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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凌子悦!你不要逼朕。”云澈抬起眼来瞪向凌子悦,他的声音压的极低,­唇­齿之间似要将对面的凌子悦碾碎。

“陛下方才还告知凌子悦说陛下要赢镇国公主。可是陛下连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了,如何成就大事!”

凌子悦的神情不为所动。

“凌子悦——”云澈的眉梢如利刃出鞘,­唇­齿之间隐有杀意。

“陛下……”凌子悦抿起­唇­,原本坚毅的双眼中莹润的液体滚落,“凌子悦就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那日母亲感慨,不知她的女儿子君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为□,为人母。子悦只能回答她说,孩儿不孝,子悦只怕这一世都无法完成她这个心愿了!因为凌子悦心中只有陛下!而陛下心中的是天下!凌子悦可以放下的,陛下为何放不下!还有云羽年,明知道陛下并不喜爱她……明知道她向往的也并非后位,但是子悦却只能卑鄙地将她推上风口浪尖,每每想到她的眼泪,子悦就觉得心如刀割!子悦做不到的,何尝不希望羽年能展翼飞翔,找到她的幸福?可这里是帝宫!无数人的心愿无数人的梦想成就陛下!子悦也好,羽年也好……都逃脱不了……”

蓦地,云澈撑起身来,嘴­唇­撞上凌子悦。他那般炙热地吻上她,用力地抿着她的­唇­,凌子悦的泪水涌入他们的­唇­舌之间,如此酸涩。

凌子悦的双手撑着身后,费力地承担着云澈全部的重量。

云澈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掠开她湿润的眼帘。

“你曾经令朕无比的心安,也曾令朕心痛,如今……你令朕心伤。”

“陛下……”

云澈按着凌子悦的肩膀,他的双眼目光磅礴却又痛到仿佛山河崩裂。

当凌子悦肩上的重量卸去,云澈拿起酒樽,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凌子悦静坐于对面,看着云澈一杯接着一杯,直到一壶酒见了底。

“再拿酒来!”云澈高喊,凌子悦却未出言阻止。

又是两、三壶酒入腹,云澈失笑道:“为什么越是饮……反倒越是清醒?”

“向来都是就不醉人,人自醉。陛下心中忧郁,自然无法入醉。”

“……朕累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窗沿上的竹片被风吹的噼啪响。

“陛下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凌子悦起身,来到云澈身边。

云澈闭上眼睛,缓缓侧身倒下,枕在凌子悦身上。他睡的很沉,眉心始终不得松开。

凌子悦伸手轻轻覆上他的侧脸。

她会倾尽一切来保护他。

第二日的午后,洛照江兴冲冲来到洛太后宫中。

“姐姐!姐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什么事!看你乐成这个模样!”洛太后好笑地拍了拍案几,示意洛照江坐下。

“姐姐,陛下答应了!陛下答应了啊!”

“答应什么?”洛太后柳眉轻蹙,她这个弟弟啊,怎么永远都不知分寸。

“自然是与云羽年的婚事啦!而且陛下还说越快越好啊!”

“越快越好?你真没听错?”洛太后喜上眉梢,她一直拿这个儿子没辙,特别是一提起云羽年的事他必然生气。

“唉……陛下也算终于想通了。一个皇后的位置,给谁不是给?以后他若有喜爱的女子,再纳入宫中便可。”

“弟弟,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宁阳郡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洛太后摇了摇头,“也罢也罢,只要她能为陛下开枝散叶延绵皇室血脉便可。只是……陛下怎么突然想通了?”

“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多士子被罢官,陛下还能感觉不到镇国公主的压力?现在啊就是把云羽年娶进来讨镇国公主的欢心要紧啊!”

“那是,那是!我得赶紧去与宁阳郡主商量商量,这婚礼定在什么时候最好。”

“是啊,姐姐得尽快,可别等得陛下又转了心思。”

“姐姐知道。不过本宫看容少均这个丞相之位怕是坐不稳了,姐姐倒觉得你挺合适的,要不姐姐去和镇国公主说说?”

洛照江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嗓音道:“曾经弟弟觉得这丞相之位非我洛照江莫属。但我府中的门客对我说了些话,我觉得有理。容少均资历比我久,在朝中声望也比我高,若是我踩在他的头上做了丞相,只怕不服的人不会少。弟弟这丞相之位只怕坐不舒服啊!而且陛下若再有什么举措不合镇国公主的心意,首先拿来开刀的就是丞相!”

“所以呢?你就白白将这丞相之位拱手相让?”

“当然不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弟弟思来想去,这丞相之位还是容少均继续坐着好了,也算为陛下做个人情!弟弟倒是觉得太尉这个位置挺合适的!”

“你想的也确实周到”

58未尽之梦

当天,宁阳郡主得知云澈答应了婚事惊喜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当夜就与洛太后商议好了大婚的日子,定在两个月之后的黄道吉日。

而云澈也在第二天向镇国公主请安的时候,亲自禀报了此事。原本还对云澈不冷不热的镇国公主忽然就热络了起来。

“好啊,好啊,这皇上对我这个镇国公主还是放在心里的!只是若没再提拔那些士子就更好了!”

“唉,母亲。您都罢免那么多士子已经很不给陛下面子了。朝廷办了科举,这些中了举的陛下总得给他们官职,不然天下人该怎么说陛下啊?而且也不是什么九卿的职位,就别与陛下计较了。”宁阳郡主不断为云澈说着好话,哄镇国公主开心。

“那倒也是。算了,其他的就随陛下去吧。”

数日之后,云澈诏令天下,洛照江为太尉,陈卢为御史大夫,王人杰为郎中令。陈卢与王人杰都是朝中老人了,而群臣上书罢免士子的时候,陈卢并未呈奏疏而王任杰奏疏中所言却是劝慰云澈曰时机不对,并未与其他朝臣连成一气。

当日,云澈在宣室殿面见容少均,左右屏退,只于君臣二人,云澈位于上座,容少均在下。

“丞相可是到朕为何召见你。”

“臣知道。”容少均语调平缓厚重,礼数之中更多的是淡定。

“哦,丞相知道什么?”

“陛下的心还没有死。”

一时之间,宣室殿中寂静得令人害怕。

云澈紧绷的­唇­角缓缓掠起一抹笑来。

“若是朕的心没有死,丞相作何打算?”

“君命重于泰山。”

­精­简到沉重,其中有太多的意味,但容少均的立场云澈已经甚为明了,他并没有被镇国公主的气势所震慑,而云澈原本沉重的心在此刻轻松了起来。

容少均离去之后,卢顺入内道:“陛下,谏议大夫凌子悦在外等候多时了。”

“凌子悦?让她进来。”

凌子悦入内,卢顺退出殿外。

“子悦,你来了。”

“陛下……”凌子悦叩首,“微臣此来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应允。”

云澈不着痕迹握紧了拳头,“若是你请奏离开帝都,朕是不可能应允的。”

凌子悦微微一顿,“微臣并非要向陛下请辞。”

“哦?除此之外,朕的中大夫还有何事求朕?”

“微臣想向陛下讨三百禁军。”

“只是三百禁军?”云澈扬高嗓音问道。

“正是。”

“好,朕就允你三百禁军。”

“陛下不问微臣要这三百禁军做什么?也不问微臣何时归还吗?”

“朕能给你的,都会给你,给你的不会问你要回来,也不会问你原由。”

“微臣谢陛下信任。”

“子悦……不要离朕那么远。”云澈一步一步走下来,坐在台阶上。

凌子悦向前走了两步,云澈却道:“再近一些。”

凌子悦便再上前挪动两步,直到云澈面前忽然被他一把拽了过去。凌子悦差点落入云澈怀中,云澈却撑住她的肩膀扶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再有两个月,朕就要与云羽年大婚了。”

凌子悦沉默。

云澈却轻笑了笑,“朕还以为,你会说恭喜朕呢。”

“凌子悦即知陛下心中并不欢喜,又怎会违心地恭喜陛下呢。”

“……今晚就留下来陪着朕吧……”

“微臣府中尚有公务处理,望陛下……”

“那就多坐一会儿。”云澈没有强迫她留下,只是出神地望向殿门之外。

他曾经做过无数宏伟壮丽的梦,而最美的莫过于牵着身旁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向这宫廷的至高之处。

离去时,凌子悦向云澈告假,“微臣之后的几日有私事要处理,恐怕不能常来拜见陛下了。”

“真难得,你也会有私事……”云澈心想也许是凌子悦不愿意看见宫中筹备自己与云羽年的婚事于是想要避开,“你去吧……别……离开帝都。”

云澈的声调极为惆怅。

“臣遵旨。”

回头时,凌子悦只觉得云澈的身影比以往更加修长,像是在时光的缝隙中被拉扯的几欲碎裂……而她却无能为力。

凌子悦回到府中,没有什么胃口。她独自立于庭院之中,仰头望向那绝世孤傲的一轮冷月。若是年少的自己,她会劝云澈,不要拿他人的幸福来做自己的筹码,不要做眼中只有权术的君王……但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如此天真。

而今的云澈……最要不得的就是天真,那会令他万劫不复。

权力的刀刃改变他们,消磨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弯下腰来,哪怕哭天抢地,也做不了原本的自己。

“大人,有贵客到访。”如意来到凌子悦的身后,禀道。

“贵客?”凌子悦狐疑,这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有什么贵客会来拜访他?

来到前厅,看见一位锦衣公子坐于案边,垂眉颔首抿着茶水。

凌子悦的脚步却顿住了。

“羽年翁主……”

云羽年束起发来,一身素­色­长衫,简约中不失优雅,就似十几岁的俊俏公子,只是眉宇之间萦绕着难以纾解的愁绪。

“你寻常都唤我羽年,今日怎地也翁主翁主地换起来了?”云羽年­唇­上划开苦涩的笑意,“因为宫里传言说陛下就要迎娶我入宫为后吗?”

凌子悦暗自叹了口气,缓步来到云羽年面前跪坐下来,沉默着不再言语。

云羽年望着对方低垂的额际笑出声来。

“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每每遇到不该说还有不知如何说的时候,就低着头。”

“……在下就是这样懦弱的人。”凌子悦的喉头发酸。

“你不是懦弱,你是看的太清楚。我云羽年是一只被关在笼中娇生惯养的金丝雀,总是向往笼外的天空与清风,但其实离开了那只笼子,我根本经受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云羽年仰起头来,也许是为了不让眼泪落下,“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希望我与陛下能青梅竹马情谊深长,但往往陛下总是将我独自一人弃于御花园中,我蹲坐在地上,心中明明寂寞却没有丝毫想要流泪,因为我对陛下……从未有过期待。不知何时,你来到了我的身边,背着我走在御花园中,你以为我哭了,不断地安慰我,我趴在你的背上,听着你的心跳,我第一次幻想如果自己不是宁阳郡主的女儿……只是普通公侯家的小姐该有多好?”

凌子悦愣在那里,她做梦都未曾想过云羽年对她竟然是这样的心情。

“我无数次地想象……如果我们能离开帝都,能过上怎样的生活?”

凌子悦的泪水就快承受不住。她欺骗了她,正是因为无心之失,这种欺骗才太过沉重。

“告诉我,子悦。我们能过上怎样的生活?给我一个梦吧……我宁愿永远在帝宫中做梦也不愿做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你明白的,你明白的对不对?”云羽年的表情始终坚强。

她们都是女人。

一个为了云澈的帝位将付出自己的一生。

另一个为了他,将放弃自己的原则。

“我想过的生活……策马飞奔在无尽原野之上,心无负担,思即腾飞,落霞淹没绿野时,我便坐于高处,垂望山川秀河……惬然写意……”

云羽年闭着眼睛,眉心舒展,仿佛她看见了凌子悦眼中的一切。

“羽年……”

如果可以,凌子悦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她的自由。但是自由对于他们而言,却脆弱的一触即碎。

“嗯?”云羽年睁开眼来。

“对不起……”凌子悦的手指扣住案几的边缘,肩膀轻颤了起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云羽年浅笑着起身,“我享受了常人没有的荣华富贵,自然也要付出常人不用付出的东西。陛下对我如何从来都不重要,从此以后我会百般呵护我自己。”

“羽年……”

云羽年转过身,潇洒地离去。

“心如果是自由的,身在哪里又有何妨?”

凌子悦此时才明白过来,他们三人之中,最为豁达的从来都是云羽年。

之后的数日,凌子悦再未入过云顶宫,就连云澈派人去传召他,也是回禀凌子悦并不在府中,且不知所踪。云澈每每听到这样的回报,心中气愤却又无法发泄。

“朕派去跟着凌子悦的人呢?”

“她是不是打算离开帝都?她是不是连她的云恒候府还有母亲弟弟都不管了!”

“叫她马上给朕回来!”

云澈忍不住掀翻桌上所有的东西。

一旁的卢顺见了心中胆颤,陛下从未如此失控过,赶紧差了人再去,“你们到处去找,就算蹲在凌府还有云恒候府不吃不喝也要把凌大人给等回来!见着了他就说无论多晚也得入宫面见陛下,告诉他陛下真的怒了!”

“卢顺!”云澈猛地又发话了。

“陛下!”

“沈氏与凌子清呢?”

“还在凌大人的府上,今早凌子清还去了学舍呢!”

“那云恒候凌楚钰呢!”

“凌楚钰大人最近也在府中静读啊。”

“他们都没有离开帝都城吗?”

“回陛下,他们确实都在帝都城内。”

听得卢顺这么说,云澈心中安稳了许多,只是沉下声道:“她去哪儿了……”

59大婚

云澈大婚在即,整个帝都城都陷入一片喜庆之中。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在谈论着云羽年便是那只要将河中琉璃送入空中化作太阳的传言。

凌子悦坐着马车行过帝都的闹市,她听着百姓们的议论,知道这都是宁阳郡主派人传出去的,目的是为了让女儿开心,更是要让天下百姓知道如果云澈对云羽年不好就是有违天意甚至于国运不昌。

她的车刚来到凌府,便看见两名宫人守在她的门口,见得她的马车遥遥驶来便迫不及待地涌上前去。

“凌大夫!您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您到哪里去了!”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陛下召见?”

“陛下召了您多少次了,您都不在府中。就连您兄长云恒候凌楚钰哪儿都不知道您去哪儿了。”

“可是凌子悦已经禀报过陛下这几日有私事处理无法奉诏,陛下也应允了啊。”

“唉……凌大人不说这许多了,您就快些跟我们去云顶宫见陛下吧!”

