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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稚气未褪的九皇子云澈抱着胳膊立于榻边,眼神中是掩饰不了的愤怒。

窗外明月在云中只留下朦胧的氤氲,寝殿之中灯火摇曳,慌乱地撩拨着心弦。

正是伺候主子入睡的时刻却没有一个内侍或者婢女在忙碌,只有云澈以及一直照顾他长大的婢女锦娘。锦娘是云澈的生母洛嫔最为信任的宫婢,自洛嫔入宫,锦娘便随侍身边。

“殿下,锦娘知道殿下心中气愤,恨不得将子悦的秘密告知天下,但是此事一旦戳穿,不但云恒侯一门将会因欺君之罪满门抄斩,对殿下的声誉也会有不小的影响。”锦娘低声劝谏,目光扫过床榻之上的少年。

这少年正是云澈的伴读云恒侯的庶子凌子悦,而她最大的秘密便是女扮男装被云澈甄选为伴读,常伴皇子身侧。云恒侯又是名门之后,其祖先因开国有功而封侯,能得封“云”字,可见其战功卓著,凌子悦虽为庶子,却也是贵胄出身,任谁也未想到竟然身负如此重大的秘密,颠鸾倒凤欺君罔上。

今日若不是云澈与十一皇子起了冲突,两个孩子在池边拳脚相向,凌子悦被推入水中,只怕云澈这一世都没有机会得知这个秘密。

听着那一阵落水声,原本打到如火如荼的两个孩子傻了眼。凌子悦不谙水­性­,在池水中挣扎,深秋时节整个帝宫已经泛起凉意,池水则更为森冷,她很快就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未等几个侍卫下水捞人,云澈已经一跃而下。

“子悦——”

云澈托住了凌子悦的脑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她拖上岸。

皇子下水救人,抚养云澈长大的侍女锦娘高声道:“尔等还等什么!”

几名侍卫诚惶诚恐跳入水中,将两人拉上岸来。

云澈喘着气,见凌子悦的脑袋耷在自己肩上,心中一阵紧张,“子悦!子悦你醒醒!”

凌子悦因为受惊和呛水,脸上早就没了血­色­,云澈惊慌失措抱紧她,锦娘赶紧用薄被将凌子悦包起,送回了云澈的寝殿。

云澈亲自将凌子悦放在自己的榻上,手指触上她的鼻间,见还有呼吸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只是她眉眼皱起,身体微微颤抖,想必着了凉。她浑身湿透,锦娘和几个婢女赶紧为她更衣,还未入冬,云澈的寝殿内便升起了火盆。

此时云澈在一旁心中焦急,这些侍女的动作还在磨蹭,凌子悦本就落水着凉,这样下去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忽然,锦娘身体一顿,换衫的动作僵在原处,她沉冷着语调开口道:“行了!你们都下去!这里交给我!”

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锦娘表情严肃地将被子给拉上。

云澈不解地上前,“锦娘!怎么了!”

锦娘摇了摇头,向云澈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后她的手掌伸入被褥,似乎是在确认什么,当她再度转过身来时,眉头紧蹙,看来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锦娘?”云澈上前,看着锦娘的神­色­不由自主止住了脚步。

锦娘确认寝殿的门关上之后,极为认真地看着云澈道:“现在锦娘对殿下所说的话,殿下一句都不能说出去,即便是对洛嫔娘娘!殿下必然深思熟虑之后再作出决定,切不可意气用事!”

“怎么了?”云澈更加不解了,心下紧张起来,“是关于子悦的吗?为什么将侍女都撤出去了?”

锦娘倾下身来,覆在云澈的耳边道:“方才锦娘为子悦换衫时发现……子悦是个女孩!”

“啊?”云澈顿住了,“锦娘……你方才说什么了?”

锦娘沉默不语,同样的话,她不会再说第二遍。

“锦娘……你莫不是在与我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云澈怔在那里,十岁的他,何时遇到这样的情形。

“子悦他不可能是女孩!你没看见他同我还有那些皇兄比试骑­射­的时候,有多厉害!就连太子哥哥都说他以后定是个年轻有为的将军!父皇带我们去上林苑狩猎游玩,那么多皇子的伴读里面只有子悦­射­中了狡猾的野狐!其他皇兄们都嫉妒我的子悦!子悦怎么可能是女孩!”云澈语气激动,但始终忍耐着将嗓音压低。

锦娘所说的话实在过于荒谬,但从小到大,锦娘从没有对云澈说过一句假话。

“殿下还记不记得,殿下多次邀请子悦同浴,她都说自己患有疹疾不可与人同浴?”

云澈当然记得。其他皇子都曾与自己的伴读在冬宫温汤里同浴玩耍,自己曾多次邀请过凌子悦,但是凌子悦都拒绝了。去年冬天,云澈非逼着凌子悦与自己去温汤,凌子悦仍旧拒绝惹怒了云澈,云澈非要她说出原因来,她才说自己患了疹疾。云澈本想找太医来给凌子悦瞧一瞧,她却说若让太医知道了那么洛嫔也就知道了,她定会怕云澈也染上疹疾给他换过一个伴读,到时候他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朝夕相伴了。云澈听了之后觉着有道理,于是嘱咐凌子悦一定要找大夫仔细医治。

“以疹疾为由,殿下既不曾与凌子悦同浴也不曾同榻,于是殿下也从不曾有机会知道凌子悦是个女孩……”

云澈本因为惊讶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平稳了下来。

“如果她不是云恒侯家的庶子,那她是谁?”云澈的拳头握紧,想着与凌子悦相知四年有余,从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时期她就隐藏了这般的惊天秘密,将自己当做傻瓜一般愚弄,她想必在梦中也得意地发笑吧!

“这……”锦娘的目光扫过床上的凌子悦,低声道,“这就要问她了。”

于是安静的寝殿内,云澈直着背脊坐在榻边,盯着榻上的少年,心中百转千回。

云澈的母亲洛嫔是宫中唯一容貌可与程贵妃相媲美的女子,而云澈则完全承继了母亲的五官,可谓眉起云波,眼飞灵羽。宫中其他妃嫔见到云澈,都半开玩笑地说他日后必然是个颠倒众生魅惑人心的主儿。

他不喜欢这种说法,他堂堂皇子,要颠倒众生魅惑人心做什么?

他第一次与凌子悦面对面地坐在书案前时,凌子悦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挪不开视线了。他的眉眼起伏恰到好处,鬼斧神凿令世间女子感叹上天为何如此不公,要将这张容颜放在一个男子身上。

云澈被凌子悦看得生厌,心道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只是在意别人外表的肤浅之辈。

“你若是再看,我就把你遣回云恒侯府去!”

云澈没想到的是凌子悦原本不知所措的眼中划过一丝希望,她不想留在自己这里,她越是不想,云澈心中越是不舒服。

“哦,看不出来你还真想回去啊!”那时候的云澈虽然年幼,但却极有气势,与其他皇子恃宠而骄不同,他眼中流露出的是震慑之威。

凌子悦到吸一口气来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云澈冷笑一声,“喂!我问你,你­干­什么一直看着我?”

“……”凌子悦不知如何回话,来之时九皇子的贴身婢女锦娘就提点过她不要盯着云澈看,可自己见到云澈那瞬间却忘记了。

“说话啊。”云澈的声音淡淡的,一股压力却笼上了凌子悦的心头。

“因为别人都说殿下是太阳落入清澈的河水中化成的琉璃……子悦只是想看看琉璃是什么样子……”凌子悦说的小心翼翼,害怕再度触怒了他。

云澈顿了顿,随即笑出声来,指着凌子悦道:“你这个马屁拍的挺有意思的!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将我当女孩子看!也讨厌别人议论我的脸!”

“可是殿下长大了,就会越来越与陛下相似了啊!为什么不珍惜现下与洛嫔相似的时光呢?洛嫔娘娘若是知道殿下如此不愿与她相似,她会难过的吧?”凌子悦一说完,便后悔了。云澈非得发怒不可。

“你!”云澈的拳头刚要砸在桌案上,却硬生生收住了,凌子悦也不自觉耸起肩膀来,宛如惊弓之鸟。

一直以来,他只道不喜爱过于柔美的五官,却忘记了洛嫔听到此言时的心情。他的眉眼他的鼻都承继自洛嫔,每每有人看见他们站在一起便会说“瞧啊,这一看就是洛嫔的孩子”。母亲的脸上总是漾出一抹笑容,而这一些他竟然全部都忽略了。

“好,你说我长大了会与父皇越来越相似,你倒说说,会怎么相似啊?”云澈双手撑在案上,他的背脊拉伸出优雅而富有力度的线条,那张绝世容颜来到凌子悦面前时,她不得不倒抽了一口气。

“说啊。”云澈的神­色­沉冷了下去。

凌子悦的背脊不自觉向后倒,云澈却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咕嘟”一声口水吞咽的声响如此清晰,云澈的­唇­角勾起,“你若是没说谎,怕什么?”

凌子悦深吸了一口气,她定下心来,目光缓缓掠过云澈的眉骨,“再过几年,殿下的眉尾拉长如剑锋,鼻骨将会更加挺拔,脸部的起承也会更为深刻,自然会与陛下越来越相似了。”

云澈的视线不自觉陷入凌子悦的眼中。

她的目光太认真太虔诚,云澈霎时有种深信不疑的错觉。

扯起­唇­角,云澈的手指用力弹在凌子悦的额头上,“算你小子转的快!我勉强原谅你了!”

凌子悦就这样留在了云澈的身边。但是她这样小心谨慎的模样根本不得云澈的意,云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将她留下,心中总有那么点不舒服。

结果没过两日,云澈看上了凌子悦腰间的香囊。

“你这香囊的绣花不错,拿来看看。”云澈以皇子之尊,习惯了要什么有什么,未等凌子悦开口,他便将她腰间的香囊拽走了。

“殿下!那是子悦母亲亲自为子悦缝制的,请殿下……”

“这花饰素雅,我喜欢,就是我的了。我都不介意用你用过的东西,你还想如何?”云澈扬起眉来,不容拒绝。

凌子悦的眉心蹙起,咬着的牙关令整张脸都红透了。

云澈却在心中暗自嘲笑,再生气也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殿下……殿下不顾他人意愿擅取他人之物,是为不妥。”凌子悦的声音隐忍,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我的身份高于你,要你的便要了你的,你又能如何?”云澈好笑地问,他倒好奇兔子似的凌子悦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陛下乃万人之上,云顶王朝的绵峦河川都在陛下掌中,陛下尚不能对天下予取予求,同样子悦的东西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赠与殿下,殿下便是以强权欺凌子悦,有失皇子身份!”

云澈心中一愣,凌子悦此番话一出,与平日里的心胸全然不同。但云澈脸上表情却无丝毫变化,只是扬起下巴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说完,他便起身猛地将手中之物扔出窗外。

只听见荷花池中一声响,凌子悦冲到池边,一副要跳下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云澈抱着胳膊来到她的身后,调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旱鸭子,根本不会下水!”

他的话音刚落,却不想凌子悦转身时眉飞如剑,眼中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

“云澈——”话音刚落她便猛地将云澈撞到,一手压住他的胸膛,另一拳狠狠砸下来。

云澈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般模样,宛若一只小兽,咆哮着要将他撕裂。

他呆住了,直到她的拳头砸在他的颧骨上,疼痛令他清醒过来。

他一把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她的另一拳又砸下来,还好云澈的脸侧的快,不然就被砸的连洛嫔都认不出他了。

凌子悦的双腕被云澈扣死。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云澈的目光如同刀刃,切开凌子悦的视线。但凌子悦却没有丝毫犹疑。

云澈还是第一次这样由下至上地看着一个人,凌子悦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他的目光一旦进入她的眼中,就似在无尽世界中穿梭奔涌,没有尽头。

凌子悦还在挣扎,云澈却猛地翻身,一阵天翻地覆,凌子悦便被压在了地上。

“子悦!子悦!你的香囊在这里呢!”云澈在凌子悦的面前摊开手,那只香囊坠落下来,在凌子悦的眼前轻摇。

凌子悦先是惊讶,随后又看向云澈。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她怔在那里,良久才开口问。愤怒之意消退,浮起心中的是疑惑。

云澈松开手,一个翻身坐到她的身旁,倾下身来笑道:“因为我想看见真正的你。你越是掩饰自己,我就越看不顺眼。男子汉大丈夫的血气,不在于逞一时之用,而在于明辨是非坚持原则。我终于看到你的原则了,不过后果也很惨重。”

“是凌子悦的过失!请殿下责罚!”凌子悦起身,正欲行礼云澈便托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侧。

“你没有过失。你最大的过失就是在我面前谨言甚微。你是我云澈的伴读,在以后的日子就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想你将自己的心藏起来。不论你父亲云恒侯在入宫之前是如何教你的,我云澈只要你记住,你是我的人。你原本是什么样子,在我面前就必须是那个样子。”

凌子悦笑了,“那殿下不要后悔。”

“我后悔什么?”

凌子悦站起身来,拧了拧自己的拳头,“如果殿下做的不对,说的不对,就不要怪子悦直话直说。”

“直话直说是好事啊。”

“如果殿下不听劝,子悦可是会用拳头的。”凌子悦侧过脸来,狡黠地一笑。

云澈的目光随着凌子悦的­唇­线颤动,“就你的拳头,算了吧!”

随着两人愈发亲近,云澈会将心中所有的想法告知凌子悦,一个人的梦是单薄而多变的,两个人的梦却以难以遏制的力量覆盖了一切。

云澈经常做着这样的梦,他与凌子悦让那些进犯北疆二十四郡的戎狄人落荒而逃。每每从梦中醒来,云澈就盼望第二日早早到来,而作为自己伴读的凌子悦必然在门外等候。

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愤怒。因为他被愚弄了。

这个口口声声支持他梦想的少年永远不可能陪他叱诧沙场,因为她是一个女孩。

她的眉眼细腻,不似太子云映的伴读那般剑眉英目;她的鼻梁高挺鼻头却小巧,小时候云澈总觉得她的鼻子分外可爱于是时常捏着她的鼻头耍弄;还有那比一般少年白净的肌肤……云澈越发觉得凌子悦真的是个女孩了。

2颠鸾倒凤

女孩就应该待在家中,将来父母之命嫁个好人家,为什么要颠鸾倒凤来宫中做皇子的侍读。她难道不知道一朝东窗事发满门抄斩吗?

云澈恨到牙痒痒,紧握的拳头依旧没有松开。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他伸出手指在凌子悦的脸上戳了戳,小声道:“你该不会知道自己被戳穿了所以躺着装死吧?”

终于,凌子悦的眉头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显然她还不知道自己面临怎样的状况,揉了揉眼睛撑起上身,“咦?阿璃……我怎么在这儿啊?”

本来因为凌子悦醒来而略微松开的手指在听见那个称呼的瞬间,云澈的拳头握的更紧了。

洛嫔入宫的第二年便怀有身孕,梦见太阳落入清澈的河水之中化作一块闪耀的琉璃。承延帝听了这个梦之后十分高兴,于是给他起名为“澈”,意喻心明通透,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璃。其他的皇子们总是见着他一边叫着“阿璃”一边挤眉弄眼,意思是嘲笑云澈长的就似女孩子,还被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

云澈极为不满,他只允许母亲与舅舅洛照江唤他这个­乳­名。而凌子悦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在私下称呼云澈“阿璃”却不被云澈刻意纠正的人。

云澈至今还记得子悦第一次唤他“阿璃”时的情形,他们在御花园中弹弓,不小心打中了一个去宣室殿拜见承延帝的长史。那长史发出一声惨叫,头破血流蹲在地上,身旁的内侍们纷纷寻找始作俑者。还好子悦反应快,拔腿就跑,可云澈却偏要伸出脑袋看。凌子悦一着急,怕喊他殿下会被人发觉,于是大叫一声“阿璃快跑!”

虽然结局他们仍然被内侍给抓住了,洛嫔知道之后扣罚了他二人一个月的点心。

此时此地,在这携芳殿内,凌子悦对他一直保持着这个称呼,恰恰说明她对他的心境并没有因为承延帝对云澈的注意和关爱而改变过,但却难以自抑地激发了云澈的怒意。

“子悦。”云澈的­唇­角勾起,笑容中有几分锐利的意味,“我把你身上看了个遍,找来找去都没看到哪里有疹症啊!除了手臂上去年在上林苑被树枝划伤的那道疤之外,我看你全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啊!”

云澈满意地看见凌子悦的脸­色­霎时惨白,愣在那里的样子犹如五雷轰顶。

他本以为接下来,凌子悦便会惊慌失措地请求他的原谅,哭着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假装男子进入宫廷的原因。

但是他错了,瞬间的恐惧之后,凌子悦的神­色­很快镇定了下来。

“殿下知道了。”

“嗯。”云澈刻意压低了嗓音。

凌子悦咽下了口水,无奈地扯起­唇­角,“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置你?”云澈扬起下巴,目光沉重得要令凌子悦抬不起头来。

“子悦认为……殿下不会戳穿我。”

云澈眯起眼睛,­唇­角高高扬起,“为什么?我倒要听听你的理由。”

“殿下难道不知道,现在洛嫔正在和程贵妃斗到水火不容吗?洛娘娘表面谦和恭顺,内心正拼命要将程贵妃从陛下宠妃的位置上挤下来吗?”凌子悦并没有被云澈的气势压倒,而是直视他的双眼。

云澈冷笑起来,手指捏过凌子悦的下巴,用力到几乎要将她的颌骨挤碎,“我知道你很聪明,一直很聪明。只是你的聪明总是没有用对地方。我母亲对程贵妃可从来没有觊觎之心,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足够你死上百次有余!”

“那如果凌子悦刚才所说不过妄言,殿下不如将凌子悦拉到陛下面前,告知陛下凌子悦并非男子,云恒侯一门将女子送入宫门常伴皇子左右简直居心叵测其罪当诛!”凌子悦低下头来一副恭顺请求云澈降罪的模样。

云澈虽然年幼,但宫廷中尔虞我诈权利倾轧他岂会不知?

居于权力顶端的是他的父皇,而他父皇最敬重同时在整个云顶王朝之中最有威望的却是一手抚养承延帝长大并将他推上帝位的镇国公主云涟。云涟乃是承延帝的姑母,年轻时极有手腕,一手帮助自己的同母胞兄登上皇位,后又抚养年少丧母的太子,也就是今日的承延帝。承延帝几次欲封她为太后,她都谢绝了,虽然久居卷云殿,却位同太后。镇国公主有一儿一女,长女被册封为宁阳郡主,门客过千,不少朝臣出自宁阳郡主府,也因此宁阳郡主极有权势。洛嫔入宫不到半年就看出宁阳郡主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镇国公主,于是对她多番示好,在她面前谦恭有礼,自称为妹妹。尽管宁阳郡主什么都不缺,可只要是洛嫔得到的赏赐一定会送去宁阳郡主府。日子久了,眼高于顶的宁阳郡主自然也对洛嫔亲近起来。洛嫔有孕时,不过宫中的良人。只是宁阳郡主一句“良人有孕,理当封赏”,还未确定洛嫔能诞下皇子就破格被晋封为嫔,她在承延帝心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如今的洛嫔终于在宫中稳固了地位,若此时被程贵妃得知自己的侍读竟然是个女孩儿而且还假装了足足四年不被察觉,她一定会以此为由到承延帝面前问罪母亲,这对云恒侯府是灭门之祸,对自己和母亲来说也是落人话柄。权衡之下,揭穿凌子悦对于云澈而言都是损己利人。

“你赢了。我不会揭穿你。”云澈松开了手,他看见凌子悦眼底那一抹泪光时,心中泛起一阵心疼,但她始终骗了他,“也对,从小到大,从骑­射­到读书,你都赢我。这次也不例外。”

凌子悦别过头去不说话。

此时,锦娘走了过来,俯下身来在云澈身边道:“云恒侯府听闻子悦堕水,派了人来接她回府了。”

云澈发出一声轻哼,“那就送她回去吧。”

锦娘拿过早就帮凌子悦烤­干­的衣衫,为她穿上。凌子悦低着头,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锦娘也知道自己是女子了。

当她推门离开时,坐于榻上的云澈忽然高声道:“不要以为你以后的日子会好过。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骗我的人,特别是你!”

凌子悦怔在那里,强装多时的眼泪啪啪掉落下来。

一旁的锦娘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个孩子,不知如何隐忍这个秘密到如今。也许早早被戳穿了也好,总比日后闹到一发不可收拾要好得多。

送走了凌子悦,锦娘回到云澈的寝宫,如她所料,云澈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沉郁。这位皇子在外人面前甚至于在他的父皇面前总是一副勤思敏学的模样,比那些骄纵跋扈的皇子们略微聪颖一些懂事一些,但是锦娘知道,他心中远远不止一个十岁孩子的智慧与胸襟。

“殿下还未就寝吗?明日还要晨读。”锦娘神­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锦娘……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是觉得做我的侍读日后我去了封邑,她也能成为我的幕臣,享受荣华富贵吗?”云澈用力地质问。

锦娘缓缓替云澈解开衣衫,轻声道:“殿下想问的不是她为什么这么做,而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您。明明她可以早早地对您说了,无论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殿下都会帮她。可是有那么多次她可以告知殿下,却还是欺骗了您。这才是让殿下介怀的原因。”

云澈忽然不说话了,窝进被褥中转过身去不理锦娘。

“方才那些宫女……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子悦的秘密。”锦娘看云澈那被人说中心事的模样,­唇­上噙起一抹笑意,“说不定她们已经偷偷跑去告知洛嫔娘娘了。”

“什么?”云澈猛地转过身来,“子悦的衣裳不是锦娘换的吗?”

“但那么多宫女在那里,锦娘也是正准备给子悦换亵裤的时候才发觉的。若她们中有谁眼睛太过明利,再加上锦娘当时的反应,只怕已经猜到了一二。”

“那怎么办?那些宫女呢!”方才还在因为凌子悦生闷气的云澈,此时又担心了起来,小孩子的心­性­暴露无遗。

锦娘笑了,“我早就处理了她们。剩下的,就看殿下的考量了。”

云澈没有去深究锦娘口中所谓“处理”是什么意思,因为锦娘跟随洛嫔多年,深谙宫中的生存之道,她做的事情云澈根本不用担心。

只是今晚,他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

一闭上眼睛,他不自觉就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凌子悦的情形。那日承延帝与几位皇子甄选侍读,在他们面前站了十几个世家子弟,他们都出身不凡,被­精­心打扮过,每一个发髻都梳的一丝不苟,身着锦服。成为皇子的侍读,日后这些皇子封王去了封地,他们的侍读自然也能飞黄腾达。这些孩子的身后被寄予了家族期望。几位皇兄都选好了自己的侍读,只剩下云澈。

承延帝招了招手,云澈便来到了父皇的膝盖边,承延帝垂下脸来,笑着问,“阿璃,你看看这些年纪与你相当的孩子,心中可有了人选?”

当时的云澈对权贵人家的孩子全无好感。因为就在前几日,他刚目睹了某位上大夫带着儿子入宫向镇国公主请安,途中遇见一位掌茶婢女,她失手将茶水打翻,溅湿了那孩子的衣角。那是撤出的茶水,早就凉了,那孩子竟然掌掴连连道歉的婢女。云澈看在眼里,虽然被锦娘拉住了没有出言制止,但却将这一切记在了心底。

尽管万般不愿,但是此刻,他必须要给承延帝一个答案。

目光环顾一周,落在那个低着头衣着看起来也要朴素许多的男孩身上。

承延帝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指了指那个男孩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内侍见那孩子没有反应,赶紧上前推了推他的后心,“陛下问你话呢!”

那孩子这才抬起头来,紧张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落落大方道:“禀陛下,在下凌子悦,出自云恒候府。”

此时,便有内侍俯身在承延帝耳边道:“陛下,他是云恒候的庶子,年纪与九皇子倒是相当。”

那是云澈第一眼看见凌子悦的双眼,那里面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闪烁,同每一个云澈在宫中甚至于他所见过的官宦子弟的双眸都不一样。

“父皇,我就要他了。”

在洛嫔的教导下,年幼的云澈早就学会了隐藏自己心中的喜怒,明明喜欢极了凌子悦的双眼,他还是竭力装出平静的表情等待承延帝的同意。

“好,以后这孩子就是你的侍读了!”

那一刻云澈心中喜悦,他看见凌子悦那惊讶着睁大的双眼和目光中的害怕和恐惧。

他以为这样的情绪来自于他是皇子而凌子悦只是庶子,现在想来她本就是不愿意被选上的,也许她真的无心去欺骗自己。

3受罚

难以入眠的何止云澈,自然还有凌子悦。

她刚刚回到府中,便见到父亲与母亲正在堂中等候。

“怎么样!殿下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凌子悦早就下定决心撒谎了,随即编造了自己被救起后发生的事情,毕竟云澈已经说了不会将此事禀报承延帝,现将此事说出来令父母担心没有意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父亲侧过头来,严厉地看向母亲,“你做的好事!这样的事情要是再发生一回,她能次次都瞒住吗?总有一天我们云恒候……”

母亲低着头泪眼摩挲,这些年来岂止父亲担惊受怕,母亲也是备受煎熬。

“父亲……小心隔墙有耳……”凌子悦出声提醒,父亲这才闭上了嘴巴,拂袖而去。

“是母亲的错……这一切都是母亲的错……”母亲上前,手掌拖住凌子悦的侧脸,“母亲让整个云恒候府陷于危险之中……还让子悦你……”

“母亲!”凌子悦一把搂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安慰着,小声覆在她耳边道,“等过一段时间,我就想办法抽身。”

本来云恒侯府就在计划让凌子悦身染急病早日退出宫廷,未想到还不及实行那个计划,凌子悦的身份就被云澈发现了。

那晚,凌子悦睁着大大的眼睛躺在床上,这四年来云澈待她极好,他们相较其他皇子与侍读之间要亲密许多。她知道以云澈的个­性­就算不会向外人道出自己的秘密,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欺骗。以后,她若还待在云澈身边,只怕会噤若寒蝉。

一个翻身,她蓦然想起六岁那年他们在御花园中玩耍,正好看见了一副秋千,春日和风,在秋千上荡漾必然心神愉悦。凌子悦很想坐上去玩一玩,云澈就似看透了她的想法,“子悦你坐上去,我来推你!”

只是未等到凌子悦上去,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就跑了过来。

“阿璃!阿璃!我也要玩,你来推我!”

云羽年身着一身明丽的长裙,在这满园□中显得格外活跃。她眉眼间娇羞的笑意任谁看来都是极为美丽的。

她的笑容向着云澈,可眼睛却总不自觉地瞥向凌子悦的方向。

大概是嫌弃与云澈形影不离的凌子悦碍事吧。

前一日正是云羽年的生辰。宁阳郡主问云澈要送什么礼物给羽年,洛嫔望向云澈的眼神中有不安又有期许。对宫中权术不甚了解的凌子悦竟然很轻易就看懂了洛嫔的愿望。

“当然是采集天下最美的鸟儿的羽毛制成羽衣披在她的身上啊!”云澈没心没肺地笑着,一脸真诚。只是凌子悦太了解云澈了。他向来对被人趋之若鹜的珍珠不削一顾。

近乎山盟海誓的言辞,一向骄纵的云羽年却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

“羽年,你的生辰想要什么?”洛嫔笑着问。

年幼的云羽年出人意料地沉静。

她颔首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样的心愿令凌子悦惊讶,她以为云羽年所想要得到的,应该是这世上最奢华的。

此言一出,洛嫔的笑意涌上眉梢。

宁阳郡主的­唇­上掠起一抹笑意,在那笑容中,凌子悦隐隐看到云澈变幻莫测却又扶摇直上的未来。

但凌子悦却隐隐觉得,云羽年所指的“一心人”,并不是云澈。

此刻,云羽年已然坐上了秋千。

云澈却站立在一旁不为所动,那动人的五官隐没在一片冷郁之中。

云羽年不以为意,她只是转过头来对着凌子悦扬起下巴,“你来推我。”

凌子悦正要上前,云澈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我没叫你去推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被云羽年听的一清二楚。

云羽年的嘴­唇­抿了起来,侧过脸去,眼睛里有几分红红的。

凌子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是女孩子啊。”

意思是只要是女孩子,他们就得让着。

云澈闷不做声,看着凌子悦极为认真地将云羽年推向空中。

“高点儿!再高点儿!”云羽年­唇­上的笑容就似正午的日光灿烂夺目。

那一刻,凌子悦疑惑了。云羽年的笑容到底是为了云澈还是为了其他人,又或者根本不为任何人。

玩了整整一个下午,云羽年这才与他们话别,云澈看向一旁,倒是云羽年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约好了下一次玩耍的时间。

待到云羽年一行人走远了,云澈这才回过头来。

“子悦!”云澈扣住凌子悦的手腕,“走,锦娘说给我们准备了好吃的!”

“嗯。”凌子悦笑了笑,被云澈拉走了。

只是她的心中,那个秋千一直在春花秋日下空荡荡地摇晃着。

她没想到,几天后晚上回到府中,庭院里竟然多了个秋千。母亲告诉她,那是九皇子找人给她做的,做秋千的内侍传话,“九皇子说了,这样这秋千就不怕被别人抢去了”。

那遣词用调和云澈说话一模一样,凌子悦不由得笑出声来。

也许就是他对她的在意,才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说出真相。

翌日,­乳­娘早早为凌子悦梳洗更衣,她在往常那个时间进入帝宫来到云澈的寝殿门外。

但是婢女们却没有向从前那样让她进去,而是传话说:“九皇子让侍读在门外等候。”

凌子悦心里微凉,点头道:“喏。”

其实云澈早早就起床了,他坐在床边,迟迟就是不肯离开寝殿。

“殿下,该迟到惹老师生气了。”

“反正今日也是那容少均来教授什么以文御武,没什么意思。”云澈别过脸去不再看窗户上映出来的凌子悦的身影。

“以文御武”是云顶王朝的治国之策,它源自开国功臣赵云谦。赵云谦乃一介文臣,通晓古今兵法,行军布阵独树一帜且捉摸不透,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以文臣之资成为率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打下了云顶王朝的半壁江山,后来急流勇退,被元光帝尊为圣人,并以他名字中的“云”字定为国号。为了歌颂他的功绩,不少文人提出了“以文御武”的主张。意思就是统帅军队的不一定要是刀光剑影中拼杀的武将,相反像是赵云谦这样的文臣更懂得以最少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但这在云澈看来,不过是元光帝的御人之术罢了。文臣只能在朝堂上耍耍嘴皮子,真正的武将可是能翻天覆地的。而且关于赵云谦,也有传言说他并非隐退,而是被元光帝谋害了。

锦娘见云澈正在发呆,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得劝说:“已经深秋了,子悦这样一直在门外等着,昨日又落水惊了神,会生病的。”

“那又怎样?”

“但是诸位皇子的老师容少均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殿下若是迟到了,只怕要挨手板吧?”锦娘好言相劝。

云澈扯起一抹笑容,“那样不是正好?”

磨蹭了半刻钟之后,云澈终于起身前往学舍。

出门时,他刻意没有看凌子悦一眼,而凌子悦也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谁都看出来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和,没了以往的热络。

来到学舍,其他皇子们早就到了。

老师容少均如同云澈所料地训斥了他,并且要施以尺戒。

云澈是皇子,身份尊贵,就算老师要施尺戒,挨打的对象也是侍读。

当容少均亮出戒尺时,云澈得意地朝凌子悦扬了扬眉梢。

凌子悦抿起­唇­,沉默着撩起袖口伸出手心,容少均不讲情面地左右三下戒尺,打的啪啪作响。很快,凌子悦的手掌就红了。

云澈轻哼一声,撑着脑袋别过脸去。他根本无心听容少均在说些什么,只觉着脑袋里嗡嗡直响,甚为焦躁。

而容少均也看出了云澈的心不在焉,刻意点了他的名字,云澈根本没听见他问了什么问题,面子上又过不去,就算自己不喜欢以文御武这个国策,但对于老师容少均他还是必须要尊重的,只能道歉,承认自己没有听清问题。

“下臣还没有问殿下问题。”

容少均此话一落,其他皇子们都笑了起来,云澈顿时颜面全无。

“殿下上课走神,理应受罚。”容少均持戒尺来到凌子悦的面前,意思是凌子悦必须替云澈受罚。

云澈伸了伸脖子,不禁又想起凌子悦对自己撒了四年的谎,顿时一股怒意升起。

容少均显然对云澈不但迟到而且走神的行为颇有微词,戒尺落在凌子悦手掌上时比方才更加响亮,几个皇子侍读看见那架势都不自觉耸起了肩膀。

凌子悦的脸很快就涨红了,明明疼的不得了,她的背脊却始终挺直,单薄的身板每当戒尺落下时就要跟着摇晃,云澈本以为左右手一边三下容少均就会停下,不想竟然一边打了九下。

云澈蓦地站起身来制止容少均,“老师!学生知错了!请老师不要再打凌子悦了!”

容少均的戒尺却没有停下,厉声道:“殿下可知道为何诸位皇子犯错受罚的却是诸位的侍读吗?”

台下一片安静。

云澈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他毫无犹疑地看着容少均,正声道:“老师是想学生明白,作为皇室子弟,学生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过错,都会对他人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学生必须要对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九皇子能明白这点,下臣甚慰。”容少均说完,戒尺再度落在凌子悦的手心,每一下都不留情面,每一下也都打在云澈的心上。

云澈用力地忍耐着,他第一次体会到痛苦加注在别人身上会比由自己来承担更痛。

待到凌子悦坐下时,她的肩膀微颤,已经无法握住竹简了。

这堂课前所未有的安静,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课。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云澈走在回去寝殿的路上,身后是一众宫女内侍,凌子悦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若是往常,他早就拉住凌子悦的手腕商量着午憩之后去做什么了,骑马、弹弓还是投壶……但是现在,凌子悦的手势必肿的厉害。而云澈也抹不下面子回头拽她。

云澈显然心不在焉,甚至连前面有人走来都没注意到,不期然与对方撞了个满怀。

“阿璃,你在想什么呢?走路都不看。”

温润的嗓音响起,就似穿过枝头密叶的暖风。

来者身着华服,神态儒雅,眉眼间那几分缱绻像极了承延帝宠妃程贵妃的绝美容颜。

“太子哥哥!”云澈急忙行礼。

云映是程贵妃之子,承延帝长子。但是他并没有继承承延帝的雷厉风行也没有他母亲的骄横。云映就是云映,也许没有魄力,但却纯净到仿佛不属于波云诡谲的帝宫。

他淡然一笑时,就连日光都跟着颤动。

凌子悦傻傻地仰着头,沉浸在云映的那一抹浅笑中。

4捉迷藏

云映与云澈寒暄了两句,询问他的功课,云澈对这位兄长还是相当敬重的。无论云映问他什么,他都很认真地回答。

聊了一小会儿,云映笑着看向凌子悦,“今天的子悦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

凌子悦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云映向凌子悦走近一步,凌子悦便下意识退后一步,将双手放到身后,低头不语。

“子悦?”云映的眉头轻轻蹙起,“你怎么了?是不是上次我开玩笑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是。”凌子悦望向云澈,她不想太子看见她红肿的手心。

云澈却没有领会到她视线中的意思,反而问起云映,“太子哥哥对子悦开了什么玩笑?”

“哦,”云映揉了揉凌子悦的头顶,轻笑道,“前几日在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之后正好遇上了子悦,听见几位姐姐说子悦越长越好看了,我便也随她们问子悦家里有没有姐妹,若是有我便去和母亲说说,上云恒候府将子悦的姐妹娶来。”

听了这话,云澈心中顿然涌起一丝不悦。

说什么子悦有没有姐妹,倘若云映知道凌子悦是个女孩,是不是真要娶去做他的良娣?

再看见凌子悦望着云映的表情,云澈顿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凌子悦那样的目光,像是要揉碎在云映的双眼之中。

“咦?子悦!我说你藏什么!怎么手心都肿了?”云映终于发现了凌子悦一直后退的原因,执起她的双手,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凌子悦想要将手收回去,云映却对一旁的侍女道:“兰心,还不去取些药膏来!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云澈的眼神扫过凌子悦,示意她不许乱说话。

但即便她沉默着什么都不说,云映也猜到了一二。

“是阿璃犯了错让你替他受罚了吧?”

兰心就近借来了药膏,本欲替凌子悦抹上,却不想云映亲自拿过药膏,小心翼翼地摊开凌子悦的手掌,圆润的指尖蘸上药膏,轻轻涂抹在凌子悦的掌心。

沁凉的感觉蔓延开来,凌子悦僵在那里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云澈隐忍着没有发怒,拳头却握的死紧,凌子悦越是不知所措,他就越是气愤。

凌子悦明明是他的伴读,就算要上药也是他云澈的事情,关他云映什么事?

“子悦,你还不谢过太子的关心吗?”

凌子悦被云澈这么一提醒,终于记起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凌子悦谢过太子殿下!”

她正要低头行礼,云映却扶住了她的肩膀,“行这些虚礼做什么?阿璃,你下次可要好好上课,别让子悦又替你挨戒尺了!”

这一句话说的语气不重,却堵的云澈不上不下。

待到云映远去,凌子悦仍旧望着他的背影,只听得云澈咬牙切齿一句“走了”,她这才回过神来。

这要是从前,两人必然小打小闹地在桌案边用午膳,而近日却安静的要命。案上的点心菜肴都是以往两人爱吃的,只是今日两人都食之无味。

食物都撤下去之后,云澈示意锦娘也退下。

于是偌大的寝殿之内,又只剩下云澈与凌子悦了。

书案的另一边,云澈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对面的凌子悦,无形的压力来袭,凌子悦只能咽下口水保持镇定。她不知道云澈想要对她做什么,反正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太子夸你漂亮,你心里一定喜滋滋的吧?啊?”

云澈将凌子悦的眼睛鼻子用力地看了个遍,心下恼火起来。她的眉目隽秀,­唇­红齿白,哪里像是少年郎?他心中顿首,怪不得凌子悦能骗自己这么久,还真只能怪自己被猪油蒙了眼睛看不出凌子悦与一般少年的不同。

凌子悦抿了抿­唇­,不说话。辩解什么都是多余,如果云澈想要羞辱自己,那就随他的愿吧。否则他积怒难消,冲动之下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云恒候府的事情来。

凌子悦越是沉默,云澈就越发愠怒。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倾向凌子悦,­唇­上划开残忍的曲线,他知道怎样才能羞辱到凌子悦。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入宫了!宫中有这么多的皇子,无论哪一个看重了你,你都能捞个王妃当当。如果老天眷顾你,你还能被太子看中,就像今天这样,只要你告诉太子你就是女孩儿,太子说不定马上就会娶你做太子妃了!”

在凌子悦看来,云澈的这番话幼稚之极,一点不像他平日所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被伤到了,无从反抗,她的眉心颤抖着,隐忍喉头酸楚。

云澈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垫上的感觉,更加咬牙切齿。

“好!不如就让太子知道你那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一向善良心地宽仁,不但不会怪罪你还会帮你隐瞒!你就可以如愿以偿跟在太子身边……”

此时,有什么从凌子悦的脸上滑落下来,滴滴答答落在桌上,晕成一个一个的小圈。

云澈顿住了,原来凌子悦并不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为所动的。

只是真的到凌子悦哭了,云澈却发觉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忽然,一直低着头的凌子悦抬起脸来,一双眼睛亮盈盈盛满了泪水却又用力不让它们落下来,鼻头红红的,紧紧抿着的嘴­唇­看来忍受云澈很久了。

本来张着嘴还要说什么的云澈顿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没想过要跟在太子身边!”凌子悦低喊了出来,哗啦一下站起来。

看着她那凌厉的目光,云澈蓦地想起那时自己故意抢走她母亲绣的香囊引得她拳头相向时的情景。

而此刻,云澈有种错觉,凌子悦又要抡起拳头打过来了,她瞪得圆圆的眼睛还有那不甘受辱的表情就和当初一模一样。

但是云澈没想到,凌子悦只是啪啦一声推开门跑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锦娘心想两个孩子都没吃什么,正端了盘点心走进来,差点就被跑出去的凌子悦撞翻。

“呀——这是怎么了!”

云澈这才醒过神来,高喊一声:“你敢跑!等我抓你回来要你好看!”

说完也跟着跑出去,指使宫女内侍们抓住凌子悦。

谁知道凌子悦跑的就似没命了一般,不过一会儿就没了踪影,那些追在后面的宫女内侍们跑起来都扭扭捏捏,哪里追得上撒了疯的凌子悦。

穿过好几个宫门,看见一池静水和嶙峋假山。凌子悦当下想起那假山之中正好有个只容得下一个孩子的凹洞,不由多想跳过水面上的石墩,钻进了凹洞中,抱着膝盖藏了起来。

没过多久,云澈就带着那帮宫人找到了这一块。

“凌子悦——凌子悦——你跑哪里去了!”云澈的吼声在园中徘徊,凌子悦吸了一口气不敢呼吸。她生怕云澈记起假山中的凹洞。

云澈又喊了半天,没人应答,那群宫人们爬上假山四下环顾还是没有发现凌子悦的踪影。凌子悦却惴惴不安,生怕他们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

几个宫人随着一名衣着高雅的女子行来。女子发丝如绢,挽于脑后,朱­唇­轻点,眉目如黛,目光流转温柔如丝,五官并没有惊人国­色­,却越看越是动人。

“阿璃!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母亲!”云澈赶紧上前,托住她的手。

她正是云澈的生母,承延帝的宠妃洛嫔。

“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啊!”洛嫔虽是斥责,语调中却含有笑意。

“阿璃是在……”

假山中的凌子悦一阵紧张,就怕自己跑走这件事令云澈盛怒一个冲动告知洛嫔。

心脏就要从前襟跳出来,凌子悦握紧了领口。

“儿臣是在与子悦玩捉迷藏呢!子悦太会躲了,儿臣找不着他,想对他说我认输了,只能这么喊了。就怕他不知道游戏结束了还在不知道什么角落里傻傻地等啊,故而高喊,惊扰了母亲,是儿臣不对。”云澈一脸真诚,倒是跟在云澈身边的锦娘抿着嘴一直忍住笑意。

“我就说啊,你与子悦总是形影不离,我还纳闷今天怎么人不见了呢!”洛嫔整了整云澈的衣领,柔声道,“你与子悦从小长大感情深厚固然是好,但你也得和其他孩子好好相处才行。”

云澈皱了皱鼻子,自然明白洛嫔的意思。若是再遇到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一定要耐着­性­子陪她玩耍。她漂亮是漂亮,只是除了漂亮……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还是没找到子悦,要不要我母亲让其他人也帮着你找?”

“不用不用!子悦又不傻,儿子与他约好了吃桂花冰糖糕,到了时辰他自然会回去找儿子的。”

“若是这样,阿璃就陪母亲走一走吧。”洛嫔朝云澈伸出手来。

随着他们一行越走越远,凌子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随后她又后悔莫及。

明明忍得一时便能天下太平,自己怎么就那么……

现在可好了,今日即便回了云恒候府,明日云澈不定又会想出什么招儿让自己难受。

或者今晚回去后,就同父亲坦白,即刻按照当初的计划,假装自己得了疫病早早归天。想必云澈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会念在往日情分上哪怕气到七窍生烟也不会向承延帝拆穿自己。

可是如果云澈气不过……真向承延帝禀报真相呢?

女扮男装已是欺君,再加上疫病装死,那就是罪上加罪,云恒候府死上百次都不够用!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缓缓从假山后面爬出来。

事到如今,只能忍了。若是明日再见着云澈,就算他狠揍自己一顿,也要扛住。

如游魂一般,凌子悦在宫中的小径上缓步而行。她只能自己走到宫门口,府中应该早就派了人候在那里接自己回府吧。

“子悦!子悦!”

什么声音听在凌子悦耳中都不重要了。

肩膀被一双温暖的手按住,凌子悦抬起头来,双映入眼中的是太子云映温润如玉的容颜。

5风寒

“太子……”

云映修长的手指掠过凌子悦额角的碎发,莞尔一笑道:“子悦你怎么了?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凌子悦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云映这才叹了一口气道:“莫不是还在与阿璃吵架?以往可是在那里能看见子悦,阿璃也在哪里啊。”

这也算是吵架吗?一个不小心就能把全家人的­性­命弄丢,这早就不仅仅是两个稚童的吵架了。

凌子悦无奈地扯起­唇­角,这一切都被云映看在眼中。

“你随我来。”云映轻轻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将他领到了自己的寝宫。

凌子悦并不是第一次来云映的寝宫,这里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相反云映是一个颇为低调的人。床幔是素净的颜­色­,案几边整齐地堆放着竹简,空气中是清淡的雅香,不似他母亲程贵妃寝宫的香气那般甜腻。

凌子悦与云映面对面跪坐,这还是第一次她单独与云映相处,对方颔首垂眉时的温韵由眼入心,凌子悦只觉得有什么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兰心将点心还有暖茶放在了案几上。

“已是深秋了,你还穿着薄衫,远远看着你垂着脑袋走在小径上,心想是不是一阵风就能将你吹走。”云映的­唇­上是隐隐笑意。

凌子悦双手捂着茶杯,被云映这么一说,她真觉着冷了。

“说说看,你和阿璃因为什么而闹不和?”云映撑着脑袋看向凌子悦,仿佛一切之于他不过小孩子在闹矛盾,今天伤心了说不定明天又和好如初了。

“禀太子……凌子悦……”

云映摇了摇头道:“子悦,这里没有太子只有云映与子悦。”

凌子悦看着云映,不甚明了他言辞中的含义。

云映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再点了点凌子悦,“这里只有我和你。”

凌子悦顿了顿,缓缓绽出一抹笑容来。

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秘密,太重的负担,无法对外人道又无法被云澈理解。也许在这宫中,云映才是最适合的倾听者,他与世无争,明明处于权力的高台之上,却始终保持本心。

“我做错了一件事情。”

“子悦竟然做错了事情?我还以为是阿璃在无理取闹呢。那么子悦做错了什么事呢?”云映的表情显得十分宽容,像是宠溺幼弟的长兄。

“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为了圆这个谎,我又撒了许多个谎去弥补……一不小心,阿璃就发现了真相……但是我只为那一件事撒了谎,其他我对阿璃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但是阿璃连你的真心也一并否认了,对吗?”

凌子悦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有什么承不住的重量往下掉。

云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指伸过来,指节轻轻掠过凌子悦的眼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就哭了,若是被阿璃瞧见,只怕还要嘲笑你呢!不过你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说你还很在意阿璃了。你们相识多年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能比上这样的情分?既然都是男子汉,你不如站在阿璃面前说清楚,堂堂正正地面对他。”

凌子悦眨了眨眼睛。确实她一直在逃避,害怕云澈讨厌自己,任由他误解自己,以为忍受一切就能苦尽甘来,但事实上这对两人的关系一点改善也没有。

“只要你堂堂正正地面对阿璃,他也会堂堂正正地面对你。”

云映的­唇­上驳裂开清澈的浅笑,刻进凌子悦的眼睛里,再也无法抹平。

这是云映的处世哲学,少了许多九曲十八弯的机关算尽,却直接到令人无从反驳。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凌子悦忽然如释重负,既然知道云澈不会绝情到拆穿自己,那么她凌子悦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当晚,云澈与母亲洛嫔用过晚膳之后便被锦娘送回自己的寝殿。

方才还一派恭顺的表情还有不时令洛嫔会心一笑的言辞骤然沉冷了下去,云澈的眉头皱起,一副恨到牙痒的模样。

“锦娘,凌子悦呢?后来你们找到她了吗?”

锦娘的语调中毫无波澜,“回殿下,听闻太子在携芳殿外的小径上碰到了凌子悦,不仅邀凌子悦去他的寝宫玩耍,还亲自将她送去宫门外。”

“什么!她跑到太子哥哥那里去了!怪不得怎么找也找不见她!”云澈沉沉地哼了一声,随后又想到什么,眉梢一挑剑眉入鬓,“她怎么能随便跟着别人走了!她就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锦娘反问道。

云澈堵在那里不说话了。锦娘比此时的云澈不知老练多少倍,怎么会不明白他想的是什么,­唇­角不由得掠起一抹笑。

“哼!等明天晨读我再收拾她!”

但是,云澈的愿望泡汤了。当晚凌子悦回到云恒侯府便着了风寒,浑身发热,流汗不止,到了第二天清晨只得向宫中告假。

云澈晨起之后,锦娘为他梳好发髻整理好外衫,云澈却伸长了脖子看向门口。

“凌子悦怎么没来?”云澈纳闷了,凌子悦是从来不迟到的,无论天气多么寒冷甚至于下起瓢泼大雨,凌子悦都会早早地来到他的寝殿中。他还记得就在前几日,凌子悦还捏着自己的鼻子大叫“阿璃起床啦”。

“今晨云恒候府的人来禀报说凌子悦昨日外感风寒,高热不退,只得告假。”锦娘替云澈穿上鞋,将他扶下床。

“什么?她染了风寒?”云澈的声音先是扬高,接着有低沉下来,自言自语般道,“该不会是自知理亏,故意躲在府中吧。”

于是云澈一整天像是少了什么般浑浑噩噩,好在今日的老师因为大雨湿滑,入宫时滑倒了摔伤了背脊,云澈只怕要被老师责罚。

既然不用上课,洛嫔还是嘱咐了要云澈在寝殿中好好温习,不可偷懒嬉戏。云澈跪坐在案前,端着竹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双眼茫然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自天而降冲刷着帝宫。

锦娘端着点心来到他的身边,盘子里装着香芋糯米糍还有桂花冰糖糕。云澈本不爱吃甜食,只是凌子悦每每在他寝宫中见到这些点心就会喜笑颜开,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煞是好看,一连能吃下五、六块,还要带回一些给弟弟。于是云澈总让锦娘多准备一些,就算自己不吃,看着凌子悦吃也是开心的。久而久之,这竟然也成了习惯。

“子悦的病好了没啊?”不知不觉,因为生气一直直呼其名的云澈竟然又喊她“子悦”了。

锦娘坐在一旁缝补着什么,低着眉道:“指不定这就是云恒候府为凌子悦准备的脱身之计。”

云澈一顿,侧过头来望向锦娘,“什么?”

“这样不是很好吗?过上几日,云恒候府的人就回来禀报说凌子悦因风寒导致高热难退,疾重不治。从此以后,就没有凌子悦了。”

“你是说她又要骗我了吗!”云澈的背脊骤然挺直,看向锦娘的目光似要在她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殿下是愿意被她骗……还是宁愿她因为欺君之罪而丢掉­性­命呢?”锦娘沉声问。

云澈呆住了。

锦娘一针一线缝了过去,云澈便一直保持那个姿势。

良久,他才缓声道:“我从没打算过要将她的事情告知父皇或者母亲啊……”

“但殿下想要子悦一生一世都这样吗?”

“那……我还能见到她吗?”云澈伸手按住锦娘起针的手腕,极为认真地问。

“若是这次能瞒天过海,云恒候府定要将她藏起,殿下又如何再见到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她藏起来……”话刚说出口,云澈就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很傻。宫里有多少人见过凌子悦,云恒候怎么敢冒险再带她入宫?

“殿下也不必担心,我看子悦等到长大之后必然亭亭玉立,云恒候府定会为她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寻个好人家做什么?”云澈扣住锦娘的手指更加用力了。

锦娘看了云澈一眼,“殿下觉得寻个好人家是­干­什么呢?”

云澈僵在那里,缓缓松开手之后坐回原处。锦娘说的都是道理,可越是道理听进他的耳朵里就越是难受。

一整天,云澈都闷在那里,就连洛嫔来了都没反应过来,还好锦娘为他圆场说是云澈担心受伤的老师。到了晚膳时,云澈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说:“不想吃全撤了!”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今日的九皇子到底是得了什么魔障。锦娘示意她们都退下,将热汤送到云澈面前道:“锦娘派了人去云恒候府代殿下探望凌子悦。”

“什么?我才没让你那么做呢!”云澈一面觉得锦娘擅作主张折了自己的颜面,一面又急切地想知道凌子悦到底怎样了。

“殿下将晚膳用完了,锦娘就告知殿下凌子悦的身体如何了。”

锦娘本以为云澈还会说些什么,不想他只是低下头来用膳。

“用完了,锦娘你说吧。”

云澈坐直身来看向锦娘。

“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凌子悦的高热已经退了,只是还要再休养两日。云恒候说等凌子悦身体康复就会送她回到殿下身边。”

云澈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哦,就这样啊。”

“就是这样。”锦娘恭顺地回答。

云澈冷着脸起身,“我困了,要歇息了!”

6面对

一整晚听着窗外的雨声,云澈只觉得烦闷无比,将被褥蒙住脑袋有觉着闷得慌,猛地坐起身来,发觉无事可做又悻悻然躺回去。

翻来覆去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雨停了,云澈亦终于睡着过去。

翌日,云澈去了学堂,在以文御武之学间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放课,下意识朝自己身旁望去才想起凌子悦还在休息。

由于昨夜睡的不好,云澈午憩时倒睡的深沉。一觉醒来时,才发觉快到黄昏了。

“锦娘——锦娘——你怎么让我睡了这么久啊?”

这样晚上就更睡不着了。

锦娘缓步而来,替云澈穿上外衫,“凌子悦来了,一直在门外候着。”

“什么——”云澈这才醒过神来,“你怎么不早说!”

“凌子悦说等殿下睡醒再说。”

“她说你就……”云澈等不及锦娘慢悠悠的动作,自己草草穿上外衫奔至门外,果见凌子悦立于门边,不知道等了多久。

“子悦!”云澈想着这几天下雨外面湿冷,拽起凌子悦的手腕将她拉了进来。

“殿下。”凌子悦一开口,云澈就觉着不对劲了。

和之前一直忍耐自己挑衅的表情不同,云澈读不懂凌子悦眉眼间的沉冷和生疏。

除非在外人面前,凌子悦鲜少称呼自己“殿下”。

锦娘退出寝殿,将门阖上。

“你……你身体好些了吗?”两人闹了这许久的变扭,云澈一时不知如何说出关心的话语。

“禀殿下,凌子悦的身体已经无恙了。”

凌子悦的遣词用句完全就是要与自己拉开距离,云澈瞬时心中又开始嗤啦啦烧起火来。

“喂——你到底想怎样!你骗我这么久我没揭穿你,你病了我还……还派人去看望你,你还想怎样?”

说时迟那时快,凌子悦骤然抡起拳头,砰——地一下砸在了云澈的脸上。

云澈差点坐在地上,捂着被打中的地方不可思议地看着凌子悦:“你……你打我作甚!”

那一瞥,云澈才看见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凌子悦。

她的表情果断刚毅,英眉入鬓,双眼有神就似挣扎中的小兽。

“云澈——我今日来就是与你做个了断!”

听到这话,门外的宫人们正欲入内却被锦娘拦了下来。

“你们进去作甚?两个孩子起了争执,不让他们打一场是不会和好的!”

“可是……”宫人们为难,生怕云澈受伤洛嫔追究。

“没什么可是,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看着。”锦娘在照顾云澈的宫女内侍当中颇有威信,她一句话令所有人都远远退下。

“了断?什么了断?”云澈睁大了眼睛,哪里见过凌子悦亮出这般阵仗。

“你我自幼相识,同窗苦读,你不喜欢以文御武,我凌子悦也不喜欢。你认为是非有分,应以法断之,虚静谨听,还说以法为符都是狗屁!我也一向认为无为而治乃庸君!”凌子悦跨上前去又是一拳打了过来,速度极快但是云澈却躲了过去,“这些你都忘了吗!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当年贤亲王长女凝瑶郡主与廷尉林肃情投意合,陛下意欲婚配二人。可戎狄的和亲信一来,凝瑶郡主只得垂泪远嫁。你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一向神情不露于表的林肃竟然满目苍凉,随在和亲的马车后一直送出帝都。不到半年,就传来郡主病故的消息,被陛下视作肱骨之臣的林肃……刹那间苍老。他醉酒之后质问陛下,为何男人在战场上失败了付出代价的却是女人!你替陛下回答,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铁蹄将踏平戎狄!我云顶王朝的女子再不用委曲求全!”凌子悦侧身另一拳打过去,云澈伸手紧紧扣住,凌子悦却咬着牙要将拳头收回来,“这些你都忘了吗?在殿下的眼中,我与殿下一起经历的这些也是假的吗!”

云澈心中动容,直想将凌子悦紧紧抱住。

怎料凌子悦另一只手猛地推向云澈面门,挣脱开来,她的脸颊绯红眼神笃定,“凌子悦为了有朝一日能与殿下驰骋沙场而苦习骑­射­,殿下也忘了吗!”

“子悦!”云澈此刻真真后悔了,凌子悦所说句句戳进他的心窝。

“殿下如果觉得这些都是假的,那么凌子悦无言以对。凌子悦命不足惜自会了断!但求殿下放云恒候府生路,凌子悦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凌子悦的脸上狠狠挨了一个耳光,响声久久不绝,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一直气势被凌子悦压制的云澈忽然怒吼出声,这一下倒是将凌子悦震住了。

云澈上前,拎起凌子悦的衣领,双眼之中怒火沸腾简直要将凌子悦焚烧殆尽,这是凌子悦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怒的云澈。

“你要是再说什么‘死不足惜自行了断’,我就一定会让云恒候府给你陪葬!”这句话,云澈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你是什么意思?”一切转的太快,倒是凌子悦回不过神来。

云澈瞪着凌子悦却不说话。

“你……你是原谅我了吗?”凌子悦歪过脸,小心翼翼地确认。

良久,云澈才“嗯”了一声,极为勉强。

凌子悦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这时才觉着脸上火辣辣地疼。云澈方才那一巴掌绝对使出了十分力。

忽然之间整个寝殿安静之极,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又不说话。

此时,殿门忽然被推开,锦娘立于门外,扬声道:“你们俩打完了吗?若是打完了我便唤人进来收拾残局。”

锦娘这么一说,云澈才注意到凌子悦半边脸肿了起来。

“疼不疼?”云澈伸手刚触上凌子悦的脸颊就听见她发出“嘶——”的一声,小脸皱到一起去了。

云澈心中后悔自己刚才下手怎么那么重,倒是凌子悦却裂开大大的笑脸。

“阿璃若是原谅我了,就算两边脸都被打了也没关系!”

云澈心下柔软,蓦地将凌子悦紧紧揽入怀中,“以后我再不会打你了!也决计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凌子悦的下巴撞在云澈的肩上,耳边是他胸膛传来的有力的声响,像是黑暗中的暗涌的潮。

锦娘听殿内已经没有了争执与打闹声,于是推门而入。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起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云澈的下巴青肿了起来,而凌子悦的脸颊五指印清晰可见。

“锦娘……给子悦上点药吧。”

“锦娘想万一一会儿二位又打起来了,这药就白上了。”

“不打了!不打了!我们以后都不打了!”云澈赶紧摇头道。

锦娘嗔笑了一声,去拿了药来。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坐着,锦娘一一为他们抹上药膏。

凌子悦坐在云澈的对面,每当她因为锦娘的指尖戳上伤处而耸起肩膀时,云澈也会不自觉皱起眉头。

“子悦……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进宫的原因。”云澈极为认真地问。

锦娘也停下来,起身查看殿门外是否有人,然后关上殿门守在门外。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眼中掠过一抹愁伤。

“我的母亲并非正妻乃是妾氏,而凌子悦也并非我的本名,而是我孪生哥哥的名字。那年为诸位皇子选侍读时,入选的是我的哥哥。母亲喜极而泣,她在府中一直没什么地位,将来继承侯爵的也是长兄凌楚钰,于是母亲一直替我哥哥的前程担忧。若能成为皇子的侍读,将来一定能谋得一官半职,而母亲也不必再受云恒侯府中其他人的冷眼……”

“所以你母亲很想你的哥哥入选……但是你的哥哥呢?”

凌子悦的嘴­唇­轻颤,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可是入宫当日我的哥哥却不见了。全府上下都找遍了,母亲心急如焚,因为她知道错过这次的机会哥哥就过了甄选侍读的年纪,而他也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机会。为了哥哥的前途,母亲铤而走险。她想到我与哥哥乃是双生子,长相极为相似,于是便给我换上哥哥的衣衫,将我送进宫去。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他人知晓我的身份,否则母亲会十分伤心……”

“简直荒谬!那后来呢?你的哥哥哪里去了?他莫不是不敢入宫吧?”

“就在那日阿璃你选中我后,我回到府中才知晓哥哥已经死了……”凌子悦咬紧了牙关,眼泪不自觉落下,“我看见哥哥被置于榻上,面容毫无血­色­,全身湿透,脖颈上是青黑的痕迹……原来是父亲新入门的妾氏于氏与家奴苟且,不慎被哥哥发现,他们便……他们便狠心扼死了哥哥,并偷偷将他运出侯府,弃于城郊河中……”

听到这里,云澈也顿住了。

“父亲得知母亲的计划,气愤之极,差一点一剑杀了母亲,但终究还是念在她丧子之痛……为了云恒侯府几十口人的­性­命只得将哥哥已死的消息瞒住,而我则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假扮哥哥。父亲本欲寻觅良机助我早日脱身,我在宫中多过一日,云恒侯府就多一日危险。无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阿璃你有所不知,每日我回到侯府中见到父亲,无论多晚他都在等候我,几年下来,头发都白了……”

云澈托住凌子悦的脸,她的眼泪沿着脸颊落入他的掌心。

他从没想过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总是与自己笑得开怀的凌子悦竟然背负着如此的压力和痛楚。思及前几日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云澈只觉后悔莫及。

“那么你的真名是什么?”云澈摸开凌子悦的眼泪,认真地问。

“凌子君。”凌子悦已经许久没听到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念出来时百感交集。

云澈­唇­角轻陷,目光柔软,“原来你们的名字取自民间情诗《子悦成风》。”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凌子悦的声音稚气又空灵,瞬间将云澈的心思拉扯的悠长难收。

“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这首情歌十分浅显,说的是一对即将分别的情人,男子心怀大志欲乘风而去,思及心爱的女人展翅而翔时却只能在天空中徘徊不忍离去。云澈念出下一句时才发觉自己这几日的心绪真如同这句诗中所说一般,他不知道在寝殿中辗转反思多少遍,有时傻傻立于城楼之上,以为自己只要用力地望向宫门就能见到凌子悦入宫的身影,他害怕的不得了,真以为就此再见不到凌子悦了。

那一刻,云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额头用力地抵在凌子悦的额上。

7未必扬尘

“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子悦你要牢牢记住。”

“嗯。”凌子悦虽料想不到云澈将要说什么,但她再不会欺骗云澈,也会谨记他说的每一句话。

“云澈会将凌子君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但是子悦,从此刻起,你也要记得,你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凌子悦。你是云恒侯的庶子,九皇子云澈的伴读。子悦,告诉我你记清楚了吗?”

云澈的意思凌子悦瞬间明白了,他会竭尽全力为凌子悦掩饰身份,而凌子悦要做到的就是谨守秘密才能保护自己,也才能保护云澈。

“子悦记住了。”

凌子悦正声回答。

兴许是着几日的延绵细雨老天爷不够尽兴,忽然之间天空乌云汇聚,翻滚如涌,瓢泼大雨狠戾着落下,雨水落在凹地的水坑中飞溅而起,缝隙间汇聚成流。

凌子悦望向窗外,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云澈却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今日你就不用回去云恒候府了。”

“啊?”凌子悦愣在了那里。

“你忘记了,凌子悦是云恒候的庶子,是男子。从前你害怕我发现你的秘密,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云羽年都在这里睡过,你还担心什么?”云澈坏笑着问。

确实,作为九皇子的伴读,他们在其他人眼中感情甚好,可凌子悦竟然从未与云澈同宿过,有心之人只怕会起疑。

“父亲那边怎么办?”凌子悦问。

云澈笑而不语,盘坐于案几之上,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小字,放入布袋中交予锦娘,吩咐她找信得过的人交给凌子悦的父亲。

“你写了什么?”凌子悦好奇地伸长手臂要去拿,云澈却坏笑着转身躲开。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就是不告诉你。”云澈笑的更坏了,锦娘也忍着笑意将布囊收好。

当晚,云恒侯得知她将夜宿云澈寝殿时惊慌失措,不断向锦娘派出的宫人询问凌子悦的情况。

“大人,此乃九皇子亲笔书简,九皇子说您看过之后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云恒侯狐疑着打开布囊,摊开竹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子悦成风,未必扬尘。

“这……这是什么意思?”云恒侯向后踉跄了一步,稳住身子询问对方。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九皇子倒是让奴婢传一句话。”

“什么话?”

“殿下说他什么都知道了。”

云恒侯一阵抽吸,手中竹简摔落在地上。

凌子悦的母亲沈氏见夫君面­色­不对,赶紧上前扶住对方,打赏那宫人离去。

“夫君……是不是子悦在宫中出了什么事了!”她赶紧将夫君扶入内室,云恒侯脸­色­惨白,将书简交到子悦母亲的手中。她将那书简打开,赫然明白过来,“九皇子知晓子悦是……”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说不定明日……明日我云恒候府就……”

“夫君莫急!九皇子这句‘未必扬尘’的意思难道不是会帮我们隐瞒子悦的身份吗!”

“九皇子也不过是个孩童,今日他念及旧情替子君隐瞒,他日你怎知他不会……”

沈氏一把扣住夫君的手腕,直视入他的双眼,“夫君,贱妾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但夫君可知道如今在陛下身边最受宠的已经不再是太子生母程贵妃,而是洛嫔!夫君为何不赌一把!”

“赌一把!赌什么!”

“如今已然骑虎难下,不如就赌一赌九皇子的前程!”

“你……你这女人……”

沈氏猛地在夫君面前跪下,“夫君,如若你害怕了,可以去恳求九皇子放过子君,再依照当初的计划让子君假装病故金蝉脱壳从此远离宫廷!”

“我明日就入宫亲自接子君回来!”云恒候甩开沈氏,心中气郁难消。

夜里,锦娘亲自替凌子悦梳洗,为两个孩子添了被褥。

云澈侧过身来,就看见凌子悦躺在身边,不由得心神喜悦。

“子悦,你冷不冷?”

“不冷。”凌子悦摇了摇头,熄灯之后她那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格外明亮。

窗外是雷鸣电闪,暴雨倾盆。

“那子悦你挤不挤?”云澈又问。

“不挤。”凌子悦拱了拱,小腿正好蹭过云澈。

云澈心中一颤,就似怕她会落下榻去一般,轻轻握住凌子悦的手指。

“阿璃,你说明日王娘娘看见你脸上的青肿,会不会责罚我呢?”凌子悦小声问。

云澈笑出声来,“你现在才想会不会被我母亲责罚?揍我的时候你的力气可大了!”

“我……”凌子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放心吧,小时候我们又不是没有打过架。”云澈向上拉了拉被褥,将凌子悦的脖颈盖住,轻声道,“明日的事情明日再去烦恼。就算你打了我,母亲又能将你如何?顶多遣你回云恒候府,那不是正合你的心意了?”

凌子悦闭上嘴不说话了,只是睁着眼睛看向云澈。

“怎么看着我不说话了?”

凌子悦垂下眼帘低声道,“因为你就算脸被打肿了也还是那么好看。”

云澈是最忌讳别人说他好看的,可是从子悦的口中道来,没有其他人的庸俗之感,那样的真心实意,宛若细沙滑落云澈的心底。

“我哪里好看?”云澈笑着问她。

“不知道。”凌子悦不说话了,正欲拉被子盖住脑袋,云澈却扣住了她的手指。

“是你说我好看的,怎么又不看了?”

“哪有你这样逼着别人看你的?”凌子悦睁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旁人想看我还不让他们看呢!是你说的,以后我会长得越来越像父皇,所以现在我的模样,你记清楚了没有?”

