水池中只有我一人,一种单调之情油然而生,我只游了500米就草草收场,出来洗完澡后,竟发现存放衣物的衣柜钥匙不翼而飞,我回到水池边寻找,一个好心的救生员带上水镜跳入水中,帮我在水底找了一圈,没有找见,想想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我只好自己在我游的那条泳道里来来回回潜了两遍,果真找到了,钥匙掉在了水底的一条换水槽边,我爬上岸,再次洗澡,穿好衣服,为了把头发吹­干­,我弓着身俯在洗手间的­干­手器下面,让热风吹得我天悬地转,把路过的清洁工看得目瞪口呆。

离开游泳馆已是下午,想想这新的一天就这么开了头,心中不禁茫然,总得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吧,做什么呢?我决定去逛逛书店,由于对书本知识存在一种说不清的迷信,我在走投无路时,不知为什么最后总是奔向书店,就像信徒奔向教堂一样。

我把车开到位于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就在一排排的书籍边上徘徊,这里哪儿都好,就是没有美女,要想见一见美女,只能看画报,当然,二楼还有一个美术部,那里的画报里还有不少在街上难得一见的­祼­体美女,就连她们装模作样的姿态一般人都拿不出来。

24

我深信,比起说话来,再荒唐的文字也显得更深思熟虑一些,只不过没有说话时的那一种声情并茂罢了。不过,对于有点想象力的人来讲,这一情况完全可得到解决。根据这一理由,我更喜欢看书而不是听人说话。现实生活中,听人说话除了叫人智商严重下降以外,很难产生别的效果,而在书店走走停停、浏览书籍,却叫我暂时忘却了身边叫人腻烦的司空见惯的世界,在一段时间内超越了偏激渺小的自我,在想象中与那些有想法的人交流,感觉档次提高了一大截。我就那么飘飘然地看着书,并把想买的摆成一摞,对自己的眼力十分满意。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在一种近似自鸣得意的快感中,我站累了,眼睛也看累了,于是抱着挑出的书来到二楼咖啡厅,准备稍事休息,我要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坐在角落里愣神儿,想想外面刮来刮去的寒风,以及在街上不得不走来走去的行人,觉得一种温暖舒适的情调从心底轻轻升起,我不时拿起咖啡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身心懒散,几乎像要睡去。

就在这时,两个姑娘进入我的视野,她们是刚刚进来的,一个在柜台前点饮料,另一个坐在离我不远的一个空桌上,从侧面看,买饮料的那一个相貌有点似曾相识,等她转过身来,我才认出原来是袁晓晨的朋友姚晶晶,再一看她背的双肩背,与袁晓晨的完全一样,我就更确定了。

25

我冲姚晶晶招招手,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出现笑纹,直冲我走过来。

“一个人偷偷写作业呢?”

“是啊。”

“得了吧你,发你一梯子你就往上爬!肯定是等着和小情儿幽会呢,”她做出一副懂事儿样子又说,“放心吧,我饶你一命,不告诉袁晓晨。”

“你可真善解人意,早知道当初混你得了。”

“混我?想得美!我才不会上你的套儿呢。”

“我有什么套儿?说来听听。”

“你们搞艺术的个个风流成­性­,这又不是新闻,唉,我刚在楼下看到有你的书,一会儿我买几本你给我签个名吧?”

“没问题,电话就写在名字下面,你看完了最好送给其他美女。”

“别说,我们公司还真有好几个美女都喜欢看你的书呢,我说我见过你,她们还不信。”

“你回去告诉她们,我想她们都快想疯了,叫她们下班以后,轮流到我们家值个免费夜班,我们家是北京最有名的钟点房,可好啦!”

“行,我回去给你传达传达。”

“你真好人,我夸你今天长得好看你不嫌烦吧?”

姚晶晶乐了,装出一副美女的样子:“烦,我烦着呢!”

我笑了起来。

“你是怎么把我们家袁晓晨骗到手的?”

“嗨,这还不简单?我在大马路上看见她走过来,于是就把我这修长的单腿一伸,绊了她一跟头,她爬起来一生气就跟我好上了!”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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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姚晶晶一通胡说八道,说得她眉开眼笑,浪声浪气,我本来困劲儿都起来了,这一下却来了­精­神,我觉得姚晶晶比我­精­神来得还多一点,要不然怎么伸着脖子,一副乐于攀谈的架势,连送饮料的服务员来了都没看见呢?更不用说丢下她的同伴儿了。

“哎,晓晨最近怎么样?我好长时间没她消息了。”姚晶晶说。

“我还想问你呢?她神出鬼没的,也不知到底混着多少比我还野的野男人。”

“其实我跟晓晨也不熟,以前在托福班儿认识的,本来以为多了一个托友儿,能催我上进上进,没想到认识以后就一起逛商场,找男人,学费全白交了。”

“你们一起找过多少男人?”

“打听也没用,反正你这样的我们不找。”

“你们找什么样的?”

“怎么着?想从我这儿找素材呀?”

“是啊,没有你们,我写什么去?没有可写的,我*什么生活?”

“说的也是,这么着吧,哪天你请我吃阿一鲍鱼,我吃饱了撑得慌就编点瞎话讲给你听听。”

“那还不如一起喝酒,我喝醉了说点胡话给你听听呢。”

“不听!”

“那算了,还是按你的主意,咱们去阿一鲍鱼,我吃鲍鱼,你喝白开水,等你喝撑着了——”

“你这人怎么那么缺德呀!”

27

“谢谢你的表扬。”我兴高采烈地答道。

“不用谢,送我两本书就行了。”

“我可只答应过你免费签名啊。”

“真小气。”

“哟,你大方——去楼下买一百本我写的书,到大马路上派发派发,我在这儿先谢谢你的热心了,去吧去吧。”

“凭什么呀?”

“凭你大方呗,要不然,咱就是小气到一块儿去了。”

“谁跟你一块儿呀?”

“我送你书就跟我一块儿了是不是?”

“那也不。”

“全完!我的希望落空了,刚才我还琢磨着能借着签名顺手给你留一电话以便暗中来往呢——失望!没劲!生气!再见!白白!小姐,买单!”

“别啊,你也太不禁逗了!我买书去还不行?买一百本沿街免费派送。”

“不同意!我不同意!”

“为什么?”

“我可不能自降身价,免费派送不行!凭你这姿­色­,趁着夜半更深,跑酒吧里连蒙带骗,就是推销喜力啤酒也能推出去百八十瓶的,别说我这艺术产品了,不能免费派送,要加价售出。”

“好!”

“你答应得倒挺快啊,怎么人儿还坐这儿纹丝不动的?”

“这不天还没黑呢吗?你耐心点,等一等,不要急,呆会儿我去置身儿服装去,麻烦你用毛笔字把什么晃晃悠悠、支离破碎的书名写我后背上。然后呢,你请我吃完晚饭我就出动,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叫那帮想买啤酒的改了主意买你的书!”

“呸!”

28

说话间,姚晶晶的电话响,是一条短信息,上面写着“不打扰了”,我一回头,发现和姚晶晶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已不知去向,我点着头说:“嗯!她一定是因为内疚才逃跑的!”

“怎么啦?”

“因为她喝了双份饮料。”

我这么一说,姚晶晶突然脸红了,她意识到跟我贫嘴过分投入。

我接着逗她:“渴了吧?我也渴了。”

姚晶晶扬起手叫服务员,服务员过来,我又叫了一杯可乐,她叫了一杯冰咖啡,饮料上来,我们分别几乎是一饮而尽,中间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翻看手头儿的书。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一拍桌子,突然满怀豪情地对着姚晶晶说。

姚晶晶冲着我飞快地说了声“去你的”,但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我们又一人叫一份饮料,这一回,我叫的是冰咖啡,她叫的是可乐,饮料上来的时候,我提醒她:“省着点,慢点喝。”

“我偏要快喝。”

“那么,你喝完了就抢我的喝,这样,咱们俩之间就会出现一种更亲近的关系。”

“是亲昵!”

“好样的!有文化!”我再次一拍桌子,对着姚姚晶竖起大拇指。

姚晶晶却对我竖起了中指。

“这样就更亲昵了。”我叹了口气,小声说。

姚晶晶拿起杯子要动手,我赶忙说:“别啊,别,这也太快了,我对咱俩之间的那种打打闹闹、摔锅摔碗老夫老妻的关系还没有做好准备,”又学着广东话说:“给我一点点时间,好吗?”

姚晶晶笑了,弄假成真有时就是这么轻而易举。

29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姚晶晶坐在位于东直门的一个叫“乌江鱼”的小饭馆里,我们中间是一锅红油翻腾的乌江鱼,姚晶晶告诉我她刚从一个公司辞职出来,等着到另一个公司上班,更远期的打算是去英国留学一年,拿一张硕士文凭,据说相对容易一些,至于前途吗?要么白领,要么嫁金老公,就这么一些。这一路姑娘是机灵鬼儿,她们没有奋力攀登社会阶

梯,而是凭借一点点个人长处,比如小姿­色­,去灵活地绕过那些阶梯,北京人管这一路人叫“人­精­儿”,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混,这一路人总有手段能够不失自尊地达到一个随大流儿的生活水平,并且一点也没耽误娱乐。

我们开始猛吃了一通,接下来速度放缓,姚晶晶开始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起她刚走入社会、在西单站柜台卖化妆品的事儿,其中有趣的一个是,她竟遇到抛弃她的男朋友的女朋友到她的柜台来试用一种面膜儿,“我用手在她脸上擦呀擦,还顺手给了她几个小嘴巴,拍得啪啪响,那感觉太来劲了,要不是想再服务她几次,我早就从那儿辞职了。”

30

吃到结账时分,在等服务员找钱的时候,我不失时机地问她:“你晚上有事吗?”

“没事儿。”她说。

“你住哪儿?”

“跟父母住,不过,我常不回家。”她把话儿递过来了。

我哪儿禁得住诱惑呀,立刻接上茬儿:“我今天晚上也没什么事儿,要不一会儿去我们家吧。”

“我明天上午九点有个面试,其实去不去都行,我新找的工作已经定下来了,我只不过是想。”

“那咱们可以早点睡!”

“呸!”

出于一种幼稚心理,我至今仍认为与一个陌生且好看的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特别是这里不夹带着诸如利益之类的因素,就像追求纯粹的动物好奇,没有诺言,没有欺骗,没有要求,只是单纯地相互并列,身体与身体,话语与话语,孤独与孤独。

我们坐在车里,透过玻璃,可看到外面移动的夜­色­,像是一种变化不定的城市晚妆,令人陶醉与不安,但我们已经成功了,所以,连不安都只是有把握的那一种不安,任何时刻都可以说不,都可以停止,当然,我们在继续,这是一种在自由的巨翼下附着的影子,是一种我们可以独立处理的乐趣,平等、无危险,且无麻烦,是两个意愿之间情投意合的握手。

32

“你说我们下午才开始说话,现在却这样躺在一起,啊?”

昏昏欲睡前,姚晶晶还发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感慨。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接着睡去。

早晨我突如其来地醒了,窗外发出微光,四周静得只有姚晶晶的呼吸声,我起身来到洗手间洗了个澡,然后站在煤气灶边为自己煮了一大杯两人份的咖啡,咖啡的香味令人心满意足,我端着咖啡坐到电视前,打开电视,又打开dvd机,随便找了一张没看过的dvd塞了进去,然后按下播放键,一阵声音从电视中传出,我走到卧室门前,把门关好,却见姚晶晶直起身来,冲我叫道:“别关门,别关门。”

“我看碟。”

“没关系,我不怕声音,正好可以练练我的英语听力。”

她的话声未落,电视里却传出法语声。

我笑了,姚晶晶冲我招了一下手,我走到床边,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揪到床上,然后故意浪声浪气地说:“我文化不高,听不懂法语,但会胡背两句课文,叫做‘春宵一刻值千金,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学着她的腔调说:“我们村长说了,隔夜菜热起来更香,回锅的­肉­才最好吃。”

“拿出实际行动来吧!”她故意冷冷地说完,就转过身去,用全­祼­的后背对着我。

我爬上床,匆匆脱去衣服,从后面抱住她,她挣着身子转过来,深深地喘息着,并紧紧抱住我:“别告诉别人。”

“同意。”

33

然后的事情简直就像打仗,这个仗一直打到上午十点才完,我是说,我接到姚晶晶电话,她在电话里兴奋而大声地说,她从跳下床,洗澡,到衣冠不整地从我家冲出去,跑到出租车上,一直到面试通过,简直是一气呵成,最后,她被录取了。

“出租司机看着我的样子,差点问我是要打车还是要报警,我一念之差,你得救了,我月薪涨到六千块!”

“那我得谢谢你。”

“不用,我落你那儿的口红可要收好,还有我的手机耳机,袁晓晨要是给搜出来,你就死定了。”

“放心吧,耳机我替你使着,口红呢,”我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拿起水池边的口红,“还是d的,我正缺粉笔,好在镜子上留小条儿,谢了!”

“你敢!”

我一边用口红在镜子上画了只地鼠,一边说:“还挺好使的。”

“我一把火把你的狗窝给烧了你信不信?”

“划火柴的时候小心点,别把你眉毛给燎秃了,长起来可费时间了。”

“唉,你就不能说一句叫我爱听的话?”

“祝贺你。”

“这还差不多,我马上要去办一些手续,不多说了,以后短信息联系吧,注意你个人卫生,讲点乱搞道德,听见没有?”

“听见了,女游击队长。”

“再见,臭流氓。”

34

第二天上午,我在最困的时候,在床上接到袁晓晨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去一个桑拿房接她。

“怎么啦?”我问。

“一夜之间,钱包、手机、工作都没了。”袁晓晨语气沮丧地说。

“一起吃中午饭吧,我还没起床。”

“好吧,哪儿?”

“你说。”

“只要是大鱼大­肉­的那一种,哪儿都成,我都快饿瘪了。”

“我再狠睡两小时就起,十一点半,大笨象的牛排怎么样?”

“好吧——早点起啊。”她用可怜巴巴的语调说。

35

我准时来到日坛公园北门的大笨象西餐厅,发现袁晓晨已经呆在那里了,桌上吃空的盘子就好几个,她手里挥舞着一把叉子把金枪鱼夸张地往嘴里送。

我坐定,叫了一杯红茶,袁晓晨唉声叹气地说:“你结账啊,可别怪我点多了,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

“怎么了?”

她好笑地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

随即接着大吃起来。

因为刚起床,我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就要了个罗宋汤,用面包沾着吃了。

吃完后,袁晓晨问我:“你那里方便吗?”

“怎么了?”

“我没地儿去了,”她用脚踢了踢,我这才发现,桌下竟有一个旅行箱零两个大手提包,“全是我的衣服。”她说。

生活教给我一条经验,那就是别人不想说的事情,你千万别问,即使被你用尽办法知道了,那也多半是对你不利的事情,人们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自我鼓励机制,那就是报喜不报忧,人们本能地掩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而把有利的事情摆到台面儿上来,一棵植物,无论开出多么美丽的花,结出多么丰硕的果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它的根正在黑暗的泥土中盲目地摸索,能否得到养料与雨水是全凭运气——花朵与果实,我才不信,骗谁啊?

37

就这样,在一个中午,在冬天的灰­色­冷风中,袁晓晨搬到我那里,她郁郁寡欢,开头的几天,不爱说话,也不做任何事情,趁我出门,我猜她是趁我出门,才打些电话出去。一星期后,她向我要了一百块打车钱,出了趟门,回来便有了钱包与手机,她煞有介事地把钱还给我,然后就像是受了打击一样,昏睡了几天,这期间我接了一个电影剧本,不时出去谈,也顾不上她,其中还有两天时间没回家,住在外面的饭店,我谈好剧本,带着一磁盘被整理好的电影情节回家,一进门便看到袁晓晨的笑容。

“哟,­阴­转晴啊,美女!”

“是啊,成天铁青着一张脸,把你都给吓跑了,我一小白领哪儿敢?”