凌子悦只得调转车头,往帝宫的方向而去。

此时,宫中典仪已经着手为云澈量制礼服,镇国公主将着一切都看的无比重要,一针一线­精­致无比。云澈对这一切却极为漠然,他手中拿着书简,一边翻阅一边沉思走动。为其量身的典仪不敢出声,只得随着云澈的脚步来来去去,十分为难。

洛太后特地派了锦娘在一旁看着,她心知肚明陛下对此极为不悦,若是劝他,他只会更恼怒。

忽然,云澈的身影顿住了,典仪呼出一口气来,赶紧量下了云澈的肩宽。直到殿门外的脚步声近到连典仪都听见了,云澈这才又开始缓缓踱步。

“臣凌子悦拜见陛下。”

“子悦啊,坐吧。”云澈随意道。

凌子悦自然感觉到这殿内沉重的气氛,心想云澈大概正在为多日找不见自己而生气呢。

“你去哪儿了?”简单的问话,却有灼灼的力度,

“微臣去为陛下准备大婚的贺礼了。”凌子悦来到典仪的身旁,她知道云澈其实是在故意为难他,于是接过典仪手中的软绳,“微臣来为陛下量身吧。”

云澈吸了一口气,放下书简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典仪忽见他如此配合,心中大喜。

凌子悦一手按在云澈肩头,另一手伸向他的手腕处,两人的身姿如同舞蹈一般。凌子悦将手绕过云澈的前襟置于身后,云澈缓缓放下双臂,轻轻搭在凌子悦的肩上。

“陛下……量好了。”凌子悦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云澈的范围。

典仪吸了一口气,对凌子悦抱以极为感激的目光。

“朕不需要什么贺礼。”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自然看不上微臣的贺礼。”

“朕没说看不上,只是说朕需要的不是你的贺礼,而是……”

周围卢顺还有典仪都在,云澈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入喉中。

凌子悦了然一笑,“微臣的贺礼对陛下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但是对微臣却很重要。”

“罢了,罢了……你回来便好。”

宫中气氛缓和下来,典仪此时才懦懦开口道:“陛下,太后娘娘说陛下大婚在即,需在这宫中将所有礼仪都练习一遍……”

“什么——”

“陛下,大婚的礼仪本就繁冗,陛下若是一个不注意,只怕会被云羽年翁主笑话。”凌子悦轻声道。

云澈看了凌子悦一眼,别过头去,怒意被无奈取代。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凌子悦看向典仪,典仪这才道:“请陛下行至前殿,您将在前殿的高台之上等候皇后到来,再执其手行入殿内。”

云澈缓步来到云顶宫的前殿,他的步伐他的表情都脱离了年少的稚­嫩­,脸部的轮廓愈发的深刻。

今日风和日丽,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雨绵绵。

“凌子悦,你就去那里代替皇后走过来吧。”

“陛下?”凌子悦愣住了。

“不然叫朕执谁的手走进去?”云澈的神­色­沉敛看不出丝毫端倪。

立于云澈身后的典仪早就被他­阴­晴不定的心情折腾的冷汗直流,如今只想什么都顺着云澈的意思快快结束了便好。

“凌大人,您就走过来吧,没什么要紧的,就让陛下看看届时牵着皇后的手该如何转身,如何行礼罢了。”

云澈目光深如云顶宫的寂夜,凌子悦低下头来,缓步而下,来到前殿的台阶之下。

她仰起头来,这才发觉云澈站在那高处,目光悠远,可印入他眼中的只有她。

“上来吧,凌大人!”典仪高喊道。

凌子悦一步一步迎着云澈的目光而上,她的身后是被拖拽到纤细的影子。

她离得云澈越是接近,就越能感觉到他视线的灼热,像是要将她的呼吸掠夺她的血液蒸­干­。

当她来到云澈的面前,典仪还未开口说话,云澈便伸手扣住了凌子悦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身侧。

一个转身,凌子悦看见的便是未央前殿中群臣朝拜之所,如此深远如此辽阔,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一般。

“下一步呢?”

凌子悦想要将自己的手指抽回,云澈却用力到几乎要将她的手指折断。

“请陛下前往殿内。”

凌子悦就似被云澈拴住了手脚,只能随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

从小到大,云澈就喜欢拽着她。他的手指总是用力到让她疼痛,而他的掌心却又温热无比。凌子悦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陪着云澈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以为自己会像个普通女子一般,嫁入某个公侯世家,一生倚坐于窗前,也许会欣赏那一轮明月垂空又或是叶落纷纷,而云澈却给了她不一样的眼界。

他们一步一步,云澈目不斜视,如此坚定。似乎他这一生注定就会这样牵着她的手。

凌子悦扬起一抹笑,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打算离开帝都城时,云澈派人送给她的书简。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

“但为君故,徘徊至今。”

云澈终于侧过脸来,轻唤出她的名字,“子悦……”

他们止住了脚步,无论云澈握的有多么用力,凌子悦还是挣脱了他的手。

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再向前,便是皇座。

“陛下,臣只能至此了。再向前,便是大忌。”

云澈颤着肩膀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

你我之间,竟是大忌啊……

“你不是说有贺礼要送给朕吗?朕现在就想看。”

“那就要请陛下前往上林苑了。”

“哦?有什么贺礼是要到上林苑才能看见的?”

“陛下看了便知。”

“好!朕许久未曾同你去过上林苑了,走!”

原本­阴­晴不定的天子忽然之间振奋起来。

卢顺看着典仪那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叹了口气道:“陛下的脾气啊,没有人能摸得清楚!”

云澈与凌子悦策马来到上林苑,行入校场之中,映入云澈眼中的便是以三百人为编的骑兵,他们的装配与一般骑兵不同,极为轻便,各个神态坚毅,目光决绝。

凌子悦带着云澈来到高处,吹了一声口哨,那三百人便开始临场­操­练。他们反应极为迅速,虽然没有传统的阵形,却极为灵活,驰骋于上林苑间。

他们的骑­射­能力很明显较一般军队更加­精­准,马背上的剑术十分轻快,与戎狄人相当。

云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简直可以想象到若这是一只上千人的骑兵队,就能像离弦的箭一般刺入九重山,叫那些戎狄人闻风丧胆。

“陛下,这是微臣送给陛下的贺礼。”凌子悦低头行礼。

“这是朕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云澈抬起她的胳膊,望入她的眼中。

这一年,宁阳郡主的心愿得成。迎亲的队伍庞大,云羽年的嫁衣也果真采集千万只鸟儿羽毛中最为柔美的部分点缀而成。

云澈冷笑一声对一旁的卢顺道:“云羽年可千万别再嫁一次,否则只怕我云顶王朝国境之内再看不见鸟儿了!”

“陛下!”卢顺诚惶诚恐,云羽年是云澈的皇后,怎么可能再嫁?

整个婚礼奢华至极,群臣朝贺。云羽年成为了云澈的第一个皇后。整个大婚,她的表情端庄大方,­唇­上却始终没有丝毫的笑意。但没有人在意,她笑或者不笑。

承风殿中的镇国公主与宁阳郡主听着礼乐声笑容满面。

宁阳郡主此时可谓荣极。帝都城内彻夜欢庆,丝竹不绝于耳。

大婚当晚,云羽年安静地坐于榻上,一旁服侍的宫人见陛下许久未来也是心中忐忑。

“皇后娘娘,不如奴婢去问问卢公公吧,许是陛下喝多了……”宫婢极为小心自己的言辞,生怕大婚期间令云羽年不悦。

“无妨。陛下也许有政务处理,不如本宫先行歇息吧。”

“娘娘这怎么行啊!这大婚也是有大婚的规矩……奴婢还是去卢公公那里看一看吧!”

那宫婢刚行至殿门前,门便被打开,云澈被内侍扶了进来。

酒气弥漫,云澈早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娘娘……今日陛下大婚,群臣敬贺……不免多饮,还望娘娘……”卢顺心想若是被宁阳郡主知道陛下大婚之夜醉的不省人事只怕又要惹出事端来啊。

60成全

“无妨,你等下去吧。本宫自会照顾好陛下。”云羽年的脸上看不出喜乐,她轻轻挥了挥衣袖,卢顺顿了顿,施了个眼­色­,宫人们便上前为云澈宽衣,将他扶到云羽年身旁躺下。

众人散去,寝殿内一片安静。

云羽年也躺了下来,她与云澈肩并着肩。云澈的呼吸绵长而平稳,云羽年侧过身来看着他,随即笑道:“何必饮那么多酒呢?心中不快,饮的再多也醉不了。你这样……他也是这样……”

云澈的眉心微微一颤,他当然知道云羽年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今日大婚,宫中朝臣们觥筹交错,而云澈却一直追寻着凌子悦的身影。她只是谏议大夫,哪怕是天子近臣,她的坐席也不可能离自己接近。云澈只想好好看着她,在这场闹剧一般的婚典中,凌子悦是唯一令他感到些许真实的人。

“虽然有不少大臣们与凌大人敬酒,不过凌大人饮的并不多。”

“不多就好。饮多了,头就该疼了。”云澈的­唇­线弯起浅浅的弧度,“卢顺,也许朕该封她云光大夫了,你说是不是?“

卢顺笑了笑,“陛下,这朝堂上的事情,卢顺哪里懂啊……不过这云光大夫位列九卿之下,凌大人年少有为却极为低调,这么一下子封他云光大夫,他怕是会受宠若惊吧……”

云澈笑了笑,没有说话。卢顺却知道云澈并非说一说而已。他能深得云澈信任被留在身边,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口风够紧,就算他清楚云澈的心思,也不会说出去让第二个人知道。

只是凌子悦饮下不过六七杯酒,他云澈却足足饮下了十几杯。正如云羽年所言,心中不快,如何得以醉世?

翌日早朝,云澈提及黄河水患江北十二县灾情时,群臣也只是上奏应对水患加以疏导并及时从国库中调拨银两赈灾。

洛照江抬眼看了看云澈,只见他­唇­缝抿紧,显然对朝臣们的建议不甚满意。

此时,容少均出列,“禀皇上,臣以为即便陛下下旨赈灾,只怕底下的官员阳奉­阴­违还借着国库赈灾的机会大肆贪污,这国库中的银两是花出去了,却没有用之于民啊!”

云澈的肩膀略微放松,“不知丞相有何建议?”

“臣认为,朝廷必须派官员前往十二县,若有官员对陛下的御灾之策不予以执行又或者贪赃枉法者,一律问斩。”

“言之有理,不知丞相认为派谁去最为合适呢?”

洛照江心中一转,这可是个好差事啊,去一趟必然盆满钵满,只可惜自己已贵为太尉了,是不可能去了,只好盘算一下自己人中有谁合适回来之后懂来孝敬自己的。

“臣认为,谏仪大夫凌子悦乃合适人选。”

容少均此话一出,云澈指尖一颤,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哦,这朝中文武大臣众多,为何丞相偏偏属意凌子悦?”

“凌大人年少有为,为人正直,见到贪赃枉法各地官员行贿必能做到不为所动。且凌大人有爱民之心,臣曾经听闻凌大夫将陛下赐予的金银赠与贫穷百姓,若是由他前往十二县,定不负陛下所托。”

云澈点了点头,“除了凌子悦,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人选?”

洛照江赶紧上前,“臣认为紫金大夫柳汝城亦可担此重任。柳汝城的家乡就在江北,他得知自己的家乡遭遇水患,已是心急如焚。如今江北水患,那里必然十分艰苦,而柳汝城生长在寻常百姓家,对这样的环境是十分适应的。”

洛照江的意思十分明了,凌子悦生在公侯之家,从小寄养宫中,是没吃过什么苦的。把他派到江北,只怕过不了几天就受不住草草回来帝都了。

云澈蹙眉,洛照江所言点中了他的心思。云澈自然知道凌子悦是女子,且不说要吃苦,那里是在闹水患,万一一个不慎她出了什么事,云澈是鞭长莫及,他如何舍得。

但洛照江所推荐的是他自己的党羽,云澈是十分了解自己的舅舅的。他对百姓疾苦可不感兴趣,他在意的只有金银钱财。他推荐的人只怕不是什么善类。

“嗯,丞相推荐的人选确实不错而太尉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此事关乎国计民生,朕要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退朝之后,卢顺便紧跟在云澈身后。

云澈望向高墙之外的流云,低声道:“卢顺,传凌子悦来宣室殿吧。”

“是。”卢顺无奈地后退离开。

凌子悦来到宣室殿时,云澈正坐在案前愁眉不展,案上摆着的正是奏明江北水患的奏疏。

“微臣拜见陛下……”

凌子悦正欲跪下,云澈却招手令她上前。

凌子悦向前几步,云澈看着她低垂的额头眉头皱的更紧了,“朕要你坐到朕的身边来!”

凌子悦只得从命。

“你可知道,今日丞相奏请派你前往江北督促当地官员治理水患?”

“臣听说了,臣也正有此意,就算丞相未向陛下提及此事,臣也正有向陛下请去江北之意。”

“子悦!你在胡说些什么!谁都可以去江北,唯独你不可以!”云澈的语调高扬,猛地将奏疏砸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令人心惊胆战。

卢顺与一众宫人们正欲进来,云澈便高喊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宫人们纷纷退出。

“陛下,江北水患,陛下本就该派出自己信任的臣子前往督促治理水患。凌子悦虽出身公侯世家,但陛下心怀天下,作为陛下的臣子,凌子悦又岂有退缩之理?凌子悦就算去了江北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但这也比不上那里的百姓困苦。陛下,只有用微臣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陛下才能真正了解那里的情况。”

凌子悦说完,离开了云澈身边,来到案前跪下,重重地叩首。

“陛下!臣请前往江北十二县!请陛下成全!”

“是成全你去看看帝都城外……还是成全你离开朕的身边?”云澈死死盯着凌子悦匍匐的身影。

“陛下昨日大婚,微臣却听闻陛下慢待皇后引得宁阳郡主不悦。”

“所以呢?这与你何­干­!”

“太后召见微臣,询问微臣陛下为何对皇后娘娘如此冷淡,臣无言以对。”

“所以呢?大不了朕下旨日后太后召你,你不必前去!”

“太后召见,臣如何不去?”凌子悦抬起头来,“况且,臣并不觉得太尉推荐的柳汝城是合适人选。此人在帝都城内的别邸就有两处,且规格均不在微臣之下。就算他每年领取双倍俸禄也达不到这样的财力。陛下觉得派他去可靠吗?万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凌子悦!你不要逼朕!”

“陛下是天,凌子悦微小如何能逼迫陛下呢?若是能,凌子悦心中欢喜,因为陛下看重凌子悦。既然看重,恳请陛下遂了凌子悦的心愿。凌子悦乃我云顶王朝的谏议大夫,终日在这温香暖语的帝都城内,不识民间疾苦。凌子悦是陛下的眼睛,凌子悦看不见的,陛下如何看见?于公于私,凌子悦恳请陛下成全!”

云澈走下来,一把将凌子悦拉起,用力地摁在自己怀中,“你要去……好!朕成全你!但朕要你记住,若是你不再回来帝都,莫要怪朕对你的母亲、兄弟还有你的叔伯不留情面!”

“陛下多虑了……”

云澈的力气极大,凌子悦被他勒的就快喘不过气来。

看见她如此难受的神情,云澈这才松开手,凌子悦踉跄着向后两步,云澈以为她要跌倒正欲伸手扶住她,没想到她却自己站稳了,只得凉凉地收回手来。

“陛下,太后娘娘差人来请陛下了。太后娘娘说,陛下若不去,她这个……这个……”卢顺站在殿外,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这个什么?”云澈不耐烦地问。

“太后娘娘说她这个做母亲的就亲自来拜见儿子。”

云澈发出一声冷笑,“去告诉太后,她还是在寝宫里安稳待着,江北几万黎民百姓还抵不过她十万火急吗!”

卢顺只得面­色­难看地退下。

“等等,卢公公!请你去回禀太后娘娘,就说陛下一会儿就会过去向太后娘娘请安!”

“这……”卢顺看向云澈,他的脸­色­果然变了。

“你知不知道她叫朕去是要说些什么?”

“凌子悦当然知道。可陛下可曾为太后想过,太后为陛下周旋于镇国公主与宁阳郡主之间,可谓用心良苦。陛下怎能因为与皇后之间的稍许不和而对太后不敬呢?”