“记清楚了,想忘都忘不掉!”凌子悦没好气地缩进被子里。

云澈却看着她露出的额头还有微红的耳廓不自觉掠起一抹笑来。

这几日两个孩子都没怎么睡好觉,心无芥蒂之后,凌子悦很快就入眠了。倒是云澈反而难以成眠,他静听凌子悦浅缓的呼吸声,鼻间嗅到的是凌子悦发间的淡香,不自觉握紧了手指,指腹轻揉凌子悦的手指,像是在确认她真的在自己身边。

第二日锦娘早早就将他们唤醒,凌子悦自己将外衫穿好,宫人们入内为她整理发髻。云澈一边被锦娘服侍更衣,一边望向凌子悦的背影。

两人相伴去了课堂。见到其他皇子之后,不免被嘲笑一番。云澈下巴上的淤痕比昨日更显青紫,而凌子悦的脸颊虽没有那般清晰的掌印,但略有红肿。

云澈对他们听而不闻,只觉得凌子悦就坐在自己身边,心中欢喜。今日授课的又是那一板一眼的容少均,云澈担心凌子悦会因自己分心而受罚,于是听起课来分外认真。

放课回去寝宫的路上,不想遇见了承延帝与洛嫔相携而行。

云澈落落大方地向父皇行礼,凌子悦也急忙向承延帝行跪拜之礼。

承延帝见到云澈颇为愉悦,唤他走近一些,凌子悦心下紧张,果不然承延帝注意到了云澈下巴上的淤青。

“彻儿,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与谁打架了吧?”承延帝脸上毫无愠­色­,相反倒有几分揶揄。

洛嫔笑道:“该不会是夜里睡觉不老实,从榻上摔下来了吧?”

凌子悦心中松下一口气来,洛嫔找的借口极好,云澈只需要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就行。谁知道云澈竟然道出事实。

“儿臣的下巴是被凌子悦打肿的。”云澈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凌子悦心中虽然惊讶,但料想云澈定有后话。

“唉呀,凌子悦怎么会好端端地打你呢,定是你仗着皇子的身份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洛嫔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并没有像程贵妃那样一味地维护儿子,反而显得通情达理,这一点最得承延帝心意。

“凌子悦,你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打了澈儿了?”承延帝并不恼怒,在他看来两个孩子打架并没什么大不了,相反觉得他们心无城府小孩子心­性­毫不遮掩倒是有趣。

凌子悦正思虑该如何向承延帝解释,云澈却先于她开口道:“父皇,凌子悦的脸也被儿臣打了,要他现在开口说话,他可疼着呢!”

“哦,那朕就听澈儿你是怎么说的。”承延帝垂下头来,眼中盛满笑意,可见他对云澈的喜爱。

“昨日儿臣与凌子悦因为观点不和吵闹了起来,儿臣与凌子悦互不相让争到面红耳赤。于是儿臣对凌子悦说,如果他能打赢儿臣,儿臣就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儿臣本以为凌子悦不敢对儿臣出手,怎料到他真的一拳打了过来,儿臣闪躲不及,下巴上挨了一下。”

承延帝听完就笑出了声,洛嫔蹙起黛眉道:“你这孩子,有什么都应该好好理论,怎么能动手呢?”

凌子悦赶忙跪下,“请陛下恕罪,凌子悦一时激动,不慎打伤十皇子,凌子悦知错。”

承延帝却摇了摇手,示意凌子悦起身。

“凌子悦,你能不畏权势,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好事。朕反而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秉­性­,将来做一个直臣。”承延帝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澈儿被凌子悦打了,也没见你怨怼于他,听说你们明日还相约去上林苑骑马?”

“凌子悦说的有道理,只是儿臣固执己见而已。不过一时观点不和,儿臣就与凌子悦打起来了,这是儿臣的错。”云澈一字一句十分真诚。

承延帝的笑容更深了,“为上者要懂得求同存异,澈儿的心胸宽广,朕甚慰!”

洛嫔听到这句话,眼中一丝喜悦闪过,脸上的表情却极为平静。

“澈儿,弄了半天都不知道你与凌子悦为了什么争执呢!”

“儿臣与凌子悦争执的是到底应该以理服人还是以武服人。凌子悦认为应该以理服人,但儿臣却坚持打赢了的人说了算。”

“于是你们就打起来了?”洛嫔没好气道。

“那澈儿现在觉得呢,应该是以理服人还是以武服人?”承延帝颇感兴趣地问。

8决心

“儿臣现在觉得,对待自己的子民应当以德服众以理服人,这样百姓才会真心归属我云顶王朝。但是对待入侵的强寇,只得以武力捍卫我云顶王朝的疆土。”

承延帝良久没有说话,洛嫔心下紧张看着他的表情,现下云顶王朝与戎狄之间关系微妙,而云顶也一直坚持和亲的策略,云澈的回答只怕会逆了承延帝的心思。

“澈儿遇事能一分为二地去思度,真的是长大了。只是父皇希望你能记住一点,在你囤积到足够的实力去对抗你的敌人之前,你一定要做到忍辱负重。”承延帝意味深长道。

“儿臣明白。”

“好了,澈儿你去吧,朕再同你母亲走一走。”

“儿臣告退。”

待到云澈走远,洛嫔才道:“澈儿年幼不懂事,陛下切莫与他计较。”

承延帝脸上的笑容虽然隐去,握住洛嫔手腕的力量却更重了,“澈儿有魄力有胆识,只要好好磨练将来必定在一众皇子中出类拔萃。你需在他身上多花些心思。”

“喏。”洛嫔颔首,神态恭顺,­唇­上泛起一丝笑意。

当云澈与凌子悦回到寝殿,凌子悦这才如蒙大赦,“阿璃!你方才吓死我了!”

云澈却狡黠一笑,“怎么吓死你了?子悦你放心,父皇不会因为你打了我而责罚你的,相反他还夸奖你了,要你将来做一个直臣呢!”

凌子悦没好气地瞪了云澈一眼。

锦娘估摸他二人应该饿了,吩咐宫人上了一些点心,在午膳之前让两个孩子垫一垫肚子。

凌子悦见着芋泥桂花糕,便欣喜地坐下,拿起一个塞进嘴巴咬下一半,两腮鼓鼓,眯着眼睛一副尝到人间美味的模样。

云澈就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下,盯着凌子悦的表情,随即握住她的手指将剩下的那半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凌子悦瞪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咽下口中的食物,“阿璃!你怎么吃我吃过的糕点啊!”

云澈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道:“我看你吃的津津有味,心想你那块应该特别好吃吧!”

“这点心不都是一个味道吗!”

凌子悦不与云澈计较,伸手拿了另外一个背过身去塞进嘴里。

锦娘来到云澈身边,低下身来与云澈说了些什么,云澈点了点头,不动声­色­。

凌子悦咽下糕点转过身来,云澈捏了捏她的鼻尖道:“我要去母亲那儿,估摸是我与你打架的事情她要找我问话吧!”

“那要不要紧?”

“不要紧,自己的母亲,能将我怎样?”云澈起身,笑道,“你若用了午膳我还没有回来,就自行歇息一会儿,下午我们去上林苑骑马!”

看云澈那不以为意的模样,凌子悦放心许多。

只是她没想到,云澈去见的并非洛嫔,而是凌子悦的父亲。云恒侯知晓凌子悦女儿身的秘密被云澈知晓,自然寝食难安,入宫求见云澈。

锦娘将云恒侯带到宫苑中一处偏僻的凉亭中,云澈已经静候在那里。

云恒侯正要行拜谒之礼,云澈却扶住了他。

“云恒侯此来,是因为子悦吧?”

“正是……”云恒侯忧心忡忡,与云澈­唇­上悠哉的笑意形成鲜明的对比。

“臣有罪,望殿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澈便止住了他,目光锐利,直入云恒侯双眼,霎时将他震住。

“大人何罪之有?”云澈笑容若有深意,“几年之后,云澈必然奉旨前往封地,依照父皇对我母亲的宠爱,所受封地必然在富庶之地。届时,子悦也是要随我而去,到时候天高水远,云澈必让子悦无忧无虑享尽荣华。若是现在大人依照当初的计划让子悦离开帝宫,她又以什么身份回到云恒候府?”

云恒侯愣在原处,“殿下……什么都知道了?”

“子悦对云澈开诚布公,云澈自然也以诚相待。只愿大人莫要弄巧成拙,云恒候府一门几十口­性­命可就握在大人手中了。”云澈漾起一抹笑,云恒侯如何都想不到不过少年的云澈竟有此等心思,背脊不禁冷汗淋淋。

云澈的最后一句话意在警告云恒侯,绝对不能未经他云澈的允许将凌子悦带出宫去。

云恒侯霎时在他面前跪下,恳求道:“殿下……若他日子悦有什么令殿下不悦的地方,下臣恳请殿下海涵,殿下……”

云澈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淡然道:“大人过虑了。不过从今日起,子悦就会像其他伴读一样寄养宫中,由锦娘专门照看她,大人尽可放心。有云澈在,自有凌子悦在。”

云恒侯双眼瞪大,他实在不明白云澈为何对子悦执着至此。仅仅是四年有余的同窗情分吗?

云澈已然走远,锦娘上前扶起云恒侯,低声道:“大人放心,锦娘定会看顾好子悦。大人与其思虑过多,不如放宽心来相信殿下。宫中耳目众多,不便多言。锦娘就此与大人别过。”

锦娘跟上云澈,不时回头望向云恒侯低头深思的身影。直到渐渐走远,锦娘才低声道:“殿下可曾想过,漫漫长日宫中人心又复杂,万一子悦的身份被揭穿,殿下终归是皇子,可子悦……”

“就是担心子悦的身份会被揭穿,我才要将她留在身边。当初云恒候府为了遮掩子悦的哥哥死去的消息,声称溺死在河水中的是女儿子君。就算子悦离开这里,她也不可能以凌子君的身份回到云恒候府,为了掩饰她的身份,云恒候府如何为她找到门当户对的夫君?他日子悦随我去了封地,到那时我自会安排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又何必回去一辈子遮遮掩掩呢?”云澈极为认真地说。

“殿下可下定决心了?”

“锦娘是指怎样的决心?”

“殿下要强大起来,心狠起来,舍弃软弱,将自己武装得铜墙铁壁滴水不漏。”锦娘一直看着云澈长大,他的聪慧他的心胸,她一清二楚。

宫中没有硝烟的战争让他迅速成长,比起寻常百姓家的孩童,云澈成熟的可怕。

“我知道锦娘你在想什么,想我云澈太过自私了。如果放子悦走,也许她以后未必十分幸福,留在公众却凶险万分。但是我放不下,锦娘。没了子悦,谁能懂我?父皇吗?母亲吗?还是忙着巴结权贵向上爬的舅父?”云澈扯起­唇­角,看向远方。

锦娘叹了一口气。

两人回到了寝殿,云澈原本深沉的表情忽然扬起笑脸,“子悦,我回来啦!用过午膳我们去骑马吧!”

谁知凌子悦已经蜷在榻上睡着过去。云澈回头向锦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来到榻边坐下。凌子悦的呼吸声浅浅的,云澈倾下身来,手指探入她的发丝里,那样的柔软。

“咦?阿璃你回来了!”凌子悦揉了揉眼睛撑起身来。

“还困吗?要不再睡一会儿?”云澈笑着问,

“不睡了!我们去上林苑吧!”

看着凌子悦兴奋的表情,云澈小声道:“那么喜欢骑­射­……真是个假小子。”

当日,云恒候府便将凌子悦常用的东西送入宫中。

洛嫔与其弟洛照江来到云澈处正遇上宫人们收拾凌子悦的东西。

“澈儿与凌子悦的感情倒真是好。他许多次向我要求让凌子悦像其他伴读那样寄宿宫中,但是云恒侯对本宫说凌子悦母亲身体不好,想要经常看见儿子,本宫不忍他们呣子分离也就没遂了澈儿的心愿,现在倒好了,以后只怕澈儿天天与凌子悦玩耍,将本宫这母亲给忘记了。”

洛照江笑道:“姐姐多虑了,姐姐在朝中没有依靠,云恒候府虽然比不上镇国公主……但好歹也是朝中权贵,况且姐姐不是说陛下还挺喜欢凌子悦这孩子吗。日后凌子悦若能与澈儿推心置腹凡是能为澈儿马首是瞻,也是好事。”

说到这里,洛嫔露出一抹浅笑,向凌子悦招了招手道:“子悦你过来,让我瞧瞧!”

凌子悦受宠若惊,从前洛嫔待她倒也谦和,赏赐亦有不少,但总觉得有些距离,不像今日,洛嫔眼中均是笑意,仿佛凌子悦是她自家的孩子。

“子悦长高了不少呢,看来得让锦娘给你准备一些新衣裳了。”洛嫔细看凌子悦笑道,“子悦生的倒是越来越俊俏了。”

凌子悦心中一惊,还好洛嫔不知她的身份,否则用的可就不是俊俏二字了。

“谢娘娘关心。”

“那日陛下向容少均问及澈儿的课业时,容少均还说你这个伴读聪慧敏学,澈儿的定力如若能像你一样,学业上定能更上一层。日后你与澈儿更加亲近了,可要帮着我多看顾他一些。他若有什么做的不好,你定要直言相劝。”

“凌子悦谨记。”

洛嫔与洛照江相视一笑,随即又与云澈闲聊了一会儿便离去了。洛嫔看了锦娘一眼,锦娘便会意跟随在她的身后。

“最近程贵妃知道陛下亲近本宫很是不悦。前几日成郡王请旨想要入宫看望镇国公主,陛下本来并不愿意,太子没有会意陛下的意思,请求陛下同意成郡王入宫,惹的陛下不悦。想必程贵妃也能感觉到陛下对太子今时不同往日,再加上本宫又受宠。锦娘,这段时日望你对澈儿多加看顾。”

“锦娘明白。”

洛嫔看了锦娘一眼,这才放心地离去。

镇国公主有一双儿女。长女为宁阳郡主,久居帝都,虽无封邑,其衣食住行堪比亲王,与当朝天子感情深厚。而镇国公主最挂心的莫过于她的小儿子云谌。自承延帝登基,感念镇国公主的养育辅佐之恩,便封了这个表弟为成郡王,并以富庶之地为封邑,开历朝历代郡王赐以封邑之先河,可谓圣眷隆重。待到成年之日,成郡王便远离帝都,前往封邑。随着年岁渐长,镇国公主曾不止一次要求离开皇宫去到儿子的封邑,承延帝时刻聆听姑母教谕为由将她留在后宫。这其中缘由可不仅仅一个“孝”字那么简单。

9点心引起的风波

之后的几日,云澈与凌子悦除了课业就是去骑­射­,或是在房中玩投壶的游戏。

凌子悦的箭法极佳,虽然两个孩子用的是特制的弓箭,较之成人常用的弯弓要小上少许,但是­射­箭的姿势和准头可不差。

特别是凌子悦,每每骑在马背上飞驰而过,回身拉弓,弦紧,送弓的时机掌握的天衣无缝,总能­射­中靶心。

不远处扬起击掌声,云澈与凌子悦齐齐望去,便看见太子云映站立于场边,脸上噙满笑意。云澈与凌子悦来到云映面前,凌子悦本欲下马行礼,云映却伸长胳膊将凌子悦托住,他仰着头,­唇­角微陷,“子悦­射­箭越来越­精­准了,看的我心痒痒也想上马一试。”

凌子悦被云映夸的有些羞赧,低下头去便对上了云映的双眼。

“那太子哥哥也一起来!”云澈瞥见凌子悦脸上的红晕,眉梢不着痕迹地轻挑,拉住凌子悦的缰绳,将她带向校场。

“好!我也来舒展舒展筋骨!”

云映兴致勃勃,宫人们为他换衫,将他扶上马背。云映的骑术一般,拉弓时臂力不足,准头自然也不如云澈,但却极为认真。

“太子哥哥,你的右臂要抬高一点!”

“这样吗?”云映回头问凌子悦。

“嗯,阿璃说的没错!”

三人在校场中骑了几个来回,云映身为太子,每日­精­力大多都放在课业上,鲜少像今日这般畅快淋漓。

“子悦!”云映斜过身来向凌子悦伸长手臂,将凌子悦一把拉上自己的马背,“今日你不如就亲自来教我如何挽弓?”

“好!”

凌子悦将双臂绕过云映腋下,手指覆在云映手背上,为其调整姿势,云映转身时对上云澈的表情,不禁笑道:“阿璃你不是因为子悦教我弓­射­而生气吧?”

“阿璃才不会生气呢!”凌子悦转身朝云澈大喇喇一笑,云澈若真是生气也气不起来了。

蓦地,有宫人高喊道:“太子——太子——”

云映蹙眉叹了一口气,缓行至校场边,翻身下马之后将凌子悦也托下马。

“太子哥哥,莫不是程贵妃要你回去?”

云映无奈地一笑,一旁的宫人道:“程娘娘说,太子应该以课业为重,骑马弓­射­乃蛮夫所为,不适合太子。”

“什么——”云澈的声音扬高,一旁的凌子悦拉紧他的衣袖这才令他平复下情绪。

云映离开之后,云澈这才扯起­唇­角嘲讽道:“没想到我堂堂皇子竟然成了蛮夫了!”

身旁的凌子悦笑出了声。

“子悦你笑什么!”云澈转过身来要去捏她的鼻尖,却被她躲了过去。

“笑阿璃你本来就是个蛮夫!”凌子悦双手撑住校场围栏一跃而过,回身朝云澈得意地一笑。

云澈愣了愣,也跟着跨过围栏追了过去,“锦娘说吩咐御膳房为我准备了凝露荷花糕,我要把它们全部吃掉,一块都不留给你!”

凌子悦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你要是不把它们全部吃完就是小猪!”

“你才是小猪呢!今晨锦娘才说你又胖了!”

两个孩子小打小闹地回去携芳殿。

只是还未回到寝殿,云澈就瞧见一高贵­妇­人身后追随一众宫女内侍遥遥走来。

“是程贵妃!我们换条路吧!”云澈自小就不喜欢程贵妃,当然其生母洛嫔对他的影响是一个原因,再来就是程贵妃恃宠而骄,自恃不凡的­性­格委实令云澈喜欢不起来。

云澈拉着凌子悦正欲转身,锦娘却拦住了他们,因为程贵妃已经瞥见了云澈,倘若此时绕道而行程贵妃必然会以云澈对其不敬为由闹到承延帝那里去。

云澈明白锦娘的意思,只得掩饰脸上的不悦,朝程贵妃走去。

程贵妃不愧是绝­色­佳人,柳眉如烟,肤­色­细润如脂,顾盼生辉,撩人心神。听闻程贵妃与承延帝年少相识,青梅竹马。这许多年过去了,她的美貌不减反而比年少时更添韵味,无怪乎至今承延帝对她宠爱有加,至今圣眷隆厚。

“程娘娘安好。”云澈行至程贵妃面前,低头行礼。

“嗯。”程贵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的语调中难掩高傲,“桂香,将那些点心给九皇子尝一尝吧,这凝露桂花糕可是陛下吩咐御膳房亲自为我准备的,不比得他母亲洛瑾瑜那里总是备一些俗物。”

洛嫔出身市井小民,早年入宫为婢,侍候皇后,因绣工出众,一幅《荷花坠露》引得承延帝大为欣赏,后纳为良人。其­性­格温婉秀娴颇得承延帝宠幸,诞育云澈之后遂被册封为嫔。

“俗物”二字是程贵妃对洛嫔的出身不加掩饰的贬低,云澈的拳头握紧。凌子悦不动声­色­伸出手,覆上他的拳头,示意他一定要忍。

桂香在云澈面前做了个揖,打开了食盒。

云澈根本就不愿意接受程贵妃的施舍,明明御膳房也为携芳殿准备了同样的点心,真不知道程贵妃为何只觉得她自己与众不同。

桂香微微咳嗽了一声,示意云澈若再不取食,只怕程贵妃就要生气了。

凌子悦侧目望向锦娘,锦娘却皱着眉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让云澈取食点心。

瞬时,凌子悦便明了锦娘心中的顾忌。程贵妃痛恨洛嫔多时,今日忽然将御赐的点心赏给云澈,其中只怕有问题。莫不是这点心中……

“阿璃!你不吃我就吃了!”凌子悦急不可待地伸手从食盒中拿过糕点,塞进嘴里,一边用力地嚼着一边得意地说,“真好吃!比外面集市上的艾草团子都好吃!”

本来凌子悦将赏给云澈的糕点吃了已然惹来程贵妃的不悦,她偏偏还将宫中御厨­精­雕细琢的糕点与民间用野菜做成的小吃相提并论,这对程贵妃而言简直就是侮辱。

“你……你……”程贵妃虽然久居宫中但也知道凌子悦所说的艾草团子是粗鄙之食难登大雅之堂,扬起手掌正欲打在凌子悦脸上却不想云澈将凌子悦拉到身后,程贵妃扬起的手臂僵在原处,气愤难耐。

“程娘娘,子悦并非有意冒犯,妄娘娘恕罪。娘娘乃千金之躯,自然不会与稚童计较,云澈在这里谢过娘娘!”云澈说的极为认真,程贵妃愠­色­不减,拂袖离去。

待她走远了,云澈才掰过凌子悦道:“子悦!你没事吧!快把它吐出来!”

凌子悦这才明白云澈对于程贵妃并非没有留心。

“吐不出来了!都咽下去了!”凌子悦笑了笑,“程贵妃再跋扈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将有毒的点心给你吃。若这点心真有什么问题,也顶多是拉拉肚子而已吧。”

“你……”云澈还是担心,“叫你吐出来你就吐出来!不就是凝露桂花糕吗?携芳殿也有!”

“才不要吐出来呢!是阿璃你方才说点心你要全部吃掉,一个都不留给我!”

两人就这样一个喊着“吐出来”,一个叫嚷着“不要”,回到了云澈的寝殿。

一整天,云澈都盯着凌子悦,生怕她因为程贵妃的糕点而身体不适。但凌子悦吃得下睡的香,云澈算是白担心一场。

用过晚膳,锦娘去到洛嫔处禀报今日云澈遇见程贵妃的经过。

“这个程贵妃……陛下对她的骄纵已经颇有微词,加上宁阳郡主与她不和,少不了在陛下面前说她的不好……还好子悦这孩子对澈儿真心维护。以后劳烦锦娘你对澈儿多加看顾了。”洛嫔说着,将一颗明硕的珍珠放入锦娘手中。

“娘娘!九皇子是锦娘看着长大的,娘娘就算不吩咐锦娘,锦娘对殿下也必当竭尽所能!”

洛嫔­唇­角微微翘起,身体前倾靠向锦娘,“锦娘,需知道这宫中行事均需金银,你收下便是。”

锦娘垂目,握紧了手中的珍珠,“锦娘明白。”

只是这点心的事情并未如同云澈所想轻易了结。

几日之后,云澈与凌子悦自学舍回去携芳殿,路上却被一众宫人拦了下来,她们见着云澈只是草草行礼,便将云澈身边的凌子悦拉了过去。

“你们要做什么!”云澈只觉莫名其妙,正欲上前将凌子悦拉回来,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拉至一边。

“大胆!尔等竟敢对我这般无礼!不要命了吗!”

“殿下!”锦娘正欲上前制止,却被另一名内侍拦住。

“我等也只是奉程贵妃之命行事,还望殿下海涵。”

“程贵妃之命?她命你们做什么!”云澈怒目横扫,用力挣扎,两个按住他的内侍竟然被推倒,只是他还未奔至凌子悦面前就被另外几个宫女给拦住了。身后的宫人一拥而上,牢牢将他按在地上,捂住他的口舌不让他喊出声来。

“程娘娘说了,九皇子伴读凌子悦不识宫中礼数,命我等替殿下好好管束。”

内侍尖锐的声音令云澈怒由心生。

“管束?管束什么!凌子悦是九皇子的伴读,纵然有什么过失也当由洛嫔管束……”锦娘本欲高喊,却也被按住了嘴巴拉至一边。

跟随云澈的两名宫女只知道他们是程娘娘派来的,心下惧怕,垂首立于一旁,竟然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凌子悦还是第一次在宫中遇上这样的情况,宫女们扬起的手掌打在她的脸颊之上,啪啪作响,耳朵里阵阵嗡鸣,顿时口中血腥滋味蔓延。

云澈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拼命挣扎。

10腰带

当凌子悦­唇­角泛起血迹时,云澈一双眼睛就似要从眼眶中爆出来,他的胳膊拼命捶打着地面,四、五个宫人竟然压他不住,云澈狠狠将他们推开,冲到凌子悦面前。宫女扬起的手臂被云澈按住,只听他一阵暴喝:“我杀了你们——”

那模样就似一只野兽,要将他们撕裂。

宫人们被他的气势震住,向后退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奴婢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那你们主子要你们杀了我云澈,你们是不是也不敢!锦娘!他们竟敢以宫婢之躯碰堂堂皇子!罪该万死!侍卫何在?给我杀了他们!”

云澈的暴喝声在御花园中回荡,谁都想不到一个孩子竟然能有如此气魄。侍卫早就被程贵妃的人支开了,云澈气急,一把将凌子悦拉到身后,对那帮宫人们拳打脚踢,凶狠之至。

“阿璃!阿璃!”凌子悦的脸早已红肿,一说话就疼痛万分,她还是从后面抱住云澈腰脊,将他拦下,“让他们走吧!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云澈早就红了眼,哪里听的进去凌子悦说了什么,只是愤恨为何身边没有配剑,若是有他定要这些狗仗人势的宫女阉人们血溅当场!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程娘娘有命奴婢等不敢不从!”

“你们好大的胆子!还想有命活吗!”锦娘脱了身,挡在云澈身前,怕他一个冲动落人话柄。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终于宫中侍卫听见吼声赶了过来,云澈不由分说抽出侍卫腰间佩剑朝着那个掌掴凌子悦的宫女砍去。

“啊!殿下!殿下饶命!”那宫女仓皇逃命,狼狈着摔倒在地,发丝尽散,眼中尽是恐惧。

“还不拦住殿下!”锦娘出声,侍卫这才上前从云澈手中夺过佩剑。

“锦娘!你做什么拦我!”

未等锦娘答话,凌子悦却来到云澈面前,伸出上臂挡在他的面前,“凌子悦失礼于程娘娘,程娘娘教训凌子悦理所应当。殿下若因此伤害了这些宫人,就是对程娘娘的不敬,只会让凌子悦日后在宫中的日子更加不安!”

凌子悦覆在云澈耳边道:“阿璃,你想令洛嫔为难吗?还是你想日后凌子悦日日被程娘娘教训?阿璃,要忍。忍一时风平浪静!”

云澈却咬咬切齿,“我不要风平浪静!”

“阿璃!”

被掌掴到双颊红肿的凌子悦当时没有掉落一滴眼泪,此时却忍不住泪水滑落。

“子悦!子悦你别哭!”云澈扔下手中佩剑,捧住凌子悦的脸,“这些贱婢,我……”

凌子悦用力地摇头,“我流泪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你不听我与锦娘的劝告!”

“好……好……你别哭,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趁着云澈放下佩剑,锦娘赶紧对那帮惊若寒蝉的宫人道:“还不快滚!真要等殿下要你们的命吗!”

“谢殿下!谢殿下!”那帮宫人狼狈着退离。

云澈此时只觉心痛不已,自己方才竟然推不开那帮宫人,令凌子悦白白被掌掴了十几下。自己曾经暗自发誓再不让凌子悦在宫中受半点委屈,如今凌子悦被程贵妃的宫人如此对待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心中愠怒难消。

“快点回去让太医给瞧瞧!”锦娘出言提醒了云澈。

几名侍卫护送云澈回到了携芳殿。

回到寝殿,云澈与凌子悦面对面地坐着,锦娘将太医配制的化淤散抹在凌子悦的脸上。

“哎呀……唉……”凌子悦皱着眉,手指抓紧蒲团,额上都是薄汗。

一旁的云澈下意识扣住凌子悦的手指,明明疼的是凌子悦,云澈却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揉碎了一般。

“唉,这下子别说点心了,就连米浆入口只怕也会疼吧。”锦娘叹了口气。

“不打紧的,这下程娘娘在我这里出了气,她也就不会找阿璃的麻烦了!”凌子悦本欲一笑,牵扯到­唇­角淤肿,发出轻轻哼声。

“这个程贵妃!不就是一块糕点吗?竟然如此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岂能让她如此嚣张!可恶!可恨!”云澈猛地将一枚腰带扔在桌上。

锦娘将腰带见过来道:“这不是宫女的腰带吗?怎么在殿下这里?”

“我本欲一剑劈了那掌掴子悦的贱婢,谁料到四处闪躲我没劈中她,她的腰带掉落下来,我便将她捡回来了!”

“捡回来作甚?莫不是阿璃你喜欢那宫女?”凌子悦见云澈仍旧义愤难消,为了缓和气氛打趣道。

谁知云澈极为认真地回答道:“我留下这腰带是为了让我自己记住今日子悦你受的委屈!他日我云澈要程贵妃加倍奉还!”

“阿璃!”凌子悦赶紧上前捂住他的嘴,“也就是被打了两下不碍事的!你切莫被冲动蒙了眼!”

云澈别过脸去不说话,如今他只要闭上眼就看见凌子悦被那帮宫人按住双肩,那巴掌拍在凌子悦脸上,云澈想起什么狠狠瞪向那两名跟随自己的宫女。

“主子受辱你们却能在一旁不出一言独善其身,果真了得!”

云澈此话一出,那两名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他们是程娘娘宫中的人,奴婢们不敢啊!”

“不敢!”云澈将桌上的茶杯掀翻落地,热茶顿时溅了她们一身,“既然你们什么都不敢,我留你们何用!滚!现在就给我滚!从此时此刻起,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那两人正欲哀求,倒是锦娘起身怒斥道:“你们走吧!你们心中只有自己没有殿下,携芳殿不敢留下你们!”

凌子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对云澈的决定出言相劝。她明白云澈在宫中的处境,他需要的是忠心值得信赖的人,而不是这种墙头草四面倒的懦弱之辈。他们对于云澈有百害而无一利。

“本来子悦被程娘娘的人打两下让她消了气这事就过去,可是殿下你却舞着剑非要杀他们不可,这要是传到程娘娘耳朵里,只怕她又要计较了。子悦这几下算是白挨了。”锦娘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望着凌子悦高高肿起的两颊。

云澈的手指死死握住那条腰带,紧闭着双眼。

一时之间,整个寝殿中安静的要命。与方才的暴怒相比,云澈此时要显得沉郁许多。

凌子悦细看云澈的表情,他此时应当真的冷静了下来。

“锦娘,若是方才让侍卫押着那些宫人去到父皇那里,让父皇看看他所钟爱的程贵妃都做了些什么,我就不相信父皇会无动于衷!可惜……锦娘你太急着息事宁人了!”

锦娘低下头,细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当时锦娘心急如焚,担忧殿下冲动真会要了那些宫人的­性­命,若是如此在陛下面前,殿下就理亏还会受到极其严重的惩罚,所以……不过殿下若想去陛下那里,也并非全然无据。殿下闻一闻这衣带上可有什么气味?”

云澈将腰带置于鼻尖细细嗅着,“这腰带上有一股淡香,颇为怡人。”

“这是程贵妃宫中所独有的冬雪凝春,是用冬日的梅花配合其他香料制成的,极为稀少,宫中配额并不多。使用这腰带的宫人若不是长日侍奉于程贵妃宫中,又岂会染上这种味道?”

云澈扯起一抹笑,拉起凌子悦的手,“走!子悦!我们去父皇那里说去!”

“阿璃!仅凭一条腰带,程贵妃有万千借口!你说不定还会招致龙颜不悦的!”

“子悦你听好,让父皇看看你的脸,你只是我云澈的侍读,有人打你的脸那就是打我云澈!父皇岂能不明白这点!就算程贵妃有理由推脱,但至少父皇会知道程贵妃有多骄悍!而程贵妃也会有所忌惮,不会再轻易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云澈对此非常执着。

凌子悦知道云澈所言在理,既然如此,她只能与云澈同往。

一般这个时间,承延帝政事若不繁忙,必定在承风殿陪伴镇国公主。此时,承延帝正坐在镇国公主身边嘘寒问暖。

云澈来到承风殿外便跪下,朗声道:“皇祖母,澈儿来给您请安了!”

按道理承延帝是应该称呼镇国公主为皇姑母的,但既然她不愿受封为太后,承延帝便称呼她为皇姑母,以示孝义。命所有皇子自然也称镇国公主为皇祖母。

镇国公主一听见云澈的声音便笑出了声,“我当时谁呢!原来是澈儿,来来来!到我身边来!”

云澈入了内,见到承延帝正欲行礼,承延帝做了个手势让他直接去镇国公主身边。云澈立马倚入镇国公主的怀中。

“皇祖母,澈儿想你了。”

一句话逗得老太太格外高兴,方才镇国公主还在说着自己年事已高只怕不久于人世,想要去到成郡国与儿子在一起,这一去,承郡王岂不是半点顾忌都没有,到时候镇国公主一呼百应,就连兵符都在她的手中,承延帝自然是不允的,只得说路途遥远过于颠簸,朝中大事也离不开姑母定夺。这个理由,承延帝用了十几年了,每每说出来镇国公主都找不到否决的理由,此刻她握着扶手的手指都泛白只怕要发怒,可这个时候云澈却来了,缓和了镇国公主与承延帝之间的紧张气氛。

在承风殿待了半刻,承延帝便借口政事离开承风殿,镇国公主有云澈相伴,毫不在意地朝承延帝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政事要紧。”

承延帝刚行至宫门口,便看见与锦娘一道立于殿门侧的凌子悦,一眼便察觉她的双颊红肿,似是被人掌掴。

“凌子悦,你过来。”承延帝朝她招了招手。

11计中计

凌子悦连忙向承延帝行礼,起身之后仍旧低着头。

“凌子悦,你的脸是怎么了?”承延帝是知道云澈与凌子悦颇为亲近而且以云澈的­性­格是不会恃皇子的身份欺负他人的。

承延帝的问话令凌子悦一怔,随即想起云澈带自己来承风殿的目的。如果此次不抓住机会让承延帝知道程贵妃的为人,日后在这宫廷中云澈呣子将一直处于劣势。

“启禀陛下,凌子悦前几日对程娘娘不敬,所以……”凌子悦斟酌言辞不知该如何表述才能令承延帝明白是程贵妃在无理取闹。

但是在承延帝看来这却是凌子悦一个孩童所表现出来被欺凌之后的懦弱。

“所以什么?凌子悦,还记得朕曾经对你说过希望你将来做一个直臣,朕想听你直言相告。”承延帝放柔了声音,他看的出来凌子悦脸上的伤势很明显是受了掌掴,竟然对一个孩子行掌掴,到底是谁这么残忍。更不用说凌子悦乃云恒侯的庶子,云恒侯府乃七大开国功臣之一,凌子悦这个功臣之后竟然在宫中被人掌掴,传出宫去外人要如何评论?

凌子悦咽下口水,平静下语调道:“启禀陛下,那日凌子悦随九皇子偶遇程娘娘,娘娘赏赐了糕点与殿下。只是殿下素来不喜甜食,凌子悦担心殿下拂了娘娘好意,于是替殿下吃了一块……是凌子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区区一个侍读竟然去拿娘娘食盒里的点心,实在是不敬……”

“这有什么不敬?小孩子吃些点心都能令她不悦了?”承延帝眉梢挑起,“她赏给了澈儿,以澈儿的­性­格转头就会与你分食,他吃了和你吃了又有什么不同?”

凌子悦地下头沉默了。

“是程贵妃遣人来打了你?朕真是不敢相信程贵妃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陛下,此乃殿下从掌掴凌子悦的宫人身上取下的腰带。陛下闻闻上面是什么气味。”锦娘将那条腰带呈给了承延帝。

承延帝还未置于鼻间就闻到了那抹淡香,乃是程贵妃寝殿独有。

“卢顺,朕这就要去程贵妃那里!朕倒要看看她现在是有多跋扈!”

“父皇!父皇留步!”此时云澈奔出承风殿,跪在了承延帝面前,“仅凭一条腰带如何说明那些子掌掴子悦的宫人是程娘娘派来的?请父皇切莫为了莫须有之事坏了与程娘娘的感情!”

云澈越是求情,承延帝对程贵妃就越是气愤。

“陛下,您此去与程娘娘对质,程娘娘必然数落凌子悦的不是,条条有理……就算陛下真要追究,程娘娘只怕也早就遣走那些宫人,陛下只怕找不到凭据……”锦娘低头以恳切的声音道,“况且若是程娘娘知道是凌子悦告了她的状,只怕凌子悦所受的就不止是掌掴了。”

锦娘所道句句在理,承延帝很快冷静了下来。

“凌子悦,”承延帝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若这一切真是程贵妃所为,朕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卢顺,你去取些上好的化瘀膏来送到阿澈那里,再吩咐御厨晚膳做一些可口的米粥和小菜也送去阿澈那里。”

“喏。”

云澈不着痕迹吐出一口气,待到承延帝走远,赶紧上前托起凌子悦的脸。

“怎么回事?还是这么肿?”

“没关系,现在已经不疼了。”

“不疼才怪!”

当夜,本意欲宿于程贵妃宫中的承延帝已然完全没了兴致,静坐于案前批阅奏疏。

夜深人静,卢顺捧着一个布囊缓缓行到承延帝的身旁。)

“陛下,这是宁阳郡主送来的密奏。”

“宁阳的密奏?”承延帝狐疑着翻开奏疏,一字一句的读下去,眉头越发紧蹙。

卢顺随着承延帝的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远远瞥了一眼,才发觉那似乎是名单什么的东西。

“给我传廷尉府林肃!”承延帝用力拍在书简上,啪的一声回荡在宣室中,令人胆战心惊。

这么晚了去请廷尉林肃?满朝文武之中,林肃行事果断一丝不苟,只有大事承延帝才会交到他的手中。

林肃赶到宣室殿时,已是子夜。

承延帝不发一言,只是命卢顺将密奏送至林肃面前。

林肃看了那奏疏中的内容,沉静的双眼中一缕惊诧闪过。

“微臣惶恐。”林肃匐于地上,不肯抬头。

“别人惶恐,你林肃可不惶恐!朕还没死呢!就已经有人盯着朕的位子了!朕要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假!你给朕查!狠狠查!”

“是!”林肃叩首领命离开。

宁阳郡主掀起了硝烟,只是此时,卢顺还看不出来到底这矛头是指向谁。

但无论是谁,依照卢顺的经验,宁阳郡主没有取胜的把握,是绝不会主动出击。

是夜,云澈轻轻扯开被褥,小心地压在凌子悦身后。见她眉头微蹙,云澈将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脸颊,感受到温暖的凌子悦向被子里缩了缩。云澈见她终于睡安稳了,这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自行穿上外衫,走出了殿门外。

守夜的宫人赶紧跟了上去,“殿下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趟母亲那里,你们不必跟了。”

云澈甩开宫人,来到了洛嫔的寝殿。洛嫔被宫人唤醒,披上外衫起身,云澈便坐在了她的榻上。

宫人们正在掌灯,亮光未起,云澈的双眼在这一片漆黑中显得宛若黑曜石般闪烁。

“澈儿?这么晚了怎么来我这里了?”那一刻洛嫔睡意全消,胳膊揽过儿子的肩膀。

较之洛嫔的疼爱之情,云澈要显得生疏许多。

“母亲,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吧?”云澈的声音充满寒意,像是金属器皿相撞时发出的声响。

洛嫔顿了顿,随即扬起一抹无奈的浅笑,“你这孩子,没头没尾地说些什么呢?”

“真要澈儿说的明明白白吗?”云澈欺向洛嫔,眼神锐利割开洛嫔一切伪装。

“澈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要与母亲说的明明白白。”洛嫔扬了扬手腕,寝殿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那些掌掴子悦的宫人根本就不是程贵妃派去的,而是母亲你派去的,对吧?”

那一刻的云澈宛若蓄势待发的野兽,洛嫔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良久,她才开口道:“是,又如何?”

“儿臣自然不能拿母亲怎么样,就算知道真相也只能烂在腹中。母亲的计划本来漏洞百出根本谈不上高明,宁阳郡主随便出一招都比这­精­彩。母亲这计划胜在利用了儿子对凌子悦的情义。母亲知道子悦若是受辱儿臣必不会忍气吞声,又有锦娘在一旁帮衬。儿子还奇怪,当时明明侍卫都已经赶来了为什么不将那些宫人押到父皇那里,他们若真是程贵妃派来的,就是板上钉钉父皇自然会与程贵妃计较。锦娘让那些宫人走,是为了不让母亲的计划败露!”

洛嫔蓦然按住云澈的肩膀,极为认真道:“那你可曾明白母亲的用心良苦!”

“儿子当然明白!母亲是要父皇与程贵妃产生嫌隙,一点一点让父皇越来越厌憎程贵妃,巩固你在宫中的地位!”

“你以为母亲要的只是这些吗?母亲做这一切是为了保护你!他日太子即位,你真的以为程贵妃会让我们呣子在封邑逍遥吗?她心胸狭隘,母亲此时得宠,他日她能不报复?”洛嫔心痛道,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对她这般不解。

云澈别过头去,洛嫔所顾忌的,他自己何曾没有想过?

“母亲……以后无论您想做什么,儿臣都会向着您。但只求您一件事,别让子悦再受辱!他是儿子身边的人,母亲想过儿子每每看见她因儿臣而受辱心中难安!”

洛嫔将云澈搂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母亲知道,母亲知道!子悦是这宫中难得为你所信之人。它日母亲一定善待于他!”

云澈暗自叹了一口气。

翌日,云澈与凌子悦前往学舍时,凌子悦脸上的红肿消退了不少。课业结束之后,因镇国公主唤人来了,云澈前去承风殿陪伴,而凌子悦则自行回去携芳殿。

待到她回到云澈寝殿,竟然见到太子云映坐于书案边,似是等候多时了。云映笑意淡然,正如同他的名字,仿佛流云倒影于静水之上。

“太子殿下!”凌子悦正欲行礼,太子便托起她的胳膊。

“子悦,不是同你说过,若是没有他人在根本无需行这些虚礼。”云映拉着凌子悦坐于案几边,笑道,“我在这里甚是无聊,就翻了翻你写给老师的文章。字字珠玑,颇有真知灼见。我本年长你数岁,现在看来学了这许多年学问倒是不及你了!”

凌子悦本对方这般夸奖,不禁低下头去,连耳根子都红了。

云映却止住了笑意,轻轻抬起凌子悦的脸,“我听闻母亲曾派宫人掌掴你,所以特意来看看。虽然知道这几日过去你脸上肿痛说不定已经康复,但还是放不下心来。”

12要变天了

“殿下……子悦无碍!殿下亲自来看望子悦,子悦感激不尽!”

“是我母妃不对,我来看你是应该的。”云映将面前的食盒打开,里面竟然是花式各异的点心,“我听闻你喜爱这些小点,所以特意准备了些给你送来。”

“子悦谢过殿下!”

“你我之间能否不要这般客套……”云映缓缓垂下眼来,­唇­角掠起无奈的笑意,“也许日后,你我再无机会像今日这般相处了。”

“为何?”凌子悦的背脊挺起望向云映。

“子悦……我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太子之位不过是当年父皇阻断成郡王野心的对策,满足的也不过是我母妃的虚荣之心。我宁愿长日卧于树荫之下,笑看云涌,坐观风云,好过陷于漩涡之中不可自拔……”

“殿下!太子殿下刚才所言凌子悦一句都没有记住!也望殿下切莫与他人提起!殿下心怀坦荡,仁厚宽大,他日必能成为一名体恤百姓的仁君!”

云映自嘲地叹了一口气,“子悦,我做不了仁君。现下的云顶王朝也不需要仁君。”

“殿下!”隔墙有耳,凌子悦真的希望云映不要再说下去了。

“好,好,不提这些了。子悦你还记不记的你刚入宫的时候,和那些世家子弟站在一起,你的年纪最小,一直低着头?”

凌子悦呼出一口气,还好太子终于转变话题了,“自然记得。那时候凌子悦只知上座的是我云顶王朝朝的天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决定生死,凌子悦心中惶惶不安,于是一直低着头。”

云映摇了摇头,手指在凌子悦的鼻尖上一弹,“你不是惶恐。你曾因为澈儿抢走了你母亲绣给你的锦囊而与澈儿大打出手,闹到云恒侯亲自入宫请罪,如果你真害怕必然唯唯诺诺,澈儿要什么,你便给什么。”

“那是凌子悦一时意气没有忍住,现今想起心中后悔莫及。”

“我读了你的文章,你是主战派的,觉得我云顶王朝的军队不应固守北疆二十四郡,应对戎狄还以颜­色­。不似现今那些只想安稳度日的大臣们总想着将我云顶王朝宗亲公侯之女一个一个嫁与戎狄好换来他们的太平。你有这样的胆略,又岂会慑于父皇的威严之下?”

“那是凌子悦适应了宫廷,长日与九皇子为伴,久而久之许多想法也被他影响……”

“为什么要找那么多借口呢?”云映打断了她,“为什么不坦然地承认你早就知道……这偌大的帝宫就是牢笼,你不想被拘禁,所以你低着头不想被选中?”

凌子悦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我在这宫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见你。”云映的表情舒缓而平静,“看着你在这伪善的宫中寻找快乐,一块小小的糕点,草丛里一只蚱蜢,亭柱上一朵小花都能令你喜笑颜开。而我最喜欢看的,就是你上林苑驰骋于马背上的身影。我多么羡慕,你自由的就像随时要乘风而去……真倒应了民间那首情歌,子悦成风,扬尘千里。我只盼你不会为任何人而徘徊。”

“凌子悦从来不知殿下……”

“子悦,我希望你永远这么快乐。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发觉这宫中有多么黑暗,你都能寻找到属于你的出口。”云映起身,忽然将凌子悦抱住。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下巴磕在云映的肩上,还未细想云映为何抱住自己,对方却已然松开手离去了。

几日之后,朝堂议政。当朝御史大夫因病退隐,朝臣请奏程贵妃兄长接任此位。

云映既为太子,为巩固其地位,封他的舅舅为三公之一是众臣心照不宣之事。

未料到,承延帝勃然大怒,斥众臣收受程贵妃厚礼,结党营私,命卢顺当着文武百官将廷尉林肃的奏疏念出。

程贵妃的兄长专横跋扈,在城郊圈了千顷良田,百姓怨声载道。

其弟喜好收藏古玩,为了一块古玉在帝都中与商贾大打出手竟然置人于死。那古玩商的儿子本要上告帝都吏为其父讨回公道,却未料到程贵妃的弟弟竟然派人将他殴打至残。

如此劣迹斑斑目无王法,竟然被群臣推举为御史大夫,实在叫承延帝忍无可忍。

他不仅下旨法办程贵妃的兄长与亲弟,将包庇他们的程贵妃打入冷宫,更加直截了当地废掉了云映的太子之位,贬其为南平王,即日前往南平。

朝野震动,所有人都猜测承延帝废云映只是一时之怒,但君无戏言,圣旨以下,还如何回还?

此事来的突然,毫无预兆,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措手不及。

那日云澈与凌子悦刚结束课业就从锦娘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凌子悦愣在原处,思及那日云映对自己说的话,也许他早就预料到承延帝有废他的心思了。

“什么?太子哥哥做错了什么?就算有错也是程贵妃的错……”云澈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已经不能说了。

承延帝的绝情大大超乎预料,他下旨命云映速速前往封地不许拖延。

云映草草至承风殿与镇国公主请别,便离开了长安。镇国公主极为愠怒,认为擅废太子动摇国本,命人抬了座辇前去承延帝那里。

“皇姑母怎么来了?”承延帝上前扶住她。

“我再不来,指不定陛下下一步又是要废掉谁了!”镇国公主刚坐下,承延帝便亲自奉上茶水。

“皇姑母是为了太子之事来的吧。”承延帝见到镇国公主没有丝毫犹疑,可见废掉云映他早已经谋划多时了。

“陛下倒是与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人家说一说,到底映儿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因为陛下与他母妃怄气?”

“与后妃怄气岂能牵扯前朝?只是朕也确实发觉程贵妃已经不是当年与朕携手而行的女子了。只怕连姑母都想不到,她竟然擅自勾结朝臣集结党羽,为太子造势意图颠覆朝纲。”

“陛下?您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程贵妃出身开国七大功臣之后,难免骄奢,但毫无心机,自诩名门之后!要她勾结党羽,她根本不屑!”

承延帝无奈地一笑,在镇国公主面前打开一份秘奏,其中尽是程贵妃曾赠送金银财物与朝中大臣的明细。

长史章禄六十岁寿辰,程贵妃派人送去的寿礼竟然比天子御赐的还要贵重。

中大夫李长乐不过纳妾而已,程贵妃挥一挥手,送去的南海珍珠价值千金。

谏大夫舒甚佳次子满月,程贵妃赠与的琉璃杯与长命锁光做工就堪比御用。

如此重礼意在收买朝臣,此乃忤逆大罪,承延帝没有要程贵妃呣子­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宠。镇国公主瞥见那密奏上的字迹,顿时认出那是女儿宁阳郡主。

“这……”

“朕派林肃核查了这份密奏所言之事,都是真的。”承延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痛心疾首,“皇姑母心疼映儿,朕也心疼。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无心权术。又有一个痊愈熏天的母妃,朕无法将帝位交到他的手上,皇姑母,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亲王才是朕这个父皇所能给他最好的生活!”

镇国公主闭上眼睛起身,承延帝要去扶她,她将他的手推开,上了座辇。

“走吧,回宫。”

“皇姑母!”承延帝追了上来。

镇国公主颔首无奈地一笑,“陛下自有陛下心中的顾念,但是映儿是在姑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姑母不希望他受苦。”

云映的车轴行至宫门,云澈与凌子悦便呼唤着追了过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云澈呼喊着扣住车门,车夫不得已将马车停下。

云映掀开车帘,面­色­憔悴,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澈儿,你来了……还有子悦……我已经不是太子了,而是南平王了。”

“为什么!你就算不是太子了也是堂堂南平王,怎的连些个像样的仆从都没有?太子哥哥你先别走,待我去向父皇求情!”

“不用了,澈儿!不用了!”云映拉住急于离去的云澈,“我本就不适合做太子,父皇也是权宜之下才册立了我……如今能够离开……再不用担心自己令父皇失望,成日战战兢兢母亲的嚣张跋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现下这一切尘埃落定,云映终于不必再心忧了!”

云澈转过身来,低着头,肩膀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忍耐着。

凌子悦不发一言,只是扣住云映的手腕。马车缓缓前行,她便跟在车后始终不肯放开云映的手。

“子悦……子悦……记得那日我对你说的话吗?”云映问道。

“记得!你说的没一句话子悦都记得!”

云映点了点头,嘴­唇­颤抖,“无论发生什么,子悦你都不可以变。若是连你都变了,云映就不知道还可以相信什么了!”

“子悦不会变!子悦永远不会变!”

马车越行越快,凌子悦终于抓不住云映的手,扑倒之时拽下了他腰间的玉玦。

云映看着凌子悦跌倒的身影,猛地将身子探回,双手抓紧膝盖,闭上眼的瞬间,泪如雨下。

凌子悦爬起,只见马车车轮飞转,驶离皇城。她手中的玉玦如同云映一般温润,却又脆弱无比。

她身后的云澈望着凌子悦的背影,眉心耸动,蓦地从身后将她紧紧搂住。

“子悦!子悦!别追了!”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抿起­唇­来沉默不语。

那一夜,携芳殿中的洛嫔端坐于铜镜前,手指缓缓梳弄自己的长发,­唇­角笑意难掩。蓦地,殿门被打开,洛嫔惶然起身,瞥见来人是自己的儿子云澈,握紧衣角的手指缓缓松开。

“澈儿,你这是怎么了?冒冒失失的!”洛嫔扬起手腕,宫人们将殿门紧紧关起。

“母亲可满意了?”云澈目光中几分苍凉,几分难掩痛楚。

他如何猜不到群臣请奏程贵妃封后不是洛嫔在幕后推波助澜?

“程贵妃飞扬跋扈,她的儿子­性­格懦弱,他们的今日完全是自食其果。澈儿!”洛嫔上前,按住云澈的双肩极为用力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我们的机会来了!”

云澈向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这个素致淡雅的女子,忽然有些认不得她了。

“敢问母亲所指的是什么机会?”云澈扬起下巴,他想知道这个一直通情达温润如水的女子变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你说呢?”洛嫔含泪而笑,“你在想母亲为何如如此工于心计,为何急于将你推向王座?那么母亲告诉你,你生在帝王之家,你爬得越高也许会像云映那样摔的越惨。但也只有你一直往上爬,才能最大限度的保住你我呣子的­性­命保住我洛氏全族!你才有可能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云澈摔开洛嫔的手,冲出门去。

仰面而望,云中似有硝烟汹涌。

要变天了。

13最是薄凉帝王心

当日晚膳十分,宁阳郡主来到携芳殿看望洛嫔。宁阳郡主只比洛嫔年长两岁,她的郡马并非皇亲贵胄,而是一个不得志的词人。宁阳郡主爱慕他的辞赋不顾镇国公主的反对下嫁于他。镇国公主一怒之下令那个词人终身不得出仕,使得宁阳郡主的郡马郁郁而终。宁阳郡主最终将满腔爱意都放在了女儿云羽年的身上,并且着力培养人才,朝中太仆、司空就出自宁阳郡主府,而郎官等更是数不胜数,宁阳郡主跺一跺脚,承延帝的眉头都得皱起来。

“是姐姐来了啊!”洛嫔笑脸相迎,上前拖住宁阳郡主的双手。

“看你那脸儿笑的,又变得美丽许多了。”宁阳郡主坐下,“我派人煽动朝臣请奏程笑仪的兄长为御史大夫,这步棋下的不错吧?”

“那也得有姐姐从中帮忙。后宫中嫔妃赠送豪礼与朝臣虽是命令禁止的,但后宫前朝还不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没有姐姐事无巨细地将程贵妃的事情上奏于陛下,令陛下忌惮。再加上群臣请奏她的兄长为御史大夫,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宁阳郡主冷哼一声,“她自诩功臣之后,家中富可敌国,出手都比后宫其他嫔妃嚣张许多,被抓住痛脚也是迟早的事情。如果他日澈儿即位,我只望你不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

“那是自然。这个程贵妃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也不过是仰仗祖宗福荫罢了,竟然暗讽羽年的出身。”

宁阳郡主的拳头缓缓握紧,“羽年的父亲若不是因为我,也一定会有出人投地的机会!程笑仪那个贱人有什么资格嘲讽我的郡马还有女儿?我会让她好好付出代价!”

洛嫔覆上宁阳郡主的手指,“姐姐别气,我们这不正在为郡马出气吗?”

她表面安抚,眼神之中却又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宁阳郡主刚离开洛嫔寝宫,镇国公主就派人命她前往承风殿。

她涌起一阵忐忑不安。

随着宫人们跨入承风殿的宫门,迎面而来的便是要将人压垮的沉郁。

“郡主请。”宫人们做了个手势便纷纷退出了承风殿,宁阳郡主望向沉冷地高坐于上的镇国公主,背脊一阵冷汗直流。

“母亲,女儿来向您请安了。”

“过来。”镇国公主招了招手,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宁阳郡主刚走到她面前,狠狠一个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你当我老到已经不会想事了吗!”

低沉的质问声响起,宁阳郡主几乎抬不起头来。

“女儿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与那个洛嫔连成一气,把云映赶落下去吗?你真以为自己驾驭的了那个洛嫔?云映­性­格软弱,他日登基就能给你弟弟制造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你却偏偏将这最好的傀儡给毁了!你让我这几年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女儿……也只是想要万全罢了!洛嫔也是个没主见的人,在宫中只求安于程贵妃之下……若是羽年嫁给了云澈,而云澈又能登上帝位,哪怕将来母亲为弟弟的筹划都失败了,至少羽年做的是云顶王朝的皇后,她的儿子将会是太子,继承帝位的还是您的血脉,这难道不够吗?”

镇国公主扯起­唇­角,手指在宁阳郡主的眉心点了点,“宁阳,你太天真了。作为你的母亲给你的忠告就是,你小心别做了别人的踏脚石!”

宁阳郡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承风殿。

一路上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羽年,什么都值得。她不是儿子,所以永远无法像云谌那样指望镇国公主。她要得到什么,靠的只能是她自己。

回到郡主府,云羽年看见宁阳郡主脸上的红肿差一点没哭出声来。

她的母亲身份何等尊贵,怎么会被人掌掴呢?

“母亲,是谁?到底是谁打了你?”云羽年虽然骄横,却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尊重。

宁阳郡主抹开云羽年脸上的泪痕,十分认真道:“羽年,你听好!你将来一定要成为云顶王朝的皇后!只有你的儿子才能成为太子!才能继承大统!”

云羽年在宁阳郡主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烈焰,要将她所有的羽翼燃烧。

“我不要!我不要!做皇后有什么好的!那个云澈根本就不喜欢我!我要嫁给别人!嫁给爱我的人!”云羽年向后退去,宁阳郡主死死扣住了她的胳膊。

“羽年!只要他爱皇位,他就一定会爱你!这世上什么都是空虚,我那么爱你的父亲,却让他饱受世人冷眼!你父亲失去的一切,你都要为他夺回来!”

云羽年颤抖着,她被比喻成鸟儿,却没有飞翔的羽翼。

自从凌子悦寄养宫中之后,她的寝室就被锦娘安排在云澈的寝殿附近。寻常时日,云澈势必要与凌子悦同寝,但自从云映离开帝都后,凌子悦每日都待在自己的寝室中。

近日的午膳,云澈特地吩咐准备的都是凌子悦喜爱的菜肴,但是她没用多少便撤去。

云澈心下难受,他知道凌子悦与自己疏远的原因。云映被废很大程度上源于程贵妃失宠,而程贵妃失宠……与当日凌子悦禀告承延帝遭程贵妃宫人掌掴不无关系。

凌子悦的脸颊已经凹陷,双眼大而无神。她原本喜好投壶如今就算云澈为她准备带有响铃的箭,她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入夜,云澈悄然进入凌子悦的寝室。凌子悦蜷起而眠,在那宽大的床榻上显得分外纤小。云澈坐于她的床边,轻轻抚弄她额角的发丝。

“子悦,我知道你没睡着。”

凌子悦背靠着他,不发一言。

云澈牵起被角,侧躺在凌子悦的身边,伸长了胳膊将她揽进怀中。

“子悦……我好怕。那日站在宫门前,我以为你要随太子哥哥而去。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当真讨厌我了吗?”

凌子悦终于动了动,手指覆上云澈冰凉的手背。

“子悦是阿璃的侍读,阿璃你不让我走,我哪里都不会去。”

云澈心下动容,将凌子悦抱的越发□。

“可是你喜欢太子哥哥,对吗?”

凌子悦在他身边待的太久了,久到云澈差点忘了她是女子,忘了她心中那柔软如丝的情怀。

凌子悦沉默,颤抖的肩膀却告诉了云澈答案。

“为什么是太子哥哥呢?因为我欺负你的时候他护着你了?因为他是太子?还是因为……”

“因为太子与世无争,因为太子心无城府,因为太子在这繁复宫中太过简单,因为太子比所有人都真挚,也因为太子根本……不适合这宫中。”凌子悦的声音发颤,紧紧闭上眼睛。

云澈那一刻隐隐明白凌子悦到底要的是什么,她希冀的是怎样的生活。

只是生在帝王之家,云澈明白这样的生活他永远都体会不到,他能做的,只是将她月搂越紧,哪怕她皱起眉头勒到她无法呼吸,云澈也不肯放开。

云映离开帝都没过多久,程贵妃便被打入冷宫。曾经风光无限及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只得与青灯为伴,门庭冷落。昔日她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就连与她送饭的宫人都能欺凌她。

“程娘娘,用膳了。”那宫人冷嘲热讽,将食盒刻意放在桌边,一松开手,整个食盒落下,饭菜散撒一地。

程贵妃正欲发作,那宫人却高声道:“哎呀,是奴婢不小心,娘娘就委屈自己的纤纤玉手,将这里好好收拾收拾吧。奴婢还有事要忙,待到奴婢来取回食盒时,望程娘娘已将这里整理­干­净了。”

“你!你这个狗奴才!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你……你……”程贵妃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手指狠狠指向对方的背脊,那宫人无所谓地扬长而去。

“啊——啊——”程贵妃声嘶力竭,却无人理睬。

冷夜漫漫,整个冷宫之中仅有一盏微弱的灯光。床榻坚硬如石,被褥轻若无重。

程贵妃不消几日便病了。

冷宫的宫人们对她置之不理,索­性­连饭菜都不来送了。

程贵妃恍惚之间只听见有女子怒喝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陛下当日有令要让程娘娘衣食不缺,如今娘娘病了你们不但不通报皇上,就连太医也不请!本宫定要禀奏皇上,好好惩治你们!”

程贵妃侧过头来,瞥见的正是洛嫔。

如今的洛嫔春风得意,宫人们都传说她现在早就取代了程贵妃成为承延帝心尖上的女人。如今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正是得了承延帝隆宠,气­色­俱佳。

“你……你来做甚!”程贵妃撑起上身,冷笑着看向洛嫔。

“洛姐姐!快躺下!妹妹已经去请了太医来给姐姐瞧瞧。”洛嫔上前赶紧扶住程贵妃。

程贵妃挥开洛嫔的手,冷笑道:“你是来笑我今日落魄,让我看你今日的风光吗!”

洛嫔蹙起峨眉,一副被误解之后的心痛。她身边的宫人忍不住叱道:“程贵妃,你真不识好歹!而今你何等身份,洛嫔娘娘是……”

“住口!若再多言便掌你的嘴!”洛嫔怒斥,随即对程贵妃柔言道,“陛下对姐姐虽有愠意,但多年情分犹在,过一段时日等陛下的气消了,姐姐仍可以宠冠后宫!”

程贵妃却冷哼了一声,“洛瑾瑜,我已经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了,你何苦还要装模作样?你不觉得辛苦吗?说吧,是不是过两日陛下要册封你为贵妃所以来炫耀了?”

洛瑾瑜别过头去,眼泪落下,“未想到姐姐对洛瑾瑜误解如此之深。你我都是陛下的女人,谁不想得到夫君的垂爱?瑾瑜对姐姐又妒又敬,姐姐如今失势,瑾瑜只为姐姐心疼,从未想过要落井下石!”

“不用多言,我如今已经病了,只想清净一些。洛嫔请回吧!”

洛嫔见程贵妃如此排斥,只得离去。临走时命人为程贵妃添置被褥熬炖补品。

夜晚,一直强装冷漠的程贵妃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下。她仰面望着不复华丽的幔帐,肩头微颤。

宫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程贵妃抹开眼泪,望向来人,冷声道:“什么人?若是要来嘲讽我程笑仪的,不如就此离去。程笑仪冷言冷语听的多了,耳朵都快长茧子了!若是来这里偷取些物件宫外买卖的,也不如离去。这里是冷宫,程笑仪一无所有!”

“娘娘,我是凌子悦。”

对方用火折子将桌上的灯点亮,程贵妃这才看清来者真的是个十岁的孩童。

“你……”

虽然凌子悦常伴云澈左右,但程贵妃一向眼高于顶,连凌子悦的样貌都未曾看清过。

“娘娘,凌子悦听说娘娘病了,特来探望。”凌子悦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囊,将其摊开竟然是一些金银,“娘娘如今住在这种地方,必使些金银才能唤得那些宫人。”

程贵妃咳嗽了两声,冷然道:“你既是云澈的侍读,自然知道我与他母亲不和。你来探我,是何用意?莫不是那洛瑾瑜在我这里踢了铁板,就让你这孩童来羞辱我!”

凌子悦赶忙上前,低声道:“娘娘切莫多心。凌子悦曾经在宫中承蒙太……南平王照顾。娘娘需保住玉体,远在封邑的南平王才能安心。”

说完,凌子悦便将系于颈间的玉玦拿出。

程贵妃指尖触上那玉玦的瞬间,泣不成声。

凌子悦坐于她的身旁,不发一言。

“别人都道我程笑仪愚笨,只知道享受帝王的宠爱,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昨日的因种下今日的果。但真正让我落于此境的,乃是陛下的绝情与不信。我再骄纵,也不过一介女子,做不到翻云覆雨。但陛下听信宁阳郡主的挑拨,宠爱洛瑾瑜的千依百顺,早就忘却了当日对我的誓言。我在陛下面前全然的真­性­情却抵不过洛瑾瑜的假柔情……”程贵妃抿­唇­一笑。

“既然恩宠已去,娘娘何必纠结?不如放下高傲安稳度日,还有机会与南平王重聚。”凌子悦劝慰道。

“我放不下,是因为陛下在我心中的重量比过我在陛下心中的重量。陛下是我的夫君我的全部,而陛下心中的却是整个云顶王朝,有前朝后宫,有无数女子等待他的垂怜。我错了,错就错在太信任陛下,自以为可以做陛下最爱的妻子。洛瑾瑜她赢了,赢就赢在她知道自己是后宫的女人。她要的从来都不是陛下的真心挚爱,她要的是做陛下给与的无尚权利。所以,她能够步步为营平步青云。”

凌子悦微微一怔。所有人都以为程贵妃是一个空有美貌却无思考的女人。

其实,她早就将这一切看的透彻。

“可怜了我的映儿,为我的恣意妄为承担这后果……”程贵妃叹了一口气,瞥见窗外那一轮冷月,不自觉想起那日与承延帝把酒言欢情意绵绵,随口便吟唱出民间的那首情歌。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凌子悦抽吸了一口气,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以这般惆怅的语调念出。

程贵妃吟诵子衿,可见她仍旧期盼着承延帝,心中万般怨念却放不下对承延帝的恋慕。

“孩子……你可知道,这世上最为薄凉的,便是帝王之爱!”

凌子悦闭上眼睛,这句话像是锋锐刀凿一般刻在她的心上,一时之间疼痛难当。

当她回到寝室,映照在窗户上的灯火摇曳,她便知道是云澈等在她的房中。

14拜师

她刚推开门,云澈便从案几边站起。

“子悦,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云澈拎起一旁的外衫,将凌子悦包裹住。

“有些睡不着,就出去走走。”

“撒谎。你是去探望程贵妃了!”云澈一语道破,“你若是想去,我陪你一起去便是。”

“洛嫔若知道了,会责怪与你的。程娘娘病了,南平王又不在她的身边,我只是去看看她,若是她安好,我便放心了。”

“今日有使者自映哥哥的封地前来帝都述职,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了什么?”凌子悦扣住云澈的手腕,对方只是轻叹一声,双掌拢住凌子悦冰凉的手指,喝着气为了让她暖和起来。

“他说南平王对待百姓仁厚,那里的百姓都十分爱戴他。”

凌子悦放下心来,“那便好……那便好……”

她担心倘若有人向承延帝进谗言令承延帝与云映的感情更加嫌隙,日后云映的前途甚至­性­命都堪忧。

云澈细细端凝着凌子悦的神情,叹了口气,将一个布囊推到凌子悦的面前。

“映哥哥给你的书信。”

“什么?他写信给我了?”凌子悦惊讶的表情中是毫无遮掩的喜悦。

云澈默不作声坐在她的身旁,凌子悦将布囊打开,那是一张绢布,比起竹简要轻许多,密密麻麻都是云映隽秀儒雅的字体。

他去到南平之后,虽然生活不再像宫中那般华贵,也没有前拥后簇的奴婢,但他却享受如此宁静。他本就喜爱医理,无奈作为太子时程贵妃对他管教甚严,他只能偷偷问太医借一些医书。如今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唯一的挂念就是在冷宫中的程贵妃,只盼望凌子悦能对她稍加照拂。

看完云映的书信,凌子悦松下一口气来。

也许此时此刻,对云映而言是最好的生活。

云映还为凌子悦做了一个药囊,虽然没有华贵的绣工,但是却极为用心。药囊里都是沁人心扉的药草,放到鼻间一嗅,神清气爽。

看来云映完全沉浸在医理之中了。

凌子悦的心中隐隐涌起几分羡慕来。

“子悦,我想同你一起睡。自己一个人睡好冷。”云澈还不等凌子悦回答,就故自拉开凌子悦的被褥躺在了她的榻上。

凌子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云映的书信收好,“阿璃你越来越胖了,与你同榻挤得我难受。”

“那你就到我寝殿来啊,我的床榻比你的宽上许多。”云澈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令得凌子悦无言以对。

夜晚,凌子悦转过身来,额头靠在云澈的肩头。

云澈垂下眼来,便瞥见凌子悦颈间的红绳。他伸出手指,将那红绳缓缓勾出,果然看见了那日凌子悦从云映身上拽下来的玉玦。

他将那玉玦握于手中,用力到几乎要将它捏碎,可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某日,云澈与凌子悦正在寝殿中温书,承延帝身边的卢顺忽然来召云澈前去云顶宫。

云澈不解,近日承延帝颇为重视他的课业,每日都会传他前去询问。近日早课结束之后他已经去拜望过承延帝,怎么才刚过了午憩,又将他传去?