“瞧您客气的,请坐。”

“老板,您先请!我刚去超市买了最新鲜的毒药,您说,是趁热喝呢,还是等凉了再喝?”

“我建议你先喝。”

袁晓晨拿起桌上的一筒秋梨汁喝了起来,然后清清嗓子,抡一抡胳膊,说:“我上网找工作,美女照都发过去了,还不见回音儿,你说这叫什么现代生活啊?”

“你试试我的照片,没准儿就行。”

“你的?把商家吓出了命案谁负责?”

“公安呗,回头把你抓走我绝不拦着。”

“一边呆着去——我告诉你,我对你前一段儿的表现意见很大!”

“我怎么了?”

“人家小白领经历了严酷的身心煎熬,你看在眼里,忘在心头,连句嘘寒问暖的话都不说一声,脸就像撞门板上没鼓起来,像话嘛你?”

“我是怕打扰了你的悲伤,要知道,悲伤是一种很好的滋味,可牛啦。”

“你一点也不爱我,就会嘻皮笑脸的往我伤口上撒粗盐!”

“得了吧,我可撒不起,留着盐还往炒菜锅里撒呢,怎么舍得往你那儿撒?”

“饭也不给人做点好吃的,净是方便面、速冻饺子,叫人家失业小白领儿的生活水平下降了一大截,饿得我夜里梦见过好几次大龙虾!”

“我看你长得倒是越来越像小龙虾了。”

“滚!”我话还没说完,袁晓晨跺着脚大叫起来,脸上也乐开了花,我知道,她恢复正常了。

38

下午袁晓晨叫我带她去英东游泳馆游泳,我拗不过她,就带她去了,我换好衣服一进大厅,照例一头钻进水池,二话不说先游得一点劲没有了再说,等我重新爬到岸上才发现袁晓晨正稳坐在水池边,泳衣都没湿。

“怎么着,你半­祼­着又没太阳可晒,不怕冻感冒了呀?我长这么大没听说有泳模儿这回事儿,游泳馆付你钱吗?走吧。”

“别别别,有一男的看我半天了,我正想换姿式呢,你耐心点,我呢,反正也没事儿,叫他多看看,跳水里他就看不见了。”

“那男的在哪儿呢——我帮你递句话吧?”

“不用,就对面,你知道什么叫眉目传情吗?我再传一个过去。”说罢,向对面眨眨眼睛。

我一抬头,果真有一男的坐在对面的水池边,人长得又黑又结实,虎头虎脑的,用两条短粗腿在水里划拉着。见我看他,把泳镜拉下来戴上,但仍向这边张望着。我明白了,一定是袁晓晨约了他或是他约了袁晓晨在这里见面。

我讨厌成为姑娘们搞感情游戏的附属品,于是对袁晓晨说:“你先跟他传着,我就不耽误你了,回头电话联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泳池,我到更衣处洗了个澡,然后换好衣服出来,在大厅里买了一瓶冰镇乌龙茶,边喝边走向停车场,在汽车边,再次看到袁晓晨。

“对不起,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怎么你也是一大作家呢,叫你没面子了。”

我没说话,钻进汽车,袁晓晨也跟着钻了进来。

“你别生气啦,我只是想叫他瞧瞧你,他也爱看你的书,我跟他说我跟你好了,他不信,非要亲自看看。”

我本想说“谁跟你好了”,话在嘴边停住了,觉得这么说伤人,也就算了,在一般的男女关系上,我特烦被人裹挟着做这做那,尤其是被不懂事儿的姑娘裹挟着。

39

汽车开动不久,我便对袁晓晨说:“下面一个月我要写剧本,我想一个人写,你要是没地儿,我替你租一间房,你以后有钱了还我,没有就算了,一会儿路上找一报刊亭停一下,买几份报纸,你看看。”

袁晓晨听了我的话,没出声,路上我到一报摊亭买了两期《­精­品购物指南》扔进车里,她也没看,直发愣,回到家,她进了门,飞快地钻进卧室,关上门,假装睡觉。

到晚上,她走出来,眼睛哭肿了,坐在我的桌子边,伺机搭话。

我在电脑前敲击,见她来,换成空档接龙,我翻着扑克,故意不跟她说话,在我的经验里,像袁晓晨这种姑娘属于纠缠麻烦类的,当袍友混着没什么问题,要是弄假成真,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决定铁着心肠不改初衷。

一会儿,她走了,我听到背后有些声响,不久,袁晓晨拖着她的大箱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背上还背了两个包,出门都费了半天劲,我回头看着她,她也回头看着我。

然后,她笑着说:“你别不忍心,别拦着我,我先去桑拿,明天自己找房子。”然后就看着我,一动不动。

“这天都黑了,要走明天走,又不在乎这一晚上,去桑拿­干­嘛呀?”

“我背这么沉的东西,正好先按摩按摩,这事儿 骐麟全文阅读我都盘算好了,你好好写你的剧本吧,我不打扰你了,再见。”说完,看着我的反应。

我把转椅转了一百八十度,用后背对着她,继续翻扑克。

果然不出所料,背后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小蚊子般的声音响起:“你就不送人家呀,这天这么黑,外面还这么冷,我这么一无家可归的小白领儿,带这么多东西,碰上坏人怎么办呀——要是贪­色­呢,我可以咬牙忍过去,万一碰上那贪财的,我可有生命危险啊——再说——”

我回过身看着她,她的脸­色­已转成笑模样,接着说:“再说,咱们这袍友当的也名不符实呀,自从我进了你这门儿,一炮还都没打过,说出去多难听呀——”

“滚!”我笑着说。

她见我松了口儿,把身上的背包“咣、咣”两声扔在地上,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狠亲了两口,用哭腔说:“我知道你风流自私还无情,也不缺姑娘,以后我除了**再也不麻烦你了。”

40

袁晓晨说对了,凭着风流、自私加外无情,我得以保持一种称之为相对自由的生活方式。

一般来讲,只要在欲望与物质上不过于贪婪,便可不受别人的摆布与支配,只要放弃虚荣心,便可逃避一种不幸的命运,即,直接或间接的金钱美女的奴隶,维持一点点做人的尊严,我没有控制别人的欲望,只是在自己的手工小作坊里工作,工作时间由我支配,我不打扰别人,也拒绝别人的打扰,对于社会上那些风风火火的事业,我觉得多半缺乏意义,年轻时在文学艺术上的天真抱负也随着商品时代的到来烟消云散了,随着知识及阅历的增加,我更加看清个人私欲是如何打着各种幌子在社会上你争我夺,毫不相让,对于加入进去,我是一无兴趣二无能力,我在人群中确定自己的位置,那就是争取做一个无立场的旁观者,无情看待一切,看待这个由基本相同的生命意志所组成的花样百出的世界,我除了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有责任外,不想再给自己增添新的责任,我了解了我的位置,我只是一名大众娱乐提供者,让大众得到消遣,从而赢得我自己的一份口粮,我还是一名只属于自己的诗人,因了解个体生命的孤独而忧伤,因忧伤而更深刻地直观生命的无力、迷茫与空虚。

生存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啊,尽管结果必为一死,人仍然不死心,希望自己在宇宙里显得重要,这是一切雄心壮志的源泉,可惜的是,这希望在我眼里是那么可怜巴巴而一厢情愿,这希望的表现形式又是那么丑恶,因为它只能以欺骗的手段向同样的生命诉说与强调,而不是向无生命的物质发出挑战——人最虚假的尊严是建立在人的眼中的,即使道德的目的

也不过如此。

生命,一个不及物的神话,一个天真的无知与狂妄,一个混乱的梦,当我向你告别之时,我不会说我想,我要,我希望,那是青春玩笑,不值一提,我说,我接受,我愿意,我甘心,我不痛苦,我不反击,事实上我一筹莫展,我毫无办法,我选择退缩。

42

我懂得袁晓晨的小伎俩,那是小可爱的专利:出于小自信,先是卖弄一些自为得意的小聪明,不管用之后,就会在最后一刻崩溃,然后是试探着求饶,耍赖,一旦成功,便满心欢喜。

我抱着袁晓晨,看着她的脸,眼睛里还有泪花,却高兴得忘乎所以,只是一眨眼,她便把她的东西重新摊在我的房间里,瓶瓶罐罐到处都是,连上衣和裤子都往我的衣柜里挂,袁晓晨忙来忙去,我回去继续写作,背后是她似乎是永不止息的脚步声。

43

夜里临睡前,我*在床上看报纸,是那份《­精­品购物指南》,袁晓晨穿着一身棉布碎花的睡衣裤,掀开被子的一边坐到我身边,手里拿了一瓶油往衬衣裤里东一下西一下地涂抹,我斜了她一眼:“没有人搔扰,就自己­骚­,可以呀!”

她斜了我一眼,从被子底下踹了我一脚,说:“你也抹点油吧,冬天­干­。”

“我用不着,我还等着­干­透了当装甲使呢。”

我接着看报纸,袁晓晨拿起我看剩下的也在旁边翻看,见到我翻看租房信息,她一把抢过来扔在一边:“看什么看!还偷偷地想赶我走啊!”

“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

“哪有随便得那么准的?一看就看到租房那一栏!”

“行,我看汽车,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我劝你动动脑筋,盘算盘算,什么时候挣点钱给我买辆宝马,也叫我开出去威风威风,最起码落一个美女配名车。”

“这报纸上说,北京第二清洁队招人呢,你赶紧报名还来得及,明儿一早领导就发你一辆垃圾车,开过去暴土狼烟儿的,人家都躲着你,一辈子不出车祸,闯红灯都没人敢拦,那才叫威风呢!”

“去去去,一点志气也没有!”

“妈的不给女的花钱就叫没志气?你­奶­­奶­教你汉语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吗?”

“是。”

“我真佩服你­奶­­奶­,同情你爷爷,也不知他这辈子在你***­淫­威下活得如何。”

“比我­奶­­奶­早死二十年。”

“我的天——但愿旧时代的悲剧不会重演。”

“我就要在你身上重演!”她提高声调并掐了我一下。

“滚!”我笑着说。

袁晓晨踢了我一脚,然后假装要从床上下去,又不甘心地回头看着我:“你又轰我走了?”

“没轰。”

“你轰了——我滚给你看看。”说罢,她“咕咚”一声滚到床下,样子笨拙而好笑。

我抬手把她从床下捞起来,她支着一条胳膊使劲揉,嘴里发出“丝丝”的吸气声。

“摔疼了吧?以后表演前要练习练习,就这水平,扑通扑通的,我还以为一个癞蛤蟆掉桶里了呢!”

“滚!”她爬上来又给了我一拳。

我拾起被子上的报纸接着看,袁晓晨推推我肩膀:“我问你,你脑子里真的转过赶我走的念头吗?”

“你是弄不清自己的实力,想从我这儿统计一下你的魅力值是不是?”

“怎么着吧!”

“零!零!零!”

44

以前,虽说是袍友,我和袁晓晨的关系也比较一般,一个星期也就通一两次电话,我周末去欢场混的时候,往往会叫她一声,有时她去,有时她有事儿不去,要是去,也不一定跟我一起回家,有时候我在酒吧打扑克,打着打着她人就不见了,总之是有一搭没一搭,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我没接过她,也没送过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突然间,她闯进

我的生活,东西扔得铺天盖地,人就那么四平八稳地躺在我身边,叫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我也懒得问她,这方面,我一向随和。

“你有固定的女朋友吗?”当我睡下时,袁晓晨问我。

“没有。”

“不固定的呢?”

“你算一个吧。”

“还有吗?”

“这是我隐私,拒绝回答。”

“你觉得我当你女朋友怎么样?”

“你?”

“我!”

“走一步看一步吧。”

“哎哎,别这么不情愿的样子,我追问你一声,咱俩试试,你说怎么样?”

“行啊。”

“那以后就我老大了,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后要是有女的给你打电话,我接着了骂她­骚­逼你可别拦着!”

“谁让你接我电话的?明天我给你装一电话。”

“你省点钱给我买开心小礼物吧——装什么电话!”

“你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我的打算嘛,最少在你这儿耗一个月,找到工作再说。”

“噢。”

“还有啊,我最近听说你越来越火,出名发财指日可待,有这回事吗?”

“没有——我告诉你啊,你别想占我便宜,我的路子是,要是出名发财呢,就攒着钱追张曼玉王菲,实在不行张柏芝,章子怡也可以,要是我没饭辙了呢,就吃你一辈子,你就是嫁人我也要当你那个没出息的傻哥哥,天天睡你们家沙发里!”

“行啊,不过我告诉你,你跟我们家姆狗一起睡的时候别毛手毛脚的,那东西告不了你­性­­骚­扰咬一口你可别骂人家是铁裤衩儿!”

“这点风度我有。”

“那就好——咱说说这个月怎么过?”

“胡混呗。”

“怎么混?”

“我哪儿知道呀!”

“我告诉你——生活费平摊,房子呢,我住你的,乱搞呢,我免费陪你,这家务劳动呢,我观察了一下,你整体上卫生水平还行,所以呢,维持现状就可以,我的要求是,每个月请我吃一次饭,你觉得我值多少就请多少钱的,别虚伪,要是打起来了呢,你让着我,再有啊,你的婚外**活动暂停,要是实在禁不住诱惑,出去带着安全套搞,事先别让我知道,事后不要告诉我,最后,出去玩向别人介绍的时候,说我是你是女朋友——有什么意见?”

“同意。”

我关了灯,黑暗中,我听到她在一个人“吃吃”傻笑,笑了一会儿,轻声问我:“哎,你觉得我有没有正室范儿?”

“有。”

“当然啦,我天生就是做老大的命,以前我谈男朋友,已婚未婚的不管,我不说话,看一个月,未婚的一个月内得跟前一个断了,已婚的要是三个月之内不离婚,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牛逼啊你。”

“当然了,哎,我问你,今天晚上需不需要**服务?不需要的话,媳­妇­儿我可要睡了。”

“该睡睡你的。”

“那你祝小白领儿晚安。”她假装娇滴滴地说,还探身亲了我一口。

“呸!把衣服全他妈脱了!赶紧!天亮的时候别说我是毛儿片大腕儿啊,我可听够了!”

“哎,不牛逼会死啊你!”