若是其他朝臣对云澈这般说,只怕他已经勃然大怒。可是凌子悦不一样,她的语气里满是担心,令云澈就算气也只能憋在心中。

“只有陛下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就大业。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妻子,陛下如何不能宽容相待呢?”

云澈的神­色­沉了下来。

“她是云顶王朝的皇后,但她并不是朕的妻子。”

凌子悦无奈地一笑,云澈对此极为执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娶了云羽年。

“陛下……既然陛下成全微臣,微臣便回去府中准备细软,不日前往江北。臣请告退。”

云澈并未应允,而凌子悦却一步一步后退,直到殿门前。

61拔擢

凌子悦低着头,她知道如果自己劝云澈对云羽年百般呵护是多么虚伪。与其这样,不如不说。而云羽年此时此刻,最为想要的也不是云澈的眷顾,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平静。

她一步一步。退出云澈的视线。

“陛下?”卢顺见凌子悦已经走远了,云澈却仍旧望着那个方向不由得出声提醒。

“摆驾……太后寝宫吧……”

“是。”

离开云顶宫,凌子悦的马车行驶在帝都闹市之中,帝都城还沉浸在皇帝大婚的喜悦之中,掀开车帘,看着那些来往叫卖的小摊小贩,各大酒楼妓馆比前些时日更加热闹。

马车路过翰瑄酒肆,酒香远远飘来,令凌子悦心脾沁然。

停了马车,凌子悦走入翰瑄酒肆,酒肆的老板早就知晓凌子悦的身份,亲自迎接。

“凌大人,今日是一个人来饮酒的吗?”

“正……”凌子悦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角落里一男子正向自己招手。

“凌大人!不如与欧阳琉舒同案而饮啊!”

凌子悦低笑出声,“欧阳先生,此时您不是应该在翰林院都府公务吗?”

欧阳琉舒不屑地挥了挥衣袖,“杀­鸡­焉用牛刀?”

凌子悦笑意更深了,大喇喇来到欧阳琉舒面前坐下,而那欧阳琉舒竟然将酒樽推到凌子悦面前示意她为自己斟酒。凌子悦倒也不怒,将酒舀入樽中。

“先生好惬意啊。”凌子悦的低眉一笑。

欧阳琉舒却眯起眼睛,手指点了点凌子悦,“大人若是女子,颔首垂眉那一刻的风情无人能及,只怕陛下魂牵梦绕难以自拔啊……”

凌子悦心中一晃,自己在云澈身边多年,至今还未有人怀疑她是女子。

“看来先生饮了不少。看先生这模样,是觉着都府屈才了啊!凌子悦一直认为欧阳琉舒生智慧非凡,不如想一想有什么方法能使陛下注意,脱离这都府呢?”

云澈现在正是积聚实力的时候,像是欧阳琉舒这样大智若愚之人,若能在云澈身边自然能为他将情势看个透彻。

“这都府的俸禄着实太少,确实该想想法子了。不过大人呢?大人可曾想到法子了?”欧阳琉舒饶有意味地问。

“我……需要想什么法子?”凌子悦撑着脑袋倒是期待欧阳琉舒会说些什么。

“放眼整个朝堂,陛下臣子当中没有几个是全然真心向着陛下或者值得陛下完全信任的。就拿这三公来说吧,丞相乃陛下的太傅虽然得到先帝赏识身后却无足够的势力,无论他有多支持陛下的新政,他面对始终是权势滔天镇国公主。太尉虽是陛下的亲舅舅,他想要从陛下这里得到的多过他能为陛下效忠的,陛下又岂会不知?而御史大夫更是陛下无人可用情况下的权宜之计罢了。三公都不可尽信,陛下最信任的只有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也是他最为了解的凌大人你了。”

“陛下信任凌子悦,凌子悦还需要想什么法子吗?”

“陛下要重用凌大人,就必须要令大人尽早进入朝政的核心。欧阳琉舒若是没估计错的话,只怕不久陛下就要拔擢凌大人了。”欧阳琉舒与凌子悦碰杯。

“既然在下是要高升了,是喜事。凌子悦有何事需要烦恼?”

“凌大人的聪慧欧阳琉舒可是看得出来的。陛下只看见远方,看不到身边的危机。凌大人离陛下越接近,就会成为陛下的盾牌,所有针对陛下的敌意都会转移到凌大人的身上,迟早有一日,大人会从高处跌落,甚至于粉身碎骨。”

凌子悦低下头来沉默不语,欧阳琉舒笑意不减独自啜饮。

“果然……应该让你去到陛下的身边。”凌子悦抬起头来,眼中的了然与淡泊令欧阳琉舒的笑意停顿。

“凌子悦若真的有一日会从高处跌落,只要跌落的不是陛下,凌子悦无悔。”

凌子悦整理衣襟正欲起身,欧阳琉舒却再度开口。

“在下很好奇,陛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令凌大人放下一切去追随?”

凌子悦笑而不语,起身离去

欧阳琉舒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待到凌子悦的马车完全没入帝都人流之中,他才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

良久,一个修长儒雅的男子来到欧阳琉舒跟前坐下,“欧阳先生,您从不与人同饮,不过看起来与凌大人倒是挺投缘啊!”

“非也……我欧阳琉舒是从不与男人同饮……但是对那些才情兼备的女子向来倾慕有加……”说完,欧阳琉舒便眼神迷离地哈哈笑了起来,“倒是兄台你,好不容易得了洒脱,却又放不下过去了。”

“真正的洒脱,不过大醉一场。”男子­唇­上一抹无奈的笑意。

“我可以帮你劝她的,已经都劝了。她能否放下,可就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了。”欧阳琉舒执起酒杯道,“来来来,你我痛饮三百杯!”

如同欧阳琉舒所料,第二天云澈便下旨将凌子悦升至紫金大夫,前往江北督促十二县治理水患。这令朝臣惊讶又在情理之中。他们惊讶凌子悦的年少得志,如此年轻就已官至紫金夫。情理之中却是因为凌子悦出身云恒候又是天子侍读,云澈的舅舅都当上了太尉,而自小与他长大的凌子悦被封为紫金大夫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日,凌府忙里忙外为凌子悦准备行李,而凌子悦却显得淡然许多。

“母亲,准备这么多行李,我如何带去江北啊,还是轻车简行吧。”

“那怎么成!你知不知道那些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而且还那么危险!万一要是哪里又决堤了将你冲走了可怎么办!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你……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恳求陛下换其他人去呢!”

“凌子悦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为陛下排忧解难。安抚灾民确保赈灾款项如数下拨乃是大事,凌子悦此去江北,正是陛下对凌子悦的信任啊。”

沈氏忧心匆匆,但她太了解女儿的­性­格了,只能竭尽所能为凌子悦准备周全。

长兄凌楚钰也亲自过府探望。他正在与凌子悦商量要不要从云恒候府的家奴中选一些可信之人与凌子悦同往,而卢顺却奉旨带来了十二名军士,凌子悦认得他们乃是云澈的云顶宫禁军,云澈命这十二人保护凌子悦前往江北,若凌子悦有任何闪失,此十二人必然人头落地。

“凌大人放心,此十二人是陛下亲自挑选的­精­锐之士,无论去哪里,只要他们在,凌大人必然安全。就算他们一个不剩,凌大人也必须安然返回帝都。”卢顺之言,任谁都听出来云澈对凌子悦的重视。

“臣谢主隆恩!”凌子悦叩首,凌氏满门皆跪拜行礼。

“凌大人,您看这临行前,您是不是入宫向陛下告别?”

“还是不必了,灾情紧急不容拖沓。出入云顶宫须得时间,凌子悦还是将这时间花在路途上吧。但愿能早日完成陛下所托,令江北灾情得以控制。”

“这……”卢顺见凌子悦表情没有丝毫犹豫,只得叹一口气道,“大人此去可要经常差人报信,好让陛下知道大人平安。”

“谢陛下挂怀!”

待到卢顺走后,凌楚钰仍旧放心不下,“这江北,还是为兄同你一起去吧!”

“不可!大哥乃是我凌氏的嫡长子,子悦离开帝都之后,还仰赖兄长替我照顾好母亲与幼弟。大哥且放心,十二名云顶宫禁军保护我前往江北,若仍不能护凌子悦的周全,大哥去了又有何用?”

凌楚钰叹了口气,随即笑道,“如今你已是紫金大夫了,为兄应当恭贺你才是。沾了你的光,云恒候府如今也是门庭若市,大哥我应接不暇。”

“应接不暇就不要接了。大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切记闭门谢客,莫要……”

凌子悦的话还没有说完,凌楚钰便止住了她,“放心吧,为兄明白。”

凌楚钰的笑容了然,他虽然鲜少参与朝中大事也不论当朝是非,因为他早就将这个朝堂看透了。

卢顺回了宫,见着云澈,便知他心情不佳。

“去了凌大人那儿了,凌府应该已经在准备她前去江北的行李了吧。”

“回陛下,卢顺离开时,凌大人的行李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她说什么了没?”云澈的眼睛看着案上的书简,卢顺却知道他心不在此。

“回陛下,凌大人的意思是灾情紧急,准备妥当了他就上路,不来向陛下辞别了……”

空荡荡的宣室殿内传来云澈的笑声,低沉地,带着自嘲的意味。

“不是灾情紧急,而是他不想见朕。”云澈将奏疏扔在一边,轻笑一声。

“陛下,凌大人答应经常会差人回来向陛下保平安,还望陛下宽心。”

“宽心,朕如何宽心?就连宁阳郡主都能骑到朕的头上,指责朕未有善待她的女儿。怎样才叫善待?她云羽年吃穿用度就连皇太后都比不上!”

卢顺低下头来,他也听说宁阳郡主得大婚至今云澈都未曾宠幸云羽年之后十分恼怒,直入洛太后寝宫问责。

“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娶了羽年却对她如此冷待!让我的羽年独守空房是什么意思?”

宁阳郡主先声夺人,千错万错都是云澈的错。

洛太后这么一听,心中的不悦油然而生。从前她地位不如程贵妃需要仰仗宁阳郡主,事事忍受她的蛮横霸道,如今自己的儿子已经贵为天子,她怎的还不懂得多几分尊重?

但洛太后在后宫这么多年,她是很懂得忍耐的,笑容真诚道:“姐姐也别急着生气,这几日江北十二县水患泛滥,陛下心系百姓,这才怠慢了羽年,姐姐莫要心急,等这段时间过去了,陛下心宽了,自然会同羽年如胶似漆,到时候姐姐你想要分开他们也都分不开他们!”

洛太后的语气缓和,但细细一想其实是在指责宁阳郡主不识大体。

“就算政务要紧,陛下也不能这样啊!”宁阳郡主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她是清楚自己女儿脾­性­的,要她主动到云澈面前嘘寒问暖是决计不肯能的。

“唉……陛下最近心思真的都放在江北了……”洛太后低头不再言语。

宁阳郡主心想自己要继续闹下去就难看了,云澈虽然没有宠幸云羽年,但后宫之中也没有其他女人,若是逼得急了,只怕他对羽年更加嫌恶,感情的事情还是急不得啊。

“那就只能盼着江北水患快快过去,陛下能抽出心思多陪陪羽年,开枝散叶也是大事。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回府吧。”

洛太后拍了拍宁阳郡主的手背,“锦娘啊,你替本宫送送宁阳郡主吧。”

“是。”

行出洛太后的寝宫,宁阳郡主便按耐不住了。

“洛太后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想管我的云羽年了吗?”

锦娘微微一笑,“郡主啊,您多虑了啊。如今您的女儿也已经贵为皇后,您可曾想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如果不得皇上钟爱,如何会有陛下的子嗣,没有子嗣的话,只怕连皇后的位置都保不住啊!”

宁阳郡主心中也担心起来,云澈明摆着并不是那么喜爱羽年的。这么多天了,堂堂皇后竟然没有被宠幸过,这不是要给其他女人以可乘之机吗?若是有谁比云羽年先有了孩子,等到自己百年之后,云羽年的地位如何保得住?

“这……我该如何是好?”

锦娘莞尔一笑,“天下的女人都是陛下的,泱泱云顶美貌女子不计其数,若只凭美貌,如何能永远拴住陛下的心?自古以来的君王,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宁阳郡主眉头一紧,似乎明白了过来。

锦娘望着宁阳郡主的背影露出一抹笑,有些话洛太后无法说出口的,她来说却方便许多。不远处的卢顺缓缓走到锦娘身边,低声道:“还是多谢锦娘你了。但愿你这番话能让宁阳郡主莫要在朝中与陛下添乱,陛下这些日子已经够心烦的了。”

锦娘无奈地一笑,“我等能为陛下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卢顺也了然地抿起­唇­来。

“听闻凌大人去江北安抚灾民了,路途遥远江北也十分艰辛,不知道凌大人离开帝都时可有做足了准备。”锦娘虽然常日待在太后身边,但她对云澈还有凌子悦的关心从没有丝毫改变。

“唉,就是因为凌大人走了,陛下心中的郁闷更难纾解了。锦娘,我只知道陛下十分看重凌大人,凌大人高兴陛下就高兴,这一次去江北,陛下亲自挑选了十二名云顶宫禁军同行,凌大人一走,无论什么都没法让陛下龙颜和悦啊。”

62何为大丈夫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义,自然深厚。”锦娘微微一笑。

凌子悦离开帝都时,明朔特地向禁军都尉告假前来相送,同来者还有已经拔擢为议郎的张书谋。

“大人,此去江北路途遥远,还望多加保重!”张书谋送上一些书简,“这些书简赠与大人路上解闷,望大人笑纳!”

“多谢!”

凌子悦心中感激,也只有张书谋才有这般心思。

“大人,明朔本欲请求陛下派在下陪同大人前往江北,无奈明朔资历尚欠还需磨练。不能随行大人左右,明朔甚憾。”明朔低头抱拳,如今的禁军都尉对他十分严格,自从他被编入禁军之后,这还是凌子悦第一次见到他。

“你就好好听都尉大人的话吧!你身上是陛下的期许,只盼你早日成才随侍陛下左右。陛下已经派了十二名禁军护卫我,这一路上除非天崩地裂,还能出什么大事?”

凌子悦的话刚说完,明朔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大人!切不可乱语!天崩地裂大人也要平安回来!”

明朔表情极为认真,凌子悦不自觉笑了出来。

即将出城之时,有人高喊道:“凌大人且慢!欧阳琉舒前来送行!”

众人回头,只见一士子打扮模样的人物,竟然坐在驴车上,慢悠悠向着城门驶来。

“欧阳先生。”凌子悦下车行礼。

驴车停下来的瞬间,欧阳琉舒差一点摔下来。他摇晃着站稳了身子,整了整早就歪斜道一旁的衣襟,“听说大人前往江北,这水患之中也往往容易染上一些疫病,这是欧阳琉舒的一位朋友配制的药囊,大人带在身上,可以驱虫去病!”

凌子悦万万没想到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欧阳琉舒竟然如此有心。

“子悦多谢欧阳先生。”

“谢我做什么?这药囊又不是我做的,就谢谢我那有心的朋友吧!”欧阳琉舒一脸高深莫测。

凌子悦接过那药囊,药囊上的绣工极为简单素雅,细看之下却又十分­精­巧。这令凌子悦心中一阵百感交集。它与当年自己送给云映的那枚药囊如此相似。

药香并不刺鼻,反而有几分淡淡的悠长。

凌子悦将它别在腰间,心中种种烦忧忽然随风散去。

“凌子悦就此告辞,诸位也请多多保重!”