“敢问卢公公,此刻陛下可有召见其他人?”凌子悦起身朝卢顺行了个礼。

在众多皇子的侍读之中,卢顺最喜欢的也是凌子悦。不仅仅因为他模样俊秀彬彬有礼,更是因为他对待宫中一般宫人也从不曾眼高于顶,相反经常将云恒候府送进宫来的东西分给其他宫人。

“啊,陛下正与容少均说事,不过具体在讨论什么,卢顺就没有听见了。”

“老师?陛下与老师还能谈论什么?估摸着就是前几日放课我没向老师行礼便跑走了,父皇要训斥我无礼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云澈知道容少均虽然对他们这些皇子管教甚严,但从来不会在承延帝面前说这些小事。一定有什么事关国政,否则承延帝是不会单独召见容少均的。

凌子悦低头思度,蓦地起身将洛嫔送给云澈的一把小巧的玉如意拿过来,送到卢顺手中,“卢公公,子悦知道您急着要将九皇子带去面见陛下,只是可否容我等半刻钟的时间?”

卢顺虽不知道凌子悦想要做什么,但如今洛嫔得宠,只是等半刻钟而已,就是一刻钟要他等又如何。

“不碍事,想必是你有事要嘱托殿下,卢顺在门外候着便是。”卢顺作势要将那玉如意推回去,凌子悦却将它塞入卢顺手中。

“卢公公随侍陛下多年,事无巨细,对陛下的喜好非常之了解。日后还请公公对九皇子多加提点。”

云澈更加不解了,凌子悦从不喜欢这种事情,今日怎么反常了还如此积极?

卢顺去到了门外,凌子悦便一把拉过云澈,再向立于一旁的锦娘使了个眼­色­,锦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又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喜悦,为云澈整理起衣衫。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云澈被他们弄得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自己却摸不着头脑。

“这件衣衫好,颜­色­净素!”凌子悦将外衫给云澈穿上,替他整理起衣袖。

云澈低下头,就瞥见凌子悦卷翘的睫毛挺润的鼻尖,伸手狠狠捏了上去。

“哎哟!你­干­什么!”凌子悦瞪向他。

“快说,你和锦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极为认真道:“陛下与太后多崇尚以文御武,讲究的是‘上善若水从善如流’,最好就是无为而治。而容少均则是这一学派的代表。他士子出身曾率领民间国士参与平定七年前的南岭之乱,后又以军功封侯。陛下以小过令其辞官远离朝堂做诸位皇子的老师,不是因为功高震主夺了他的权位。而是因为陛下考验他是否难得住清冷寂寞,容少均宠辱不惊,陛下已经看到了。自然以后将对他委以重任!”凌子悦寥寥数语便将承延帝的心思分析了透彻。

说到这里,云澈自然也明白了承延帝的意图。

“子悦……”

“殿下听好,”凌子悦按住云澈的肩膀,正­色­道,“此去你逼得谨言慎行,对容少均也必须敬重有礼!将陛下对你的嘱托期许记得清清楚楚!”

“子悦!”云澈知道母亲受宠,早就有人请奏立母亲为皇后。承延帝虽没有表态但却不似请奏程贵妃为后时那般暴怒,甚至于对母亲更加宠爱,他的意思已经相当明了。

但是对自己……云澈当真万万没有想到。他是承延帝的九皇子,前面还有八位兄长,就算册立太子,承延帝可以选择的余地很大,为何会是他云澈呢?

不由他多想,云澈便随卢顺来到了云顶宫。此时,容少均正端坐于承延帝身旁,低头垂顺,言辞却并无卑微之意,反而遣词用句极为有理。

云澈上前向承延帝行跪拜之礼,承延帝朝云澈招了招手,将他唤至身边,“澈儿,见到老师还不行礼?你平日里可没少对老师不敬。”

承延帝点了点头,云澈便在容少均面前跪下,朗声道:“学生拜见老师!平日学生多有顽劣之处,望老师严加管教!”

容少均赶紧将云澈扶起,“殿下心思聪颖,胸有谋略,对于在下之所授倦厌是因为容少均作为老师未曾善加引导的过失!”

承延帝上前,拍了拍容少均的肩膀,他的笑容晦默深沉。

“少均啊,从今日起,朕要你教导的并非一个皇子,而是我云顶王朝朝的太子,是储君,是朕要交托皇位之人!”

承延帝此话一出,不仅容少均呆住了,就连云澈也怔在当场。

之前有凌子悦与锦娘猜想承延帝恐怕要立云澈为储君,召他来是想听听他这小孩子对朝政有什么远见,是不是可塑之才,但万万没有料到,承延帝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告知容少均要封云澈为太子。

“父皇……孩儿……孩儿年幼,只想承欢父皇膝下……”

承延帝止住了他,叹了口气道:“澈儿,朕不会将皇位传于成郡王,因为这有违国法祖制不但会引起国家动荡更会给那狼子野心的戎狄机会。朕也不会传皇位于云映,因为云映他生­性­淡泊,对皇权无所眷恋也就不会尽力去维护我云顶王朝朝的稳定。朕选择你,给你取名为‘澈’,不仅仅是希望你的心境如同河水一般清澈,更是要你明白上善若水从善如流的真正含义。不是要你无为而治,而是要你明白,所谓水流入怎样的容器就能成就怎样的形状,审时度势,应时而变!更是希望你带给我内忧外患的云顶王朝最为彻底的改变!”

云澈睁大了眼睛,蓦地在承延帝面前跪下,“儿臣,明白了!”

帝王之术在于高深莫测,没有人能揣测到承延帝心中所想。他可以赐封云谌为郡王却以孝为名将镇国公主供于宫中,也能对宠爱多年的程贵妃恩断义绝,更能将毫无过错的太子废位。

而就在此时,他完完整整事无巨细地将他的想法告知云澈。云澈也在这一日了解到了承延帝真正的心意。

“澈儿,朕要你跟着容少均学习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记住了吗?”

“儿臣记住了!”

不过数日,承延帝便下旨册立洛嫔为皇后。

现下的洛皇后并未像程贵妃那般骄纵,反而越发谨小慎微。她知道自己有今日得来不易,必须在承延帝面前维持温柔娴熟善解人意的形象。纵然有宫人们往她寝殿添置用度,她也婉拒,并私下提点弟弟洛照江不可私下收受金银,必须给洛氏一族留下清廉的形象。

凌子悦每月的月末可回到云恒候府探望父母。

这一日,她刚回到府中便被父亲叫去书房。云恒侯屏退左右,只留下父女俩。

“孩子,你可知道洛嫔被册立为皇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九皇子很有可能被立为储君。”

“若是这样……你还跟随在他身边,凶险将多过以往数倍!不能再拖了孩子!难道你还要等到他日太子即位,你做了他的臣子就再难……”云恒侯吸了一口气,将一个瓷瓶摆在桌上,“这是为父花重金配制的药粉。你可审时度势,在必要时将这药粉服下,便可全身高热不止。九皇子对你颇有情谊,自不会让太医诊治你而身份败露招致灭门,一旦将你送回云恒候府,不出数日,为父就奏报宫中说你病役,将你安置才帝都城郊的别院,可否?”

凌子悦盯着那只瓷瓶,伸出手将其收入袖中,不做言语。

15终究是女子

云恒侯吐出一口气来。他的女儿自小便聪颖明慧,他将其视若掌上明珠,得知其母令其女扮男装代兄入宫候选皇子侍读,他心惊胆战。他惶恐的从来不仅仅是凌氏满门的­性­命,更多的是女儿的安危。她的聪颖也使得她得到了云澈的信任,从而即便身份被识破至今安然无恙。但终究是女子啊!

凌子悦回到房中不久,就有人敲开房门。入内者,正是长兄凌楚钰。

“子悦……”凌楚钰扯起­唇­角,来到凌子悦身边,“虽然这么唤你很怪,但是为兄现下也只能这样唤你。”

凌楚钰虽是云恒候的嫡子,却从不像主母那般霸道,相反待凌子悦兄妹相当亲厚。当日他看见弟弟凌子悦的尸身从河中捞出时,悲痛欲绝。在妹妹子君代替凌子悦入宫之后又经常借故随父亲入宫探望她,施与不少钱帛给宫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对妹妹多加照顾。

凌子悦是感激这个兄长的。

“不知兄长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看看你。”凌楚钰叹了一口气,“是为兄不好,当日未能看顾好子悦,才令子君你……”

凌子悦捂住凌楚钰的嘴巴,笑道:“兄长想太多了。凌子悦就在此处。”

凌楚钰点了点头,兄妹二人默然不语。

“其实父亲的计谋很容易就会被云澈猜透。除非他有意放你走,不然只怕你不得脱身。”

“他若真心待我,为何不肯放我走?”

凌楚钰叹了口气道,“可怜生在帝王家。至高处寂寞孤冷,云澈如何不懂。他已经习惯了你,你了解他,凡是为他着想。他越是真心待你,就越是放不开你。”

凌子悦低下头去,“阿璃可不似兄长所形容的这般多愁善感。他心怀天下,而我不过是他愿景中的浮光掠影。”

凌楚钰蹙起眉头扣紧她的手,“别怕,无论发生什么,倾尽所有,你都是我的弟弟,我会倾尽所有保护你!”

一声“弟弟”令凌子悦百感交集,“多谢兄长!还请兄长在府中多多照顾我的母亲!”

月初,凌子悦被云恒候府的马车送至宫门口,锦娘已经恭候多时了。

“锦娘?你随侍在殿下身边怎么反倒来这里了?”

“殿下怕你太眷恋云恒候府不愿回宫,特命锦娘在此守候。倘若你过了时辰还未回来,锦娘就要亲自去将你请回来了。”锦娘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

凌子悦­唇­上含笑,心中却明白云澈只怕已经在疑心自己会离开了,而父亲的计策更加难以实行。

刚回到云澈处,凌子悦就被他拉入门中,鼻子撞入云澈的怀抱,凌子悦一阵头晕眼花。

“殿下?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锦娘将门阖上,云澈拉着凌子悦在案几边坐下,神­色­十分严肃。

“你可知道成郡王云谌密谋联络诸侯,囤积兵马修建栈道通往帝都,意欲起势!父皇大怒,连番派出使臣前往承郡王的封邑,就连父皇最为信任的卫尉林肃也派去了!”

当日镇国公主寿辰,成郡王云谌从封邑来到帝都向母亲贺寿。家宴之上,承延帝假意借醉说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就由成郡王作为摄政王辅佐少主,享百官朝拜。云谌大喜,可御史大夫却直谏认为云谌被封为郡王已经有违祖制,若再封为摄政王只怕天下不服。群臣自然看出承延帝只是在安抚镇国公主而已,于是附议御史大夫,承延帝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镇国公主只得出言相劝,说陛下给与成郡王的已经够多了,再多下去就要成为天下人的话柄了。成郡王失去了成为摄政王的机会,耐心渐失。

“皇后娘娘面对此情形必然按兵不动。成郡王一直觊觎皇位,一旦真的被加封为摄政王再凭借镇国公主的影响力,朝中声势必然高过少主,有一日登上帝位犹未可知。如果能借势铲除了他,待到殿下被册立为储君他日君临天下少了成郡王这个威胁,自然皇位能稳固许多。”凌子悦又想了想道,“皇后娘娘的想法殿下自然清楚的很,为何还要来问凌子悦?看来有什么变故?”

“可我却不认为这是扳倒成郡王的好时机。”云澈握住凌子悦的手,他将心中想法告知,说明他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的目光太深,深到不再如同日光中的溪水清澈见底。

凌子悦顿住了,她不着痕迹咽下口水,轻声道:“因为镇国公主还在,没有人能扳倒成郡王。”

朝堂之上权力之中变化莫测,要做对一件事情也往往要在合适的时间。如同制衡成郡王,太过心急也指挥使得其反。

“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这么想?”云澈伸手捏了捏凌子悦的鼻子,这个习惯至今他都没有改变。

凌子悦捂住鼻子退后到云澈不及的位置,正襟道:“我猜想,阿璃的道理必是倘若成郡王落马,从中获利最大的便是皇后娘娘与你。镇国公主纵然怨恨皇上,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于是会将丧子之痛归咎于皇后,到时候别说阿璃你还能不能登上太子之位了,若是镇国公主命自己的心腹朝臣针对洛皇后,到时候你们呣子在这宫中只怕凶多吉少。”

“这么说来,子悦你也是赞成让母后前去为成郡王求情的?”

“子悦不赞成。”凌子悦正­色­道。

“你不赞成?”云澈颇为讶异。

“阿璃你想啊,他日你与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成了亲,羽年在你的新婚之夜便对你说要善待某个臣子要饶过哪个罪臣,你心中会不会觉得羽年想要­干­涉你的政事?”

云澈蹙起眉头,“提云羽年做什么?我和她话不投机半句多,更何况我也不想娶她!”

“我举这个例子是让你想一想后宫女子若是在陛下面前说政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女子又怎么了?说的对说的有理为什么不能听?难道君王自身对他人的进言就没有判断力了吗?你对我说的,我会听会想会判断,从未行差踏错!”

“殿下!我并非后宫女子……”凌子悦一时语塞,一向流利的口舌竟然堵在原处。

云澈这才笑出了声,方才他是在拿凌子悦开玩笑。

“阿璃!你以后若再问我什么我也不答你了!”凌子悦正要起身却被云澈拉住了袖口。

“别气别气,我就是看你与我想到一起去了,才与你玩笑的。你说的没错,母后才刚刚被册封,若是此时参与到父皇与成郡王的斗争中去,实在不合时宜。我就是在想要怎么做才能既替成郡王求了情,又能让镇国公主知道是我母后做的人情?”

凌子悦抿­唇­一笑,俯身覆在云澈耳边道:“为什么不能由你亲自去说?”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云澈耳边,云澈只觉得心神震动,还未缓过神来,凌子悦已然坐了回去,一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模样。

云澈顿在那里,骤然回过神来。是啊,母亲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但是自己作为承延帝的儿子,众人心目中的孩子,即便说错了,也时童言无忌。若是镇国公主知道是自己亲自去替成郡王求情的,也能令她对自己少一些忌惮。

“好!今日要陪父皇用膳,我便在用膳时提及此事!”云澈起身离开,凌子悦望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他正一步一步朝着帝王之路迈进。

一切不可逆转。

诚如云澈所预料,承延帝用膳时也是眉头深锁,端坐于一侧的洛嫔只是柔和地垂着眉眼,不敢多说一句话。

“父皇,父皇为何事烦忧?”

“哈哈,连阿璃都看出朕有烦心事了。”承延帝摸了摸下巴,笑着问,“若朕将烦心事告知你,你可有为朕分忧的法子?”

“儿臣猜想,父皇的烦恼事因为成郡王。”

洛嫔顿时紧张起来,眼神中满是责怪云澈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那阿璃觉得父皇该如何处置成郡王呢?”承延帝笑了,在他眼中云澈只是个孩子罢了。

“嗯……”云澈作势抬起头来深思,想了想道,“儿臣听过开国皇帝元光帝善待勾结戎狄意图谋反的亲弟弟还封其为亲王,后来就是这个弟弟一力辅佐元光帝的太子登基的故事。若是父皇以宽宏之心对待成郡王,成郡王必然感恩悔过,说不定能成为一个辅佐君王的贤臣?父皇若真的处置了他,在外人看来是容不下兄弟,也是没有留给成郡王改过自新的机会。儿臣只是觉得与其处置他,倒不如以恩惠之。”

承延帝本就为难,他不可能真的将成郡王法办,这样得罪了镇国公主也会被天下人议论说他擅杀兄弟。云澈的话反而给了他台阶下。

“朕的阿璃,胸襟不凡!”承延帝拍起手来,一旁的洛嫔终于眉头书展。

当日,承延帝下诏令以乱政为由处死了成郡国的相国,并从朝中派出大臣前往成郡国出任国相。

镇国公主本因成郡王之事忧心,与朝中心腹之臣商议如何找借口令承延帝原谅自己的儿子,如今这结果令镇国公主大喜过望,再得知是云澈说服了承延帝,原本对云澈呣子怀有芥蒂的镇国公主忽然觉得这个洛嫔也许真的是个恭顺的女人,才能教出这样有宽容心的儿子。宁阳郡主趁热打铁,说服镇国公主理应让陛下册立洛嫔之子云澈为太子。

镇国公主听至此,心中闷闷不乐。

宁阳郡主赶紧劝说道:“母亲,人人都道成郡王是为了做摄政王图谋皇位所以才与其他诸侯过从甚密也才有了那些对陛下不敬的书信,若是您同意了册立云澈为太子,不是正好堵了悠悠众口,省得他们总在背后议论成郡王,也是为了成郡王的声名考虑啊!云澈不还年幼吗?以后还要仰仗成郡王辅佐,您何必不做个顺水人情呢!既成全了陛下,又为成郡王正名?”

镇国公主一听便觉有理,终于勉强点头同意了。

这一晚,凌子悦还是睡在自己的寝居中。

云澈独自坐于榻上,看向锦娘。

“锦娘,为什么子悦最近与我疏远许多。每日放课他便回去自己房中,平日里也不与我玩耍,就连带她去看禁卫军­操­练她也没什么兴趣的模样?”

锦娘叹了口气道:“子悦她为何会这样,殿下又怎会不知?”

“她是怨我占了太子哥哥的太子之位?”

锦娘微微摇了摇头,替云澈盖上被子,“殿下还是不要多想了,早早睡吧?明日容少均还要与殿下授学。”

“听说……镇国公主向父皇提了那件事?”

“是啊,宫中早就传开了,陛下甚至命典仪着手准备你的册封大典了!”

云澈沉下脸来不说话。

这一年的四月,云澈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那日清晨,延绵不绝的春雨停歇,­阴­霾远去,云丛中一缕金­色­落入帝宫,逐渐渲染出一片明丽。整个帝宫在日光的垂青下熠熠生辉。

锦娘打开云澈寝殿的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张罗起云澈的衣衫。

整个寝殿忙的快要翻了天。宫女们有的给云澈梳头,有的为他擦拭脸颈,有的替他整理衣袖,云澈张开手臂,看向殿门。

凌子悦就站在门口,逆着光,云澈看不清她的脸。

“子悦!你怎么不进来!”

凌子悦这才迈开脚步,她的­唇­上是淡泊之至的笑容。

“这么多人围着你团团转,怎的还要我进去添乱?”

云澈扬了扬手,宫人们便退了出去。锦娘知道云澈有话要对凌子悦说,只是嘱咐莫要时间太长便也退了出去。

“子悦,你怎么了?”云澈上前一步,凌子悦便退后一步,四下张望像是要找到什么出口一般。

云澈心下急躁,一把将凌子悦拉到了身边,“子悦,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双手按住凌子悦的脸颊,逼她正视自己。

“有人对我说……帝王之心最为薄凉。”

16储君

这一刻,凌子悦想到的是仍在冷宫不得见承延帝一面的程贵妃。终有一日,云澈也会成为承延帝那样的上位者。

君心似铁。

云澈吸了一口气,将凌子悦紧紧抱入怀中,极为用力。

“子悦,父皇喜爱的是程贵妃的貌美,而不是她多年相伴的时光。父皇记得的是程贵妃的骄纵,却未曾想过那是程贵妃对父皇毫无保留的信任。父皇眷恋的是程贵妃曾经的柔情蜜意,而非多年之后浓情退却的平淡。云澈不是父皇。也不会成为像父皇那样的君王。”

凌子悦仰起眼睛,她从未想过云澈竟然能这样去看待承延帝与程贵妃之间的缘起缘灭。

她甚至以为,云澈只会觉得程贵妃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恰恰相反,云澈心中同情的却是程贵妃。

凌子悦伸手替云澈将衣襟整好,漾出一抹笑来。

“日后这天下便是你的,是败是兴,是辱是荣,全系与你。”

云澈闭上眼,额头与凌子悦相碰,“子悦,你要一直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看着我……不要让我变成不想变成的样子。”

“嗯。”凌子悦轻声回答。

“现在,我长的像父皇了吗?”

凌子悦睁开眼,一寸一寸描摹着云澈的五官。原本细致柔美的脸庞上已经有了锐利的英气,每一丝起伏都酝酿着颠倒乾坤的力量。

“不,殿下不像任何人。”

云澈笑了,他的手指掠过凌子悦的眉梢,什么也没说。

锦娘敲门催促,凌子悦松开了云澈的手,目送他离去。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九皇子,而是当朝的太子,云顶王朝的储君。

云澈接受太子金印,受百官朝贺。

端坐于承延帝身旁的洛皇后知道,这并不是他们洛氏荣耀的巅峰,而是荣耀的开始。她看向叩首跪拜的弟弟洛照江,抿起一抹笑来。

容少均被认命为太子太傅,但是镇国公主对这一决议不甚满意,又让承延帝认命她的心腹为太子洗马,其他老师均为以文御武学派。镇国公主的势力仍旧占据朝中的主要位置。

册封典礼结束之后,云澈也由原来的寝殿搬到了太子­宮­。

凌子悦本在自己的寝居中温书,却见着一群宫人进来向她行礼,随即开始搬她房中的东西。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凌子悦站起身来。

一个内侍告诉她这是太子的意思,太子既然换了寝宫,凌子悦这位太子的伴读自然也要挪地方了。无奈之下,她只得随他们而去。

凌子悦来到新的寝居,仍旧与云澈的寝殿比邻,只是比起从前不知大出多少倍。书案后是整整一面墙壁的檀香木书阁,堆满了书简,早已分门别类。

床榻比从前宽上许多,床褥也极为柔软,看那质地只怕是宫中珍品。

紧接着宫人们又将不少新制的衣物送了进来,源源不绝。

食案上也添置了不少点心,制作­精­巧香味扑鼻。

凌子悦站在寝居中央,看着这些进出不绝的宫女内侍们,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子悦,喜欢这里吗?”

云澈的声音响起,那样清朗的声调,宛若从高处坠下。

凌子悦回过,急忙行礼,“凌子悦参见太子殿下!恭贺太子殿下!”

那一刻云澈喜悦的表情隐没,“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鱼贯而出,原本喧嚣忙碌的寝居瞬间安静了下来。

云澈缓缓行至凌子悦面前,手掌轻托起凌子悦的脸颊。

“子悦,我还是从前的云澈,没有变过。所以我还是想你叫我阿璃。”

凌子悦弯起­唇­角,“殿下已经是太子了。在外人面前凌子悦自然不能没了礼数落人话柄。”

听她这么一说,云澈才宽心一笑,拉着凌子悦来到那书墙前问道:“子悦,你喜欢吗?这是我让他们从藏书阁誊抄下来的副本。以后你若想看书在这里就行了!”

凌子悦还未及开口,云澈又将她拉到床榻边,“你再看这张榻,比从前你那张宽出不少,以后我与你躺在一起谈天说地,你就没借口说我挤着你了!”

“殿下……”

“怎么了?子悦?你不高兴?”

凌子悦蹙起眉头,“殿下刚刚成为太子,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在看着您。子悦不过小小的伴读,寝居内却如此铺张,他人看了会将子悦当做谄媚之人,议论云恒候府因为庶子做了殿下的伴读而扶摇直上,更有借口对太子诟病!”

云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凌子悦说的是对的,她最担心的其实不是自己的名声或者家族声誉,而是他云澈。成为太子,并不是宫廷斗争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要平安走到最后,他不能犯任何错误。

“殿下,将这些名贵的陈设运回去吧,且看看哪位娘娘那里还有需要,送去便是,还可做个人情。这里的点心小食也不用放这么多,子悦虽喜食甜,但也不可能吃下这么多。殿下不如将它们送去皇后娘娘还有镇国公主那里,以表孝心。”

“你都为我打算好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云澈虽然不悦,但只要凌子悦还在自己身边,其他的又有什么呢。

“还有那……”

云澈见凌子悦目光瞥向那张床榻,赶紧开口道:“诶!那张床可不能搬走!不然夜里我可是会掉到地上去的!”

凌子悦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说那些锦被,送去给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吧。别让宁阳郡主觉着阿璃你一朝成为太子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云澈撇起嘴巴,但是那声阿璃还是唤得他十分开心,“真是烦人!那花­色­还是我特意为你选的呢,多素雅啊!云羽年就喜欢那些看的人眼花缭乱的绣饰,送这个给她,真是糟蹋!”

凌子悦轻声一笑道:“好啦,子悦是个恋旧的人,从前那床被褥是我母亲亲自为我缝制的,离了它,我会睡不着的。我根本不需要新的锦被。”

云澈憋着不说话了,凌子悦招来宫人将那床锦被搬了出去送往宁阳郡主府。

经过这一日,云澈便是真真切切的太子了。

而他学习课业的地方也不再是学舍,而是太子­宮­内。而云澈对于学习的欲望也远远高过以往。

从前在学舍中,容少均授学的内容颇为中庸,皆是镇国公主所希望的以文御武无为而治之说,使得云澈对他的授课不抱有任何希望。但是令他想象不到的是,成为太傅之后的容少均简直变了一个人。不但言谈幽默,且多借古讽今,并将所有道理与朝代更迭结合起来,云澈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但是当容少均提到开国皇帝元光帝的治国之策“政治贵清静而民自定”时,云澈却实在无法赞同。

“元光帝这一国策若用于今日的云顶王朝已经勉强,看看我云顶王朝边关不时受到戎狄侵扰,北疆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他们如何‘自定’?若朝中大臣们个个只想清净,君王无为而治,只怕戎狄铁蹄要踏穿我云顶宫了!”提及此,云澈义愤填膺。

容少均忽然顿住了,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一直平静的神­色­骤然沉冷下来,他在云澈面前跪下道:“殿下,臣一直以为殿下只想做个安乐君王,固守陈规,无功无过。但听太子今日一席言,似有大志向。是微臣看轻了太子!”

云澈与凌子悦相视,顿然明白容少均一直在试探云澈并且有所保留。但这怪不得容少均,他作为太傅立场尴尬,教的好了自然无事,教的不好或者不合乎镇国公主心意了,容少均不止官爵不保,只怕还会连累家人。

“老师!”云澈蓦地在容少均的面前跪下,“父皇曾经说过要云澈跟着老师学习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并非某种学说某一思想,只望老师能审时度势,教习云澈真正的为君之道。”

容少均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此刻他的神情异常凝重认真。

“殿下可知道北疆二十四郡为何修筑城墙连成一气?”

“自然知晓。当年赵云谦归隐之后不久就病故了,自赵云谦之后我云顶王朝再无用兵之材。戎狄数次侵犯北疆,为了鼓舞士气,元光帝御驾亲征,大军还未抵达北疆,戎狄铁骑便已经踏破二十四郡,埋伏在了元光帝行军的路上,元光帝被围困于九重山,当时的丞相割舍了二十四郡之外的大片草原送与戎狄,又以我云顶王朝宗室女子封为公主和亲戎狄以保一时太平。”说到此,云澈不自觉咬紧牙关,这一段历史无论对哪个天子都是耻辱。

“那么殿下可知我们送去的公主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容少均顿了顿,云澈与凌子悦皆不自觉伸长了脖子。

“戎狄的单于大肆挥霍公主和亲带去的财物,然后再将公主送给他的侍卫饱受□。公主不甘受辱自尽而亡,戎狄的单于却还敢写信要求我朝再送去和亲的公主。”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会拍案而起,没想到他异常沉冷,“他们要的不是和亲,而是借和亲为由无止尽的勒索。”

17因地制宜

容少均叹了一口气,沉痛道:“只可惜,元光帝回到帝都之后便生了重病,朝臣不敢擅与戎狄开战,一方面北疆二十四郡悄悄修建防御工事,另一方面我朝丞相是派出了较之之前三倍的和亲队伍前往戎狄,而戎狄单于却以和亲者并非真正的公主为由进犯北疆。当时的丞相只得悄悄准备了大量的财务送去平复戎狄单于,戎狄退出北疆,我朝便将二十四座城池连夜连成一气,戎狄方被挡在北疆之外。”

凌子悦愣住了,戎狄纵然贪得无厌,云顶王朝的策略说好听叫忍辱负重,说不好听就是丧权辱国根本没有真正与戎狄一战的决心。否则开赴北疆的是军队而不是修建城墙。

凌子悦知道这段史实被容少均道出,刺激的不仅仅是云澈的自尊,更加坚定了他踏平戎狄的决心。

云澈始终神­色­深沉却不发一言,容少均地下头来跪于云澈面前,久久不起。

“一道城墙,是我云顶王朝自我满足的借口,是退守的理由!城墙又何止存在于北疆二十四郡,它也在那些达官显贵皇亲贵胄的心中,他们觉得一个女人一些钱财能换来的和平如此廉价,为何不要!于是将自己的尊严血­性­也限于北疆!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铁骑必然突破北疆的防线,直捣戎狄王帐,要它永生永世不敢来犯!”

云澈之言,不在壮志满怀,他所说的不是一个理想,而是他必然要达到的目标。

容少均肩头一颤,他总算找到了,找到了一个不安于现状,一个不仅仅是执着于朝中党派争斗,一个有宏图大志的君王。

“太子有如此雄心,微臣马首是瞻!”

凌子悦看在一旁,她很清楚云澈已经是太子了。若是要顺利登上王位完成理想,必然还得志同道合的臣子以及谋士集团。容少均掀开了这一序幕。

当天夜里,凌子悦坐卧于榻上翻看书简。寝居的门呼啦一声被推开,她无需抬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子悦,我睡不着!”云澈拉开凌子悦被子的一角便挤了进来,逼着凌子悦靠向墙边。

“哦。”凌子悦明知道他睡不着的原因却装作不介意的模样继续翻着竹简,云澈不耐烦了,直接将她手中书简夺过。

“这些书简有什么好看的!”云澈一摊开才发觉那竟然是《陆氏兵法》

这本兵法乃是上古兵圣陆涛所著,对后世影响深远。就连云顶王朝的开过功臣赵云谦曾经花了整整三年时间闭门不出研究其­精­髓。

“还给我。”凌子悦正要去拿,云澈却将书收到身后。

“你竟然看《陆氏兵法》?看兵法做什么啊?”云澈明明知道答案却还要刻意询问。

“他日抗击戎狄,不懂兵法如何审时度势学以致用?”

云澈将《陆氏兵法》放到一边,拉过被子盖住两人肩头,“子悦,《陆氏兵法》就在那里,今日不看它明日也还在。只是我心绪沸腾,不与你说话,只怕要辗转反侧至明晨了。”

侍奉云澈的宫女将灯火熄灭,凌子悦再不得看书了。

“子悦,元光帝允丞相割舍土地以钱财讨好戎狄,他心中真的忍得下来?”

凌子悦莞尔一笑,侧身与云澈面对面道:“心中愤懑之情绝不亚于阿璃你。”

“那他为何这么做?被戎狄围困在九重山吓怕了他?”

凌子悦垂下眼帘,“若百姓真的知道这三次讨好戎狄的经过,只怕他们不再信服我们的王朝了吧。只是我却觉得元光帝却能人所不能忍。他并非出身贵族,身逢乱世揭竿而起,除了胆识他比那些终日享受荣华富贵的王侯更懂得民生疾苦,所以也不希望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忍耐已经是他的专长。忍辱方能负重。当年戎狄之于云顶王朝是不可战胜的,我朝的人力国库都还做不到以举国之力抗击戎狄的实力,若是硬碰硬鱼死网破将日后的翻盘的本钱都输掉了,还有什么意义。元光帝当日之辱,就是为了殿下你他日之荣!”

云澈原本沸腾着无从宣泄的心绪忽然瞬间平静了下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子悦。你想我不要深陷意气之争,而是要为日后战胜戎狄做足准备。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朝中大臣们分系庞杂,与君王都未必一条心;国富民强才经得起战争的消耗;出征戎狄也必定要有名将,如果用旧时的战略赢不了戎狄,就要用新的方式!”

“还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阿璃你还要多了解戎狄。这个敌人的­性­格,他们烧杀掠夺时有什么特点。戎狄人也是人,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文化是怎样的。了解的越多,你就越容易赢过他们!”

云澈看着凌子悦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得笑了。

凌子悦带给他的是一种安全感,让他知道这世上始终有一个人,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云澈还想要再说什么,发觉凌子悦已经合上眼睛进入了梦乡,鼻间发出轻轻的鼾声。下意识,云澈侧过脸靠了过去,他轻轻抿上她微启的双­唇­,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惊动他们的梦。

他顿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心脏狂跳奔袭狂涌。

那是云澈这一生所感受到最柔软的事物,即便许多年后他不经意回想起这一刻,仍旧觉得有什么要从他的胸膛里撞出来。

随着乞巧节的到来,云澈这个太阳落入河水化为琉璃的太子也迎来了生辰。

宫中对太子的生辰自然看重,四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国舅洛照江府上收到的贺礼多到十几车都运不完,权势为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利益。相较于他,洛皇后显得内敛许多,对承延帝请求说太子的生辰只要一家人吃一顿饭便可,无需如此铺张,使得承延帝越发觉得她勤俭贤淑。但是既然已经下令筹备,承延帝道这宫中也确实需要些喜庆之气,也让一直见不到成郡王的镇国公主高兴高兴。

一大早,云澈便前往镇国公主处请安。

她­精­神倒是很好,招呼云澈上前,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顶。

“长大了……上次我摸你的时候,你才在这儿,现在有什么高了!”

云澈亲热的抱住镇国公主,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并不是她心中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一直是自己的小儿子成郡王,甚至于废太子云映作为娣长孙对她而言都重要许多。又或者换一个说法,云映无心朝政,更方便他日成郡王上位。而云澈也看了太多镇国公主对承延帝政事的­干­预,所谓的无为而治以及孝治天下的仪德反而绑住了为君者的手脚。

“澈儿,这些时日,你的太傅都教了你些什么啊?”

云澈暗自发笑,他来之前,凌子悦就对他说一定要表现出对以文御武的推崇,否则惹这位镇国公主不悦了,只怕太傅容少均会受到太后责难。

在没有足够实力,羽翼未丰之前一定要忍。忍住心中想要改变的欲望,忍住想要突破一切束缚腾飞的欲望。

“太傅要云澈博览众家所长,取其­精­华,心有所思才可有所领悟。而众家之中,太傅主要教习云澈以文御武,不以强权逼迫百姓,凡是如水流川,润化万物,以自然之法教化万民。”

镇国公主露出一抹笑意,拍了拍云澈的肩膀道:“这些是太傅教你的,那么你自己又有什么领悟呢?”

云澈心中好笑,这个问题昨天夜晚凌子悦与自己躺在床上聊天时就曾经讨论过。凌子悦知道云澈是一直不大喜欢以文御武之说的,可那一晚她却笑称云澈就像个孩子,对于自己不赞同的事物就连好的部分都一并否决了。学说并无优劣,主张亦无对错,用的人不同达到的效果不同,评判的标准也应是因地制宜顺应国情政局。

“云澈认为虽然元光帝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但是在马背上却未必能守住我云氏江山。当下与前朝的群雄割据不同,攻守已然易术,以武慑人只得一时,以道化人才得长久。”

镇国公主听闻其言,喜上眉梢。但是她却没想到云澈话中有话,一个“道”字,指的并非一定是以文御武,而是任何一种能够助其平定天下治擅国家的理念。

待到云澈离开承风殿,镇国公主帘幕之后的宁阳郡主缓缓走出来,跪在她的身边。

“母亲,你看澈儿可好?配得上我的羽年吗?”

“配得上,配得上,我看这孩子聪明的紧,又好学!”

在镇国公主看来,如果羽年做皇后,成郡王作为皇后的舅舅,他日成为摄政王的机会就会更大。她必须小心翼翼将云澈控制起来,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

出了承风殿,云澈便望见凌子悦与锦娘守在宫门边。

“子悦!”云澈此时再见到凌子悦只觉得心中喜悦,“你等了我许久吗?”

凌子悦浅浅一笑,云澈只觉得她像是要融化在这日光之中。

“太子,宁阳郡主家的云羽年正在皇后娘娘那儿,娘娘嘱咐太子若是向太后请完了安,就上她那儿去。”

云澈一张欣喜的脸瞬间就变了颜­色­。

“什么?云羽年?连个生辰都不让人舒心么?”

前几日云羽年跟随母亲进宫,本欲与云澈玩耍。但是她玩的都是些小女子的游戏,而云澈喜好的却是听有识之士谈天说地再不然与凌子悦同去校场看兵士­操­练或是入上林苑游猎。只是自从被立为太子之后,云澈生活的中心皆放在学习上,鲜少­射­猎了。

“走,子悦,我命人在宫前设立了箭靶,不能去上林苑我们就在宫中­射­箭吧!”

锦娘赶紧给凌子悦使了个眼­色­。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的地位不容小觑,云澈呣子能够平步青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宁阳郡主的支持。云澈势必是不能冷落云羽年的。

“阿璃,我也很久没见过云羽年了,她上次从我这儿取走了我母亲送给我的药囊,我……想问她要回来。”

18爱屋及乌

云澈自然记得那个药囊,里面放了些驱虫的药草,上个月云羽年来云澈处玩耍,看见凌子悦腰带上的药囊,喜爱囊上的绣图,便不说二话抢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是凌子悦的东西,云羽年就特别感兴趣。小到发带,大到凌子悦亲手绘制的纸鸢。云澈哪怕用更加华贵的东西去换,云羽年也是不肯,实在令人费解她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

但凌子悦何尝不知被云羽年取走的东西向来有去无回,她对云澈这样说,不过是找个借口让云澈去陪云羽年罢了。

云澈心中虽有气,但也明白凌子悦是在我自己好,只得闷声道:“去就去吧!不过要用完午膳,午憩之后再去!”

午膳之后,云澈又磨蹭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来到洛皇后处,果见云羽年坐于案上,两条腿轻轻摇摆,正指手画脚地要宫女们将皇后宫中的点心搬走。

云澈见此,不由得蹙眉。

倒是凌子悦在一旁小声调笑道:“阿璃,见到你心爱的云羽年怎么这副表情?”

云澈咬了咬牙,闷声道:“我的心里装着谁很清楚,反正不是她。”

“哦,凌子悦可听说国舅爷用东海的夜明珠雕琢成一只极为­精­巧的鸟儿赠与宁阳郡主呢!”凌子悦明显是在拿云澈与云羽年开玩笑,宫中有传言说云澈是坠入河中的太阳化身的琉璃,只有云羽年这只仙鸟将他衔起,他才能回到空中。暗喻云澈如果不娶云羽年就登不上帝位。

“你再说!”云澈恶狠狠瞪过眼来,却对上凌子悦­唇­角的巧笑,顿时气不起来了。

“阿璃——”云羽年叫着云澈的小名,目光落入凌子悦的眼中。她蓦地从桌上一跃而下奔了过来,眼中满是期许的神­色­,那一刻凌子悦有一种错觉,对方似乎要撞入自己的怀中。

云澈将凌子悦一把拽到了身后,这也引得云羽年不满,略带蛮横地瞪向云澈。

“你在我母后宫中搬什么呢!”云澈蹙眉道。他不满意洛皇后对宁阳郡主以及她女儿的妥协与忍让,尽管他很清楚洛皇后为什么会这样。

洛皇后笑意盈盈走了过来,“我只是告诉云羽年,这些点心都是阿璃你经常与子悦分着吃的。谁知道云羽年听了之后说那她也爱吃,全部都要带走呢!”

“为什么?宁阳郡主府中的比这里的点心好上数倍!这些点心都是子悦爱吃的,他是想与子悦抢……”

云澈还未说完,凌子悦便开口道:“太子殿下,那是羽年对您情谊深刻爱屋及乌,才会觉得您喜欢吃的点心才是最好吃的。”

云羽年别过脸去,眉眼之间有几分无奈。

“阿璃!我们去玩吧!”

“玩什么?”云澈坏笑着欺向她,“骑马你会吗?”

云羽年摇了摇头。

“­射­箭你会吗?”

云羽年还是摇头。

云澈更得意了,“那蹴鞠你就更不会了!”

“我会投壶!”云羽年知道小女子的游戏必无法引起云澈的兴趣,只得赶紧说一个男子的游戏。

“投壶?上次你投壶时每投必不中,输了还哭鼻子,连累子悦陪在你身边给你擦鼻涕擦了一下午!我才不跟你玩投壶呢!”

“那玩什么?”云羽年拽住云澈的衣袖,满眼恳求。

“那就玩捉迷藏吧。你来藏,我来找你!若是晚膳十分我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赢了!”

“那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那你想怎样?”

云羽年的目光瞥过凌子悦又回到云澈:“如果我赢了,便要你将那柄镶玉的弯弓送给我!”

“行!”云澈答应的爽快。

他知道云羽年想要的是自己和凌子悦各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弯弓。但是云羽年只说镶玉的弯弓,这样的话云澈随便给她哪一把都行。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待到云羽年藏起之后,云澈拽起凌子悦便跑走了。

“阿璃!阿璃!”

“我们快跑,不然被她发现了这一整天都不得安生!”云澈紧紧扣住凌子悦的手腕,不理会一众跟在身后的宫女太监们。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他们越是叫喊,云澈就越是烦闷,他一把将凌子悦拉到一处假山后蹲下,一手揽住凌子悦的肩膀,另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凌子悦只觉得云澈抱的极为用力,几乎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捏碎。

好不容易那群宫人们跑远了,云澈才拉着凌子悦站出来。

“真烦,我的生辰难道不能随我的心意吗?”

他此时只想去个清静的地方,一个没有皇亲贵胄拜贺,一个没有宫人忙碌奔走,没有宁阳郡主权势所及的地方。

“阿璃……你这样做,云羽年会伤心的!”凌子悦有些担心道。

云澈叹了口气,手指沿着凌子悦的眉梢划过,将她奔跑时耳际的碎发向后掠去,“子悦,我不可能让这世上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也没有­精­力讨好所有人让他们都快乐。”

凌子悦低下头去。

“今日太后问我对以文御武有何见解,我才想到那日同榻笑谈时你说我就像个孩子,不喜欢的东西就连它的优点也一并否决。”云澈与凌子悦靠着假山,一抬头望见的便是无垠天空,飞鸟掠过不留痕迹。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凌子悦笑着问。

“子悦,你是特别的。”

“怎么特别了?因为我明明是个……”

凌子悦还未说完,云澈便点住了她的嘴­唇­。

“因为你让我心中有个界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让我不去过分执着自己的想法,用更加冷静的目光看待一切。”

凌子悦愣在哪里,云澈却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蓄势待发,随时冲入天际。

“走吧!子悦!”云澈将凌子悦拉起。

“去哪里?”

“不知道!去一个人少一些安静一些的地方!”

云澈带着凌子悦去向帝宫北面。北宫本也是后宫嫔妃住所,然作为帝王承延帝颇为自爱,所纳妃嫔并不多,而北宫距离云顶宫较远,居住在北宫的多为不受宠的妃子,不少宫舍甚至是空置的。

两人一路小躲小闹,绕过正在忙碌的宫人们。越是向北,就越是有一种繁华远去的感觉。北宫显得清冷,虽有飞阁与其他宫殿相连,但却宛然另外一个世界。大部分殿门紧闭,花园中草木虽然也被悉心呵护,却没有云顶宫与承风殿那般花开不败的喧嚣。

“真的人少了许多!”云澈与凌子悦倚着一座宫殿的殿门,这里来往的宫人甚少。

不远处的池中亮光点点,云澈伸长了脖子,“那是什么?”

“约莫是乞巧节宫人们放的河灯吧!”

“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若是在皇后娘娘的长鸾宫或是镇国公主的承风殿,宫女们放河灯想必会受斥责。而北宫这边管束不严,宫女们也就随意一些。”

云澈拉着凌子悦好奇地一个殿门一个殿门走过去,来到了宫女的宫舍。几个宫女正说笑着制作河灯。听她们言谈中所言,她们制作河灯的材料应该是来自后宫废弃的布料。

云澈侧目望向凌子悦,这才发觉她正极为认真地看着那些宫女,云澈这才想到若是凌子悦还在云恒侯府,现在大概就似这些宫女一般,在帝都的河边放河灯吧。

云澈轻咳了一声,宫女们齐齐转头。其中一个认出了云澈的身份诚惶诚恐地跪下。

“奴婢……奴婢……拜见太子……”

其他宫女们也诚惶诚恐的跪下。

云澈走到她们桌前,看见了一个已经做好的河灯,极为­精­致,荷花惟妙惟肖。

“这河灯是谁做的?”

“是奴婢……”

“做的挺好看的,这个赏给你。”云澈将一颗小指般大小的珍珠放入那宫女的掌心,“这河灯你就送与我吧。”

“是!”那宫女欣喜之情难以言喻,这样一颗珍珠送回家去,足够家中几年用度。

云澈将那河灯捧到凌子悦面前,“走吧,我们也去放河灯!”

“阿璃……”凌子悦有些惊讶。

“你不喜欢吗?不喜欢我就还回去了!”

“喜欢!”

云澈与凌子悦来到池边,那水池并不大,池边还有几个宫女正在放灯。凌子悦跪在池边,双手合十,垂闭双眼,十分虔诚。云澈望着凌子悦的侧脸,被灯光映照得圆润融柔,心中似有什么要涌出来一般。

凌子悦缓缓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入池中,注视着它缓缓漂远。

“你许了什么愿望?”云澈问。

凌子悦笑而不语,起身向一旁走去。云澈跟在她的身后,她越是不说,云澈就越是想要知道。云澈追的紧了,凌子悦灵巧地从凌霄阁旁的一棵树上爬了上去,三两下就坐在了树­干­上,得意洋洋垂下脸来。

只是云澈的脸­色­完全变了,“子悦!你下来!太高了危险!”

凌子悦笑道:“阿璃你胆子真小!云恒侯府中的树比这不知高多少!“

云澈哼了一声,捞起袖口,也跟着爬了上去。

凌子悦向一旁挪开位置,把云澈拉到身边,两人并排坐下。风轻如涓,远处宫阁灯火摇曳,明月升空,月光洗练在北宫的石板路上散落一片银霜。

“真好。”凌子悦扬起头来闭上眼睛。

云澈生怕她落下去,紧紧揽住她的肩膀。凌子悦眉眼婉转,星光坠落在她的鼻尖,明耀却又淡泊致远。云澈只觉着这世上万般美好,天长地久不过如此。

“阿璃……”

“嗯?”

“我饿了,我们回去吧。皇后娘娘和锦娘该着急了……”

云澈心中瞬间失落,但凌子悦所言不假,锦娘大概正着急着找他们吧,而且宁阳郡主那边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了。

“好吧。”

云澈侧过身正欲爬下去,却听得凌霄阁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仿佛在他的心上也开出一道小缝。

入内的是一名宫女和一个宫中侍卫。两人才刚将门阖上便搂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19岁月静好

凌子悦倒抽一口气,正要喊出声来,一旁的云澈眼明手快捂住了她。

那二人如胶似漆愈发过分,侍卫吻着那宫女的嘴­唇­扯开她的衣衫,酥胸半露时凌子悦只想别过头去。宫女娇吟时,凌子悦的脸瞬时红透了,低下头来倚进云澈怀中。

云澈却欣赏的津津有味,覆在凌子悦耳边,调侃道:“子悦,你莫不是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吧?”

凌子悦不做回答。

云澈与她靠的极近,他呼出的气息扫过凌子悦的脸颊,全身血气都涌了上来。

侍卫的低吼声,宫女挣扎与宽慰交织的声音涌入凌子悦的耳中。她下意识拽紧了云澈的领口,云澈低下头来,下巴抵在凌子悦的头顶,轻着声道:“没什么的,很快就过去了。”

不知何时,那宫女和侍卫完了事,穿上衣衫之后又情话绵绵半刻,约定下次幽会的时间,终于离开。

一切安静如初。

“子悦,没事了!”

过了许久,云澈才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

凌子悦这才抿着­唇­抬起头,却不看向云澈,“我……我们下去吧……”

云澈看她的样子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害羞什么?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圣贤如父皇还不是一样?”

说完,云澈便爬向树的另一侧,来到宫墙之上。

“阿璃!你要做什么!”凌子悦望见他摇摇晃晃走在宫墙边缘,生怕他摔下来。

“去他们方才缠绵的地方看看!”

凌子悦赶紧跟了过去,两个少年摇摇晃晃走在宫墙上。

云澈回身,抓住凌子悦的手指,“别怕,不会摔下去的。”

来到墙角,两人随着梁柱滑入殿前院中。

庭院一侧乃见一棵梧桐,高大茂盛,年岁比这两个少年还长。)

“若是三、四月的时候,这里必然梧桐花开,馨香满地。”云澈感叹道。

“嗯。”凌子悦也仰着头,“如果能住在这里就好了,远离宫中荣辱,岁月静好。”

云澈忽地来到凌子悦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惊得凌子悦拽紧他的衣襟。

“阿璃,你做什么呢!”

云澈抱着她转了一圈,哈哈笑道:“子悦,方才你躲在我的怀里,我才知道你软软的就像御厨做的红豆糯米!”

云澈这么轻松地将她抱起已经惹的凌子悦妒忌他的臂力,他又嘲笑自己软的就像御膳房的点心,凌子悦更是生气了。

她正挣扎着要落下来,云澈却垂首。他目光绵长,眼中的缱绻令凌子悦耸起肩膀闭紧了眼睛,以为云澈要学那侍卫的风流轻薄,谁知道他咬住了凌子悦的鼻尖,蓦地将她放开了。

“哈哈,子悦你肯定没跟别人亲过嘴儿!”云澈笑容更加放肆。

凌子悦恼羞成怒地转身,心中暗自咒骂云澈哪里就跟人亲过……

离开了北宫,两人一路小跑,半路上就被锦娘给逮住了。

锦娘一副恭恭敬敬的表情,说活的声调也没有起伏,三两句话却句句都指责云澈不顾太子的身份让洛皇后独自面对宁阳郡主,也让侍候他的宫女们提心吊胆。

洛皇后的寝宫里,宁阳郡主正在哄着哭闹的云羽年,洛皇后示意云澈赶紧上前哄慰云羽年,云澈立在那里,凌子悦从身后推了推他,云澈只得不情愿地上前。

“好了云羽年,我没找到你说明你赢了,我将弯弓送给你好不好?”

云羽年还是哭泣,声音比刚才还大了,“不要!你就是故意不去找我!你一定和凌子悦跑去骑­射­了!”

“我和凌子悦都没去过上林苑,上哪里骑­射­啊!”云澈没好气地说。

“那好!你若要我不生气,就把凌子悦送给我!”云羽年此话一出,不仅仅云澈顿在那里了,宁阳郡主与洛皇后也呆住了。

“你慢慢哭吧!”云澈怒了,转身就走,丝毫情面不留。

宁阳郡主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女儿过于骄纵,但是云澈连好言相劝都没有就要离去,自然生气。她正要说什么时,凌子悦却拉住了云澈。

“太子殿下,您在北宫为羽年放河灯以祈福的事情为何不如实相告呢?也免得生出这么多的误会。”

凌子悦的话令云澈停下脚步,他知道凌子悦是要为自己打圆场,也知道自己不可得罪宁阳郡主,但虚以委蛇的话他就是说不出口。

“哦,放河灯?这是怎么回事啊?”洛皇后自然要顺着凌子悦递出来的杆子往上爬。

“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与凌子悦在寻找羽年的时候,偶遇几位正准备去北宫池中放河灯的宫女。太子听闻若在乞巧节放下河灯,心愿就会得成,于是倍感好奇随他们去了北宫的乘风池。见到那些宫女们都如此诚心,太子也心动向一位宫女买了河灯。待到那宫女将河灯制好交予殿下时,已然月上云梢。”

“那澈儿许了什么心愿?”洛皇后故意问道。

宁阳郡主也跟着询问。

云澈语塞,放河灯的人是凌子悦,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他许的什么愿望,叫他从何答起?

“澈儿?”洛皇后有些架不住了。

凌子悦忽然低着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出声的模样。

“凌子悦,你说。”洛皇后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此时能解救云澈的只有凌子悦。

“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那日羽年的纸鸢落入水中之后,她伤心了许久,之后又再未寻找到心仪的,于是从此就未曾见过羽年放纸鸢了。但是殿下觉得,放纸鸢时的羽年笑的最开心,于是他许愿……”凌子悦瞥了一眼云澈憋红的脸,故意不再说下去了。

事实上云澈与凌子悦提到纸鸢之时,说的是云羽年抢走凌子悦为云澈做的纸鸢,在御花园中玩耍时,这纸鸢却落入了池水中,为此云羽年命令四周所有的宫人都下水捞那只纸鸢,只是那么多人跳入水中,这纸鸢反而毁的更快。

“哦,原来是这样啊,澈儿,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啊!”宁阳郡主眉弯而笑。

洛皇后赶紧接道:“唉,你让澈儿承认他为了羽年去放女孩子才会放的河灯,不是要他的命吗?”

“误会解开了就好!我还以为澈儿有多不喜欢我们羽年呢!原来是喜欢的紧啊!”如今走到这一步,宁阳郡主也不可能轻易放弃云澈,既然凌子悦都给了她台阶下了,不论真假,她也不想深究,更何况洛皇后是完全站在她这边,凡是都看她的脸­色­行事,何必因为小孩子之间的不和闹僵呢!

云澈闷在那里不说话,明明是他的生辰却还要在这里计算着如何说话,如此累心,云澈越发讨厌云羽年了。

云羽年的目光越过云澈望向凌子悦,她的目光里近乎无奈的缱绻总是令凌子悦难以捉摸。

好不容易家宴开始了,承延帝、洛皇后还有宁阳郡主与云羽年都去到镇国公主处用晚膳,在镇国公主面前云羽年倒是显得知书达理,云澈越发嫌恶起她与她母亲一脉相承的虚伪了。

凌子悦自然未能列席,她回到了太子­宮­,在自己的寝居中安静地看书。

直到深夜,她走到窗边探出头去,这才看见星河自高高的天际垂落,如此美妙。

“子悦……”云澈在锦娘的陪伴下回到了太子­宮­,只是他回去的不是自己的寝殿而是凌子悦的寝居。

“殿下!”凌子悦起身行礼。

云澈不满意凌子悦的称呼,扬了扬手遣散了宫人们。他坐在凌子悦身边,随手拿起那些书简,笑道:“怎么,现在看起《诡兵之道》来了。我都后悔为你誊抄这些书简,你成天看书都不理睬我了。”

他拉起凌子悦走向窗边,“就想同你看看星河。”

“啊……今天是乞巧节。”凌子悦仰起头来,“只可惜众星纷繁,都分不清楚牛郎和织女了。”

云澈倚窗而立,不知是否因为身担太子之职,责任与权重使他看起来愈加成熟,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与承延帝相似的稳重,一双朗目将苍穹包纳。

“子悦,我听过许多民间传说,但觉得最不可理解的就是牛郎与织女的故事。”

“为什么?那只是个民间传说罢了。”

“是啊。”云澈的额头靠在窗沿上,笑道,“不明白为什么天河滔滔将他们分开,他们却还要执着在一起。长久的痛苦只为片刻相聚的愉悦,那样真的值得吗?”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发觉自己不明白了。”

“但是现在又羡慕起来了。子悦,你说我会遇到那样一个人吗?一个让我如此执着的人,一个让我一世倾心的人?”

凌子悦垂下头来,“阿璃,那样的执着会很辛苦,我宁愿你永远都不会有。”

“我困了,子悦。不想梳洗了,反正父皇也知道我今日疲累,特意告知太傅明日休息。”

“那就睡吧。”凌子悦知道,他的路只会越来越疲惫,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伴他多久。

两个多月之后,有特使向承延帝告发南平王云映私自造书,这些书表面上是医书,搜集的都是草药医理,其实却是借助医书来散播忤逆言论。有心者将书中词句断章取义呈送到了承延帝的面前。承延帝龙颜大怒,下昭命南平王云映回到帝都交由尉府受审。

早课结束之后,锦娘便告知云澈与凌子悦这个消息。

“什么?”云澈顿觉不可思议,“映哥哥怎么可能著书忤逆!一定是有人诬陷他!”

20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凌子悦手中的书简落下,散落一地。

“锦娘,审讯此案者乃何人?”

“是……卫尉林肃。”

“林肃?我听说此人忠于职守,为官清廉,定能还太子哥哥清白!”云澈安慰道。

可是凌子悦却连连后退,直到背脊抵住了书架。

“不……陛下这莫不是要置南平王于死地……”凌子悦倒吸了一口气,神­色­慌乱起来。

“置于死地?”云澈蓦地明白凌子悦的意思,倘若承延帝有意放云映一马,又为何会如此轻易就下旨令其返回帝都受审,审理此案的还是执法凶猛的林肃。

“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南平王始终是长子,也曾经被立为太子……而殿下年少,当初拥立南平王的大臣中有不少有权之势,倘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挟南平王以令诸侯对殿下不利,近日听闻几个诸侯郡王都派了使臣前往南平与云映交好,你可知道这其中用意?”

云澈倒吸一口气,低下头来沉声道:“是不是与镇国公主有关?”

“那是自然!你我都知道她想要辅成郡王上位,最重要的就是在你登记之后给你制造麻烦让你看清楚必须有成郡王帮你。这些诸侯郡王围绕在云映四周,即便云映没有野心,也会成为一面大旗……陛下是在为殿下您剪除一切威胁,不留一丝后患!”

云澈没想到云映有今日之祸竟是因为自己,“难道我云澈是平庸之辈,一定要踩着亲兄弟的鲜血才能前行吗!我这就去请求父皇,求他……”

云澈才刚走出一步,锦娘便张开双臂拦在云澈面前,“殿下,您不能去!”

“为何!”云澈咬牙道,“你是担心我触怒父皇,他会降罪于我吗!”

“不错!”锦娘正声道,“殿下此去,不但不能帮到南平王,也会将自己拖入泥潭,根本无丝毫用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映哥哥他……”

“去请丞相,他之前是太子太傅,是向着南平王的!也许他能想办法救到南平王!殿下不宜亲自去见他,不如写信于他,请他帮忙!”凌子悦思度片刻道。

云澈不由分说便写了封书信交由锦娘。

锦娘接手时,云澈忽然停住了,“锦娘,若是你将此事告知母后,我将再不复信你!”

“倘若锦娘要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又何必多此一举让殿下知晓。当日锦娘施行洛娘娘的计策,也不过是想对付程贵妃,从未想过加害南平王。今日南平王有难,锦娘自当全力救他!”

“锦娘,我与你同去!”凌子悦正要随锦娘而去,却被锦娘拦住了。

“你是殿下的伴读,若是你去了,那么谁都知道是殿下的意思,若陛下得知必然迁怒殿下。此事不宜拖延,锦娘会尽快将消息带回来。”

凌子悦只得等在太子­宮­中。

她一整日都异常宁静,端坐于案几前,面前的书简摊在那里,云澈知道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从小到大,即便是云澈拆穿凌子悦身份的时候,她都冷静到令人无可奈何。

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

很快就到了午膳时间,桌上的菜肴都是凌子悦爱吃的。明明早课之前她还对云澈说今日晚起了早膳没用完就去上课,早课还未结束肚子就在咕咕叫了。但是此刻,凌子悦连提起筷子的欲望都没有。

云澈在心中自嘲地一笑。

从前他就知道,云映在凌子悦心中的地位是特别的。她喜欢他。就算云澈不是女子,但是每每看见云羽年痴迷自己的神态,云澈便能隐隐体会到凌子悦那隐秘的女子心事。

“子悦,就算不想吃东西,喝点汤可好?”云澈轻声道。

“不了……我想就这么待着……”凌子悦的手指握着衣角,她鲜少这般紧张。

看她的模样,云澈也没了胃口。午膳放凉了,云澈便挥了挥衣袖令宫女们将其撤下。两人相对而坐,这是第一次他与凌子悦之间如此安静。

这样的安静对于云澈而言是无尚折磨,凌子悦低垂的眉眼,抿起的嘴­唇­,偶尔沉重的呼吸,这些都是为了云映,一个几年未见的男子。

就是因为未见,所以凌子悦一直保留着对云映的印象。也许现在的云映早就不是那个执着凌子悦的双手为她上药的翩翩少年了。

日暮低垂,斜阳落影,整个帝宫似是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锦娘终于回来了,端坐在案几前一整日的凌子悦猛地站了起来。

“锦娘!南平王如何了?”云澈赶紧问道。

“殿下,丞相自然是愿意帮助南平王的,他已经向陛下告了几日病假,打算快马加鞭前去南平,向亲自押解南平王的卫尉林肃求情。”锦娘没有再说下去了。

“可……林肃会听丞相的吗?如果他不肯容情丞相又打算如何?”凌子悦焦急道。

“丞相说,陛下虽然神­色­动容,但却未曾阅读南平王的书信……丞相担心陛下是真的要严查南平王了。如果实在不行,丞相只得出其他的计策了。”锦娘将丞相的原话道出。

其他计策的意思很明显,约莫就是金蝉脱壳了。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像是自我安慰一般,“那是……那是……丞相应该有办法说服林肃,林肃是他的门生啊……”

她如同游魂一般会到案几边坐下,面前的仍旧是那套书简。

只是那天深夜,南平王云映被林肃囚于驿站,他有了另一个访客——洛皇后的亲弟弟当朝国舅洛照江。洛皇后早就得到消息丞相告病不朝实则是要面会卫尉林肃,也猜想到承延帝顾念骨­肉­亲情只怕放过南平王。她如果要赢,就一定要赢个彻底,要她的对手永无翻盘的机会。

洛照江带着好酒好菜来看望云映,花了重金才疏通了狱卒。

尽管成为阶下囚,云映身上仍旧有一种高贵儒雅的风度,市井出身的洛照江虽然生了一双桃花眼迷了不少女人,即便锦衣华服始终衬托不出云映那般的气度。

洛照江的到来仿佛是云映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只是淡然地看着洛照江摆开酒菜。

“国舅这是给云映送上路的酒吗?”云映扯起­唇­角问道。

“下臣惶恐!”洛照江一副十分诚心的模样跪下,额头贴在地面上,十分之恭敬,仿佛云映还是太子,他洛照江仍旧是市井小民。

“国舅爷何谈惶恐。向父皇奏疏说云映造书有不臣之心的,不就是皇后娘娘主使吗?”云映无所谓地为自己斟上酒。

洛照江愣了愣,未曾想过一切竟然都在云映的预料之中。

“阿璃……不……太子还好吗?”云映随意问道。

“太子聪敏好学,陛下亲力栽培,他日必成大器!只求南平王早日想开,令皇后娘娘得偿所愿,娘娘自会好好照顾你母亲程贵妃娘娘,就算没有陛下的宠爱,程贵妃娘娘仍可在宫中衣食无缺,他日太子即位,程贵妃娘娘必然从冷宫迁出安享晚年!”

“国舅爷,云映想要静一静。时候也不早了,国舅爷请回吧。”云映挥了挥衣袖。

洛照江本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离开了。

夜深人静之时,云映来到窗边仰面望去,那轮明月皎洁如霜。

他把玩着腰间那个小巧的香囊,思及那日在御花园中偶遇凌子悦的情景,­唇­上不自觉掠起一抹笑容。

“子悦,今日是我的生辰,晚上要不要来我宫中玩耍?”

“好啊!”凌子悦的双眼弯成月牙的模样,随即又想起什么,“可是……今日子悦未曾回府,所以没来得及为太子准备什么。”

“不用了,你父亲云恒侯已经送了厚礼,你来玩就好了。”

“可是父亲送的并不是子悦送的啊。”

“那么……就把你腰间的香囊送给我吧。”云映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好啊,太子殿下不嫌弃就好!”凌子悦将香囊摘下来的时候,云映的心脏在狂跳。

他知道凌子悦曾经与云澈为了这个香囊大打出手。云澈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只是说了一句话便得到了。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会妒忌的。他妒忌云澈在这无情的帝宫中竟然得到最不可能得到的真心。

窗外涌起薄雾,云映掠起­唇­角,目光飘然远去。

“还好……你不是我的伴读……”

闭上眼睛,云映耳边似乎响起多年前路过御花园,听见那个童稚的声音念道:

子悦成风,

扬尘千里。

但为君故,

徘徊至今……

也许,到了他云映乘风扬尘之时了吧。

翌日,承延帝正在梳洗准备上朝,有宫人入内跪于承延帝面前。

“陛下,昨夜南平王在前往帝都途中,跳入阿陵江自尽了!”

承延帝目光怔然,向后微倾。

卢顺赶紧扶住了他。

“他跳的是阿陵江?”承延帝的声音微颤。

“回陛下,是阿陵江。”

阿陵江江水滔天,最为汹涌,也是常年水患之因。前朝覆灭因为名将慕容靖国为昏君贬谪,后传来国都覆灭昏君北逃的消息,慕容靖国跳入阿陵江殉国,以死明志。而云映选择阿陵江,也就是借此告知承延帝,他从未有不臣之心。

卢顺赶紧问道:“卫尉林肃未曾命人营救南平王吗?”

“江水湍急,根本无法营救,林大人去到下游希望能找到南平王的遗体,至今未果。”

“你们都下去罢……朕……想要待会儿……”承延帝颓然着晃了晃衣袖。

卢顺赶紧带着一众宫人离开。

承延帝缓缓走到案前,拿起云映所写书简。他原本以为上面所写均为谢罪求恕之言,却未想到只有一句话: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承延帝顿首,用力地用那竹简捶打自己的胸口。

云映赴死,不是因为他是南平王,而是因为他是承延帝之子。

21重量

早课之前,锦娘神­色­沉重地来到云澈与凌子悦面前。

“殿下!殿下!南平王在回到帝都的途中投入阿陵江自尽了!”

一切如此突然,锦娘所言在殿中徘徊回荡。

“什么?”云澈睁大了眼睛,临睡前还从卢顺那里得知承延帝在看过丞相的陈情书之后颇为动容,“映哥哥……怎么就不肯多等一等!”

“听闻是南平王是以死明志,向陛下证明自己并无不臣之心。”锦娘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云澈意识到从锦娘入殿开始,凌子悦就未曾发一言。

云澈回头,只见凌子悦怔在那里,全身僵直。

“子悦……”云澈不敢大声唤她的名字,心却随着她眼中盛满的泪水绞痛起来。

“锦娘……你方才说什么了?”

良久,凌子悦才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锦娘别过头去,不忍再说一遍。

“你方才说什么啊!锦娘!”凌子悦蓦地起身,揪住锦娘的衣袖,竭力问道。

锦娘也跟着垂泪,却始终不语。

“阿璃!”凌子悦看向云澈,茫然地问道,“锦娘说什么了?我是不是听错了?”

云澈喉间哽痛,上前抱紧了凌子悦。

“别再问了,也别再想了……”

“我怎么可能不问!怎么可能不想!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南平王怎么可能自尽呢!陛下并未判他有罪!林肃也未及对他行刑!他怎么可能自尽!怎么可能!”

凌子悦挣扎着要离开云澈的怀抱,可是她越是挣扎,云澈的怀抱就越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承延帝心中,只有国没有家。

云映最错的并非没有君王的魄力,也并非生母程贵妃的骄纵不可一世,而是生在了帝王之家。

锦娘知道,此时怎样的安慰都是薄凉,她悄然退出寝殿,将门阖上。

门那端凌子悦泣声不绝。她并未呼天抢地地哭吼,但是那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泪水不知如何收回。

她想起太多。

第一日入宫时,她见到了云映。

他朗目温眉,淡泊如水。

即便那时的凌子悦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但就因为是个孩子,才有着分外敏锐的直觉。宫里有太多虚伪和浮躁的面孔,而云映却那般特别。仿佛一切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都未曾映入他的眼中。

他更珍惜叶落飘零的孤独,晚霞余晖的细致,晨露摇曳的轻灵。

凌子悦不可自已地被他吸引了视线,因为他太特别。

眼泪流出的越多,凌子悦就越是清楚地知晓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云澈站在那里,他不明白自己每次抱住凌子悦时为何如此用力,仿佛不将她扼死就不甘心一般。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肩膀都能感觉到凌子悦锥心的痛楚。

他见过哭泣的宫娥垂泪的嫔妃,但是他知道凌子悦的泪水和她们都不一样。因为凌子悦的心如果痛了,那个痛永远都在。

他将她抱起,轻轻置于榻上,想用一切柔软的东西将她包裹,即便知道无济于事。

天幕落下,宫人们本欲入内掌灯却被锦娘拦住了。

没有光的寝殿中,云澈始终保持着抱着凌子悦的姿势,凌子悦轻轻靠在他的肩头,脸上泪痕未­干­。云澈的指尖缓缓滑过她的眼角脸颊,手掌轻拍着她的肩膀,就似儿时锦娘哄着自己入眠那般。

云澈的­唇­上扯起一抹笑。他终于知道凌子悦有多么喜欢云映了。只是他不明白明明他们相见的次数寥寥无几,凌子悦为何会将云映看的如此重要。

那么他云澈呢?他们朝夕相对,无话不说,那他在她心中可有重量?