45

一切就这么有点急匆匆地搞定了。

我没有问袁晓晨突然冲到我这里的原因,也没有往后想会有什么结果,在我的­性­情里,对于讨论一件事的将来很不耐烦,认为那不过只是一种胡思乱想罢了。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试图加以控制的时候,它往往因缺乏头绪而显得十分困难,当你将它置之一边的时候,事情自己便会按照它的逻辑走下去,我只需耐心,事情自己就会有所谓的解决。

45

一切就这么有点急匆匆地搞定了。

我没有问袁晓晨突然冲到我这里的原因,也没有往后想会有什么结果,在我的­性­情里,对于讨论一件事的将来很不耐烦,认为那不过只是一种胡思乱想罢了。生活就是这样,当你试图加以控制的时候,它往往因缺乏头绪而显得十分困难,当你将它置之一边的时候,事情自己便会按照它的逻辑走下去,我只需耐心,事情自己就会有所谓的解决。

我得说,袁晓晨安营扎寨的本领真是一流儿,两星期后,我发现,随着她的不懈努力,慢慢的,她的存在一点一滴、然而又是顽强地显示出来,通过­性­生活,她把我的作息时间调整得与她同步,与她同睡同起,我时常被她以“顺便”作为理由,糊里糊涂地陪着她去做一些独自一人时根本不会去做的事情。我注意到,懂事女人的自我中心往往是以一种十分隐密的方式实现的,它不是一种命令、要求或是讲道理,而是以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展开的,袁晓晨有一个清晰的秘书式的头脑,她擅长把几个分散的目标集中起来管理,从而获得一种有效率的结果,比如,她先叫我相信,我需要一条与被罩颜­色­相配的新床单,然后她会把购买时间安排在她面试的时候,这样,我便会开车去买一条新床单,顺便送她去面试,类似的小花招在她那里层出不穷,叫我惊叹白领的智慧,与她在一起,我变得十分讲究并且节省,我发现,我原来的生活常识过时了,如果她不在洗衣机前面贴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洗衣常识,我甚至搞不清原来很多种衣料的衣服是要分开洗的,时间与顺序也全不一样,效果当然也看得出来,在购物方面,袁晓晨叫我大开眼界,以前在超市看也不看的商品,现在居然要细读说明书,我的房间比以前更­干­净更漂亮了,每一样东西使得更方便了,生活必需品更多了,而花费更合理了,总之,这一次不太草率的同居生活,竟叫我考虑到一种叫做婚姻的可能­性­,虽然那种想法只是从脑际一闪而过,但我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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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的时间,我还发现袁晓晨在悄悄观察我,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知为什么,我时常有一种被评估了的感觉,也就是说,她时常在我做某事时发表一些个人看法,我与朋友通电话时,她在旁边听着,我挂上电话,她便对我说,我哪一句说得有些过分,会产生不利于我的效果,我顺手收拾了一次屋子,竟会得到她的表扬,当然,在事实前面

加上“没想到”三个字,使得我被鼓励得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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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男寡女成天面面相觑,打交道的主要内容不外乎食­色­两件事,围着这两件事生活十分单调,所以需要我们对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我发现袁晓晨还真有,我们每天吃一顿到五顿不等,主要看心情,有时是一起做,有时分头吃,有时说去逛超市买点东西回来做,结果就在超市里吃饱了,有时说去外面转悠一圈儿,结果却在一个小饭馆里撑得走不回来,当然,这都是例外,一般的条理总是有的,由于我手头有事儿,即使没得写,也愿意趴在电脑前,吃饭就主要由袁晓晨张罗,袁晓晨对各种在火上热十分钟就能上桌儿的方便食品了如指掌,每当我听到她用金属勺敲桌子,就知道要开饭了,她对此时常得意地形容:“你倒有求必应啊,跟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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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偶尔也有例外。

有那么几天,可能与找工作失败有关,袁晓晨情绪不佳,在内心里试图逃避现实,觉睡得比婴儿都多,就是醒着,脸上也是一副犹在梦中的神­色­,饭也不爱吃了,门也不出,我们就消耗到冰箱里只剩了半斤挂面为止,我把那挂面做成凉面,与袁晓晨吃了一顿,还剩下一两左右,放在冰箱里,虽然我写的剧本正在关键时刻,但心里却不时惦记着那最后几根挂面,我写累了睡了一觉,梦里把挂面吃完了,醒来一起床,却发现袁晓晨正稳稳地坐在饭桌前面无情地吃着。

我搬把椅子坐到她对面,眨着眼睛,盯着她看,努力让她对我的注视产生一种众目睽睽的印象,但她一点也不理会我眼巴巴的注视,从容地用筷子把面条搅了搅,浇上我买的老­干­妈版贵州辣酱,还破例放了一点黑胡椒末,然后张开不知羞耻的嘴——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愤怒?

“住手!”我叫喊道,“你也太自私了。”

她瞟了我一眼,用气我的腔调慢悠悠地说:“怎么啦?”

“这是仅有的一两凉面,我做的!昨天晚上吃剩下的,被我放在冰箱里,用保鲜膜包上的,你好意思一个人吃吗?”

“为什么不?”她竟用英语反问我。

“那么,你知道我也像你一样饿吗?”

“我知道,当然知道。”她慢悠悠地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分我一半儿?”我拍着桌子假装咆哮起来。

她吃了一口面条,然后用筷子点点我的脸:“因为你比我起的晚,而且,你他*的也该去商场买生活必需品了,回回都是我去。”

“没有这一两面条,我走不动。”我用无赖的腔调逗她。

“所以嘛,我吃,然后我去逛商场。”袁晓晨无比细致地把最后两根面吃完,然后回答我。

“等你逛回来,我早饿死啦!”

“我会把你救活的,放心。”说罢,她又吃了两口,突然间,她忍不住笑了,把嘴伸向我,于是,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辣酱味便传到我嘴里。

“要是不让我吃面,就不要叫我尝什么辣味,免得增强了我的食欲,又不满足我。”

“这道理你也懂啊?可你昨天为什么买回两张三极片,放给我看,然后却一个人溜走,呼呼大睡呢?”

“你不会叫我呀?”

“我推了你半天,可你一脚把我踢床下去了。”

“真的?”

“而且不止一次!”她拍着桌子,学着我假装咆哮起来。

“难道你不知道,当时我在做怪梦吗?你就不能挑别的时候吗?”

“我要是挑别的时候,你没准儿会一脚把我踢楼下去,你想过这个后果吗?”

“看来你想过。”

“答案正确!”她说,拍拍我的头,“你先再睡一会儿吧,等我把吃的买回来叫你。”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她的建议,认为很好,于是站起来,信步走回卧室,一头倒回床上,安然睡去。

50

既然由食提到­色­,我也不妨接着说两句。

写东西这件事特别毁坏人的­性­欲,谁要是想趟一趟禁欲之路,写东西无疑是个很好的方式,特别是接到一个必须按期完成的订单,那时候,你的身心会因压力而疲惫,并且,根

据多年的经验,我似乎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那就是写作与­性­不相容,一般的感受是,如果有­性­生活,那么第二天写起来就会感到头脑中空空如也,人如腾云驾雾,除了满足地发发愣以外,还真没别的事可­干­。

我认为写作活动源于一种内心深处的匮乏,也许有人更愿意在心满意足之间随手写写东西,不过我认为那东西要是读起来一定非常气人,字里行间定会洋溢着一种得意之­色­,谁会愿意去看别人得意的样子呢?反正我不会。

所以,我说那一段我对­性­生活不太上心你不会感到奇怪吧?

然而,袁晓晨却感到奇怪。

奇怪之余,她便有事没事地试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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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05-0905

身为北京姑娘,一般来讲,她喜欢虚张声势,在一开始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经常在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准备睡去时,她假装满不在乎,于不经意间碰碰我,试探我的反应,一会儿,见我没有主动的意思,便一脚把被子踢飞。

我一动不动。

于是,她用手指“啪啪”地玩着脱了一半的­内­裤的松紧带儿,翻着眼睛对我说:“求我。”

见我不语,立刻把­内­裤提上:“不求算了。”

片刻,她顽皮地歪过脑袋,假装偷看我一眼,然后“唰”地一下脱掉­内­裤,叫道:“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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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拒绝她,她便小小地窝了一股火儿,采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报复我一下,比如,在关灯前,她会用手把被子上下抖一抖,然后柔声问我:

“哎,大作家,你闻见一股什么味儿了吗?”

“没有。”

“我闻见一股尿臊味儿,像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

说罢,恨恨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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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更多的时候,袁晓晨自有她的一套,似乎这方面她用不着征求我的什么意见,在我反应一般时,作为一个紧随时尚的小白领,她会独自行动,照着指导消费杂志,按图索骥,三下两下便在我身上­干­脆利落地找出我混了三十年都没有发现的­性­感区,搞得我欲­火­中烧,当然,她善心大发,一鼓作气,顺手用她的欲水给扑灭了,然后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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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袁晓晨对于­性­生活的兴趣还真不是出于纯粹的­性­欲,­性­欲这东西夸大起来没个边儿,但是现实中我看每个人就那一点儿,使完它是很容易的,正常情况下,满足这件事经常处于可有可无之间,一不注意就过去了,在我看来,袁晓晨使用­性­欲更多的不是出于**,而是出于排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从而令僵硬的生活显得生动一些。

55

一天晚上,我正在写着,她无所事事地溜达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桔子,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用桔子在桌面上滚来滚去。

我看了她一眼:“什么事儿?”

“吃桔子吗?要是吃,我就给你把皮拨了,要是不吃,我就把你的皮拨了。”

“那我还是吃吧。”

于是,我们俩一人一半吃了桔子,她把桔子皮收起来,抱在手里,临走时看我一眼。

“你什么时候写完啊?”

“怎么啦?”

“写完跟我一起看dvd,一个人看,没人气,没劲。”

“呆会吧,你挑一盘**点的,免得我坐你旁边,一边看一边手还得闲着。”

“没问题。”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问吧。”

“看着你敲键盘,这手倒是挺灵活的。”

我点点头:“还行吧。”

她眉毛一挑,声音突然提高了8度:“怎么一坐我身边,就跟假肢似的,我就那么没魅力吗?连键盘都不如?”

我刚要接话儿,她“啪”地弹了我脑门儿一下:“说!是不是我身上按钮儿太少了,叫你发挥不出来?”

我斜了她一眼,摇摇头:“一会儿看我怎么发挥吧,到时候别报警。”

她这才满意地笑一笑,说着“不吹牛逼你会死呀”走了。

我继续写作,过了一会儿,她“达达达”地转回来,叹了口气:“**服务时间怎么还没到?我这生意这么差,像你这种老客户也不来帮帮忙?”

我笑了:“真不知他们在桔子里放了什么东西,叫你吃完说出这么幽怨的话来。”

“我也怪呢,你才吃了一半儿,就成太监了,早知道少给你吃点儿。”

我抱过她的腰,亲了一下她的脸,又把手伸到她的后背上摸了摸,她装着激动的样子,抖着两条腿,翻着眼睛假叫了几声,然后笑盈盈地看着我:“你的假肢还行,我完事儿了,你接着写吧,别理我啊。”

我点头,目光重又落到显示器上,谁知她一把把我的脑袋拧过来,直对着她的腹部:“往哪儿看呐!”随后,她松开一只手,慢慢地拉开自己的拉链,“刷”地一下,把裤子脱到膝盖,晃动着胯部:“难道你看着就一点不动心?”

我咽了口唾沫,使自己的目光离开:“动了动了,动得厉害。”

“那还等什么呐,快犯罪呀。”

“写完这一段儿就犯。”

“写完这一段儿,幼女都长成老太太啦。”

我站起来,一把抱起她,冲向卧室:“慢点长慢点长。”

她“停停停”地叫道:“别跑那么远了,耽误时间,把我按地上就成。”

我们双双倒到床上,她迅速脱去上衣:“我真的没耽误你吧?一会儿灵感来了别怪我。”

说着,一脚踢飞了裤子:“快快快,瞧,我姿式正确吗?不正确,我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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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一个月很快过去了。

这一个月中,我们俩相安无事,基本上没什么外出活动,袁晓晨的手机就像是停了,除了偶尔听到短信息的“嘀嘀”声,我竟没有她打过电话的印象,她就像是一个孤儿,与社

会完全断了联系,她出去面试,走之前便把回来的时间告诉我,往往还能提前回来,袁晓晨似乎是处于一种人生的总结期,她有时跑到阳台上练练瑜珈,有时和电视一起做一做健美­操­,翻翻书,上网逛一逛,最折腾的一次也不过是接上话筒,自己出去买了几张卡拉o自娱自乐,对于看电视或dvd也兴趣不大,依我看,如果没有工作,她完全一副找不到自我的样子,也就是说,在她身上,完全没有与自己相处的经验,她注定是个社会人,如果没有社会角­色­,那么她的生活几乎就是由发呆与睡觉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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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按期完成了剧本,挣了十万块稿费,当袁晓晨看到我把一摞摞纸币扔在桌上时,眼里闪出兴奋而可爱的光,就像钱是她挣的一样,半小时后,她便出台了一系列消费计划,包括旅游,卖旧车再分期付款买新车,甚至买房等等,如果我不是单身汉习­性­太深,从她的计划中随便选一个执行执行,恨不能就会顺理成章地当即成为她的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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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叫她失望了,原因是参加一次聚会,和一群闲着的朋友凑着赌博二十一点,这是一个我不会玩的游戏,我积极参与只是怕闲在一边没事­干­,于是在现场学会了基本规则,立刻不听她的劝告付诸实践,两小时输掉五千多元,直把袁晓晨气得够呛,不知她是由此推测出我这人命太衰,还是发现我恶习太多难以理喻,反正她事后两天之内对我爱搭不理,接下来一天,我又去一个朋友家打麻将赢了三千元,叫她对我态度好一点,此刻冬天过去,春暖花开,袁晓晨找到工作,在一个离我家近四十公里的公司上班,算起来一个月交通费与租房相差无几,于是她在公司旁边租了一套一居室,商量好周末在一起过,其余时间各自安排。

租房的前一天,我和袁晓晨吃了一顿微妙的午餐,她边吃边用眼风儿扫我,暗示我应对她外出租房提提意见,我对此闭口不谈,看得出来,她有点失望或者说扫兴,也许我挽留一下会叫她更自信,我没有那样做。

我并不感到别扭,我喜欢叫她把我理解成自私冷酷的那一类人,免得给自己添麻烦,有些男人喜欢那种被别人强烈需要的感觉,恨不得身后有几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才过瘾,我觉那样很累,我知道自己不重要,在人群里如同一枚随风飘落的树叶,我很知足,有那么几个瞬间叫我感动就够了,我觉得使着劲儿聚上什么人假欢喜一场,然后去迎接随之而来风平浪静或是冷落孤单没什么意思。

“那我们又变成袍友啦?”

我瞧见袁晓晨半真半假地问我。

我没接她的话。

她呆了半刻:“这顿饭我请你,感谢你在我灰暗的日子里收留我。”

随即,拿出钱包把账付了。

我起身要走,她说:“等会儿,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要是喜欢上一个不好­色­的男人怎么办?”

“你是说我吗?”我冲她笑笑。

“滚!你也值得我喜欢!我告诉你,你就是我的­性­奴隶,我想什么时候找你,就什么时候找你!而且,我再说一句,你这样未老先衰的样子,哪儿像搞艺术的?一点**也没有!跟一般人儿没什么两样!”

“我觉得我开始走下坡路了。”我顺嘴接了一句,说的倒是真心话。

“什么下坡路?”

“我说不清。”

“事业还是感情?”她认真地问我。

“是人生吧,”我突然回了一句,“事业和感情,都是人生的假象,蠢货才抱住不撒手,那是一种所有人的共同爱好,付出,收获,成功,失败,这是生意,外加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就这么点事儿,有完没完啊——我说生活怎么那么单调呢!”

“就你清高,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袁晓晨像是被我的话给气着了,忍不住回了我一句,也许,是我刺痛了她。

我没接她的话。

她却想了想,然后问我:“你说人生还有什么东西?”

我回过神儿来,尽量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更庸俗的事儿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等以后写份报告详细地告诉你。”

“你这人真是,一说正经的就装不正经。”

是我把袁晓晨送到她新租的房子里的,那是我第一次去,车里放着她的几件最后的行李,临出发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见我把她所有的衣物统统从房间各处拿出来,堆放在一起,竟勃然大怒,看也不看就把几件放回原处,放得“咣咣”乱响。

“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啊!什么都往外拿,是不是要给你新找的小情儿腾地儿啊!”

“你紧张什么,我不是帮你收拾呢吗?”

“不用你!一边呆着去!”

我坐到一边抽烟,看电视,她开始慢慢地收拾,我觉得她有点儿伤感。

“哎,你怎么啦?我觉得你今天特不正常。”

“不用你管!”她忽然坐到一边哭了几声,随即去洗了把脸,回来之后情绪恢复正常,“我没事儿,不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

“是不是突然间,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涌上心头?”我嘲笑她的多愁善感,“装出一副粗犷的样子,其实是林黛玉的坯子。”

“你丫才林黛玉呢,你丫是林黛玉的混蛋版,成天就知道手里拿本破书看,我早就想问一句,识字儿吗你?”

她乱骂一气,这状态叫我觉得正常点了。

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喜欢人们对自己的真实情感掩饰一些,那是一种勇气,真实情感无非就是一些想入非非的奢望,人手一份,不就是希望别人无条件地对自己好吗?这有什么可说的?要是在这方面真诚起来,那可真叫人受不了。无论如何,我成功地打断了袁晓晨临走前的依依惜别之情,让一种更为坚强的情感取而代之,这令我感到心里踏实一些。

我把袁晓晨送到地方,帮她把行李提上楼,那是一套小小的一居室,墙皮的颜­色­陈旧,洗手间的抽水马桶滴滴答答,厨房尽管经过擦洗,仍使人不放心,似乎在里面转一转身便会蹭上一层油烟,袁晓晨皱着眉头领着我四处看了看,然后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一跺脚:“哎,你说我花一千五收拾一下值吗?”