马车逐渐远行,离开了城门。

欧阳琉舒略微叹了口气,仰起头来果然见到一个素衣身影立于城楼旁酒肆阁楼旁。

“若是有意岂能无心啊……”

“欧阳大人说什么?”张书谋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欧阳琉舒摇了摇手,“在下要去午睡了,两位大人请便。”

说完,他悠哉地爬上驴车,远去。

云澈前往长鸾宫向洛太后请安,太后自然将云羽年拿出来说了半天,只是云澈脸上始终没有丝毫愠意。

卢顺小心翼翼跟在他的身后,看不出云澈的喜乐。

来到宣室殿前,云澈才开口道:“卢顺,父皇册立朕为太子时,可曾想过朕今日的境况?”

“陛下?”卢顺不解。

“朕朝中事无大小要向承风殿的镇国公主请示,宁阳郡主骄纵跋扈,朕与皇后之间没有丝毫爱意,而朕最想要的却如同这池中的月亮,每次想要伸手去触碰,就碎了。”云澈吸了一口气,未等到卢顺反应过来便走入宣室中。

之后的半个月,云澈半步都未曾踏入过长鸾宫,镇国公主又对他的诸多政策打压,云澈除了与张书谋一道前往上林苑狩猎,就是询问是否有凌子悦的书简。

凌子悦的信简两三日才有一次,信中描述的都是一路所见灾情,却对她自己只字不提。短短几十字,云澈有时可以从晚膳后一直看到就寝前。他的手指抚过竹简上的字迹,那是凌子悦的亲笔,每一字都隽秀流畅,云澈不需要去想都知道凌子悦伏在案前写信的姿态,她眉眼轻垂,将额角的发丝捋至耳后,露出脖颈的线条,如同白绢一般……

他记得拥抱她时她在自己怀中总令他失控般想要勒的更紧,他无数次在梦里亲吻她占有她,想到发疯一般可梦醒时却只能望着榻上的帐幔发呆。)

而今,她离的更远了。或者说从他立云羽年为后那日起,她就越来越远,就算自己伸长手臂却不知如何握紧她。

数日之后,一向鲜少在帝宫走动的德翎驸马竟然来了。

“陛下,德翎驸马前来向陛下请安,陛下见还是不见?”

“姐夫?今日既不是太后寿辰也没有庆典,姐夫竟然会来拜见朕?快将他请进来!”

德翎驸马笑意相迎,见到云澈脸­色­的瞬间,笑容更深了。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德翎驸马向云澈行礼,云澈扶起他,无奈地一笑,“怎的姐夫有空来看朕了?朕忽然想起姐夫府中酿的酒,可比宫里的有滋味多了。”

“陛下是真这么想还是在安慰微臣呢?”德翎笑问,“陛下似有不悦,不知所为何事啊?”

云澈扯起­唇­角却并没有回答,卢顺领着宫人入了殿内摆上酒席,云澈挥了挥手,所有人便都退下了。他为自己舀起一杯酒,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唉……子悦也去了江北,两月有余,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还是第一次他离开陛□边这么许久。若有他在,只怕陛下无论有什么烦心事都能得到开解。”德翎驸马对云澈的心思倒是十分了解。

提起凌子悦,云澈的心莫名钝痛了起来。

“他可有消息回来与陛下报个平安?”

“写了两次奏疏,都与治理水患有关,她的见解倒是因地制宜,若不是派她去,其他人只怕敛了财还对百姓的死活置若罔闻。”云澈的手指用力地揉按着酒樽,他很想念凌子悦,有时夜里做梦也会梦见她的马车奔驰在堤岸上,瞬间就被泛滥的洪水吞没。云澈轰然而起,背脊一片汗湿。就算无意间想起那个梦,他都觉得心惊难平。于是每隔几日都会派使者前往江北命他们回报凌子悦是否平安。而偏偏凌子悦的奏疏却支字不提她自己的事情,只说公事。这令云澈恨到牙痒痒,而心中的挂念有增无减。

“子悦是个真君子。看他对明朔还有对明玉呣子就知道了。离开帝都前,他还派人送了许多小孩子的衣褥给明玉。”

“对了,也是时候让明朔到宣室殿任职了。”

“好啊,每次子悦来就是与明朔谈论什么布阵行军两国形式,微臣不喜欢这些,所以无聊的紧。不过陛下应该是喜欢听这些的 ……”德翎驸马顿了顿,斟酌片刻才道,“陛下,臣正是为明朔的姐姐而来!”

“哦?出了何事?”

“陛下有所不知,那一日盈郡主在微臣府上见过明熙的剑舞自后,就将她的身姿绘制成图赠与镇国公主夫家姚氏的嫡长子姚敏,姚敏见过之后爱不释手,欲以一百金买走明熙。这个姚敏仗着镇国公主的势力,在帝都横行霸道有恃无恐。被他凌虐致死的女子不计其数,微臣不过小小驸马,无权无势,根本无力与姚氏作对,只得恳请陛下相助!”

云澈的眉头缓缓蹙起,他自然听出来这里面是云盈从中作梗。

“她不过小小的舞姬罢了,朕为何要救她?”

“陛下他日必然要重用明朔,也请看在凌大人的份上救救明熙。凌大人与明氏姐弟极为交好,陛下岂忍心他从江北回来听到的是明熙被姚敏凌虐的噩耗呢?”

云澈颔首一笑,“原来姐夫是有备而来啊!也难为你为了一个舞姬竟然来求朕!不过朕也要看看明朔是不是真的人中龙凤,如若不是,朕也就不必费心费力了!”

“明朔就候在殿外。”德翎驸马叩首。

“连人都带来了,看来姐夫是志在必得啊!”云澈失笑,看向立于一旁的卢顺。卢顺会意,将候在殿外的明朔引入殿中。

云澈的手指撑着下巴,只见明朔俯首于自己面前,朗声道:“明朔叩见陛下!”

云澈望着明朔的前额,一手撑着膝盖略微前倾道:“明朔,你不过一介剑奴,朕已将你编入禁军之中,你还有什么才华足以令朕对你侧目相待?”

德翎驸马颔首不语,云澈到底是在试探明朔,又或者只是在讽刺他区区一介剑奴妄图得到天子的恩典。

“明朔乃一介剑奴,但不代表明朔并非丈夫。”

“哦,那所谓丈夫又该如何?”

明朔并未抬头,甚至于叩首的姿势都未有一丝一毫的卑微,他一字一句道,“大丈夫自当以覆灭戎狄为志,令我云顶王朝女子不再垂泪远嫁,北疆二十四郡的百姓不再惶惶不安!”

他平静的声音里仿佛有星星之火迸发而出,瞬间燃烧起云澈的血液。

“说的好!”

云澈扯起­唇­角,手掌用力按在明朔的肩上,“抬起头来!”

明朔迎着云澈的目光仰起头来,那是笃定而不移的目光。

上一次他不曾看清楚那君临天下的年轻君王,但他的气度,明朔记得清清楚楚。

“陛下!”

“起来吧!”云澈抱着胳膊,细细打量着这个未满二十的年轻人。他的眼中有着朝臣们所没有的坚定与力度,像是一柄利刃,无声地刺入云澈的心中,提醒他曾经那个磅礴的梦。

云澈听凌子悦提起明朔时,曾经还想过有一天这样面对面地与他交谈,从云顶与戎狄的两国国策到两军战策,他要将明朔这个人问到通透,因为他想要弄明白到底明朔身上有什么吸引了凌子悦。凌子悦从来不轻易去欣赏一个人,而明朔却是难得的一个。

而此时,云澈忽然明白自己不需要问明朔太多,凌子悦最懂自己的心,凌子悦所欣赏的本就是自己所在意的。

“你可以留在宣室殿了。”云澈的手掌按在明朔的肩膀上,明明没有用力,却如同千斤重担。

“那么明熙……”德翎驸马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要说:不晓得自动挡的科目三好不好通过……

63舞坊风波

“她不是擅长剑舞吗?朕最喜欢的就是剑舞,就将她编入宫中的舞坊。”

云澈这么一说,一直紧绷着的明朔不着痕迹呼出一口气来。

而明朔站起身来,始终保持颔首的姿态,云澈瞥过他的头顶,勾起一抹笑来。

德翎驸马注意到了他­唇­边的笑容,问道:“陛下在笑什么?”

“朕笑,这明朔是不是与子悦待的太久了,都喜欢在朕面前低着头。”

“唉……陛下,明朔是剑奴,身份低微,在陛下面前当然要低着头。”

“那么子悦呢?她为什么总是不肯看着朕?”云澈极为认真地问。

明朔不语,倒是德翎驸马思量再三,开口道:“就算陛下与子悦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总是君臣有别啊。”

“君臣有别……哈……”云澈扯起一抹苦笑。

那一刻,德翎驸马似乎看到云澈目光中的那一片云顶苍凉。

明熙与明朔这一双姐弟就这样进入了帝宫。明熙忽然对自己在宫中的生活惴惴不安起来。她只是一个舞姬,而宫中有太多暗潮汹涌。

来到云顶宫,明熙第一次见到了帝宫的繁华富丽,她的视线无法望到尽头,那里的草木砖瓦,雕廊画栋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她知道,一切有了新的开始。

晚膳之后,德翎驸马离开了云顶宫。寂静的宣室殿内,云澈颔首翻阅着奏疏,一片冷郁。

“可有凌大人的书简?”云澈的嗓音压的极低。

“回陛下,这几日未有凌大人的书信……”卢顺知道云澈必然会失望。

云澈抿­唇­不语。

“那么明朔的姐姐呢?”

“回陛下,今日午后,明熙已经去了舞坊。主事说她的剑舞不错,打算好好栽培呢!”

帝宫的舞坊,网罗天下善舞的女子,所谓人才济济。在这里即便是习舞二十年的舞姬也未必有出头之日。

索­性­舞坊的主事得知明熙乃陛下钦点,免不了对她刮目相看格外厚待,就连寝居也比一般的舞姬要宽敞许多。

明熙放下自己的行李,手指触摸榻上的软褥,虽然德翎驸马一向对奴仆不薄,但明熙还是第一次摸到如此柔软的被褥。她的目光望向房中的摆设,无论是桌案还是梳妆台都比从前在驸马府中要­精­致的多。明熙不求大富大贵,现下的一切已然让她犹如身在梦中。

她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手指掠过那些胭脂水粉,只是还未及坐下,得知消息的宁阳郡主便带着一众仆从浩浩荡荡来来到舞坊。明熙前脚被送入舞坊,后脚便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禀报宁阳郡主。

一个舞姬而已,既不是出自帝都中有名的舞坊,更未经过名师□,竟然被云澈钦点,这在宁阳郡主乃至其他宫人的心中毫无疑问是云澈看上了这个舞姬,只因其身份卑贱无法纳入后宫,于是便藏于宫中舞坊,随时可以一亲芳泽。云羽年出身宁阳郡主府,云澈对她的冷待早就令宁阳郡主十分不满,明熙的到来更是令她咬牙切齿难以忍受。

“拜见宁阳郡主!”

“拜见宁阳郡主!”

明熙的肩膀一颤,台上的水粉便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宁阳郡主盛气凌人,明熙还未出门迎接,便听见宫人高喊道:“明熙何在!郡主来了竟然不出迎,真是大胆!”

明熙一震,奔至门前跪下,“明熙拜见郡主!”

宁阳郡主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硬声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区区贱婢,竟然入了陛下的眼!”

明熙心惊胆战,不敢抬起头来。宁阳郡主身旁的婢女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明熙这才看清了宁阳郡主对她恨之入骨的表情。

从大婚至今,云澈还未与云羽年行周公之礼,这明熙说不定早就上过了龙榻,此时的宁阳郡主只想将这明熙挫骨扬灰。

“我以为是怎样的姿­色­!不过如此!来人啊!替本宫将她的脸画花!看她以后如何魅惑陛下!”

明熙万分惊恐,连连求饶,她恍然明白宁阳郡主为何对自己如此嫉恨,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夺走女儿恩宠的罪魁祸首。

“郡主饶命啊!郡主饶命啊!奴婢乃卑贱之躯,陛下从未正眼看过奴婢啊!”

“未正眼看过会将你送到舞坊来!贱婢,你当我是傻的吗!你有胆子勾引陛下,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宁阳郡主咄咄逼人,将发后的金钗拔下,扔在明熙的面前。仆从们强行抬起她的脸,明熙大力挣扎起来。

她知道,若她的脸真的被划花,这辈子都不能再跳舞,她的一切就全完了!

那森冷的金钗抵上她的脸颊,泪水忍不住滑落,她绝望地颤抖着。

“住手——”

有人上前推开了金钗,任谁都没有想到来者正是皇后云羽年。

她信步而来,贵族女子的端庄秀丽与明熙天壤之别,她面­色­沉冷,挡在了明熙面前。

明熙赶紧低下头来,只听得所有舞坊中的舞姬叩首道:“皇后娘娘!”

她心中一凉,莫不是皇后也来要她的命了?

“羽年,母亲这就给你除去这个狐狸­精­!”宁阳郡主正要推开云羽年,却被她何止。

“此乃后宫,不容任何人滥用私刑!”云羽年正­色­道。

宁阳郡主一哽,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羽年……你方才说什么?”

“本宫的意思是,云顶后宫也有后宫的礼法,即便尊贵如母亲您,也不可在此滥用私刑。否则传扬出去,本宫如何在后宫立足?如何德仪天下?”

宁阳郡主愣住了,她只想着要除掉这个魅惑君上的狐狸­精­,一头脑热却忘记了自己女儿今时今日的地位。但……如果就这样将明熙留在舞坊,只怕云澈更不会宠幸云羽年了。

“那么皇后娘娘就任凭这个毫无资历的贱婢在帝宫的舞坊中鱼目混珠吗?”宁阳郡主沉下气来,她必须要除掉明熙,也必须给云羽年一个台阶下。

云羽年转身,目光冷冷地落在明熙的肩头,“婢女就应做婢女该做的事情,帝宫舞坊乃高雅之所,而明熙你乃是汝奴出身,既然陛下钦点你留在帝宫,本宫就恩赐你暴室浣衣的差使。”

“奴婢谢娘娘!”明熙低下头来,赶紧谢恩。

暴室是这宫中最痛苦的地方,也是后宫之中得罪了主子的宫人去的地方,凄凉之状难以言喻。明熙那双纤纤素手日夜被冷水浸泡,不消数日就会丑陋不堪,如何令男子心动。

宁阳郡主虽然不满意明熙还能留在宫中,但云羽年贵为皇后无比尊贵,若是与一个贱婢计较,实在不值。更何况未曾听说陛下真的宠幸过她。”

宁阳郡主心中闷气散去,嘱咐了云羽年两句便前往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

云羽年挥了挥手,所有舞姬与主事尽皆退下,只余自己与明熙。

“奴婢多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明熙颔首垂泪,声音颤抖,但她知道云羽年命她前去暴室正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否则宁阳郡主日日记恨,只怕她­性­命难保。

“果然是个聪慧人儿。事到如今我的母亲容不下你,你是不可能在这后宫有立足之地的,去了暴室须得勤恳做事,你还年轻,若真的还想回到舞坊,本宫会帮你。”

明熙万万没想到云羽年有如此容人之量,虽然陛下恩宠自己只是谣言,难道云羽年就真的丝毫不在意吗?