“子悦……”云澈眉头耸动,额头轻轻抵在凌子悦的额上。

这时,他才发觉凌子悦额头滚烫,手上却十分冰凉。

“锦娘!锦娘!”云澈大喊道。

锦娘推门而入,“殿下!怎么了!”

“子悦病了!她病了!你快来看看!”

锦娘来到榻前,手掌覆上凌子悦的额头,霎时将手收回。

“怎么会这么烫!我去备些热水来!”

锦娘吩咐宫人打来热水,她扶起凌子悦,对守候在一旁的云澈道:“殿下,锦娘要为凌子悦宽衣,请殿下稍作回避!”

“回避!她烫成这样,你还要我回避?”云澈心焦如焚,“我不看她便是!”

云澈转过身去,锦娘心道这两人还是孩子,平日也甚为亲密,再回避也无甚意义,于是便解开凌子悦的里衫,这才发觉她已经汗湿透了。

一面为她擦拭身体,一面又担心她着凉,其他宫人又不可入内来帮忙,锦娘速速为她换了衣衫,将被子盖上。

“殿下,凌子悦只怕一时受了打击,心中抑郁,又着了些风寒,锦娘这便去太医处,请太医开些药来。只是太医无法问诊,吃了药也未必有用。”

“你快去快回!”

锦娘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什么,还是转身离去了。

云澈握住凌子悦的手指,按照锦娘的叮嘱将湿凉的布巾覆在凌子悦的额上。凌子悦眼帘微颤,眉心似有万千愁绪无法舒展,始终不得醒来。

锦娘半夜才回来,云澈急不可待道:“你怎地现在才回来!”

“殿下莫怪,这熬药也需要时辰。”锦娘将食篮打开,端出药碗。

云澈扶起凌子悦,端过药碗,正欲给凌子悦喂药,锦娘赶紧道:“殿下,还是交由锦娘来吧!凌子悦此时浑噩,以木勺是喂不下汤药的。”

“那可怎么办!”

“所以要用麦管。”锦娘从食篮中取出麦管,蘸取汤药,滴入凌子悦的­唇­中。

药汁的苦味令凌子悦发出一声嘤咛,眉头皱的更紧了。

云澈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哄道:“子悦,子悦,良药苦口,你一定要饮下。”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锦娘才喂下了半碗汤药。凌子悦已然抿起­唇­缝,再也喝不下去了。

“太医院这开的是什么汤药!子悦,好子悦,你再饮一些好不好?”云澈心疼万分,凌子悦自从太子出事以来就极少进食,如今汤药也饮不下,只怕会愈发严重。

“殿下,不如让奴婢去告知云恒侯府吧……回去府中,他们还能瞒天过海给凌子悦请个大夫,若是长久在宫中这般高热不退,又不可请太医前来施针问诊,奴婢怕……”

“你怕什么!”云澈狠狠瞪了过去,眼中满是血丝。

锦娘一顿,不做言语。

凌子悦发抖的愈发厉害,云澈褪了外衫躺入褥中,凌子悦下意识贴了过去,可未有好转。

“子悦……子悦你怎么了?”

一个云映而已,你便如此了?

云澈闭紧双眼,咬牙切齿。

他第一次明白长夜漫漫的含义。晨曦微启,一直守在一旁的锦娘起身,手掌贴上凌子悦的额头,这才发觉云澈一直睁着眼睛,未曾入眠。

“殿下,奴婢求你……将凌子悦送还云恒侯府吧!”锦娘重重地在云澈面前跪下,“凌子悦自入宫起,奴婢就看着她长大……奴婢知道殿下舍不得,一整晚凌子悦高热仍旧不退……再这么下去……”

云澈眉头耸动,就是不肯应承。

此时的凌子悦忽然开口说了什么,云澈未及分辨,倾下身来道:“子悦!子悦你说什么了?”

凌子悦还是呢喃,云澈吸了口气,“子悦?子悦!”

“回家……我要回家……”

云澈总算听清她说了什么。

锦娘再度请求道:“殿下……求殿下让凌子悦回去吧!”

云澈低着头,锦娘在他身边多年,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颓然的神­色­。

“锦娘……如果被废去太子之位去南平的人是我呢?如果跳入阿陵江以死明志的人也是我呢?子悦她还会这样吗?”云澈极为用力地问。

“殿下,为什么要去设想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殿下心中明白,就算是要凌子悦为殿下去死,她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但是她不会像看待云映那样看待我,对吗?”云澈早就知晓答案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

你若无情我即休。

但是对凌子悦,他发觉自己竟然做不到。是因为他们在一起太过长久,自己习惯到无法戒除了吗?

“锦娘,我不想她死……”云澈的呼吸像是被捏紧在胸腔里,“你去告知云恒侯府吧……”

“是!”锦娘如释重负,遣宫人前去通知云恒侯府,开始为凌子悦整理衣衫。

云澈扣紧凌子悦的手指,锦娘只得劝道:“殿下……放手吧……”

低头望向喃语着要回家的凌子悦,云澈终于松开了手,他知道如果再执着下去,他很有可能完完全全地失去她。

凌子悦寸步难行,锦娘唤来软椅,几个宫人还未及将凌子悦从榻上扶起,云澈紧张道:“莫掀了褥子,她怕冷!”

宫人们知道这两日太子心情极为不好,且皆因榻上的凌子悦,于是更加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云澈没了耐心,挥开她们,连着被褥将凌子悦抱起,置于软椅上。两个内侍将软椅抬起,摇晃间凌子悦差点跌落下来,惹的云澈一阵心惊。

云澈随着他们行出太子­宮­,还未走出宫门,就听得几个宫女低声议论着什么匆匆行过。

“听说了吗?冷宫那边的程贵妃昨夜听说南平王自绝的消息之后,也悬梁自尽了!”

22回家

“我要是她,我也不想活了!”

“陛下倒是下旨说厚葬程贵妃呢!”

“那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躺在哪里还能有什么感觉吗?”

宫女们未曾注意到软椅另一侧的云澈,但看到软椅上昏睡的乃是太子伴读凌子悦之后,都噤了声,谁都知道凌子悦在的地方,太子必然也在。)

云澈本以为凌子悦的泪水早就哭尽,未想到她的脸颊上一道水痕滑落。

“你们这些贱婢,不好好做事就知道嚼舌根!后宫之事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吗?”锦娘斥责道。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云澈冷然开口道:“送她们去暴室吧,那里无论她们说什么都没关系。”

“太子饶命啊!太子!”

“奴婢再也不敢了!太子!”

云澈根本没有心情听她们求饶,心中憎恨她们多嘴让凌子悦更加难过。他小心地擦了擦凌子悦的脸颊,拉紧盖在她身上的厚褥,继续前行。

宫门前,凌子悦的大哥凌楚钰已经等在那里了。

“凌楚钰拜见太子!”他万万没有想到云澈会亲自送凌子悦出宫。

“免礼!”云澈扶起凌子悦,极为认真道,“子悦……就交给你了!”

“请太子放心!”凌楚钰正欲上前一看凌子悦的病情,云澈却拽住了他。

“你会将她送回来的,对吧?”云澈的声音极低,只得凌楚钰听见。

凌楚钰心中一震,当云恒侯府得知凌子悦病重时,云恒侯便心中忐忑,凌子悦病的突然莫不是宫中情势有变逼得她服下了原本准备好的药粉,他即刻遣了凌楚钰去将凌子悦接回。但凌楚钰没想到云澈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他们预先安排好的计划。

“殿下,子悦乃凌楚钰之亲弟,无论做什么,凌楚钰都会尽全力医治他,保护他。”

凌楚钰并未正面回答云澈的问题。

当他看见凌子悦憔悴的面容时,凌楚钰知道他的妹妹是真的病了。

凌楚钰向云澈拜别,将凌子悦抱入云恒侯府的马车之中。随着车辙的声响,马车驶离宫门。

云澈站在原处,像是一柄立在崖壁的利刃,孤独而难以接近。

“殿下,回去吧。皇后娘娘和国舅爷想与您一起用晚膳。”锦娘劝道。

“他们是想向我炫耀,他们是如何将自己的绊脚石一个一个地铲除,终于笑到最后了吗?”云澈扯起了­唇­角。

“殿下!皇后娘娘是您的生母,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您!”

“她为的从来就不是我。”

风至,凉意泛起。

云澈终于转身,他的衣阙被撕扯着,像是有什么要留下他的脚步。

凌子悦回到了云恒侯府,她的父母握住她的手将她送回卧房。

“怎么病的这么严重!那瓶……那瓶药的药­性­没有这般猛烈啊!”云恒侯见到爱女苍白的脸­色­,心中疼惜。

“父亲,这哪里是服了药的缘故,妹妹是真的病了!”凌楚钰正­色­道,“还请姨娘速速为她更衣。我等不方便请大夫至府中,只能为她换上女装之后送出府问诊!”

沈氏不说二话替凌子悦更衣,云恒侯则退立于门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好端端地病的如此严重,楚钰,你知不知道她在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在前朝都未曾听到什么消息,儿又如何得知。要说今日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南平王投江自尽。那也使得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太子重视妹妹,妹妹在宫中的生活应当更加顺畅才是啊!”

“如何顺畅?太子……就是众矢之的,你看看南平王的下场就知道了。立于高位,就有无数的人想要把他拉下来。她待在太子的身边,也会成为别人的目标!他日太子登基,他难道还要我们的子君给他做伴读吗?伴君如伴虎啊!”

凌楚钰叹了一口气,“父亲所言甚是!”

“你们进来吧!速速带她去看大夫!她真的烫的厉害!”沈氏一脸担心。

凌楚钰与沈氏的贴身婢女如意带着凌子悦从后门离开云恒候府,去到帝都的一家医馆,谎称凌子悦乃是凌楚钰母亲的远房亲戚,来到云恒候府小住几日不料忽然病重。因担心她所患为疫症,所以将她送离府邸。

为凌子悦把脉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他一边诊脉,一边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这表妹的病情难以医治吗?”

大夫示意凌楚钰稍安勿躁,解释道:“这位小姐气郁积心难以纾解,再加上感染风寒,估摸着几日未尽米水,所以病情沉重。这风寒……药物可以医治。但是她心中的痛苦若是不肯放下,这病恐怕难以好转啊!”

“大夫!请你救救她,无论多少银两我都不会吝啬……”

“医者父母心,老夫又怎会见死不救?老夫会写一些治疗风寒的药方,当务之急是先将小姐的高热降下!至于小姐的心事,老夫实在无能为力,只望你们好好陪伴在她身边,对她多加劝慰!”

“在下明白!多谢大夫!”

大夫为凌子悦施针疏通经脉之后,如意将熬好的汤药为凌子悦服下。凌子悦还是如同在宫中那般难以下咽。凌楚钰十分之焦急,“喝不下去也要给我灌下去!”

如意端着药不知如何是好,凌楚钰捏住凌子悦的双颊令她张开嘴,才刚灌下去一口她便全都吐了出来。

“子君!我不管你遭遇了什么事情,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再不爱惜你自己的­性­命了!约莫你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你都不放在心里了!我只想说如果你连命都丢掉了,那个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也就没有意义了!没人再会像你这样在乎了!”

凌楚钰一手端着药,一手扶着凌子悦。一时之间一片沉寂,忽然凌子悦侧过头去,窝在凌楚钰的怀里痛哭了起来。

凌楚钰轻拍着她的后心,任由她完全地发泄出来。一直以来,他这个妹妹背负着全族的­性­命周旋于宫廷之中。她还是个孩子而已,伴随在云澈的身边,一路陪着他从一个普通的皇子走向一国储君,无论云澈有多么用心地保护她,但那里是宫廷,她还是受伤了。

“子君,告诉我……你想通了没有?”

“……如果我真的死了,大概没有人会像我这样记住他了吧……”凌子悦嘶哑着嗓音道。

“好,那就把药喝了,现在就喝了。让父亲放心,让姨娘放心,也让你口中的那个他放心!”

凌子悦非常认真地将那碗药饮了下去。凌楚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心中暗自庆幸虽然自己不知道她喜欢上的那个人是谁,但是只要她觉得记住那个人仍然重要的话,她就会养好自己的身体。

喝下药之后,凌子悦便沉沉地睡下。

凌楚钰派如意去抓了药,便带着还未醒过来的凌子悦赶回云恒候府。

才刚从后门进入府中,凌楚钰便看见自己的书童守在门边等候多时了。

“怎么了?是父亲命你等在这儿的吗?”

书童摇了摇头,低头正­色­道:“是太子殿下来了!”

凌楚钰略微一愣,嘱咐如意将凌子悦扶进房中。

此刻,云澈正襟坐于厅中,云恒侯及沈氏略显紧张地随坐在他的左右。

桌上的茶水一口还未用过便已经凉了,云恒侯示意婢女换热茶,云澈只是扬了扬手示意不必。

他不过是个少年,脸上的表情晦默深沉,目光中的力度令两位长者不敢直视。

厅中一片死寂,两位长者下意识吞咽着口水,云恒侯手指微颤,对于承延帝他尚且对答如流,可面对云澈时,他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还没回来?凌楚钰把子悦送去哪里了!”云澈再一发问,同样的答案云恒侯已经不敢重复了。

“凌楚钰来迟!望殿下恕罪!”凌楚钰一来,两位长者总算松下一口气来。

原本表情冷冽的云澈,目光忽然澄亮起来。

“子悦呢!她回来了吗?”云澈即刻站起。

“她刚服下药,睡的很沉。”

“快带我去看看她!”

当云澈来到凌子悦床前,凌子悦宁静地躺在被褥中,那褥子与她在太子­宮­中舍不得丢弃的一摸一样,花­色­素净­精­致,整个房中都是满满的属于凌子悦的味道。

她的呼吸虽然略有沉重,但拉的很长,看来睡的颇为安心。

云澈小心翼翼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样子,云澈宽下心来。

“大夫可有说过,她何时能好?”

“大夫道风寒可以以药物治疗,但是凌子悦心中郁疾却只能靠她自己。”

云澈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明明轻到几乎听不见,云恒侯却还是紧张了起来。

“今日夜已深沉,明日我再来探望她吧。”

云澈的手指掠过凌子悦的眉眼,似有万千不舍。他略微压了压凌子悦的的被褥,起身离开。

云恒候府上下将云澈送至门口,即便云澈的马车远去,他们仍旧不敢入内。

马车中只有云澈与锦娘。马车摇晃,云澈坐直的身躯也跟着摇动,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咯响声。

23难以割舍

云恒候府的人并不知道,自从凌子悦离开后,云澈便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凌子悦的挂念。他甚至下了早课便不自觉走到凌子悦房中,翻开她放在桌上还未读完的书简,指尖划过每一个字,想象凌子悦专注着读书的模样。每每只有这个时候,云澈才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午憩时,他躺在凌子悦的榻上,他抓起锦被的一角,细细抚摸,还记得每每凌子悦入睡时,总是抓着被角。床头有些小柜,云澈一个一个打开。里面放的有些是凌子悦的母亲送给她的小东西,一个小巧的如意,云澈猜到凌子悦定是想将它带给自己的幼弟。而打开最里面的柜子,云澈找到了一些自己赠给凌子悦的小玩意儿。见她如此珍藏,云澈不由得扬起一抹笑容。可就在将装这些零碎东西的盒子推回去的时候,云澈发现了一个白­色­的瓷瓶。

将瓷瓶取出,里面是一些粉末,云澈拿在鼻间嗅了嗅,闻到一股药味,顿觉奇怪。凌子悦是不会将药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这是什么药?

云澈唤了锦娘,将药瓶送到了太医那里。太医验查之后说,瓶中的的药粉属寒­性­,服下后会体虚呈风寒症状,且高热难下。待到药效过后,身体自然恢复。此药不可乱服,对身体有所伤害。

锦娘看着云澈的表情,五官都在颤动,他别过头去时,极为痛苦,手指紧紧地捏着药瓶,猛地摔下来,瓷瓶碎片与药粉一道飞溅而起,那碎裂的声响像是熬割断所有思绪。

“殿下……”

“她就那么想要离开我吗?那么想吗?”云澈不是在问锦娘,而是问他自己。

“殿下切莫多想,你瓶中的药粉还有那么多,凌子悦未必服用过。若是她真的用了,以她的聪慧定然早早将剩下的药粉扔弃,又岂会被殿下找到。”

“那又如何!又如何!只要有这瓶药,就意味着凌子悦她想走!如果这次她没生病,下一次她也会!然后逼着我将她送出宫去!”

锦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云澈,像是一只野兽,拼命地试图挣脱自己的宿命。

“那么凌子悦呢?殿下为何不为她想想?她不可能永远作为男子留在您的身边!殿下您还能找到的,找到其他理解殿下您的人,与殿下并肩前行的人!这个人不一定非要是凌子悦!放她走,对她好,对殿下您也好!一个君王,过分留恋过分依赖一个人,会很危险。”锦娘十岁不到就随着洛皇后入宫,就算她只是后宫中人,但是从后宫到前朝,锦娘如何会看不透呢?

“锦娘,她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如何将自己割成两份?”云澈侧着脸,他的表情是不属于他年纪的仓惶。

“您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就必得懂得割裂自己。就似您的父皇……他真的就不眷恋程贵妃了吗?那是他第一个中意的女子,就算不是刻骨铭心也是难以忘怀,但是他可以到她至死都不看一眼。南平王是他的长子,承载了他最初的心愿与期许。南平王可曾犯了什么错?错在他不似这帝宫之中所有人那般擅长勾心斗角吗?你知道,错在他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殿下,割舍凌子悦,是为了保护她!”

“我说了!我不会让她成为程贵妃!”云澈用不可理喻的声调喊道。

“她当然不会成为程贵妃,因为她比程贵妃更早看清了帝洛家的无情,她比程贵妃聪慧,比程贵妃清醒!但是在殿下身边,她永远不会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锦娘……人皆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只不过想要凌子悦一直留在身边罢了!为什么!”

云澈还太过年轻,他不懂得隐忍所谓君王的无奈。

“那么殿下……就让凌子悦自己选吧。不是你割舍了她,而是她割舍了你。”锦娘面对云澈,第一次没有丝毫妥协。当云澈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将他抱起的人不是生母洛皇后,而是锦娘。她看着他嚎啕大哭的模样,好奇地环顾着这个世界。他的眼睛明澈,可明澈之中又有那么多普通人没有的东西。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锦娘比洛皇后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期待的一切。

没有什么能让这个孩子受伤,锦娘知道云澈生来就是为了披荆斩棘气吞山河的。

但是现在她清楚了,有个叫凌子悦的孩子……她能让云澈极致地快乐,也能令他无可挽回的痛苦。如果是这样,锦娘宁愿他从未领略过什么是快乐,那样的话,他不会那般贪婪执著地在着黝黯的帝宫之中向往光明。

云澈用力地闭上了眼睛,锦娘默默向后退出了这间寝居。

终于,只剩下云澈一个人了。

他用力地呼吸,越是呼吸就越是抽痛。

又是一轮晨曦落入窗中,一直昏睡的凌子悦眼帘轻颤的瞬间,沈氏便赶紧将婢女喊了过来,“如意!如意!她醒了!她醒了!”

凌子悦只觉得亮光刺眼,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她看见藕­色­的帐幔,还有母亲苍老许多的容颜。

“母亲……”凌子悦伸出手,沈氏紧握住她的手指。

“孩子……孩子你总算醒了……”沈氏声音发颤,她为了保住儿子的前程而将女儿送入了泥潭,那么小的孩子在宫中这些年历经多少世事,作为母亲的她是想象不到的。

“你总算醒了。这一次回来……以后就不用再回去了!”母亲紧紧抱住凌子悦。

凌子悦闭上眼睛,心中感叹。

她对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已经心灰意冷,它可以轻易地毁掉一颗单纯的心,她知道自己也将很快被吞没。

而云澈……总有一天也会长大,他的心会像承延帝那般……即便心中再多的不舍,也能挥剑斩断毫不留情。

“娘亲……娘亲……”一个稚童摇摇晃晃跨入门内,来到床前,双手趴在床上,踮起脚来看着与沈氏紧紧相拥的凌子悦。

“子清!”

凌子悦喜笑颜开,幼弟凌子清此时已经三岁了。每次回到家中,凌子清都是喊自己哥哥,在他小小的心中,凌子悦一直就是哥哥。这也是云恒侯的意思,凌子清年纪小,很容易被人套话或者说漏出去。

“哥哥!”凌子清张开双臂就要凌子悦抱他,只是此时的凌子悦连靠坐在床边都很吃力了。

此时,凌楚钰端着药敲了敲房门,“姨娘,我送了药来。”

“哦,哦,好。”

凌楚钰入内,捏了捏凌子清的小脸,小声道:“姨娘,我有一些话想要对子悦说,不知姨娘能不能带着凌子清去父亲那儿?让子清与父亲亲近亲近?”

“好,不过别让她太累了。”沈氏领着凌子清走出门去,将门阖上。

凌楚钰看着凌子悦无奈地一笑,“你这一病,闹得是人仰马翻。来吧,把药喝了。”

凌子悦点了点头,她的这位大哥从小就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

“我知道拿起一向比放下容易。但很多事情无可奈何,不是放不下,而是不肯放下。就像南平王之于你,你之于太子殿下。”

凌子悦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凌楚钰,“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凌楚钰淡然一笑,“小时候跟着姨娘入宫看你。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南平王远远经过,你就转过头去看他,等他离去了看不见了,你才转过头来。那点小女子的心事,能够瞒过谁?南平王一自尽,你便病了。”

凌子悦没想到凌楚钰竟会毫不避讳地提起云映,但转念一想,凌楚钰的­性­格一向如此,他奉行的原则就是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我提起他,这里还会痛吗?”凌楚钰笑着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会,痛的厉害。但就像大哥你说的那样,如果我也死了,就真的没有人能这样清楚地记住他了。”

“你会这样想就好。那么对太子呢?”凌楚钰又问。

凌子悦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父亲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你都要假装卧病,前一日太子来看过你,你病的还很严重。父亲怕他每日都来,这样他就无法禀报圣上说你病故。父亲料想太子恐怕已经知道你想离开他了,若是那样除非他愿意放了你,否则你的不了自由。但在我看来,只要你想离开帝宫,太子他断然恼怒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要你的­性­命。”

提起云澈,凌子悦心中震动。

他们相伴成长,云澈心中的张扬与孤傲,她怎会不知。若是她就这么离去,他不会杀了她,只会恨她一生一世。是她背弃了他。

若她真是个男儿之身该有多好。没了许多的顾虑,她会做他的臣子,他的战友,为他赴汤蹈火征战沙场,将荣耀点缀他的皇座。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

“子君……”凌楚钰拍了拍凌子悦的手背,从她入宫到现在,凌楚钰鲜少叫她这个名字,如果他念起这个名字,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长兄对自己最为疼爱的妹妹所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凌子悦苦笑了起来,因为她与云澈之间,连相濡以沫都做不到。

24出城

本来云恒侯还在担心今夜云澈会前来探望,没想到他只是遣了宫人来询问凌子悦的病情,并送了许多名贵的人参灵芝。

云恒侯走入房中,与凌楚钰思量再三,该如何告知那宫人呢?是说凌子悦病重还是如实禀报?

“那宫人可曾要求过要入内探望?”凌楚钰问道。

“未曾……”

“那就说妹妹还是病重,父亲你也告假,就说次子病重无心公事。父亲也看得出来太子知道我们想借妹妹这场大病来让他脱身,他不但没有像前日那样亲自来探望,也未曾嘱咐宫人一定要谈明白妹妹的病情,这难道不是有意要放了妹妹吗?”

凌楚钰这么一说,凌大人顿觉有理。

那宫人回到了太子­宮­,云澈正端坐于案前,整个寝殿内凝重无比。

“凌子悦病情如何?”

宫人瞥见云澈的第一眼,顿觉膝盖发软。

“禀……禀……太子,云恒侯说凌子悦病情严重,高热难退,云恒候府已经拜访了帝都内的所有名医了……”

云澈骤然将案上所有的东西推落,书简与刀笔落在那宫人面前,震得他摔倒在一旁。

“殿下!”锦娘上前将所有东西捡起,示意那宫人快快离开。

“我们安Сhā在云恒候府里的人不是说她醒了吗?不是说她虽然还在病着,但是已经可以说话了吗!怎么他回报的就像是凌子悦病入膏肓药石无用?”云澈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桌面,“为什么要骗我!”

“那么殿下要揭穿她吗?要她的­性­命吗?如果不是,就请殿下忍耐!”

“好一个忍字!”云澈站起身来,看着锦娘,“你和凌子悦一样,也早就在谋算这一日了,对吗?”

“殿下,为上位者,定要忍人所不能忍。既然已经在上位了,就只能一直向上,一旦跌下来了,别说忍,就连想的权力都没有了。”锦娘神态冷漠,她知道只有她的心硬起来了,云澈才有可能忍过去。

像是到了雨季,整个帝宫沉浸在一片­阴­绵之中。

凌子悦仍旧浑身乏力,今日母亲来亲自喂她,她才多吃了小半碗米粥。窗外的桂树被雨水冲刷着,枝叶就似抬不起头来。

如意走进来,速速将窗合拢。

“太子殿下昨日是不是也派人来了?”

“是。”如意自小跟在沈氏身边,当日凌子悦入宫,就是如意为她整理的衣衫。

“近日……朝中可发生过什么事情?”

“镇国公主责怪林肃为照顾好南平王,要严惩林肃。陛下只得罢了林肃的官爵,叫他还乡。”

林肃被罢官是帝都中的大事。这个人虽然不通人情却为官清廉,如若他日云澈登基,若能多几个像是林肃这般有原则有能力的臣子,云澈踏平戎狄的雄心何愁不得?他的身边并非一定要有凌子悦在侧。

“不过还听说,林肃刚离了帝都,陛下就下旨封他为郡守前往北疆镇守二十四郡之一的龙亭郡,且不用回帝都领旨,直接上任即可!”

凌子悦浅笑,就算镇国公主是承延帝的姑母位高权重,他也一样不会因私忘公。放眼整个云顶王朝,都找不出有几个能力堪比林肃之人。只可惜云顶王朝自开国以来,奉行“以文御武德行天下”,其中就包含一个孝字。君王的权力被分散,甚至于还要受制于后宫,实在无法伸展拳脚,只怕他日镇国公主得知林肃竟然去龙亭做郡守,又要逼着承延帝处置他吧……

想这些又有何用,……你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这一晚,云澈又派了宫人前来探望,只是除了送那些名贵的补品之外,还带了几句话来。

凌楚钰告知凌子悦,“殿下说他在宫中用沙土做成了北疆与戎狄交界处的地形,等你回去一起琢磨。”

凌子悦肩头一颤,蓦然想起那日容少均授学时的情形。

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安静不语,但是看着云澈的背脊却觉得热血沸腾,心脏要跟着他冲出帝宫,驰向沙场。

“你看,殿下说这些,怕是已经知道你身体康复了,是不是在暗示你回去?”凌楚钰担心地问。

“别想太多了,大哥。”凌子悦笑道。

她知道那并不是云澈的暗示,而是他的请求。

他在问她,还记得自己答应过他什么吗?还记得他们同塌而眠时的那些飞驰梦想吗?

凌子悦抱住双膝,假以时日,云澈不会忘记这些梦想,但是会忘记她。

接着又是两日过去了,云恒侯觉着时间熬的差不多了,命如意为凌子悦收拾衣物,送她前去帝都城郊的宅邸,并且买来了一具少年的尸身,谎称就是凌子悦。

次日,晨光还未及落上屋檐,天空中星子摇摇欲坠。云恒候府的下人们还未起身,如意便为凌子悦准备好了行李,沈氏与云恒侯来到她的房中。

“孩子,到了该送走你的时候了……今日一别,为父愿你从此照顾好自己,一生平安喜乐!”云恒侯句句嘱托,沈氏抱着她舍不得放手。

“是母亲对不起你!当日是我太在乎名利,定要为你哥哥保住那伴读的位子,其实就算你哥哥他还活着,也未必能够得到太子的赏识……母亲悔不当初,不但失了儿子,连女儿也失去了!”沈氏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她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日的结果。

“父亲,母亲,请受女儿一拜!”

凌子悦在父母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起来!是为父对不起你,那里承受的起你的跪拜!好孩子快起来!”云恒侯赶紧将凌子悦扶起。

若是此次凌子悦得以脱身,只怕永生都难以再回到帝都,一家人只怕数年都难团聚。

“父亲,母亲,我会将她好生送出城去。城郊的宅子里什么都不缺,如意也会一直照料妹妹。长夜梦多,还是让我快快送她走吧!”

沈氏终于放开了凌子悦。

凌楚钰避开家中仆佣,带着凌子悦从后门离去。

此时的帝都城一片宁静,偶尔有几个挑担的百姓自马车边走过,商铺还未开始准备,以繁华著称的帝都街道竟然如此清冷。

冷风不断撩起车帘,如意怕凌子悦再度着凉,正欲将车帘拉下,凌子悦却止住了她。

“别……让我再多看两眼。”

此时,车子行过一间乐坊,未及清晨便已经有人在练唱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胸口像是被揪起来一般。

“这些歌姬也真是的,天还没亮呢,就在唱了,听着挺让人烦心的……”如意本就知道凌子悦心中酸楚,偏偏有听到这样的歌声,想必更加难过了吧。

“没关系,就当是为我送别……”

凌子悦抿起­唇­,念及那日自己离宫探望父母,坐在榻边收拾些带回去的小玩意儿,云澈就坐在不远处的案前撑着脑袋望着自己。

“子悦,你这次回去多久啊!可别像上次那样入了夜才回来,害的锦娘在宫门口等了你许久。”等了许久的并不是锦娘,而是云澈。

“哦,我入夜前一定回来。”

“算了,你一个月才能见你父母一次……今日我去向太后请安,她的宫女唱了首好听的曲子,我唱给你听!”

“你哪会唱歌啊!”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云澈的歌声低沉,不似女子那般纤细而充满愁绪,但却意外的动听真切。

“别唱了!别唱了!你就是想我早点回来!唱这个做什么啊,你就是要人听了心里难受!”

回想那时候,凌子悦嘴上说难受,心里却觉得开心。那是云澈的歌声,他如今已贵为太子,他日登基为帝,只怕再不会为任何人唱这样的歌了吧……

凌子悦望向窗外,帝都城的街道笼罩在那一片夜­色­未散晨曦未至的朦胧之中。

她的目光也随之隐约悱恻起来。

行车来到帝都城门前,城门刚刚开启。

凌楚钰正欲驾车通过,城门口的侍卫却将他拦下。

“阁下可是云恒候府的凌楚钰公子?”

“正是在下。”凌楚钰语气平稳,心中却忐忑。

“宫中有人写了封信,说如若今日有贵府的马车出城,一定要将这封信交予车中人。”

凌楚钰蹙眉,为何不是交予他,偏偏要说交予车中之人?

那侍卫正欲撩起车帘,如意赶紧伸出手将那封信接过去。

“奴家已将书信呈给主人,还请这位大人放行,我家主人且有急事。”

说完,如意便将一枚金锭放入侍卫手中。

“既然书信已经呈送,在下也不便阻挠大人办事,大人且行!”

侍卫让开了道路,凌楚钰点了点头,马夫驾了马车赶紧出城。

车中,如意拿着那书简不知如何是好。

“给我吧……约莫是殿下知道我今日要走,写了一些珍重的嘱咐吧。”

凌子悦接过装有书简的布囊,正欲打开,凌楚钰却按住了她的手背,摇了摇头。

“你与殿下感情深厚,他自然是舍不得你的。若是看了这书简令你心中难受又是何必。你知晓殿下心意即可,若真要看……等去了城郊别院再看吧。”

25最后的机会

凌子悦知道大哥是怕自己看了书信之后感怀,不忍离去。不论云澈写了什么,凌子悦都会将它珍藏起来,天高水远,愿他日后壮志得酬。

这一日,云恒侯整理好衣衫,在心里重复了上百遍见到承延帝时该如何垂泪涕零禀告自己的次子亡故。

“老爷……老爷……”

“什么事!”

“太子殿下的人来了!”

“什么?”愣在那里,这个时辰云澈怎么会派人来?

云恒侯来到厅中,见到那个宫人正是每日前来询问凌子悦病况的内侍。

“云恒侯,在下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嘱托前来劝诫大人的。”

“奉……太子嘱托?”云恒侯顿了顿,今日这位宦官并不向前几日那般带了许多名贵的补品,而是只身前来。

“太子的意思是,既然云恒侯一直称病在家中照令郎,不如今日也继续吧。须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说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太子的意思是,让老奴在云恒候府中陪着大人,大人还是过了今日再进宫面圣吧!”

说的好听是“陪着”,直白一些就是看住他,不让他去承延帝面前乱说话。

云恒侯吸了一口气,跌坐在座椅上。

难道自己会错了意思?难道太子其实不打算放过他们。

云澈下了早课回到自己的寝殿,关上殿门之后,锦娘开口问道:“奴婢听闻殿下遣了宫人前去云恒候府,不让凌大人面圣?这是为何?”

“……为了给子悦一个回来的理由。”云澈低头道。

“殿下 ……奴婢以为殿下已经决定放凌子悦走了!”

“若是她非走不可,我拦她何用?但我也要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不是吗?”

“最后的机会?”锦娘不解。

“如若她今日内还是未曾回来……云恒候愿意怎样禀告父皇,就如何禀报吧……”云澈打开书简,正是凌子悦那日读过的《诡兵之道》。

未至正午,凌子悦一行就来到了城郊的别院。如意开始打点院中的一切。

一切宛若尘埃落定。

凌子悦解下腰间的布囊,拿出了里面那片竹简。

本以为云澈会写下许多依依惜别之词,又或者语含怪罪之意,却未料到只有短短一行小字,是云澈亲笔刻上,笔力深刻,仿佛要将这竹简刻穿。

子悦成风

扬尘千里

凌子悦愣住了,瞬时捂住了嘴巴,唯恐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

云澈刻了上句,却偏偏不刻下句。他的用意十分之明显。

他在问凌子悦,还记得当日与自己许下并肩抗击戎狄的诺言吗?所谓战场又何止沙场?还有那个宫廷,还要朝堂之上,还有那无数党派的利益纷争。云澈一直单纯地认为,无论他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无论硝烟四起还是血流成河,凌子悦都会在他的身边。

是她令他将这样的信任根深蒂固,而今她却要连根拔起。

云澈不由得问她,她是不是真的要毫不留恋地离开他,尘埃不染追求一生的平静安稳?

“妹妹,你且好好休息,为兄要回去了,好让父亲放心。”凌楚钰瞥见凌子悦表情的瞬间,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他快速来到她的身边,将那竹简从她手中拿开。

“妹妹!不要去想!你已经出来了难道还想要再回到那牢笼之中去?”

凌子悦抓紧凌楚钰的袖口道:“大哥!为什么女子就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

“女子就没有才略,女子就不能为政?女子就不能为君王实现抱负?女子就只能坐上马车泪眼垂帘和亲戎狄?”凌子悦极为认真地说。

“妹妹!你在胡说些什么呢?”凌楚钰按住凌子悦的肩膀,试图将她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中清醒过来。

“朝堂上那些将军大夫们,想的都是自己的安宁,国家如何百姓如何,他们的国君有怎样的抱负,他们都不在乎!只要牺牲区区一个宗室翁女能够忍辱偷生,他们仍旧尊贵封侯拜相!尊崇以文御武贬低设置内外朝也根本不是因为以文御武适合国家而是因为党派之争!那些人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治国!”

曾经有个叫华旭子的人写了个策论,《为君注》,点出了君主理当巩固皇权,设置内外朝堂。这一套体制并不为云顶王朝的君主所接受,不仅仅是因为与以文御武的观点相悖,特别是镇国公主,她不止逼迫承延帝焚烧华旭子的著作,甚至将他的门生投入大牢。她嘴上说着,设置内外朝简直就是分裂皇权,鼓励朝臣分党结派,心里害怕的却是一旦设置内外朝堂,她就再无法控制皇权了!欲与镇国公主开战的云澈是何等的人单势孤,在这样的时刻,自己却一走了之了!

“住嘴!你的话已经大逆不道!”凌楚钰扬起手来就要打在凌子悦的脸上。

凌子悦的表情却极为倔强,一场笃定地望进凌楚钰的眼中。

“如果太子想要改变这一切,就要逆流直上!他会孤独,他会被人背弃,会有无数人期盼着将他从至高位拖下来!他刻下这书简,是为了求我帮他,不要做冷眼旁观之人,不要成为第一个背弃他的人。如果那些铮铮男子不敢做的事情,那么我凌子悦去做!”

“子君!”凌楚钰狠下心来一巴掌打在凌子悦的脸上,“你醒过来了吗?”

凌子悦狼狈地低着头,如意听见声响赶了过来。

“……这……这是在做什么啊?好端端的怎么……”如意来到凌子悦身边,正要去看她被打的脸颊,凌子悦却会开了如意。

“我要回去,大哥。”

“你说什么——”凌楚钰第一次怒意沸腾,他对这个妹妹从来怜爱有加,今日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怒目而视,“你以为你去了太子身边就得长久吗?人是会变的!更不用说太子!他不仅仅是一片赤心的少年,他的心机比你想象的要深不可测!当年他不过一介稚童就在携芳殿震慑父亲,要父亲守口如瓶,为的就是将你绑在身边!他若真心为你好怎么会不担心你的身份不在乎你的未来?私心如此,如何值得你付出一切?”

“他是自私的。没有我,他也一样能让他的野心实现。他最大的野心是想与我一起实现它。我要回去,大哥。”凌子悦站起身来。

“他会变的!子君!”凌楚钰一把拽住她,“终有一日他会被权欲迷住双眼,他会开始享受至高处傲视一切的满足。当他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大祸临头!”

“如果他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知道……我会自行离开。”

凌子悦转过身来,跪在凌楚钰面前,“从此以后,云恒候府就交托给大哥了!请转告父亲母亲,就当做没有生过凌子君这个女儿吧!”

凌楚钰手指握的极紧,掌中掐出血来。

“好!好!好!你走!你走!只愿你不会令我韩氏满门尽遭株连!”

“谢过兄长!”

说罢,凌子悦起身,换上一袭男装,出了别院,上了马车。

如意正欲跟上,凌楚钰却拦住了她。

“让她自己去吧,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福是祸,再难回头!”

凌子悦一人驾车飞奔而去,午间的帝都街道一片拥堵,不时有来往小贩,凌子悦没怎么学过驾车,车轴掀翻了几个农摊,她无暇停车道歉,只是将腰间的碎银扔出作为赔偿。

终于来到了宫门前,她却刹不住车。禁卫赶来拦住她的马车,正欲责令,见到凌子悦的脸才知道驾车的竟然是太子的伴读。

午憩已过,云澈却一直端坐与案几前。桌上的点心早就换过几轮,凌子悦不在,云澈显得愈发­阴­郁难以捉摸。

曾经觉得太子­性­情率直的宫女此时都忐忑不安。因为前几日,一个宫女为整理太子床榻时不慎落了一根头发在太子枕上,从来不拘小节的云澈竟然将她送去了暴室,无论那宫女如何啼哭求饶,太子都不为所动。

这几日,太子面对太傅容少均时都如同往常,就连洛皇后与洛照江都没有察觉出他的心情,他已经越发懂得掩藏自己了。这明明是锦娘所期望的,可看到现在的云澈,她只觉得可怕。

昨日承延帝问云澈,觉得放开各郡的关禁令往来百姓商贾能自由同行的国策如何。

事实上,朝堂之上丞相陆无雍就毫不委婉地反驳:“倘若关禁大开,戎狄的密探将更加容易了解云顶国事,而各郡如何治擅,国必有乱!”

此言本发自内心,陆无雍的顾虑也是天下人的顾虑。但是现在,云澈已经学会了如何迂回思考,更懂得揣摩承延帝的心思。

“禀父皇,儿臣认为父皇的决断甚是英明。解除州郡之间的关禁可以令我云顶百姓互通有无商贾繁茂,届时国库也能充盈起来。要说戎狄的密探,就算有关禁他们就混不进来了?只要建立起制度来管理,各州郡是不会到大乱的程度。儿臣倒是很盼望看见我国百姓如江水如海川流不息,这才是真正的繁华鼎盛。”

承延帝听过之后甚慰,当日还奖赏了洛皇后,夸她教子有方。

26回归

而次日,丞相陆无雍便知得罪了承延帝,称病不朝。)而承延帝也顺水推舟,以病势为由,免去了他的丞相之位。

洛皇后坐于镜前,寝殿中的宫人尽皆退去,只留下她的弟弟洛照江立于她的身后,为她梳发。

“姐姐,你说陛下是真的要罢免丞相陆无雍了吗?”

“这还用说。陆无雍借病私会林肃不就是为了放云映一条生路,他全然不将陛下的御命放在眼中,陛下看出来他的心是向着云映的,他日必不会尽力辅佐我的云澈。他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又与各路诸侯来往过甚,只怕为了云映还想着颠倒乾坤。这样的人物太危险,留他下来对我们也是大患。本来以文御武就是要扼制武将防止内乱,可如今陆无雍文武兼备,已经是陛下的眼中钉了。”

“还是姐姐知晓陛下的心思,我等且看这陆无雍玩火自焚吧。”

锦娘暗自惆怅,若是凌子悦在此,也许云澈回答的又是另一番话吧,既不得罪承延帝又能令其欣赏。

天­色­渐暗,云澈的表情依旧晦默深沉,《诡兵之道》也被翻到了最后一片书简。

锦娘呼出一口气来,约莫凌子悦不会再回来了。试问这世上又有谁能犯这样的大禁,抛弃宗族,不顾他日君王无情的凶险,留在云澈身边呢?

一个影子被昏黄的夕阳拉长,缓缓延伸入寝殿之中。

素衣少年跨入殿内,云澈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

锦娘顿然明白,被帝王光环笼罩的云澈,一生只会有一次这样的期盼。

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哪怕他日君心似铁。

“子悦的病已经痊愈了,令殿下担心,是子悦的不是!”素衣少年低头行礼。

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又那么近。

云澈起身,飞奔而去。

在锦娘的眼中印出不顾一切的决绝。

凌子悦只觉自己猛地撞入云澈怀中,周身骨骼均在发颤,云澈的手臂勒的及紧,凌子悦仰着头望见高高的宫阁喘不过气来。

“子悦……子悦……”云澈只觉失而复得,心中的忐忑一扫而空。

但哪怕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她如此纤细,仿佛瞬间便会消失不见。

“殿下……凌子悦快不能……呼吸了……”凌子悦拍打着云澈的后背,云澈这才稍稍松了力道。

锦娘叹了一口气,她清楚凌子悦此次回来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她心思聪颖却又淡泊如水,但云澈偏偏在她心中放了一把火,放肆地燃烧,让这孩子忘记了自己所期望的平静。那些辉煌的梦想,并不属于凌子悦,而是云澈为她编织的梦绮。只是没有凌子悦,云澈的梦也将不再完整。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你每次回来的都那么晚!”云澈的手掌扣住凌子悦的后脑,紧紧贴着她的脸颊,这般亲昵,即便是对洛皇后云澈也未曾有过。

“殿下,可记得凌子悦的真名是什么吗?”

“子君,你的真名是凌子君。我说过,我会将你的名字放在心上!”

“那么从此刻起,凌子悦要殿下忘记这个名字。这世上从来没有凌子君,只有凌子悦!”

云澈胸中一颤,他松开手望进凌子悦的目光里。

眼前的少年模样的凌子悦,­唇­上是飞扬的笑容,眉眼间的坚毅令云澈动容。

她为他抛弃了过去,所以他必须给她未来!

凌楚钰一回到云恒候府,便看见父亲紧张地坐在上座,一名内侍老神在在坐于偏座。

云恒侯一见凌楚钰便立即起身,以眼神询问他是否安置好了凌子悦。

凌楚钰略微摇了摇头,­唇­角满是苦涩,眼中尽是无奈。

“啊,这不是凌楚钰公子吗?听闻您出门办事了,办的如何啊?”那内侍笑着迎了上来。

凌楚钰轻笑了一声,“不尽人意。”

“这世上不尽人意的事情多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这天­色­已晚,老奴这就回宫向太子复命了。云恒侯多多保重,老奴告辞了!”

云恒侯将他送出了侯府,待到他走远了才问一旁的凌楚钰。

“怎么回事?你妹妹呢?出什么事了?”

“她……回宫去了。”凌楚钰低声道。

“什么——她……”云恒侯向后踉跄了两步,凌楚钰赶紧将他扶入府内。

入了书房,云恒侯急不可待,“快快与我说来,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回宫!”

凌楚钰仰起头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太子御人有术,凌楚钰不及也。”

“什么?”

“父亲,您还不明白吗?太子会派人来看住您就是怕您去陛下那儿禀报说凌子悦亡故须得给太子换个侍读,好给妹妹留下回去的机会。他打心底里就没有打算放妹妹走,我甚至怀疑这侯府之内也有太子的人,否则太子怎么连妹妹什么时候准备离开帝都都一清二楚?还特地派了人去城门口等候?”

“什么?太子派人去等候?”

“就是太子的一封书简……令妹妹不忍、不舍!太子早就将她的­性­格拿捏的一清二楚了!他不想妹妹恨他,于是以情动人。他要妹妹知道若是不会去,她必定一生后悔!”凌楚钰别过头去,感叹道,“如今我云恒候一门只得上拜列祖列宗,求他们保佑我们的子君一生平安!”

云恒侯愣了片刻,忽然捂着额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开了头……却由不得我们来结尾啊!”

夜晚,太子­宮­内灯火摇曳。

锦娘屏退了宫女,为凌子悦沐浴。云澈坐在屏风另一面,略显焦躁。

“子悦,你好了没?”

凌子悦还未及回答,锦娘便好笑道:“这才刚褪了衣衫怎么就好了呢?殿下是男子,理应避讳,怎么还在子悦寝居中待着?”

“我这不是在屏风后面避讳着吗?”云澈理直气壮道。

凌子悦轻声一笑,坐进水里。

云澈只觉得那一笑撩拨着他的心绪,不得平静。

“子悦,你这一病消瘦了太多。看来要为你好好调理调理了。”锦娘的布巾滑过凌子悦的后背。

“那就要麻烦锦娘了。只是凌子悦大病初愈,只得温补。”

“那是自然。”

云澈听得这番谈话,不由得沉默了。

凌子悦换了衣衫,锦娘也铺好了被褥,云澈迫不及待地要在凌子悦的榻上占有一席之地,谁知凌子悦正­色­道:“阿璃,你是堂堂太子,整日宿于侍读,成何体统,去去去!自己睡!”

云澈执着地将凌子悦挤到墙边,躺下道:“明日我就自己睡。我们分别多日,同塌而眠,叙叙旧有什么不可以?”

凌子悦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得转过身去对着墙不理睬他。

待到宫人们都离去,一直安静地望着凌子悦后颈的云澈终于说话了。凌子悦本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按耐不住要将他心里的话掏出来,没想到他只是沉沉地唤了她一声。

“子悦。”

“嗯?”

“我知道你喜欢云映,到现在还是喜欢。”

凌子悦睁着眼睛,只是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即便心痛也不会再流泪了。

“我从没有想过要抹去你心中的云映,”云澈并没有像从前一样称呼云映为太子哥哥,而是以一种更加冷静深邃的意味叫他的名字,“因为我是活着的那个。你心中徘徊不忍扬尘离去,位的是我。”

“只是我们能行到哪一步,看的就是天意了。”

“那我就要天随我意。”云澈此言,极为霸道。

凌子悦抿­唇­一笑,转过身来,“傻瓜,你可知道君王的无奈要多过寻常百姓?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尽随你意。你要考虑朝中平衡,考虑江山稳固,越是在意的,就越要忍住。别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将你拿捏。”

“我知道。”

云澈自然明白凌子悦所指。但是他按耐不住,胸中似有满腔浪潮汹涌,冲破他的坚持。

“子悦,你可知道我派了人去云恒候府守着你父亲。”

凌子悦心中一颤,紧张道:“你守着他做什么?”

“因为我期盼你回来,自然害怕他毁掉了这期盼。”

“那如果我不回来了呢?”凌子悦小心问道,她必须确认现在在他面前的仍是那个云澈,而不是另一个她所不知的人。

“你怕我是派人去震慑云恒候府吗?我只是想,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那我一定要知道你去哪里了,他日我云澈得以随心时,定要找你回来。”

云澈双眼赤诚,凌子悦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别怕我,子悦。真正该害怕的人是我。”云澈自嘲地笑道。

“你有何惧?”凌子悦好奇道。

云澈的手指在凌子悦的鼻尖上一弹,“那日我代父皇巡视御林,正巧遇上了丞相陆无雍。你猜如何?”

凌子悦侧目一笑,“陆无雍军功卓著,御林军对他敬重无比,以他之命是从。”

“不错。更有甚于,军队之中只有他陆无雍没有我这个太子。君王若没有容人之量自然不配为君,而陆无雍是个耿直之人,也绝没有谋逆之心……只是……”

“只是他气势太盛,只怕早已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他日你若登基,他这样的臣子,你只怕驾驭不来。”

27一朝天子一朝臣

“知我者,子悦也。”云澈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皇命只怕没有他陆无雍的军令有分量!日后只怕君臣不分!他已经称病在家,却偏偏要在父皇检视御林军之时前来军中,不就是要父皇看清楚他的威望,要让父皇知道这个朝廷还离不开他陆无雍!子悦,你知道奔云令吗?”

“当然知道,奔云令一直牢牢握在镇国公主的手中,那是先帝临终托孤交给镇国公主的。且不说哪一日镇国公主会不会用奔云令来号令天下助成郡王上位,而以陆无雍的威望却无需奔云令却能号令军队。倘若陛下真有一日与镇国公主剑拔弩张,说不定还得低声下气去求陆无雍。”凌子悦笑了笑,“阿璃,你能想到的事情,陛下又如何想不到。只是这陆无雍若能放低身段看清楚自己的位份,将来也会是个辅君名臣。你所担心的事情,交给陛下就好。”

“这样啊……”云澈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放下心中大石,看来这陆无雍当日在军中只怕过分嚣张,刺伤了云澈的自尊。云澈相当敬重那些有本事的人,能让云澈都忌惮,这个陆无雍危险了。

“睡吧,明日还要去拜见容老师,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听他讲学了。”

凌子悦需要休息,云澈不忍再与她说话,只得看着她垂下眼帘。

夜­色­深沉,天气也已经转凉。云澈方才点在凌子悦鼻尖上时,便觉她鼻尖泛凉,不由得拉起被褥将她盖紧。

数日之后,承延帝在云顶宫宴请陆无雍。他毕竟是平定南岭之乱的大将,还是开国七大功臣之后,陆氏与程氏两族世代交好,也不奇怪他对程贵妃的儿子云映多加维护。从前以他的名望,就算他开罪于承延帝,承延帝还是忍让三分。

云澈坐在承延帝身侧,与陆无雍正好面对面。

承延帝一面询问他的身体是否痊愈,一面回忆往昔他的功绩。

很快歌舞升平,酒菜都上来了。

云澈细细体味着承延帝所说的每一个字,这才发现凌子悦所言正中承延帝所想。承延帝此时所说的话无非是在弥补与陆无雍之间的君臣感情,若陆无雍知道感恩,那此人还可重用。如若不然,承延帝必要再有生之年为云澈拔去这颗隐患。

陆无雍客气地应和承延帝,一副君友臣恭的模样。

云澈只觉得假意的很,反观自己与凌子悦之间才是十分真切。

今日正好是当年元光帝赐封开国七大功臣之日,每年此日,都要举行宫宴对功臣之后进行封赏,以示当朝天子不曾忘记昔日功臣。今日赴宴者皆为云顶王朝七大公侯,列席者为云恒侯凌轩轾,也就是凌子悦的父亲;光耀侯程敬,即程贵妃的伯父,其余则是金素候、端临候、钟山侯,以及北望候陆无雍。七大功臣之首的赵云谦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其爵位也无人可继承。

承延帝对云恒侯赠与平峦山血玉,意兴阑珊道:“云恒侯,你生了两个好儿子啊!长子凌楚钰朕见过,是个人才,进退得当为人谦逊,诗词接通,在帝都众多士子中极富盛名。你的次子凌子悦,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容太傅对他赞誉很高,日后定是辅佐君王擅谏直言之臣!你教子有方,希望将来你那个小儿子也能这般出息!”

“谢陛下隆恩!”云恒侯叩首,心中却惶恐。他只想凌子悦平安,根本不想她做什么良臣。

陆无雍听了之后,暗自一声低笑。他的表情承延帝看见了,云澈自然也看见了。

之后承延帝对其他功臣之后大肆奖赏,就连光耀侯程敬都被赐予十分名贵的南海紫珊瑚。

“程敬啊,虽然程贵妃与映儿令朕十分失望,但是朕知道你的秉­性­,你忠君爱国,朕是不会将家事迁怒到你的头上。”

光耀侯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

所有公侯都得了赏赐,唯独陆无雍面前空空如也。

“爱卿啊,真是对不住了,你告病在家,朕本以为你是不会来赴宴了,爱卿作为丞相劳苦功高,对你的赏赐,朕绞尽脑汁,还未想出结果来。你让朕好好想一想啊……”

“微臣不敢令陛下烦心。”陆无雍低下头来,只见他额角青筋凸起,心中愤怒却硬是忍住。

“这怎么能是烦心呢?”承延帝笑了笑。

宫人们奉上菜肴,从前是承延帝酒案上有什么,他陆无雍的案上必然是一样的。而今他的酒菜,与其他大臣无异。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这是承延帝在告诉陆无雍,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天子赐予的,他的名望他的高官厚禄如同今日所赐予众七大公侯的血玉与紫珊瑚一样,陛下给他他才有,陛下若不给,他便一无所有。

云澈却不点破,视线穿过内侍的衣袖直落落盯着陆无雍。

此刻的陆无雍完全陷入被承延帝忽视的愤懑之中。

蓦地,他站起身来向承延帝极为不敬地行了个礼道:“陛下,臣身有不适,就此拜别!”

还未等承延帝回话,陆无雍便转身离去。

此时的承延帝望着陆无雍的背影,脸上没有丝毫怒意,有的更多的是可惜。

陆无雍是个难得的将才。

可惜不得用啊。

而云澈则暗自揣摩着承延帝的御人之术,果真深浅难测。接下来,他要如何令这位功高震主的丞相落马呢?一个不慎只怕会遭来朝臣非议。

回到太子­宮­,凌子悦仍旧在修学,许是因为落下了不少课业,她比从前要认真许多。

云澈来到她的案边,随手抓起凌子悦吃了一半的点心塞进嘴里。

“你啊,怎的那么喜欢吃我吃剩下的东西?那么多好好的点心不拿,非要拿那一块!”

云澈却凑到凌子悦耳边,双眼笑的只剩下月牙儿,“我这叫做不分你我!”

凌子悦放下竹简,侧过脸来,两人挨的太近,凌子悦的嘴­唇­蹭过云澈的鼻尖。

那一刻,凌子悦速速后退倒抽一口气,云澈顿在原地捂住鼻子。

一时之间,凌子悦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云澈耸着肩膀呵呵笑了起来。

“子悦,你的­唇­软软的,比御厨做的珍珠糯米糍还要软!”

云澈故作风流模样,惹得凌子悦抬起书简敲在他的脑袋上。

“哎哟!哎哟!你打我做什么?我好心来告诉你陆无雍在宴席上的表现,你一点都不好奇吗?”云澈伸着脑袋问道。

凌子悦扯了扯­唇­角,推开云澈的下巴,“看你那得意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一定是辜负了陛下给他的机会。”

“那是自然。我呀,见他开始又摆他那个臭架子了,就一直盯着他看,要把他那气焰诶压下去!”

凌子悦不自觉笑出了声,“你要压住陆无雍的气势?算了吧!他纵横官场多年,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你对他而言就是黄口小儿,不足为惧!”

“他不惧我那就正好,他若是惧我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用他呢!不过为了我日后能够舒坦,只得帮父皇一把了。”

“帮?你打算怎么帮?”凌子悦皱起眉来。

云澈莞尔一笑,覆在凌子悦的耳边,小声说着自己的计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澈的嘴­唇­是不是触上凌子悦的耳廓,惹得凌子悦连连向一旁躲去。

“诶!你躲什么啊!离那么远难道要我大声说被所有人都听见啊!”云澈不满道。

凌子悦的眉头却皱的很紧,“阿璃!你这么做是不是太­阴­损了啊!陆无雍他好歹也为云顶王朝半生戎马……你这计策,弄个不好陆氏满门都会受到殃及!”

“子悦,你心软了?”云澈极为认真地看进凌子悦的眼中,“如果你认为我做的是错的,那么我便不去做。”

凌子悦张了张嘴,“待我想想……”

云澈也不着急,侧身懒洋洋躺在了凌子悦的腿上,抬眼看着她的下巴还有那略微向上翘起的睫毛。

不知过了多久,凌子悦下定决心一般道:“既然你觉得陆无雍难以驾驭,那就做吧。”

“真的?”云澈的手指点了点凌子悦的下巴,凌子悦将他挥开。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陆无雍不逊,自然要将他从高位拉下来。而且你的计策也能试探一下他的心中还有没有君臣之间的尊卑有别,若他还懂得这点,就不会中你的计!陛下虽然想要治他,但念在以往的功勋想必也不会对陆氏满门赶尽杀绝。”

“哈!我也是这么想的。”云澈一脸喜悦的起身,可见陆无雍此人果真棘手,云澈留他不得。

“阿璃,如果他日你的将军功冠诸军在军队中的威信比你还高,你会如何待他?”凌子悦问道,她害怕云澈将来会改变,他会将皇权看的高于一切,失去他原本最宝贵的东西。

“如果是我,我不会像父皇那样一味纵容陆无雍。过多的权利只会让陆无雍迷失了自己。我云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能给他们施展抱负的平台,也会教他们什么是进退有度。我的身边不会有第二个陆无雍。所以如果我云澈的将军在军中的威信比我还高,这有什么?我自信自己能够让他对我云澈俯首称臣,不敢越天威一步。”

凌子悦傻傻地看着他。她从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也许他生来就是为了如此霸道地将云顶王朝带入史书的另一页。

28冬至

数日之后,有人向承延帝告发说陆无雍纵容其子私自圈出御林军校场东北面的大片土地作为陆无雍百年之后的陵墓。不仅如此,布置陵墓所用的竟然是黄绢。

如此一来,陆无雍犯下两条大罪。

御林军校场乃是皇家重地,御林军是帝都守备的主要力量,他们的校场自然也是重中之重。要圈御林军的校场,除了天子还能有其他人吗?

而黄绢乃是皇室才可用的绢布,陆无雍竟然毫不顾忌就将其用在自己的陵墓当中,实乃大不敬。

承延帝对此震怒,派人追查此事。

“北望侯陆无雍,你私自圈用御林军校场,可将陛下放在眼中?”

陆无雍冷笑着回答,“那是我百年之后所用,御林军是我一手建制,不过百年之后也想看着他们­操­练罢了!”

“看他们­操­练?你私圈军事重地做为自己的陵墓,还在陵墓中使用黄绢,难道不是自诩天子?还敢说你没有谋逆之心!”审讯的廷尉言之凿凿。

陆无雍一时之间根本无话可说,他相信承延帝不可能真的法办他。

但至始至终,承延帝都没有见他,下令廷尉严查此事。

陆无雍在天牢中待了整整一个月,这才明白事情远比他想象中严重。但是他又无法放低身段恳求承延帝的原谅。

廷尉日日严审,虽不曾对陆无雍用刑,但这对他却是极大的侮辱。

承延帝却法外开恩,并没有以谋逆之罪论处陆无雍,而是以好大喜功对皇室不敬之罪夺去了他的侯位贬为庶民,其子发配边关。而北望侯的爵位也有陆无雍的侄子继承。

陆无雍离开帝都那一日,没有人前去送行。从前的陆无雍门客过千,如今却做鸟兽散了。他昔日风光,以权势压人,墙倒众人推,除了几位老臣替他求情,其他人都看出承延帝的心思保持沉默。他一步三回头,就这样冷清地离开了权势沉浮的云顶帝都。

这个消息传入太子­宮­中,云澈负手立于宫门前,望着午后骄阳眯起了眼睛。

凌子悦来到他的身后,“怎么了,现在后悔了吗?放眼云顶王朝,可再找不着武功堪比陆无雍的臣子了。”

云澈轻声一笑,“忘记我对你说的了,如果是我为君上,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对待陆无雍。从一开始我就会让他知道,只有我云澈才是他的天!那陆无雍就不会有今日之果了!”

凌子悦长叹一声,方觉云澈目光悠远。

转眼冬至,宫人们开始着手准备着承延帝及洛皇后前往冬宫的物品,那里的温汤正适合这个时节。

凌子悦畏寒,整日都坐于暖炉前,脸颊被烤的红红的。

云澈推门而入带入的冷风令凌子悦缩起肩膀。

“快快将门关上,你想冻死我吗?”

云澈好笑地挤着凌子悦坐下,伸手靠向火盆,“子悦,你怎的那么怕冷?要不你同我一起去冬宫吧,那里有温汤。从前那群皇子和他们的侍读都去过,就你未曾去过!”

“我就算去了,也不能下水啊!”凌子悦没好气道。

“怕什么!我现在是太子了,有我自己的汤池,只要我吩咐那些宫人不可前来打扰,就没人会发现你了。我和锦娘都会帮你看住的。”

“不了……”凌子悦摇了摇头,万一被人发现,自己丢了­性­命事小,连累了父母便是罪过。

“子悦,你不去父皇会以为我欺负你了。他平日就在说‘凌子悦是个好孩子,将来必成栋梁。澈儿你需善待于他。’这不,你窝在这里烤火,我去了冬宫的温汤他定会以为我又与你起了什么争执呢!”云澈学习承延帝的语气倒是十足神似。

“那……我去还不成吗?”

“就是说啊!”云澈感叹道,“等到志学之年,按照宫中规矩,你就不能再自由出入宫闱。我需给你官职赐你府邸……你想必在心中期盼着吧,能够飞离这牢笼一般的帝宫。”

凌子悦淡然一笑,“我既然下定决心做你的臣子,那么无论凌子悦在你的身侧还是有了官职,都会拼尽全力使得你我的梦想成真!”

云澈张了张嘴,有什么急于脱口而出,但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锦娘为凌子悦准备了手炉,随他们去了冬宫。

冬宫的温汤果然名不虚传。再加上太医配置了一些药草浸泡于池水之中,承延帝患有咳疾,泡这样的温汤对身体是极有好处的。

云澈也去了温池,更衣入了池水之中。

而凌子悦虽然随侍,却只是和衣,坐在帘幕后的躺椅上翻阅着带来的书简。

云澈趴在池岸边,隔着幔帐能隐隐看见凌子悦的身影。

“子悦,你也来……不然都无人与我说话。”

凌子悦头都没有抬一下,笑道:“殿下此时不雅,子悦不便入内。”

“子悦,这温汤里有太医配的草药,可以驱寒。我已经穿上衣衫了,你进来泡一泡脚也好。”云澈果真起身,拨开帐幔,只见凌子悦靠坐于榻上,眉目轻垂,正捧着书简出神。

云澈抿­唇­一笑,来到她的身边,轻轻脱下她的布袜,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当云澈伸手要去脱她另一只布袜时,凌子悦终于察觉,猛地收拢双腿蜷缩起来。

“阿璃!你做什么呢!”凌子悦瞪向云澈,无奈耳根却红了。

云澈大喇喇趟在她的身边,得意一笑道:“试一试你是不是真的没感觉啊!走吧,好歹浴足,你如此畏寒,泡一泡也是好的。又不是要你去衫,就算真的去衫,本太子也亲自在这里替你把守,看谁敢多看你一眼?”

凌子悦被他说得心下动摇,于是跟着云澈来到池边。

锦娘为凌子悦送来软垫,凌子悦便撩起外裤,双腿置于池中。云澈与她并肩而坐,看着池中绰约的纤细双腿,顿觉果然男女有别。

凌子悦的肌肤在温汤的氤氲之下显得愈加白皙,隐隐泛红,鼻尖略微渗出的水渍也令人心旌动摇。云澈曾经见过许多容貌秀丽的宫娥,如今与凌子悦相比……果真云泥之别。

刺客,凌子悦眼角眉梢的起承转合仿佛浸溺在时光之中

凌子悦仰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果真舒服!四肢百脉似乎都被疏通了!”

云澈默而不语,手掌覆在凌子悦扣住汤池边缘的手指上。

“又在想什么了?”凌子悦别过头去,倚向云澈。

云澈不着痕迹地倒抽一口气,一本正经道:“听说成郡王又请旨要来探望镇国公主了。”

“哦,那陛下怎么说?”

“父皇只能应允,因为镇国公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对父皇要求说要见成郡王。”

“唉……其实子悦一直猜测,陛下也许是忌惮镇国公主的。她如此溺爱成郡王,心中只怕是希望成郡王承继大统的。只是公主永远是公主,她无法做到的事情,她的儿子更加不能做。陛下将她奉于承风殿,就是为了分开他们呣子,怕镇国公主以自己在朝中的威信帮助成郡王一呼百应,危及朝纲。”凌子悦叹了口气,脚尖从水面掠起,滴滴答答的水流沿着小腿的曲线蜿蜒而下,云澈只觉得喉头­干­渴。

“你叹气做什么?”

“当然是叹息成郡王本来在南岭之乱时立下大功,倘若安分守己,还会被世人赞颂为贤王。而且他那么多才华与胆识俱全的幕臣可见他也是虚怀若谷之人,容得下有才能者……”

“他容得下有才能的人,是因为他的目光放在更高远的地方,不会区区满足于一个郡国。”云澈用肩膀蹭了蹭凌子悦,“子悦,晚上我想和你一起睡。”

“不要。”凌子悦回答的爽利。

“为什么?”

“看你这架势,夜里定是要拉着我闲聊的。一聊就聊到天亮了!我要自己好好睡一觉!”凌子悦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云澈是又好气又好笑。可瞥见她的下巴与脖颈拉伸出的曲线,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快要断裂。

今晨,云澈去向承延帝与洛皇后请了安便回到自己的寝殿。

虽然这几日容少均没有来到冬宫授学,但也是布置了作业的,他与凌子悦在回去太子­宮­后就得将策论交予容少均。云澈就觉着奇怪,怎地凌子悦还未起榻?她此时理应端坐于案前温书思量着如何做策论了啊。

“子悦呢?用了早膳吗?”云澈问锦娘。

“奴婢也觉着奇怪,她似乎没出过房门。要不奴婢去瞧瞧她,莫不是这孩子畏寒舍不得被褥了吧!”锦娘半开玩笑道。

云澈笑了,“若是这样,我去唤她。”

敲了敲凌子悦的房门,云澈笑问:“子悦,你着了衣衫没有啊?我可要进来了!”

“别……我……我马上就起身了!”凌子悦的回答有些慌乱。

云澈在门外蹙起眉头,心中思虑着凌子悦的反应有些不大对劲。

他又敲了敲门道:“子悦!你怎么了?是不是摔着哪里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自从凌子悦回宫之后,云澈就一直担心她的身体,似乎无论锦娘如何为她进补,她就是无法回到当初圆润的模样。

“我……反正你别进来!”凌子悦的声音愈发手足无措了。

云澈此时可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未着衫,猛地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子悦!你到底怎么了!”

榻上的凌子悦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罩住,慌乱着盖住半张床榻,脸上满是惊慌,“你进来做什么!我不是说了……”

凌子悦越是遮掩,云澈就越觉得心中不悦。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的?”

云澈一把扯过凌子悦的被子,凌子悦差点惊叫出声,云澈看着褥上那斑斑红记呆愣在原处。

“这……这是什么?”云澈正欲伸手触摸,凌子悦赶紧拽住他。

“别碰,是血……”

29吾家有女初长成

凌子悦蜷在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是血呢?你哪里受伤了?子悦!快让我瞧瞧!”