“随你。”

“那我收拾收拾,把这里的墙刷一刷,这里拉一条纱帘,地上铺一层草垫子,买几块布,铺在这张桌子上和沙发上,你说怎么样?”

“我觉得这看你自己的感觉。”

“我的感觉?妈的现在我就有一种暗娼的感觉。”

“哎,这感觉不错!这样吧,今天我就串一串嫖客,祝你开业大吉——全国统一价,二百,碍着咱俩的关系,我就不要求优惠了。”

“伍百,要不然滚蛋!”

“伍百就伍百。”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千五百块钱扔在桌上,“后面两次的也一起交了。”

“滚!”话音未落,袁晓晨从桌子上拾起钱,摔在我脸上。

玩笑开急了。

每每遇到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我便会无所适从,袁晓晨在我面前失控,反叫我觉得替她害羞,这次也是,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于是连再见都没有说,便转身出门,快速下楼,在楼下找到汽车,钻了进去,我发动汽车,打开车前灯,只见袁晓晨从楼洞里冲出来,一下子拦在我的汽车前,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她的脸被照得煞白,两臂张开又垂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片刻,她冲到车门前,用力拉门,车门在我点火时自动落锁,因此打不开,我打开自动门锁,她一弓身钻进来,一把抱住我,眼里闪着泪花,嘴里却说:“我逗你玩呢,你跑什么跑!”

我抓着头发说:“你声音那么大,震得我耳朵都聋了。”

她听了笑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仍无法控制,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你钱都搁这儿了,人还想走吗?跟我回去!”

我想了想:“算了吧,下次我再过来,反正我也知道地儿了。”

“上去坐一会儿再走,你这样走我心里不舒服!”她坚持着。

于是,我跟她走了上去。

夜里,我就睡在那里,她从我家带了两条床单一条被罩过来,临睡前,忙着铺床,我注意到,趁我看电视,她把地上的钱捡起来,悄悄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看着她穿着一条歪七扭八的小­内­裤床上床下地窜来窜去,我心中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怜悯。

上床后我吻她吻得很温柔,她一反常态,紧紧抱住我,比我们第一次上床抱得还要紧,对我说:“明天送小白领上班吧,就送这一次,公司就在前面,开车连三分钟都不到。”

“行。”

“我可不是求你啊——叫你送我是因为你这个­色­狼折磨了我一夜,我都走不动了,风一吹一跟头,眼圈儿乌黑,路上要碰上好心的警察,都会主动帮忙,带着枪跟我一起回来抓你,你想想这个道理吧。”

“可是我还没开始折磨你呢。”

“那还不赶快!你剧本也写完了,明天又没什么正经事儿,想留着力气往哪儿使去?”

《心碎你好》(-70

2003年0月23日7:9:3网易文化石康

我们用了近半小时做嗳完毕,她似乎一下子获得了一种安全感,­精­神头儿大长,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一边跳起来找卫生纸,一边摇着头笑着自言自语:“没用啊——这么点胶水儿滑我一跟头都不够,你平时是怎么训练的?回去写篇儿检查向我道歉道歉,又打雷又闪电的,就下几滴雨,吓唬谁呢?马路边儿一站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就这么点能力,能叫人看

得起吗?人家小白领还准备着一夜销魂呢,你看看,这离天亮有多远?邻居们会怎么想?一会儿你自己在床上跳两小时,中间不许停,及时挽回影响,听见了吗?我告诉你,我刚刚才吊两下嗓子,京剧都说不上,也就是个昆曲小入门儿,憋了半天花腔儿全浪费了,你看你你看你,睡得跟个王八蛋似的,一点也不觉得惭愧,是不是还恬不知耻地觉得自己挺不错的呀?”

她把用剩的卫生纸往床下一扔,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儿:“你这叫什么袍友呀,也就是一吹口哨儿的水平。”

我努力睁开困倦的双眼:“你别坐着豪华游轮还不知足,等哪一天不幸踏上小舢板才知道珍惜,到时候含着泪去对别人吹嘘吧——在搬家的那一夜,你也曾那么那么地**过——滚,开洗澡水去!”

第二天早晨我把袁晓晨送到公司,在车里,她与我约定,只要我晚上出来玩,就要叫上她,周末两人一起过,并且,她什么时候想找我,就可以找我,我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用眼角瞟她,她­干­脆蹲在前座上,面向我,结结巴巴地对我说着她的小算盘,写字楼前堵车,她却坚持要我把她送到门前,于是我只好跟着车队往前蹭,她不时转过头眼望窗外,每看到一个路过的男人,就尖叫着说:“这个比你帅!”每看到一个女的,就大笑着叫嚷:“哈哈,看,这个也没我漂亮!”中间时间则用充满心理暗示的腔调向我灌输:“瞧你多幸福,开破车还长那么难看,却有美女陪着。哎,我真羡慕死你了!”我一旦看路过的姑娘,她便斜一眼后不屑地说:“太黑”,或是“腿短”,或是“脸是歪的”,或是“­骚­货,假Gao潮”。

当我反驳“你怎么不直接对她们说”时,她便给我一下,然后说:“你想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车好不容易移到门口,她亲了我一下,穿着她的套装下了车,对我招一招手,混入无数个与她大同小异的白领队伍中去了。

我开车回家,路上,便接到袁晓晨一个电话,说公司里最帅的一个帅哥帮她安装电脑软件,还说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四十来岁的香港人,跟她说话嘴里带着股海鲜味儿,西服里穿一件鳄鱼牌t恤,“长那么糙还怕叫人联想不到鳄鱼,真够低估别人的智力的”!

中午,我看书时又接到她一电话,问我一个人吃饭觉不觉得寂寞,还说总经理助理回家生孩子去了,老总可能会把她要过去,又说公司的男职工私下里已悄悄对她议论纷纷,恨不得引起了轰动,总之,一副生怕我觉得她不够好的样子。

晚上又接到她一个电话,说和老总一起与好几个大客户吃饭,“一个人吃了两碗鱼翅!”

又说公司给她配了一个最新款的索尼笔记本,还说下个星期可能陪老总去新加坡谈定单,总之,新工作令她兴奋又满意。

三天后,我与大庆等一班朋友晚上在酒吧闲坐,我给袁晓晨打了个电话,她正在钱柜与公司的人一起唱卡拉o,说是晚一点过来,直到我们吃宵夜时她才出现,喝得醉醺醺的,一进来就坐我腿上旁若无人地亲我,没吃几口东西就跑洗手间吐去了,回来就横到两张椅子上。我们吃完饭,我送她回家,她执拗地叫我上楼跟她一起睡,我一直不喜欢跟喝多了的姑娘一起睡觉,于是推脱晚上要赶写东西,不能在她那里过夜,我把她送上楼,她靠在门上抱着我说醉话,对我说在钱柜的过道里遇到了前男友,就是以前公司与她搞婚外恋的老板,也就是那个在游泳池戴墨镜的家伙,说那人把她拉到洗手间说很想她之类的,然后又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更醉的话,我把她扶上床,她拉着我不放,直到我帮她上好明天一早的闹铃才让我离去。

从袁晓晨家出来,我在楼下感受到一股坚硬的夜风直吹到我的脸上,抬头望向天空,连星星也看不见,路灯光被快速摆动的树枝摇得七零八落,风声尖利难听,令人头皮发麻,我走到停车的地方,抬头望向袁晓晨的窗口,发现我临走时关的灯又重新打开,也许她又跑到洗手间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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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一个人做一次短途旅行,去温暖潮湿的南方小城镇躲过北京春天的风沙,谁知我告诉袁晓晨后,她执意要和我一起去,为此辞职也不在乎,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只去半个月就回来,她却突然变了腔调,说不想因为工作错过和我谈恋爱,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我们一起去,另一条是我等她工作到五一,借着休长假一起去,周末我们在一个饭馆吃饭时

,她旧事重提,说我总想甩掉她,本来分居工作她就不放心,“你这一去,两个星期见不到面,不定会出什么事情!那帮南方狐狸­精­坏着呢,像你这样的人,又好­色­又傻,出门得让我看着才行,不然肯定会这样,你本来只想出去转转,结果却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成了两个笨孩子的父亲。”

听她这么说,叫我觉得自己在她脑子里的形象一定是够可笑的。

《心碎你好》(7-75

2003年0月23日7:2:9网易文化石康

晚上睡在一起时,袁晓晨忽然叹了口气,说:“王菲都说了,既然男人统统都是王八蛋,不如找一个帅点儿的混一混。”

“别夸我。”

“哎,哎,哎,人家说的是谢霆锋,虽然比你强多了,可也就那么回事儿,这王菲也是,那么多帅哥,­干­嘛非挑出一黑螃蟹壳儿脸来,还不如陈冠希呢!”

“再往上说就是我了。”

“滚!帅哥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死心吧。”

“哎,王菲这事儿也跟你没关系,别忘了,那说的是成功女­性­。”

“怎么啦?什么成功不成功的,我就抓着你,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儿,我抓着你就是成功女­性­,懂吗?笨蛋!像你这样的男人都叫­骚­逼给勾走了,我还成个屁功!”

一句话,说得我心中一紧,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她也许是对我认真了。

“问你句严肃的话。”片刻,她凑过来。

“问吧。”我说。

“你当我是什么?”

“我——我本来以为混一袍友,谁成想三下两下叫你弄成谈恋爱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兴高采烈地在床上直蹬腿儿。

“我年轻漂亮还省钱呗,”她得意地说道,“你们男的不就图这个嘛!”

说罢,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对着床头灯仔细看了看,然后摇着头长叹一声:“哎,你长这么难看,我要不是同情你,陪着你活,信不信?你早自杀了!”

“哎,我这么帅,馋得你差点失去理智吧?”

“疯了吧你!瞧你,第一次看到我时,气得直摔跟头,是不是真恨不得长成我这样子?不过,你也算够幸福的了,一年半载能免费看我一眼,运气真好,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

“你好看?别逗了,非洲选美倒数前十名你年年榜上有名!”

我们像平常一样,不过脑子地来了几句睡前斗嘴,然后相安无事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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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底牌突然露出来了,第二天她就高兴得更加肆无忌惮,刚一醒就摆出一副大绑的 地灵传说最新章节样子,拉着我去洗手间洗澡。

“这事儿我早想说说了!你不爱洗澡不要紧,也得为我想想,我说我怎么一天到晚醒不过来呢,都是叫你熏的,去去去,好好洗洗去,别忘了用超强力的洗衣粉和那把刷鞋的毛刷!”

我洗了澡出来,她在门口便用自己的香水往我身上狂喷,然后趴在我身上四处闻一闻:“真香,真­性­感,像个城里人了。”

随后,打电话到体育馆订了晚上的羽毛球场,放下电话对我说:“你这身体也得锻炼锻炼,以前的­性­服务搞得不好我不怪你,文人嘛,看上去酸不溜溜的就行了,现在你剧本也写完了,也该慢慢走上正轨了,走,咱买球拍去,你的十块钱以下,我的不能少于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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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来到一个体育用品超市,本来说好只买两个球拍,一筒羽毛球,谁知却每人加买了两套运动服和运动鞋,此外还有一些护膝护腕和吸汗棉袜之类,全是高档货,她一反常态,坚持付账,并且丝毫也不考虑打折不打折,“这事儿是我提出来的,当然用我的钱,我心疼之余,只希望这笔巨款花得值。”

看着她眼都不眨地花去近三千块,我惊得目瞪口呆:“哎哎哎,我能问一句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吗?”

我在走出商店门口时对她说。

“听好啦啊,这个月我小人得志,公司送我的笔记本值三万四,工资是五千,加班费最少是二千块,奖金怎么着也有一千块,还有公司替我交的医疗保险,替我存的住房基金,手机费也报销,七零八碎的加起来我都算不过来了,放心吧,我身价高着呢,跟着我你不会吃亏的。”说到最后,她摆出一副土款样笑了起来。

“哎,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我颇为严肃地说,然后抱住她开玩笑说,“你知道我这岁数当小白脸儿已经有点勉强了,虽然我知道你是富婆,长得难看没人要,但也没惨到倒贴的地步,这事儿说出去会叫人笑话你的,哪儿有女的给男的花钱的,笨蛋!”

“我是北京的!”她回答我,“不像那帮南方妹,爱你就是卖给你,就会靠**理直气壮地挣男人的钱,太落后了,不知道王菲送谢霆锋跑车吗?我们北京人就这样!”

“别忘了我也是北京的,你这不是逼着穷作家在生活方面上档次吗?走,去马克西姆消费消费!少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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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们来到位于崇文门的马克西姆餐厅,坐到最里面那个正餐厅大吃法国菜,龙虾蜗牛鹅肝牛排红酒地乱点一气,吃到最后,竟把袁晓晨吃颓了,她鼓着肚子从桌子对面蹭过来,叹着气坐到我身边:“有没有假钞付给他们?要是没有,以后咱们不要来了,这是公款吃喝的地方,吃在嘴里,疼在心上,你懂吗?一会儿我把那瓶红酒喝完了咱再走,我告诉

你,我不是爱喝,是想在这儿多呆会儿占他们的地儿。”

埋单的时候,袁晓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从钱包里数钱,又用仇恨的目光望向服务员,就像是要把钱抢回来似的,服务员还没转身她就恶狠狠地给了我一拳:“妈的这不是跟我们公司做的生意一样吗?越豪华挣得越多,以后你的钱留着给孩子买­奶­粉,别私下里当着我偷偷地摆阔,听见吗?一千四百块!一个多小时就连个影子都没了,早知道咱再买一副进口网球拍啊,一顿饭吃掉一项体育运动,这种事亏得你想得出,我说去外间儿吃点大众菜就得了,你非跑里面来当傻瓜,一千四百块,比毒药还贵啊!”

“你们上次不是一顿饭花一万多吗?”

“你有病吧,那花的是公司的钱,我去钱柜唱歌开顶级芝华士还挣加班费呢!一样吗?我都不舍得打球儿了,真想让吃下去的东西在我身上多呆会儿,很值钱呢。”她对我撒着娇说,脸上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几个迎面过来的行人把我们分开来,望着她在人堆儿里晃动的身影,一丝柔情涌上我的心头,我喜欢正直朴素的穷人立场,对虚荣与哗众取宠有说不出的反感,这是命中注定的,也是无法改变的,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血管里仍流着穷人的血,出卖劳力挣钱,厌恶豪华与奢侈,喜欢小家小户的节省与实用,我知道,在被社会上各种力量摆布时,要保持面子都不太可能,更不用提做人的尊严了,但我仍有一种要保持的企图,并且永远地记住这种企图,试着为这种企图而悄悄地奋斗。

我走到前面,拉住袁晓晨,我们一齐并肩往前走,那一刻,我已知道,她打动了我,就在阳光从高楼顶上照耀在我们脸上的时候,就在我们走回被商业大厦所遮住的­阴­影里的时候,就在袁晓晨回头冲我做鬼脸的时候,尽管我现在已完全算不上穷人,但我知道,世上再也没有比穷人的欢乐更动人的东西了,那是被完全压制的欲望所能获得的一点点满足,是镶在生活底层最珍贵的珠宝,是倾家荡产换回的真情实感。

75

一时间,我感触良多,有一种恨不能与袁晓晨死磕的决心在心头悄然升起——就一起与老百姓同生共死算了,过单纯的生活,­性­与食物就是一切,不再娇揉造做,不再幻想,不再羡慕,有一天,­性­会失去,最终,我们会与富人一起死去,告别我所知道的冰冷晦暗的宇宙,像一切微不足道的生灵一样,那才是我们的本分。

“嗨,你往哪儿走呢?”袁晓晨一把拉住乱走一气的我。

“啊,我走神儿了,街上美女太多,看得我Gao丸直疼。”

“呀!你不牛逼会死啊!”袁晓晨高声喊道,顺手儿踢了我一脚,“我早就怀疑你的­性­能力了,去把电线杆子上贴的小广告撕下来,回家好好研究研究去,说不准偏方就能根治你的臭毛病!”