“本宫听说……凌子悦大人很喜爱你的剑舞……”云羽年轻声问道。

明熙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为什么皇后会问起凌子悦的事情呢?

云羽年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言有所不妥,淡然笑道:“本宫从小也是与凌大夫一起长大,他不是附庸风雅华而不实之辈,他若觉得你舞的好,你便真是舞的好。”

明熙吸了一口气,小心斟酌言辞,“那是凌大人豁达……没有诸多要求,兴致使然便觉得奴婢的剑舞入眼……”

云羽年轻笑了一声,“你也舞一曲给本宫看看吧。本宫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剑舞。”

“奴婢粗鄙之技……入不得娘娘眼……”

云羽年却拍了拍手,便有人奉上无刃之剑。云羽年亲自为明熙拍手和奏,明熙不得不舞。云羽年睁大了眼睛,极为认真地看着明熙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回转。

那一刻,明熙从她的目光中看见了深深的期许与寂寞。

云澈正在批阅奏疏,卢顺便来到他身边告知明熙被派去暴室了。

“是不是宁阳郡主去闹了?”云澈扯起­唇­角,满是嘲讽。

“正是。郡主还命宫女划伤明熙的脸,还好皇后娘娘赶到,将明熙送去了暴室。”

立于云澈身旁的明朔手指一颤,却未发一言。

“你不替你姐姐求情吗?”云澈问道。

“明朔姐弟承蒙陛下看重带入宫中,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姐姐既然入了后宫,皇后娘娘要姐姐去暴室,姐姐自然得服从。况且即便是暴室,也是凭自己双手劳作吃饭的地方。”

好过被那姓姚的了糟蹋。

云澈回过头去,心下明白这估计也是凌子悦欣赏明朔的原因之一,识大体,知进退。

此时如果云澈与宁阳郡主为了明熙正面冲突,只怕自己刚实行的政策又要付诸东流。他是想教训宁阳郡主的嚣张跋扈,但若牵扯到了朝政,云澈也只能牺牲明熙了。

而明朔,是看懂了这一点的。

“陛下,陛下!”卢顺捧着一个布囊进入宣室,欣喜的模样,“是凌大人的奏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被教练吊了一顿……突然对我的科目三考试感觉十分之迷茫……

64情真意切的尊重

云澈一听,背脊坐直,“快快给朕呈上来!”

卢顺将书简送上,云澈迫不及待地翻开。这一次凌子悦的书简比以往要厚重的多,写了许多当地治理水患的情况以及出现的问题,仍旧与前几次的书简一样,绝口不提自己的在江北如何。

明朔在云澈身边,只见云澈将凌子悦的奏疏来回翻阅,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深思,随即又摊开书简提笔疾书。

直至深夜,云澈才将凌子悦的奏疏阖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你心中的凌子悦,是怎样一个人?”

明朔一愣,不明白云澈为何会突然这么问,难道是凌子悦的奏疏有什么问题?

“陛下,在明朔心中,凌大人是士子之中少有务实廉直之人,且胸怀宽厚,无门第之见,他与陛下最相似的一点便是认为英雄不问出处。”

“她最懂朕的心思,而朕却总觉得读不懂她。朕可以将她看的真切,却总是无法牢牢抓住她。”

明朔低下头,他很想问为什么陛下非要紧紧抓住凌子悦不可。在明朔心中的凌子悦,才华横溢却又对名利毫不计较,洒脱如飞。这样的人若是被紧紧抓住,如何恣意?

之后几日,洛太后数次派锦娘前来劝云澈多去长鸾宫看望云羽年。

“她不是在长鸾宫挺自得其乐的吗?”

“陛下,”锦娘叹了口气道,“奴婢听闻陛下想要推行官币,将铸币权收归朝廷,而镇国公主却并不同意。既然这样,陛下何不对皇后娘娘多加关怀?宁阳郡主如今最担心的便是皇后娘娘能否为陛下诞育子嗣,若是陛下能安抚宁阳郡主,何愁她不在镇国公主面前为陛下说话呢?”

“原来,朕还是要依靠女人啊。”云澈按了按太阳­茓­,自嘲地一笑。

锦娘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陛下,若是凌大人在此,陛下觉得凌大人会如何向陛下谏言呢?”

云澈别过头去,若是凌子悦在此,她会对他说,后宫的女人就是朝政。

一个“忍”字,代表的又岂是忍气吞声,更多的是蛰伏。

蛰伏在­阴­影之下,蛰伏在自尊之下。

云澈的每一项政策都是利国利民加强政权,容不得镇国公主独断专横。他深知宁阳郡主对镇国公主的影响力,而宁阳郡主最在意的便是女儿云羽年。

“摆驾长鸾宫。”云澈终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锦娘与卢顺终于松了一口气。

当云澈来到长鸾宫,一如他所料,云羽年背对着他坐于案边。身旁的宫女小声告知她:“娘娘,陛下来了。”

“来了又如何?”云羽年无所谓地一笑,对她而言云澈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夫君,他们不需要情谊深长,他的忽视恰恰正是她的宁静。

云澈扬了扬手腕,示意所有宫人都退下,他来到云羽年的身后,居高临下恰好能将她手中的书简看个清楚。

“没想到堂堂皇后,竟然会喜欢看民间的诗集。”

云羽年没有放下书简向他行礼,只是淡然道:“民间诗集虽然不如那些文人墨客所著,少了几分­精­致的言辞,但胜在情真意切发自内心。”

“你是在暗指朕对你不够情真意切发自内心吗?”云澈笑问,他的眉眼有着深刻的轮廓,无论是谁看了都难以忘记。但这样的深刻,从来不是为云羽年而存在。

“臣妾只要陛下情真意切的尊重。”云羽年直视云澈的双眼。

云澈缓缓低下头来,他在思索,略微蹙起的眉头又像是在自省。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唇­角的凹陷流露出些许深意。

“是朕错了。往日朕只看见你的家世还有你不可一世的母亲。现在看来,你确实是最适合朕的皇后。”

云羽年莞尔一笑,“既然陛下为君臣妾为后,你我和谐才的长久。陛下今夜就宿在长鸾宫吧。”

云澈点头一笑,“长夜漫漫,你我可以促膝长谈。”

翌日,宫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一向对皇后极为冷淡的陛下终于夜宿长鸾宫,到了清晨上朝时,也是皇后娘娘亲自为陛下整理衣衫。两人琴瑟和谐,十分恩爱。

宁阳郡主得知这个消息时,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准备了极为厚重的礼品,前往洛太后处拜望。

离去时,她向锦娘感叹道:“唉,只盼着陛下对云羽年的爱宠可不要又是昙花一现啊!”

“那就要看郡主您了。”锦娘高深莫测道。

“锦娘,你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言。”

“陛下是否宠爱皇后,就要看宁阳郡主是陛下的助力,还是陛下的阻力了。”

话已至此,宁阳郡主终于明白了。她必须要帮着云澈,让这位年轻的君王知道自己是站在他这边的。镇国公主毕竟年老,总有一日驾鹤西去,那时候自己没了靠山,此时自己给云澈的不快,只怕那时候他要变本加厉地归还,到时候苦的还不是云羽年。

“锦娘,谢谢你了,以后有什么话不妨对我直言。”宁阳郡主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来,按入锦娘手中。

锦娘笑着接下来,但是回到太后宫中,却将这玉镯交给了洛太后。

“锦娘,你就留着吧。哀家的身边只有你是真心办事的了,这次若是真帮陛下劝住了宁阳郡主,陛下在朝堂之上也能省心许多。只是对云羽年,陛下终究是要用些心思的。”

“太后放心,奴婢若见着陛下,自然会将太后的意思传达。”

又是一月有余,凌子悦终于在奏疏中提及江北水患已经被控制住,自己也将不日返回帝都。

云澈抚摸着竹简上的字迹,­唇­角勾起,唤来明朔道:“ 明朔你将凌大人的奏疏念与朕听。”

明朔小心翼翼捧过书简,上面只有一行字而已,:“陛下,凌大人的意思应该是月内将回到帝都向陛下述职。”

云澈的­唇­上缓缓绽开一抹笑容,“是该回来了。”

明朔低下头,回忆起当日在德翎驸马府中云澈对待凌子悦的亲密,再加上此刻的对他的思念,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但就算他的想法是真的又如何?

凌子悦永远都是凌子悦。没有凌子悦,陛下也许永远不会看到他明朔力挫戎狄的志向。

云澈的心情变好,不仅仅是卢顺与明朔能感受到,就连朝堂之上的群臣也觉得那紧绷的气氛有所松弛。

接连着几日,明朔都随着云澈立于云顶宫的高阁之上遥望宫门。明朔知道云澈在期待着凌子悦,只是从江北回到帝都又岂是区区数日就足够的。

而云澈却能在高阁之上一待便是一整个下午,就连卢顺也不得不劝道,“陛下,凌大人若是回来,城门守军自会来向陛下禀报。况且凌大人就算回到帝都,也必得先回去凌府梳洗,一路舟车劳顿,又怎会蓬头垢面地来见陛下呢?”

但云澈却充耳不闻,傍晚将至,云澈这才挪动自己的脚步。

“明朔,你知道吗,朕……第一次站在云顶宫的高阁上眺望宫门,是因为朕的堂姐凝瑶郡主远嫁戎狄。她泪眼婆娑,在戎狄不堪受辱,心力憔悴而去。得知凝瑶郡主过世的消息,先皇长久不的言语。而第一个对朕说终有一日我云顶王朝的女子不再因为国弱而远嫁戎狄垂泪他乡便是凌子悦。”

明朔随着云澈的目光远望,隐约明白了什么。

风阵阵吹起,云澈回身,“走吧,起风了。”

第二日早朝,云澈正在与朝臣商议如何将铸币权上收朝廷,对于流通中的钱币如何处理等。这一切原本受到镇国公主的质疑,由于宁阳郡主从中游说,告知太后这些政策并未动摇国之根本,乃是加强皇权与民生息的富国强军之策,如果反对天下文人必然著书说镇国公主刚愎跋扈,镇国公主才勉强点头。

当卢顺将云澈的诏令念完,便听得内侍禀报紫金大夫凌子悦正在殿外候旨觐见。

云澈那一刻睁大了双眼,思念奔腾而出,难以收拾。他强忍住起身的欲望,沉声道:“传——”

“传紫金大夫凌子悦!”

凌子悦身着朝服,衣衫整齐,想必回到帝都之后为了面见云澈已经回府梳洗过了。她如同往日一般,微垂着额头,行至殿内,行君臣跪拜之礼,朗声道:“臣凌子悦拜见陛下!”

“平身。”云澈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他的肩膀却在轻颤。

凌子悦轻减了许多,封为紫金大夫之后所制的朝服如今竟然宽出了许多,整个人就似要被风吹走一般。

“微臣此去江北十二县督治水患,历时两个月,如今水患已得以控制,朝廷的赈灾银两亦用于巩固堤坝疏通河道以及百姓生计,臣已将这两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想论于奏疏,请陛下过目。”

凌子悦的奏疏足足有五捆书简,云澈高声道:“凌大夫辛苦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觉辛苦。”

凌子悦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云澈顿在了原处。

不仅仅是因为凌子悦完全消受下去的脸颊甚至于深陷的眼窝,更是因为她竟然蓄须了。

云澈知道她是女子,她­唇­上的两撇胡须只怕是从什么地方剪下来的毛发贴上,令她多了几分舟车劳顿的辛苦憔悴,更多的是成熟的文人气质。

凌子悦不动声­色­,但被云澈这么盯着,终究是挂不住了,抿了抿嘴­唇­,那一刻云澈差点被自己呛住,只能以咳嗽来掩饰。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注意,他们是促膝长谈……

65马鬃

她的奏疏字数繁多,云澈是不可能当朝阅览的,奏疏只能被移入宣室,待退朝之后云澈自会细阅。

退朝之后,洛照江特意来到凌子悦身边道:“世侄这一去两月有余,我也甚是想念啊!”

“谢太尉关心,凌子悦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听闻太尉也数次探望在下的母亲与幼弟,凌子悦感激不尽。”

“这是应该的,世侄平安归来,陛下也快慰不少啊……”

洛照江还欲说些什么,卢顺便来到了他们的身后,“凌大人,陛下传召您前去宣室殿!”

凌子悦只得拜别洛照江,跟着卢顺前去宣室。

当凌子悦来到宣室殿中,还未及跪下,就听得云澈高声道:“跪了这么多次,凌大人不累吗?”

凌子悦只得立于殿中,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直到云澈来到了她的面前,轻声道:“子悦,你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凌子悦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云澈的双眼宛如刀凿,深邃无比,令她生怕陷于其中不可自拔,只得速速别过眼去,未想到看见一身军侍装束的明朔不由得一愣。

“明朔!你终于调任宣室殿了!”

此时的明朔更加硬朗,眉目清润之间又有几分峥朗之气,青涩的少年已经逐渐变为英姿飒爽颇为果敢的成年男子了。

“承蒙陛下看重,明朔如今担任云顶侍,跟随陛□边。”

凌子悦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盯着明朔看,“明朔!你真是越生越好看了!”

“明朔怎及凌大人,大人是帝都城内有名的美男子,爱慕大人的女子犹如过江之鲫。”

“真没意思,明朔你什么时候能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吗?”

听闻凌子悦称赞别的男子好看,云澈心中一阵不悦涌起。

“明朔,朕与凌子悦有话要谈,你且退下吧。”

“是。”明朔退下,凌子悦的目光却随着明朔的背影而去。

“子悦。”云澈按住凌子悦的肩膀,将她搂向自己。

凌子悦大惊,望向门口,唯恐被宫人们看见,但卢顺深得云澈之意,早就命人关上了殿门。

“你在看哪里?”云澈的双手撑着凌子悦的后腰,令她靠向自己。

凌子悦的双手下意识按住云澈的肩膀,倒抽了一口气,“陛下……”

“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了?这得花费多少时日才能将身体养好?当地的官员没有照料好你吗?”

“陛下……凌子悦此去,见百姓贫苦,若不能同甘共苦如何以身作则令当地官员全力治水呢?”

“朕知道你认真,但有时候又不希望你这般认真。”云澈离得凌子悦极近,轻嗅着她颈间发丝的味道,就在快要触上凌子悦嘴­唇­的瞬间,她却再度低下头来。

“陛下……不知陛下看了臣的奏疏没有……”

云澈垂目看着她,露出一抹笑来,将她搂的更紧,凌子悦吃痛,再度抬头。

“你还没告诉朕,这是什么?”云澈腾出一只手来,点在凌子悦­唇­上的短须,有些硬,还有几分扎手。

“是马鬃。”

“马鬃?”云澈不禁笑出声来,他知道凌子悦给自己贴上胡须是为了让自己更像男子一些,免得惹人怀疑。而且此去江北一路劳顿若是寻常男子哪里有­精­力去打理自己的胡须。

凌子悦抿了抿嘴­唇­,云澈笑的更大声了。

“子悦,你笑死朕了!方才在朝堂之上,朕差点没忍住啊!”

顿时,气氛轻快起来。

凌子悦挣脱云澈的怀抱,伸手抚上自己的胡须,“臣也不过是想要让自己更有些男儿气概罢了,没听见明朔方才说凌子悦是帝都城出名的美男子吗?要美有什么用,像个男人才顶事!”

云澈笑更加厉害了,“让朕研究研究,你这是用什么将马鬃粘上去的?”