“没有!没有!你别看!我哪里都没受伤!”凌子悦将云澈推开。

云澈却担心的要命,想着该不会是上次凌子悦大病一场并未痊愈,可她却偏偏遮遮掩掩,更是令云澈焦急。

“没受伤怎么会流血!子悦,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我……晨起时就发现……”凌子悦抱着双膝,怎么也不肯告知云澈她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此时,锦娘来到了门边,“殿下,子悦她怎么了?起榻了没啊!”

“锦娘,你来看看!子悦她受了伤却不肯告知我伤在哪里!”云澈焦急的唤锦娘入内。

锦娘赶紧进来,望见褥上的血迹立马明了。

“殿下,您且回避,奴婢来为凌子悦整理。”

“锦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子悦就是不肯说!”

“殿下宽心,子悦没事。是奴婢的错,奴婢忘记告诉子悦了,子悦她长大了。”锦娘­唇­角笑意盈盈,与云澈的紧张大相径庭。

“锦娘,你到底打的什么哑谜?”云澈按耐不住地问。

“还是请殿下回避吧,等奴婢为凌子悦换了床褥再细细道来如何?”

看着锦娘老神在在的模样,云澈虽然好奇但也不得不相信凌子悦确实没什么大碍,只得闷闷地离开了凌子悦的寝居。

“来,子悦你是不是吓坏了?离开母亲身边,想必也没有人告诉你这些。”锦娘笑着替凌子悦拿来换洗的内衫,利落地将那被血污的褥子一卷而起。

“这褥子恐怕留不得了,若是被人发觉只怕要起疑。”

“锦娘,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了吗?”凌子悦抿着­唇­问。

锦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覆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凌子悦惊讶地睁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还未到午膳,锦娘便准备了一碗枣泥红糖水端到凌子悦的房里,云澈也跟在后面进来。

“子悦,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

“我没事,好得很。你别再问了。”凌子悦抱着红糖水捂着手。

云澈着实不悦,感觉凌子悦与锦娘之间有什么秘密瞒着他。

“锦娘,子悦不说,你来说!”

锦娘知道不说清楚,云澈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殿下,子悦她来了月信了。”锦娘的话刚说完,凌子悦的脸就红透,低着头抿着红糖水不出声。

“什么?”云澈愣在那里。

“也就是说,凌子悦她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可以为人­妇­,为人母了!”锦娘笑道,“这是喜事啊!”

寻常人家的女儿若是来了月信自然是喜事,意味着女儿长大成人了。

但云澈却不觉得欢喜。

她要为谁的­妇­?为谁生儿育女?

“殿下!殿下?”锦娘见云澈正出神地想着什么,以为他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哦……”云澈点了点头,“不是生病了就好。”

“不过殿下,以后您可就再不能总是与子悦同榻了。你们都不是稚童,凡是要有些避讳。”锦娘好言相劝,云澈心里却像是被震了一下。

男女有别,云澈是知道的。就算凌子悦不是到了豆蔻年华,再过两年她也不可能以男子的身份常宿宫中,必会遭人议论。

“知道了,知道了!”云澈一副不悦的模样,“怎地我还没到成年礼,子悦倒比我先做了大人!”

原本沉默的凌子悦被云澈一句话逗得呵呵笑了起来。

云澈侧目,方才发觉凌子悦确实与从前不一样了,身形有了几分婀娜之姿。云澈心中越发不安起来,锦娘才离去处理凌子悦的被褥,云澈便紧紧从身后将凌子悦抱紧。

“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锦娘不是说我没事吗?”凌子悦好笑地用胳膊顶了顶他。

“我受了你的惊吓,还不成吗?”云澈那副无赖的样子,凌子悦也再懒得说他了。

云澈的胳膊绕过凌子悦的前襟,勒的紧了,凌子悦蹙眉发出吃痛的声音。

“怎么了?”

云澈听见她的闷哼声开口问道。

“你一用力,我胸前就会疼的厉害。”

“是吗?是不是撞到哪里了?我看看!”云澈扳正凌子悦,手掌覆了上去,掌中一片柔软,云澈心绪一颤,下腹狂涌。

“呀!”凌子悦向后一退,捂住自己。

云澈却呆愣住了,“那……那是……”

凌子悦低头不语,云澈傻傻地上前,“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后我不碰你那里还不行吗?”

凌子悦知道自己是女子,有些地方云澈是碰不得的。而云澈那么轻易就碰了……

“那……那我让你摸回来行不?”云澈此言不敬思索。

“你自己摸去吧!”

听着他笨拙地道歉,凌子悦不由得笑出声来。云澈拉着凌子悦的手走出门去,他们看起来如同从前一样,只有云澈知道自己心中有什么正在翻涌。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初春时分也到了狩猎的好时节。

云澈与凌子悦放马奔驰在上林苑,遥遥甩开了跟随在后的侍从。

“殿下多加小心!”

“殿下慢点!”

云澈最看不惯他们那副拖拖拉拉唯唯诺诺的模样,一转眼就与凌子悦飞驰到了林子深处。

一只雄鹿从他们不远处跳跃而过。

云澈兴致勃勃拉满弓,­射­了出去,箭­射­中了雄鹿身旁的树­干­,云澈懊恼地哼了一声,策马追逐而去。

凌子悦则紧随其后,搭弓瞄准,肩膀随着雄鹿奔跑跳跃的身姿转移。蓦地一箭­射­出,正好没入雄鹿脚下的石土之中。

云澈不满地来到凌子悦身边,“你明明可以­射­中它,为什么故意要放过它?”

凌子悦却笑了,“殿下,凌子悦享受的是搭弓张弦的乐趣,并非杀戮的快感。况且,凌子悦若­射­中了它,殿下你可不就没了目标?”

凌子悦的笑容肆意张扬,云澈舍不得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走了——阿璃!那边有鹧鸪!”凌子悦将弓背于肩上,拿出弹弓,刚才的英姿飒爽瞬间被一抹孩子气取代,毎发必中,五、六只鹧鸪悬挂于马背之上。

“子悦,你这么喜欢鹧鸪,我让宫中匠人将那块冀州候送来的琉玉雕成鹧鸪送给你把玩。”云澈探过头来对凌子悦说。

凌子悦轻哼一声,“少来,殿下如此隆宠,凌子悦还不被众人嫉妒的目光杀死?况且哪里有把玉雕成鹧鸪的?还不给人笑死?”

云澈没有继续说下去。

倘若他云澈登基为帝,自然会给她极宠,羡煞天下。

两人来到溪边,架起木枝,将那鹧鸪烤了。

“嗯!味道真好,比宫里的要好吃多了!”云澈感叹道。

青山绿水,我心悠悠。

“殿下,你可觉得戎狄就似那只雄鹿,矫健雀跃,难以预测?”凌子悦笑问。

“戎狄的骑兵来去如风令人无从反应倒是真的。”云澈点了点头,“我在想要若真要与戎狄开展,我要如何取胜?云顶王朝与戎狄交兵,戎狄从未败过,我军在气势上就输了他们一截!实在可恨!”

“那殿下想一想我朝军队与戎狄骑兵的差别在哪里?为何元光帝的军队打败了中原群雄却被戎狄围困九重山?”

“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地势不熟和过度自负,还有两军本身的差异。”云澈杵了杵火堆,闷闷道,“我云顶王朝的军队传统作战模式是步兵配以战车,适合平原作战。而戎狄乃游牧民族,四处迁徙,机动­性­极强,我军与他们相比显得尤为笨重。”

“还有……我军作战策略单一,早早就被戎狄看穿了。但是我云顶王朝却对戎狄的行军、战略、每个将领的特点知之甚少。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光这一点,我军就已经输了。更不用说那些将军们墨守陈规不愿改变,怎比得上戎狄人的灵便反应迅速了!”

云澈眯起眼睛,思量着凌子悦的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忽然抬起头来,“那我们就好好学学戎狄人的那一套!”

承延帝不是接受了戎狄的降臣吗?难道白白给了他们爵位与财富,他们当然得做出点贡献才行。

凌子悦莞尔一笑,“若是那样,我们也得偷偷去。若是被我朝的军士得知殿下您去请教戎狄人必然心中不悦,而朝中对阿璃你不怀好意之徒也会诟病你与戎狄降臣过从甚密。”

“哼,老天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我云澈识得,用得,又有何惧?”

蓦地,凌子悦瞥见不远树丛间一道亮光闪过,不做多想便将云澈扑倒。

只觉着颈边一阵锐痛,凉风袭耳而过,一支箭羽没入一旁草丛之中。

“阿璃!快跑!”

凌子悦起身拽起云澈,云澈当下醒悟过来,必是来了刺客。

两人翻身上马,奔入林中。

果然,三、四个黑衣人骑于马上,紧追而至。

不消多久,云澈的侍从必然会来找他们,这几个刺客自知时间有限,必须在短时间内要掉云澈的­性­命。

凌子悦搭弓上弦,一箭­射­出,那冲在最前面的刺客身手矫健,轻松躲过。

云澈箭筒已空,奔至凌子悦身边,矫健地侧身,从她背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猛地­射­出,气势狠绝,速度惊人,为首的刺客摔落下来。

30死里逃生

另外三个刺客紧随其后。

凌子悦再度搭弦,所谓­射­人先­射­马,她一箭­射­中那刺客的马脖子,对方狼狈着落地之后,却不依不饶地站在原地箭­射­而出。

凌子悦侧过身去,躲过对方的冷箭。云澈见了却十分愤怒,趁机又从凌子悦背上抽走一支箭,一箭­射­中那刺客的喉头。

但是下一刻,云澈便马失前蹄,摔落的瞬间,凌子悦一把将他拉至自己的身后。

凌子悦摸了摸自己的箭筒,才发觉里面已经空了。

云澈抽出佩剑,挡开刺客的冷箭。

“真是可恶!我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甩都甩不掉,现在需要他们了却不见人影!”云澈怒道。

只见剩下那两名刺客越来越接近,凌子悦咬牙,蓦地从马鞍一侧跳下去。

“子悦——”云澈心惊胆战却未拽住她。

凌子悦落地的瞬间,蓦地抽出佩剑,狠狠刺中了一名刺客的马肚,对方摔落下来,不由分说便一剑砍向凌子悦。

凌子悦侧身,对方的剑砍在树­干­上,凌子悦的剑太长,两人距离又短,根本刺不出去。瞬间,凌子悦扔弃了佩剑,利落的拔出了刺客别在腰间的匕首,一刀刺入他的腹侧。

那刺客低鸣一声,未等到凌子悦拔出匕首,他便将剑身从树­干­中拔出。

云澈大惊失­色­,而迎面赶来的另一名刺客剑术­精­湛,云澈每一剑躲过都是惊险万分。他心急如焚,凌子悦方才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必然受了伤。

云澈目光骤然沉冷,握住剑身,以剑柄猛击刺客侧肋,刺客吃痛,剑术犹豫的瞬间云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挑落下马。

“子悦——”云澈暴喝,扬起剑冲向那名朝着凌子悦面门砍下的刺客。

凌子悦脚踝受伤,只得随手拿起身边的树枝,再度杵上那刺客被刺伤之处,刺客略向后踉跄,见云澈飞驰而来,瞪大双眼极为畏惧。)

云澈挥剑而至,势如破竹,那刺客头颅跌落,身躯缓缓倒下,血液溅了凌子悦满身。

远远地听见侍从们呼喊的声音。

云澈飞身下马,来到凌子悦身边。

“子悦!子悦!你有没有怎么样?”

侍从们见到那几具刺客的尸体皆大惊失­色­。

“快快通知御林来保护殿下!”

“殿下!殿下!可曾受伤!”

“滚开!”云澈怒目而视。

凌子悦深深吸了口气,“殿下,子悦无碍!”

但云澈却一眼便看见凌子悦颈间那道血痕,触目惊心。若不是凌子悦当时扑倒自己,他云澈只怕已然命丧黄泉。而那箭伤若再深上半分,只怕云澈此时抱着的就不是活生生的凌子悦了。

凌子悦挣扎着要站起,脚踝处疼痛难忍,她不由得发出吃痛声。

“子悦!别起来!让我看看!”云澈小心翼翼脱下凌子悦的靴子,褪下布袜,只见脚踝处已然红肿,而其他地方在摔落时也被树枝和石块划伤,满是血痕。

“快!寻软椅来!还有太医!太医!”一个懂得眼­色­的内侍知道太子重视凌子悦,赶紧唤来了软椅。

几个侍从正要上前将凌子悦扶起,云澈怒叱道:“谁要你们碰她!”

侍从们连连后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云澈将凌子悦拦腰抱起,置于软椅上,几个侍从小心地抬着软椅回去营帐。

承延帝得知云澈在上林苑遇刺的消息极为震怒,下旨要廷尉查出刺客由来。而上林苑保卫太子不利,承延帝本欲下旨要他们的­性­命,云澈却冷静地请承延帝放过他们。)

“什么!我堂堂云顶王朝的太子竟然在上林苑遇刺!”

云澈是承延帝最为得意的儿子,对他的栽培与期待不比平常,一想到他在上林苑中遇刺便冷汗淋漓。

“父皇若是如此轻易地就了结他们的­性­命,如何查出幕后主使?他们之中定有人与谋划者相互串通,否则堂堂上林苑,刺客如何轻而易举入内?而且这帮刺客对于儿臣在上林苑中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他们静待时机,在儿臣儿了尽兴­射­猎远离侍从时方才出手!他们何止刺客,简直就是死士,一击不成按道理应该趁势逃走,可他们却偏偏拼死也要杀了儿臣,根本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可见这群死士的主人在他们心中极有地位,儿臣若遇刺身亡,此人极有可能擅权!”

云澈此言一出,承延帝就算再想自我安慰也猜到这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成郡王。

承延帝握紧的拳头颤动,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他对他比亲兄弟还要亲厚啊,几年前意欲谋反,他已经放过他了,可为何他还是不知悔改?这一次他的目标竟然是承延帝的儿子啊!

“澈儿……父皇想要静一静,你且回去歇息吧!”

云澈看见承延帝的表情,也不禁动容。

“父皇也早日歇息,儿臣告退!”

云澈一面退离,一面听得承延帝的咳嗽声一遍一遍地回荡。

离开云顶宫,云澈便赶回了太子­宮­,他推开凌子悦的寝室门,竟然看见了云羽年。

她就坐在案边,案上还放着一个食盒,看那食盒上的雕花,便知道出自宁阳郡主府。而锦娘正在为凌子悦扭伤的脚踝活血,凌子悦则抿着­唇­,眉头微蹙。

“云羽年?”云澈蹙着眉来到凌子悦的榻边坐下,“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子悦为了保护你受了伤,所以特地来看看他。”

这倒是让云澈有些意外,在他看来云羽年一向只关注她自己的事情,比如她的华服她的头饰,甚至于从小到大对凌子悦的关注也不过是想要与云澈争罢了。在云澈看来,只要是自己喜爱的,云羽年必然要来与他争抢。

“羽年真的是来看我的。就连锦娘现在替我推拿用的药酒也是她送来的呢!”凌子悦看向云羽年,露出一抹笑意。

云羽年的耳根微红,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那一瞬,云澈心中恍然大悟,再看看云羽年忽然觉得她可爱又可笑。

若她知道子悦是女子,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但是云澈是不会告诉她的。像是云羽年这样的女子,一旦心生报复,又有宁阳郡主这般的母亲,何等可怕。

“子悦,你就好好休息吧,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云羽年见云澈来了,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起身离去。路过云澈时,她依旧扬着头,高傲这与他擦身而过。

待到云羽年离去了,云澈低下头来看向凌子悦的伤处。

“怎么看起来更加严重了?不会是云羽年送的药酒有什么问题吧?”

她露出来那一节小腿上的伤痕,云澈只觉得心痛难挡。还记得在冬宫内,凌子悦没入温汤中的双腿,白璧无瑕,如今却是伤痕累累。

“太医检查过这药酒,说是对舒经活血很有疗效,最适合子悦。”锦娘起身,云澈又往凌子悦身旁欺了欺。

“子悦,你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唉,就算去年同殿下在上林苑猎捕红狐时不慎坠马,也未曾伤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不过还好都是皮外伤,就是这脚踝要多养一养了。子悦还害羞不肯让我唤太医来,我见她越肿越厉害,怎么可能不唤太医?”锦娘的意思自然是太医来过了。

“太医怎么说?”云澈急忙问道。

“太医道须得静养,不得随意走动,三个月之内更不得骑马!殿下,你可不能再拉着子悦到处乱跑了!”锦娘心疼道。

“这我自然知道。锦娘,我有话要与凌子悦单独说。”

“那……奴婢告退了。”

锦娘离去之后,云澈便双手撑在凌子悦两边,极为用力地狠狠瞪着她,瞪的凌子悦心里发毛,吞咽口水的声音也是极为响亮。

“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凌子悦并没有向后退缩,而是迎向云澈的目光。

“我问你,为什么要从马上跳下来!你不怕死吗!”云澈的声音里有怒气,是质问,而那灼灼的目光却轻轻颤抖,像是对什么害怕至极。

“我不从马上跳下来,那匹马哪里跑得过那些刺客!”

“那你知不知道你跳下去了,那刺客必然要杀你!”

“当然知道!子悦不过区区云恒候的庶子,而你是云顶王朝的太子!以后你会有许多的侍读,但太子却只有你一个。”凌子悦的眼神中有一种坚定令云澈的心脏像是被无尽的力量撑开,几欲裂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他们要杀你,我自然不会独自逃走!我既回头,你跳马又有何用?”

凌子悦愣住了,随即气急,“你怎么一点身为太子的自觉都没有!弃车保帅难道你不知道!口口声声要挥师北疆踏平戎狄,连小不忍则乱大谋都不明白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留的你自己的­性­命!”

“可你是凌子悦,你不是我的车,何来弃车保帅?”云澈看进凌子悦的眼中,坚定而执着。

“你……你……”凌子悦别过脸去,“殿下可记得当年元光帝被敌人的逼得舍弃城池逃往,百姓爱戴他要与他共同离去。一路上百姓行走速度不及军队,于是元光帝将百姓安置到了邻县之后便仓皇离去,虽然世人多以此诟病元光帝对爱戴自己的百姓无情无义。可子悦却觉得元光帝是个懂得隐忍之人,殿下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31帝王梦

凌子悦说的极为用力,她没有称呼他“阿璃”,而是“殿下。”

这是作为一个臣子对君王所说的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元光帝肯舍弃自己的名誉来保全这些百姓,倘若敌军追至,先杀的必然不是军队而是百姓。只是若我云澈现在做出元光帝一样的决定,还有谁愿意追随我?谁愿为我赴汤蹈火死而后已?谁愿在沙场上为我云澈马革裹尸而还?”云澈句句恳切,他轻轻勾过凌子悦,揽入怀中。

“子悦,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了!只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才会时时刻刻记得最原本的自己,才不会被那些过分华丽的幻景迷惑了方向。”

凌子悦的下巴依在云澈的肩上,不知何时这个有些霸道有些稚气的少年,他的肩膀变得如此宽阔?

长大的何止凌子悦?还有云澈。

“今晚我要在这里就寝!”云澈一副愠怒的模样拉起凌子悦的被子就钻进去。

“阿璃!”凌子悦用力地摇他,云澈­干­脆卷着被子抵着墙不说话。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用手指戳了戳云澈的脖颈道,“锦娘说了,我……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不能同我睡了。”

“心底无私,怕什么!还是你是大人,我和你之间就有什么不同了?你就可以堕马求死了?”

凌子悦被他一哽忽然说不出话来。

随即一想,又明白云澈心中的落寞。也许是锦娘那一番长大的言论令云澈不开心了吧。

凌子悦钻了进去,云澈还是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凌子悦抿着­唇­,侧卧着双手抵在云澈的背上。没过多久便睡着了过去。

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云澈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

凌子悦的眉目在隐约的黑夜里显得致命的美好,抽离云澈的呼吸。

云澈只要略微低下眼,便能看见她里衣的领口,沿着领口他的视线向下,便能看见那令人心旌动摇的起伏。他的手掌着了魔一般探了过去,指尖略微挑开她的衣领,指腹触上那里的柔软,云澈不自觉撑起上身,吻上她的­唇­角。他觉着自己着了魔,舌尖陷入她­唇­角的凹陷,手指越发深入地探了进去,触上那小巧的茱萸,他死死忍住蹂躏的欲念,身下却烫的要命。

“嗯……”凌子悦发出一声轻咛,云澈僵在原处。

他收回自己的手,侧躺回了原处。那天晚上他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那日他与凌子悦高坐于树上看着那对私会的宫女与侍卫。不同的是那个梦逐渐扭曲,变成他搂着子悦。他撕开她的衣衫,亲吻她的嘴­唇­她每一寸的肌肤,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腿一路向上,用最凶狠的力量占有她,用他的怀抱将她囚禁。

当惊醒时,云澈睁大眼睛看见的是凌子悦宁静的睡颜。

他发觉自己的心中藏着一头野兽,蓄势待发,随时要将身旁的女孩吞入腹中。

之后的几日,凌子悦静卧榻上,无聊时便制作起纸鸢。

她将细细的竹骨弯曲,制成鸟儿的头部,绘制纸鸢的羽毛时也是小心翼翼。

“这该不会是给郡主家的云羽年做的吧?”锦娘将汤药端来,在凌子悦的身旁坐下。

“正是。”凌子悦微微一笑,“她给我送来了药酒,我总也要有些回礼吧?”

云羽年可谓天之骄女,但是凌子悦却时常能在她的眼中看见悠长而深刻的寂寞。

那一次,云澈以策论为由,将前来玩耍的云羽年晾在御花园中。

云羽年也倒不吵不闹,一个人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地上与蚂蚁逗趣。她弓着背,显得那般纤细而娇小。可即便那样,她也有着属于她的倔强。

她的命运早已经被她的母亲书写,她的不甘凌子悦十分明白。也许只有纸鸢,才能代替这个承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飞向空中吧。

本以为承延帝会对成郡王派刺客刺杀太子一事低调盘查,镇国公主小心翼翼周旋于其间,令得承延帝无计可施。但众人皆未料到,两月之后,成郡国传来消息,成郡王长子欲夺父亲的王爵,在成郡王的饮食中落了一些慢­性­毒药,导致成郡王身体虚弱而亡。

镇国公主大为震惊,晕倒在承风殿,暗中指责承延帝是唆使此事的元凶。她在病中派了心腹之臣前往成郡国查实此事,特别是承延帝派去成郡国的相国嫌疑最大。但得到的结果却令镇国公主大吃一惊。原来竟然是成郡王抢走了自己长子看中的女子导致父子失和,日积月累的仇恨累积而发,世子早就酝酿对父亲痛下杀手。

成郡王长子依照云顶王朝的律令被问斩,成郡王的王爵由其次子继承。镇国公主终日以泪洗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痛苦。

“阿璃,你说成郡王的长子若没有受人唆摆怎么可能……”凌子悦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澈便伸出手掌捂住了她。

“镇国公主派出去的人都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云澈目光沉敛。

凌子悦心下了然,长叹一声道:“最是空虚帝王梦,浮华掠过尘埃堕。”

“那么我的帝王梦呢?”云澈回身问道。

“阿璃,你胸怀中的不仅仅是帝王梦,而是国梦山河梦。”

凌子悦抿起一抹笑,云澈的手指略上她的侧脸,“我的梦里,是你陪我看山河壮阔,而不是我独自立于云顶。你明白吗?”

有风袭来,凌子悦的发缎被吹散,云澈一把抓住了发缎,挽过凌子悦的发丝,替她束起。

那日晌午之后,洛照江来到洛皇后寝宫看望姐姐。

两人在案上下起棋来。

“你的这招美人计真是了得,也只有你才能花上这么久的时间用这样的方法来除掉成郡王。”洛皇后的­唇­上涌起一抹浅笑。

“无论是谁除掉成郡王都会得到镇国公主的记恨,只有他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镇国公主才怪不得旁人。”

“还是你派去的美人有谋略,让成郡王迷昏了头,也让那位世子忘记父子情分啊。果然这世上,姐姐我只相信你。”

洛照江莞尔一笑,那双桃花眼愈发迷人。

“为了姐姐,弟弟我也是什么都肯做。”

“你啊,就知道用甜言蜜语哄姐姐开心。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朝事上,让陛下看见你的能力才好。”

“弟弟明白。”

落子之间,棋盘之上风云四起。

悲痛中的镇国公主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承延帝前去向她请安,她虽然心中难过,对待承延帝也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再加上宁阳郡主从中周旋,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似从前那般冰冷。

好不容易成郡王的丧礼过去了,宫中沉重的气氛稍稍活跃了起来。

云澈与凌子悦偷偷离开了太子­宮­,微服前往戎狄降臣呃布诺的府邸。呃布诺本来是投降云顶王朝的戎狄将军的随侍,他的主人封了官爵,他也得到了一个闲职,承延帝赐予他们的府邸在帝都,很明显就算是要管束他们,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听说这呃布诺颇有才华,只可惜是个戎狄人,在帝都戎狄人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云澈打扮成世家公子的模样,而凌子悦则跟在他的身边。

这并不是云澈第一次离开帝宫,但是与凌子悦却是第一次。

帝都城中的热闹繁华与帝宫的威严华美形成鲜明的对比。若帝都城是一片喧嚣的海,帝宫便是高耸于海面之上静谧的岛,真应了云顶宫这个名字。

云澈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道:“嗯,这气味都与……家里不一样!”

凌子悦莞尔一笑,拉着云澈融入那一片人流之中。

各式各样的摊贩,惟妙惟肖的糖人,红绳编出的同心结一个一个掠过凌子悦与云澈的脸。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富贵人家的马车行过。

云澈见到所有的事物都新奇无比,还未找到呃布诺,云澈便已经买了许多糕点和小玩意儿,惹得凌子悦一把驻足正欲买面具的云澈拉走。

“我说阿璃!你到底是出来找人的还是来玩的!”凌子悦没好气道。

云澈只得罢手,继续与凌子悦向前走。

行过街头巷尾的繁华,终于来到一个小巷前。

巷口有几个卖菜的小贩,还未及深入就听见吵嚷声。

“为什么我不可以买你的菜!我不是给了你钱株了吗?”一个身着裘皮语音奇特的男子正在与街头小贩争吵,他的嗓音洪亮,就算是想要忽略他都难。

凌子悦与云澈循着那声音望去,便见到一个戎狄打扮的壮汉,方脸粗眉,神态凶狠。

那小贩被震住了,忽的将摊子整个卷起来便跑走了,“反正我宁愿饿死一棵菜也不卖给戎狄人!”

壮汉并没有追上去,而是立于原处,他背对着凌子悦与云澈,看不见他的表情。

凌子悦正要上前搭话,云澈却轻轻拽了拽她,用眼神示意她切莫冲动。

“这位兄台是戎狄人吧?”凌子悦落落大方,朝他走去。

32家宴

那壮汉转过身来,声音中没有丝毫犹豫,“是,又如何!”

“这位兄台应该是打算常居帝都吧!”凌子悦来到那壮汉面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穿上这里的服饰?这样就不会遇到刚才那样的情况了。”

谁知那壮汉道:“我本就是戎狄人,就算归降了云顶,骨子里流的也还是戎狄人的血!我从来不以戎狄为耻,为何要改装换面?”

此话一出,光明磊落,云澈忽然对他更加欣赏了。

“说的好!不知道兄台名讳?”

“我听得在云顶问别人名字之前都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云顶王朝不是称自己为礼仪之邦吗?”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会生气,没想到他倒是兴致高昂,“在下云澈,这位是我的同窗凌子悦!”

“哦!我是戎狄人,名叫呃布诺!我的主人归顺了云顶,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那个巷子里就是我住的房子!”

云澈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不过说出名字,这个呃布诺就把什么都交待了,连自己住哪里都说出来,还真是坦荡到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诶?既然你是降臣的侍从,为什么没和你的将军一道住在他的侯府中?”云澈好奇地问道。

“云顶王朝的天子说了,既然我的将军归顺了云顶王朝,云顶王朝就会保护他的安全,不需要我了。于是赏赐了我银两,让我以此安身。”

“可是帝都城里多出个戎狄人实在扎眼,你为什么不到更加偏远的地方居住呢?也许会自在许多。”云澈再问。

“我的将军就在帝都,我又怎么能离他而去?”呃布诺回答的理所当然。

云澈心中却有所震动。被称为蛮夷的戎狄人尚且有如此忠心及血­性­,再反观那些朝臣们,个个维护的都是党派的利益,有几个真正为君命是从的?

“那你的家就在那里,一定有很多戎狄玩意儿吧?呃布诺,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凌子悦笑着问。

呃布诺只觉得眼前的少年笑容清朗,没有丝毫市井百姓对他的厌恶之情,自然觉得亲切,“没什么不可以的,你们跟我来吧!”

凌子悦朝云澈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窃喜着跟着呃布诺去到他的家中。

呃布诺的家充满着草原儿女的粗犷之气,墙面上摆着弯弓,还有戎狄人独有的箭羽。桌上并未摆放任何茶具,倒是有几个陶土烧制的碗。

“你们这里的人都喜欢饮茶,茶叶却是很香,但是煮起来麻烦。帝都的羊­奶­虽然没有草原上的香醇,但好过没有!”

呃布诺煮了羊­奶­给凌子悦还有云澈倒上,膻腥味传来,云澈咽下从腹中翻上来的酸水,倒是凌子悦咕嘟咕嘟喝了两三口下去,上­唇­一圈白­色­的泡沫,云澈看了便笑出声来。

“呃布诺是个粗人,若有怠慢之处……请二位原谅。”

云澈摸了摸座下的毛毡,很是柔软,而且是一整块裘皮,丝毫没有浪费的地方。

“呃布诺,你以真心待我二人,又岂有丝毫怠慢?”

想必这呃布诺来了帝都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云顶的人与他说了这么多的话,所以他对云澈与凌子悦也十分热情。

从呃布诺的口中不难得知,戎狄尚武,所有的将军都是从军士中选出。赫连单于每月都会摆下擂台挑选勇士,赢了的勇士可以得到一支百人的小队,这些小队集结起来在北疆抢掠,他们谁掠得的财务最多,谁就有机会率领千人的军队,面对云顶的铁骑,谁打的胜仗越多,谁就能被拔擢为将军。

戎狄尚有一套甄选人才的方法,而堂堂云顶王朝却是世卿世禄。在没有像是赵云谦那般的奇才了。

“那不知如今的戎狄中将中,谁最有能力?”凌子悦问道。

“自然是左将军阿依拜穆。他志军严明行事果断,从一个小部落的首领一手被赫连单于提拔为左将军,这个人很厉害!他的儿子名叫莫勒扎,也是个厉害角­色­!”

云澈点了点头,戎狄的左、右将军自然是十分了得的。反观云顶,竟然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将军来。什么“以文御武”,连自己的家门都守不住了还在想着提防武将擅权?

而他云澈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可用之人。羽翼未丰,如何翱翔?

呃布诺讲了许多戎狄游牧的习俗,云澈听的目不转睛。

不知不觉,一整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凌子悦看了看窗外日薄西山,赶紧暗示云澈须得向呃布诺告别了。

道别时,直话直说的呃布诺开口问道:“看两位的穿着打扮,家世非富即贵。呃布诺不解,两位不介意呃布诺乃云顶王朝仇敌的戎狄人吗?”

凌子悦轻笑出声,“呃布诺,你既已经降了云顶王朝,便是云顶王朝的子民。我们为什么要介意与自己的同胞为友呢?况且,天下如此之大,又不仅仅只有云顶王朝与戎狄。本来两国可以互通有无,但是戎狄的国君却更喜掠夺,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也就不能由你来负担我们对戎狄国策的不满。”

呃布诺蹙眉,仿佛很用力地在思考凌子悦所说的话。

“呃布诺,既然在戎狄时,你的国君没有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既然到了我云顶王朝,希望你能真心融入这里,我云顶王朝海纳百川,在这里总有一个人会赏识你。”云澈高深莫测地一笑,朝着巷口走去。

凌子悦紧随他身后,小声道:“你是不是希望有一日像是呃布诺这样的人能够为你所用?”

“那是自然。”

“你就不怕他临阵倒戈?”

“为什么要害怕?像是呃布诺这样的人,如果他不是真心归顺,那么他就不会接受我对他委以重任。他心­性­耿直,若是你信任他,他会成倍地回报你的信任。”

“阿璃。”凌子悦忽的停了下来。

云澈也跟着转身。

“会有的。”

“什么会有的?”云澈好笑地问。

“有识之士会聚集在你的身边,以做你的臣子为荣。”凌子悦极为认真地说。

云澈淡然一笑,“我现在已经有一个见识广博心思慎密并且绝对不会背弃我的同伴。所以我从不怀疑我的将来。”

两人回到了帝宫,只差半刻就过了宫禁的时辰,自然免不了被锦娘说了一通。

“殿下,今日宁阳郡主带着云羽年来看望陛下了,陛下的咳疾是越来越严重了。”

云澈听到此,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云羽年来了太子­宮­中,问及殿下去了哪里。”

“什么?你不会告诉她了吧?”云澈不满道。

“奴婢自然没有,只是对她说殿下许是去上林苑狩猎了。”

云澈对锦娘的回答颇为满意。

倒是一旁的凌子悦道:“其实云羽年­性­格率直,什么都摆在明面上,比起那些口蜜腹剑之辈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阿璃你只要稍稍耐下­性­子哄哄她,她必然也对你和颜悦­色­。君不见云羽年每次入宫都打扮的十分细致,女为悦己者容,可见她有多喜欢你。”

云澈别过脸去,十分之不悦。

云羽年­精­心打扮,要取悦的从来都不是他云澈。只有凌子悦才会这般后知后觉蒙在鼓中啊。

“就算她如你所说率直,只是稍有骄纵罢了。但她母亲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这不省油的灯才是阿璃你极大的助力啊!”

“不与你说这些!”云澈明显是生了闷气,大力地在案几前坐下,翻起书简来。

凌子悦只得叹了口气,回去了自己的寝居。

只是还未到晚膳十分,锦娘便被洛皇后召去了。

长鸾宫内上座者不仅仅是洛皇后,还有宁阳郡主。

宁阳郡主脸上略显不悦,与洛皇后道:“这太子现在是怎么回事?每每我的羽年入宫看他都失望而归。若是太子真的对羽年无意,这桩婚事其实也不必勉强,我自会去与陛下还有我母亲镇国公主说清楚。”

“姐姐切莫生气。若是直接问澈儿,他一定是不肯回答的。所以我唤了锦娘来。”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宁阳郡主。”锦娘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其实云羽年这次来想见的是凌子悦啊,没看见她还带来了子悦送给她的纸鸢吗。

“锦娘,我问你,太子终日都在做什么?可是心中有了其他人?”宁阳郡主未等洛皇后发话就急不可待地开口了。

“禀宁阳郡主,太子每日五更晨起,接受太傅的授学。午憩之后,或是温习功课,偶尔去上林苑狩猎或是去校场骑­射­,并无特别。宫中女子多为宫婢,据奴婢所知,太子并未对任何一个宫婢留意。”

“那太子都和什么人在一起?”宁阳郡主继续问道。

“还能和谁在一起,不就是云恒候的庶子凌子悦吗?”洛皇后笑道,“这也难怪澈儿总与凌子悦在一块儿,他们一起读书,澈儿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心­性­外放喜欢骑­射­狩猎。羽年是女儿家,总不能让她跟着澈儿跑去上林苑或者到军营里看禁军­操­练吗?”

“这太子总把心思放到这些事情上面也不是个办法啊!羽年是女儿家,他们俩喜欢的东西肯定是不一样的,长此以往我怕他真把羽年给忘了!”

洛皇后笑道:“澈儿那是没开窍呢,对男女之事还不上心。”

“太子都多大了,还不上心?若是没开窍,咱们啊就让他开窍!”

“这……不知道姐姐有什么建议?”

宁阳郡主笑了笑,“这有何难?就在这宫中找一个身世清白在那方面有些经验的宫婢去教教太子不就成了?等太子懂了这些,咱们再打发那宫婢出宫不就行了?”

洛皇后恍然大悟,“唉,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忽了啊!澈儿也确实到了该学学这些的时候了!”

33暖情酒

锦娘低头不语,待到宁阳郡主离去后,洛皇后便将挑选宫婢的事情交给了她。

“你陪在澈儿身边多年,对他的了解只怕还超过我这个母亲。他喜欢怎样的女子,锦娘你可是心中有数?”洛皇后问道。

“回娘娘,太子殿下……心怀天下志气高远,只怕并非寻常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若是强行将哪个女子塞进他的怀里,只怕他不但不会接受,还会怒意难消……”锦娘为难道。

“这也是啊……”洛皇后自然也是知道儿子脾­性­的人,“只是宁阳郡主这么说了,我怎好驳了她的意思?况且澈儿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让他通一通人情了。”

“是。”锦娘只得同意。

几日之后便是镇国公主的寿诞,承延帝本欲好好庆贺一般,但成郡王已去,镇国公主如何安乐,只道准备寻常家宴,不欲大肆庆贺了。

承延帝知道镇国公主心中苦闷,便随了她的意愿。

各地诸侯王公自然也派了使臣向太后道贺,一时之间帝都城热闹沸腾了起来。

而道贺的使者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现任成郡王的胞妹,郡主云盈。云盈怎么样也是镇国公主的亲孙女,见到她也是弥补了镇国公主心中的遗憾。

“盈儿来,坐到祖母身边来。”镇国公主极为宠爱她,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此女正值妙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眼波脉脉,玉音婉转如同细流如耳,聪慧巧舌,惹得镇国公主笑声不断。

谈笑间,便听得宫人来报,太子前来向镇国公主请安。

镇国公主期盼地伸长了脖颈,“哦!是澈儿来了!快快进来!”

只见一英挺少年信步而来,剑眉入鬓,不浓不淡,就连那眉尾扬起的高度都恰到好处。他早已经褪去当年酷似母亲的柔美之貌,一双朗目风姿隽爽,­唇­上那一抹浅笑仿佛对一切了然于胸怀。背脊挺拔,宛若出鞘之利刃,虽寒光未现,却能感其锋芒。

云盈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就连云澈向太后行礼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见。

“澈儿,这边这位是成郡王云缅的胞妹,云盈。她的年纪与你相当,又很有学问。这一次我的寿辰,这孩子不远千里成郡来到帝都,令我很是感动啊!”

云澈看向云盈的方向,果见一绰约少女正看着自己。云澈向她略微一笑道:“盈妹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既然来了,便在宫中多住几日。帝都风景虽不如成郡柔美,却有另一番风情。”

“谢太子。”云盈低下头来,无人看见她两颊绯红。她曾无数次想象太子的模样,可是当她见到云澈时,才发觉她一切的想象都是如此浅薄。

她见过太多公侯子弟,他们都过于浮躁,而她却在云澈的眼中隐隐看见了蛰伏与沉敛入怀的雄心。

只是直到云澈离开承风殿,都未再多看她一眼。

但云盈却牢牢记住了这位备受承延帝期许的太子。她云盈自幼受到父亲宠爱,无论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今日在这帝宫之中,她明白这世上有一个人她必得费尽心机。

云澈由于冷落云羽年的原因,被洛皇后责令其一个月内不许前往上林苑。这可憋坏了云澈,他只得与凌子悦在沙盘之比试调兵遣将。

沙盘简略地仿制了北疆二十四郡的地形,九重山以及戎狄王庭皆可见。

云澈用兵灵活,阵法亦不拘泥于形式,而凌子悦则依托地形,攻守兼备。

一时之间两人不分轩轾,云澈平常耐­性­不佳,此次却蛰伏静待机会,最后以四路军队击溃了凌子悦。

“殿下,云盈郡主来了,邀殿下前去帝都城内游玩。”锦娘在云澈兴致勃勃的时候打断了他。

“让她等等,子悦,我们继续!”云澈拍了拍手,使唤宫人们将沙盘中的铜马与铜雕置于原处。

凌子悦双手撑着沙盘的边缘,望向殿门外,见一妙丽女子立于日光之下,肤白胜雪,朱­唇­轻点。

“子悦,你看什么呢!”云澈见凌子悦分心,自然不满。

“殿下怎么舍得如此妙人在门外等候呢?”

凌子悦说完,云澈便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见一袭水­色­长裙的云盈。

“是盈妹妹啊。”云澈这才注意到了她。

云盈自小便懂得欲拒还迎之道,遂行了个礼道:“今日向皇后娘娘请安时,娘娘道殿下也曾觉得这宫中憋闷想要出去散散心,故云盈前来诚邀太子共游帝都,以解聊闷。只是太子似乎早已与人有约,是云盈打扰了太子的兴致。”

云澈这会儿反倒有些内疚了,他并不擅长安慰女人。

他身旁的凌子悦倒是笑了起来,“好啊!好啊!我也憋闷了许久,有些想念馆巷中的糖闷栗子了!近日又是镇国公主寿辰,不定街上还有许多艺人……”

云澈被凌子悦雀跃的样子逗笑了,习惯­性­伸手在她的鼻尖上捏了捏。

“你个吃货!我宫里的莲蓉糕都叫你给吃没了,你还在惦记糖闷栗子!”

云盈被云澈脸上的笑容所迷惑。

即便是自己母后面前,云澈也不曾笑得如此爽朗,仿佛有无数鸟儿在耳边振翅欲飞。

“好吧,盈妹妹,既然母后都允了,我们就出宫去逛逛吧。”

云澈的回答令云盈心中喜极,脸上却平静地一笑。

“不过……”凌子悦抱着胳膊来到云盈面前,“盈郡主若穿成这样,只怕只能待在马车里了!”

云盈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容貌清朗,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怡人风度,能在堂堂太子面前如此随­性­,此人必然是太子的侍读云恒候的庶子凌子悦。

“那不知子悦有何打算?”云盈笑道。

“没想到郡主竟然猜出我是谁了。”凌子悦觉着云盈的身形与自己倒是十分相似,便叫锦娘为云盈借来一套简单的衣衫,去了裙摆到多了几分民间女子的亲和。

凌子悦笑着摸了摸下巴,“甚好,殿下觉得呢?”

“轻便了许多,若是原先的穿着,王公小姐出游必得大批侍从相随,实在是败兴。”云澈拽了凌子悦的手腕,迫不及待道,“走了!子悦!”

凌子悦却彬彬有礼道:“郡主请。”

三人乘了马车离开宫门,只带了四名禁卫乔装成家丁的样子跟随。

帝都市集果如凌子悦所料,热闹非凡。

街头杂耍挤满了人,就是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

云盈倒是对一些小玩意儿很感兴趣,她摆弄了不少个小巧饰物,却始终不曾买下一个。无论吃穿用度,云盈所用都是上品,这些小物件虽然新奇,却难登大雅之堂。

再一转头,便看见云澈与凌子悦蹲在一个小摊前,看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正在捏糖人。云盈本以为云澈少年老成,几日与承延帝对答都从善如流内敛深沉,此时却一副孩子气的表情,眼中充满期待。

“这个是我的!”凌子悦伸手拿走了老人捏出来的一个将军模样的糖人,云澈明明是喜欢的,却没有与她争。

云盈侧身对一旁的侍卫道,“你家主人与他的侍读感情倒是相当和睦,令人羡慕啊!”

“太子与凌子悦同窗十年,感情自然深厚。”

云盈心中暗道,即使如此,他日云澈若即位称帝,这位云恒候家的庶子只怕不得封侯也必是天子近臣,须得留意。

“阿盈!我们去酒肆里尝些酒菜如何?”凌子悦举着糖人朝云盈挥了挥手。

“甚好!”云盈迎了上去,谁知道凌子悦竟然将那个糖人递到了她的面前。

“阿盈,这个糖人送给你,喜欢吗?”

云盈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若是平常她决计不会接过这糖人,但是盛意拳拳的是凌子悦,她噙起笑意,手指还未触上,凌子悦身旁的云澈却低下头来,一口将那糖人咬掉了半截。

凌子悦愣了愣,云澈一边嚼着一边还不忘坏笑。

“你做甚么呢!”凌子悦怒道。

云澈却朝着亨咸酒肆的方向行去,明摆着就是作弄她。

云盈劝慰道,“子悦,没关系的,吃了就吃了吧!”

凌子悦抱歉地一笑,“阿盈你别介意,他这个人有时候就是这般霸道。”

云盈却隐隐觉得,云澈并不是在同凌子悦争,而是在与自己争。

亨咸酒肆最有名的酒菜便是咸水鸭与糯米粉藕。

三人倚窗而坐,正好能看见楼下的杂耍,好不­精­彩。四名侍卫则坐在不远处,时刻关注着周围来往人流。

凌子悦撑着脑袋,看着那卖艺的少女将陶碗一个一个从脚下踢到头顶。

云盈半开玩笑道,“我当子悦你看什么入迷呢,原来是那卖艺的女子模样讨巧啊!”

“她没有你漂亮。”凌子悦此话虽然说的直白,却令云盈欣喜不已。

“那是你不知道更漂亮的女子!”云澈执起茶碗小酌了一口。

谁知道凌子悦却将那茶碗拿了回来,“你又拿我的碗。”

云澈却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这碗都长的一样,我怎么分得出来?”

“公子你还没说到底怎样的女子让你难以忘怀呢!”云盈始终惦记着云澈的那一句话。

谁知道凌子悦却闷笑起来,“我知道,是云羽年!”

云澈的脸­色­变了,用力地捏住凌子悦的鼻子,直到她的脸都皱了起来,“别跟我提云羽年,再跟我提她我就真跟你急!”

云盈自然是听说过“羽化璃阳”这个故事,说的就是云澈这块河中的琉璃必然得有云羽年这只仙鸟送入云中才能化为太阳。但是云盈却没想到云澈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中意云羽年,聪明如她自然明白这场娃娃亲只怕是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单纯。

三人回到宫中,已经是黄昏了。

凌子悦吃了半斤糖闷栗子有些胀气,连晚膳都省下了。

锦娘见他们这样子不由得哭笑不得,去太医那里开了些消食的药丸给凌子悦。

云澈直接跟着去了凌子悦寝居,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用力将药丸咽下的模样不觉好笑。

锦娘烫了一壶暖酒,云澈闻着酒香笑道:“母后不喜我多饮酒,今日锦娘反倒烫了酒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是德翎驸马自家酿的酒,送来与殿下尝尝。本来晚膳就将这酒暖好了,谁知道子悦都吃到积食了。只是这酒凉了再暖就失了味道,殿下就趁着还温热啜饮少许。”

“啊,是姐夫酿的酒自然要好好品尝!子悦,你也尝尝!”云澈轻轻嗅了嗅,“啊,真是香醇啊!”

“诶,凌子悦不能饮。她刚吃了药,若是饮酒会烧得内府难受。”

“哈哈,子悦,谁要你吃那么多糖闷栗子,这下子姐夫酿的酒都没有口福了!”

德翎驸马的本名为萧凝,乃是先帝丞相之子,他与德翎公主成亲三年之后,公主便因为难产离去了。德翎驸马不喜政事,唯独爱好音律,按道理风雅之人必然多情,可公主去世多年,他也未曾续弦,可谓痴情之人。萧宁是帝都中难得的美男子,不少达官显贵家都想将女儿嫁给他,他不厌其烦于是直接搬到帝都城郊,闭门谢客了。

凌子悦推着云澈的背脊,将他推出门去,“去去去!回去你自己的寝殿慢慢喝!”

云澈偏偏不走,还得意洋洋地饮了两杯入喉。

夜里,云澈卧于踏上,只觉得喉头­干­哑,浑身发热,翻来覆去不得入眠。

侧过身来,云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去年从冬宫温汤回来之后,他就再未曾与凌子悦同塌而眠过了。坐起身来,他心中空虚,鼻间仿佛还留有凌子悦的气息,耳边似乎是她浅浅的呼吸,闭上眼便是她熟睡时低垂的眼帘。

“子悦……”

云澈扯了扯衣襟,直想将被子都掀开。

越是燥热,他便越有冲动,想要将凌子悦挤入怀中,死死勒紧。

34冲动

寝殿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就似在云澈的心上拉出一道口子,压抑在最深处的潮涌动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娇小的身影款款来到云澈榻边,行了个礼,“奴婢婵娟……”

那宫女一直低着头,身上只穿着丝绸里衣,语意羞怯。

“你来做什么!”云澈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中的火焰似要将她焚烧殆尽。

“奴婢……奴婢是前来伺候太子殿下的……”

“伺候?”云澈轻哼一声坐起身来,目光直落落看进她的瞳中,“你要如何伺候我?”

“太子……”婵娟缓缓向后退去,抿起嘴­唇­,缓缓将肩头上的衣衫剥落。

她露出圆润的肩头,白­色­的薄衫落在地上,明明细若无声,云澈却觉着脑袋里似有一根弦崩断了。

“殿下……”婵娟声音宛若绸缎般细腻,她怯生生坐到云澈身边,放开护在胸前的双臂,搭上云澈的肩膀,她的气息喷洒在云澈颈间,仿佛无数羽毛掠过心头。

婵娟见云澈心旌动摇,吻上了他的侧脸,遂伸手撩开云澈的里衫。

云澈闭上眼睛仰着头,喉头间的­干­涩感愈发严重,腹中宛若有把火在狂放地燃烧。

云澈蓦地狠狠将她压在床上,婵娟的双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的面前。瞬时她双颊羞红,别过脸去。

“殿下……”

“我问你,谁叫你来的!”云澈低声质问,似是要将婵娟拆入腹中。

“是……是皇后娘娘……”婵娟声音颤抖。

太子年少英俊更是未来储君,多少宫女对他芳心暗许,若是得到太子青睐便可飞上枝头。虽然皇后娘娘承诺的是只要她服侍了云澈这一次,便赐她重金放她出宫,但这在婵娟看来能回到父母身边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母后?”云澈深深吸了一口气,扼紧了婵娟的手腕,“她叫你来做什么?”

婵娟此时已然哭出声来。她从未见俊逸非凡的太子竟然会有如此凶狠的表情,仿佛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皇后娘娘希望奴婢能得到太子的……宠幸……娘娘说……太子到了通人事的时候了……”

婵娟说到这里,云澈就是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他冷冷一笑,“所以她派了你来服侍我?”

“是……”

“那你知道要怎样才能令我舒心吗?”云澈的指节掠过婵娟的脸庞,心中的怒意沸腾。

“奴婢……奴婢不知……”

“你当然不知道!”云澈扯起婵娟,将她推到了塌下。

婵娟摔的狼狈,自知触怒了太子,心中胆颤,随手拿了那间白衫穿上。

“回去禀报我的母后,她实在太多虑了!我云澈要什么样的女人,她既替我选不了,也别想硬塞给我!滚——”

婵娟啜泣着冲出门去,云澈满腔怒意来到寝殿门口才发觉竟然还有四、五个宫人守在那里,必然是要回去向洛皇后回报的。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给我滚!滚!”

那些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云澈大步流星冲回寝殿,将架上的宝剑抽出,寒光随着嗡鸣声闪现,云澈长剑一挥,像是要将这帝宫劈开。

“再不滚!我就让你们人头落地!”

宫人们纷纷退去。

云澈就似失魂的野兽拎着剑急速行走,所有宫人们都远远避开,几个试图跟在云澈身后的宫人被云澈的气势所慑,停步不前。

“怎么办啊?”

“快去寻锦娘姑姑!”

云澈来到凌子悦寝居前,随意将剑扔在地上,推门而入。

凌子悦本就听见窗外莫名吵闹,揉了揉眼睛,正欲撑起身来便瞥见云澈站在离她床榻不远处,凌子悦被他吓得抽了口气,才道:“阿璃?你怎么在这?”

云澈伸出手来,触上凌子悦的脸颊。

还未回过神来,云澈便倾下身来撞上凌子悦的­唇­。

凌子悦僵在那里,云澈焦躁地吮吸着凌子悦的­唇­,舌尖顶开她的上­唇­,放肆张狂地席卷凌子悦的一切。

凌子悦大惊,骤然推拒起来,无奈云澈的手掌按住她的后腰,牢牢将她禁锢在原处。

“唔……唔……”

凌子悦只觉被云澈亲到­唇­舌发麻,想要叫出声来却被他狠狠堵住,只得伸手用力敲打云澈背脊,希望他能松手。

云澈瞬间被激怒,扼住凌子悦双腕将她压倒在床褥上。

凌子悦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就是儿时与云澈打架,云澈也没有这般要扼死自己的架势。

就快喘不过气来,凌子悦扭动的愈发厉害,只是无论她的脑袋偏向哪里,云澈都能后发先至,终于他退出了她的­唇­,极为狂躁地含吻着她的脸颊下颌,吮吸着她的颈间,双手粗鲁地扯开她的里襟。这一切都让凌子悦慌了神。

“阿璃!阿璃你要做什么!”

凌子悦不敢喊大声,生怕外面有宫人冲进来。

云澈却充耳不闻,急不可待地隔着布帛吻着凌子悦的前襟。凌子悦就是再不经世事也知道云澈要­干­什么了。

“云澈!你马上给我出去!出去!”凌子悦蹬踹起来,床褥被踩起,云澈却扯起凌子悦的衣衫下摆,揉捏着她的腰侧,粗鲁地游移在凌子悦双腿之间。

“云澈!云澈你怎么了!”凌子悦的眼泪掉了出来。

“我告诉你!你只能做我的女人!只能嫁我为妻!只能为我云澈生儿育女!你懂不懂!懂不懂!”

云澈目光狠戾,将凌子悦死死钉在那里。

凌子悦咬着下­唇­试图翻下塌,云澈却一把将她拽回,死死摁于怀中,嗜吻着她的肩头。

她不是为了这个才留在他的身边!

真正让她难以自拔的从来是云澈比骄阳更炙热的梦,而此刻的云澈到底是谁!

锦娘听闻云澈将婵娟赶走之后,便匆匆从宫舍赶来。她根本没想到洛皇后如此­性­急,竟然今夜便遣了婵娟前去云澈寝殿,只怕那壶酒也掺了暖情药。

宫人们见她来了如蒙大赦。

“姑姑!殿下忽的发了好大的脾气,抽了剑要杀了奴婢们……”

“殿下现在呢?”锦娘心急,生怕云澈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殿下去了凌侍读那儿了!奴婢们不敢前去……”

锦娘喝道:“你们就待在这里!谁也不许将今日之事外传,否则我就拔了他的舌头!”

锦娘赶到凌子悦门前,便听见室内传来陶杯摔裂的声响,锦娘赶紧推门入内,便赫然见到云澈正狠狠将凌子悦压在床榻,抬起她的双腿拉至肩头正欲用强。

“啪——”地一声,锦娘掌掴云澈。

只见他双眼赤红,怒视锦娘,“连你也来阻挠我了吗!”

“锦娘——锦娘——”凌子悦脸上已是泪痕骄纵,她在云澈身边多年,他何曾这样对待过她?

锦娘拉住凌子悦的手,云澈却将她拽回。

“殿下!你看看子悦!你一直想要将她留在身边,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害怕让她流泪吗!”锦娘质问道。

云澈一怔,手指触上凌子悦脸颊,这才发觉一片冰凉。

“子悦……”

凌子悦猛地挥开云澈的手,扯着衣襟奔入锦娘怀中。

锦娘搂住她,心疼万分,“好孩子,好孩子……没事了……”

凌子悦埋在锦娘怀中,她想要忍住不哭,但她做不到。

云澈呆坐在榻上,看着凌子悦颤抖的背影,原本仿佛火烧一般的心境如今却置若冰窖。

他都做了什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云澈很想将凌子悦抱紧,像从前那般捏一捏她的鼻尖,顶一顶她的额头。

“殿下,如今实在夜深,明日你们还要早课,还请殿下早日歇息吧!”

云澈只是看着凌子悦,他想要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她。

而今夜,他想的着了魔。

但是他知道,越是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她就会逃的越远。

“殿下。”锦娘看向云澈,目光中的重量几乎要将云澈的肩膀压垮。

他费尽了气力,颓然起身。

离开凌子悦身边时,咬紧牙关才忍住不去触碰她。

今夜的帝宫,凉的彻骨。

云澈身后跟着十几个不明就以的宫人,他们沉默不语,深怕触怒了云澈真的会被一剑斩杀。

云澈的寝殿已经被收拾的仅仅有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躺在榻上,宫人们散去,终于夜深人静。

他从未发觉,宫阁竟然如此之高,他的寝殿如此空旷。

他轻轻笑了起来,心却疼痛无比,他抓紧了床褥,从未如此恨过。

锦娘轻拍着凌子悦的后背,将她扶回榻上,扯过被褥盖住她的肩膀。

“子悦……锦娘知道殿下今夜吓到你了,也知道你心存芥蒂。但亏得殿下这么做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否则锦娘都不知怎么跟你说。”

凌子悦已不如方才那般害怕了,只是双腕间仍旧留有云澈死死扼住她的力度,就连被他吮吻过的­唇­瓣还在发麻,衣襟内被云澈极力抚摸过的地方也在发烫,提醒她云澈方才是如何对她的。

那不是青梅竹马的同窗所做的事情。

凌子悦知道,那是男人对女人才会做的事情。

“锦娘,你想对我说什么,今次……便直说了吧……”

“你可知道,殿下钟情于你?”锦娘一面替凌子悦整理乱了的发丝,一面轻声道。

35亲近的距离

“……”凌子悦只知道云澈待她是极好的,但从未想过竟能到这般地步。

“我无数次劝殿下放你走。你也可以走的,那时你因为南平王自尽伤心欲绝大病一场,殿下狠下心来才将你送回云恒候府。他知道,若是你不再回来,你便会躲得远远,逍遥于天地之间。”锦娘叹了一口气,“所以他想尽办法让你心软,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我是他的侍读,是他的朋友……将来他是君我是臣……”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是殿下想要的比这个多得多。他要你只看着他,要你只想着他一个人,他要你的全部,他不想给你保留的余地。你与他自小长大,是明白他的。”

“可是他不能这样!现在凌子悦的身份是侍读!而殿下必须娶了云羽年才能得到宁阳郡主的支持,才能顺利登上皇位!一旦落马,他的后果定会严重过南平王百倍!”凌子悦焦急。

锦娘却笑了,“你的心里虽然害怕殿下,却还是全为殿下着想。”

“可是锦娘……我该怎么办?”凌子悦仰起头来,她一向很有主见,此时却一脸无助。

“子悦,只有距离能救殿下和你了。你越是待在殿下身边,殿下就越会想着你。这世上最不会因为距离而生嫌隙的便是信任。而男女之情却会因为年月逝去而疲倦。”锦娘替她压好被褥,她点到即止并未深入。

“凌子悦明白了,多谢锦娘指点。”凌子悦这一晚是睡不着了,她侧过身去,闭上眼睛想起的便是云澈对她的种种。

他可以毫不介怀用她饮过的茶具,吃她咬去一半的点心,总是时不时地触碰她,凌子悦甚至记不得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每当她与云澈同塌而眠,醒来时云澈的手臂总是揽着自己,像是要将她变成他的一部分。

即便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他想到的也从来不是所谓以大局为重,都是为了她。

若不是宫中鲜少有人知道凌子悦的身份,只怕单纯如云羽年都看出来云澈的心思。而洛皇后和宁阳郡主早就联起手来将她从这世上抹去了。

凌子悦抿起­唇­,她体会到了云澈的炙热与疯狂,他心中的爱恋就似急于脱缰的野马,只想奔驰与海阔天空之中。

但正是这样的感情却最为危险。

它会毁掉凌子悦,也会毁掉云澈。

翌日清晨,宫人们正欲为云澈更衣梳洗时,才发觉他早已穿好衣衫坐于榻上。宫人们低头不语,云澈洗过脸后问道:“凌子悦呢?”

“禀太子,凌侍读刚起来。”

云澈不再言语,抬起头来时才瞥见凌子悦正等候在门边。他心中一颤,出了门,之间凌子悦低着头立于一旁。他正要抬起凌子悦的下颌可凌子悦却下意识向后一颤,云澈僵在原处。

“用了早膳吗?”云澈想不出别的话来,却只想听见凌子悦对他说话,哪怕半句都好。

“用过了。时辰不早了,莫让太傅久等。”

如同云澈所料,凌子悦对待自己不复从前那般自然,抬起眼来不知道视线该看向何处。

“走吧……”云澈吸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晨课,两人十分之安静。

太傅容少均极为不习惯,平日里云澈思考灵活而凌子悦心思缜密,两人相得益彰,总能想到一些容少均想不到的地方,令这位老师都备受其益。

但今日……

太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整个早晨简直就是自说自话,偶尔云澈应答他两句,都显得敷衍。

课业刚结束,长鸾宫的内侍就来请云澈了。

云澈自嘲地一笑,看向凌子悦,“子悦,我去母后那里。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殿下。”凌子悦告退,从今晨见到她第一眼开始,她便从未对上过云澈的目光。

来到洛皇后宫中,云澈行礼请安,洛皇后自然看出儿子对自己的不悦。

“阿璃,你这是怎么了?婵娟是母亲与锦娘亲自为你挑选来侍寝的,模样讨巧人也温柔懂事,你啊,把她都吓得跪在母后面前请罪了!”

“母后,以后这种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儿子要什么样的女人,儿子自己会选。”云澈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这也刺伤了洛皇后的心。

“你自己选?怎样的沉鱼落雁国­色­天香才入得了你的眼?澈儿,你是太子,必得为皇室延绵血脉。将来你的后宫中将会有无数女子,无论你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你都要宠幸她们,子孙繁茂才是云顶王朝之福啊!”

“那么母后呢?当父皇宠幸其他女子呢?母后您也如此大度吗?”云澈反问,声音不大,却极为沉重。

“他是天子。”洛皇后的声音微颤。

“所以母后放弃了父皇的钟爱,觉得皇后的位置更加实际,对吗?”云澈目光毫无偏移,非要答案不可的气势令洛皇后无法直视。

“阿璃!”

“为什么不回答?”云澈整了整衣襟,“既然母后不打算回答,那么儿子就先行离开了!”

“阿璃!”洛皇后起身,她知道自己触及云澈的逆鳞,但是他是她的儿子啊!

云澈转身离去,衣袖划过嚣张的弧线,离开了长鸾宫。

门外,锦娘就候在那里。

“锦娘,原来那个婵娟是你替我选的啊!”云澈的声音略微扬起,明显问责的意味。

“殿下恕罪,奴婢也不知皇后娘娘会在昨日将婵娟送与殿下。”锦娘颔首,语调平缓。

“送与我?是硬塞给我吧!锦娘,你觉得我会中意那样的女人吗?”

锦娘无奈地一笑,“殿下中意怎样的女子,奴婢如何不知?正是为了保护殿下心尖上的人,锦娘才从了皇后娘娘的意。”

云澈一顿,皱紧了眉头,“你说什么?保护谁?”

“殿下知道奴婢说的是谁。殿下您并非寻常百姓人家,更不是远离政权中心的诸侯王,您站在漩涡的最中心。您想要宁阳郡主追根究底寻找到底谁在您的心中比云羽年更重要吗?您想要皇后娘娘为了稳固您的地位将那个让您心旌动摇的女子除掉吗?您想那些希望借由您达成目的人以她来拿捏殿下吗?”

锦娘一连串的反问令云澈无从回答。

但是他的心痛了起来,他的喉头哽咽,四下环顾这近乎苍凉的帝宫。

“殿下……若是想要保护她,就要履行您作为太子的责任,就该将心中的恋慕压下哪怕您的枕边躺着的不是您最爱的女人。”锦娘向云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殿下,最在意的就要放在最心底。”

云澈笑了,他按住自己的眼睛,似是害怕有什么会流出来。

他的手中若是握紧了皇权,就握不住她。

可他若连皇权都握不住,就无法保护她。

长鸾宫内,洛皇后怒不可遏。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我的儿子!是谁教他这样对自己的母亲说话!”

而洛皇后真正恼怒的并不是云澈方才的态度,而是她发觉自己对云澈竟然完全不了解。

她知道他的脾­性­,他喜欢读的书,甚至于他暗地里并不那么认同以文御武。

但是在他那外放张扬的­性­格之下,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是她这个母亲从来没有触碰过的。

“凌子悦呢!去给本宫把凌子悦找来!”

他日日与云澈在一起,洛皇后相信他一定知道云澈到底在想些什么!

云澈刚来到凌子悦寝居门前,欲敲开房门,洛皇后的人便来了。

凌子悦跟在那宫人身后,云澈一把拽住她,欲言又止。

“子悦很快就回来了。”凌子悦的目光沉静,她似乎预料到了一切,又或者对这一切她并不像云澈那般横冲直撞。

云澈不得不松开了手。

此刻,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锦娘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凌子悦是与他最亲近之人,也是云澈最想亲近的人。正因如此,云澈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凌子悦很有可能是承担那结果的人。

来到长鸾宫,洛皇后坐于高处,从前的温柔娴淑已经被母仪天下的气势取代。她的­唇­上没有丝毫的笑意,看来被云澈气的不轻。

“凌子悦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今日唤你来,也是因为你与澈儿亲厚,本宫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你必得如实回答。”

“是。”

洛皇后赐了座,宫人也为凌子悦添上了热茶,看来洛皇后的问话不会短了。

“自从你寄养宫中之后,掐指一算竟然也快有七年了。澈儿的兄弟虽多,但并不亲厚,倒是对你澈儿极为看重。本宫知道,无论是陛下赏赐的还是本宫这个母亲为他准备的,有他的必然会有你的。”洛皇后看着凌子悦低垂的额头,继续道,“本宫还记得,当日你受程贵妃宫人掌掴,澈儿为了你冲到他父皇面前理论,从小到大这是澈儿唯一一次去到他父皇面前要求什么事情。所以本宫相信,澈儿对你是无话不谈,而你对澈儿的了解只怕胜过我这个母亲。”

凌子悦赶紧离开座席,跪在洛皇后面前,“凌子悦不敢!知子莫若母,最了解太子殿下的永远之后皇后娘娘!”

“这些虚话,本宫听的有些腻了。本宫想要在你这里听的,是实话。”

“是!”

凌子悦却在心中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洛皇后察觉到什么端倪。

“本宫问你,你平日陪着澈儿,除了听太傅授学之外,还做些什么?”

36离宫

他们做些什么,洛皇后其实一清二楚。)凌子悦知道她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除了学业之外,太子喜好­射­猎,凌子悦常陪伴太子出入上林苑。偶尔……偶尔太子会扮作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游帝都,凌子悦相陪……”

“那你陪太子都去了什么地方?”洛皇后的眉梢挑起,她显然是怀疑云澈在宫外亲近女­色­,致使他对自己挑选的宫女甚至于对年轻貌美的云羽年没有丝毫兴趣。

“帝都的街市、酒家……”

“只有这些?”洛皇后扬高了声调。

凌子悦装作惶恐的样子道,“还有……还有戎狄降臣的处所……”

“戎狄降臣?怎么回事?他去那些戎狄蛮子那里做什么!”

“禀太后,太子说我云顶王朝雄狮遇到戎狄骑兵未曾胜过,源于我云顶王朝过于自负,对敌人不甚了解。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以……殿下说要去亲近那些戎狄降臣,听他们说关于戎狄的人的习­性­,戎狄军队作战的策略。”

“除了这些呢!”洛皇后逐渐失了耐­性­,“殿下还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不知娘娘所指……”凌子悦一副不明就以的模样。

“帝都城如此繁华,多的是妓馆舞坊!难道太子就没有去过?”

凌子悦即刻诚惶诚恐地跪下,“禀娘娘,太子从未去过那些地方!”

“胡言!太子喜好音律,宫中每有庆典,他必去听那些歌姬吟唱,怎的出了宫对这些就不感兴趣了?”

“禀太后!宫中的歌姬音律­精­湛其实宫外的伶人所能比的!殿下对那些全然不感兴趣!”

“那本宫问你,殿下可有喜爱的女子!”

凌子悦的心被狠狠敲了一下,昨夜云澈的疯狂历历在目。

“禀太后!殿下虽然生­性­外放,但至今还未近女­色­,一颗心都扑在学业上,未曾转移!”

“未曾转移?”洛皇后的手掌重重拍在椅背上,“即使如此,本宫送去伺候他的宫女为何被他退回!”

凌子悦倒吸一口气,赶紧解释道:“皇后娘娘,殿下生­性­高傲,娘娘送殿下侍妾侍寝便是为殿下做了决定,殿下自觉受制于人,自然……自然……”

“自然拒绝了本宫的好意?”

“凌子悦语出不逊,请娘娘恕罪!”