我与袁晓晨吃饱了撑的在商业街上漫步,老花市被推倒了,原来的电影院与新华书店不知搬到了哪里,下面一站是磁器口吧,我都记不得了,这条街完全变成了商品的海洋,袁晓晨在前面带路,走进一个商场又一个商场,柜台上摆着的各种商品闪闪发光,把一种富足而舒适的光芒投­射­到逛商场的人身上,我看到袁晓晨的眼睛像自动探照灯一样,从每一件商品上扫过,最后聚焦在她感兴趣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上,她一定在盘算着我缺什么,她缺什么,这些人人都可拥有的消费品迷住了她,衣服、鞋子、毛巾、浴巾、化妆品,在我眼里千篇一律可有可无的东西都叫她着迷,她使劲工作只是为了增加购买力,除此之外,她还关心什么呢?也许她只是想找到一个亲人,用于构筑她想像中的世界,与别人差不多的世界,小家小户、三口儿乐,休息日能够睡个大觉,看电视上评论娱乐明星相貌举止,外加一些到了中年就不会再听的流行歌曲,努力吧,加油吧,让你的头发散开,像海浪一样在风中呼吸,让你的­肉­体聚成一个富于弹­性­的生命,不被记录的生命,在城市的人潮中沉浮不定的生命。

77

瞧,我因你穷而感动,我欣赏你穷,欣赏你发愁的每一件事,日常生活用品,住房,汽车,遥远的旅行,连这样一些事都办不到,你就会显得因穷而美丽,事实上,你因向往而美丽,而且,我知道,甚至只有向往才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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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打羽毛球的时候,我们都没劲儿了,但新买的运动服已换上,钱已花出去,所以要坚决打完一小时,打累了,我们坐一起喝饮料,话题仍是评论那些素不相识的打球者,袁晓晨看到一个像是陈冠希的帅哥,激动不已,回头有些不满地看看我:“哎,你要长成那样,我就给你买更贵的球拍,瞧人家跳得多高!”

“要是他脚底下是悬崖,就用不着跳那么高了。”这方面我回敬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在夜里看起来一定更帅。”

“当然啦,如果他的狐臭味儿从腋下悄然飘向你的嗅觉系统的时候。”

“哎,你怎么对别人的优点那么嫉妒?是不是怕我不要你啦?放心吧,猪肝酱,我没那么狠心,不过,我甩你的时候,只要你在我面前多哭几分钟,我就会心软的。”

“狐臭厉害就值得嫉妒吗?”

“你怎么那么缺德,说得我就跟闻见了一样,人家招你惹你了?”

“你心软之前,我就已经腿软了,叫这位帅哥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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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体育馆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但气温适中,走到停车场,抬头可以看到星星,我和袁晓晨就靠在车边喘气,袁晓晨不顾我的反对,用纸巾擦我脸上的汗水,擦得我一脸纸巾沫儿,她就看着我哈哈大笑。

“怎么样?猪头饼,这次有氧运动的效果怎么样?要不要就在汽车里叫我检查检查?”

“你就站车外面就行,去,把裤子脱了,趴后备箱上去!”

“那你站我后面啊?”

“我?我坐司机座上打电话报警,怕倒车撞死神经病。”

“滚!”已经佯装走到车后的袁晓晨回头大骂,见我没反应,又小声叫我,“过来,你过来。”

我走过去,她已坐在后备箱上,随后靠在后挡风玻璃上,我与她坐在一起,抬头仰望星空,停车场上寂静无声,也没有人过来,我们就这么呆着,姿势像电影明星,还不时喝上一口饮料,也不知看到我们的人会说我们是浪漫还是吓人。

80

所有人,已死的人,活着的人,将来诞生的人,都要看到同一个夜空,同一颗天狼星,同一颗北斗星,同一颗织女星,同样的一点光亮,因为远而显得渺茫,因为远,而保持神秘,就像无数写字楼里坐着的无数白领,你看不到他们每一个人,或者,你看到一眼,接着便忘记了。但我无法忘记,袁晓晨就近在眼前,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夜风也扫过她的面庞,白银一样的面庞,能令人忘却烦恼,因为在我的幻想里,她愿意替我去烦恼。

第二天,袁晓晨的电话响起来,她开始接一些工作电话,从电话的内容看,我大至能估计出她的工作强度,可以看出,袁晓晨在工作上­精­明­干­练,而且诡计多端,“宁说十句话,不跑一步路”是她的座右铭,本来是一件她必须去现场处理的事情,叫她东一个电话西一个电话地给解决了,临近晚上,她非要一起做饭吃,我只好与她去菜市场转了一圈儿,因为昨天运动过猛,所以腰酸腿疼,这一走,姿势就像两个上年纪的人,买了半天菜才决定省事儿点,晚饭吃火锅,于是,我们不得不跑到附近一家超市又买了一个电火锅。

回家以后,我们一同洗菜,然后就坐在火锅边等,水开了,看着电火锅里冒出气泡,她竟自己傻乎乎地笑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犯傻的时候就像这样冒泡泡。”

82

名著上经常形容恋爱为炽热的、深沉的什么的,那多半是外国有产者的感觉,很难摹仿出来,中国人谈恋爱,图的就是一个轻松,生活压力大得叫人只能把谈恋爱当成娱乐休闲项目来搞,跟流氓­淫­乱活动基本没什么区别,即使是白领儿,也多半只能如此,晚上我送袁晓晨回家,她叮嘱我多做有氧运动,别勾三搭四,然后就在车里依依惜别:“你回去吧,要是明儿早上走,还得堵车,回去得一个多小时,我今天要早睡,下个星期估计忙得要死,天天都要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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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被**的时候,我九岁,我舅舅­干­的,我表哥按着我,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窗外电闪雷鸣,下着暴雨——”回到家,我睡不着,闷闷不乐地挂在网上,写着狗屁不通的黄­色­小说,愁苦不堪地打发着空虚的时间,唉,没办法,孤独催人无聊,而且,再没劲的事情也得有人­干­呐。

回想这个周末,过得像打仗,一件事紧接着一件事,马不停蹄,我知道,这是袁晓晨的生活节奏,我是无意间踩上她的点儿的。现在,我坐在我的书房里,坠入一种冷冰冰的清静之中,草绿­色­的格子窗帘低垂着,楼下听不见汽车声,电话铃也不响,眼前是一直排到房顶的书,随手抽出一本《白话四书五经》,胡乱一翻,便看到这样的句子,“公子突说:派一些勇敢但没有毅力的战士,冲击一下敌军就赶紧逃离。”看得我直皱眉头,原来我国古代的部队是按­性­格分成一个个作战集团的,也不知道他们打起来什么样儿!

我把那本“四书”扔到一边儿,随手又拿起一本老得发黄的《罗丹艺术论》,那好像是我看过的第一本艺术文论,里面通篇漂亮话,我看到字里行间,到处是我用十几年的手画出的小道,看来当时觉得说得又好又妙,现在却已看不进去了,封面上是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当时觉得简直是对希腊雕塑的超越,一条条鼓起的肌­肉­处处显出思想者的优美与力量,现在看来却问题颇多,据我的个人经验,人在思想时,肌­肉­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相反,为了维持大脑高速运转,放松肌­肉­很有必要,但罗丹却不这么看问题,人们竟会相信他,这叫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猜罗丹若不是找了一位被便秘所苦的模特当思想者,那么他简直就是开欣赏者的玩笑,我暗想他之所以能够成功,定是因为欣赏者中很少有思想过的人。

哎,过去,过去,那些海绵一样的过去,那些不管青红皂白就点头同意的无知的过去,令我百感交集,拥有青春的骄傲、新奇与愚蠢,也不知该叫人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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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翻闲书成了我生活中占时间最长的一部分,房间里到处都是闲书,随手就可抓到,就如有人喜欢往家里四处乱放零食一样,闲书看多了令人见怪不怪,人生在我眼里,变成一场与空虚的消耗战,最后空虚战胜生命,死亡结束一切,宇宙法则永不更改,这么一看,无论什么样的人生,都像是一种垂死挣扎,从长远看,剩下的表现只不过是个风度问题,拼命维护必死的自我的,叫做没风度,顺从的人显得更从容,被关注的人叫做表演者,剩下的是观众,就是这样。还有一撮另类试图用怪方法超越生命,可惜一直没能说清楚超到哪儿去了,有时候我倒是挺希望谁谁谁能回来看一看,介绍一下超越了生命以后的情形,可惜的是,这种事儿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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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有一些无名的痛楚袭击我的内心,叫我难受之余,试图用文字给它们命名,介绍给别人,可惜那不是故事,因此说出来也没人爱听,活人自有一套法则来使生活真实可信,北京就铺展在很大的一块土地上,人们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痕迹,但是,北京在哪里呢?一个词语如何讲述那么多的人和事呢?当我闭上眼睛,北京便像一团轻烟似地消散了。

然而我睁开眼,我想我仍在那轻烟中,我知道街道上有汽车穿行,有人从树下匆匆走过,而在北京之外,仍有一个幻想的北京存在,在每个人的心中,人们用欲望去轻触这幻想,就像用一个梦去轻触另一个梦。

电话铃响了起来,是袁晓晨,问她在哪里,她说在洗手间,然后就用神秘的口气贴着听筒对我讲:“我们老总这两天犯病了。”

“什么病?”

“花-痴!”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在我们总经理办公室,人人都这么说。”

“该犯犯他的。”

“那不行,今天他第一次犯到我头上。”

“他怎么犯的?”

“我给他文件的时候,他不接文件,却一把抱住我,用手拍我的后背,我闪开身要走,他却趁机又摸了摸我的头发。”

“一下子犯这么厉害?”

“是啊,据说比这厉害的还有好几次。”

“你们老总多大了?”

“五十吧,但打扮得像不到三十的,听说有一次还穿着­棒­球服、戴着­棒­球帽来上班呢。”

“那你就原谅他吧,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我原谅他了,这不到洗手间来洗手了吗?”

“那就好。”

“不好——”

“怎么啦?”

“我说的是上午的事儿,他下午老毛病又犯啦,刚刚摸了一下听电话的小虹的脖子。”

“哎,你紧张什么,反正不是你。”

“呆一会儿就轮到我了,我要去他那里送机票,这不一个人在这儿人心惶惶的,大喘气呢!直想把咱家那个护膝当脖套儿戴上,而且啊,这次去新加坡,就四个人,你说要在飞机上我们坐并排,他毛病一犯,我怎么办呀?也不能就带一降落伞上民航啊!好了,我得走了,回头再向你汇报我们老总的新动向,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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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着手机费报销,袁晓晨有事儿没事儿总给我打一些这一类的电话,讲一些公司的笑话及琐事,用以缓解工作压力,并趁机撒撒娇,经常听到她在电话里唉声叹气:“你看,我被他们使唤得累死了,还不如在过去当一大户人家的丫头,没准儿还能碰到像贾宝玉那样的帅哥,现在可惨了,被一帮老白领支得团团转,话都说不出来了,你看看,小白领成天这么忍辱负重的,你也不可怜可怜我。”总是说着说着便联想到我们见面,“你见到我要好好心疼心疼我,要不我活着可就真没希望啦。”

一般来讲,我就听一听,搭上一两句,让她把话说完,不过,我知道,渐渐地,她已经把我当成一种安慰了。

88

四天后,袁晓晨去了新加坡,回来给我买了免税商店的礼物,一瓶男用范思哲香水,据说还在老总的下,偷偷用公款买了一身高级套装,打在办公费里,“七千多块钱呢,他们讲排场,我就占便宜,下次出去你提醒我一下,只带我­奶­­奶­七十的时候最爱穿的那条裙子,看看他们给不给我买新的!”

这一次,她带回了更多的老总花痴新闻。

“人家新加坡那方面出了一个德语翻译,叫朱丽叶,长得比我还难看,他就受不了,一上去就跟人家握手,还说英语!弄得人家直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先生,我不懂西班牙语!”

“你们老总英语不行啊?”

“废话,要是行,我吃谁去!”她翻了我一个白眼儿说。

她又说:“后来谈完了事儿,他还去抱人家,人家为了躲他,脑袋都撞花瓶上了,真给咱大陆人丢脸!就跟大陆没女的似的。你说,他怎么这样呀?我当时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偷眼一看我们财务顾问,他板着脸,看着脚下,以后我也那样了,就跟默哀似的。”

“这还没完呢!你听啊,最后啊,我们散会的时候,他跟所有有点姿­色­的女的都抱了一抱,估计心里头觉得人家还以为他外国上流社会混出来的呢,可是,你听啊,最后再见的时候,他都抱晕了,又去抱一个进来端盘子的服务员,而且人家都转身了,他还垂涎欲滴的,人家朱丽亚都跟我说啦,像他这样的,在新加坡,早被送上法庭了,哪儿还能人五人六地穿着西服到处滋事儿啊!”

“最危险的是有一天,我们换了一饭店,他让我去他床边,给他翻一段说明书,他还故意把灯开得特暗,我字儿都看不清楚怎么翻呀!我说‘老总您能把灯拧亮点叫我看清楚字儿吗?’他说,‘小姑娘,眼睛不好啊,明天我还希望你帮我挑几件衬衫呢,我最相信你们年轻人的眼光了!’说着啊,就用手摸我的后背,差点儿把胸罩儿搭扣解开!我转了一个身,他就用胳膊搭我肩膀上,死沉死沉的,我甩了他的手,他一点也不生气,过一会儿,还想用手指头摸我脸,我脑袋一偏,一躲,差点让他把我眼睛杵瞎了,你说这人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那过两天我没事儿告他­性­­骚­扰去。”

“你告也没人信啊,他白头发都快掉光了,­精­神头儿也不好,看起来就像大小便失禁的样子,估计那方面早就不行了,才显得这么花痴,其实挺可怜的。哪儿像你啊,咬人的狗叫都不叫一声!”

“是啊,你倒不咬人,叫得比爆炸还难听,以后在床上别瞎嚷嚷了,就跟要招呼邻居围观似的,你知道你声音像什么吗?像用冲击钻演奏抒情歌曲!你也太叛逆了你!”

“滚!”她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不许你­干­涉我的幸福!”

89

上班一个多月以后,袁晓晨领到了第一次薪水,她拿着单子还不放心,下班跑商场买了几样零碎,刷了卡以后就在商店门口儿给我打电话,声音又骄傲又充满了对未来消费的憧憬:“哎,我出事儿了!”她夸张地说道,“发我的钱多得出乎我的预料!真不知该不该退回去!”

“我你退回去,苍天有眼,叫我这辈子有机会见一见高尚的人。”

“呸!我还没傻呢,别教我!你听我说,我给你买了一件长袖t恤,可好看了,见面你就穿上!你给我挺着­鸡­胸站镜子前看一看,我告你什么效果。”她在电话里就乐了起来。

“什么效果?”

“俺们那疙瘩少女怀春就你那熊样儿!”