“是米糊。有点儿痒。”

“真的,摘下来给朕瞧瞧!”

“不能啊,摘下来了就很难粘回去了!”凌子悦知道云澈是个不依不饶的人,赶紧向后退了一步,生怕云澈真将她的胡须摘下来。

“就当朕亲自为凌大夫剃须了如何?”云澈正要一把将凌子悦捞过来,却不想又被她躲开了。

“陛下还是先看看微臣的奏疏吧!这可是微臣两月多来日日夜夜想要告知陛下有关江北十二县的种种。”

凌子悦捂着自己的胡须,那窘迫的模样顿时令云澈笑出了声。

“子悦……你真是……哈哈……”

“陛下,臣的奏疏写的辛苦,陛下真的看都不看?”

云澈叹了一口气,小声道:“你怎地如此不解风情……”

“陛下?”凌子悦未听清云澈说了什么。

“朕这就批阅你的奏疏!”

说完,云澈便闷闷地回到案前坐下,翻开那一摞竹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下来陪朕。”

“是。”

凌子悦的奏疏细致入微,从江北十二县水患起因到百姓的艰难以及官员的麻木,甚至于之后的治理之策,推荐人选都为云澈考虑周全。凌子悦遣词用句十分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华丽辞藻,直指水患问题的中心。

云澈蹙着眉,极为认真地阅览凌子悦的奏疏。当他阅完最后一个字,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云澈心有所感,正欲与凌子悦说些什么,侧身望去时,才发觉她竟然已经趴在案上沉沉睡去。她的睡颜宁静,细密的睫毛柔和地垂落,云澈的心落入她眉眼的平静中。

他撑着上身,不可自已地倾向她,吻上她的额头,她的鼻尖。

云澈闭上眼睛,体会着属于凌子悦的温度。如果可以,他想一切不要改变,她就像此时此刻,真实地留在自己的身边。云澈悄然起身,扯过一件披风,罩在她的身上。

直至晚膳十分,卢顺入内这才看见云澈仍旧在批阅奏疏,而凌子悦在他的身边睡的深沉。

“陛下……”

云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卢顺只得来到云澈身边,小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命他们送进来吧。”

“是。”卢顺退了出去。

云澈轻轻拍了拍凌子悦的后背,“子悦,子悦!”

“嗯……”凌子悦呢喃了一声,缓缓转醒。她迷蒙着看向云澈,抿了抿­唇­,还未醒过神来:“阿璃……怎么了?”

一声“阿璃”,云澈的笑容缓缓驳裂开来,随着他登基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凌子悦与他的君臣之别便越发清晰,只有在她迷蒙之时,才会模糊她与他之间的界限。

云澈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用晚膳吧,特地给你准备了你喜爱的点心和小菜。多用一点,看你瘦成这样,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凌子悦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叫了云澈的­乳­名,本欲向他请罪,但看见云澈的目光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宫人们入内,将云澈的案上的奏疏收起,并在宣室另一侧设置酒案。

“不用了,朕与凌大人同案。”

凌子悦正欲说什么,云澈却止住了她。

宫人们将菜肴送上,每一样都是凌子悦的钟爱。

“想不到陛下还记得微臣的喜好。”

云澈拿起一块豆花糕,送到凌子悦的­唇­边,“尝尝看,这是御厨新制的点心,你从前应当没吃过。”

凌子悦心中对云澈的温柔动容,却不知如何张口。

云澈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表情,放下点心低声叹了口气。

“子悦,朕登基快两年了,对母后,对舅舅,对这个天下,朕的心境都变了。但惟独对你……从未改变。告诉朕,除了君臣有别这个你强加给朕的理由,你到底在顾虑什么?”云澈放下糕点,挥了挥手,命所有随侍的宫人退下。

“因为……因为……”凌子悦说不出口,一旦说出来,必然会刺伤云澈。

“因为你害怕你对朕的心没有变,朕却变了。你战战兢兢,害怕的从来不是云澈,而是迷失在权力中的云澈。”

“陛下……”凌子悦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一直是清醒的,而自己却一直害怕他不够清醒。

“只要你一直在朕的身边,你就是朕的镜子,另一个自己。朕能将自己看的清清楚楚,你所害怕的就不会发生。”

云澈的指尖在凌子悦的额上一弹,一如从前凌子悦下意识伸手按住脑门,而云澈露出了会心的笑。

凌子悦也笑了,抿了一口樽中的醇酿,惊讶道:“陛下,这酒怎么是甜的?”

“从你离开帝都的那日,朕酒命人酿了这种果酒。这酒香甜但不易醉,且有活血之效。你从江北回来,身心憔悴,不宜饮酒。”

“怎地像是被陛下当成孩子了?”凌子悦笑道,拾起一块豆花糕放入口中,甜而不腻,豆香四溢。

“那朕宁愿你永远都是孩子。”

晚膳还未用完,卢顺便入内传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云澈­唇­上涌起一抹浅笑,“皇后来了,那就再添一双碗筷吧。”

他身旁的凌子悦已然放下碗筷,站立起身,心中却压抑云澈面对云羽年的淡然,若是从前他必定露出嫌恶的神­色­。

云羽年与从前少女时的装扮早已大相径庭,此时的她妆容端丽,眉目之间柔和坦荡,来到云澈面前优雅地行礼。

“陛下。”

“皇后你来了,今日子悦回到帝都,朕就留下他来与朕同案而饮,皇后也一起来吧。”

凌子悦正欲向云羽年行礼,却不想被她扶住了手臂,“凌大人远道回宫,就不必行这些虚礼了。”

凌子悦心中一颤,云羽年已经贵为皇后,按道理她是不能触碰任何外臣。

“大人轻减了不少。”云羽年峨眉微蹙,隽秀之中有几分令人心软的情思。凌子悦只觉心痛。她是那般美好的女子,却将一腔柔情错付。自己要如何向她坦诚一切呢?

“微臣谢娘娘关心。”

“本宫感谢大人为陛下分忧,特命御厨制作了一些可口的点心送到大人府上,大人在江北的寝食不必的帝都,这才如此消瘦啊。”

“谢娘娘。”凌子悦始终不曾抬头看她。

云羽年微垂下眼帘,无奈地一笑,“陛下,您与凌大人想必有许多要聊,臣妾就不再打搅先行回宫歇息了。”

“也好,今夜朕就不去长鸾宫陪你了。”

云羽年行了个礼缓步退出。她的背影在逆光之下形成留恋的剪影。

直到她走远了,云澈才道:“抬起头吧,她已经离去了。”

凌子悦这才开口道:“想不到陛下能与皇后娘娘如此和睦相处,微臣心宽不少。”

“你可知道她并不是来看朕的。”云澈望着云羽年的背影道,“朕没办法把自己的心给她,哪怕一分一毫度给不了。所以朕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尊重她,爱护她,哪怕有一日朕不再需要宁阳郡主的帮助,朕仍然不会让她在后宫之中受半点屈辱。”

“陛下变了。”凌子悦扯起­唇­角。

“是啊,若是从前的云澈,必然执着而吝啬,只看见自己想看的,哪怕有些事是自己应当看见的。”云澈缓缓扣紧凌子悦的手指,十分用力。

对于凌子悦,他永远是执着而吝啬的。

执着于将她锁在身边,吝啬给她分毫的自由。

晚膳之后,云澈与凌子悦谈及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自己颁布的新政。不知不觉夜深了,卢顺进来问及凌子悦是否宿于宫中,云澈望向凌子悦才见她撑着脑袋,已然昏昏欲睡了。

云澈故意不再说话,而卢顺也恭顺地站在一旁,果然没过多久,凌子悦便倒在了案上。云澈的­唇­上划开一抹笑来,“今夜她就宿在朕这里吧。”

宫人们悄声入内,为云澈更衣。待到云澈只着了一身里衣,便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只余下一盏灯。他来到凌子悦身旁,将她缓缓捞起。当她被抱起的那一瞬,云澈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真是轻减了太多,竟然就似没了重量一般。

将她置于榻上,云澈轻轻松开她的外衫,盖上被褥,她便侧过身去蜷了起来。云澈撑着脑袋,侧卧在床边,只要看着她,云澈便觉这是今生最美好的事情。

第二日云澈早早上朝去了,起身时小心翼翼,凌子悦睡的太沉,丝毫没有知觉。云澈命所有宫人不得发出声响,不得入内打扰凌子悦。

待到云澈退朝之后回到寝殿,凌子悦仍旧安宁地卧于榻上,半张脸遮掩在被褥之下,左手的手指轻轻勾着被子的边缘。云澈笑了,食指轻抚过她的额际。凌子悦的眉梢颤了颤,睁开眼来。

“嗯……陛下……微臣怎么在这儿……”凌子悦撑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云澈拉起被褥,盖住她的肩头。

“你太累了,昨夜朕不过同卢顺说了两句话,回过头来再看你,你就倒在案上呼呼大睡了!”

“是微臣失礼了,望陛下恕……”

“朕就喜欢你在朕面前失礼的样子。”云澈莞尔一笑,指尖触上凌子悦的上­唇­,“你那马鬃做的胡须倒是全掉了。”

“啊?”凌子悦摸了摸自己的上­唇­,果然­唇­上什么都没了。她低下头来找寻,在榻上找到些许马鬃,“这胡须凌子悦在回来的路上做了许久呢!”

“没了就没了吧。朕给你做过。”云澈笑了笑,召卢顺入内奉上剃刀,又遣了他出去。

“陛下?要剃刀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考科目三,抖手抖脚……

66暴室再遇

云澈并无蓄须,他拿来剃刀是要……

只见他坐于铜镜前,将自己鬓角的发丝细细削了下来。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凌子悦掀开被褥,来到云澈身旁,赶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朕在为你蓄须啊!”云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削下来的发丝收起,又找出一只小瓷瓶,打开来时淡香四溢,瓶中是盈亮的膏体,“来,朕为你粘上。”

“陛下……”

“怎么了?朕看你粘着那马鬃颇为怪异,这发丝与胡须可没有太大的差别。朕觉着有趣,亲自为你粘上。”

云澈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凌子悦只得答应道:“那可别粘的太难看。”

“朕的子悦是文人,就是蓄须了也是知书达理的模样。”

云澈笑着用手指沾了那药膏抹在凌子悦的上­唇­。药膏清凉,不似她之前所用的米糕,­干­了之后便结壳发痒。

此时的凌子悦仰着头,眼睛却向下看着被云澈点过的地方,云澈极为认真地看着凌子悦,她脸上的细微表情,是自己用力了还是药膏抹的太厚了,云澈都体会的一清二楚。

抹匀了药膏,云澈便将自己的发一点一点替她黏上,此时他完全专注于手指的活动,倒是凌子悦第一次看见他这样认真的表情。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极有力度的轮廓,深刻的眉眼,还有那凌云壮志之间的那一点孩子气。

“你这样看着朕,不怕朕一个闪失将你的胡子粘歪了吗?”云澈好笑地说。

凌子悦想要收回自己的视线,却又不知该看向哪里。

“成了。”云澈十分满意地用手指捋顺凌子悦上­唇­的胡须,指了指铜镜,“比你自己用马鬃做的好多了吧?”

凌子悦倾向铜镜,左右看了看,果真这胡须真切的很,还有那么几分儒雅气质,于是她抿着­唇­笑了起来,“嗯,最重要的是一点都不痒。”

“那是自然。等你的胡须­干­了,朕就唤卢顺奉上午膳。”

“什么?已经到了午膳时候了?那今日早朝……”

“早朝朕去过了,凌大夫从江北回到帝都一路劳顿身体不适,所以今日的早朝便免了吧。”云澈这么一说倒是为她未去早朝找足了借口。

用过午膳,凌子悦便以想念母亲与幼弟为由离开了宣室。

殿外的明朔如同雕塑一般守在那里,仿佛哪怕山崩地裂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明朔!”凌子悦来到明朔身旁一笑,拍上他的肩膀,“哪日你我再叙?要好好痛饮一番不醉不归啊!”

明朔也笑了,“那是自然。痛饮是必须的,不过大人与明朔都不能醉了。”

“怎的?怕陛下怪罪你?”

“凌大人乃陛下倚重的紫金大夫,醉饮伤身。”明朔回答的中肯。

凌子悦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这人就是这般无趣!我先回府了!”

明朔目送着凌子悦离开,视线不断延伸。

若凌子悦的身份真如他猜测的那般,他也只是属于云澈一人的,对于明朔而言……可望而不可及……

凌子悦还未行出云顶宫,便听得一群宫女一面正在擦拭宫柱,一面小声谈论着什么。

“听说陛下将一个舞姬送入了帝宫的舞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陛下一定是看上她了,说不定都宠幸过了,宁阳郡主气的可是不轻呢!”

“唉……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难不成她还想做个娘娘?宁阳郡主本来是要划烂她的脸,还是皇后娘娘开恩遣她去暴室做浣洗婢女了吗?这辈子我看都别想再见陛下一面了!”

“这舞姬是德翎驸马府出身的,估计这回宁阳郡主该连德翎驸马都记恨了吧!”

凌子悦不经意将这番话听入耳中,停下了脚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舞姬?跟德翎驸马有什么关系?”

几个宫女一转身便看见凌子悦,这云顶宫中能见到朝臣的机会并不多,但是不认识凌子悦的却极少。

“凌大人!凌大人恕罪!奴婢们只是闲谈而已……”

“闲谈?那就将你等闲谈之事一五一十告知我,否则我定将你们在背后议论皇后与德翎驸马之事告知卢公公!”

“奴婢们这就说!这就说!陛下数日前从德翎驸马府钦点了一名舞姬送入舞坊。但当日,皇后便将这女子调去了暴室做浣衣宫女了……”

“那舞姬名叫什么?”

“回大人,听说她名叫明熙……”

“什么?”凌子悦心中一颤,云澈看上了明熙?

凌子悦心头像是被刀刃划过,疼的要命却渗不出血来。那一刻,凌子悦不可自已地想象着云澈拥抱明熙的模样,他是如何吻她,如何抱紧她,那窒息般的力度,是否与云澈抱着自己时一样?

“凌大人……凌大人?”

凌子悦醒过神来,顿觉好笑。只是宫中以讹传讹罢了,以云澈的心­性­他若真喜欢明熙,绝不会忌惮宁阳郡主,只怕早早就将明熙送入后宫而非舞坊。

“陛下呢?就任由明熙待在暴室吗?”

凌子悦虽然十分被云澈看重,但是对待宫人们却一直谦和有礼,从未有今日这般的神情。

“奴婢们未曾听说……”

也许,女人对云澈而言永远都只是锦上添花。他想起时,会将那柔弱的小花捧于手中。他若不记得了,哪怕风吹雨打凋零残败,他的眉头都不会皱上一皱。

“凌大人……”宫女们看着凌子悦发怔的表情,不知他到底是怒是哀。

“以后在宫中,诸事不可妄议,否则丢掉­性­命的是你们自己。”凌子悦冷冷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明朔却只字片语都未曾提起呢?是陛下不让他说吗?