洛皇后呼出一口气,“凌子悦呐,你是有罪。你的罪就在于澈儿把他多的­精­力放在学业放在什么戎狄身上,而你却没有好好劝劝他。”

凌子悦闭上眼睛,她的心跳的仿佛要跃出衣襟。

“娘娘……凌子悦求娘娘一件事……”

“哦?本宫看着你长大,你鲜少求本宫什么事情。今天却求本宫了?说来听听。”

“娘娘,凌子悦已不是当初的稚童,宿于宫中多有不便,请娘娘允许凌子悦回去云恒候府。”

“回去?”洛皇后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这番问话吓着了凌子悦,若是凌子悦真离宫了,只怕云澈会怪在她这个母亲身上。

“娘娘容禀,殿□边只有凌子悦一个侍读,自然而然课业之外与凌子悦前去上林苑或者在寝殿中以沙盘模拟战事,无心其他。所以凌子悦心想……”

洛皇后这才明白了凌子悦的意思,他与云澈太过亲密,云澈如何有空隙去亲近云羽年或者其他女人?

“嗯,这事本宫就依了你,但是你必得对太子好生解释。陛下曾在本宫面前夸赞你聪颖,对澈儿也从来直言相谏,本宫希望就算你回去云恒候府之后,对于太子的学业你还是得用心陪伴。子悦,你明白了吗?”

洛皇后的意思凌子悦怎么不明白。承延帝欣赏凌子悦,那么洛皇后自然希望凌子悦继续做云澈的侍读,但是她又希望凌子悦能与云澈拉开距离让他能腾出时间来应付云羽年与宁阳郡主之流,更希望凌子悦能自己向云澈解释这件事从而不伤及洛皇后与云澈的呣子感情。

“凌子悦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明白。去吧。”

“谢皇后娘娘,凌子悦告退。”

退出长鸾宫,凌子悦的背脊已经湿了。

同时,她的心又轻盈了起来。

她在宫中多年,压在她肩上的从来都是确保家族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受到牵连。可就在昨晚,她忽然惊觉,真正危险的是她与云澈之间过分亲密的关系。

这种亲密并不单单指云澈对她的男女之情,更是因为她凌子悦已经成为最了解云澈的人。

而最了解云澈的人将来也会是最危险的人。

凌子悦来到自己的寝居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推开门,果然见到云澈就坐在她的案前。

“子悦,你回来了!母后找你去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询问殿下平日生活学业罢了。”凌子悦淡淡地回答。

下一刻,云澈便扼住凌子悦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正视自己。

“我不喜欢你现在对我说话的语气,我不喜欢你称呼我‘殿下’,如果你恨我讨厌我,那就直说!”

凌子悦的态度对于云澈而言是一种煎熬,他只想这煎熬快快结束。

“阿璃……”

凌子悦轻轻唤了出来,拨动云澈的心弦,他这才放开凌子悦,露出懊恼的神­色­,想是后悔方才过于粗鲁弄疼了凌子悦。

“阿璃,我已禀报太后,今日离开太子­宮­回去云恒候府了。”

云澈手指一颤,却未发作,只是低沉着嗓音问:“是因为昨夜我对你做的事情吗?”

“昨夜是因为皇后娘娘在德翎驸马送来的温酒中加入了些催情的药物,并非阿璃你的错。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确实是吃了那药,可那又如何?我的榻边坐着母后送来的宫女,我可以要了她,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就那样成全了母后的心意,可是我做不到。”云澈双手撑在凌子悦的身边,靠向她,如此的危险,像是一只孤狼,随时会咬断凌子悦的脖颈。

他的目光中有几分暴戾的意味,但是凌子悦却没有害怕,她看见了他的伤痛。

“因为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你发间的味道,你睡着时的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喜欢与你同榻吗?因为每当我看见你那样安心地睡在我的身边,好像你真的完完全全变成了我的,只属于我云澈一个人的!所以昨夜我对你所做的,不是因为催情药,是因为我想做!”

云澈的气息极为灼热,喷洒在凌子悦的鼻间。

“那年你病重我不得已将你送回云恒候府,锦娘劝我就这样放你走,但是我做不到。”

凌子悦无奈地一笑,眼眶中一片朦胧,云澈在她的眼中变得氤氲起来,模糊了那咄咄相逼的锐利。

“凌子悦知道。殿下每日派宫人前来府中是为了警示父亲,您知道他所有的计划。我离开帝都城,听得歌姬高唱那首民间情歌是为了让凌子悦想起殿下会心软。殿下的竹简上只刻写子悦成风扬尘千里其实是问凌子悦是否愿意为君徘徊!凌子悦愿与殿下携手,但是走出怎样的路来却要靠天意!”

“我是将来的天子,我就是天意!”云澈按住凌子悦的肩膀,他恨她。

此刻他比当初凌子悦意欲借重病脱身时更恨她。

他很她的退却,恨她总是如此淡漠,最恨的便是她从未彻底地爱过他。

“子悦,那你还知不知道你离去帝都那一日我派了内侍去你府中陪着你父亲。”云澈的表情­阴­鸷,语调中是不择手段的意味,“若是你不回来,我会派人告知父皇,你父亲在帝都城北面的良田乃是侵占民田所得,当年你父亲的侍妾与家奴私通被发现后,那名侍妾被你府中人虐打致死,你父亲为了了结此事谎称这侍妾患天花而亡……”

“别说了!”凌子悦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云澈竟然将候府中所有见不得人甚至于她凌子悦都不知道的事情查的一清二楚。

“当初我想,若是你真的离了帝都,我就一件事一件事将它们抖出来,将你的父亲,将你的家族逼到绝境,我不相信你不会回来求我!”

凌子悦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出来?”

“你不是讨厌我了吗?你不是急着要离开吗?母后以为你很了解我,锦娘也以为你了解我……其实你不了解我。你只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东西。”云澈扣住凌子悦的双腕,­唇­上扯起锐利的笑容,“现在你可以走了,试一试看吧,你能逃到多远?”

蓦地,云澈甩开了凌子悦的双手,凌子悦向后差点栽倒。

云澈换来宫人,冷冷地吩咐他们将凌子悦的东西收拾好,告知凌楚钰前来接回凌子悦。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凌子悦始料未及。

云澈始终背对着凌子悦,不再看她一眼。

凌子悦的东西本就不多,只得一些衣物罢了,其他带走的也不过是誊抄的书简而已。

深吸一口气,凌子悦掠起一抹浅笑,云澈说的没错,她知道他胸怀大志,知道他想人所不敢想,但是她真的不是完完全全地了解他。

这样也好……不如归去……

“殿下,凌子悦拜别。”

凌子悦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此间过往不再重复,也许岁月绵长,终有一日云澈能平静地看待他与她之间的一切。

云澈挥了挥手,看不出他是否留恋,只道他如此决绝。

凌子悦压抑着,不让自己哭泣出声,眼泪再沉重她也不允许自己将它们滴落在帝宫。

走出门去,凌子悦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撞开过往沉淀下的岁月,扬起阵阵尘埃。

云澈依旧背对着她,孤傲着像是一柄利刃,划伤她的眼睛。

有什么从撕裂的缝隙中嚣张着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以为自从云映死后,没有什么再能让她如此之痛了,但是她错了。

此刻她痛的彻骨。

云澈的呼吸很深很长,他的背影就似沉厚的远山,他的拳头握的极紧,指骨泛白,咯咯作响。

凌子悦蓦地奔了回去,忽的撞在了他的背脊上。

云澈周身一顿,凌子悦从他身后抱住了她。

“阿璃,对不起……”

来到门口的锦娘看见此景,屏退宫人,将门重重合上。

云澈的肩膀这才颤抖起来,双手用力地覆在凌子悦的手指上。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爱情小说……过程是曲折的,结局是欣欣向荣的……

37我是你的眼

不是因为没有发现他有多恋慕她,而是她竟然没有体会到他将她看的有多么重要。

“其实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将你留在身边。你……从来不是那种像是摆设一般被藏列的女子。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像你一样梦着我的梦了,所以我放不开你……把你揉碎了扎伤了自己也要握在手心……你心中一直害怕着,害怕伴君如伴虎,害怕终有一日我会对你刀刃相向……你心底知道面对我你必得学会明哲保身……所以你敬我,连为我死你都不怕,但你不敢爱我。”

凌子悦的额头抵在云澈的背脊上,她紧紧闭着眼睛。她与他太过紧密,因为没有距离,有时候反而更加看不清彼此。

“我记得那年凝瑶郡主远嫁戎狄,我陪着你站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去。郡主她不断掀开车帘回望帝宫,眼泪纵横……你说若是云顶王朝的男儿争气又岂会让戎狄人如此猖狂?若我云顶铁骑越过北疆二十四郡直捣戎狄,又如何须将弱女子远嫁蛮夷?我记得你的眼,你说话时的神情……我第一次发觉原来在你身边是这样令人庆幸的事情……你说我梦着你的梦,你错了……是我深陷在你的梦里难以自拔……所以我决定要离开你。”

云澈用力地抿着­唇­,他的手指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松开。

“因为我们所看见的如果永远只局限在这帝宫之中,那么我们的梦就永远不会实现。我要离开你的身边,亲眼去看朝堂之外发生了什么,去认识那些有能力有胆识的人,我要将他们也带入你的梦中,我要我们不是孤军奋战,我要那些安于现状的人们知道……你会改变这一切!”

瞬间,云澈的眼睛睁开,原本颓然的背脊挺直。

他终于明白了,凌子悦要做的不仅仅是他的女人。

她要做他的眼,代他去看外面的天空。

她要做他的利刃,刺进那些固步自封的心里。

他的心满溢地要爆裂开来。

“所以请殿下让我去……让我也能完成我的梦。”

凌子悦松开了手,缓缓退后,在云澈面前郑重地跪下,极为用力地行跪拜之礼。

“凌子悦,我从不愿你将我摆在这样高……这样遥远的位置。”云澈侧过脸,却未转身看凌子悦。

“你给我的,比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要大的多。正是因此我求之而不得,也正因此……我会更想爱你。”

凌子悦垂首一笑,“可是殿下,您要的凌子悦也并不是那个在后宫谦顺恭和,陪伴在君王身侧只求宠幸的女子。”

“所以,我放你走。在我还能忍住之前……你走吧!”

云澈挥了挥衣袖,沉重而飞扬,似有滔天江水从袖中飞泻而出。

凌子悦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凌子悦拜别。”

大门再度被推开,凌子悦一步一步离开了太子­宮­。

云澈的呼吸屏在胸中,时间就此凝滞。

宫人们立于门外,低头不敢出声。

而云澈的身影却从未改变。

日光倾斜,没入室中。

暖意散去,月上宫阙,一切清冷起来。

锦娘缓缓走到云澈身后,低下头来,“殿下……凌子悦她已经走远了。”

“嗯。”

云澈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缓缓靠坐在案几上。

凌子悦步履平静,走在那他走过无数次的宫巷中。

宫门前,一个青年男子站立在那里,等候多时。

凌子悦咽下口水,她以为自己早已舍弃了过去,舍弃了一切,但很多人事是无法割舍的。

凌楚钰见到凌子悦并未多言,侍从将凌子悦的东西搬运上车,凌楚钰上车时侧过身来,向凌子悦伸出手来。)

“子悦,回家了。”

那一刻,凌子悦压抑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凌楚钰的手是那样令人安心。

凌子悦上了马车,兄妹二人并肩而坐。

自那日从城郊别院回到帝宫,凌子悦已有两年未回云恒侯府,今日再见凌楚钰,他已经是一个俊朗成熟的青年了。

车轴声响不断,马车驶过帝都街道,耳边人声喧闹,凌子悦仿佛从云端回到了人间。

府门前,母亲与凌子清已然等候多时。

“哥哥!哥哥!”凌子清来到车前迫不及待地撩起车帘,兴奋地往里望。

离别时的凌子清还是蹒跚学步的稚童,如今也有四、五岁了。

他是凌家唯一不知道凌子悦身份的人,在他心中,凌子悦始终停留在翩翩少年。

“下车吧,父亲病着,你去看看吧。”

“父亲病了?”凌子悦心中惊讶,本想问凌楚钰为什么不告知她,但是随即又明白一定是父亲不让凌楚钰说。在父亲心里,凌子悦既然选择了那条路,就是在发丝上行走,一个不留神摔下来便是万丈深渊,他不想再让她为任何事情分神。更不用说凌子悦几年不曾回来,在父亲心中只怕她连整个家族都舍弃了。

进入侯府,她才发觉府中的摆设竟然丝毫没有变过,就连那红木座椅,梁上的裂纹都丝毫没有改变。属于云恒侯府的气息涌入鼻中,一切仿佛凝固在她的记忆里。

“哥哥!你这次回来还走吗?”凌子清歪着小脸问。

凌子悦捏了捏他,“不走了。”

“大家都说哥哥是太子的侍读,太子的老师是这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哥哥师从太傅也是学问满襟,子清要跟着哥哥学!”凌子清信誓旦旦的样子实在可爱,但是凌子悦一颗心却系在父亲身上。凌楚钰领着她来到父亲房中,云恒侯卧于榻上,久咳不止。他的面­色­苍白,神态极为憔悴。侧目瞥见凌子悦的那一瞬,云恒侯的眼睛亮了起来。

“子君……是子君吗!还是我眼花……”

他撑起上身,凌子悦赶紧上前扶住他。

“是我!父亲!女儿不孝……”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恒侯便捂住了她的嘴。

“方才是我病昏了头,念错了自己儿子的名字……子悦……我的子悦回来了……”云恒侯握住凌子悦的手,肩膀颤抖了起来。

凌子悦心中颤然,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父亲想的还是她的安危,深怕一个不小心给她带来祸端。

“是儿子不孝……”凌子悦垂下头来,泪眼婆娑。

“为父跟凌楚钰说了别告诉你……他怎地还是说了?你就这样回到府中……太子殿下可知晓?他会不会怪罪于你?”

“不会!不会!以儿子的年纪若还寄宿宫中于理不合,是皇后娘娘允许儿子回家来住。”

云恒侯的眉头去皱了起来,又是一阵咳嗽,“那殿下允了?你是不是与殿下有了什么嫌隙?”

“父亲不用过于担心,殿下与儿子的感情如旧,即便回了府中,儿子每日还是要入宫陪伴太子读书。”

“若是这样就好……子悦啊……那日陛下对我说……他看了你做的策论,说你以后定然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太子若是登基,有你这样的臣子是为君者所愿……当时我就在想可惜没将你生成男儿身……再一转念,我在心里将自己狠狠批了一通。男儿女儿又如何?我的子悦你哪里比那些纨绔子弟差了?”

凌子悦瞬间靠进父亲怀中,大哭了起来。

云恒侯拍着她的后心,一脸宠溺的表情,“好孩子,别哭了!”

“以后子悦就待在父亲身边,哪里都不去了!”

云恒侯无奈的笑了,“你是太子的人,怎么可能不待在太子身边?这几年你没有回过云恒侯府,父亲知道你是愧疚那日没有遂了父亲的意思离开帝都。但父亲知道……除非太子真心放你走,你是走不了的。要将你留下,太子有千百种方法,只是他怕你恨他,所以才对我云恒侯府手下留情罢了。你不在府中的日子……每逢为父或者你母亲生辰,甚至你兄弟的生辰,太子必遣宫人送上厚礼。子清到了年纪……太子派人请了城中出名的学究亲自教导他。这一次父亲我病的沉重,殿下连太医都请入府中为父亲诊治,就连药材都出自宫中……”

凌子悦没有想到,就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云澈却为她的家人做了这么多。

“殿下将你看的极重,爱屋及乌自然也看重云恒侯府。只是为君者,越是极宠,绝情时越是令人承受不起……皇后娘娘放你回来,为父是非常高兴的……与太子保持距离,方能自保……”

“儿子明白……”

“对……你是我的儿……我的儿……”

云恒侯用过药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凌子悦坐于榻边,内心愧疚之意犹如潮涌难以收拾。

凌楚钰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父亲怎样了?”

“刚服了药,睡的很沉。父亲的病情如何?”凌子悦心知只怕情况不好。

凌楚钰叹了口气道:“怕是拖不了许久了。太医说父亲内府受寒,积病难愈,只得调理。这些药起不了多少作用,只能暂时止住咳嗽让父亲睡的好一些罢了。”

凌子悦看向父亲深陷的眼窝,“是我的错,当初若是听了你的劝离开帝都,此时已然时过境迁,我就可以回到府中常伴父亲左右了。”

“昨日之事今日再提又有何意义?子悦,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凌楚钰按了按凌子悦的肩膀。

当日,凌子悦便写了书信向云澈告假,希望能在府中陪伴父亲。

云澈看了信简之后,面­色­沉郁,屏退左右之后唤来一位内侍。

“云恒侯最近病情如何?”

38腾飞前的准备

内侍答道:“云恒侯病情日益严重,听闻拖不了多久了。”

云澈叹了口气,“让如意好好看着,凌子悦在云恒侯府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每日都要回报。若是凌子悦有离开帝都的意图,一定要让我知晓。”

“是。”

不用陪云澈早课,凌子悦每日清闲许多。每日照料父亲,陪他说话,父亲若是累了睡了,凌子悦便去看凌子清修学。他去的是帝都城内最好的学舍,同学皆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凌子悦立于窗边,凌子清聚­精­会神的模样令她想起儿时与云澈同窗时的情景。窗内书声朗朗,直入心扉。

早上的授学结束了,凌子悦拉着凌子清的小手带他回府。

凌子清就趴在马车的车窗上,十分向往地望着窗外。

另一辆马车与凌子悦擦身而过,忽的停下,车中传来呼唤声:“啊——这不是太子的侍读子悦世侄吗?”

凌子悦撩开车帘,便看见了国舅洛照江,即时下车行礼。

“凌子悦拜见洛大人!”

洛照江立时笑了起来。他虽贵为国舅,但出身市井,长的却是风流不羁,即便已经有了年岁,却风茂不减,一张巧舌善辩引得承延帝关注被封了侯爵。如今春风得意,门下食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免礼!免礼!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现在已是英挺少年了。那日听得陛下谈及你,说你比那些朝中老朽要有见识的多,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说是要你去廷尉府好好学习学习,怎奈你父亲病重你也告假了,陛下就说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洛照江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一副热络的模样。明明在朝中,洛照江与云恒侯几乎毫无交集,自从凌子悦回宫之后,云恒侯便极为低调,除了自己的事情,其他人无论争论什么议论什么都充耳不闻。而洛照江却称自己为“世侄”,这距离拉的着实近啊。

凌子悦心知肚明,洛照江知道他日云澈登基,凌子悦自然是云澈的心腹,凌子悦是士子出身,以后必然在文官中位居要职。他自然要趁着凌子悦未发迹前将她拉拢。

“那也是要多谢洛大人为凌子悦美言。凌子悦初出茅庐,既无经验又无政绩,若不是国舅爷时常为凌子悦说话,陛下又如何会对凌子悦如此盛赞?”凌子悦明白承延帝的用意。

新皇登基,朝中必然要经历一番换血。云澈是不会亏待当年对云顶王朝有功的臣子的,但是他自己的可用之人却少之又少。锦娘曾提起过,每次承延帝向容少均询问太子学业,必问及凌子悦,就连他二人的策略作业,承延帝都会一字不落的详阅。

承延帝要的,就是从策论中看出自己儿子将来的国策,更是要看凌子悦将来是否能成为天子的良臣。

“你父亲的病不知严重到何种程度?那日在宫中看望皇后娘娘,听得娘娘与太子论及此事,太子神情凝重啊。”

凌子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洛照江了然,“即是如此,我就不打扰世侄你回去了,想必云恒侯也在盼着你呐!你把太多时间都给了太子了,现下是该尽孝道了!”

洛照江语重心长,凌子悦点头称是。

只是凌子悦没想到刚回到府中,母亲就告知她国舅爷洛照江派人来送了许多名贵的补品,人参灵芝都是少有的珍品。

凌楚钰本想拒绝,但想到洛照江如今权势渐长,如若是逆了他的意,只怕凌子悦日后会难做。

“算了,也就是些灵药罢了,并不是天大的人情。”凌子悦轻笑一声,“今晚就与父亲熬些灵芝饮下,说不定父亲的­精­神就会好起来。”

“也是。”凌楚钰叹了口气。

只是凌子悦万万没有想到洛照江这么一来,就似风向标一般,那些只认为凌子悦不过太子侍读庶子出身不可继承爵位的王公大臣们意识到了凌子悦未来前景无限,竟然也纷纷到府上拜望。凌子悦不胜其扰,凌楚钰­干­脆闭门谢客,以父亲病重为由。

之后的日子,凌子悦亲自侍奉在父亲身旁,虽然他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但是每日心情却十分之好。凌子悦待在家中,他心中甚安。

而每日太子­宮­中,内侍都会向云澈禀告凌子悦的近况。

“今日云恒侯府闭门谢客,凌子悦寸步未离侯府。”

“这是为何?云恒侯府出什么事了?”

“回禀太子,达官显贵们知晓凌子悦是太子侍读深得太子信任,纷纷上门拜访。云恒侯府不胜其扰,于是闭门谢客。”

云澈无奈一笑。他已经数日不见凌子悦了。这是自凌子悦病重离宫之后云澈第一次这么久没见过她。

云澈独自一人来到凌子悦的寝居,那里的一桌一椅都没有变过,书架上摆放的书简因为许久不被人翻阅早已失了温度,显得落寞无比。

云澈躺在凌子悦的床上,侧身时只觉背脊一阵冰凉。

房门被敲响,锦娘隔着门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用晚膳。”

“我这就来。”

云澈起身,整理衣襟,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推门而出。

这些时日,承延帝几乎每晚都与云澈一起用膳,问及他的学业,对治理国家的看法,今日也不例外。

其实身体不佳的又岂止是凌子悦的父亲,还有承延帝。

有内侍告知云澈,承延帝所患为肺疾,日夜长咳,前几日似乎还咳出血来,只怕时日无多。

来到云顶宫,承延帝的脸­色­已然苍白。他人都道做皇帝好,但是云澈却从承延帝身上看到了为君者的­操­劳,这个国家将年纪未及半百的君王拖垮了。

云澈扶着承延帝坐下,“父皇可用了汤药了?”

承延帝淡然一笑,“用了又如何,朕的身体自己知道的清楚。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长盛不衰。”

“父皇……”云澈正欲说什么,承延帝却止住了他。

“澈儿,你知道父皇为何每日召你来用晚膳吗?”

“父皇想知晓儿臣课业,父皇放心,儿臣一直在用心学习,从未倦怠。”

承延帝摇了摇头,“一直以来,朕是君王而你是太子,朕与你之间从未有过一次父亲与儿子的对话。朕想作为父亲听你这个儿子坦诚地谈你心中所想,而朕也会对你问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答。无论你对朕说什么,都无对错之分,朕不会怪罪于你也不会强逼你改变自己的看法,澈儿,你可愿意?”

一句“你可愿意”令云澈心中发酸。

“儿臣乐意之至。”

承延帝点头笑了笑,挥手令殿中所有宫人离去,只剩他们父子两个。

“父皇看你的策论,知你有雄心大志。父皇将自己局限于北疆二十四郡之内,而你志在九重山外,这一点父皇不能及也。”

云澈却道,“儿子却不这么认为。攘外必先安内。父皇平定了南岭之乱,富国强民,为儿子做足了准备,儿子岂能不懂?”

承延帝眉头耸动,心中却甚为安慰。

“你若想挥师北上并不是个奔云令就能做到。为君者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命令都不能因为自身的喜好。戎狄对战我云顶王朝军队,未尝败绩,你可知道我云顶王朝要战胜戎狄,缺的是什么?”

承延帝的这个问题很大,云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不要急。今夜你我父子有的是时间。”

云澈垂首思度,吸了一口气方才抬起头来。

“我云顶王朝面对戎狄年年战败,不在于兵士无舍身杀敌之心也不在于君王没有剿灭戎狄之志,而在于君臣不同心。朝堂之上多少人主张继续以和亲来换取片刻的安宁,对戎狄的滋扰充耳不闻,边关百姓的民生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君有心而力不足。”

“所以呢?”

“所以要开科取士,广招贤才。而有才也并非最紧要的,紧要的是要有忠君爱国之心,以君王之令是从,儿臣要的贤能是将施展才华的舞台看的比功名利禄更加重要的有志之士。”

承延帝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从战略上,我云顶面对戎狄总是难以取胜,这说明我云顶军队不可固守旧的战略战术,过去我们的军队太注重阵型,过于笨重。首先我们要了解自己的敌人,了解了还不够。要取其之长攻其之短。所以儿子想要培养一批年轻有为的将军,突破墨守的陈规,调动我云顶王军队作战时的配合,首尾相顾,并且要活跃起来,能够深入敌方内部,就像利箭离弦,迅猛难挡!”

承延帝­唇­上笑意更深,“看来你与凌子悦总是微服拜访戎狄降臣志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云澈心中惊讶,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承延帝都一清二楚。

“父皇老了,踏平戎狄这样的壮志只能交托给你了。只是澈儿啊,除了不拘一格用人才之外,可知你还需做足准备。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要战胜戎狄,除了兵强之外还需民富?”

“儿子也是这么认为,特别是铸币权,儿子认为只能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决不可交予他人!儿臣听闻那些铸币的富商都在钱币中掺入铅,导致铜币过轻!这样下去商贾交换失去了度量,国家岂不是要大乱?”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都要真正长大了

39帝心

承延帝愈发满意了,“朕不好为不敢为的事,只能交由了。只是还需记住,过犹不及!无论是任何改变,都要注意时机、方式、方法。否则逆流而上,那些跟随的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头破血流之后,会发现那些可用之已经随潮涌而去了。”

云澈心中一顿,自己满腔壮志,却不及承延帝思虑周全。

“父皇还希望牢牢警惕一点,这一点父皇只说一次,不会再说第二遍。”承延帝脸上的笑容隐没,云澈也随之正­色­。

“请父皇明言!”

“谨防外戚专权!须得记住,这云顶王朝天下是们姓云的!”

云澈心中一惊,所谓外戚是指宁阳郡主还是现的成郡王?亦或者舅舅洛照江?甚至于洛皇后?

但随即,云澈便平静下来。无论是宁阳郡主还是他的亲舅舅洛照江,若不能思君所思,那么云澈也留他们不得。

“澈儿,还有什么要问父皇的吗?”

云澈顿住了。

“若有什么今日便问吧,以后再想问,朕怕回答不了了。”

“父皇……”云澈吸了一口气,才问出声来,“父皇将程贵妃打入冷宫,派林肃严审南平王,可都是为了儿臣?”

承延帝似乎知道云澈会问这个问题,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朕不是为了,是为了云顶王朝。程贵妃­性­格直率,缺少心机,他日做了太后必然会被利用。而映儿淡泊名利,过于善良,不是帝王之才。为了云顶王朝,朕不得不舍弃他们,也不能留下让宵小之辈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

“那么父皇对程贵妃是真心的吗?”

云澈一直记得凌子悦对自己说过的话,君王最是无情。这句话一直徘徊他与凌子悦之间,让他们明明如此亲密却又如此遥远。

所以作为帝王,他是不是也必得无情?

“澈儿……朕不是没有心。朕对实话实说,这一生朕最钟情的女子便是程贵妃。朕爱她的直言直语,对朕从不隐瞒。所以朕宠着她惯着她,因为她有那些后宫嫔妃没有的东西,朕心想只要朕一直隆宠于她,她就无需学那些后宫女子勾心斗角来换取朕的宠爱。她陪伴朕多年,从少时相遇朕就记下了她爽朗的笑声。那是朕这一生听过最为动听的声音。朕宠她宠的久了,她变得嚣张跋扈了,朕还是宠她,因为她的嚣张是朕给的,朕甘之如饴。由始至终,程贵妃从未变过,变的是朕。”

“若是父皇最爱程贵妃,如何能做到将她打入冷宫至死不见?父皇怎能忍住?”

“不能忍也要忍。满朝文武都看,只要朕表现的片刻心软,就会有见缝Сhā针。澈儿,一定要记住……一个­精­于权术的帝王,最重要的就是心狠。不止对他狠,更要对自己狠!”承延帝的手指点云澈的前襟,“所以越是中意就越要掩藏。掩藏的越深,她就越是平安,远离纷扰,不被打搅,她才能保有最初的自己。一个君王能给与自己心爱女的极宠,不是将她捧手心也不是拿江山来搏她一笑……而是永永远远将她放这里,不为所知晓。”

“父皇……”云澈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心,承延帝看着他的反应便明白云澈已经心有所属了。

“父皇也是至今才明白这个道理。朕欠程贵妃的,只能来生再补偿了。若有来生,朕愿不再为君,只愿生寻常家,与心爱之男耕女织悠然一生。”承延帝的笑容退去了君王的意气风发意指天下,惆怅随着呼吸缓缓渗出。

那一夜,云澈与承延帝谈至深夜,也是云澈一生中唯一一次与承延帝做的父子交谈。

回到太子­宮­,云澈站凌子悦的寝居门前,双手覆于门上,额头轻触,缝隙中似乎还有旧时的气味。

承延帝的话他耳边回荡,“越是中意就越要掩藏”。

锦娘站云澈身后,忽然觉得云澈的背脊如此坚韧,像是要牢牢撑起这一片天。

但却又落寞无比。

“殿下,若是您想念凌子悦,为何不微服出宫探望?”

云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中是决然的气势。

“不用了。锦娘,叫来将这里整理了吧。反正她也不会回来住了。不如就改为画室吧。”

“殿下?”锦娘不解,云澈对于凌子悦的一切都珍惜万分,今日怎么会突然要整理凌子悦的寝居?

“就照说的去做。”云澈转身,冷然离去。

几日之后,洛皇后生辰,宁阳郡主带着云羽年前来庆贺。

洛皇后深谙承延帝心思,每次生辰都不曾铺张庆贺,仅是家宴而已。

今日云羽年打扮的明艳动,娇嗔中略带羞怯,时不时望向殿门前。一旁的洛照江看了都拿她打趣。

“羽年是一日没见太子如隔三秋。这数月不见,只怕要望穿秋水了啊!”

“才没有呢!”云羽年的脸立马红了,洛皇后与宁阳郡主相视而笑。

“只盼着太子能多爱惜羽年,不要每每都令羽年伤心而归。”宁阳郡主若有所指,洛皇后与洛照江只能赔笑。

云羽年无所谓地别过头去。

不过多久,宫便来报说太子来了。

云羽年即时梳理自己的发髻,整好衣衫,侧目便见云澈俊朗的身影步入殿内。

“母亲,儿子来给您贺寿了!”云澈跪下,向洛皇后行跪拜之礼。

“起来!起来!”洛皇后赶紧将他扶起,带入座中,特意让他坐了云羽年的身旁。

云羽年看向云澈身旁,却不见凌子悦。

也许是洛皇后的家宴不适合外参与,所以凌子悦没有来吧。

云澈入座之后便瞥看向云羽年,他知道云羽年这番­精­心打扮是为了谁。

洛照江见了打趣道:“太子这是看什么呢?莫不是羽年的脸上写了字?”

云羽年一听洛照江这么说,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生怕真的有什么脸上。

云澈微微一笑,双眼灿若星子。

“许久不见羽年,忽然觉得她十分漂亮。”

此话说的情真意切,云羽年如何不知云澈只是应付母亲宁阳郡主罢了。

果然,洛皇后与宁阳郡主笑了起来。

“的羽年可从来都是个美坯子,只是澈儿平日里只知道跟凌子悦骑­射­投壶再不然就是去校场看练兵,哪里好好看过云羽年啊!”

“那是澈儿怠慢了云羽年,姑母莫怪。”云澈言语中谦恭有礼,不似从前的厌烦,宁阳郡主心下畅快,对洛皇后的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客气。

宁阳郡主并不知,她提起凌子悦的时候,云澈宛若无数细小的针尖刺入心扉,刻意压抑的想念几乎决堤而出。他费尽气力将它狠狠压下。

他知道,帝位他势必得。宁阳郡主朝党羽众多,若是她想将他掀下太子之位,只怕承延帝都未必能保得住他。届时与自己过从甚密的凌子悦只怕也要受到牵连。

“子悦呢?叫他一起来用膳不是更好玩?”云羽年装作自然的样子提起凌子悦。

“哦……子悦那孩子年岁渐长,不适合再呆宫中了。所以本宫就让他回去云恒侯府了。正好云恒候身体有恙,这孩子府中照顾父亲呢。”

“原来如此啊。”宁阳郡主笑道,“从小澈儿就与凌子悦黏一起,现忽然分开了,只怕不习惯吧!”

“那是自然。”

云羽年听着他们的对话,峨眉微微拢起。

“午膳还未开席,父皇也有些事务要处理,不如先陪着羽年去御花园里转转,也省得们两个年轻听本宫与郡主家长里短心中厌烦。”

“还是母后了解儿子。”云澈立马起身,笑着向云羽年伸出手来,“走吧羽年,们出去转转!”

云羽年母亲的目光下只得将手放入云澈的掌心,两携手而去。

看着他们二离去的背影,洛照江叹道:“果真一对璧,天作之合啊!”

才刚离开长鸾宫,云澈松开了云羽年的手。

“这些时日,不希望去云恒候府打扰子悦。”云澈­唇­上的笑意散去,目光沉冷。

“怎么了?”云羽年扬起眉梢,“他也是的朋友,他的父亲病了,为什么不能去探他?”

“那知不知道云恒侯府已经闭门谢客了?子悦此时最需要的便是清净。”

云羽年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当夜,宴席散去。宁阳郡主向镇国公主告别。

两谈及云澈,宁阳郡主依偎镇国公主身边道:“澈儿真是越长越像先帝了!”

镇国公主一听,双眼似有亮光闪过,“像兄长?怎没没留意呢?”

“唉哟,母亲得细看啊。那眉毛,那鼻子,还不是先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就连那说话的神态都极为相似!”

提及先帝,镇国公主心中愉悦。她与先帝乃一母同胞,他们的母亲早逝,镇国公主是兄长的庇荫下长大的,对自己的兄长情义最为深厚。

“明日要好好看看澈儿!”

宁阳郡主自然知道,镇国公主越是喜欢云澈,他的太子之位就越是稳固,云谌已经去了,他的儿子能不能被扶起还是未知之数,云澈还是有机会赢得镇国公主的支持。

此时长鸾宫内只余洛皇后与云澈。

洛皇后今日十分愉悦,特别是云澈对待云羽年的态度令她总算放下心来。于是她想趁着今日生辰,旧事重提。

“澈儿,母后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为选几位侍婢。母后知道上一次事出突然也没与商量,可能为选的也不如意,这一次母后挑选了几位家世清白的宫女,从中自己挑选可好?”

云澈低下头来,“上一次是儿臣过于冲动,惹母亲伤心了。既然母亲有了选,不如就让儿臣看看吧。”

“这样甚好。母后是怕不通事,将来与羽年大婚,会怠慢了她。”

“儿臣明白。”

洛皇后身旁的婢女拍了拍手,几位容貌清秀的宫女便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班比较晚,所以更新的也晚。

40云盈的表白

她们都被­精­心打扮过了,妆容并没有十分厚重,衣着也落落大方。)

云澈坐洛皇后身边,只听得洛皇后道:“们都抬起头来,让太子瞧瞧。”

那些宫女们羞怯着抬起头来,眼中却掩饰不住希望雀屏中选的念想。

云澈细细地看着她们,只有一眉眼微垂时与凌子悦有些许的相似。

“就选她吧。”

洛皇后大喜,“好,叫什么名字啊?”

“回娘娘,奴婢黄依。”

“好。本宫赏赐黄金十两,望好好侍奉太子。”

“是。”

“母后,夜已深沉,不如早些休息。”

“也是。”洛皇后以为云澈要回去与黄依尽鱼水之欢,心中自然喜悦。

云澈拜别,带着黄依回到太子­宮­。

当夜,黄依为云澈更衣,那灯光之下,云澈忽觉这黄依与凌子悦竟无半点相似,微垂的双眼是刻意的柔顺,云澈心中厌烦起来。

“下去吧,今日倦了。”

黄依心中虽然失落,但她牢记皇后娘娘嘱咐,必须对云澈千依百顺,于是退出了云澈寝殿。

云澈靠着床,闭上眼便想起凌子悦。

她的­唇­,她的肌肤,还有那拥抱着她的感觉,疯狂地侵蚀着他的一切。

他想要忍,越忍就越是想念。

翌日,他带着几名侍从前往上林苑。这几日他想凌子悦想的快要发疯,只得纵情马上,以解愁思。

侍从们身后呼喊的声音,云澈充耳不闻,只是拼命地扬鞭。他想要瞬时去到凌子悦面前,吻她,抱她,拥有她。

但是他不能。

终于侍从们被甩远了,马也累了,云澈漫步寂静的林间,偶有鸟鸣声传来。

他仰着头,深深地呼吸。

这片树林他与凌子悦来过无数次。云澈最喜爱的便是他们二靠着树­干­,嗅着青草味道。凌子悦会靠他的肩上,不消多久便会睡着。那时候云澈心绪起伏,他可以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用目光贪婪地拥有她的一切。

不远处有款款走来,云澈的身边悄然坐下。

云澈心脏顿时狂跳不止,猛地睁开眼,便瞥见一位穿着世家公子衣着的少女。

“怪不得太子要甩开那些侍从,原来是为了享受这般清静。”

女子巧笑嫣然,云澈心中却骤然空旷起来。

“盈妹妹,怎么来了?”

那女扮男装的少女便是云盈。

“明日就要启程回成郡国了。今日听闻太子来上林苑狩猎,特来告别。”

“是谁告诉这里的?”

“洛皇后。她还问……是不是……”云盈的脸羞红,云澈心中一阵冷笑,他的母后还将主意打到云盈的身上了!云盈是镇国公主的亲外孙女,镇国公主心中的地位只怕还要超过云羽年。只是洛皇后的算盘打的越是响,云澈就越不愿意令她称心如意。

云盈站起身来,云澈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这装束像不像男子?”

云澈笑了,“少了几分英气。”

“那这般呢?”云盈将碎发别于脑后,眉梢轻挑,云澈只觉得像是看见了凌子悦。

见他默而不语,云盈露出失望的表情,“就要走了,太子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

“盈妹妹女扮男装进入上林苑,难道就只是为了听说好听的话吗?”云澈扬眉一笑,云盈只觉得对他的恋慕愈发不可收拾,霎时云澈只觉得胸前一震,是云盈冲进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搂住。

“喜欢!真的喜欢!就算喜欢别也不打紧!”

说完,云盈便踮起脚,亲上云澈的­唇­。

云澈背脊僵直,那压抑心中的思潮顷刻奔放而出淹没一切。

他也想听她放下一切,对他说是喜欢的,无论是谁,无论想做什么。

他扣住云盈的后脑,放肆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凌虐一般嗜咬她的下巴她的颈间。

云盈吃痛发出嘤咛,但心中却极为快乐。

她深刻地体会着云澈比一般炽烈的热情,他的绝对,他的彻底。

云澈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此刻这般毫无顾忌地占有凌子悦,因为自己的极端只会困死她。他是疯狂地,但是她承受不起自己的疯狂。他有满腔的爱恋,灼烧着他的理智,撕扯着他的心绪。他极度地想要折磨云盈,似乎借此来报复凌子悦。

为什么自己会对她心动。

为什么他会心甘情愿从云顶坠落只为抓住一缕轻风?

可就那一刻,云澈推开了云盈。

云盈跌倒地,诧然地望着明明已经被□淹没的云澈。

“为什么……讨厌吗?”

云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想变成第二个云羽年吗?”

云盈望着他,坦荡到执着,“云羽年是云羽年,是。没有想过要做的皇后,只想做的女……”

云澈原本还有几分怜惜的深情瞬间冰凉彻骨。

“不是所有都能做的女。”

“不配吗?因为只是一个郡王的妹妹,不及云羽年她母亲朝中树大根深?也能帮说服镇国公主站这边啊!”云盈的眼眶红了,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送出去,可对方却那般决绝。

“说的没错。女也是权力的一部分。”云澈来到云盈面前,微微一笑,“但陷入权力中的女都不会幸福。云盈,不是飞蛾,而也做不了焚烧的那团烈火。”

林中传来呼喊声,云澈的侍从终于找了过来。

当他们看见满脸泪痕跌坐地不得其身的云盈时,面露惊讶却没有一个说话。

云澈吩咐那些侍从道:“们好好将盈郡主送回别馆,若有怠慢必不轻饶。”

“是!”

云盈心中冰凉,他拒绝了她,还将她交给了别。

他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君王,她难道做他后宫里一个普通的妃嫔都不行吗?他怎么可能不能给她幸福?

云盈的眼泪潸然落下。

“殿下……方才云恒侯府传来消息……”

云澈心脏一跳,语气却极为沉稳。

“什么消息?”

“云恒侯病故了。云恒侯府已经禀报陛下,陛下将下旨由嫡子凌楚钰继任云恒侯爵位。”

云恒侯去了……凌子悦……

云澈嘴­唇­微张,喉间梗塞。

他可以心中念她千万遍,却不能碰她分毫。

云盈知晓凌子悦与云澈亲近,本以为他会流露出些许悲悯,却发觉他表情如故,冷若磐石。

“先行回宫。”云澈翻身上马,云盈立于原处,看着云澈远去的背影。

“盈郡主,请回别馆吧!”

侍从们为她牵来马,扶着她坐上去。一路上,云盈不断回头,她与云澈渐行渐远。

他飞起的衣角如同鹏翼。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恨他。

她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的瞬间,风起云涌,百川尽伏。他是天生的帝王。

云恒侯府挂起了白布,洛照江亲自前来致哀,只见灵堂之上,凌楚钰、凌子悦与凌子清跪棺木旁。

听说云恒侯是睡梦中过去的。

这几日他的­精­神好了许多,也不似之前咳嗽的那般剧烈,凌子悦本想一家一起去城郊赏花,今晨云恒侯服了药便睡下了,正午时,凌子悦唤他起来用午膳,才发觉父亲已经去了。

他的神态极为安详,­唇­角似有笑意。

凌子悦全身颤抖,咬着牙关替他将被子盖好,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趴他身上痛哭起来。

凌楚钰听见她的哭声便了然于心,派报知宫中,云恒侯去了。

云恒侯的丧礼极为简单,以至于帝都城中百姓看见侯府的那个“奠”字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洛照江来到凌楚钰与凌子悦面前,痛心疾首道:“几位世侄节哀……挚友离去,下也甚为悲痛!”

“多谢国舅大,凌楚钰感激不尽!”

洛照江又来到凌子悦面前,她的身份是云恒侯的庶子,如今父亲亡故,她云恒侯府的身份自然尴尬,“世侄,若有什么需要就来府中吧,必待如亲子。”

“多谢国舅大。凌子悦此时只想为父亲守孝,暂时还未念及其他,若有失礼之处请国舅原谅。”

洛照江知道此时笼络凌子悦不甚合适,只是这话既然说了,若他日凌楚钰容不下这个弟弟,凌子悦自会来找他。

洛照江走后,灵堂内一片宁静。

凌子清跪着累了,­乳­娘便带他入内歇息片刻。

“子悦,日后要对他多加小心。此对于有用之便以利诱,门客过百,又有外戚的身份,只怕将来会成为太子大患。”

41剑鞘

凌楚钰都能想到的,凌子悦自然也能想到。

“可是眼下,陛下也只能抬高这些外戚的身份来稳固太子的地位。”凌子悦蹙眉。

守孝期间,云澈从未来探望过,只是请内侍前来致哀。

凌子悦的母亲心中的担心愈发沉重。她来到凌子悦房中,担心道:“子悦,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去陪伴太子读书了?”

“是的,母亲。”

“可是你父亲病故……以太子从前对你的看重,他是会亲自来安慰你的,可这次也仅是派内侍来送了书简而已。子悦……如今云恒候是你大哥凌楚钰的了,你与子清都是庶出,我怕你在太子面前地位不保,将来子清……”母亲意识到什么,不再说下去了。

毕竟,当初也是她为了保住儿子的前程才让凌子悦如今骑虎难下,现在她说的这些仍旧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幼子凌子清。

“母亲你想多了,太子不来才是对凌子悦最大的信任。”

“为什么?”

凌子悦笑而不答。

翌日,天还未亮,凌子悦便穿戴整齐,乘车前往帝宫。

入了太子­宮­,书阁内云澈已然端坐于书案前。

凌子悦入内行礼,“凌子悦拜见太子。”

云澈自听见凌子悦脚步声开始便心绪飞驰,极力忍耐住抱紧她的冲动,拍了拍身旁的坐席道:“不用行这些虚礼了,过来坐吧。”

“是。”凌子悦来到云澈身旁坐下。

待到侍从退出书阁,凌子悦的手指便被云澈紧紧握住。

凌子悦倒抽一口气,只是低下头来不说话,云澈的手指缓缓挤入凌子悦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那是凌子悦熟悉的属于云澈的力度,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

那是他安慰她的方式,也是他在告诉她自己有多么想念。

门外传来容少均的步履声。

云澈收回了握住凌子悦的手,起身向容少均行礼。

凌子悦多日未来上课,容少均本担心她跟不上进度,于是刻意向她问了几个问题,却未料到她对答如流,容少均甚为满意,整个晨课之中,云澈与凌子悦之间就容少均提出的问题互相辩论,容少均能感觉到云澈与凌子悦之间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毫无尊卑之别,但是却有十分之和谐,凌子悦的立场没有妥协,而云澈也对她的意见深思熟虑十分尊重。

容少均在心中点头,暗自道两个少年都长大了。

晨课结束之后,承延帝身边的内侍卢顺前来召凌子悦前去云顶宫。

云澈望向卢顺,“父皇召凌子悦前去有何事?”

卢顺笑了笑,“殿下宽心,陛下关心凌子悦,问候几句罢了。”

凌子悦便随着卢顺去了承风殿。

承延帝此刻正坐于案边,案上摆着棋盘。他刚服过药,气­色­虽不佳,但­精­神却很好。看见凌子悦还未待她行礼便伸手召唤,“啊,凌子悦啊,过来过来!”

凌子悦赶紧行了礼,来到承延帝面前,低着头。

承延帝却摆了摆手,“你这孩子,小时候都没这么爱低着头。都长这么大了,会下棋吗?”

“回皇上,会一些。”

承延帝笑了,“你这孩子一向谦逊,若是说会一些,那就是棋艺­精­湛了!坐,陪朕下一局!”

凌子悦心中惊讶,却很镇定地应承。

“是。”

“凌子悦啊,你跟在澈儿身边这么多年,他想要做什么,怎么做,你应当是相当清楚了。”承延帝落子之间与凌子悦闲谈。

表面上是闲谈,却有深意。

“凌子悦不敢说知道十分,但太子志向高远,凌子悦敬服。”

“嗯。”承延帝点了点头,“朕也同澈儿下过棋。澈儿的棋路­精­利锋锐,常常杀敌一万自损八千,虽达到目的但付出的代价却十分沉重。他对于度的掌握还是欠缺火候,凡事太尽,必会伤及自身。”

凌子悦颔首不语。

“观其棋路便知其人。澈儿的­性­格就是这般,十分之执着。君王执着是好事,但是剑过于锋利却无剑鞘,日久……必损。”承延帝的声音拉长,看来十分忧虑。

凌子悦顿然明白了承延帝今日与自己下棋的意图。

“凌子悦,朕观你的棋路,张弛有度,对时机把握得到,凡事留有余地,即便穷途也可回转。朕问你,你可愿做太子的剑鞘?”承延帝看向凌子悦,那一刻凌子悦才发觉云澈的双眼像极了承延帝。

承延帝是个极为透彻之人,有时候凌子悦都有种错觉,承延帝是不是知晓她的身份,却保持沉默。

“不要急着回答我,凌子悦。因为一旦回答了,就要担负起责任。而这个责任会将你压到喘不过气来,会让你在刀尖上行走。真正的战场并不仅仅只在对抗戎狄,君王的身边处处都是战场。”

凌子悦握紧了拳头,吸了一口气。

她曾经有机会离开帝都,却又回到了这帝宫之中,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即便为云澈付出一切也是不悔。

“殿下有大志。而凌子悦之志便是殿下的大志得成。若能成为殿下的剑鞘,乃凌子悦之幸!”

承延帝笑着拍了拍凌子悦的肩膀,“朕就知道你会这么答!朕听皇后说了,是你自己恳请回去云恒候府。你确实是长大了,但在朕眼中你还是个孩子。若是寻常官宦人家子弟必然想方设法在太子身边多留些时日,越是亲近就越好,希望太子日后登基能得到垂幸换取高官厚禄。但你不是,你急于离开澈儿,因为你不想做个宠臣,你想为矛为盾!”

凌子悦抽吸一口气,离开坐席在承延帝面前跪下。她没想到承延帝竟然如此透彻,实在令人惶恐。

“还记得当年你陪着澈儿狩猎于上林苑,突遇刺客,你为了保护澈儿堕马,就为了马能跑的快一点澈儿能更安全一些,全然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朕听闻之后并未对你嘉奖,却牢牢记在了心里。朕羡慕澈儿,因为朕放眼朝堂竟然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一片赤心的臣子。朕知道,一旦登上帝位,澈儿他必然会有所改变,但是朕却希望凌子悦你永远是那个上林苑奋不顾身的少年,赤子之心永远不变!”

“凌子悦谨记!”

“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太子的侍读了。朕要你做议郎,你仍然随侍太子身边,但是你要学的就不再是书简上的学问,还要学习政务,与太子以谏言!”

凌子悦愣住了,她还未及十六,便做了议郎。议郎秩比六百石,在郎官中位阶较高。而郎一般取自侯爵公卿子弟,凌子悦虽出自云恒候府,却是庶子。

“凌子悦必不负陛下期望!”

承延帝扬了扬手臂。“来来来,你我君臣将这盘棋下完吧!”

这是凌子悦与承延帝下的第一盘棋,也是最后一盘棋。

凌子悦回到太子­宮­,云澈在书阁内正阅读着书简,神­色­泰然,一点都不似从前那般急躁。若是从前他听见凌子悦的脚步早就奔于门前急问凌子悦承延帝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了。

“殿下。”凌子悦行礼,云澈抬起眼来挥了挥手,宫人们便退出书阁,将门阖上。

“现在你该叫我什么了?”云澈朝她伸出手。

凌子悦沉默了良久,才轻声道:“阿璃。”

云澈原本冰封般的表情掠起一抹笑意,身体前倾直接抓住凌子悦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

“我刚得了消息,父皇让你做议郎,留在我的身边。”

凌子悦还在想云澈怎的如此沉得住气,原来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其实父皇召你去,我一点都不担心。”云澈的手指轻轻牵着凌子悦的衣领,为她整理衣襟,他的指尖偶然掠过凌子悦的脖颈,便像是被烈焰划过一般。

“因为,父皇信任我,所以他也会信任我所信任之人。他唤你去,不仅仅是为了安抚你丧父之痛,更是为了对你委以重任。”

凌子悦看着云澈,数月不见,他变了。

变得更加沉稳,对宫廷之中的人和事更加游刃有余了。

而他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只怕承延帝宫中也有云澈的人。

“子悦,父皇想要你早日出仕,这让我很害怕。”云澈的眉头蹙起,眼中的忧思不像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是成熟的代价。

云澈知道,承延帝急于让凌子悦出仕是为了云澈身边能有他自己的人,也意味着承延帝知道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凌子悦伸出手臂绕过云澈,将他抱紧。

“别怕,这片天只有你能撑下来。”

半月之后,承延帝病情加重,帝宫笼罩在一片沉重之中。

承延帝将云澈唤于榻前,亲自为他主持了成人礼。

至此,云澈不再是少年而是成年男子了。

这一年的正月,承延帝驾崩。举国哀痛,皇权更迭。帝宫中的所有皇子都被封为诸侯王,离开帝都前往各自封邑。洛皇后与典仪日日商议筹备着云澈的登基大典,整个帝宫陷入一片忙乱之中。

云澈立于云顶宫前,望着宫阙之上的沧澜天空,长久地沉默不语。

“陛下,起风了,还是入内吧!”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此时的云澈虽未登基,但实际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

云澈的身影丝毫没有动摇。

“你们都下去吧。”云澈身着孝服,举手投足之间却已经有了君王的气势。

宫人们尽皆退下,云澈身后的凌子悦也向后正欲退去,云澈却沉声道:“子悦,你留下。”

“是。”

待到宫人们退远了,云澈才缓缓开口。

“子悦,你看着天空多么广阔,我却不知道应当飞向何方。”

云澈并未在凌子悦面前自称“朕”,但今非昔比众目睽睽之下,凌子悦已经不可能再唤他“阿璃”了。

“待到陛下飞的高了,看见山峦起伏,海涌云阔,自然会了然于胸。”

“子悦,你要一直看着我,仔细地看着我。”云澈的声音极为用力。

“凌子悦看着的,只有陛下。”

凌子悦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平静而富有力度。

云澈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我不要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指望云氏江山千秋万代。我想要的,一直就在这里。”

他的话有太多的意味,凌子悦知道要理解它也许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云澈以太子继帝位,是为昭烈皇帝,尊洛皇后为皇太后,镇国公主仍旧居住承风殿,享太皇太后之尊荣。

群臣跪拜,天下叩首。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响彻云霄,江河震动。

是年二月,承延帝被安葬于云陵。

三月,云澈赐封洛照江为国安侯,洛照河为国定侯,太傅容少均为丞相。

洛照江与洛照河入宫拜谢皇恩,云澈坐于高位,目光沉远。

凌子悦作为议郎立于云澈身边,神­色­泰然,也已经没有了少年时的稚­嫩­。

洛照江、洛照河入座之后,云澈只是抬了抬手,从前一直侍奉先帝的卢顺便端着圣旨走到了云澈面前。

“议郎凌子悦接旨!”

凌子悦微微一愣,洛照江、洛照河也睁大了眼睛,但是洛照江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还对着愣在原处的凌子悦使眼­色­。

凌子悦赶紧来到云澈面前行君臣之礼。

“臣凌子悦接旨。”

“议郎凌子悦,出身功臣世家,学识渊博,聪敏上进。上林苑救主于危难,舍生忘死,着见其忠君仁义之品­性­,特赐封为谏议大夫,望其秉良臣之风,德备不倦!”

“臣凌子悦谢主隆恩!”

谏议大夫在中大夫中属于上位,身负向君王谏议之职,是天子近臣,也是最容易得罪天子的近臣。

凌子悦倒吸一口气,望向云澈,云澈的脸上却无丝毫表情,只是扬了扬手示意起身。

“恭喜凌大人,贺喜凌大人!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陛下还记得你当年你在上林苑英勇护主,可见陛下对你的情义!你可千万别辜负了陛下啊!”洛照江起身向凌子悦贺喜,洛照河见状也赶紧起身。

倒是凌子悦有些回不过神来,端着圣旨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

42事事如意

不一会儿,洛照江与洛照河便告退离去了。

来到殿外的石阶上,洛照河小声道:“这凌子悦连二十岁都没有,就被封了个谏议大夫,还不是因为他和陛下亲近!”

洛照江瞪向洛照河,“你这个人,凌子悦乃是云恒候的庶子,贵族出身,先帝亲命的议郎,无论早晚都是要上位的。你、我难道不是因为与陛下的甥舅关系才被封了侯吗?凌子悦不过是被封了个谏议大夫罢了!谏议大夫之上还有紫金大夫、云光大夫、三公九卿。就算被他真被封了云光大夫,你、我都没什么好说的!”

洛照河还是不大舒服,“那陛下还当着我们俩的面任命凌子悦,这是什么意思?给两个舅舅下马威吗?”

“你这脑袋到底是不是猪脑啊!现在满朝文武多半都是镇国公主的人,陛下当着我们的面封凌子悦,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凌子悦是自己人,也是把两个舅舅当自己人。以后凌子悦要是做什么,还得靠做舅舅的来帮衬,别不给陛下面子!”洛照江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是同一个娘胎里出生的,怎么洛照河这么不懂得琢磨事儿呢!

云澈看着凌子悦那回不过神来的样子,示意左右屏退。卢顺带着所有宫人退离殿外之后,云澈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扬起一抹揶揄的笑。

“子悦,你这是怎么了?打算捧着朕给你的圣旨一直站着吗?”

凌子悦这才醒过神来,“陛下,子悦是谏议大夫了?”

“是啊。”云澈整了整袖子缓缓走下来,伸手捏住凌子悦的鼻子,“醒过来了吗?凌大人?”

“醒了!醒了!”凌子悦眉头皱起,不明白云澈下手为什么永远那么重。

“朕知道你一定会说你过于年轻就被封了谏议大夫一定会遭人非议,但是朕想的是,你若有了官职,在外行事才能更为顺畅。)”云澈松开了手指,指尖却缓缓滑过凌子悦的眉梢,原本冰冷的目光也涌起几分柔意,“朕还替你在帝都城内选好了府邸。里面的陈设都是朕亲自为你选的。”

在云顶王朝,大夫分为上、中、下三等。中大夫的品阶之中以谏议大夫最高。上大夫又有紫金大夫、元卿大夫以及云光大夫。云光大夫之上便是九卿,九卿之上则是三公。凌子悦如此年轻便被封了谏议大夫,必然引起一片哗然。

“谢陛下……”凌子悦还未低头,云澈便拖住了她的下巴。

“这里没有外人,朕不想看你总低着头。低着头,朕就看不见你的脸了。现在已经不似儿时,朕能时时刻刻都看见你了。所以让朕好好看看你。”

云澈的目光缱绻,勾勒着凌子悦五官的起承转合,殿内如此寂静,就连落入窗内的日光都沉淀了下去。

凌子悦吸了口气别过头去。

“子悦……朕有很多事情要做,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云澈叹了口气,“你也离了朕的身边,朕烦恼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陛下,天下贤才辈出,陛下要做的不过将他们揽为己用。陛下不如下诏,令各地推举有学问的士子。以策论之,塞选出真正有才华的再以殿试,陛下可亲自试他们的才学,他们的志向,志同道合有德才者揽为己用。天子脚下,又岂止凌子悦一人可用?”

云澈也笑了,“朕本就有此意,却被你先说了出来。今夜留在这里陪朕用晚膳吧,御厨准备了醉香­鸡­还有荷露桂花糕。”

“是。”凌子悦双眼完成月牙。

晚膳,云澈已经贵为国君,凌子悦作为臣子必得在一旁的案上用食。凌子悦吃的拘谨,特别是周围奉食的宫女出入,凌子悦的动作便更加谦顺了。

云澈皱起了眉头,扬了扬手,“就这些吧,上的再多都不知道该如何落箸了!你们不用上前侍奉了,锦娘留下即可,都退出去吧,来来去去,看了让朕心烦。”

待到宫人们退出之后,云澈便从位上走了下来,凌子悦正欲起身,他便按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身旁坐下,直接伸手将她面前吃了一半的糕点拿起,送入嘴中,“嗯……还是小时候的好吃,不知道御厨是不是换了。”

凌子悦侧目,“那是我……臣吃过的……”

云澈这才笑了,“我就我,你又是我又是臣的,到底是什么?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我说了,想你永远都看着我,想你永远都不要变,就是这个意思。君臣有别,是做给别人看的。你是我的臣,也不仅仅是我的臣。”

凌子悦知道,自己若再那般拘谨,云澈该不高兴了,于是伸手拿起另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我怎么没觉着和小时候有差别,不是差不多吗?”

“是吗?”云澈终于笑了,脑袋探向凌子悦,要去咬她剩下的半块,凌子悦却直接捡起另一块塞进他的嘴里,随即呵呵笑了起来。

云澈好不容易将点心咽下,扣住凌子悦撑在坐席边的手腕,缓缓覆在她的手背上,“子悦,我希望你永远都这般笑着。”

凌子悦心下动容,他知道云澈在担心什么。

君臣之间的距离,或早或晚……会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用过晚膳,云澈派了卢顺亲自将她送去了为她所选的府邸,距离帝宫非常之近,又是帝都城热闹繁华之地。

凌子悦看那府院堪比九卿,不得不叫住卢顺。

“卢公公,这府院未免太大了!凌子悦恐怕会遭人非议啊!”

卢顺笑了,“陛下说就怕凌大人觉得这府院太大,所以没有将着墙垣弄得太过华丽,而是采用了矮院。大是大了些,不过还是很低调的,不见那些官阶不如凌大人您的,将那府邸弄得有多骄奢。府邸中的陈设,都是陛下亲自为您选的。”

凌子悦随着卢顺入了内,她现在已经自立门户,一入门就看见母亲带着凌子清迎了过来。

“子悦!你可回来了!你看看陛下赐给你多么大的府邸啊!”

凌子悦走入内厅,这里的陈设简单而不繁复,须得仔细看才明白这一桌一椅做工都十分­精­致。凌子悦的书房很大,云澈甚至还为她建了书库,里面有许多书都是宫中典藏的誊本。而卧室中的陈设竟然与凌子悦还居住在太子­宮­中时一模一样。

“凌大夫,陛下对您还真是与众不同啊!”卢顺感叹道。

凌子悦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锭,放入卢顺手中,低声嘱咐道:“卢公公,这宅邸凌子悦便住下了。但是凌子悦请公公帮忙一件事。”

卢顺赶紧将那金锭推回,“凌大人你实在太客气了!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若是卢顺办得到的,自然不会推脱!”

“卢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了,事情看得也比凌子悦要多。陛下对凌子悦如此隆恩,而凌子悦年轻又无建树,必遭人妒。所以凌子悦恳请公公守口如瓶,切莫让其他人知晓这府邸中的一切乃陛下亲自挑选。凌子悦感激不尽!”

卢顺点了点头,“凌大人如此明白事理,卢顺也放心许多。先帝在时就夸奖过大人您心思沉稳不会恃宠而骄,今日看来先帝果然要识人之明。凌大人放心。”

凌子悦这才舒了一口气。

新皇登基,自然有不少人急着巴结皇帝身边的红人。且不说国安侯门庭若市,就连刚被云澈认命的丞相容少均也是应接不暇。凌子悦在学子中自然名气非凡,年纪轻轻便当上了谏议大夫,且经常出入云顶宫与新皇秉烛夜谈,甚至有人上门恳求做凌子悦的门客。

“天下士子皆属于陛下,凌子悦也是其一。在下自问才疏学浅,怎么有资格招揽门客呢?”凌子悦将所有上门者回绝,甚至于闭门谢客。

不过清静了几日,凌子悦的府上又来了访客,还奉上了十分贵重的贺礼。凌子悦本欲婉拒,但如意却告知她前来的乃是云羽年。

“什么?羽年?”

正在阅书的凌子悦放下书简,来到厅内。一袭世家公子装扮的云羽年缓缓转过身来,厅外日光倾斜,落在她的肩上,别有一番风致。

“子悦!”云羽年笑着行了过来,“若不是换了男装跟着管事出府,只怕等你升做紫金大夫了,我都没机会来你的府邸看看。”

“羽年你都拿我取笑了!”

“听说你是不收别人的贺礼,是不是连我的也要退回啊?”云羽年一面笑着,手掌轻拍着一个小巧锦盒。

“这是你的心意,子悦自然会小心珍藏。”

“那就打开来看看。”

凌子悦在云羽年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看见里面竟然是一个用五­色­琉璃绳编织而成的如意结。

依照云羽年的­性­子,她送给别人的礼物应该是十分华贵的 ,而这如意结虽然用料­精­致。但做工并不是十分­精­巧,明显不是出自匠人之手。

“这是我亲自为你编的,有些难看吧。”云羽年露出略微羞赧的神­色­,“我就想着你现在是朝堂上的人了,那些老狐狸各个都比你­精­明,你这个人又不懂得结党造势,我编这如意结,就是盼着你在朝中事事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雨一直下,下到我想睡觉觉……

43人潮汹涌

凌子悦愣了愣,从小到大云羽年从不曾亲自动手做过什么,而她却为自己编了如意结。如意结的编织十分繁复,云羽年却能将它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花了一番心思。她出身贵族,成日被捧在掌心,现在却能为凌子悦料想这么多,实在难得。

“真的很好看,我会时常将它带在身边。”凌子悦笑着将那如意结别在腰间。

云羽年露出欣喜的笑意。

“走吧,出去转转。你成日憋在府中,不嫌闷吗?”

“好啊,许久也没吃过天桥下的云吞了,很是想念啊!”

“哦?什么云吞?我也要去尝一尝!”云羽年一脸雀跃,凌子悦只觉得她十分可爱起来。

云羽年与凌子悦行入帝都市街,云羽年总是爱往人群里钻,凌子悦紧跟其后,而宁阳郡主的管事则高喊着“慢点”。凌子悦知道云羽年就是想要甩开他,果不其然,刚来到街对面,就看见云羽年露出一抹坏笑,拽住凌子悦的衣袖便将她拉入深巷之中。

“总算甩掉那个跟屁虫了!走吧!我们去吃云吞了!”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活泼的云羽年,凌子悦也不禁掠出一抹笑来。

他们行过小摊小贩。卖葫芦的、卖寻常人家胭脂水粉的、甚至于卖蛐蛐的都能吸引云羽年的注意。

凌子悦跟在她的身后,这样的快乐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他们来到一个卖面具的小贩前,云羽年对这些面具喜欢的紧。它们表情丰富,喜怒哀乐包罗万象,谈不上­精­致却十分之有趣味。

凌子悦也来了兴致,一排一排地拨开那些面具,看着不同的表情。

只是当她拨开最里面那一个时,对上的却是一张温良如玉的容颜。

对方莞尔一笑,转身离去。那身灰布长衫,衣摆随风,划开一个半圆,就似另一个世界。

凌子悦赫然惊醒追上前去。

“子悦!子悦你怎么了!”云羽年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凌子悦就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拨开重重人群,寻觅着那个背影。

她满心满怀都是如风的情绪,她的眼中摒除这个世界的喧嚣。

但是,最后的最后,却一无所获。

凌子悦独自停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央,人潮汹涌将她淹没。

良久,她笑了起来。

多么傻啊……他若是还活着……早就潇洒于山水之间,又如何会再回到牢笼一般的帝都?

“子悦!子悦!”云羽年终于跟了上来,凌子悦的背影令她害怕。

“你怎么了子悦!你别吓唬我!”

“没事……我没事……我只是看错了而已……”凌子悦笑着转身,将眼眶中的湿润憋回心中。

云羽年看进她的眼中,随即露出一抹笑来,“走吧,去天桥吧?”

凌子悦点了点头,两人相携而去。

远处,人潮缝隙之中,某个人目光悠远,他拉下帽檐,渐行渐远。

一个月之后,德翎驸马来到承风殿探望镇国公主之余,前往云顶宫拜见云澈。德翎公主出嫁前便与云澈感情深厚,而云澈与驸马也颇为投缘,今日驸马入宫,云澈自然要亲设家宴。

今日的驸马身着一身素衣,神态清俊,一如离开帝都时那般风度翩翩,他的腰间别着一支玉箫,帽冠简洁。德翎驸马诗词俱通,与云澈谈之甚欢。

“现在两位舅舅的地位都今非昔比了,别人都道国安侯门下的门客众多,颇得人心呢,但愿他知晓今日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德翎驸马虽然不与朝政,但却将朝中的一切看得最为清楚其实是在提点云澈,希望两位舅舅能收敛一些,云澈才新登基,莫要落人口舌。

“还是子悦知道分寸。”云澈略微感叹道。

“那是自然,子悦与你一起长大,最了解你的心思。”驸马笑道。

“她不是了解我的心思,而是她将我看的比她自己重要。她不让自己出错,是为了能继续帮朕。”云澈垂目,饮下一口酒。舌尖辛辣。

“瞧瞧,小时候我就说,若是子悦是女子,你恐怕早就娶了去。日夜恩爱,说不定此时都有皇子皇嗣了。”驸马虽然是半开玩笑,但指的却是镇国公主已经向云澈施压,要他尽早赢取云羽年,就连太后都已经在着手准备他们的婚事了。

云澈轻笑了一声,“若子悦是女子,驸马会支持朕娶她吗?”

驸马蹙眉,他虽认为云澈是在自嘲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却极为认真道:“若陛下心中真有挚爱的女子,那就必须要娶云羽年!”

“朕知道,宁阳郡主是镇国公主最宠爱的女儿,朕新登基,若镇国公主对朕不满了,只要她说一声,无数朝臣附议,朕这个皇帝是当不下去的。被废黜的皇帝,别说心爱的女子,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保全不得。”

“陛下明白就好。”驸马从云澈的话语中自然察觉到了端倪,“不过陛下真的有心爱的女子了?是谁家的女子?臣都好奇了,不知是否告知微臣。”

云澈笑了,“朕日日被困在这帝宫之内,见到最多的便是宫娥婢女,不如驸马看看哪些个入得了眼的,朕就封她个良人当当。”

德翎驸马也笑开了,“你啊,小心别被宁阳郡主听见了,她必不给你好果子吃。”

“驸马既然来了宫里,就多待些时日,别急着回府了,陪朕多说说话。而且子悦也许久没见过你了,还说要与你探讨诗词音律呢!”