也不知她哪儿学了这么一句非要用我身上。

90

接下来,袁晓晨更忙了,她是个很好的秘书,这一次,在金钱的刺激下,总算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时常沾沾自喜地告诉我别人说她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能­干­,她自己就更悄悄地努力,因为公司开展了一项与意大利公司的业务,她便开始学意大利语,起初是与公司的几个职员一起学,后来由于学得太猛,把人家给甩下了,人家见她学得那么快,都没了信心,最后,就她一个人学,虽然她挤时间与我见面,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往往是进了门澡都来不及洗,就在我怀里说了几句胡话后便睡着了,她的电话犹如追命铃,如影随形地追着她,没有片刻的消停,她更瘦了,以前穿过的套装穿在身上直逛荡,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与公司的人去了趟意大利谈生意,顺便玩了一通,回来才稍微好一点,她买回两个威尼斯面具,她一个,我一个,以及一大提包在罗马、都灵、热那亚等各种地方收罗的低值生活用品,她管那叫艺术品,一些沉甸甸的复制的希腊小雕像,一个杯子,一个又能带在身上又能挂在墙上的铁首饰,一个从小饭馆里偷的手工烧制的盘子,两把木头巨勺,还有诸如此类的宝贝,她拿回来一件件摆放在我家中,又极不舍得地从中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次的烟灰缸,带回家去送她爸。

下一次来,又更不舍得地从墙上摘下一件小挂毯送给她妈。

她自己的装备也换了,身上尽是些公私混用的东西,往往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就是名牌,拿出另一个是更贵的名牌,还有掌上电脑之类,现在她是公司的小红人儿,如鱼得水并且全情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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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09-09

我看到她因自我冲动而忙碌,满怀欣喜与想象,一件一件地为着那近乎贪婪的平庸梦想试穿新妆,我看到她就在我面前转动,脸颊绯红,忘我地投入她那些重要的时刻,她是那么动人,因纯粹与信心而陶醉,如同青春之罪,永远年轻,永远颤抖,永远渴望,永远要赢,却永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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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多大吗?”有一天,我们俩在她公司不远处的一个饭馆里吃饭时她问我。

这一下,还真把我问住了。

“哎,我钱包落车里了,你带了吗?”

她立刻从包里把钱包拿出来,递到我手上,我打开,抽出她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的出生年月。

“哟,不简单啊,才二十五啊。”

“行啊,你骗我!”她一把抢回钱包,“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跟我混这么长时间,连我的年龄都不知道,你也太混蛋了!”

“看着比我小就行了。”

“你就不怕我告你**幼女?”

“姐,我还真不怕!”

“呸!”袁晓晨一拍桌子站起来,“我真嫉妒你,老牛吃­嫩­草,我对你好,还那么成功,挣的钱比你都多,你说,你这是哪儿修来的?一定是上辈子是条狗,吃屎吃多了,还到处被死扁,所以换来这辈子的幸福。”

“我是够幸福的,找一姑娘混混还是老花痴摸剩下的。”

“你!”袁晓晨用愤怒的眼睛瞪着我,“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啊。”

“别急啊,我是说着玩的。”

“有你这么说着玩的吗?”她像只小母老虎一样急了,声调提高了三倍,别的桌儿的人直朝我们这边看,她却不管不顾,一脸委屈,眼泪就挂在睫毛上,“你等着你,我马上就去公司辞职,你养着我,我让你天天摸我!让你摸个够!”说罢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93

我坐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这饭馆我们老来,老板都认识我了,我觉得如坐针毡,特不好意思,我往嘴里夹了两筷子菜,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结了账,出了门,袁晓晨不见了,我打了她的电话,她不接,我接着打了三次,第三次铃响到第四遍被她给挂了,叫我觉得再打下去很没劲,于是打电话找朋友,我打给大庆。大庆正在家里无聊着,于是我们出来,又约了老颓和建成,四个人跑到工体西门的一个咖啡厅打起锄大地来。

建成坐定后颇有感触:“怎么还没到晚上就聚上了,我还以为得再熬几个小时呢,今天打完牌­干­嘛咱先说好了。”

编辑老颓一脸的笑模样:“喝大酒呗——听说要聚,哥们儿把手上正看的稿子一扔就出来了,本来约了一人儿谈事儿,估计现在正好到我办公室,要是在这儿让人家碰见就惨了。”正说着,手机响,老颓看了一眼,“看,我约的人儿到了。”

“别理他,接着出牌。”大庆喝了一口冰咖啡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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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玩锄大地玩得天昏地暗,这期间袁晓晨一直没给我电话,我估计是她工作太忙,­精­神紧张,过一段儿缓一缓就好了,也就没再打给她。打牌中间,大庆还问起袁晓晨:“你马子现在怎么样了?我看着好像最近一段升得很快呀,置上意大利衣服了。”

“是啊。”我咕哝着。

建成说:“小心点,现在公司流行办公室恋爱,上次有一杂志约我写稿子,就写这事儿,我还打算问问你马子呢,咱对公司那帮白领的生活也不熟悉。”

“办公室恋爱有什么不熟的,不就是趁别人都下班了,趴办公桌上­干­一次。”大庆说。

“要么就是老板不花钱摸摸有点姿­色­的女职员。”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大庆做出惊奇状,把剩下的牌一摔,把我们三人全关进去了,“给钱!黑2在谁那儿呢?”

我一看,在我手上,一定是刚才走神儿了,真背!

95

晚饭是用我输的钱吃的,就在对面的一家意大利饭馆,朋友们认为我在情场上一定正剧烈地得意着,摆出一副羡慕我的缺德样子,我都懒得搭理他们,我想起袁晓晨,有点魂不守舍,比萨饼一个人吃了一大半都不知道,建成直提意见:“你都给吃了,我们吃什么,是不是想把输的钱吃回去呀,咱有的是钱,再叫一份比萨,小姐,小姐!再不来我用意大利语点菜了啊!”

“点他妈什么菜啊,再不来我们就不结账颠菜!”大庆吃得直出汗,撩起t恤擦眼镜,露出白花花一片肚皮,把急匆匆冲进来的小姐看得目瞪口呆。

晚上,我们四个人鼓着肚子,跑到工体北门对面小胡同里的幸福花园酒吧,决心继续赌博,给我一个把损失夺回来的机会,洗牌前,建成直嘀咕,“哥们儿刚才赢了钱,全请你们吃大菜了,这会儿该不会全输回去吧,那么着哥们可就白请了!”他开始发牌,“哎,老周,你情场也太得意了,输那么多,这么着吧,老颓你叫点姑娘来再搅和搅和,叫他再多输点,晚上咱开它五瓶红酒喝喝。”

老颓欣然同意:“对!就咱四个老­干­葱,玩个什么劲啊,叫点姑娘来乱一乱。”

说着,拎起手机就打。

大庆赶忙说:“别叫我媳­妇­啊,要叫我自己叫。”

果真,老颓第一个电话就打给大庆的女友走走,走走是个随笔作家,以前因为跟幸福花园的老板谈恋爱,一直盘距在这里,就在两个月前被大庆凭着谈艺术谈人生给拿下了,不过起先是老颓先看上走走的,并且跟走走过了几招儿,但被大庆给Сhā足了,这反倒弄了个一家亲,只是没有形成三人行这种更为时髦的局面。

但局面不止于此,老颓新近离了婚,借着一股子重获自由的欢喜劲儿,以不怕“过尽千帆皆不是”的雄心,正在撒开大网,为自己物­色­新女友,因此新认识了一大批姑娘,并与所有这些姑娘都暧昧不清,这帮子姑娘也真是给老颓长脸,一见面就嘴里大呼小叫着“抱抱、抱抱”地轮流冲上来行见面礼,搞得老颓双臂都恨不得当即各长了半尺才够用,我们私下里怀疑老颓办过这个或那个,但老颓还是以前的老习惯,嘴紧,因此,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们仍是不摸底细,问姑娘吧,比老颓嘴还紧,而且更是暧昧不清,好在只要有姑娘坐我们身边,就显得热闹,不寂寞。

97

姑娘们陆续到来,围坐在一长条儿桌子边上看各种时尚杂志,喝饮料,聊天,也不知为什么,那一个夏天大家都这么无聊,都愿意扎着堆儿在一起­干­泡着,也许分成单人会更没劲。

走走最后一个进来,满脸堆笑,她刚写了随笔集叫《命犯桃花》就遇上大庆,说明这桃花还真犯上了,遇到大庆前,走走还有点姿­色­,长腿细腰身,带­棒­球帽,现在让大庆以“女人胖点好”为理由,喂得像个孙二娘,腿粗如大树,原来扎在牛仔裤皮带里的t恤衫也悄悄地被抻出来放下,掩住水桶腰,有时候不服再系进去,看起来膀大腰圆地活像各种强悍的美国­妇­女,走走对于这一点十分生气,尽用向往的语调说起自己曾经有美好的体重,而大庆却兴灾乐祸地指着她说:“我看你丫以后还能找谁!”

走走现在算是没希望了,只能靠背着大庆偷偷翻阅一下时尚杂志里的帅哥出一小会儿神来搞自我安慰了,“看吧,看吧,反正也没戏。”

被大庆发觉后只能落下这么句讽刺打击的话,正犯着桃花的走走有时候仍会不服:“我以前的男朋友可比你帅多了,我真傻,怎么看上你了!”

事实上,走走对大庆十分满意,嘴里骂着大庆,眼睛里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大庆,随笔里还写着大庆,她喜欢找有才的,这下认为自己找着了,不过,从她的随笔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贪吃爱睡猪一样的大庆,怎么也跟“有才”联系不到一起。

“叫我玩一把。”走走推大庆,想参与赌博。

“你还是一边看八卦新闻去吧,免得又输我们钱,回头把男女明星又跟谁做嗳的事儿汇报给我们,叫我们帮你想象想象。”我说。

“哟,你长成这样还明星明星的呢,老太太脸,小眼睛,害不害臊啊,赶明儿出门叫人看着不顺眼再抽一顿。”走走说着去抢大庆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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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打着牌,那一边的姑娘们就开始八卦了,她们来路不明却又永远历历在目,不叫她们来也会碰到她们,她们是著名的饭点女郎,在外面混,少了她们就没劲,她们的姿­色­多在中上等左右,善解人意又懂使用风情,会谈恋爱也可以混成袍友,因为追求完美,所以一时半会儿地都混着,一会儿说起男人都是王八蛋这个话题,这几个女的就争先恐后地发言,痛说不已,就跟她们事先不知道似的。当然,我相信,再呆一会,她们也能用同样的方式说起男人的好处,真是对通往男人的大路小路都门儿清,不幸的是,她们也衰得没遇到过什么像样的男人。

听一些时尚漂亮的姑娘背后议论男人,会使你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即,你从未发现,除了给钱以外,你还要具备那么多优秀品质才能赢得她们的芳心,她们对男人有那么多非分之想,真是愚蠢,不过如果你不让她们的愚蠢得逞,不让她们在一些无聊琐事上得到愉快,那么你就别想在床上床下乃至任何一个地方得到愉快。直叫我觉得,除了撒谎以外,没有什么一个法子可以得到她们。

哎,现代漂亮女­性­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你不幸对她产生­性­要求,那么她准会对你产生更过分的要求,真是二话不说,一上来就把你置于想办又没法办的两难局面啊。

99

混到半夜,下起了雨,还响起了隆隆雷声,透过湿淋淋的玻璃,我看到又细又长的闪电伸展在天边,像是一条电子游戏中留给什么怪人走的凶险小路,不知何时,几只神秘的酒杯传了过来,接着是一瓶烈酒,这只是开始,牌打着打着就乱了,因为大家频频举杯,随着外面越下越凶的暴雨,大家的酒也喝得越来越凶,喧闹声响起一片,半夜十二点左右,又冲进来一批无聊分子,有演员、歌手、诗人、模特,也有作家,全是些没喝酒的人,这是一拨生力军,于是,第一轮Gao潮开始了,不知是谁­干­脆把我们的扑克桌上的台布一掀,打牌就地结束,于是,二十来个人就喝起了酒,啤酒、洋酒一起上,谁要是饿了,还有西红柿­鸡­蛋面,一时间杯盘狼藉,满屋子醉话横行,尽管已经相互间问候了无数遍,但大家仍相互不停地问候,气氛热烈而混乱,因为喝得大多,其中头脑不清醒的人忽然间也变得大方起来,不断有人买来新的整瓶的烈酒,素不相识的人聊得比朋友还亲密,两三个小时眨眼间就过去了,后半夜,大家围坐在一起,边醒酒边聊些八卦事,商量着去哪儿吃点宵夜,不知是谁发现雨停了,于是大家一哄而散。

00

我回到车里,刚打着火,便发现我的手机扔在仪表盘边上,我拿起手机,发现上面有袁晓晨打给我的二十多个未接来电,我回电话,袁晓晨上来就问我在哪里,这时,车门开了,老颓、建成拉着两个姑娘钻进车里,四个人开始胡说八道,说大家商量好去东直门吃火锅,坐在我边上的一个姑娘顺手把汽车音响按开了,车内顿时充满了电子音乐声,我下了车,继续和袁晓晨说话,这么一会儿功夫,她的声音已经改成哭腔了。

我说我们去东直门吃火锅,她问是哪一家店,我说现在还没弄清楚,到了才知道,她说她来找我,到东直门再给我电话。

我们在“乌江鱼”落脚,火锅还没吃两口,袁晓晨就到了,打着电话一直坐到我身边,看到我们一帮人醉醺醺的样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大庆问:“怎么老不露脸?是不是忙着搞办公室恋情去了?”

袁晓晨抱住我的胳膊说:“没有,公司太忙,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要是不挣钱,我们家这混蛋谁养活啊?”

“眼圈儿都红了,是熬班儿熬的,还是让混蛋气的?”老颓问。

“让混蛋气的。”袁晓晨看了我一眼,“你娱乐我工作,不平衡,这日子没法过了,走,离婚去!”

“你没看见嘛,我都被繁重的娱乐生活压弯了腰,哪儿有劲儿离婚呀。”我说。

“这俩人儿还挺好的。”建成喝了口啤酒,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

02

已经半夜了,刚才闹得太凶,现在大家都没了­精­神,边吃边打瞌睡,连火锅里的东西都懒得捞,忽然,大家的电话此起彼伏地响起,是另一帮人到了tv,正唱着醉歌,招呼着大家过去,大家在电话里一通答应,一出门就作鸟兽散了。

袁晓晨坐进我的汽车,也不知该 地狱的背面是天堂帖吧说什么,我问她:“你脾气这么大,是不是工作太紧张了?”

袁晓晨一听就火了:“你丫才工作太紧张!还不是让你丫给气的,我好好的能这样吗?”

“别对我嚷嚷,我耳朵受不了。”我笑着说。

“我就嚷嚷,就嚷嚷,怎么啦?”她蛮横地说。

“怎么啦?脸板得跟个傻Ъ似的,刚才撞玻璃门上了吧?”我仍笑着说。

袁晓晨忽然笑了,一边打我一边说:“你丫才傻Ъ呢!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丫就是我的傀儡,我想什么时候­操­你就什么时候­操­你,走,回去洗­干­净床上等着去!”

03

几天后,我得知,袁晓晨工作上有点失意,她本以为能当上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不料却让一个内部指定的人占据了,那个人一上来,没什么本事,却喜欢不懂装懂,支使别人,出了错就往别人身上赖,在他手下­干­活,叫袁晓晨十分生气。

“得了吧,­干­事业哪儿有一帆风顺的,以后等你当上总经理,别用这样的人就得了。”我这么安慰她。

“­干­什么事业呀!我一打工妹有什么事业啊,替人家数钱那叫事业呀?我以后还不爱­干­了。”

说到做到,从那以后,袁晓晨工作的积极­性­大减,加班费不挣了,意大利语也不学了,连租在公司边上的房子也退了,大包小包的搬回我家,拿迟到早退也不当回事儿,据她说,她就这么着一心一意地等着公司开除她。我想起她以前表情凄苦,一副忙得想把自己掰八瓣使而不得的样子就想笑。04

白领的压抑是深不可测的,这一点,从袁晓晨身上表露无疑,以前她积极进取时,­精­神状态如一张拉满的弓,一副随时听候召唤的样子,现在,袁晓晨整个儿换了个人,电话一响,她脸上就露出不耐烦,接的时候不是装睡就是装着看望生病的父母,总之是谎话流星锤,胡说八道都不带打草稿的,别人让她查一个电话,她会故意拿起本时尚杂志翻上一会儿,然后说没找到,别人叫她订一桌饭,她一准儿订到又贵又不好吃的地方,上面来个人叫她陪一陪,她能带人转上两个小时就把人家送回饭店,谈判的时候,从包里拿出来的不是公司的合同,而是我的剧本大纲,连衣服都懒得换了,一身套装穿一个星期她还说挺­干­净的,下星期还能穿,以前不太爱说人坏话,现在是回了家,先点着名儿把公司所有人的一天的丑态说一遍才踏实,多扣她一分钱她便东找西找,直到要回来才罢休,我们在外面一个小饭馆吃一顿三十块钱的饭,她能叫人家开出八百的发票伺机报销,一副吃公司喝公司用公司还不给公司­干­活的气势,我看到一旦她积极­性­受挫,反弹起来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小油子,尽忙一些光说不练的事儿,当着人面儿小嘴儿甜得惊人,放下电话就骂人家傻Ъ。她自己还挺得意:“你说他们贱不贱?我这么混,谁也不得罪,钱还比以前挣得多,他们还说我好呢,哎,你说这好好的一跨国外企,怎么一扎进中国人,就什么也­干­不成呢?”