凌子悦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明朔一家受尽艰苦,对他而言,诸事都需忍。他的姐姐从德翎驸马府的舞姬再到暴室中的浣衣婢女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他将公事与私事都分的太明白了。作为陛下的侍卫,他是不会因为与陛下亲近而替自己的姐姐求情的。

走在后宫清冷的石板路面上,偶尔几个宫婢路过都惊讶着立于一旁低头行礼。她们是不知道凌子悦身份的,只是见凌子悦衣着便知他地位不同一般,她们惊讶是因为除了内侍像凌子悦这样的朝臣是不应出入后宫的。

来到暴室,只见一众婢女都低着头坐在矮椅上费力地揉搓着衣物。她们身后的几个年长的宫女拿着软鞭高喊着:“用力点儿!要是哪位娘娘的衣裳没给洗­干­净了,就小心你们的小命吧!”

凌子悦的目光顺着一个个浣衣婢女望过去,终于找到了那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她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耳边,狼狈着丝毫没有驸马府中温婉的气韵。她的­唇­角轻颤着,不稍片刻就是一鞭落在她的背上,她整个人都瑟缩起来,听得身后响起尖刻的谩骂声。

“明熙!你除了狐媚功夫上了陛下的龙榻还懂得什么?有力气伺候皇上没力气将这些衣服洗­干­净了?”

紧接着是一片笑声。

明熙咽下所有委屈,在众人的嘲笑中将手再度伸进冰冷的水中,低着头似乎要将所有的辱骂都忘记。

她的衣衫完全被水浸湿了,一盆还未洗完,另一盆又被送到了她的身后。

“明熙,你的动作实在太慢了!这些要是洗不完,你就别想吃饭睡觉了!”

凌子悦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

一个年长的宫人堆满了笑容来到她面前,行了个礼道:“奴婢给大人行礼了,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暴室这样的地方恐怕会污浊了大人的眼睛。”

她在心中纳闷着,一般的朝臣进入云顶宫不是去前殿就是去宣室殿的,怎么会来这低下的暴室呢?而且身边都没有其他内侍陪同,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明熙抬了一眼,看见凌子悦的瞬间如同在沧海中沉浮终于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凌大人——”

她还未及起身,又是一鞭落在她的身后。

“你这个贱人!谁让你起身的!”

明熙吃痛着跌落,凌子悦赶紧上前就要扶她,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男子,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只是高声道:“不过是唤了我一声就要被打,你们是借着打她来打我吗?”

鞭打明熙的宫人一愣,赶紧堆了笑过来,“凌大人您误会了,像我等这般卑微之人哪里来的胆子对凌大人不敬啊!”

“凌大人……哪位凌大人?”

“你脑子不清醒啊!只有陛下的侍读紫金大夫凌子悦才能出入宫闱啊!”说完,那宫人又捂住嘴。“出入宫闱”可是宫里人议论凌子悦觉着陛下给他的恩宠甚重不少人妒忌时说的话。当着凌子悦的面这么说,可不是在讽刺他吗?

凌子悦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扯起­唇­角道:“再卑贱也是陛下钦点的舞姬,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那两名宫人谄媚地笑了起来。

“凌大人有所不知,这可是宁阳郡主交代下来的,要给皇后娘娘出口气啊!”

“而且这明熙确实笨拙了一些,奴婢们也只是想□□她。等到这些活儿都上手了,奴婢们自然不会再这么教训她了。”

凌子悦莞尔一笑之中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科目三通过啦。第一遍忘记放手刹下来,还好我心态好,原地补考通过~

67未卜先知

“我想问问两位姑姑,这后宫是宁阳郡主的,还是陛下的?”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陛下的!”

“嗯,”凌子悦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这宁阳郡主与皇后如今势力是如日中天,陛下现下宠爱皇后,对她自然事事都容忍一些。只是不知诸位是否还记得先帝的程贵妃?”

“程贵妃骄横又对陛下不敬,后来失了宠在冷宫中郁郁而终,奴婢们自然是知道的。”

“是啊,那程贵妃也是与先帝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还为先帝生下了太子,可这结局啊总是出人意料。所以现在麻雀是不是真的飞不上枝头,两位姑姑确定吗?”

凌子悦这么一问,两人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在这宫中,需懂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凌子悦从袖中掏出两枚金锭,置于二人手中,“多余的话,两位姑姑都是聪明人就不用在下再说下去了。”

“哎哟,哪里哪里!大人也是替陛下办事的!以后皇后娘娘那里我们自会禀报。”

“明熙这几日得了重病,连榻都起不来了。还是让她回房休息休息,皇后娘娘也曾说过不要为难她,只是宁阳郡主那里看不过眼罢了,都这么长时日了,郡主的气应该已经消了。”

这二人都极懂得见风使舵,很快就找人代了明熙的活儿。

“大人……”明熙一直强装坚强的眼睛里,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明熙,我刚从江北回来。听闻你被陛下钦点入帝宫的舞坊,又被送来了暴室,所以就特地来看看你。”

凌子悦与明熙站在浣衣局的角落里,他们不可闲聊太久,只怕是是非非又会传到云羽年那里去。

“多谢大人关心。德翎驸马曾经说过在这宫中我们姐弟二人能信任的就只有大人。”

“你错了,明熙。你既然是陛下钦点入宫的,那么最信任的人应当是陛下。”凌子悦正­色­道。

“凌大人!”明熙蓦地跪了下来,“明熙乃是卑贱之躯,从不曾妄图陛下恩宠!明熙仍是完璧之身!宫中人言可畏,明熙不怕别人非议,只求大人相信明熙!”

“明熙……”凌子悦心中涌起一抹欣喜。

因为云澈没有其他的女人。

尽管或早或晚……

“我相信你。”凌子悦点了点头。

明熙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来,“大人不必多言,还是尽快离去吧,免得闲言碎语惹恼了宁阳郡主。只望大人能对弟弟多加照拂。”

凌子悦点了点头,“你放心,明朔是个懂分寸的人,从来不会与任何人树敌,等过一段时间,我自会想办法让陛下放你出暴室。”

明熙淡然一笑,向凌子悦行礼,“大人,您该离开了。”

凌子悦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明熙握紧了拳头,这宫中她要忍受的还有太多。

也许是凌子悦的回归,令云澈一颗心定了下来。第二日朝堂之上,满朝文武感觉到了云澈的魄力和某种决心,仿佛之前那些士子被罢官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阴­影。

当今日要议均已有了结果,群臣静待退朝之时,丞相容少均竟然出列上奏提出除关,即解除出入帝都及其他郡县的禁令。

此议一出,群臣当朝议论了起来。这决议虽然不少朝臣都在主张,但有利有弊,一时之间根本无从定论。众臣都以为云澈虽然多次提出除关,但讨论来讨论去镇国公主那里也不主张,本以为这个决议会搁置,却没料到容少均又将它摆上了台面。

云澈目光巍然,看向众臣,瞬时一切安静下来。

丞相容少均与太尉洛照江自然是列于所有朝臣之前。此时的洛照江是不敢看云澈的,因为他就算看了也猜不透云澈的心思,于是他只能看向容少均,容少均一脸神­色­泰然不为所动。

除关啊,这么重要的决定,容少均这个丞相竟然一个招呼都不打,这叫他这个太尉如何是好?等等,朝中最了解云澈的可不是容少均,而是……

洛照江回过头去,看向凌子悦的方向,谁知道还未找到凌子悦所在,便听见云澈发话了。

“太尉,方才丞相提出了除关,你这个太尉不表态就算了,却一直向后看,这是为何啊?”

洛照江咽下口水,“禀陛下……臣……臣今日脖颈不适,方才只是因为过于酸痛所以……”

“哦——那不知太尉大人对除关有何想法?”云澈饶有趣味道。

“此仪兹事体大,臣还未考虑清楚,请陛下给臣些许时间,整理思路。”

云澈忍着笑,他早就知道洛照江会这样答他。

“诸位爱卿,不过是个除关的决议罢了,怎么每每议论至此,尔等就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是都怕做了出头鸟了吗?张书谋,你说!”

洛照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云澈总算将目标转向张书谋了。

自凌子悦成为上大夫之后,云澈也将张书谋拔擢为谏大夫了。

“启禀陛下,当年关禁不过是元光帝为了保证国都安全,暂行之举。今日看来,难道说有禁令,那些意图颠覆我朝的不轨之徒就想不到其他办法进入帝都吗?陛下施行仁政,爱民如子,并非暴君。关禁的意义不大,反而阻碍了百姓与商旅来去交流,不利于民生。”

“张书谋的观点,朕算是明白了,其他人呢?怎么都哑巴了?到了镇国公主那里,你们一个二个可是能说的很啊!”

众臣一惊,云澈还在记恨当年群臣觐见镇国公主逼走众多士子之事。

凌子悦一直低着头,直到身后有人轻轻推了推她。

是中大夫庄浔。

凌子悦扯起­唇­角,这家伙怕是赞成除关的,只是当初容少均失势令这帮通过科举得到昭烈帝赏识的士子们不敢妄议朝事。

而士大夫之中,便是她凌子悦最了解云澈的心思。

“陛下。”凌子悦终于出列了。

不过是她的声音响起,云澈连那嘲讽群臣的神态都变了。

“是凌大夫啊,不知你有何高见?”

“启禀陛下,微臣的看法与丞相还有张大人相近,认为陛下泽被四方,天下太平,关禁犹如枷锁,扼住了我云顶王朝的咽喉,不如就此除关,令商旅往来通畅,恩惠百姓。各地诸侯也理应开放城门,不得私设关卡,阻碍百姓商贾往来。”

凌子悦说完,云澈仍旧没有表态。而一直站在凌子悦身后的庄浔也出列附议赞成。

洛照江蹙眉,看来云澈是想要废除关禁的,只是都镇国公主那边能成吗?只是三公之首的容少均提出除关,镇国公主就算要怪罪,也是先找容少均吧?

洛照江一咬牙也附议道:“启禀皇上,如今四海升平,这关禁确实无太大的意义,反而为各地官员平添了敛财的借口。为了让天下百姓感念皇恩,臣亦请奏除关!”

云澈的­唇­角再度勾起,眯着眼睛看向群臣,“朕最不喜欢的就是在朕面前一套,背着朕又是一套。如果群臣当中,有谁对此议不满的,现在若是直言敢谏,朕绝不怪罪,只要言之有理,朕必纳之。”

云澈的意思十分明白,此时不说反对,若是到镇国公主面前又煽风点火,云澈必然不会饶过他。

一时之间,群臣纷纷请奏除关,云澈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命人拟旨下诏。

退朝之后,凌子悦的马车在翰瑄酒肆前停了下来。从立于朝堂之上她便想到一个人——欧阳琉舒。若是此人在朝,不知会说些什么。

刚进入酒肆还未落座,凌子悦便在角落里看见了侧卧于酒案边一派悠闲的欧阳琉舒。

“欧阳先生,你果然在此。”凌子悦走到他的对面落座,他的发丝有几分缭乱但却不显落魄,反而有几分洒脱之感。

“欧阳琉舒可是在这里等候大人许久了。凌大人自江北回到帝都,这些天来,想必朝中也发生了不少事吧?”

凌子悦抿­唇­一笑,“先生一向擅长未卜先知,凌子悦还没想到的事情,先生连前因后果都能猜个□不离十。不如先生猜一猜陛下今日做了什么样的决断?”

欧阳琉舒微微蹙了蹙眉头,叹道:“这些时日沉浸于酒­色­之中,对朝中大事也没怎么关注啊,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说完,他又是皱眉又是抓脑袋,口中还念念有词。

凌子悦知道他是在装神弄鬼,可还是十分配合地伸长了脖子。

“先生,你怎么说啊?”

“嗯……我觉着吧,陛下是要行民惠,利往来,天下太平。这样看来,该不是要解除关禁吧?”欧阳琉舒用的是询问的语气,但从他的眼神看来,他很肯定自己的猜想。

“解除关禁之后呢,先生觉得陛下还要做什么?”

“大人这么问,看来欧阳琉舒是算对了啊。陛下志在戎狄,当我云顶王朝雄狮决胜北疆二十四郡之外,陛下自然不会希望自家庭院内起火,他的下一步自然是稳定国都和抑制外戚。”

欧阳琉舒轻松地点中了云澈心中所想。

“先生觉得陛下应当如何做呢?”

68赌局

“忍着啊!先说这稳定国都,陛下想必是觉得帝都城内的公侯实在太多,左右勾结拧成势力,自然会让陛下为难,甚至于造成威胁,应该会下诏命他们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吧。这诏令是下得,只是有多少人愿意听那就难说了。还会得罪不少王侯宫亲,那些个梦想飞黄腾达的,还有公主的夫君们,只怕有的闹了。”

凌子悦的轻笑了起来,欧阳琉舒的想法倒是与自己相似。

“还有呢?”

“还有啊,陛下一直想要抑制外戚,但镇国公主树大根深,只怕陛下这一次遭遇的,可不仅仅是几个士子被罢官这么简单了。”欧阳琉舒叹了口气道,“大人离陛下太过接近,有些时候能置身事外最好。陛下永远都是陛下,立于高位,就算败了帝位犹在,但大人却不一样。”

凌子悦垂目一笑,“多谢先生提点。只是这世上许多事,是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

欧阳琉舒似乎知道凌子悦会这么回答,只是莞尔一笑道:“其实我欧阳琉舒最擅长的并非未卜先知,而是炼丹!”

“炼丹?炼的什么丹?”凌子悦真觉得这欧阳琉舒离谱起来的时候高深莫测了。

“当然是炼还魂丹了!哪日凌大人真的丢了­性­命,我欧阳琉舒的还魂丹还能救你一命啊!”欧阳琉舒那表情极为认真,看的凌子悦哭笑不得。

“欧阳琉舒,不如我们打一个赌吧?”凌子悦扯起­唇­角,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倾向欧阳琉舒。

“哦?什么赌?”

“赌你有没有办法在一个月之内练出还魂丹。”凌子悦狡黠地一笑。

“赌注为何呢?”

“那如果先生赢了,不知先生要什么呢?”

“凌大人要欧阳琉舒做到的不过是一件事,一个月之内练出还魂丹。若在下做到了,也要大人做到一件事。”

“先生请说。”凌子悦对欧阳琉舒的要求感到好奇。

“若陛下的决议无论是针对帝都城内的诸侯,还是外戚,凌大人你必须保持沉默,不出一言,不献一策。”欧阳琉舒难得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双目如炬,直落落视入凌子悦眼中。

“先生为了救凌子悦,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凌子悦与先生不过酒友而已,并非过命的交情,先生这又是何必?”凌子悦摇头一笑。

“这朝中显贵,欧阳琉舒就算没见过也听过,凌大人是少有的君子。欧阳琉舒只是不想君子折腰罢了。凌大人觉得自己做得到还是做不到?若凌大人觉得自己能够履行赌注,欧阳琉舒自然能做到赌约。”

凌子悦笑容隐去,如若要助云澈完实现他的政策,未必需要自己出谋划策。她向欧阳琉舒伸出手来,“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凌子悦心中明白,帝都中的贵戚实在太多,各个又喜好养门客,富庶的公侯门客三千不足为奇,倘若有一日云澈正集结大军与戎狄对峙,而这些公侯们在帝都内联合起来,与成郡王之流里应外合,帝都危已。

几日之后,云澈都在与一众大臣商议如何拟令命诸侯列国,即所有有封地的侯爵公亲必须回到自己的封邑,并施行检举公侯宗室,即下令对贵族子弟横行不法者实施惩戒,削除其贵族属籍。三公皆在其中。御史大夫陈卢极力主张,郎中令王人杰出谋划策,容少均虽未多言,但显然是站在云澈这边的。反倒是洛照江,一副前瞻后顾的模样,这家伙的利益权衡倒是清楚,他心中必然知道这诏令若真的颁布了,镇国公主决计是要勃然大怒了。可朝堂上的是他亲外甥啊,也是他一辈子的靠山,他又得罪不得,那吃了苍蝇的表情,倒是令凌子悦看了心中暗自爽快。张书谋文采非凡,颇得云澈赏识,已命其着手开始拟写诏令了。

待到众臣散去,卢公公却悄悄叫住了凌子悦,“凌大人莫走,陛下有话要问您。”

凌子悦了然地一笑,回到宣室之中。云澈脸上倒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凌子悦不想逆了他的意思,徒增争执,只是上前,在距离云澈一步之遥的地方坐下。

“今日,御史大夫陈卢与郎中令王人杰可是非常之积极,反倒是你不发一言,沉默的令朕都不习惯了。到底是为什么?”