“是!说到这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微臣时的模样了。”驸马笑道。

云澈也扯起­唇­角,心底却泛起一阵酸意。那时候凌子悦还小,很多事不懂掩饰,见到德翎驸马的第一次就看呆了眼睛。

德翎驸马也开玩笑说如果子悦是女孩,就娶她回去时,子悦的脸当时就红了。

“子悦是羡慕驸马你这位帝都第一美男子。”

德翎驸马摇了摇头,“他对微臣的羡慕是一时的,皮相而已。况且他说过,微臣还算不上帝都第一的美男子。”

“哦?还有谁?总不会是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国安侯吧?”

德翎驸马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陛下要去问子悦了,因为他并未告知微臣。”

“想不到她还有故弄玄虚的一日。”

“微臣还想看看击鞠呢,陛下同不同我一道去啊?”

“不了,这几日宁阳郡主待在承风殿。”云澈略微叹了口气,驸马了然。

两日后,帝都城的贵族官宦子弟组成了两支队伍,比试击鞠。凌子悦也在其列,这样的盛世最容易见到那些年轻的士子以及将门子弟。凌子悦就是要通过击鞠来观察他们的­性­格以及为人,有没有人能够为云澈所用。

洛照江与德翎驸马一道前来看望正在整理着装的凌子悦。

“凌大人,平日里请你喝酒赏舞你都不感兴趣,这击鞠你倒是积极的很啊!”洛照江借机表达多次邀请凌子悦,凌子悦却从不赴约的不满。

“洛大人说的哪里话,子悦真的是太忙了!子悦年纪尚轻,很多事情都不懂,陛下交代下来的事情做的是一团糟,于是一直在焦头烂额,别说喝酒了,就连吃饭都顾不上了。这还是陛下看子悦真的像是无头的苍蝇乱撞,特地减轻了凌子悦一些公务,这才抽出些时间来玩玩击鞠。改日凌子悦必亲临洛大人府上谢罪!”

德翎驸马笑道,“国安侯也真是的,子悦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性­格你会不知道吗?做事情认真,做不好就茶饭不思。陛下刚登基,自然事情多。就喝喝酒看歌姬跳个舞,没去就没去呗!”

“唉,驸马误会了,老夫的意思也是子悦别天天闷在府中,多出来走动走动!这不,骑马击鞠也是好的,没说非得到老夫府上喝酒啊!”洛照江极为­精­明,这话题转的游刃有余。

“那就成了。子悦啊,你可一定要赢啊!我可是花了重金下注哦!”

“那驸马可要小心了,听说这对手里面有不少是将门子弟,凌子悦还担心能不能撑过一刻钟呢!”

就在此时,凌子悦的侍从跑来道:“大人,大人,咱们队里的中郎陈方他下马时拐着腿,只怕不能上了!”

“什么?”德翎驸马倒是比凌子悦要心急,“子悦,这可怎么办啊?”

凌子悦淡然一笑,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能怎么办啊,找个人补上呗。就你了,去换了衣衫上马吧!”

“大人!”那侍从瞪大了眼睛赶紧道,“小的不行啊!小的长这么大,还没上过马背呢!”

凌子悦又笑了,“原来你不会骑马啊?那有谁会骑马的,让他顶上!”

“子悦啊!”德翎驸马拽住她,“你怎的这般随­性­,难不成不想赢了?”

“输赢哪有那么重要?人生在世,次次都想着要赢,赢了之后又有什么?凌子悦只求个潇洒快意。”

不远处,一个少年望着凌子悦的笑容失了神。

他见过太多王孙公子了,没有人能笑的像是这位当朝最年轻的谏议大夫,如同春日浅阳,透彻得让人无法挪开眼。

44顶天立地

他是听闻过凌子悦的名字的,云恒候的庶子功臣之后,当年的太子侍读,如今的天子近臣。而这样的凌子悦却只恣意地笑着,没有丝毫骄纵,没有眼高于顶的高傲。

就在此刻,凌子悦的目光望了过来,少年惊恐着低下头来。

他是一个剑奴,连剑客都算不上。终日只能跟在主人身后,每日所做之事就是陪府中的剑客练剑,做他们的靶子。这样卑贱的自己,堂而皇之地望着一个贵族还是谏议大夫,是极为失礼的。

谁知道凌子悦却骑着马来到他的面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朗声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会骑马吗?”

少年惊呆了,甚至不敢抬头。

凌子悦根本不需要下马,也不需要来到他的面前。

“他是明朔,我府中的剑奴,自然是会骑马的。”德翎驸马走了过来,代替明朔回答,“明朔!你实在太失礼了!凌大人问你话,你低着头做什么!”

明明是斥责之言,德翎驸马的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想来他是十分欣赏这个明朔的。

“没关系!没关系!明朔,要不你加入我们吧!”

凌子悦如此清晰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也随着凌子悦的声音变得高贵了起来。

“是啊,子悦,你随便找个人还不如让明朔去呢!”德翎驸马喜道。

“诶。”凌子悦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定要明朔愿意才行,我们的对手都是将门之后,本事不小,一个不小心就是会受伤的!”

“那更得明朔去了!他学过武艺,经常与军中的高手拆招,所以剑法了得!”

“真的吗?”凌子悦转过身来,用更加认真地口吻问,“明朔!加入我们吧!”

明朔一听见凌子悦说对手是将门子弟时心中便已经忐忑起来,凌子悦乃是文人,那些将门子弟必然横冲直撞,他若受伤了怎么办?

“明朔愿意!”

“好!”凌子悦一把拍在明朔的肩膀上,“快点!陈方既然比不了了,就让他把蓝衣让出来!”

凌子悦揽着明朔在他耳边小声道:“其实啊,那个陈方是怕了!他上下马背都是踩着侍从,前拥后簇地怎么可能扭到脚!”

“凌大人不生气吗?他临阵脱逃?”

“生气?气什么?应该庆幸上阵之前他就跑了,真到了场上他才撂挑子,我不是更麻烦吗?”凌子悦不以为意地一笑。

以凌子悦为首的士子们肩膀及额头绑着蓝­色­的缎带,而他们的对手个个看起来都­精­于骑­射­,武艺非凡,他们的额上绑着红­色­的缎带。

这场击鞠赛是近期帝都城的盛事,除了看客之外,就连帝都城里所有的庄家都摆出赌局了,投注者不少。

明朔的神情极为认真,原本有些懦弱青涩的脸庞瞬间变得锐利而坚毅起来。他的背脊挺拔,一手握着球杆,另一手拽住缰绳,蓄势待发,似要冲出千里之外。

凌子悦扯起了­唇­角,拍了拍他的后背,“明朔,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士人,没什么本事争不过那些莽夫啊!”

“明朔不觉得。”

“哦?为什么?”凌子悦看向他。

“方才见大人骑马,便知大人骑术­精­湛。击鞠虽然讲究同队者配合默契,但是我们的对手各个神­色­倨傲,他们自恃武艺高强,殊不知击鞠不是比武,比的是马上的技术和灵便,更是首尾相顾的配合,对敌人轻怠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小的不觉得大人会输!”明朔回答的极其认真。

“啊?我未必会输?”凌子悦摸了摸下巴,“我打赌,洛大人一定是买对手赢。我要是赢了,他可是要输老鼻子灰了!”

“方才大人说了,大人不求胜,只求潇洒快意!”

“好!既然要上战场了,你就不是什么‘小的’,我凌子悦也不是什么‘大人’!明朔,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

明说微微一愣。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

凌子悦说完便策马而去。

未料到身后的明朔紧随而至。

一句“扬尘千里”死死撞在明朔心上,明朔一声低吼,“驾——”

凌子悦回过头来,明朔的身影如同振翅的飞鹰,那些­精­气神睿的对手不过他的食饵。

随着令旗落下,击鞠开始。

如同凌子悦所料,对手果然抢占了先机,他们带着球冲向门洞。其他士子们被遥遥甩开,只有凌子悦与明朔追了上去。那些年轻的军校根本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却不想凌子悦一杆勾走了对方的球,瞬间几个校尉便将凌子悦围住了。

凌子悦放眼望去,同队者只是远观不敢上前,却见得明朔策马向对手的球门而去。凌子悦大叫一声:“明朔——”

瞬间她奋力将球挑起,那球高高飞过所有人的头顶,落在明朔马下。

明朔一个横扫,球直入空门。

整个球场一片安静,骤然又喧嚣了起来。

军校们散开,前去追那颗球。凌子悦耸起眉头,啧啧两声。

那群军校们果然将明朔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似有怒意,夺球时球棍竟然重重向明朔的手臂砍去。明朔侧身闪躲,那球棍还未碰上他的前襟,便被凌子悦拦了下来。

明朔趁势去追那被夺走的球,左右两边均被夹攻。

凌子悦看向那年轻校尉,笑道:“这位将军,击鞠虽然不比得行军,但也是有规矩的,帝都城里这么多人都在看,可别让人对你喝倒彩啊!”

“你——”对方怒意更甚,但因理亏说不出话来。

凌子悦莞尔一笑,策马奔去。

明朔夺得一球,便在夹缝中传给了凌子悦,即时便有四五人追着凌子悦而去。

德翎驸马在看台上一阵心惊­肉­跳。

“子悦的对手不都是军将吗?在我云顶,军将位于文臣之下,他们难道一点尊卑都不识得吗!”

“诶!驸马你这就不懂了。这自古上阵的就看不起做书生的!子悦他年少得志,那些将门子弟看了还不眼红,非得跟子悦争出个长短不可!”洛照江对人情世故自然熟稔。

“唉!明朔——你要保护好凌大人!别让他伤着!”德翎驸马高喊。

可惜赛场上人声鼎沸,他的呼喊声完全被淹没了。

凌子悦被那群校尉们追着奔跑了大半个球场,沙尘扬起,看台上的都分辨不清球在哪里了。只见得凌子悦灵巧地时而匍匐与马背,时而扯进缰绳侧身闪躲对手,趁着她将所有对手都引开的档儿,又是一球从对手的马肚子下飞了出去,众人回头才发觉明朔早就候在那里,又是一球入门。

看台上再度喧闹起来,那些年轻校尉们被凌子悦与明朔耍的团团转自然恼怒。

洛照江用力拍着脑门道:“哎呀!莫不是子悦这会儿真要赢了?”

德翎驸马看向洛照江惊讶道:“不会吧国舅爷!难道你买子悦输?”

洛照江却老神在在地一笑,“驸马,这打赌嘛,为的是赢钱。我可没盼着子悦输,只是从实力上来说,他的对手兵强马壮又经历过沙场,子悦是在宫里长大的,是个有学问的士人,自然是不能跟那些将门子弟拿来比的。这打赌可不能感情用事啊!”

那群校尉们看出来只有凌子悦与明朔才是对手,只要将他们二人的配合阻断开来,他们便不可能再入球了。

凌子悦被三、四个人阻隔,而明朔也被重重包围。其他几个军士面对那些僵坐在马上的士子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将那两球追了回来。

“这群软弱的家伙!今日我必然奏请陛下,好好惩罚他们!”德翎驸马怒斥。

凌子悦仰起胳膊高喊道:“大丈夫若不能顶天立地,将来如何立于庙堂之上!如何将你们心中抱负付诸于世!”

此时,一个一直避于一侧的年轻人挥起球杆冲了过来,身上有一股子飞蛾扑火的气势,倒是直愣愣将那几个拦住凌子悦的军士给撞开了,他差点摔下马去,还好抱住了马脖子,虽然模样极为狼狈,却给凌子悦冲出去的机会。

凌子悦策马而上,与明朔并肩奔驰。凌子悦的身姿极为灵活,千钧一发之际在对手挥杆入门前将那球拦住,明朔即刻赶来掩护。

那士子虽然骑术不­精­,也紧随在凌子悦身后,因为笨拙反倒将追来的两个校尉给拦住了,可谓歪打正着。

凌子悦侧身一个挥杆,另一个冲上来的校尉试图去挑她的球,不料凌子悦的身姿压的太低,他的球杆打在了凌子悦的肩上。

就在凌子悦坠马之际,明朔闪驰而过,将凌子悦推上马背。

凌子悦自己也是心中一惊,可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稳坐于马鞍之上,她的面前是明朔挺拔的背影。

明明这少年看起来还小上自己一岁半岁的,临危却不惧,处事沉稳老练,而且极为懂得把握机会。

看来这一场马球没有白打。

凌子悦几个打的畅快淋漓,只是寡不敌众,最终还是输了。

最后列队的时候,凌子悦倒是挺豁达的,同对手一一击掌之后,回身对明朔及那衣衫早就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士子道:“走!喝酒去!”

她的笑容爽快,那些个年轻军士们又是围攻又是围堵的就为了赢他们三个,倒显得气量狭窄了。

凌子悦下了马,来到明朔身边,向他伸出手来,“明朔!你真厉害!”

明朔愣住了,诚惶诚恐地下了马,在凌子悦面前单膝跪下,“大人!小的不敢!”

凌子悦的笑容隐没了。

“明朔,你是一把宝剑,为什么要刻意掩盖自己的锋芒呢?英雄不问出处,我凌子悦敬佩你,与你的出身无关。”

明朔抬起眼来,凌子悦的双瞳犹如黑曜石般明亮。

“你识字吗?”凌子悦托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识得。”明朔低头回答。

“那都读过些什么书呢?”凌子悦与明朔并肩而行,走向德翎驸马。

“读的少,《陆氏兵法》没有读完……《诡兵之道》读过少许……”

凌子悦笑道,“竟然都是兵书。你难道不知道在我云顶,只有士子出身的才会有真正的前途吗?”

“小人只是喜欢。”明朔仍旧是低着头回答。

“明朔,不单单只是喜欢而已吧。我想你抬起头来回答我。”凌子悦忽然停下了脚步。

明朔也顿住了,缓缓抬起头来。他渴望又不敢去看凌子悦的双眼,当他对上凌子悦的视线时,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卑微。

“你喜欢读兵书?为什么?”

45酒醉

“因为……因为大丈夫志在戎狄,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铁骑必能令戎狄闻风丧胆!而明朔愿为其一!”

“好志气!”凌子悦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

此时,德翎驸马与洛照江迎了上来。

“我说子悦啊!你在马上那般英武潇洒,只怕迷倒了全帝都的姑娘了!”德翎驸马笑道,再看看凌子悦与明朔并肩而行,好奇道,“你们俩在聊些什么呢?”

“驸马,我与明朔倒是一见如故,我想同他去喝酒,怕驸马不允。”

洛照江哈哈笑了笑,“莫不是子悦你是终于想要养门客了?我看这明朔倒是有些本事,子悦不妨试试向德翎驸马讨了他!”

凌子悦却摇了摇头,“我无才无德,而且以我的俸禄也养不起门客。不过与明朔,我与你交个朋友,你可乐意?”

此话一出,洛照江愣住了,他刚想说哪有士大夫和剑奴做朋友的,反倒是德翎驸马拍手称好。

“子悦!你心中没有门第世俗之偏见,坦荡豁达!实在难得!”

德翎驸马一开口,洛照江若是再把心中所想道出,那反而显得他自己小器了。

“驸马,那凌子悦就与明朔一起去喝酒了,殿下可别怪罪啊!”

“不怪不怪!我就先行回去了。你们去吧!”

德翎驸马的洒脱随­性­在洛照江心中却成了另一种意味,在他看来这明朔说是德翎驸马的剑奴,其实就同他洛照江养的门客是一样的。自己的门客能受到天子近臣的赏识,那么离平步青云就不远了。就连德翎驸马都看明白了这点,看来自己真要进一步拉拢凌子悦了。

洛照江心中百转千回,如果自己只甘心做个高官厚禄之人,他现在已经成功了。但若是想要进入自己外甥的那个圈子里,他就必须迎合外甥的政见,与年轻的皇帝拧成一股绳,如果他成功了,那么自己也必然平步青云手握大权。而凌子悦,他必须投其所好,尽快借由凌子悦摸清楚昭烈帝的想法。

此时的凌子悦已经与明朔走远。

离开马场时,正遇见那个年轻士子翻身下马。他踏着马镫,小厮小心地扶着他下来。

“我说少爷,您骑马又不快,也没那些校尉劲儿大,就和其他士子那样在旁边凑个热闹就好,非得傻呵呵冲上去给人家当盾牌做什么?”

“难道你要我学那些胆小怕事之人吗?他们以为躲在一旁即便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输了场击鞠有什么要紧?把自己给输了就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

那年轻士子弹了弹身上的尘土,缓缓换上小厮递过来的外衫。赛场上为了掩护凌子悦,他的额角还有颧骨都撞青了。

凌子悦拍了拍明朔的肩膀,示意他稍等自己一会儿。

来到那年轻人面前,凌子悦向对方行士礼,“在下凌子悦,不止兄台如何称呼?”

年轻人转过身来回之以礼,“在下张书谋,侍郎张静之子。方才凌大人骑术­精­湛,在下佩服。”

“可是在下却更钦佩书谋兄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勇气。”凌子悦淡然一笑,“书谋兄方才为了保护在下受了伤,不知严重否?”

“不打紧的,只是伤在脸上稍有不雅罢了。”

“那这么说来,请书谋兄饮上几杯薄酒,兄台是不会拒绝的了?”凌子悦的笑容中是令人信服的诚意,张书谋愣了愣,根本无法拒绝。

三人离开了帝都城中心的繁华之地,来到一个安静的小酒肆。

始初,明朔的内敛张书谋属于文人的自持都令气氛有些冷场,倒是凌子悦落落大方。

“虽然是凌子悦请两位来饮酒的,但是光饮酒不说话那就没意思了。”凌子悦向他们行了个礼,“其实凌子悦是觉得二位都是有志之士,与朝中那些只想安慰度日不求改变甚至与对外强入侵都忍气吞声麻木不仁的老朽大不相同。凌子悦乃陛下侍读,深知陛下气吞戎狄之志,作为臣子,子悦欲与上分忧,无奈见识浅薄,还望两位兄台直抒心中所想,子悦感激不尽。”

凌子悦毕竟是天子近臣,张书谋还是有所顾忌不敢妄言。倒是明朔落落大方说出了心中所想。

“明朔不如两位大人博览群书,只是明朔觉得云顶铁骑之所以遇到戎狄便节节败退从未胜过,原因并非我云顶王朝军士无舍生忘死马革裹尸的气魄,而是我们的军队自古以来都习惯了平原作战,而九重山以北的地形根本不适合过去的行军布阵,我们的布阵不够灵活,也没有依托地形,自然会败。反观戎狄,他们的骑兵彪悍锐利,更重要的是进退迅速,令人防不胜防。这就好比无数利箭飞­射­而来,狠狠没入我云顶将士之中,疼至彻骨。”

明朔微垂着眼帘,平静地说出云澈与凌子悦曾经无数次讨论过的问题,他与他们的结论出奇地相似。

“那么明朔,你心中可有用兵之道?”

“明朔暂时还没有,但下一次大人若问明朔同样的问题,明朔也许能回答大人。”明朔的语气并不坚决,但是凌子悦却仿佛已经看到了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凌子悦相信只要明朔答应的事情,他都能做到。

“那么书谋兄呢?不会一直打算沉默到这壶酒饮完吧?”凌子悦侧身,手肘靠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没有了士大夫的矜持,更多了分恣意随­性­,“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见很多东西。当我问那些士子如此软弱如何将付诸抱负之时,只有书谋兄血­性­而起,与我们坚持到最后一刻。怎的到了此时,却要藏着掖着了呢?”

张书谋感觉到凌子悦的坦荡,自愧不已。

“张书谋虽为郎官,但并不如凌兄这般深得陛下器重,也许是因为张书谋所坚持的并不为人所重。书谋认为,陛下意欲起势戎狄,就必须国富民强,只有百姓丰衣足食,庞大的军队才有最为稳重的后方补给支持。但在我云顶,且不说钱币铸造在三大富商手中,他们以此渔利,赚尽国家与百姓的钱财。还有盐铁买卖均掌握在官府手中,他们根本不懂得百姓需求,无论多少一概定量,没有足够的盐百姓如何吃饱,铁器分配不当,百姓如何务农?”

凌子悦低头不语。

张书谋见状轻笑一声道:“凌兄见笑了,张某又在谈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不……”凌子悦抬起头来,“相反凌子悦却认为书谋兄眼界宽阔,想人所不敢想!陛下志在戎狄,多年蛰伏而凌子悦作为陛下的侍读也有多年,却未曾像书谋兄这般思考局势!在对敌之前,先将自己身上的问题弄清楚更为重要!”

不是不觉就是月上枝头,三人相谈甚欢,丝毫不觉时间流逝。反倒是张书谋的小厮前来提醒说夜­色­已深。

“啊……不想已经这么晚了!”凌子悦按住脑袋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凌大人,明朔送您回府吧!”

凌子悦的酒饮得稍多,起身时一阵摇晃,明朔赶紧将她扶住。

“没事……”凌子悦摇了摇手,“虽然饮的比平日多一些,但凌子悦还没醉呢!”

张书谋却有些担心,“明朔兄,还是劳烦您送凌大人回府吧!跟着凌大人过来的只有一个小厮,我怕他扶不住凌大人。”

明朔点了点头,凌子悦知道若不让明朔送自己回府,这二人只怕都不会安心。

“书谋兄,在此拜别了……改日凌子悦必登门拜望,与书谋兄饮个畅快!”

“张书谋恭候。”

明朔将凌子悦扶上了马车,她此时双眼已有几分迷离,靠着车内的软垫便睡着了过去。明朔驾车,凌子悦的小厮则在车内看着她。

终于来到了凌府门前,小厮才刚扣开门,便见到凌子悦府内灯火通明,可见整个凌府都在等她。

明朔掀开车帘,凌子悦歪着脑袋,睡的香甜。帘外月光隐约而入,明朔只觉眼前的凌子悦褪去了平日的利落洒脱,平添了几分柔美,不禁有些失神。

吸一口气,明朔别过头去,手掌来到她的后背将她托起,凌子悦醒了过来,喃语道:“啊……到了……”

府中的下人们纷纷赶了出来,要将她扶起。

他们七手八脚反而扶不住凌子悦,明朔只得一直托着她。

此时,一个身着锦服的男子大步而出,神­色­冷冽,一把便从明朔那里接过凌子悦,横抱而起。

不过仓促中的一瞥,明朔久久不得回身。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锋锐的目光,隐没在黑暗之中,一旦奔涌而出就要将这天地掀翻。

所有凌府的下人们纷纷低下头来,可见此人身份极为尊贵。

直到他带着凌子悦入了内厅,下人们才如释重负抬起头来。

“凌大人就交给诸位了。”

明朔离去时忍不住回头。

他见过无数人的眼睛,也习惯了掩藏自己的锋芒旁观他人。但是方才那年轻男子是不一样的,他的狂放,他的不羁,仿佛山河日月尽付胸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上山拜拜了,整个人被熏的一身香火味……

46宁韧不弯

凌子悦的母亲迎了出来,“哎呀……子悦……”

随即便在那抱着凌子悦的男子面前诚惶诚恐地跪下。

“陛下!请恕凌子悦年轻气盛饮酒不识自量……令陛下等候……”沈氏慌乱中根本不知如何斟酌用词。

“夫人免礼。”云澈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垂首看了凌子悦一眼,便将她带入卧房中。如意已经床榻铺好,云澈倾□来,将凌子悦放在了枕上。

“如意,给你家大人熬了醒酒汤吗?”云澈侧坐于榻边,眉头蹙的极紧。

“陛下,熬好了,奴婢这就喂凌大人饮下。”

“不必了,朕来吧。”云澈伸长手,将汤碗从如意手中拿了过来,吹凉了再送到凌子悦的­唇­边,一边喂着,一边问道,“凌大人经常饮这么多酒吗?”

“回禀陛下,凌大人鲜少饮酒,听闻击鞠时遇到了投契之人,于是相约畅谈,想是一不留神就饮的多了,请陛下莫要怪罪。”

云澈轻笑了一声,“朕能如何怪罪她?如意你出去吧。”

“是。”如意欠了欠身,退出房门。

半碗醒酒汤下去,迷迷瞪瞪的凌子悦也半清醒了起来,眯着眼睛倾向云澈,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真的醉了?怎的看见阿璃了?”

云澈原本蹙起的眉头却在瞬间舒展开来,就静坐在那里,看凌子悦离他越来越近。

“你方才唤朕什么了?”

凌子悦傻傻笑了起来,额头有一下每一下地抵在云澈的下巴上。

“阿璃……阿璃……”

云澈轻轻搂住她,小心翼翼,“朕还以为……你心里已经没有阿璃这个名字了。”

“子悦,今日镇国公主说,要朕尽早迎娶羽年为皇后,宁阳郡主说朕必须这么做,母后说朕必须这么做,两位舅舅也说朕得这么做。)朕觉得奇怪了……朕是天子,为什么非得听他们的?子悦呢?你是不是觉得朕也非娶云羽年不可?”云澈轻轻靠着凌子悦,仿佛愿意就此岁月绵绵天长地久。

“子悦不想你娶云羽年……一点都不想……因为你不喜欢云羽年……”凌子悦用力地摇着头。

“真的?”云澈笑了起来,这是他成为国君之后第一次感到高兴。

“但是子悦知道你一定要娶云羽年!”凌子悦说的极为用力。

“为什么?”云澈的笑容僵在原处。扣住凌子悦肩膀的手指也不自觉收紧。

“因为……如果你不娶她……宁阳郡主就会生气……宁阳郡主生气了就会去镇国公主耳边扇风……镇国公主若是不满意你这个皇帝……而你总想着要改变,要挥师长北疆……朝中大臣们会害怕的,他们会站在镇国公主那边……你就危险了,阿璃!你知不知道!”凌子悦捶着云澈的胸口,她想要提醒他。

但是她每捶一下,云澈就愈发僵直。

他咬紧的牙关轻轻颤抖着,极为用力地反问,“为什么你就连喝醉了都这么清醒?”

“我不清醒……不清醒……若是我真的清醒……就不会想要待在你身边了……”

凌子悦的话音未落,云澈便一把扣住她的后脑,狠狠撞上她的­唇­。

他的吮吻是狂暴的,像是要撕裂一切,毁掉一切。凌子悦的双臂垂软在身侧,被云澈强迫着抬起头来承受着他的执着,他吞噬了她的一切。

云澈的手指嵌进凌子悦的发丝里,凌子悦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侧身摔倒,后脑摔在床褥上,两人之间不过片刻的缝隙,云澈便含住她的­唇­瓣,舌尖扫过凌子悦的­唇­角,蛮横地挤入她的­唇­缝之中。

凌子悦侧过脸去,云澈紧随而至,不容反抗地扼住她的双腕。

难受的呜咽声响起,云澈骤然松开了凌子悦直起身来。她费力地喘着气,仍旧魂游在半梦半醒之间。

云澈的目光极为复杂地望着她,良久,他的食指指节轻轻刮过凌子悦的鼻尖,为她拉上被褥,起身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内侍隔着门出声提醒道:“陛下,夜深露重,明日还要早朝,请陛下动身回宫吧!”

云澈侧目望了凌子悦一眼,转身离去。

待到房门再度阖上,黑暗中侧卧在榻上的凌子悦,一道盈光沿着脸颊流落。

翌日清晨,如意伺候凌子悦起榻。此时的凌子悦只觉着头疼难受,喉间­干­哑,她是不是捶着脑袋,“唉……看来昨日真的喝多了……”

“岂止喝多了啊!简直就是昏天暗地!”如意没好气地为她穿上衣衫,整理帽冠。

凌子悦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如意这下真的发怒了,“大人是不是连昨日陛下来了都不记得了?”

“哦——”凌子悦一副吃惊的表情,“陛下来过了吗?”

如意朝天翻了个白眼,“我的大人啊,听说陛下还未用晚膳便来了府中看望大人,谁知道大人您跟不知道的什么人跑去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喝酒,月亮都起来了,您还不知道要回府呢!陛下就一直坐等你,把老夫人吓坏了!生怕您让陛下等的久了,龙颜大怒!”

“原来是这样啊!莫慌啊如意,今日我就入宫向陛下请罪还不行吗?”

“请罪?就您这浑浑噩噩的模样?”

如意是自小就跟在沈氏身边,可以说是与凌子悦从小长大的,在凌子悦面前比一般的婢女要更加随­性­。

早朝之后,凌子悦便来到宣室殿单独拜见云澈。锦娘是云澈身边的老人了,一个眼神便带着所有宫人离开。

此时的云澈坐于案前,正埋首批阅奏疏。听见凌子悦入内的脚步也并未抬头。

“臣凌子悦拜见陛下。”

凌子悦行礼而半刻也未听见云澈令其起身。

“这里没有外人,朕好像对你说过不用行这些虚礼?”

凌子悦这才呼出一口气直起腰来。

“头好些了吗?”云澈随意地问。

“好些了。”

“从前在太子­宮­的时候,也没见你喝那么多。”

“遇见一些值得深交的人,不免多饮了几杯。”

“你是说德翎驸马的剑奴明朔还有中郎张书谋。与朕说说,他们有何特别?”云澈这才放下手中的奏疏,那双眼沉稳中波涛暗涌。

凌子悦无奈地抿起­唇­,看来自己做了什么云澈都一清二楚,多半是她身边有他的人吧。

“先说说张书谋吧,此人年纪轻轻博通古今,对国内情势极为了解,特别是铸币流通、盐铁均分方面的弊端的见解十分通透,若假以时日必然能延伸出一套治理之论,陛下若要富国,有张书谋这样的人才自然事半功倍。而微臣更欣赏的是此人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韧­性­。此人行事的原则不在于自己能做什么,而是应该做什么。凌子悦认为,陛□边若能多几个张书谋,何愁君臣不同心?”

云澈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令人不知他是在深思,又或者只是在看着凌子悦。

“那么明朔呢?他只是一介剑奴,是什么让你对他另眼相待?”

“宁韧不弯之心,谦逊内敛之­性­,倘若此人能出入军中建立功业,绝不会像当年的丞相陆无雍功高震主。而且此人志不在荣华富贵扬名立万。”

云澈微微换了个坐姿,笑容中有几分深意,“那么他志在哪里?”

凌子悦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同样回报云澈以深意。

“看来朕要见见他们了?”

“若说张书谋,陛下不如调他到身边做个侍郎,也就有更多机会了解他的想法。只是明朔……”

“哦?怎么了?你提起他可是赞不绝口。”云澈起身,缓缓走向凌子悦。

“对于陛下来说,可以不拘一格用人才,可是对于明朔来说,他若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剑奴,就无法令自己真正锋利起来。所以凌子悦在等,等他意识到自己是一把利剑,而并非区区马鞭。”

云澈自始至终只是看着凌子悦的眼睛,这让凌子悦极为不自在。

“陛下……”

“子悦,宁阳郡主这几日又去太后那里谈论朕的婚事。”云澈的语调淡然,听不出喜乐。

凌子悦却怔在那里。

“宁阳郡主甚至想要将羽毛制成嫁衣,裙摆必须有一千尺长。”云澈扯起­唇­角,有几分暗讽,“母后的意思是你深得朕心,知道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知道朕是不会轻易娶云羽年的,所以很快就会召你去,要你说服朕了,更甚至于要你来筹备朕的婚典。”

凌子悦沉默了。

云澈却轻笑出声,“但是朕对母后说,朕还年轻,新皇登基朝政不稳,还没到考虑大婚的时候。况且就算大婚也应当由朝廷中专门的典仪来筹备一切,你没有经验,怕你费尽力气却反而没筹备好。”

“谢陛□恤。”

凌子悦的喉头有些哽,却用尽了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子悦。”云澈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挑开凌子悦的衣领。凌子悦低着头,并没有后退。两人过分靠近的距离,连彼此的气息都如此清晰。

云澈的手指终于勾住了凌子悦脖颈上的那根红线,轻轻挑起便看见了那块玉玦。

“你果然还带着它。”

那是南平王云映的遗物。

47纸鸢

“其实朕不让你筹备大婚的原因,是因为只有你知道无论婚礼有多华丽,朕都不会满意。”云澈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就似而是无数次紧紧抓住她。

只是最后,他还是放开了,明明不得以却又那般决绝。

“只是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希望朕对云羽年好,因为她嫁给了朕,她是朕的皇后。”云澈转身,走回那高高的书案之上。

“臣以为……一切随缘。好与不好勉强不来。”

这是凌子悦唯一能慰藉云澈所说的话。他是如此地高傲,所以依靠女人稳固自己地位是对他最大的折辱。他会给云羽年最高的荣耀最华丽的生活,但是他无法给她半分爱意。

而这婚事,不到万不得已,云澈他不会轻易点头,即便皇太后苦苦相求。

离了云顶宫,凌子悦回到府中,如意告诉她德翎驸马就要离开帝都了。

凌子悦赶紧动身前去送行,终于在快出帝都城门的时候追上了他们。

德翎驸马见凌子悦风尘仆仆地赶来,不由得抿起一抹笑容。

“子悦,你这是来与我送行呢?还是舍不得明朔啊?”

赶车的明朔早已下了车,单膝跪在了凌子悦面前。

“明朔拜别凌大人!”

“明朔!”凌子悦赶紧将明朔扶起,“那日你说喜欢读兵书,所以凌子悦亲自誊抄了一本兵书送给你。这本兵书只有短短三章,但­精­妙绝伦,望明朔你好好琢磨。”

说完,凌子悦便将竹简放入明朔手中。

明朔着实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所说的话竟然被凌子悦记在了心上,甚至还特意为他誊抄兵书。

凌子悦前倾,“明朔,凌子悦誊抄它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士大夫誊抄的书简有多么珍贵,而是因为它放眼天下只收藏于帝宫之中,凌子悦有幸拜读,于是凭借记忆将它默写下来,希望兄台能学以透彻。”

“多谢凌大人!明朔感激不尽!”

明朔握住那竹简时极为用力。

“好了,我的驸马府离帝都又不是很远。子悦你得闲的时候就来我府上坐坐。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和绿豆做的点心呢!我府上的厨子,手艺可不比宫中的御厨要差!”德翎驸马笑道。

“驸马诚邀,凌子悦怎敢不从?”

待到明朔上了马车,德翎驸马才道:“我倒想看看子悦给你誊抄的是什么兵书,叫她亲自给你送来?”

明朔恭顺地将竹简交给了德翎驸马,驸马打开一开,蓦地又将其收回布囊之中,“明朔!你入来!”

明朔随即进入车中,德翎驸马正­色­道:“明朔,这套兵法你定要好好记住,记住之后便将其焚毁,决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明朔自然惊讶,“主人,这是为何?”

德翎驸马倾□来压低声音道:“此乃《云谦三策》!”

“什么——”明朔顿住了,“不是说开国七大功臣之首的赵云谦病故之后没有留下任何遗作吗?”

“赵云谦被世人称为兵仙战神,且不论他当年到底是病故还是因为元光帝的忌惮所以惨遭暗杀,但是他的兵法绝对高妙,只怕他确实留有遗作,而元光帝害怕天下再出现另一个赵云谦,可是这等兵法若是失传身为可惜,于是收藏与宫中。凌子悦常伴太子左右,见过这兵书不足为奇。他将此书誊写与你,可见对你的欣赏与信任。你切不可辜负了他对你的期望!”

明朔缓缓接过那书简,“明朔与凌大人不过数面之缘,未想到凌大人却对明朔如此信任!”

德翎驸马接着道:“明朔,回去府上之后,陪人练剑这等活计你就不用再做了。我要你潜心研习兵法战策,勤练武艺。他日,你绝非池中之物!”

也许是宁阳郡主看出来云澈在蓄意拖延婚事,于是要求洛太后将云羽年接入宫中小住,目的是为了拉近云澈与云羽年的距离,云澈已然登基,想要进入云顶后宫的女子不计其数,宁阳郡主自然要替自己的女儿打算。

于是云羽年搬到距离云澈寝宫最接近的偏殿。每日,云澈在宣室殿内批阅奏疏,即便回了寝宫也没放下书简,而云羽年倒是自得其乐。不是在御花园中放纸鸢,就是在殿中与一众宫女们一起踢毽子玩耍。

每日早朝之后,她便站立在角楼上往下眺望。

“翁主啊,您每日都来这里,不知有什么好看的?”侍女翠儿十分好奇,顺着云羽年的目光向下望去,只看见散朝时群臣离去的北影。

云羽年笑而不答。

凌子悦正行出前殿,他的背影修长优雅,与那一众老朽天壤之别。

云羽年的目光随着凌子悦越拉越长,她踮起脚来,当凌子悦完全离开她的视野时,云羽年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翁主,陛下下朝了,您要不要跟卢公公说一声,与陛下一同用膳啊?”

“不用了,有我在,他的脸会更冷。”云羽年蓦然转身,“听闻前几日帝都中有击鞠大赛?”

“是啊,比赛的都是名门子弟,就连凌大人也是其一。”

“他赢了吗?”

“没有。他与士子们在一起,那里比得过军队里的那些蛮夫啊!”

“什么?之前他在上林苑坠马就伤了脚踝,这会儿又和那些军中勇夫击鞠……他没有受伤吧?”云羽年担忧了起来。

“没受伤啊,只是听闻那场击鞠之后,凌大人与德翎驸马忽然熟稔起来了。”

“哦……”云羽年点了点头,方才从角楼上望下去,凌子悦走路的模样也不像是受了伤。

“翁主,你真不明白?”翠儿扬起眉梢,眼中有几分暧昧。

“明白什么?”云羽年不明就已。

“德翎驸马府中多少貌美的歌姬舞姬?凌大人只怕是掉入销魂窟了。”

云羽年眉心一皱,怒叱道:“下次再提这等污秽之事玷污了凌大人的名声,别怪我拔掉你的舌头!”

“是!是!奴婢知道!翁主恕罪!”

暖春就快过去,初夏的枝头绿意盎然。

云澈来到殿外,日光柔和地落在他的脸侧他的肩上。他深深吸了口气,蓦地回身问向卢顺,“凌大人呢?今日怎么没来见朕?”

“陛下,散朝之后,老奴瞥见凌大人与一位郎官站在前殿那儿谈着什么呢!”

“郎官?”云澈扬起眉梢,来到墙沿向下望去,果然见到凌子悦­唇­上噙着笑意与一位年轻郎官相谈甚欢。

“那是何人?”云澈扬了扬下巴。

卢顺踮起脚来一看,低头道:“回陛下,那便是侍郎张静之子张书谋。”

“他就是张书谋吗?”云澈若有所思,这个张书谋与子悦交谈时,毫无谄媚之象,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度,云澈无需与之面对面交谈便能对其为人略窥一二。

他侧目望向卢顺道:“不是有个议郎的缺位吗?就让张书谋补上吧。”

“是。”

云澈按在围栏上十分用力。

“卢顺,你知道吗……朕身边有许多人,他们连成一道墙,高耸入云,朕的目光撞上这道墙时,痛的要命。”

“陛下……”

“他们不想要朕看见他们以外的人,不想朕了解墙那一面是怎样的景致。所以朕只好放开她……让她替朕去看个清楚。”

云澈扯起­唇­角,转身行入殿中。

与张书谋拜别,凌子悦转身走向宣室殿。不知道自己与张书谋话谈了这么许久,云澈会不会等的不悦。

路过偏殿时,凌子悦听见御花园中传来女子的笑声。如同铃铛花般一串一串,连带着凌子悦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别过枝头,凌子悦看见云羽年在小径上奔跑,衣袖随风摇摆,她仰着头,望向天空中的那只纸鸢。

这只纸鸢是凌子悦做给她的,没想到她现在还留着。

“翁主小心!”

“翁主……”

也许是跑的急了,云羽年哗啦一声摔倒在地,她缓缓坐起身来,手掌被小径上的石子划破。宫婢们纷纷赶过来将她扶起。

“不用,我没事!”云羽年转过身来,只见那风筝摇摇晃晃落在了枝头。

“我的纸鸢!你们快给我把它摘下来!”云羽年来到树下,十分着急。

“来了!翁主!”内侍找来竹竿,要将纸鸢从枝头杵下来。

云羽年看见竹竿忽然生起气来。

“你们要将我的纸鸢杵破了吗!就没有会爬树的!”

内侍与宫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云羽年仰着头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来吧。”凌子悦笑着拨开人群,来到树下。

“凌大人。”

宫人们纷纷弯腰行礼。

“子悦,是你!”云羽年破涕为笑。

“好了,只是纸鸢罢了,我替你将它摘下来。翁主一生气,这么多宫人都诚惶诚恐了。”凌子悦笑着撩起衣摆别在腰间,爬上树去。

“子悦!你小心啊!那纸鸢我不要了,你下来吧!”云羽年看凌子悦越怕越高,心中反而害怕后悔了起来。

“没事,就快了。”凌子悦小时候与云澈可没有少爬树,宫中的鸟蛋可都被他们俩掏完了。

凌子悦一手抱住树­干­,另一手伸长去够纸鸢。

下面的宫人们个个神­色­紧张,伸长了手臂生怕凌子悦摔下来。若是凌子悦在御花园中有个什么闪失,只怕他们都要掉脑袋啊!

好不容易凌子悦终于触上了那只纸鸢,将它从枝头拨弄了下来。

云羽年却连看都没有看那纸鸢一眼,始终望着凌子悦的背脊。

“你们在­干­什么!”低沉的呵斥声传来,所有人为之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有米有人看了《x女特工》啊……虽然剧情超级不合理,女主角很圣母,但是男主角实在太有味道了……贺教官啊~

48星斗坠落

“陛下!”

“陛下!”

“子悦!你在上面做什么!你们还不把凌大人扶下来!”云澈遥遥看着凌子悦攀在树上,心中一阵胆颤。

他曾亲眼见到她从马背上落下来,此时此刻,那样心弦欲断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

宫人们纷纷涌到树下,可没有人能够到凌子悦。

“陛下,微臣无碍!”凌子悦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滑下来。

云澈却失去了耐­性­,待到凌子悦刚来到他头顶的位置,他便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抱了下来。

“陛下!”凌子悦大惊,落地时挣脱了云澈的怀抱,向后退去,紧接着跪下行礼,“微臣怎敢劳烦陛下!微臣惶恐!”

云澈颔首,望着凌子悦的头顶。此时他们二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无比遥远。

“你若真知道惶恐,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堂堂谏议大夫上树替女人摘纸鸢成何体统!”云澈的暴怒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云羽年也呆住了,她从未见过云澈对凌子悦发任何脾气。

“替女人摘纸鸢”,也许云澈责骂的并不是凌子悦,而是她云羽年吧!

“朕在宣室殿内等了你多时,许多要政本欲与你商谈,你倒好!”

凌子悦的头越是低,云澈的愠怒便越重。

“起来!”

完全失去耐­性­的云澈一把将凌子悦拽起。

“这些个宫人竟然任由朝中的谏议大夫上树摘纸鸢,每个人都去领二十大板!”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宫人们跪了一地,只有云羽年捧着纸鸢站立在原处。

凌子悦回过头去,便看见云羽年孤零零的身影,她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那般地茫然无措。

“陛下……陛下……”

凌子悦越是要挣脱云澈的手,对方便扣的越紧。

“陛下……”凌子悦的手腕就快被云澈捏碎了,她不得不停下脚步,试图掰开云澈的手腕。

沉着脸­色­的云澈终于松开了手。

凌子悦止住了脚步,执着而认真地向云澈行君臣之礼,“陛下方才见到羽年翁主,未曾有只字片语,只怕陛下因为微臣迁怒翁主。这一切仅仅是微臣擅做主张,并非翁主的过错。请陛下宽待羽年翁主。翁主虽然平日有些骄纵,但心思纯净简单,陛下若是能静下心来欣赏,自然能发觉她的好,呵护她,珍惜她……”

“那么你呢?凌子悦?”

两人立于角楼上,忽然起风了,哗啦啦横行而过。

宫人们下意识用手遮挡,衣摆被牵起像是有无形的力量要将他们拽走。云澈却对这一切不为所动,没有什么能动摇他内心深处一丝一毫。

凌子悦颔首不语。

直到风停了,日光垂落下来,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走吧,朕有些事想同你说。”

云澈转身,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期待过凌子悦的答案,又或者他知道她给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凌子悦望着他的背影,反倒是卢顺拼命地向凌子悦使眼­色­,示意她快跟上去。云澈如今的寝殿正是当年承延帝居住的地方。这宫中的摆设与从前一模一样,从案几到床榻旁帐幔的颜­色­,甚至于静静陈列在角落的棋盘,云澈都一一保留。唯一的改变就是那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中仍旧是二十四郡以北地形以及铜铸的兵士和战车。

明明早已平静的思绪忽然跃动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初还在太子­宮­时两人天马行空地谈论着踏平戎狄的理想。

云澈背对着凌子悦,手指拽起一把砂,任由沙砾从指缝间落下。

“子悦,朕想要改变前朝,改变云顶王朝,但是却不知从何下手。朕想要有所作为,可朝臣们却希望朕安分一点,别给他们找太多的麻烦!朕的身边只有你,但如果仅仅是这样……”

“陛下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一直以来我云顶王朝任人皆是世卿世禄,如果是这样朝堂之上将会满是那些不求进去的王公子弟,所以微臣认为陛下应广开言路招纳贤才。而这招纳贤才必然要与过去有所区别,并且要能够赛选出陛下需要的人才,最重要的是广开言路听一听与朝臣们不一样的声音,陛下心中的千头万绪说不定就找到理顺的方向了。”

云澈轻笑出声,转过身来时,­唇­上的笑意仿佛暖阳般透彻自然。

“子悦你想的,果然与朕想的不谋而合。”

凌子悦一抬头,云澈的手指便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仿佛方才在御花园中的不悦已然一扫而空。

心中一抹异样的感觉骤然掠过,凌子悦肩头一震,云澈看着她的目光更深了。

“为什么这样的反应?朕对你未曾变过,倒是你像是要与朕拉开距离一般。”

“……陛下,依礼法伦常来看,君臣有别……”

“别人对朕说礼法伦常,朕还听得进去。你却不行。”

凌子悦知道云澈是什么意思,伸出手来点在云澈的前襟,“但是微臣的这里从来没有变过,陛下又何必过分在意微臣对陛下应尽的礼节呢?”

就在凌子悦收回手指的瞬间,云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他终于明白了凌子悦的意思。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是君臣,凌子悦必须对他行人臣之礼,这是天道。而在凌子悦心中,他仍旧是从前的那个阿璃,与她同窗读书同塌而眠的少年。

那日午后,云澈与凌子悦在沙盘边展开了一场厮杀,只是两人的心思都未曾真正放在对战上。

“朕意欲开科取士,只是朕担心倘若所有人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应试,鱼龙混杂只怕还淹没了珍珠的瑰华。子悦你可有什么想法?”

“微臣认为,庙堂之外如此广阔,各个诸侯国都不乏圣人贤才,臣即便在帝都城内都听得不少有学之士的名号,可他们却偏偏未曾被朝廷所用,甚至于一些真知灼见也没有机会被陛下听闻。微臣试想,不如令各地诸侯推荐当地口碑与学识俱佳的人才,陛下以策问来探他们的才学,考生回以策文,陛下便可看到不同的见解。”

云澈的眼睛眯了起来,随即抿起嘴­唇­,在凌子悦的额头上一弹,“朕要的不仅仅是贤才,这世上有才华的人很多,但是空有才华没有理想抱负,只为了在庙堂之上有一席之地,就是再有才华,他也只会与那些迂腐朝臣一般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勾心斗角,朕要这样的贤才何用?”

“那就再加上殿试,由陛下亲自问他们,且看他们如何回答,在朝堂上能否论述他们的观点,能否把持住原则,天威难测,他们是否还能立于原处。”

“你倒是设想的周到,只是这样的开科取士从未有过,真不知那些朝臣们要如何议论朕了!他们习惯世卿世禄,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

“那不是正中陛下心中所想,看一看朝中大臣们的反应,也才能知晓他们之中还有谁能为陛下所用?”

“也是,既然要有所改变,那朕就以它做为万象伊始!”

“陛下,微臣像是赢了。”凌子悦露出狡黠的笑容抬起眼来。

云澈望向沙盘之中,这才发觉自己的步兵已经被凌子悦的骑兵给包围了。

“罢了!罢了!玩这个朕鲜少赢你!”

凌子悦玩的有些累了,径自坐到案边坐下,就是这么简单随­性­地一坐,云澈却十分高兴。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凌子悦撑着下巴静静地聆听,偶尔几句回应切中要害,云澈的眉梢瞬时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甚至晚膳时辰到了,云澈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两人觥筹交错,靠着案几望着殿外那片夜空。

不知不觉便到了子夜,两人总算谈的有些累了,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卢顺带着一众宫人们留在殿门外,以卢顺察言观­色­的本领,但凡陛下与凌大夫在一起,那必然是讨论国家要事,这样的情况,他们只需侍奉在殿外即刻,除非陛下召唤他们若是进去必遭斥退。

夜空中星斗璀璨,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

云澈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这才发觉凌子悦竟然侧靠着案几睡着了,她的手中还握着那半杯酒。云澈失笑,拿开她手中的酒樽放于案几之上。

此时,锦娘缓缓走了进来,见着这场景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行了个礼。一看便是卢顺觉着时辰不早了却不敢入内劝云澈,于是请了锦娘来说服云澈早日歇息。

“今日就让她在我这里歇下吧。”云澈低声道。

“陛下……凌子悦她……”锦娘知道云澈的心思,却又不好道明。

云澈却了然一笑,“朕只是想要她离朕近一些罢了……”

锦娘只得叹了口气,“现今奴婢被太后调去了承风殿常侍左右,只怕不能经常为陛下分忧了。”

云澈轻轻将凌子悦横抱而起,将她放在榻上,许是睡意深沉,凌子悦没有丝毫反应。

“母后最近在做些什么?”云澈脸上原本轻松怡然的表情退去,恢复了作为帝王沉冷莫测的姿态。

“宁阳郡主今日出入承风殿极为频繁,似乎很为她女儿云羽年的地位担心。”

“她担心的何止是云羽年的地位,还有她多年来为了将朕拱上帝位的心血。”云澈侧坐于榻上,一只手着膝盖,另一只手下意识扣紧了凌子悦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神啊,今晚《x女特工》的贺处长还是帅到冒泡啊……

49投石问路

“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朝中党羽众多颇能鼓动人心,奴婢担心……”

“担心什么?他们废了朕?”云澈自嘲地一笑。“朕的母后与舅舅呢?他们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希望陛下您今早册立云羽年翁主,稳固帝位。”

“那朕真是要感激他们为朕选下这么一个识大体的好皇后了!”云澈的笑意更冷。

“太后与洛大人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锦娘。从小到大,只要朕顺了你的意就能少走不少弯路。”

“这后位,向来是摆给世人看的。代代君王,有几个最爱的女子被封为皇后的?只要陛下的心还在,皇后不过是个虚位罢了。”锦娘说完便低下了头。

云澈的手指不自觉按抚着凌子悦的手指,眉头深锁,与其说是深思,不如说是在挣扎。

“锦娘,我母后那边就交给你了,无论她与舅舅说了什么,谋划着什么,你一旦探听到了必要告知朕。”

“是。”锦娘知道这一切得有云澈自己想开,便不再多言,“只是凌子悦如今是陛下的臣子了,若是与陛下走的太近,只怕会被视为宠臣,宠臣的下场往往……”

“宠臣?子悦她做了什么了?朕是让她富可敌国还是拿江山来博她一笑!”云澈瞬间怒不可遏,“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

“陛下,这是常理啊!陛下有雄才大略,只是您是天子,而您的臣子却是绵羊。凌子悦与您越是接近,他们便越是妒忌,凌子悦对您越是重要,他们就越想要斩断您腾飞的翅膀,对他们而言,脚下的土地远比广袤的天空更实在。”

“岂有此理!”云澈低下头来,凌子悦睡的很安逸,这让云澈根本想象不到在帝宫之外,她为自己承受了什么,牺牲了什么。

“朕就是要全天下知道凌子悦是朕的人!谁敢动朕的人,朕要的不仅是他的脑袋!”云澈站起身来,便有宫人入内为他更衣洗漱。

锦娘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没劝得住云澈反而令他更加愠怒。宫人们瞥见榻上的凌子悦纷纷低下头来,凌大夫竟然躺在陛下的榻上,没有陛下的亲允,哪个臣子敢这么做?

“这……陛下,老奴遣人送凌大人回府吧?”

“不用了,朕从小同凌子悦一起长大,同起同卧,许久没这样畅快的叙旧了。锦娘,你替凌大夫更衣,朕倦了,不用这么多人围在这里,都散了吧!”

“是。”

宫人们放下帐幔,缓缓退去,寝殿里一片宁静。

云澈侧过身来,凌子悦蜷在他的身旁,她的睡姿与从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那一刻,云澈只觉着回到了幼年,他们之间最为简单的时光。

情难自禁,云澈撑起上身,靠向凌子悦,轻触上她的­唇­角。那一瞬的柔软与温情满满地溢出,怎么收也收不回来。

凌子悦的呼吸声就似羽毛一般柔软地掠过云澈的心底,轻轻将她圈入怀中,云澈睡着了过去。

这是他继位登基之后,睡的最为踏实的一晚。

这一年的十月,云澈诏举贤良方直谏之士,策问古今之道。满朝文武震动,群臣进谏,纷纷认为云澈这一举措有违世卿世禄的古制,只怕要动摇国之根本。

云澈任由群臣朝议,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一开始群情激昂的朝臣忽然战战兢兢起来,由止言到沉默,甚至于死寂。

云澈是少年天子,头顶上还有镇国公主坐镇,但无论他如何年少,终究是天子。天子是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的。

而云澈任由群臣议论,现在这群庸臣才恍然大悟天子就是在试探他们的反应。云澈既不说他们对,也不说他们错,但他们奏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云澈看在眼里听在心里。

此时,云澈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落在了丞相容少均身上。

“丞相,他们对朕下的诏令意见这么大,你却一句话不说,只怕是将对朕的意见憋在心里了,此刻不如也全盘倒出,过了今天,你再想说什么,只怕朕听不进去了。”云澈一手撑着膝盖,身体前倾,悠闲的姿态却显得极具震慑力。

容少均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老师面子的。

“启禀陛下,臣对于陛下所下诏令想不到反驳的理由。陛下能制定方策选拔贤能,广开言路,乃国家之幸,臣沉默是因为不明白为何满朝文武对陛下的诏令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陛下的诏令中将各地诸侯国选贤的制度、科试的流程、殿试策问的细微之处都考虑周全了,臣无话可说。”

朝臣们都愣住了,云澈心中自然也很讶异。

容少均为人谨慎,云澈本以为他会劝谏自己多加考虑,待到时机成熟再行开科,没想到他竟然毫无异议的支持自己。

洛照江也出列,“陛下,臣认为此可谓盛举,天下有才学之士必然对陛下感激不已。朝廷取贤若是一味遵循古制而无革新,如何迎合国情的更化?我云顶王朝不是暴虐的前朝,前朝无可用之才,于是淹没于尘土之中,难道还要我云顶王朝学他们那一套吗?”

云澈­唇­角掠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他站起身来,朝臣们顿感泰山崩于顶,不禁倒抽一口气。

卢顺高喊:“退朝——”

群臣跪拜,云澈自他们面前行过,每一步都踏在他们的心跳之上。

群臣离去时,不少人围在洛照江身边,纷纷议论。

“洛大人啊!您是陛下的舅舅,陛下若有什么举措什么想法,您得事先与我等通通水啊!”

“是啊!是啊!陛下这么突然就要推举什么贤能,是不是对我等有很大的意见啊!”

洛照江赶紧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淡定!淡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皆为陛下的臣子,陛下既有宏图大愿,我等怎么能不马首是瞻呢!”

说完,洛照江便离去。

倒是容少均早已远去,两袖清风孑然一身。

当日,洛照江便去拜访凌子悦了。

此时的凌子悦因为奉了云澈诏令正在修书,凌子悦手中握着书简,回身便望见洛照江大步迈了过来,衣袖摆动,似有怒意。

“洛大人?”

“凌子悦!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亏得洛某一向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百般照顾!”洛照江说完便在案边用力坐下。

凌子悦示意所有修书的士子们离开,自己在洛照江面前坐下。

“洛大人这是怎么了?凌子悦实在不明白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明示。”

“陛下下了个什么诏令要推举贤能,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洛照江盯着凌子悦,似要将她看出个洞来。

“这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字面上的意思?”洛照江眯起眼来,“世侄,你可别在我这儿打马虎眼啊!该不会是陛下想要来个大换血吧?一朝天子一朝臣!”

凌子悦失笑,“洛大人啊,就算真是要大换血,您是陛下的亲舅舅,换谁都不可能换您的。”

洛照江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倒是安稳了不少,“那陛下今日要下这个诏,你怎的都不提前通知我?让我在朝堂之上毫无准备!”

“这……陛下行事颇为随­性­,凌子悦也只是听陛下提过想要举贤纳谏……”

“算了!”洛照江挥了挥手,“世侄啊!以后陛下有什么打算或者你听说了什么,都得来跟我通一通气,不然我如何支持陛下啊!我是陛下的亲舅舅,自然是站在陛下那边的!”

“这……洛大人,陛下无论做怎样的决定都离不开您的辅助。凌子悦觉得陛下没有事先告知洛大人,就是信任大人必然会对陛下的决定鼎力支持。陛下就曾与凌子悦提起过,朝臣之中陛下唯一能倚靠的也只有自己的舅舅。凌子悦实在不明白,不过区区一次开科取士怎么洛大人反倒如此不淡定了?”

洛照江见凌子悦笑意盈盈,忽然也觉得她言之有理,心中的疑虑顿时消弭了。

此时,凌府中的一个侍从入内道,“大人,方才德翎驸马府来了人,说邀请您今晚去府上一聚。驸马说酿了几坛好酒,邀您共饮。”

“这……”凌子悦回头看了看满屋子的书简,“陛下交托的事我连一半都没完成,实在无心去……”

“诶——”洛照江对那侍从道,“去回禀德翎驸马府的来人,就说凌大人今晚必会赴约!”

凌子悦望向洛照江,洛照江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性­子太直,官场之上须得融会贯通,德翎驸马与陛下感情深厚,他府中那么多美女,没准哪个就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况且,这是太后的意思。”

洛照江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德翎驸马是奉了太后的旨意为云澈挑选后宫嫔妃啊。

凌子悦一阵苦笑,洛照江倒是奇怪了,“世侄,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洛大人,陛下至今未与云羽年翁主完婚。若是宁阳郡主知道此事,只怕不会放过凌子悦啊!”而更重要的是,竟然要她凌子悦为云澈选女人,这是多讽刺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钟爱的男主角貌似杀了我不是很钟爱的女主角的老爸老哥……真是坑爹又狗血啊,折腾我的小心肝……

50比剑

凌子悦背着洛照江,喉间发酸。

但那个人已经是天子了,注定了他的后宫佳丽无数。

从自己成为他侍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不能像个普通女子那般仰望他。

“唉,世侄啊,这后宫之中如果只有一个正宫皇后,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啊?”洛照江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嗓音道,“实话告诉你吧,本来太后想要陛下将云盈郡主纳入宫中,可惜了陛下没动心啊!”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凌子悦呆了,打翻案上的茶碗,茶水泼到腿上,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这个……虽然你与陛下亲厚,但有哪些女人想要入陛下的后宫也要告诉你,那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

“是啊……”凌子悦强自扯起一抹笑来,“陛下打算将云盈郡主纳入后宫吗?”

“陛下就算有这个打算成郡王也不敢啊!宁阳郡主跑到云盈的别馆闹了一场,又修书去成郡王那里责怪他这个外甥没管好自己的妹妹,语出威胁。成郡王刚继承父位不久,哪敢这么快就跟自己的姑母斗啊,只得连着修书给云盈要她召回去了。但是宁阳郡主还是抓着此事不放,镇国公主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孙子闹起来了,就命洛太后赶紧解决这件事情。可太后怎么解决啊?思来想去也只有转移矛盾这一招啊!德翎驸马府上美女如云,就借他的手进献美女,到时候宁阳郡主的火气就得撒到德翎驸马身上。驸马无权终日也就是弹琴作诗,宁阳郡主能把他怎样?”

“确是。”凌子悦的心中像是落入无数揉碎的冰,疼的彻骨,洛照江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午后,凌子悦便骑马行去驸马府,只带了两名随从。

来到德翎驸马府,便听见丝竹乐器的声音,看来驸马正在排练舞姬。

凌子悦入内,德翎驸马亲自出来相迎,“子悦,你总算来了!”

驸马身后,是一袭藏青­色­长衫的明朔。

他的轮廓变得更为坚毅,已经有了成熟男子的意蕴。

“明朔,许久不见了!你倒是长高了不少啊!”凌子悦本就年长明朔两岁,语气之中将明朔当做自家兄弟一般。

明朔笑了,眉眼之间沉稳中暗含力度,比起初见时要显得从容许多。

“我看看!你在驸马府看来吃的不错啊!”凌子悦比划了一下,发觉自己的头顶竟然只及明朔的下巴了。

“明朔盼望大人已久,有不少问题想要向大人请教。”

“好了明朔!别大人长大人短的了!你也不嫌累的慌!”

德翎驸马眉目含笑,潇洒之气不减当年,而明朔­唇­上的笑容更加明显。

“是啊明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盼着凌大人吗?今日我刚遣人子悦那里,你后脚就急着问‘凌大人今日会来吗’。如今见了面了,怎的只知道大人大人的念,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明朔不知如何回话,只是耳朵瞬间就红了。

“好了好了驸马,别再拿明朔开涮了!”凌子悦赶紧为他解围。

“看啊,子悦你是有多护着明朔啊,看的我都心里妒忌了!”德翎驸马正说着,一个曼妙身影缓缓走了过来。

“许久不见了,子悦。”那声音柔和中带有几分娇意。

凌子悦循着那声音望去,竟然看见了云盈。她笑靥如花,恰到好处,眉眼间更添风韵,隐隐有一股魅惑之意。

“子悦,你怎的愣住了?盈郡主对我说,你们俩是相识的,怎的连个招呼也不打了?”

“哦……在下一时之间没有认出郡主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从前的云盈­性­格直爽,装扮也以简约雅致为主,笑起来如春花摇曳。如今的她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极具女子的妩媚,一颦一笑都扣人心弦。

“看来是我变了?”云盈笑着来到凌子悦身边,与她靠的极近,“那凌大夫说说,是变得好了,还是不好了?”

她的气息掠过凌子悦的耳际,若凌子悦真是男子,只怕此时已然心猿意马了。

凌子悦退后了一步,“郡主风姿绰约,令人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听起来我倒成了凌大夫翻阅的书简策论了。”

云盈此话一出,逗得德翎驸马也笑了起来。

“大家都入内吧!杵在这里做什么!”德翎驸马赶紧招呼所有人都入内。

凌子悦与云盈对面而坐。明朔剑奴的身份自然是立于德翎驸马身后,除了云盈之外,驸马府还有另一位客人。

此人目光锐利,身高七尺有余,他的案几上酒­肉­皆备,看来也并非寻常人物。

“来!来!我来与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御林军都尉王猛!王将军在御林军中的名声非同一般,他的剑术那可是一等一的好!”

凌子悦望向王猛谦恭有礼地一笑,王猛却不以为然。

云盈莞尔一笑道:“王将军,这位可是当朝的谏议大夫,天子近臣。他说一句话,可比我兄长十道奏疏要管用。”

“郡主,您折煞凌子悦了。凌子悦不过区区谏议大夫而已。陛下面前,子悦从不敢妄语。”凌子悦暗自揣测,难道是云澈的缘故吗?曾经的爽直女子如何变得和朝中那些趋炎之辈一般了。

“王猛拜见凌大人。”王猛神­色­倨傲,只是行了个揖而已。

云盈并没有斥责他失礼,看来此人颇有本事,云盈也有几分拉拢之心。

凌子悦也不生气,笑问,“剑如鹤唳,说的只怕就是王将军的剑术吧!”

“哦?子悦你也听过王将军的声明?”云盈笑问。

“自然听过。常听陛下提及御林军都尉王猛剑术了得,普天之下只怕难有敌手,凌子悦很想见识见识。”

云盈当然不知道,凌子悦自从离开帝宫之后就一直搜罗天下所有人才的消息,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豪强大侠,只要你有一技之长,都会被她凌子悦记在心上。

“若想要见识有什么难的?明朔也懂得些剑法,一会儿让他与切磋一下!”云盈抿­唇­一笑,望向王猛道,“将军下手可得分得清轻重,别伤了明朔,明朔可是凌大人的朋友。”

云盈的意思明摆着明朔不如王猛了,德翎驸马倒是丝毫不生气。

“甚好!有王将军的指点,明朔的剑技也能有所­精­进。不过在这之前,我这个做臣下的还是先完成太后娘娘的嘱托吧!”

这个嘱托霎时令凌子悦还有云盈的脸­色­都不自觉沉了下来,德翎驸马的目光好整以暇瞥过云盈的脸,拍了拍手,一众舞姬便上前翩翩起舞。凌子悦仰着头看的很认真,她是羡慕这些女子的,能够毫不掩饰地巧笑嫣然,而自己却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所有小女子的表情和心思。她们……也能毫无顾忌地躺入云澈的怀中。

一舞终了,凌子悦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德翎驸马自然高兴。

“子悦,这舞不错吧?”

“确实很不错。比起宫中的舞姬有过之而无不及。”凌子悦这时才注意到明朔一直低着头,他过分在意主仆之礼,只怕方才的歌舞他也没有好好欣赏。

那日一起击鞠,凌子悦便看得出来明朔是个有本事的人。有能力却又懂得隐藏自己的锋芒才是真正的难得。反观王猛,太过自负,也迟早会因此而折戟。

“夸奖的话说的多了,你就真没什么意见?”

凌子悦摇了摇头,“我只想再欣赏一遍了。”

德翎驸马好笑道:“我这里的舞姬若是迷惑了凌大人的心智,只怕陛下要来问责了!”

正好到了晚膳时刻,驸马府的侍者鱼贯着进入,将酒菜奉上。

云盈开口道:“就这么饮酒似乎有些乏味,不如让王将军与明朔舞剑助兴,怎么样?”

德翎驸马仍旧是笑,朗声道:“明朔的剑术哪里比得上王将军啊……”

“舞剑而已,又不是要他们决斗。王将军懂得分寸,不会伤了明朔的!”云盈看了王猛一眼,那是毫无保留的欣赏。能被云盈这样貌美的贵族女子欣赏,王猛也不自觉飘然起来。

“可这对明朔也是一次机会,能够与高手过招讨教,必然获益不浅。”凌子悦也望向明朔,十分信任地一笑。

她相信明朔并不比王猛差,许多人的名声是被捧出来的,与真正的能力往往相去甚远。倘若王猛真的那么有才能,她凌子悦自然要见识见识。

“那明朔,你去吧。小心一点。”

“是。”明朔颔首行礼,缓缓退离德翎驸马,来到宴厅的中央。

王猛桀骜地行了个礼,凌子悦看得出来,这家伙看不起明朔,认为区区一介剑奴怎么可能赢得了御林军的都尉。

王猛扬了扬下巴,示意明朔先拔剑,意思自然是要让他三分。

明朔倒没觉得这是羞辱,反而恭敬地行礼,出剑。这一剑的速度不快,但施力却很有技巧,将将好隔过王猛的剑身,刺向他的胸怀。

王猛目光一震,未料到明朔这第一剑便有如此深度,顺势侧身挡开,紧接着扬剑挥向明朔。

刀光剑影之间,德翎驸马执着酒杯,他喜好的是音律,所以对舞剑自然兴致缺缺,但是余光却盯着这二人的身影。

云盈望向凌子悦,反观她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右手的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目光随着那二人偏转。她­唇­角轻陷,明明王猛招式中含藏杀气,明朔也只是将将避过,凌子悦的表情却仿佛只是在欣赏舞姬的表演罢了。

云盈知道凌子悦是士子出身,但昭烈帝尚武,凌子悦在昭烈帝身边多年,云澈做太子时经常与凌子悦狩猎于上林苑,怎可能不懂剑术。而凌子悦看起来与明朔交好,难道就不担心明朔吗?