05

随着袁晓晨工作热情大减,在另一方面,即对我的热情却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生活细节方面尽是些绝事儿,她出差去广州,甚至背了一大包我的换洗衣服拿到饭店去­干­洗,然后再不辞劳苦地用衣架撑着运回来,公司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纷纷往家拿,像小碎纸机、相机什么的就不说了,就连公司开展示会用的展示产品也往回家拿,无源电钻、专用的对讲机、传感器之类闻所未闻的东西也不放过,堆得哪儿哪儿都是,公司用来公关的礼品全攻到我和我的朋友家里了,高级电动剃须刀、洋酒不说,她甚至认真考虑过,把公司的一个小冰箱弄坏,报损后搬回家中再修好,地方都选好了,就放在我卧室的床头柜边上,要不是我拦着她,她就会冒着被电死的危险去实施。

“哎,袁晓晨,光荣啊!”有一天,我摆弄着一个她从公司拿回来的电动订书机,“你现在已成为公司最著名的小偷了。”

“比我拿得多的人有的是,公司十几辆高档车没一个是司机开,不是老总二总就是他们的小蜜开,我算什么呀,也就是本公司最胆小最和善的一只小田鼠。”

最厉害的还在后面,自从她对工作产生了一种不公平的感受,接踵而至的是这一感受的深化,即,她现在完全把工作看成了一种寄人篱下的受气活儿了。当然,受了气总要发泄,于是她选准了一个发泄途径,那就是­性­。

下班后,她经常是澡也不洗,就拉把椅子坐我旁边,声音还没出,脸上已出现苦口婆心的样子,我知道,她上班时攒的那点儿­精­神头准备用我身上了,一个字儿,那叫劝。

“哎,到点儿了,去做准备活动,叫我看着顺眼点儿。”

“准备什么?”

“**!”她脆生生地说。

“没体力!回头爬一回珠穆朗玛峰,吸点天地之灵再说吧。”

“所以啊——”

“什么所以啊——”

“我是说,没体力才要练呀,是不是?这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傅知道,三天不练,全地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练什么练?有什么可练的?”

“哎,哎,这位作家同学,这点道理都没搞清楚就趴那儿写啊?啊?人家练武的想练好就得讲究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咱**的也不是银样蜡枪头儿,比划比划点到为止就完了,也得有个讲儿。”她又摇头晃脑、脆生生地说。

“讲什么?说学逗唱?那是京剧!翻成英文叫咱老北京的歌剧!”

“你听着啊,用不着英文,中文就行,四个字儿,勤学苦练!连这都要翻成英文那叫傻Ъ,听懂了吗?我告儿你——勤,勤俭节约的勤,勤快的勤,勤奋的勤!学,学海无涯的学,学而不厌的学!苦,不怕苦的苦,以苦为乐的苦!练,天天练的练,能练就练的练!练死你我不偿命的练——怎么样,今儿我就把这小常识撂你脚边了,怎么着?白痴,还用我多说吗?”她说得更脆了!我真想在边上替她敲一敲小锣,用以配合她的节奏。

07

那一年夏天也是**气氛十足,走在街上,夏日炎炎,姑娘们飘飞的裙摆,晃动的大腿搞得人心慌意乱,­祼­露的部分尽管很多,但仍令人想到未露出的部分,总之,­性­袭击无处不在,叫人脑子里尽是些没出息的想入非非,更不用提广告牌子上的完美­肉­体了,往往在街上没走多久就气得我差点当街暴跳如雷,那简直是对我­性­欲的挑战!我尽量不东张西望,免得脑子里犯罪的想法层出不穷,出于自卫,我几乎决定,今年夏天不买那些拿美女当广告的商品,以此报复他们想出在夏天拿美女气我的缺德招数,好叫美女和商人一起破产。不过话说回来,气氛归气氛,能力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就我的经验,再无边际的­性­幻想,再庞大的­性­计划,也顶不上现实的力量,真刀实枪地火拼叫人很快便会满足,人就是那么一种活在想象里的动物,往往实战上那么半个小时,所有的欲望便倾刻间化为乌有了,到那时候,才知道当初的什么“三天三夜不下床”纯属谣传,特别是,当你的­性­伴侣只有固定一个人,我是说,一不新鲜二不够丰富的时候,那是无法叫你力挽狂澜的,那些网站或杂志上介绍的什么买新款睡衣、涂香水、什么换姿式、什么前戏后戏,全是胡扯,那么老熟的人儿,那么老熟的地儿,谁有那么大耐心翻来覆去地胡折腾呀!以我的观点,相互尊重、简洁明快就得了,又不是升国旗,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搞一搞正儿八经的表演仪式,一板一眼弄得跟真的似的。

08

但袁晓晨想法跟我不一样,事实上,是我们俩状态不一样,我春青期已过,成天在家,守着电脑,翻着闲书,周围也没什么激刺我欲望的东西,外加上有求必应的袁晓晨,当然无所谓,可她就不一样了,我弄不清­性­在她的生活里占的什么位置,也不知在她心里,­性­代表着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她自从从公司的繁忙中脱身出来,能力惊人,基本上可用永远不够来形容,加之在我面前不加掩饰,有时候,我想到她一把小小的年纪,被­性­欲折磨得慌慌张张、愁容满面的样子就想笑。

09

“我现在对什么都失望,都觉得只是那么回事儿,却总是想你,天天慌慌张张的,就像有人在我后背放了一把火似的。”有一天夜里,她抱着我说出这样令人感动的话,直让我觉得,在这句话后面,她的整个令她不满的生活都是沉在­阴­影里,而她,被**趋使着,在黑暗中无助地挣扎,她的前面是无尽的物质,无尽的情感上的空白,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地被她自己的幻想伤害着。

“你想要什么?”我问她。

“我什么都想要,”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要。”

那一段儿,她十分爱看三极片,有时还逼着我去买,她时常看三极片看得废寝忘食,有时看得来劲,还会受到不良影响,标志是,一般来讲,她会忽然故意把那种浪声浪语的声音调大,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就衣冠不整地站在我面前,经常还把双手放在背后。

“有事吗?”我从电脑边抬起眼晴看她。

她不出声,用眼睛盯着我。

“没事儿啊,继续。”我转过身,接着看电脑。

她便撞我一下。

“有什么事?直说。”

“这不明摆着吗?还要我明说吗?”

“说一说我听听。”

“不说。”

“不说我哪儿知道你什么意思呀?”

“你不是禽兽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可我发情期还没到呢。”

“可是我到啦。”

“你怎么到啦?”

“我不行了。”

“那你就这么站着,多晾晾,要不去纱窗边上吹吹风,没准儿就——”

“什么没准儿——快快快——不想混了吧你——”

“你等我一会儿,我找根儿绳子绑起你拉街上去。”

“不上街,就不上街。”

“那你想怎么着?”

“人家上了一天班,当了一天小白领儿,回来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你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我看你是想搞**活动,这是正当的娱乐吗?”

“咱们之间不算搞**活动,我无­色­你无情的,是不是呀?”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们也该娱乐娱乐了。”

我看看表,才晚上八点:“看报纸,看电视,上街,上电影院,或者路边支一棋摊儿,下下跳棋,你选一样娱乐吧——我亲自提供。”

她翻着白眼儿:“你瞧着办吧,反正电视我是看完了,由于内容特不健康,所以,我受了坏影响。”

“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也想影响影响你!”

“你看的什么电视,那是国家放的节目吗?”

“我自己放的。”

“你瞎放些什么怪节目?”

“一起就知道了。”说完,她伸手拉我。

“我可不看,我只看国家电视台给我和全体公民提供的节目,像你这种私人小电视台——”

她不耐烦地打断我:“你真的不陪我娱乐啦,后果你可得想清楚?”

“后果是什么?”

“后果是,我早晚要引入竞争机制——你不陪,有人陪!”

“谁?”

“你——点你名呢,听没听见?”她动作粗暴起来,恶狠狠地用手指捅着我的脑门儿。

“听见了。”

“我可告诉你啊,坚持了这么半天,我可要着凉了,更可怕的是,马上就要生病了,你可得小心点。”

“我小心着呢,为了配合你,我这不正­色­迷迷地看着你呢吗?”

“光看不行。”

“好吧。”我站起来。

她一溜烟儿跑到床边,滚上床,两脚把被子蹬到床下,迅速摆出一个她认为很正确的姿式,然后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别关灯,别关灯,我就讨厌你关灯,明明是拉着窗帘呢,还故意偷偷摸摸的,装什么装?”

我把手从开关上拿开。

“我也不喜欢你磨磨蹭蹭,就跟我多难看似的。”她扭动一下身躯,然后复原。

我坐在床边脱掉上衣。

“对不起拿杯水来,我怎么渴起来了。”我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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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30

我习惯夜间工作,与袁晓晨时间相反,她总是希望纠正我,叫我与她一起睡,据她说,这样才像在一起的样子,可惜我白天什么也­干­不了,天又热,只愿意在家里吹着空调呆着,而袁晓晨的理想是,她下了班进门,我们一起先­干­一次,然后趁着天刚黑,手拉手出去吹吹小风,到路边的夜市坐一坐,她喝点啤酒,吃几只小龙虾,跟我聊聊天,然后回来看看电视,然后一起睡,为了睡得香,睡前最好再­干­一次,第二天一早起来,一起出去吃早点,我送她上出租车,她当着出租司机的面儿,伸着脖子到车窗外跟我吻别,然后我站在路边,目送她远去,更理想的是,我那条右臂最好举起来,在空中向着远去的出租车挥动几下,被她回头看见。补充条款是,如果晚上没­干­,早晨起来补上,这样她就可以心情平静地去上班,在公司不急不躁,和蔼可亲地、笑眯眯地度过一个白天。

倒是挺会安排的。

“我也没什么追求,就这样挺好的,以后你要是出了大名,我辞职回家,给你生一孩子,自己看着,你给我趴电脑边上挣钱去,老了咱靠孩子,要是你不行呢,这孩子就别生了,生了也没条件养好,看着孩子变成像你一样的混蛋我会心疼的,这么着吧,咱看着苗头不对,就分头加紧工作,老了找一保姆管咱们。”这是她对未来的打算。

实际情况是,我们的未来远不可及,而现在呢,则是得过且过。她曾跟着别人去看过房子,但遭到我的讽刺:“分期付款不­干­!交银行那么多利息,看着就生气,凭什么呀——还有啊,现在的房子造这么结实,要是赶不上地震,能住一千年,想想看,咱能活多久?一大房子给谁买呢?后面九百多年不是白白地亏了?这里外里一算,咱这劳动全叫别人给占有了,还不如吃了呢。”

袁晓晨一听也急了:“就是,不买!我要是跟你散了,这房子归谁?还不如攒着钱灵活机动地使用,下一个男朋友没准儿就有大房子,到时候住他那儿就得了。”

我点头称是。

她回过味儿来了:“你一点也没有跟我长期好的打算!说说看,你成天耗着我吸我的青春,把我青春吸没了我怎么办?”

一想到我们没谱儿的将来,袁晓晨就会担心,但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那担心也就像被风吹走的云一样消失了,事实上,我们胡混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用一般人话讲,叫做“慢慢地,我们之间有感情了”。

那感情,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依赖似的习惯,又像是一种共同培养出的趣味,总之,我们对于事物的看法基本一致,虽然提出的理由各不相同,但总比那种怎么说也说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强。总之,换人的想法一直没有产生。

事实上,我们耗上了。

我们共同生活的主题是懒惰,我们什么也不­干­,只是天天在一起呆着。每一天空洞得如同没有一样,我们的眼神也变得空洞,有时,我放出音乐,她愣神儿,半天了还说没听见,而我竟觉得那音乐声是与我毫无关系的。

不久,因为夜里吹空调,我不失时机地病倒了,没过两天,她也知趣地病了,她请了假,我们仍比着懒,她不做饭,我也不做,我们什么都不­干­,专心养病。

病养好了,我们便像老年人一样表演无聊,相互说话时,对方都是爱搭不理的,有一阵儿,无论她对我说什么,我都回答她:“没听见。”

换成她,便改成:“再说一遍。”

当然,兴致勃勃的时候也很多,而且带有刺激­性­的暴力­色­彩,为的是强调自我的重要­性­,动手成了我们生活里的常事儿,一天,我见她进了洗手间,便在门口埋伏下来,她一出门,我便大叫一声,她吓了一跳,接着,缓过来之后,便打了我胳膊一下,还挺疼,她总是这样,也许是为了向我亲热或不满,总之,总有一些原因叫她打我或拧我一下,占点小便宜,有时候还相当地疼,我要是不理她,她就对我知足地笑一笑,事情就过去了,但我那天不知为什么还击了一下,打在她的腿上,她一下子来了兴致,脸上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对准我腿上就是一脚,她刚踢完,手还没有收回去,我的一下已后发先至,打在她的胳膊上,打得又快又疼,她惊呆了,脸上刹那间流露出愤怒的神情,猛然给我脸一巴掌,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于是更快地回击,这一下弹在她的脑门上,眼看着就起了一道儿红印,她对准我脸上就是一拳,我用胳膊用力一挡,正撞在她的胳膊上,她疼得眼里冒出了泪花儿,但仍不依不饶地用力踢我的小腿,并跳起来踩我的脚,嘴里大声叫嚷着:“疼死了疼死了!一点也不让着人家!一点也不心疼人!啊,我疼死了——”叫着叫着,放声大哭,眼泪流成一条河,并且还气得不停地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臂,她便趴在我怀里,搂着我,像是一方面害怕我再打她,另一方面向我寻求保护似的。

我抱住她,她发现安全了,就不停地向我撒娇:“你打不打我了?”

“谁打你了,跟你闹着玩呢。”

“说,打不打了?”

“不打了。”

“你都快把我打死了。”

“真的?”

“死了好几次了。那么使劲!”

“好了,我不打了。”

“你瞧,这里,这里,和这里,都红了,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你可真狠心。”她开始仔细地寻找伤痕,还打开化妆盒的镜子照,“呀,你看脑门上这一块,都鼓起来了,你打啊,你再打啊!”她说着生起气来,气咻咻地连续打了我胳膊几下,“你还打不打了?”

“我不打了。”

“那你给我揉揉,揉揉就不疼了。”她轻轻伸过一条细细的小胳膊来,放在我的嘴边,“先吹一吹。”

我吹了吹,她看着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笑容变成委屈,“你还踢我,恨不能把我踢出门去,好找新的姑娘,是不是?你看着我就不顺眼,是不是?”

“不是,再说我也没踢你,你在说瞎话。”

“你踢了,你就是踢了,我看着踢的,差点没把我腿踢折了!想起来我就生气,快气疯了!”

“好吧好吧,我不踢了。”

“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做了?”

“那你以后还动不动手了?”

“我打你跟你打我不一样,你是家庭暴力!”

“那你呢?”

“我是打是疼,骂是爱,懂不懂你?那么无知!”

“为什么轮到我就成了暴力了?”

“你不知轻重,打一下等于我打三下,不!是十下!疼死我了!”她像是在回忆里又挨了一下似的哆嗦起来,“你别打我了,再打,我可要走了,不理你了。”

我抱住她,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她高兴了,搂住我亲了又亲,像一只小动物,一会儿,她连挤带爬地坐到我腿上,用胳膊勾在我的脖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我爱你,你就是打我,我也爱你。”

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一丝柔情涌上我的心头,我抱住她,说:“以后我不打你了。”

“那我就让你­操­我。”她更高兴了,“记住啊,打我的时候,不能使劲,可­操­我的时候——”

“怎么着?”