只见王猛又是一剑刺过去,剑锋擦过明朔的侧脸。此时的王猛已经略失耐­性­,明朔不畏对手的强横,对他的霸道也是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虽然看起来是气势上是王猛狠狠镇住了明朔,但王猛心中清楚,如此胶着下去,他也未必能赢得了这个青衣少年。

随着王猛的越发狠戾,明朔仍旧只是以守为攻。云盈见王猛迟迟未能拿下明朔,眉心蹙起,已有不悦。王猛自然看到了云盈的表情,心中顿觉颜面无存,于是剑出的更加凶狠。谁知道明朔又是以剑身抵挡,而王猛没收住剑,剑尖直指正执樽慢饮的凌子悦。

“子悦!”德翎驸马大惊,立起身来。

就在王猛的剑尖刺向凌子悦咽喉的瞬间,明朔一个回身竟然一剑挑落了王猛的剑柄。

哐啷一声,王猛的剑落在凌子悦的案几上,几上的酒壶震落。凌子悦缓缓放下酒樽,脸上并没有受惊的表情,只是淡然道:“虽说剑招和气势上,明朔太过稚­嫩­,不懂得攻守易术,远不及王猛­精­湛。但要说收放自如,明朔还是略胜一筹的啊。”

王猛也愣住了,且不说他方才差点刺中当朝的谏议大夫,光自己的剑被籍籍无名的剑奴挑落就已经是奇耻大辱了。

云盈倒吸一口气,“王将军!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方才差点就伤了凌大人!”

王猛咬紧牙关低头行礼,“凌大人受惊了!”

“无妨,相信即使没有明朔,王将军也是能收住剑的。”凌子悦眉眼之间毫无惧­色­,她的无惧来源于对明朔的绝对信任。聪颖如云盈,她自然是看出来了的。

德翎驸马赶紧活络气氛,命歌姬舞姬前来助兴。

“既然是晚宴,就不要比试剑术了!你们那么喜欢看舞剑,我府中的舞姬擅长剑舞,要她出来助兴不就行了?”

“甚好!”凌子悦拍了拍案几,德翎驸马一向不喜好人与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客随主便。

一位身着甲衣的舞姬手中握着剑款款而来,她的表情中有几分羞赧,轻抿着嘴­唇­,肌肤白如冬雪,虽然谈不上惊鸿之容,却胜在清秀淡雅,别有韵致。

只是这样的女子跳剑舞,是不是太过­阴­柔少了凌厉之感?

云盈也低声对一旁的侍者道:“果然这剑舞还是应由男子来跳。”

51剑舞

那舞姬将剑平举,遮住双眼,和着音律送剑而出之时,那分气势令在场所有人为之一振。她的手腕轻灵,身姿柔雅中又有几分硬朗,飒爽之气骤起,仔细看来是融剑术于舞蹈,赏心悦目又令人­精­神振奋。

一曲终了,那舞姬的姿势回到奉剑而立的姿态。

“好!”凌子悦拍了拍手,身体略微前倾,细细打量着那舞姬,“你叫什么名字?”

那舞姬万万没想到座上年轻俊朗的谏议大夫竟然会询问自己的名字,顿时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云盈抿­唇­一笑,“帝都城里的公侯们还在议论说凌大人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娶妻,原来是不中意那些扶质弱柳的公侯小姐,喜欢这样的女子啊!”

云盈这么一说,那舞姬的脸顿时红了,头低的抬不起来。

凌子悦顿觉自己方才那样盯着一个女子看实在是无礼,甚至还有几分登徒子的意味。

“驸马见谅,实在是因为凌子悦从见听过这般­精­彩的剑舞,所以失了礼数。”凌子悦赶紧向上座的德翎驸马行礼。

“无妨无妨!难得我府中还有令子悦你一见倾心的。此乃我府中的舞姬也是明朔的姐姐,名唤明熙。”

“明朔的姐姐?”凌子悦这才发觉明熙眉眼间的气韵与明朔倒是十分相似。

“你那么欣赏明朔,若是真的中意她的姐姐,不妨……”德翎驸马正欲将明熙送与凌子悦,未料到凌子悦却止住了她。

“在下对明熙姑娘的舞姿十分倾慕,但如此妙人驸马定当为她寻觅一个真心待她的好夫婿。凌子悦暂无成家立室之念,望驸马见谅。”

凌子悦的婉拒反倒让明朔松了一口气。

明熙再望向凌子悦,他是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更是朝中最年轻的谏议大夫,能跟他走,哪怕做个侍妾都是她的福气。只是他方才对自己的欣赏都是假意,只是为了应承德翎驸马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陛下交托了许多要事与你!你都自顾不暇,就连洛大人都说你忙得不可开交,本来还想让你带明熙走,若是累了倦了,还有人与你舞剑解闷。看来你一门心思都放在陛□上了!若真让明熙跟了你,还不闷死!”德翎驸马只以为凌子悦觉得明熙出身卑微,配不上云恒候府的门第,觉得凌子悦所想有理,自然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明熙依旧垂眉,但是心中却隐隐泛疼。果然啊,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端着剑,明熙恭顺地退下了。

晚宴之后,凌子悦正欲告辞,德翎驸马却挽留道:“子悦啊,天­色­已经晚了,你再回去府中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不如今夜就在我府中住下。正好也与明朔好好聊一聊!”

明朔虽然不语,但是凌子悦看出来他很想自己留下。

“驸马盛情难却,凌子悦叨扰了。”

“哪里,哪里!”德翎驸马吩咐下人为凌子悦准备卧房,亲自将凌子悦送至房门口。

夜­色­宁静,庭院深寂。仰起头来便能看见明月温晕。德翎驸马为她着实准备了一番,只是凌子悦睡不着。

推门而出,便见着几个歌姬抱着琴走过回廊,尾随其后那低眉时风致难掩的正是明熙。

“明熙姑娘……”凌子悦叫住了她。

明熙来到凌子悦面前十分恭顺地行了个礼,柔声道:“大人……”

领着歌姬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便跟着离去了,只余凌子悦与明熙立于月­色­之下。

“在下拒绝驸马的好意,并非不看重姑娘,而是凌子悦实在身不由己。”

“奴家感激大人对奴家如此尽心。大人出身侯府,又曾是天子侍读,而今更是朝中备受陛下器重的谏议大夫,明熙乃一贱婢,怎么配得上大人。”

听明熙这一席话,看起来知道分寸极为卑微,凌子悦却听懂了明熙被伤了心。

“明熙,你是明朔的姐姐。我凌子悦既然做了明朔的朋友,若你嫁给我,我必得给你最悉心的爱护,这才对得起朋友之义。无奈凌子悦的婚事必得由陛下做主,他日陛下若命凌子悦迎娶其他公侯女子,她们生在权贵之家,只怕不会善待你,凌子悦若不能给你幸福却又带了你走,他日要我如何面对明朔?”

凌子悦一番肺腑之言,明熙自然明了她的心意了。明熙虽然早就想到将来会有这样的境遇,但心想做了凌子悦的女人至少明氏一门再低贱也会有所出路。她本以为像是凌子悦这样的贵族是不会想的那般深远,却没想到他却将她明熙的终身大事看的如此重要。

“是奴家愚钝,竟然误解了大人的好意。”

“姐姐,凌大夫­性­格直爽,与人交往从没有门第贵贱之分。他将弟弟视作朋友,又怎会看轻姐姐呢!”

不知何时明朔走了过来。

“明朔,你来的正好。你若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大人,可是换了地方难以成眠?”

“正是!不如我俩秉烛夜谈可好?记得驸马说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

“若是这样,明朔谢过大人!”

“那我去为大人准备些点心!”明熙解开心结之后,整个人也显得开朗许多。

于是凌子悦与明朔便对坐于案前,讨论着那部《云谦三策》,凌子悦为明朔细细评点,并辅以当年云顶王朝开国前的战例,令明朔豁然开朗。

只是明朔的表情却由明朗转为叹息。

“怎么了?”凌子悦好奇地问。

“大人对兵法战策了若指掌,十分懂得审时度势。若大人能为将帅,何愁戎狄不破?”

“可惜凌子悦却是个士大夫。”凌子悦看向明朔,认真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你的身上。终有一日,明朔你必教世人刮目相看!”

明朔的目光难以自抑地看进凌子悦的眼睛里,凌子悦所说的仿佛不再是一个想法,而是既定的事实,是他明朔的宿命。

就在此时,有人拍响了房门。

“明朔!明朔你睡了吗!”明熙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明朔站起身来,推开门便看见明熙脸上十分焦急。

“是玉儿!玉儿她……她不慎从榻上落下,动了胎气,已经流了许多血了!”

“什么!”明朔倒吸一口气,转身向凌子悦行礼,“大人,明朔的姐姐早产,明朔须得前去照料!”

“去吧!等等!”凌子悦想到了什么又叫住了他们,“稳婆呢?还有郎中呢?”

提到此,明熙蓦地在凌子悦面前跪下。

“大人,奴婢的姐姐数月前与军中校尉私定终身,待到姐姐有孕之后,这校尉却不肯迎姐姐入门,为了前途娶了妻贵族家的小姐。驸马大恩还是将姐姐留在府中,其他人自然却对姐姐极为冷淡!”

“府中可有郎中?”

“方才我去求了府中的陈郎中,他说须得有稳婆才行,否则孩子在姐姐腹中无法出来,只怕大人孩子都会……”

“明朔,你驾车,我随你去请稳婆!”凌子悦不说二话推门而出。

“大人,若是驸马怪罪……”

“什么时候了还担心驸马怪罪?而且驸马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谢大人!”

于是明朔驾车带着凌子悦一路奔波将稳婆请了来。

门外,凌子悦与明朔听见明玉因难产而哭泣的痛吟。明朔急于上前都被陈郎中给拦下来了。

“明朔,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凌子悦亲自去请稳婆传到了德翎驸马耳中。天还未亮,德翎驸马便赶来杂役房,见凌子悦立于房门口,上前道:“子悦,明玉不过是我府中的汝奴而已,没想到堂堂谏议大夫竟然为了救她而彻夜奔波!”

“驸马!”凌子悦急忙行礼,“虽然明玉不过是个汝奴,但她也是陛下的子民。陛下若知道明玉一个弱女子被薄幸之人抛弃,有了身孕却无人照料,如今受伤难产命在旦夕,陛下必然会心痛。凌子悦只是不想陛下心痛罢了。”

德翎驸马叹了口气,“这哪里是陛下心痛啊!而是凌子悦你悲天悯人罢了!这明玉也算吃尽了苦头,若她能平安产下孩子,日后只要勤勉做事,其他人也会对她改观,她的孩子我也会让他待在母亲身边。”

“谢驸马!”明朔单膝跪下,极为用力。

“你要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凌大人!”

就在此时,门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明熙打开门喜上眉梢,“生了生了!明朔!你做舅舅了!”

“那姐姐呢?姐姐可好!”明朔上前问道。

“玉儿她还好!幸亏凌大人请来的稳婆,不然玉儿必然血流致死,她的孩子也不可能来到世上!”明熙在凌子悦面前重重地跪下,额头碰在地面上。

凌子悦赶紧将她扶起,“姑娘切莫如此!只要令姐呣子平安,凌子悦就放心了!”

稳婆收拾了屋内,将孩子包在褥中抱了出来,“是个小子!哭的声音可洪亮了!将来必成大器啊!”

明熙接过孩子抱到明朔与凌子悦面前。

德翎驸马笑道,“好了好了,这孩子能来到世上全赖子悦你,不如就由你给这孩子娶个名字吧!”

“这……他的母亲历经千辛万苦才将他生下,自然应该由他的母亲为他取名。”

此时,屋内传来明玉虚弱的声音,“凌大人……奴婢呣子对大人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这孩子生来就不被父亲惦记,是大人救了他的­性­命。奴婢恳请大人为这孩子赐名……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凌大人,请您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明熙也在凌子悦面前跪下。

“起来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啊!”凌子悦抱着孩子,无法腾出手来将明熙扶起。

“子悦,这里就属你最有学识,理应由你给孩子起名。”德翎驸马劝道。

凌子悦看了看孩子,方才还嚎啕大哭此刻却望着凌子悦咯咯笑了起来,众人皆道他与这孩子有缘。

“好吧。陛下有意与戎狄一战,但朝中大臣却唯唯诺诺毫无战心。就给这孩子取名为‘战’吧,只是一个‘战’字杀气太重,不如以湛天碧水的湛为名,如何?”

“‘湛’好啊!”德翎驸马拍了拍手,“他的父亲已经将孩子抛弃,是母亲辛苦生下他。就让他跟着母亲姓明吧!孩子就叫明湛!”

52逗婴

“好……”屋内的明玉挣扎着下了榻,隔着门跪了下来,“奴婢谢过大人!大人之恩没齿难忘!”

明熙赶紧入内扶她姐姐躺下。

凌子悦低下头来抱着明湛,这孩子的眼睛明亮若夜空中的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子悦。凌子悦笑,他也笑。凌子悦的手指碰一碰他的小脸,他便笑得更开怀。

“大人,还是我来抱他吧!”明朔怕凌子悦累了,正要接过孩子,没想到凌子悦却舍不得。

“让我再多抱他一会儿吧!”

“子悦,你是第一次见着婴孩吧!你这么喜欢孩子,就该早日成家生一个啊!”德翎驸马好笑道。

凌子悦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盯着孩子,“湛儿!湛儿!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啊!你不困吗?怎么不睡觉啊!”

德翎驸马乐了,“你一直抱着他不放手,小心湛儿以为你是他爹!”

凌子悦抱着湛儿坐在榻上,就像是抱着宝贝一般。

忙碌的众人散去,德翎驸马只道凌子悦那见着孩子的兴头还没过,等到孩子啼哭他自然会将孩子交给一旁的明朔,于是也回去歇息了。

只是他没想到,凌子悦就这样抱着湛儿在榻上睡着了。

明朔不忍打搅,为凌子悦盖上被褥,而湛儿也在褥中睡着了。明朔本来想将孩子抱起,这才发觉湛儿的小手竟然握着凌子悦的食指,只怕将他抱起就会啼哭,惊扰了好不容易睡着的凌子悦。

明朔笑了笑,小声道:“湛儿,你能得到凌大人的喜爱,是多么幸运啊!”

明朔熄了灯,便坐立于房门外。

天空已经泛白,屋内的一大一小却睡的香甜。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明熙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走,怕他饿了哭闹起来惊扰一夜未眠的凌子悦。

凌子悦一觉睡到了晌午,揉了揉眼睛起身,便看见德翎驸马府的两名侍女正在她床边候着。

“大人您可醒来了。请大人洗漱用午膳吧!”

“已经到午膳时刻了?”凌子悦呼出一口气来,看来今日是赶不及回府修书了。不过修书也非一、两日之功,既然如此不如全全放下。

云盈也住在驸马府,两位贵客都在,午膳也是十分丰盛的。明熙为凌子悦抚琴,而明朔则在凌子悦身侧亲自奉酒。

云盈也听闻了昨夜发生的事情,不禁笑道:“听闻那汝奴的孩子在子悦你的身边睡了一整晚啊!”

明熙略微一顿,明明可以只说孩子,却非要加上“汝奴的孩子”,羞辱之意十分明显。

凌子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孩子着实可爱,只要我抱着他他就不哭闹,还一直笑着呢!”

“哦,这么小的孩子都看得出凌大人您的身份啊,真是不一般啊!”云盈思度德翎驸马在借用明氏姐弟拉拢凌子悦,心中不快。

“我倒觉得这是缘分。我想着等那孩子到了授学的年纪,就送去与我的幼弟凌子清一道吧。子清一直嚷嚷着想有个弟弟陪他玩,这不就有了吗?”凌子悦语气极为自然,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云盈的暗讽。

“大人……”明朔即刻便对凌子悦行跪拜之礼,“明朔已经得到凌大人许多照顾,就连尚在襁褓中的甥儿都得到大人如此垂青,我明氏感念大人恩情!”

凌子悦将明朔托起,“明朔,你我为知交,所以你我之间只有朋友之义,没有恩情一说。”

她越是这样说,明朔便越是感激,颔首时,明朔的拳头握的极紧,此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将来若是凌子悦需要他,他定然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过了晌午,凌子悦便抱着湛儿坐在榻上,手中摇着核桃做成的小玩意儿,逗得湛儿依依呀呀地笑。

德翎驸马好笑道:“子悦啊,你都抱着湛儿一个时辰了,也不觉得腻味。”

云盈陪伴在德翎驸马身边,也跟着打趣道:“不如求陛下给你个好娇妻,日日缠绵,不用多久你就能有自己的孩子啦!小心这孩子抱得久了,他以为你是他爹呢!”

凌子悦失笑。她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她是一个无法娶妻的朝臣啊!

就在此时,一个侍从急匆匆来到德翎驸马面前,禀报道:“驸马!陛下来了!”

“什么?陛下来了?”德翎驸马赶紧出门迎接,她身旁的云盈愣在原处。

已经两年多未见了,那个曾经锐不可当的少年已经贵为天子,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是对她最为绝情之人。

她离开帝都时,十里一回头盼不来他的身影。他对她最大的眷顾也只存在于上林苑那句“忘了我”。

凌子悦眨了眨眼睛,抱着孩子站起来。

德翎驸马才刚跨出门去,云澈便已经信步而来。

“姐夫!许久不见!”云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器宇轩昂,平静的驸马府每个人心中掀起难以平息的风浪。

云盈的双眼缓缓睁大,云澈的身姿在她的眼中一格一格越来越清晰。

他身着黑­色­锦衣,衣襟边缘是­精­致的鸾云,发髻被束在帽冠之中,显得严谨而博思。

比起上林苑中的少年,如今的云澈显得沉稳,他的表情是内敛的,而他的双眼却难掩锋芒。他的眉眼愈发的深刻,他的鼻骨就似延绵的山峦拖拽着云盈的视线。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云盈也缓缓倾下自己的背脊。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令她甘愿俯首的男子。

“陛下,臣未曾知晓陛下到来,若有怠慢望陛下恕罪!”

德翎驸马颔首道。

想要将孩子交托出去行跪拜之礼的凌子悦,左右侍从都已经颔首跪下,凌子悦不知将孩子放到何处,左右为难。

“陛下……”

云澈看着她的表情,蓦地笑出了声。

“朕听说你待在驸马这里不愿意走了,现在见你怀中抱着映孩,该不会是你与驸马府中婢女私会生下了孩儿?”

云澈一脸严肃,惊得所有人颔首不敢多言,毕竟明湛本就是个私生子。

凌子悦却别过头去抿起­唇­来,云澈见她的表情便凑了过去,“你还敢笑!”

德翎驸马以为云澈真的误会了,正欲解释,却见云澈用力捏住了凌子悦的鼻子,脸上表情完全与愠怒无关。

“你不在府中修书却跑来姐夫这里潇洒!让朕好找!”

“陛下恕罪!昨夜这孩子出世,母亲难产差点失了­性­命。一夜忙乱,臣不及回府,今日又起晚了。”

“罢了罢了,在驸马这里用完了晚膳,你与朕一同回去吧。”

与帝同乘,这是臣子无尚荣幸。但是云澈却说的极为随意,可见他与凌子悦的熟稔程度。

“还道陛下是来探望微臣这个姐夫的呢!原来是找子悦来的!”

“哈哈,姐夫也是要探望的。只是朕下了诏令之后,帝都城聚集了不少有才学之士,刚进行了科考,是时候子悦要陪着朕看那些考生的策论了!”云澈双眼明烁,仿佛要将其他人的眼睛都点亮。

云盈低着头,所有人仍旧维持跪拜的姿势,无人敢动弹半分。

他已经忘记她的存在了。云盈不动声­色­握紧了拳头,只盼着云澈垂首时能有些许眷顾。

“陛下……”凌子悦用目光示意跪倒的众人,云澈这才反应过来。

“平身吧!在姐夫府中行这些虚礼做什么?”云澈探过头去,看见被凌子悦抱着的明湛正朝着自己咯咯笑。

云澈顿时也来了兴致,手指在孩子的脸上戳了戳,孩子皱起眉头狠狠瞪向他,云澈觉得那模样着实有趣,将孩子从凌子悦手中接了过来,坐在榻边逗弄起来。

“子悦是真喜欢这孩子,都想着等他长大些接到帝都城里去与凌子清一块儿念书。陛下您啊,就是把这孩子拿来玩耍。”

云澈不以为意,“看见他刚才的表情没?他以后定然是个将军!”

云澈拍了拍榻边,示意凌子悦坐下。

云盈吸了一口气,­唇­上扯起一抹无奈的笑。

还是同从前一样啊,云澈会记得身边的凌子悦,而其他人对他而言犹如过眼云烟。

“陛下,那微臣就去准备晚膳了,反正陛下有子悦陪着也不会闷。”

“嗯!叨扰姐夫了!”云澈嘴上说着叨扰,头却没有抬过。

德翎驸马自然是明白云澈的,领着侍从们离去了。

云盈硬下心来转过头去,随着驸马离开,每一步心中都沉重无比。她是成郡王的女儿,可在他心里也许真的还比不上那汝奴生的孩子。

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了,凌子悦也显得自在许多。她双手撑着床沿,身体却靠向云澈。

微微侧身,云澈便瞥见她如玉的额际,俊秀的鼻尖,还有那柔和的睫毛。

“你还真喜欢这孩子啊!”

“是啊,他让臣想起了子清。子清生下来的时候臣还在太子­宮­中陪伴陛下呢,等到回去云恒候府的时候,子清都有两岁了……”

“若是你……朕说不定已经有太子了……”云澈的声音压的极低,正好明湛发出啧啧的声响,凌子悦觉着有趣睁大眼睛瞪着

53应诏上书

“陛下方才说什么了?”

“没什么……”云澈轻笑一声,似是自嘲。

今夜的晚膳极为奢华,虽然比不上宫中菜肴丰盛,但别有滋味。

“陛下,要不要看看我府中舞姬所排的舞蹈啊?”德翎驸马正欲请舞姬献技,云澈却并不感兴趣。

“罢了,姐夫。朕得早些带着子悦赶回去。殿内已经累积了不少策论,朕赶着同子悦一起看呢!”云澈此时整副心思都放在可开科取士上。

凌子悦注意到了云盈的沉默,自然猜到了几分原由。

“陛下,许久不见盈郡主,您不觉得郡主变了许多吗?”

云澈随着凌子悦的目光望向云盈,云盈心中一颤,缓缓抿起嘴­唇­,她的笑容就似摇曳盛开的罂粟,要颠倒这世间的一切。

云澈的双眼眯起,随即笑道:“盈妹妹是生的越来越美了。只怕帝都城中的男子都要拜倒在妹妹的群下了。”

“陛下过誉了。”云盈垂目的瞬间,小女子的娇态油然而生。但云澈的目光却缓缓偏移,对上凌子悦。

“子悦!今晚你是别想睡了!不过你看见那些策论之后铁定也是睡不着的!”

“微臣也很期待那些策论。”

话题又转向了开科取士。德翎驸马偶尔穿Сhā几句,而云澈点出了几个考生的论点,颇为中意,德翎驸马对这些无甚兴趣,只有凌子悦能与之对谈。

一席晚宴终了,云澈急冲冲就拉着凌子悦要回去云顶宫,德翎驸马只得嘱咐他们一路小心。

明朔跟随德翎驸马送云澈与凌子悦出府。云澈上了马车,凌子悦回头便瞥见明朔同其他侍从一道跪送云澈。

“子悦,上车。”云澈的衣袖扬起,他一向不喜等待。

“明朔,你我来日再叙!”凌子悦的拳头在明朔肩上砸了砸。

“是。”简单的回应,明明行跪拜之礼,声音却不卑不亢,谦恭有礼却又有一股英气运于其中。

“明朔!”蓦地,云澈喊出了他的名字。

明朔惊讶着抬起头来。

“能让凌大夫另眼相看之人,朕亦侧目之!若你真有不堕青云之志,朕必不拘一格用人才!”

明朔睁大了眼睛,那一瞬云澈一把将凌子悦拉上车,他只看见他如剑刃般的眉还有那瞬间隐没在车帘下的侧脸。

那样刻骨的轮廓,令明朔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朕问你,你可愿意追随于朕?朕许你利刃、鞍马与北疆沙场,你愿或不愿!”

凌子悦的心脏瞬间被提了起来,德翎驸马也是一脸诧异。

明朔喉头一阵□,在这一刻他的人生即将面临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澈的眉眼之间一片沉凝。他目视明朔,等待明朔给他一个答案。

“明朔,你还不叩谢皇恩?”德翎驸马高声道,生怕明朔忤逆云澈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云澈抬了抬手,“朕不逼你。那些想要借由朕来获取功名利禄扬名立万之辈,朕不需要。朕要那些心中有梦的人。明朔,你是怎样的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蓦地,明朔重重叩首,抬起头来时目光如刃,蓄势待发。

“明朔愿追随陛下!”

“好!从今日起,你就随侍宣室殿吧!”云澈点了点头,­唇­上扯起一抹笑。他放下车帘,回到车中。

宫中侍卫众多,能随侍宣室殿者寥寥无几。云澈与朝臣议政,明朔随侍帝王侧自然能对朝中大小事务了若指掌。这边是云澈给与他的绝对信任。也预示着他日后的无量前程。

马车行动了起来,凌子悦忍不住回头,“陛下就真的如此相信凌子悦识人的眼光,为何不与明朔聊一聊?”

“不需要。朕知晓他辰时习武,午后必研习兵法指深夜。明朔读兵书并不拘泥于案前,而是经常在沙砾上模拟战事,且多有搜集戎狄人地形、习俗并且研究其骑兵作战之道。”

凌子悦这才明白,德翎驸马府中也有云澈的人。怪不得他能这么快得知自己在驸马府中之事。

“子悦,你怎么不问朕是不是在你府中也派了人?”

“陛下,您派在微臣身边的人,和派到国安侯、郎中令、德翎驸马乃至太后身边的人,目的皆有不同。陛下派人到他们身边是为了解他们。派人到微臣身边,是怕微臣会像当年南平王故去时萌生去意。陛下既然并非不信任微臣,微臣又何须问陛下原因呢?”凌子悦说完便莞尔一笑,望向窗外。

云澈张了张嘴,还是开口问:“那么你现在放下他了吗?”

“陛下只要不问微臣是否放下了,那么微臣至少可以忘记。”凌子悦别过头去,明明车帘之外没有任何风景。

云澈吸了一口气,­唇­上扯起一抹无奈地笑。

他伸出手,手指覆上凌子悦的手背,缓缓挤入她的指缝之中。

“陛下,在驸马府中为何对盈郡主如此冷淡?”凌子悦轻声问。

云澈鼻间发出一声轻笑,“她是成郡国的郡主,却偏偏跑到驸马府来,时不时去帝都与达官显贵们厮混在一起,你觉着是为什么?”

凌子悦不喜欢云澈用“厮混”来形容云盈,但是她也隐隐感觉到云盈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性­格豪爽的简单女子了。

“微臣还以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看见盈郡主那般美艳的女子也会心绪摇曳。”凌子悦眉梢一挑,窗外月光掠过车帘的缝隙落在她的眉梢,灵犀一点,却触上云澈的心底。

“最美的,朕已经见过了。”

“什么?微臣怎么不知道?”凌子悦低下头开始想,云澈不语,­唇­上笑意点点。

回到云顶宫,云澈命卢顺引明朔前往禁卫军都尉处领命。

卢顺一眼看出明朔颇得云澈欣赏,心中明白须得道都尉那里好生打点。

凌子悦见到案边堆积如山的书简不由得目瞪口呆。

宫人们已将殿内的烛火点燃,一时之间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云澈挥开衣袖在案前坐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子悦,你快来!朕给你看一样好玩的东西!”

“什么东西?”凌子悦好奇了,有什么能被云澈称之为“好玩”?

云澈忍着笑意挥了挥手,卢顺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命宫人将一大堆书简呈上,足足有千片有余。

“这是什么?”凌子悦眨了眨眼睛。

“这个人名叫欧阳琉舒,他的应诏上书……你阅过便知!”云澈亲自将书简拨开,指了指其中几行。

凌子悦倾□来,那字体狂狷不羁,“臣欧阳琉舒虽少失父母,但天赋奇才,文比翰林,武过云谦,博览天下群书,游历山河,见识广博。眼如璀星,眉开山河……”

一开始凌子悦还能心平气和地念下去,可越来越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样?这个欧阳琉舒有才吧?”云澈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显然也憋笑了许久。

“此人的上书实在夸饰……还足足写了这么许多。微臣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这样夸赞自己!”

“除了做梦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呢?”云澈侧倾,离得凌子悦极为接近,就连呼吸时的微热都极为清晰。

凌子悦略微退后少许,却被云澈按住了手背,“说啊,还有什么?”

“此人文采不俗,他如此自夸并不是真的过于自负,而是他想要陛下看出他心思细密,所言之事皆环环相扣,条理清晰。若是寻常君王必会一笑置之,而他偏偏要这般自吹,就是要试探陛下是否有容人之量,是否能看出他上书中的玄机。”

“不错!”云澈眉梢飞扬,指尖在凌子悦鼻尖上一点,“朕也是这么认为!这个欧阳琉舒啊!朕考他,他也在考朕!”

“那陛下如何打算呢?用他,还是不用他?”凌子悦摸着鼻子问道。

“用,自然要用。但是他考朕,试探朕有没有识人的眼光。朕自然也要给他点颜­色­。”云澈撑着下巴,慵懒地看着凌子悦,她按住鼻子的模样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心中顿时柔软起来。

“微臣好奇了,陛下如何给他颜­色­?”

“此人胸有大志,可惜不好驾驭。朕决定就让他去翰林都府做个待诏吧!谁要他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呢?真不知道德翎驸马看了此人的策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云澈摸了摸下巴,笑容里扬起几分邪气。看来这个欧阳琉舒还真的对了云澈的胃口了。

翰林院是云顶朝汇集人才之所,许多文献的修编都在于此,出入者皆是当世有名的学儒。而都府待诏的职责就是呈递这些学者编著的书籍,为他们编著准备衣食笔墨。欧阳琉舒自诩才学不浅,要他到都府伺候其他的学儒,才是真正折煞他的颜面。

凌子悦颔首时,瞥见那书简上的另一段:“文武齐功,内外分庭,百家学说,取长于一。所谓上善若水并非无为,应天时去地利是为如流……”

这正应了云澈一直以来希望文臣武将齐聚朝堂,摆脱以文御武的劣势,做到平内攘外且设置内外朝专务专办的政治理念啊。

“子悦,你怎么了?”云澈见凌子悦愣住了,不由得问。

“陛下,您可曾将此人的上书全部看完?”

54谁才是后宫之主

“当然看完了,他写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为了试一试朕会不会用心去看。朕知道此人的才华。朕留下他却不委以重任,就是想给这匹野马拴上缰绳,否则他一个随­性­就会将朕摔伤的。”

凌子悦这才明白,此乃云澈的御人之术。

凌子悦轻轻推开书简,那飞扬洒脱的字体令人看了­精­神为之一震。一字一句读下来,她的心境由混沌、迷惑再到豁然开朗。

“朕一直想要改变,但是朕只知道想这个朝堂这个国家变成什么样子,却不知道要怎么变化,这个欧阳琉舒的策文却给了朕事无巨细的答案!”

“前朝主张以严法家治国,按道理臣民们有法可依,这国家理应井井有条,可是前朝却亡国了。子悦认为是前朝的法令过于霸道。而我朝矫枉过正,主张无为而治,以德化民,却忽略了德是否有力度规束万民。而以文御武更加弱化了我朝的军队的执行力。欧阳琉舒的理论便是在霸道的法令上披上一层柔和的外衣,以礼御法,万民教化。三纲五常,以君为贵。”凌子悦看向云澈,­唇­角扬起笑容。

“陛下,到了殿试的时候,可要好好问问这欧阳琉舒,让满朝文武都听一听他说的话。臣认为,不仅仅是老百姓需要被教化,这满朝文武才是最需要被教化的人。”

云澈原本略带雀跃的目光拉长,变得深绵起来。

“陛下?”凌子悦好奇他的反应。

云澈淡然一笑,“没什么,朕只是觉得……自从朕登基之后,许久没见你这么笑过了。”

凌子悦低下头去,看着欧阳琉舒的上书,只是莫名的,半个字也看不进心里了。

此时,卢顺来到云澈旁俯身相劝,“陛下,明朔已经入编禁卫军,王都统说既然明朔得了陛下的赏识,王都统就更不能放松对明朔的训练。”

云澈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凌子悦听到这里也十分放心。

卢顺又道:“陛下,夜已经深了,不如安寝吧。”

“陛下,”凌子悦起身行礼,“明日陛下还要早朝,臣请告退。”

“都这么晚了,就留在这里睡吧。”云澈仍旧坐在原处,仰着头看向凌子悦。

“陛下……微臣乃男子,出入宫闱不适,还请陛下允准微臣回府。”凌子悦仍旧低着头。

“什么叫做出入宫闱?你躺在朕的榻上,朕亲自看着你,你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宫中女眷,谁敢妄自议论你?”云澈的衣袖扫过那一排排书简,“今夜朕意兴阑珊,愿与爱卿卧榻长谈!”

卢顺看云澈的表情,便知凌子悦非留下来不可,赶紧出言劝道:“凌大人,这夜如此深,您离开云顶宫回到府中,只怕睡不上几个时辰天就亮了!陛下既然想与您秉烛夜谈,也是君臣之间的美事,怎么会有人妄议大人是出入宫闱而不禁呢?”

“子悦,朕只是想与你聊聊这些上疏而已……”云澈的语气柔缓起来。

卢顺都在心中惊讶陛下竟然会用这样近乎请求的语气对臣子说话。

“陛下命臣留下,臣必得遵从。”

君命难为,凌子悦自是了解云澈个­性­的。越是拒绝,云澈便越是执着,只怕两方僵持不下,只会更难收场。

卢顺一听得凌子悦回话,就赶紧去准备卧榻了。

入了寝殿,卢顺张罗着宫人们准备,为云澈更衣。凌子悦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侧目望向寝殿门口。

云澈看着凌子悦的侧脸,沉声道:“你们都退了吧,朕想清静清静。”

卢顺愣了愣,只得示意所有宫人都退出去,然后朝凌子悦鞠了一躬,“凌大人,只能请您为陛下更衣了。”

凌子悦怔在那里,而卢顺却已然退了出去。

殿门关闭的声音,令凌子悦瞬间醒过神来。

“不知道为什么,朕发觉你好像总是很害怕与朕单独相处。”云澈向前迈一步,凌子悦下意识要后退,却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陛下,臣并没有害怕陛下。”

“撒谎。从小,你一撒谎,朕就知道。”云澈在凌子悦面前伸开手臂,示意她为自己更衣。

凌子悦伸出手,扣在云澈衣襟边缘,不知如何是好。

“子悦,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还住在携芳殿的时候?”云澈没有以朕自称,令凌子悦抬起头来。

“微臣……”

凌子悦的话还没有说完,云澈的手按住了她的­唇­。

“我跟你说过,没有人的时候,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只是你从不曾记在心上,总是战战兢兢。我不知道是因为别人对你说伴君如伴虎,又或者……你心里一直很清楚。”

清楚什么,云澈并没有说下去。

“我今夜留你下来,就是为了要你知道,我会尊重你。”云澈扯起一抹浅笑,眉眼间溢起一丝无奈,“我的心思,藏的越深,你就越安全,不是吗?”

凌子悦蓦地仰起头来,她一直以为云澈是锐利的,不屑于隐藏的,而此刻的他竟然为了自己想了这么多。

“子悦,这一次的诏令,令我看到了希望。原来天下真的有那么多才学兼备之人,一旦他们为我所用,朝中繁腐之气必然为之一新。我想与你分享这一切,就像小时候我们趴在窗上看着天空说日后要金戈铁马,开疆拓土,一雪我云顶王朝兵败戎狄之耻。但是,你离朕越来越远了。你看到帝宫之外的天地,感受的是宫墙之外的轻风,听见的是无数种声音。你说你要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那只是你逃离我的借口吗?”云澈的视线紧紧锁着凌子悦,令凌子悦无法再度低下头去。

“不是的……”凌子悦不知如何解释。

“那就像从前一样待我,不要变。什么都可以变,子悦,只有你不能变。你若是变了,我会开始怀疑我自己。”云澈一字一句极为用力,那不是君王对臣子的命令,而是他的信念。

凌子悦为他褪下外衣,云澈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微垂的眼帘。

她的­唇­角漾起一抹淡笑,“什么都会变,只要阿璃你不变,我也不会变。”

云澈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望着高高的殿顶。

第二日的清晨的承风殿内,洛太后坐于铜镜前,锦娘正在为她梳发。

“锦娘,哀家怎么听说昨夜陛下又将凌子悦留宿宫中了?哀家知道,陛下与凌子悦少时同窗感情深厚,可凌子悦毕竟是男子,加之君臣有别,陛下这样实在不合适。”

锦娘叹了口气道:“娘娘,您也不是不知道,陛下在朝中就只有洛大人和太傅容少均得以信任,心有抱负却又施展不得,心中的郁闷能找谁诉说呢?”

“那可以找他舅舅啊!他舅舅难道不会为他分忧解难?”

“凌大人毕竟与陛下年纪相仿,也最了解陛下的心思。陛下从凌大人那里能听见自己想听的话。”

“那他总和凌子悦在一起也不是个办法!宁阳郡主那边已经在催陛下与云羽年的婚事了,陛下登基快两年了,却还没有立云羽年为皇后,宁阳郡主要是再去镇国公主那里煽风点火,再不然与成郡王联合起来,你以为陛下的帝位坐的稳吗?若是凌子悦真心为陛下好,他就该劝劝陛下,早日大婚!”

“哎哟,这么一大早太后就不高兴,我还以为是为什么呢,不就是陛下与凌大人秉烛夜谈吗?”

洛太后一回头,便看见了自己的弟弟洛照江。

洛照江向洛太后行礼之后便以眼神示意锦娘,锦娘随即带着宫人们离开。

“怎么了,你是要说什么还得屏退左右?”洛太后起身倚坐于案边,拍了拍案几示意洛照江坐下。

“姐姐啊,你没听说陛下下诏令选拔贤良吗?而陛下中意的策文论述的全是以文御武的弊端,姐姐,弟弟这么说您明白了吗?”洛照江睁大眼睛问。

“不就是一帮读书人妄议朝政正好对了陛下的胃口吗?”

“唉,姐姐!”洛照江拍了拍桌子,压低了嗓音道,“镇国公主极为尊崇以文御武,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是以此为依据巩固自己势力的?可是陛下这次偏偏点中那些与之相悖的学子,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撼动镇国公主,掌握真正的大权吗?”

听他这么一说,洛太后顿然醒悟了。

“姐姐,在这后宫之中,您本来才是主人,可镇国公主一直压在您的头上,您心里不憋屈吗?这朝堂之上,镇国公主夫家也比我们姓洛的舒坦,别人封侯弟弟我也封侯,可这侯与侯之间的差别,你我心中清楚的很!”

洛太后一把抓住洛照江的手,紧张道:“那……你都能猜到陛下的心思,镇国公主历经三朝又怎么会猜不到?她会不会对陛下……”

“那是必然的!只是要看镇国公主能忍到几时才出手罢了!所以陛下一定要尽快迎娶云羽年,将宁阳郡主与我们栓在一起。镇国公主就算看在宁阳郡主的面子上,万一陛下没有赢得大权,至少不会连皇位都输掉!”

“那……那我这就去劝他……要不让陛下别再搞这什么科考了……”

“这科考一定要做,若是陛下真的赢了,姐姐才能得以翻身啊!姐姐与我去劝陛下娶云羽年,陛下只会越听越烦,只有凌子悦。他陪在陛□边长大,这话该怎么说,怎么劝,他比我们要拿捏的稳妥啊!”

洛太后一向对洛照江言听计从,他这么一说自然觉着有理。

晨起,宫人们为云澈更衣早朝。凌子悦早在宫人入内之前整理好衣衫,待到云澈戴好帽冠,云澈便挥了挥衣袖,“都下去吧。”

“是。”卢顺低着头,带着宫人们离开了寝殿。

凌子悦看向云澈,“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

云澈却淡然一笑,伸手轻轻为凌子悦整理起帽冠。

“陛下……”凌子悦心惊,哪里有为君者为臣下整理帽冠的?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又变回去了?”云澈笑了笑,指尖掠过凌子悦耳边的那一缕碎发,“好了,我们走吧。”

殿门之外,日光倾洒而落,云顶宫的楼阙在晨曦之中熠熠生辉。

凌子悦离开云顶宫已经过了晌午,他的马车行驶在帝都热闹的市集之中。路过一家翰瑄酒肆,驾车的仆从回身道:“大人,要不要去那酒肆尝一尝他们的酒?”

“怎么了?莫不是你嘴馋了吧?”凌子悦好笑道。

“大人有所不知,在陛下开科取士的盛举之下,不少有学识的青年才俊都聚集到了帝都。而这翰瑄酒肆虽然小,但酿制了一种独特的清酒,名唤瑄酿,吸引了不少士子啊!”

“哦?是吗?据你所知都有谁常在这里饮酒的?”

“这个……”仆从抓了抓头,“大人,小的能记住的也只有庄浔……对了,听说那欧阳琉舒也经常在这里饮酒,每饮必醉!”

欧阳琉舒?

凌子悦心中一动,望向那看起来有些简陋的小酒肆。帝都虽然繁华热闹,但它在这片繁华之地实在太不起眼了。凌子悦经过这里无数次,都未曾留意这家小酒肆。难不成它还真是这帝都城中的沧海遗珠?

55欧阳琉舒

“好,我就去品一品这里的酒。”凌子悦下了马车,缓缓走入那酒肆之中。

这家酒肆如同她想象中那般并不是很大,但却意外的整洁。竹片悬挂于窗沿之上,随风摆动,发出悦耳的声响。鼻间扬起淡淡的酒香,并不十分浓厚,细嗅之下方觉得怡人,仿佛连心神也跟着那酒香摇摆起来。

靠窗的位置,有三、四名学子坐在那里,不知道谈论着什么。其余两桌都是闲散的客人。凌子悦略微环顾四周,她今日穿着简单,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定然出身富贵之家。

小二热络地迎了上去,“这位公子初来小店,请坐请坐!”

凌子悦微微一笑,“听闻你这里的瑄酿口感十分独特,本公子很想尝一尝。”

“好嘞,要不先给公子您上一壶,再来些小菜佐酒?”

凌子悦点了点头,小二兴匆匆地离开了。

此时,凌子悦才注意到酒肆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一张案几,而案旁躺着一个人。他的半边脸在­阴­影里,身上却正好被窗外的日光晒着,应当是正在午憩。

酒上来了,凌子悦轻轻抿了一口,酒液自舌尖而入喉,起初微凉,可婉转来到舌根时方觉一丝暖意。凌子悦笑着看执起酒杯看了看那清澈的液体。

虽然没有见到那个长篇大论的欧阳琉舒,能饮到这样的美酒也是一桩幸事。

那几个靠窗的学子仍然在高谈阔论,他们讨论的是当朝到底应该以文御武还是文武分治。

凌子悦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其中一个学子注意到凌子悦一直在聆听他们的谈话,此时凌子悦的表情自然引起学子们的不悦。

“这位朋友,见您方才的表情,似是对我等讨论的问题有高见,还请不吝赐教。”

看似彬彬有礼的提问,只怕凌子悦说不了几句就会变成­唇­枪舌战了。

“几位兄台请不要误会,在下只是记起有人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今日又听到相似的辩论,觉得巧合罢了。”

“听过相似的辩论?在哪里?他们辩论可有结果?”

凌子悦浅笑道:“这不过是个自相矛盾的问题罢了,需得结合实际国情,否则无论怎样辩论,都不会有结果的。”

“如何自相矛盾,如何结合国情,这位公子还请明说。”

凌子悦在心中思量该如何解释。毕竟她也是从宫中听来的。当年开国七大功臣中的端临侯与金素侯就为此讨论过。端临侯认为马背上得来的天下不可能在马背上守住,且臣子尚武容易擅权,德化天下才是明智。而金素侯确认为若是军队都被文人掌控了,那岂不是纸上谈兵,若遇强寇入侵,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群狮子又能有什么作为。端临侯反驳道赵云谦也是文人出身,运筹帷幄靠的本就是头脑而非蛮力,正是以文御武的表率。两人探讨的激烈,最后被元光帝终止了这场庭辩。

但君王想要保住自己的江山万年自然希望天下臣民都如同学子这般恪守君臣之道手无缚­鸡­之力,但时至今日面对戎狄自然会产生无将可用的境地。凌子悦如何直言不讳向他们解释这其中的矛盾呢?

“啊——”一直躺在角落里的男子伸了个懒腰直起来。

他砸了砸嘴,似乎还没睡醒,略微低着头,“像这样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你们辩论不觉着浪费时间吗?”

“你……什么是浪费时间?”

那名男子终于抬起头来,凌子悦望见他眉目虽似有倦意,双眼中却又一股­精­力,他­唇­角笑意慵懒,摇晃着站起身来到凌子悦面前,行了个礼。

“凌大人安好!”男子起身时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站住了,却又向后踉跄。

“诶!”凌子悦一把拽住了他。

“大人?”学子们惊讶了,凌子悦怎么看都是个年轻后生,竟然被称作“大人”?

“这位兄台,你喝多了。”凌子悦好不容易撑住了对方,扶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学子们也嗤之以鼻,“欧阳琉舒!你别仗着自己比我们多读了几年书就成日洋洋得意!听说你写上书的时候都成日喝的烂醉!等到陛下知你为人,看你还狂不狂的起来!”

凌子悦微微一愣,此人竟然是欧阳琉舒!观欧阳琉舒之上书,本以为此人如此自负,必然是个风神俊朗姿态狂傲之人,却怎的这般颓废?

“陛下知我为人……那便更好!”欧阳琉舒一手费力地撑着酒案,另一手无所谓地挥了挥,“朝堂之上……尔虞我诈……就算你有满腹经纶,还得和那些子王侯公卿们较劲,活的累不累啊!陛下看了我欧阳琉舒的上书,还不捧腹大笑?笑完之后,我欧阳琉舒就能回家了!”

凌子悦眉梢轻颤,这欧阳琉舒倒是看的通透。只是他若真的通透,上书中大肆吹嘘之后,就不会在字里行间透露出那些许的明言了。

“原来是欧阳琉舒啊,久仰大名。”凌子悦莞尔一笑,见那欧阳琉舒握着酒樽趴在桌上,于是执起酒壶为他倒了满杯的酒,“只是不知先生如何知道我姓凌?”

欧阳琉舒摇了摇手指,闷笑起来。

“方才我在角落里午憩,便听见大人的马车经过。我抬眼望了望,大人的马车与帝都城中一般富庶人家的马车不同,也不似一般公侯世家那般讲究奢华和身份,倒是因为车轮三层加固,置比战车,再看看大人的年纪,欧阳琉舒猜想……猜想阁下便是……便是……”

正说到­精­彩之处,他却一副晕头转向舌头打结的模样,几个学子急不可待,“便是什么啊?”

“便是……”那一瞬,欧阳琉舒狭长的双目一挑,凌子悦蹙起眉头,只见他无谓的­唇­角掠起一抹笑,“天子近臣,谏议大夫凌子悦!”

凌子悦波澜不惊,那几位学子却都呆了。

“什么……他就是……谏议大夫凌子悦?”

凌子悦虽然并非朝廷重臣,但天子侍读毕竟不容小觑。

“在下只是不喜颠簸罢了,所以加固了自家马车的车轮。这并不能说明在下便是那位谏议大夫啊。”

几位学子也频频称是。在他们心里,那么年轻的谏议大夫又是天子侍读,怎么可能像此时的凌子悦这般,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傲气呢。

欧阳琉舒撑着脑袋满饮此杯。

“方才大人听见那几个酸学生高谈阔论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因为数年前大人常伴太子左右的时候,只怕已经听闻过端临侯与金素侯之辩了。虽然端临侯在辩论中站了上风,可惜今日的时局与当日已经不同,朝中无将才,人人都道做文人好,以文御武吗,弄得这个国家重文轻武,等到戎狄都打到帝都来,他们应该会很谢谢当年的端临侯吧。”欧阳琉舒的脑袋前倾,眼看着就要倒在凌子悦身上,却差那么一点撑住了。

凌子悦的身姿动都没有动过,任由欧阳琉舒浑身的酒气弥漫。

“这仍旧是你的猜测,做不得依据。”凌子悦看进欧阳琉舒的眼中,此人观察入微心思缜密,云澈身边正缺这样的人才。但也正如云澈所言,此人不好驾驭。

“那我说,这马车整个帝都城中独一无二呢?”欧阳琉舒笑容之间癫狂尽显,不知他本­性­如此还是真的饮多了。

“为何独一无二?”

“因为……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在上林苑遇袭,是陛下的侍读自愿坠马才救了陛下的­性­命。如今陛下胸怀天下,他想要改变朝中大臣各自为政的气氛,他想要这个国家拧成一股绳,但是太难。所以他最看重的是与自己所见略同的臣子,而凌大人深得陛下信任。陛下害怕上林苑的一幕重演,更担心自己会折翼,所以大人的马车是陛下御赐的。为大人拉车的那两匹马均是难得一见的良马,因为车厢过重,所以一般的马匹拉着大人的车跑不快。欧阳琉舒推断,不仅仅是车轮加固,就连车身也经过特制,能抵御冲撞,防弓­射­,这样的马车,帝都城内如何还有?”

凌子悦心中惊诧,脸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这马车确实是云澈送给她的,还嘱咐过出入必得用这匹马车。凌子悦问他为什么,当时云澈叹了口气,神­色­中是少有的凝重。

他说,他想要改现下的一切,那么自然有人害怕改变。他们不敢拿他这个天子开刀,但不代表天子身边的人不会遭殃。

承延帝时候的李昂,就是最好的例子。

云澈不允许凌子悦成为第二个李昂。于是他送给了她这辆马车,只要按动开关,车窗会瞬时封死,一时之间可保凌子悦­性­命。也正因此,这辆车比一般车辆沉重,所以拉车的那两匹马是万中选一的良驹。但这一切竟然被欧阳琉舒轻易看穿了。

他从自己马车的车轮和拉车的良驹猜想到自己可能的身份。

“好吧,欧阳琉舒,我确实是谏议大夫凌子悦。”凌子悦把玩着酒杯,笑着看向一脸醉态但绝对清醒的欧阳琉舒,“你猜中了我的身份,却没有猜中这辆车的由来。它并非陛下御赐而是凌子悦私自改制。”

“大人说是您自己改制的,就是您自己改制的。”欧阳琉舒不以为意。

凌子悦却笑了,“先生方才还说陛下若看不中先生的策论,先生便可离开帝都逍遥于天下。而今却又在凌子悦面前大肆表现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为的也是希望凌子悦将此传入陛下的耳中吧?”

“哈哈哈!”欧阳琉舒笑得连樽中的酒都撒了出来。

“先生笑什么?”

56强风竞折

“我笑凌大人在官场上待的多了,想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欧阳琉舒叹一口气,“我与大人说这么多,不过是看大人与当朝权贵不同,大人得天子器重却为人内敛沉稳,府中不养士,平日里也不与朝中大臣过从甚密,大人能自持自制,不因眼前的荣耀而窃喜,不以天子器重而自负,欧阳琉舒欣赏,仅此而已。”

语毕,欧阳琉舒便彻底趴倒在酒案上,昏昏大睡了。

那几位学子赶忙向凌子悦行礼,“不知是凌大夫,我等失礼了。”

“无妨。”凌子悦微微一笑,将酒钱交给小二,“替我好好照顾欧阳先生。等先生酒醒了,替我转告,凌子悦改日再访。”

说完,凌子悦便离开了翰瑄酒肆。

回到府中,凌子悦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公事陪凌子清读书。

“子清,你最喜欢读什么书啊?”

“子清喜欢《子悦成风》。”凌子清认真地回答。

“《子悦成风》?”凌子悦笑了,“那是民歌,可不是学问。”

“可我就是喜欢!”

此时的凌子清执着的表情就似个小大人,引得凌子悦忍不住逗弄。

“那你唱出来我听听!”

凌子悦入宫数年之后凌子清才出生,云恒候府很少讨论凌子悦从前的事情,按道理凌子清是不记得有她这个姐姐的,他说自己喜欢《子悦成风》,是巧合还是有人教他的?莫不是母亲?

凌子清正要张口,屋外却传来男子吟诵的声音。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凌子悦侧目,便见云澈一身常服步入屋内。

他的声音柔和悠远,全然没有朝堂之上的冷冽与巍然。

云澈在她的目光里缓步来到她的身边坐下,“别那么惊讶的模样,是我命你府中的下人们不要来通报你。不然你带着全家来相迎,那么大的阵仗,着实败兴。”

“子清,你先去吧。”

凌子清走后,凌子悦好笑地看向他,“陛下……”

云澈望向凌子悦,若有所指。

凌子悦只得改口,“阿璃,你怎么来了?不是昨日陪你聊天一直到辰时吗?”

“你今日不是与别人也聊的欢畅吗。”云澈笑道。

“原来是有人回禀你今日我在酒肆中遇见欧阳琉舒了吧?”凌子悦直入话题,她知道云澈不能离宫太久,他出宫与自己相见,应当是有事相商。

“我确实派了人去跟着欧阳琉舒,因为我向你一样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奇人。谁知道派去的人次次都回报我说这个欧阳琉舒成日里不是烂醉如泥就是流连于帝都城内的妓馆。就在我以为这家伙不过口舌之长而已,你一出现,他便露馅了。他想要隐藏自己的才华好求的一世安逸,又不甘于自己的才华无人知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但阿璃你来看我,不仅仅是为了个欧阳琉舒吧?”凌子悦笑问,“明日你就要殿问他了,你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期望,想好了要问他什么吗?”

“我登基不到两年,根基不稳。我想要给戎狄一点颜­色­看看,但现在朝中大臣各方势力都让我英雄气短。所以在对付戎狄之前,我想的只有一个问题。”云澈目光灼灼,他一直追寻的答案,不知道天下英才有没有人能为他解答。

“那我们就将这个问题以茶水写在案上,看看凌子悦真的是不是与陛下同一条心?”

“好!”

两人用手捂着一侧,凌子悦只写了两个字,云澈亦然。

当他们松开手,桌上的字一模一样:实权。

云澈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知我者,子悦也。”

是夜,酒醉中的欧阳琉舒缓缓转醒。房中无灯,光线幽暗。欧阳琉舒抓了抓后脑,起身。正要为自己倒上一杯水,却左右摸不到茶壶。

此时,一直端坐于榻边的身影执过茶壶,茶水流落入杯的声音在一片深寂之中尤为悦耳。

欧阳琉舒轻笑一声,“我当时谁呢?原来是你啊!你不是应该远离帝都的吗?也不怕有人认出你来?”

“我来此是拜访一位有名的医者,交流医理。时过境迁,权位更迭,在下不过一介布衣,籍籍无名之辈罢了。”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拨动着夜­色­。

“籍籍无名?你现在可是民间最有名气的大夫了,若不是你,我欧阳琉舒都早就去阎王那里喝茶。你来我这里,应该不只是来看我这个老朋友吧?”

“你见到当朝的谏议大夫凌子悦了?”

“见是见到了。”欧阳琉舒起身,下巴磕在膝盖上,懒洋洋地问,“怎么了?他是你的旧相识?”

“……我知道你的才华,你对一切都洞若观火。我只想你在必要的时刻对他多加提点。宫中权力倾轧,他离陛下太近了。”

“真难得啊,你还关心医术之外的东西。好吧,就当我还你当日救命之恩!”

翌日,凌子悦到访翰林院都府,鼎鼎大名的欧阳琉舒便在此处奉职。

凌子悦来到都府外,即刻便被迎了进去。得知她是来找欧阳琉舒的,所有人都十分积极地将在趴在案上睡的不知天昏地暗的欧阳琉舒给带到了凌子悦面前。

“欧阳琉舒!你怎么回事!凌大人亲自来看望你,你竟然如此无­精­打采,还……还衣衫不整!”

凌子悦端坐于案前,抬头看向欧阳琉舒,此时的他睡眼惺忪,就连衣领都裂去一边。

“没什么,凌子悦此来只是与欧阳先生叙一叙罢了。这里只余凌子悦与先生即可,诸位大人们不用为凌子悦分心,以府中事务为优先吧。”

待到房中人尽皆散去,凌子悦扬起眉梢看着摇晃着与自己面对面坐下的欧阳琉舒。

“先生对翰林院都府可是满意啊?”

“满意?有什么满意的?在这里,且不说这俸禄少的可怜,就连点额外的油水都没捞到。而且……连见到陛下的机会都没有,那岂不是真要在这都府内劳劳碌碌一辈子?唉……”欧阳琉舒一副十分失望的模样。

云澈本就是为了整治欧阳琉舒,凌子悦相信他怎会猜不到着意图。

“先生就别再挑剔了,您是此次科举中中举的最末一名,举首都去成郡国了,您好歹还留在帝都啊!”

“切……那是陛下对举首的厚恩啊!”

“厚恩?何以见得?”凌子悦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其实云澈令举首去成郡国的原因,凌子悦又怎会不知。

“既然做的了举首,他擅长的是做学问,而不是朝堂之上的政治。他没有足够的心机,又在殿问上堂而皇之地说什么文武分治内外分庭,朝堂上的每个大臣都想­射­他个十箭八箭的,这朝堂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一个读书人无缚­鸡­之力,他日必然死无葬身之地,陛下送他去成郡国,难道不是爱惜他的才学,要保护他吗?况且成郡国富庶,那过的可比我欧阳琉舒要好上千百倍了!”欧阳琉舒侧目看向凌子悦,那种高深莫测的眼神,令凌子悦蹙起眉头来。

“先生在策文中也有不少高见,比如设立太学国府,九卿之外设置司马司空等职位专束军队,好比架空三公,令陛下王权于一手,您的谏言是势在必行还是纸上谈兵?”凌子悦握紧手指,她心中的担心,不知道欧阳琉舒是不是也一样。

“不是可不可行,而是势在必行。虽然势在必行,但此时还不是最佳的时机。”

“为何?”

“因为天外有天。”欧阳琉舒伸了个懒腰,随意地侧卧于案边。

凌子悦蹙起眉头,好一个天外有天,看来欧阳琉舒与自己想的是一样的啊。

随着不少赞同实行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的士子们进入朝堂,引起一片哗然。曾经的老臣们惶惶不安起来,这就像是一场新旧换血。云澈设立国府,培养人才。只是国府中所学所授不仅仅是从前端临侯的“以文御武从善如流”的学说,还包括骑­射­兵法,完全不似单单培养文臣后继之所。

云澈的更化之意十分明了。

退朝之后当他在宣室殿与凌子悦提起此事时,凌子悦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子悦,你这是怎么了?”云澈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凌子悦却将手收了回去,紧紧蹙起眉头。

“阿璃,你太心急了!”

“为什么?”云澈一副丝毫不担心的模样,侧卧于案边,撑着脑袋望着凌子悦,似乎很享受她火急火燎的模样。

“阿璃,凡是都要循序渐进,你想要大刀阔斧地将这些毫无政事经验的学子推向朝堂,他们没有力量没有背景空有一颗愿想之心,强风竞折!”

“所以朕才要试一试。”云澈抿起­唇­角,目光之中有几分嘲讽,“朕要看看群臣的反应,看看镇国公主有多大能耐,朝中有哪些人是她的,她会怎么做?朕不是应该她这位老前辈好好学一学吗?”

云澈淡定地望着凌子悦,手指伸过来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

“啊——原来陛下是在投石问路!”凌子悦恍然大悟。

“你现在才明白啊?不然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将欧阳琉舒安排在都府做一个小小的待诏呢?镇国公主再怎么样也不会想到去为难一个小小的待诏。”云澈微垂下头来玩弄着自己的衣角,“朕不了解镇国公主的势力,她的心势必还放在成郡国。父皇将云谌封为郡王远离国都又将镇国公主高高供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防止宫变。而镇国公主明明知道已经是文武分治的时候却还守着老祖宗的治国之道,是因为怕一场朝制更化会将她几十年累积下来的势力连根拔起,所以她绝对是不肯的。对付她,朕如果直来直往,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云澈要牺牲的是那些满怀心愿以为可以实现理想抱负的学子们。他们成为云澈与镇国公主角逐中的筹码。

这样的云澈是凌子悦从不曾见过的。

哪怕她知道君王所考虑的从不是某一个两个有学之士的政治前途,为君者的残忍从来不需要见血。

“也请陛下迎娶云羽年翁主,早日册立她为皇后。这样……无论陛下做了什么,镇国公主至少不会……”

这是洛皇后亲自要求凌子悦对云澈所说之事,也是云澈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别说了。”云澈沉下嗓音。

“陛下!您到底在坚持什么?”凌子悦抬起头来,望进云澈深不见底的眼中,“有什么比您的帝位稳固还重要的吗!”

“你知道朕在坚持什么。”云澈的手指缓缓掠过凌子悦的脸颊,似乎要将她感受的清清楚楚,而他的牙关却紧紧咬起,一字一句从齿缝之中挤出来,“不要再说下去了。没有谁能伤到朕,而你总能令朕鲜血淋淋。”

凌子悦向后一退,云澈却骤然起身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入怀中。

57皇后的位置

“陛……”

云澈的拧过凌子悦的下巴,炙热的­唇­舌接踵而至。

心脏仿佛撞出胸膛,凌子悦未及挣扎便被压在了地上,后脑落入的却是云澈的掌心。他的亲吻狂放而暴虐,不加掩饰的报复。

凌子悦不断蹬踹着,云澈却按住了她的膝盖,陷入她的双腿间。

“下一次你再说类似的话,朕真的会做。”云澈的目光嵌入凌子悦的双眼间。

她第一次感觉到由衷的恐惧。

云澈将她拉起身来,为她整理凌乱的衣襟帽冠,他的动作轻柔与刚才的狂肆截然相反。

“回去吧,子悦。”

凌子悦呆然起身,颤着肩膀离开云顶宫。

她忽然间明白云澈是有底线的。

他的底线就是她。

如云澈所料,朝中大臣们纷纷前往承风殿拜见镇国公主,有甚于哭诉朝堂之上满是不懂政事呐喊着要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的黄口小儿。镇国公主勃然大怒,当即问责丞相容少均未对陛下进言导致朝廷混入浊流,躬亲郡王不远千里请旨严惩那些动摇国之根本的学子。

“什么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简直就是胡闹!”镇国公主郁气难消,将宁阳郡主传入宫中,“我云顶王朝自元光皇帝开始就一直以文御武治国,陛下听那群学子巧辩就要不把老祖宗放在眼里,简直是要翻天了!”

“母亲息怒!”宁阳郡主行礼道,“母亲,陛下并没有贬低以文御武的意思。只是很多时候陛下也需要审时度势,而其他学说也有它的优点,陛下只是想要取长补短罢了。”

“宁阳啊宁阳!本宫还指望着你多劝劝陛下,可是你呢?那些大臣们来拜见的时候,一个个都义愤填膺的成什么样子了,就你啊!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好像这都不关你什么事似得!”

“大臣们都把话说完了,女儿也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了。况且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新登基也一直想有一番作为,这一次只是做的稍稍过了些,而大臣们的反应也过了些。过犹不及,母亲将那些只懂得动嘴皮子的赶出朝堂给陛下提个醒就算了,要是真闹大了天下人不都看笑话?那些个穷酸读书人最喜欢写文章了,要是写了什么不利于母亲名声的,可就不好了。”

“本宫听出来了!宁阳你啊,是来劝和的!说你厚道,你还真是厚道!算了,公侯郡王已经上书奏请陛下将那些个惑乱朝纲的学生们都罢免了官职,再要怎么样就如同你说的,真的过了。如今啊,我就盼着陛下快点与云羽年成亲,早日开枝散叶,别再想些无用的东西。”

宁阳郡主微微一笑,自然明白镇国公主的意思。虽然她明白逼云澈娶云羽年也是为日后镇国公主的孙子现任成郡王上位,但只要云羽年能怀上云澈的皇子,她宁阳郡主就不信镇国公主会不帮她自己的外孙而要舍近求远去扶远在千里的成郡王。

而此时的云澈静坐于宣室殿内,他的案几他的身后是成山的奏疏。

殿门紧闭,云澈却未令宫人点灯。

“陛下,凌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满眼的黑暗令凌子悦感到无尽的压抑,而在黑暗的尽头是几乎被淹没的云澈。她只能隐隐看出他的身影,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满朝文武,公亲列侯的奏疏内容都是一样的。”

云澈的声音响起,平静而冷漠。

凌子悦叩首,云澈却笑了。

“你行礼,朕也看不清楚。行来做什么?”

“陛下就在这里,臣怎可罔顾礼数。”

“也只剩下你将朕当成一国之君。可偏偏朕最不想做的就是你的君。”

云澈的声音惆怅,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显得如此无力。整个朝堂甚至于这个国家都在与他为敌。不过投石问路而已,他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

“陛下不如离开云顶宫,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子悦陪着您。”

凌子悦知道这个年轻帝王心中的苦闷与彷徨。偌大的云顶宫并不是他坐拥天下的高台,那里有他被囚禁的梦想和疼痛的羽翼。

“朕……只想大醉一场……”

“好。”

凌子悦示意几名侍卫扮成家丁及门客的模样,云澈端坐于车中,他向后仰着,闭着眼睛。他不计较去向何处,满脸的疲惫。

马车一路行驶,忽的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车窗外的树林枝头被雨水一遍一遍地压倒又立起,雨滴落在路面的石头上又再度蹦起。明明天­色­­阴­郁,可窗外的绿­色­偏偏那般刺眼。

他们停在了翰暄酒肆。今日由于天气不好,酒肆里没什么客人。而以往那些高谈阔论的学生们,受到此次科举的士子被罢官的影响他们如今担心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自然也鲜少聚在一起了,以免落人口舌。

云澈与凌子悦一起入了酒肆,侍卫们本欲入内,云澈却命他们守卫在酒肆之外。寻常人只道是哪家的大人来品酒,却不知这简陋的酒肆内来的是当今圣上。

云澈一直面无表情,凌子悦低着头叹了口气,为他斟上一杯酒。

“阿璃,既然来了就尝一尝吧。此酒的韵味与宫中不同。”

云澈啜饮了一口,却尝不出味道。

“阿璃,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吧。如果有不快,就将这不快留在此处,莫要带回宫中。”

“子悦,镇国公主以为她赢了。但其实没有。”云澈双手扶着案几,倾向凌子悦。

“对手越是高傲轻敌,陛下就越是离胜利不远。”

“只是……她对父皇对云顶王朝到底有没有丝毫真心?”云澈仰面一笑。

他恨,恨人心,恨权欲,恨许多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们只想对得起自己。”

云澈蓦地扣住凌子悦为自己斟酒的手,“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与他们不同?”

“因为陛下是凌子悦的天。”

一句陛下,不再是朋友之谊,而是君臣之义。

凌子悦的眉眼轻颤,望向云澈,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是坚定的,撑起云澈那摇摆的梦。

云澈盛满抑郁的心瞬间坚硬了起来。

“朕还没输!”云澈握紧了酒樽,指骨泛白。他颓然的目光再度硬冷起来。

“陛下当然没输。”

云澈眯起了眼睛,“朕,要忍……忍到厚积薄发,忍到有人就算想只手遮天也遮不到朕的头上,忍到满朝文武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天!”

“那么陛下心中可已经有了想法?”

“如今镇国公主对遵从内外分庭的士子打压的厉害,朕不可能将每个中举的士子都予以官职,朕决定重用庄浔,此人心思机敏善于言辩,他日必有大用。还有你向朕推荐的张书谋,朕该升一升他了。至于御史大夫,朕考虑任用陈卢,子悦,你觉得怎么样?”

凌子悦点了点头,“陛下将朝中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那么外戚呢?陛下可考虑好了?”

“你是指舅舅吗?朕的打算你又不是猜不到。”

云澈下意识别过视线,凌子悦的目光却迎面而上,令他无从回避。

“凌子悦所指的并非国安侯。而是……陛下打算如何安抚宁阳郡主呢?须知道宁阳郡主一句话,就足以影响镇国公主对陛下的看法。只要宁阳郡主是支持陛下的,陛下就再无后顾之忧!”

“那是朕的婚事,不是朝政!无需在此多言!”云澈重重的放下酒樽。

“陛下的婚事,就是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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