“相反!”她兴奋地上下颠着脆声说。

­性­是在生活中取得和解的万灵药,娱乐、享受、发泄**都靠­性­,打一炮就能解决一切争端,永远是这样,­性­也是一种可以鼓起生活之帆的断续的海风,叫人生不屈不挠地驶向未来。总之,我们偏偏降生在这样一种人群里,只要一吃饱了,­性­就成了一切,别的全都是扯淡。

九月份,袁晓晨的公司高层变动,进行内部调整,要放十天大假,据说有一些人要被辞掉,又据说,袁晓晨不在此列,当她得知消息后,一回来就跟我商量这十天怎么过。

“回家看看父母吧。”我建议。

“半天儿就够了。”她说。

“要不出国旅游吧?去欧洲。”我建议道,“咱也晚上跑巴黎街头多走走,浪漫浪漫,要是没感觉,就多喝几杯。”

“农民!出国旅游?公款去还可以考虑,自费坚决不去!”

“­干­嘛不去?”

“做牛做马地给外国人­干­了一年活儿,然后花半个月跑人家那儿转一圈儿,只为看看人家都用我们的劳动置了些什么,有病啊!让我白去我还生气呐,更甭提自费了,自费就是把做牛做马挣来的钱都还回去,懂不懂?我疯啦?给人家打工还退人家工钱,我有那么贱吗?要花钱也花在咱中国,最好北京!”

“我*,中国人民要是有你这智慧,妈的这国家早就有希望了。”

“那是,叫十二亿人民学我吧。”

“学你?我倒要听听学你什么?说说你的打算。”

“跟你**!”

“打断?我受不了!而且,你听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你我的强项,**好的人多着呢!”

“是啊,你挺聪明连这也知道呀,那么多人都奔着这事儿,想想为什么?”

“为什么?不就是粗野刺激吗?一下一下的抽疯似的,一脸盆凉水下去病就全好了。”

“滚!我早该趁你快­射­的时候给你一澡盆,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管传播真理叫胡说八道呀?我倒是想听听您的高见,说来听听——”

“这还用说,明摆着,想想看,既不花钱,还能享受,既让人脸热心跳,又可以不害羞,既可以被你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小白领儿还打心眼儿里高兴——”

“得得得,你辩证法学得可以啊。”

“我政治考得好着呢。”

“那还那么庸俗!就知道**!”

“小白领儿成天被人家支得转来转去的,头都晕了,回家匆匆忙忙吃上两口粗茶淡饭,就往你身上凑,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心里惦记着什么吗?你瞧你——炮都不打,”她突然眉毛一拧,声调提高了十倍,“过不过啦?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你说说看,不**,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呀!”

她看着我,我故意板着脸,一言不发,她看到我这样,觉得有戏了,于是换成细声细气的腔调接着讲:“再说呀,人家介绍s/m的书上都说了,**就是为了找一找被虐待的感觉!我们二老板天天从­精­神上虐待我、压榨我,你是我大老板,­精­神上是没什么地儿啦,就从我的­肉­体上下手吧!哼!我也不怨谁,就怨我自己的命苦,天生就是被虐待的命,来——吧!”

我笑了。

她见自己表演成功,更来劲了,于是高举双臂,两手握成小拳头,扬起眉毛,放粗声音:“来吧,压住我,**我吧!你要是听我的话,我现在就庄严宣布——小白领儿从此就要被你压得站不起来了!”说着便一溜烟儿跑床上去了。

十月,北京的天堂。

到了黄昏,甚至风也懒洋洋的,不去吹动树叶,多姿多彩的晚霞横躺在高楼大厦之间,像巨大而绚丽的超现实画,空气中一闪即逝的食物的香味,像被魔法唤起,从面颊边掠过,又随着远处传来的清晰的人声一起消失,坐在路边,吐出的烟雾可以直直地升向透明的空中,半天还能看清烟雾的形状,在一瞬间,简直可以叫人感到这个世界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生活的。

“哎,你想什么呢?”袁晓晨问我。

此刻,我们正坐在北海公园的游船里,我放开双桨,让船自己在水上漂动。

“我在想,秋天到了。”我说。

“怎么了?”

“很好的天气。”我说。

“那是因为有美女免费陪着你。”袁晓晨踢了我一脚。

“多谢。”我说。

“哎,咱俩连架也不吵,是不是呆在一起很没意思?”

“我不知道,我无所谓。”

“我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你混在一起?”袁晓晨定睛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你真是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向她所在的方向吐了口吐沫。

有时候,我会觉得生活单调得令人厌倦,习惯支配一切,吃饭和睡觉敲打出生活的基本节奏,你会见到陌生人,在各种地方,但与你毫无关系,而熟悉的人就那么几个,这些人几乎是你生活的左膀右臂,离开哪一个都会叫你想一想就觉得不安,对生活的兴趣,一般来讲,完全取决于对陌生人的兴 穿越从泰坦尼克号开始燃文趣,然而随着年龄增大,收入稳定,我对陌生人的兴趣与日俱减,我有点冷漠,对万事万物缺乏感情,我写的小说一本本出版,它们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起初,我认为很新鲜,后来,我认为很无聊,也许是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感情不再陌生了,甚至可以预测出什么情况下我会生气,什么情况下我会高兴,我在我视野里,眼前的现实世界也不过如此,若把个人内心的狂涛放入人海中,那实在是不值一提,有一天,我明确意识到,自己只是整个社会豪华大合唱的一分子,出不出声似乎都毫无关系,全世界的人们通过幻想与希望联结成的明天,只是一个在意义上模棱两可的生物过程,我只会如此这般地看待一切:那是一辆新汽车,那是一种旧罪恶,而那,是一种新游戏,如此而已,若是进一步想到那些事与我的关系,更是有一种不过尔尔的感觉,一种从来没有的踏实感进入到我的心灵当中,我有点消极懒散,有人找我去做一些他们认为会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总是在心里反问:“那又怎样?”

答案是,不会怎样,就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连去也懒得去。

20

突然之间,也不知为什么,我迷上赌博,也叫做锄大地,那是一种四人扑克,按照分数算钱,打熟练之后,几乎不用动脑筋,只是发牌与出牌,根据运气与别人的打法决定输赢,四个人相互牵制,谁的牌不好,剩下三个便一齐对他落井下石,谁的牌要是太好,剩下三个各自逃生,每一次发牌前,希望就会自己从心中升起,抓到好牌,希望更强,抓到死牌,只能在听天由命中抱一点侥幸心理,打完一局,要是成功,就会高兴,反之,就会很不痛快,但希望常在,下一局在片刻间就开始了。

我要说,这游戏完全像是人生的扑克版。

很巧的是,我、建成、大庆和老颓在同一时间迷上这种游戏,于是打得天昏地暗,我们几乎是放弃一切,只为打牌,无论身处昏暗的酒吧、饭馆,还是咖啡厅,我们随时掏出纸笔与扑克,不由分说,坐下就玩,有一次,我们在黑暗的迪厅里玩,一打就是五个小时,丝毫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动,惊得别人目瞪口呆,甚至凑不齐人也要玩,即使是把一个新手教会,也不怕麻烦,无论如何要立刻带他上路,人人都是一副“兜里揣副牌,逮谁跟谁来”的架式,不说别人,单是我,天天在梦里也是出不尽的纸牌。

由于我们越打越专注,聚会便冷场了,最后除了打牌,什么也不顾,我们用一切可能的时间打,活像四个穷极无聊的学生,那一阵玩牌玩得天昏地暗,不思茶饭,现在想想顿觉匪夷所思。

因为打牌,与袁晓晨闹了不少别扭,她永远地坐在我旁边,无聊得腰酸腿疼,跟我说话,我不理她,偶尔说一句,也是答非所问,到后来,她不再参加我们的聚会,只是在家等我,可惜的是,我一夜一夜地玩,她便发出抱怨,说坐车坐那么远回家只为与我在一起,却连我的影子也看不见,“过不过了”?

我往往用老夫老妻似的目光看她一眼,就像看一眼排列在未来的无数锅碗瓢盆,因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回答她,她要是硬逼我说,我就叹口气,说一声“无聊呗”。

然后,争吵开始,她立刻与自己联系起来,直追着问我,是不是觉得她无聊?直到我回答不是,她才气哼哼地不再理睬我。

22

冬季到来之后,我们打牌的热情丝毫未减,反而愈演愈烈,我像丢了魂儿一样,每天奔向牌桌,顶风冒雪,从无遗漏,即使正在与袁晓晨亲热着,我也能接到电话就飞身而起,扬长而去,气得袁晓晨在我身后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抱头痛哭,我则对此毫不在乎,在袁晓晨的头脑中,惟有一样东西可以与她媲美,那就是我的事业,可惜的是,至今为止,我仍未找到什么真正的事业,仅凭小聪明在社会上混口饭吃,并且丝毫也不以为出名挣钱是什么放得上桌面儿的事业,无非就是市俗社会所能提供的一种单调而可怜巴巴的自我满足,一般来讲,那就是通过单调重复的成功,给个人膨胀的私欲不停地打气,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事业,我就会想神话故事,到头儿了也就想到历史上独树一帜的罗马帝国,从皇帝到平民,从商人到士兵,一个个事业心重得叫人望尘莫及,就我所知,什么光荣啊、神圣啊、职责啊、权力啊、荣誉啊、伟大啊之类的词语多是出现在那个时期,但,不是已经早就崩溃了吗?而在现代的北京,哪儿谈得到什么事业!我认真地以为,对于一个不试图控制别人、不麻烦别人的人来讲,也许胡混就是惟一的事业。

23

我记得袁晓晨曾机智地找到一个我头脑清醒的时间,见缝Сhā针地想与我谈谈我的事业,我说:“想想你自己!我希望,要­干­什么事业从自己开始,顺手儿给我做个榜样,你成功了我也好不劳而获。”

“说谁呢说谁呢?”袁晓晨一蹦三尺高,“我可没花过你一分钱!”

说罢,袁晓晨自己却一下子泄了气,我知道,我们在本质上是一种人,自尊心强,虚荣心差,对物质生活容易满足,天生的穷命,因此无须多言,用不着再去争论什么事业了,反正这世上为这件事奔忙的人多的是,不是有一堆一堆的老总成天绞尽脑汁地想着把人云亦云的所谓好事儿往自己兜儿里装吗?我私下里总觉得那类人不是狂妄就是不自信,因此总想­干­点什么证明自己比别人重要,而我们两个在这一点上早就自抱自弃了。

24

十二月初的一个早晨,我打牌回家,把从楼下买的四个小热包子往饭桌上一扔,走进洗手间,袁晓晨正在刷牙,从镜子里看到我,我也看到自己那张浮肿发绿的脸,不等我说什么,袁晓晨用牙刷一指我,满嘴吐着白沫儿说:“别理我!”

我站在马桶边上小便,声音引得她转过脑袋探过头看我:“哟,可以呀,会自己撒尿啦,恭喜你。”

“同喜同喜,你不是也会吗?”我嘻皮笑脸地说。

“输了赢了?”

“赢十块钱,省下来给你买了四个包子,去吃吧。”

“你呢?”

“我在楼下吃过了。”

“你够会享受的,一定是还吃了豆腐脑儿!张嘴我看看。”她看了一眼,“牙缝里还带着黄花儿呢!混蛋!”

“唉!苦战一夜,就换来一顿早点,生活真残酷!要不你也下去吃一碗?”

“我哪儿来得及呀——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得赶紧走。”

“换工作啦?”

罢,她往自己脸上涂了点油,出了洗手间,站在桌子边三口两口吃了包子,又亲了我一口,用含有猪­肉­大葱的味道向我说了声“再见”,匆匆离去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具体是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上不来,我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去,眼一闭上,满天的扑克牌照例从天而降,忙得我理都理不过来。

25

从那一天起,袁晓晨便再没有跟我谈起过她的工作。

我印象里,新工作叫她出差频繁,一个月中有一半时间在外地,这正好合了我的心愿,一种无牵无挂的感觉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写的书卖得不错,版税按时结清,像固定工资一样可靠,还有一些零敲碎打的剧本活儿,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算,因此手头丝毫也不拮拘,又没有袁晓晨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于是夜生活变多,有时候还向刚认识的姑娘抱怨寒冬腊月,夜里孤枕难眠,总之,日子过得轻松而没心没肺。

我们的赌博生涯突然停止了,打牌突然间就打腻了,结束得像开始时那么快而一无痕迹,替代打牌的是酗酒,一般是一帮子人往酒吧一坐,就开始闲聊天,说着说着,就有人突然毫无理由地原地站起,桌子一拍,大叫一声:“来一瓶伏特加!”

于是,酗酒开始。

参与我们酗酒的还有一些姑娘,她们往往先从红酒喝起,不知不觉,红酒便换成烈酒,且越喝越多,酒多话就多,于是开始谈心,主题一般是两­性­关系,其中夹杂一些文学及电影,不过文学电影里讲的多半还是两­性­关系,于是话题就从两­性­关系,一直谈到两­性­关系,那段时间社会上突然流行起星座及算命,这是一个谈到两­性­关系的好角度,又迷信又胡说八道,和酒­精­配起来,可让谈话杂乱无章又滔滔不绝,加上看手相,最后变成搂搂抱抱,一个坐三个人的沙发硬能挤下五六个人,加上大家穿着表示礼貌的冬装,因此显得乱而不­淫­,其中以刚离了婚的老颓最具号召力,也不知因为姑娘们真心疼他还是假心疼他,总之,喜欢靠着他痛饮,说一些手机上短信息里都看不到的荤话,大家一起相互温暖,捱过漫漫冬季。

27

我起初时常接到袁晓晨的电话,她告诉我正在西安寒冷但热闹的街头吃羊­肉­串,或是在兰州热气腾腾的饭馆里豪放地吃牛头,或是在温暖宜人的三亚海边兜风,因为我往往身处酒吧,电话听不清楚,慢慢地也就不打了,只是回来前告诉我一声。上班族工作十分辛苦,基本上没有什么自由时间可供支配,雇员的一切被公司买断了,从生活方式一直到梦想。

我隐隐记得袁晓晨说起过要自己分期付款买一套大房子,所以换成现在这份与进出口有关的工作,那是一份公关兼推销的差事,一旦谈成,提成很高,且年终还有分红,另外,她之所以­干­起这份工作,也许只是想让自己振作振作而已,对于她的想法,我很理解——年轻嘛,隔三差五地心中总会涌起一股子要挣钱的怒火,折腾折腾就好了。

28

有时候我把自己的生活与袁晓晨一对比,不由得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实在算不上是积极,我们同样奔波,同样疲倦,我为娱乐,为现在,而她为工作,为未来,我得出结论,她相信一种由时尚文化所勾勒出的物质丰富的未来,并相信其中包含着安全与快乐,我不相信,我曾经历过生活条件得到改善的日子,一居室换两居室,自行车换汽车,然而那种满意或不满完全是建立在与别人的对比上,无聊而市侩。我觉得未来就在我读过的那些书里写着,历史、命运、顺从与受挫,狂妄与毁灭,就在一个个墓地里深埋着,一捧灰烬,占很小的地方,顶上是一块写着一个名字的墓碑,那是一种远离尘世的未来,像是对一小块土地的命名,与清风明月做伴,与在宇宙里飘荡的地球共沉浮,想到那一个黑暗、凄凉而寂静的未来,我的雄心便化为颓废。对我来讲,人生除了新发现与善恶,似乎再无其他,对于新发现,我既无特别的能力,又缺乏因拥有青春**所能享受到的新奇,对于善,我心怀感激,对于恶,我逆来顺受,还能怎样呢?

好啦,这就是我拥有的一切:食物、住房和­性­。还有什么呢?一些酒醉后才露出的笑容,一些出丑后的欢欣鼓舞,一些世故而暧昧的忧伤,一些只能如此的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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