凌子悦低头,片刻之后才开口道:“陛下满腔热忱,众大臣也紧随陛下。只是陛下可曾想过诸侯列国检举权贵,会得罪许多利益相关者,陛下要如何过镇国公主那关?”

云澈仰起头来,叹了口气,“朕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而且不成功便成仁。子悦……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是对的。这一次,朕也不想你牵扯其中。”

“陛下这是在说什么?凌子悦不怕,只是想陛下冷静下来,等待时机!”

“时机?怎样的时机?朕明白子悦你的意思,朕还年少而镇国公主老矣。可你看她如今仍旧­精­神震烁,对权力的欲望早就超出了一个公主,朕要等到几时才行?朕可以等,但是这云顶王朝能等吗?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凌子悦蹙起眉头,良久才道:“微臣明白了。陛下尽可一试。”

云澈背对着凌子悦,良久才出声问道:“听闻你去了暴室。”

云澈的语态并不犹豫,也许他不想凌子悦知道关于明熙的事情,但他并不担心凌子悦知道。

“回陛下,微臣是去了暴室。”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朕的?”

“微臣只有一个问题,陛下为何对明熙不闻不问?”

“因为朕要重用她的弟弟明朔。而明朔出身低微,他日上位必遭重重阻碍,唯有弟凭姐贵。但朕的后宫之中,不要那些贪慕虚荣的女人,更不要那种为了朕片刻欢爱便记恨于心争宠于后宫的女人。皇后之位,对朕而言就与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之位一般乃是朝政。云羽年作为皇后识进退,懂分寸,朕心甚慰。后宫中的女人最要紧的是能忍。忍后宫荣辱,忍寂寞空虚,忍朕所不能忍。”

“原来陛下是要磨练明熙,他日为明朔铺路啊。倒是微臣这一次没能察觉陛下的心思。”

“你就只有这一个问题要问朕吗?”云澈压低嗓音道。

“是。”

云澈忽的发出一声自嘲地轻笑。

“是不是无论朕无论看上哪个女人,你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凌子悦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也许子悦当初你说的不错……帝王最是薄凉。朕也想做个薄凉之人。”

云澈转过身来,只见凌子悦还是低着头,动都没有动过。

“这天下的女人都是朕的,随朕索取。无论是云羽年还是明熙……可朕却偏偏不敢碰你,真是讽刺!”

云澈又是上前一步,凌子悦的脸颊一颤,不知什么东西滑落下来。

而云澈却伸出手,将它接住了。

蓦地,凌子悦的脸被抬了起来,云澈的目光将她完全征服,无法动弹。

“既然在意,为何不说!为何要装作不在意!朕决意将一个不爱的女人留在后宫,你为何不怒斥朕?为何不质问朕?为何不恨朕!”

凌子悦张了张­唇­,眼睛里完全氤氲一片。

“凌子悦只恨……陛下为君我为臣……”

云澈用力地搂住她,恶狠狠地似是要将她折断。

下巴抵在云澈的肩头,凌子悦终于哭了出来。

她曾经也做过不切实际的梦想。他是九皇子,带着她远赴封邑。也许那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将相如林,就连那奔腾在大漠之上的梦想都褪了­色­……但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他拉着手,策马而行。

云澈不发一言,他只觉得凌子悦的眼泪如此珍贵。他从不希望她受到半点伤害,不希望她遭遇丝毫心痛,但其实他的内心却如此渴望着,哪怕有一瞬间,她会为他而痛。

“朕不会为朕身边任何一个女人找借口,无论是云羽年也好还是明熙也好。但由始至终,朕对你的心意从没有变过。先帝对程贵妃的宠爱,持续了不到三十年。可朕知道,朕对你……绝不会改变。”

凌子悦第一次如此坦荡地被云澈抱在怀里。

明熙是扎进凌子悦心中的一根刺,而云澈却坦荡地将它拔起了。也许她会偶尔因此隐隐作痛,但至少那里不是冰冷的,而是被云澈小心翼翼地珍惜着。

云澈将凌子悦留下来用晚膳,见她眼睛红红一直默不出声,于是命卢顺将宫中艺人前来献艺。谁料到艺人带来的小狗还未开始杂耍便倒地气绝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卢顺呆住了,在陛下面前杂耍的小狗死去不但是大不敬也是不详。

那艺人诚惶诚恐地跪在了抵上,“陛下……陛下恕罪!是……是翰林院都府的欧阳琉舒大人,他……方才路过都府时他给这小狗喂食了些吃剩的­肉­……”

“什么?欧阳琉舒?”云澈蹙起眉头,“他好端端毒死杂耍的小狗做什么?难不成是不满意朕将他搁置翰林院都府,所以用这种方法来令朕心中不快?”

凌子悦低下头抿起­唇­,“陛下心中知道他不过想见陛下罢了,为何不遂了他的心愿?”

“你方才……是不是笑了?”云澈低下头来望向凌子悦,作势要去捏她的鼻子。

“陛下!”凌子悦见宫中艺人尚在,向后一缩,云澈只得收了手。

“好,欧阳琉舒玩出这等花招来,朕就见一见他,看他能说出个什么道理来。”云澈扬起下巴,卢顺传召欧阳琉舒。

69招摇撞骗

“子悦,你不是经常与那欧阳琉舒饮酒吗?他在你面前也这般喜爱装神弄鬼吗?”云澈的语调低沉而上扬,凌子悦越是经常与欧阳琉舒饮酒,就说明她对欧阳琉舒的信任就越多。这样的信任是云澈作为君王无法从凌子悦那里得到的,也令云澈妒忌。

凌子悦听到此,笑道:“陛下,欧阳琉舒是不是装神弄鬼,陛下见了细问他便知一二。”

云澈倒也不怒,凌子悦就在他的身边,对他而言已是人生美事,自然放下心来与凌子悦一同用膳。

晚膳快要用完了,这欧阳琉舒才姗姗而来。

他那一向邋遢的衣着,今日倒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了,就连鬓角的发丝都极为平整,看来欧阳琉舒早就料到今日云澈会传他了。

“微臣欧阳琉舒拜见陛下。”

云澈原本面对凌子悦时柔和的神­色­瞬间被愠怒取代,欧阳琉舒僵在那里行跪拜之礼,而云澈却迟迟不允其平身。

欧阳琉舒却一动不动,似乎与云澈在比拼耐­性­,看看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倒是一旁的凌子悦看着欧阳琉舒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陛下……您不是有问题要问欧阳琉舒吗?”

“好你个欧阳琉舒!你是不是吃撑了!好端端为何毒死宫中献艺的小狗?”

云澈还是未允欧阳琉舒起身,而欧阳琉舒的脑袋仍旧磕地上一动不动。

“回禀陛下,草臣并非吃饱撑了,而是因为吃不饱在硬撑。”

云澈顿时来了兴致,侧躺而下,一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起来,“哦?你怎么吃不饱硬撑了?”

“陛下,献艺的小狗不过牲畜而已,它的衣食用度一月却要花去一百钱。而微臣乃是七尺男儿,俸禄竟然也是二百钱。要撑也是这只狗撑死,何时轮得到微臣啊。微臣只求陛下赏给微臣一个能刚刚好不被撑死的官职……若陛下觉得微臣连只狗都不如,不如就让微臣回去故里,给那些官宦人家作诗作词,再不然凭微臣的口才还能在市集上摆个算命的摊子,招摇撞骗一番,微臣还能多换点钱花花……”

“招摇撞骗”四个字令云澈别过脸笑了起来。

这算是明白了,欧阳琉舒绕了这么一大弯子,是不满意翰林院都府啊!亏他平日里一副优哉游哉功名利禄不放心上的模样,原来也有这样的心思啊。

欧阳琉舒还是磕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

凌子悦终于忍不住低下头肩膀轻耸着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出声,但云澈的心情却顿时好了许多。方才本就是令那些艺人带着小狗来让凌子悦开心起来,但云澈也知道那样低俗的表演凌子悦未必喜欢,反倒是欧阳琉舒令她开怀一笑。

“好吧,欧阳琉舒。朕就赐你一个刚好不被撑死的官职,如果这只小狗还能活过来!”云澈撑着膝盖看向他,刻意向欧阳琉舒出了这个难题。

“谢陛下隆恩——”欧阳琉舒煞有介事地又重重磕了个头,言下之意是这只小狗活过来不在话下。

凌子悦别过头去,笑的更厉害了。

只见欧阳琉舒从袖中掏出一颗深棕­色­的药丸,掰开小狗的嘴扔入其中,又不断抚摸小狗的肚皮。

云澈执起酒樽,轻抿一口,好整以暇看着欧阳琉舒唱这场大戏。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小狗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那一瞬间的瞠目结舌,云澈很好的掩饰了下去。

“欧阳琉舒啊欧阳琉舒!从前果然是朕轻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起死回生的本事啊!”

“谢陛下夸奖!”欧阳琉舒再度叩拜,那诚心诚意的模样看的凌子悦都快坐不住了。

“朕决定量才而用,赐你为丹药房主事,专门为朕炼制丹药。若是你欧阳琉舒,定能练出不老仙丹来!”云澈煞有介事,一副十分欣赏相见恨晚的模样,其实就是在讽刺欧阳琉舒。欧阳琉舒士子出身,云澈却命他为丹药房的主事,俸禄是不少,但是天下士子一向都瞧不起炼丹的方士,在他们看来这些炼制不老丹的方士均是欺世盗名之徒。

“谢主隆恩!”欧阳琉舒的表情诚惶诚恐,一副自己的才华终于得到展示的欣喜。

这君臣二人着实令凌子悦哭笑不得。

待到欧阳琉舒离去了,云澈揽着凌子悦低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演这么一出?”

“回陛下,凌子悦只知道欧阳琉舒会来向陛下展示他的还魂丹,但未想过他是这么个展示法。”

“他做了什么,朕不在意。但你笑了,朕觉着给他什么官职都不多。”

“所以就令他去炼丹房?”

“炼丹房多好啊,终日与那些仙丹为伍,多吸收一些仙气,说不定朕下次再见到欧阳琉舒的时候,他就真的仙风道骨了?”

凌子悦抚了抚额头,心想欧阳琉舒有治国之才,而云澈偏偏不喜爱他的狂放不羁,这君臣二人何时才能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离宫时,凌子悦看见了明朔。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立于高墙边,像是一支要刺向月亮的利箭。

“凌大人……”

看不出他是否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开口叫住了凌子悦。

“明朔。”

“多谢凌大人。”明朔向凌子悦深深鞠了一躬,凌子悦扶住他的肩膀。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凌子悦为明朔整理好羽郎的帽冠,明朔低着头,当凌子悦转身离去时,他才抬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宫中的夜­色­之中。

宫门外,凌子悦才刚入了马车,就瞥见了一脸气定神闲的欧阳琉舒。

“你怎么会在我的车上?”凌子悦笑道。

欧阳琉舒一脸好奇地敲敲马车的车顶,又摆弄车帘,“琉舒不过是对大人的马夫说,大人邀了在下一起去翰瑄酒肆饮酒罢了。”

凌子悦命马车前行,斜眼看着欧阳琉舒道:“先生只怕不是要与凌子悦饮酒,而是要说些什么吧?”

“大人真是了解在下啊。欧阳琉舒只是想提醒大人,履行赌约。”

凌子悦没想到欧阳琉舒竟然如此认真,只得叹了口气道:“无论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外,凌子悦均会如先生所约,不发一言不出一策。”

“那么欧阳琉舒就放心了。”

欧阳琉舒喝停了马车,正欲掀开车帘,凌子悦拽住了他的胳膊。

“先生宁愿隐匿于闹市也不愿出入庙堂,为何会为了凌子悦……”

“我欧阳琉舒宁愿做个弄臣,也不愿做个直臣,因为直臣太过辛苦。欧阳琉舒……不想看见大人如此辛苦。”说完,他便悠然而去,消失在帝都城的灯火阑珊之中。

待到欧阳琉舒回到翰暄酒肆正欲小酌一番,瞥见角落里一袭青衣布衫的身影时,­唇­上掠起一抹笑意。他不紧不慢地来到对方面前,摇晃着坐下,随意从对方面前将酒樽取走,畅快地一饮而尽。

“你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吧?”

“如果我说是呢?”对方神态安静淡泊,仿佛世间一切并不在他的眼中。

欧阳琉舒低头一笑,挥了挥手背,“你安心吧。你交代我帮你做的事情,我已经帮你做到了。朝堂之上,不该说的话,她不会说。”

素衣男子无可奈何地一笑,“她最是学不会的……便是明哲保身。”

“但是她最重承诺,我已经让她许下了承诺。”欧阳琉舒狡黠地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才打算让她知道你还活着?”

“……我在等,等那一天到来。”

“如果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呢?”

“那不可能。那一日终究会来。”

数日之后,云澈下诏,命列侯就国,检举宗室公侯违法者。

各诸侯留滞帝都的原因很简单,一来帝都繁华;二来诸侯地域偏远无法进入政治中心,这么一去封邑,只怕连自己的前途都丢了。云澈的新政直指权贵,不少王侯公亲出入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诉苦,甚至于煽风点火,声称这两项新策就是为了对付镇国公主的夫家姚氏一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容少均呢!”镇国公主怒到不断拍打座椅。

丞相容少均入承风殿内,镇国公主差点没将面前的茶水泼到他的脸上。

“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列侯就国!什么是检举宗室公亲法者!是不是要把我这个镇国公主也赶出宫去!”

“镇国公主息怒!想是有人来镇国公主面前胡说一通,使得镇国公主误解了陛下的诏令。”

“哦?那你给我说个清楚明白!容少均!你可是先帝委以重任的!做了丞相,可别连祖宗都忘了!”镇国公主拍着扶手,怒气难消。

“回镇国公主,首先说这列侯就国。帝都城内的诸侯太多,他们眷恋帝都繁华本来无可厚非,只是私下交从甚密,连成党派,推波助澜,对朝政产生了影响。陛下自然是得治理他们的,况且依照云顶王朝律令,他们也确是应该回去自己的封地。只怕是有人不愿回去,所以特意到公主面前扭曲了陛下的诏令吧。”

镇国公主这么一听,也确实在理,找不出反驳的理由,“那么检举宗室公亲呢?那不是明摆着对着我的女儿我的夫家来吗!”

“请听微臣道来。您有所不知,数月前,衡山王的一个儿子在帝都城中强抢民女,手段粗暴,令这民女自尽而亡,在帝都城内闹的沸沸扬扬。全帝都的百姓都看着陛下,陛下自然要下令检举宗室公亲。如若宁阳郡主与镇国驸马姚氏一族都奉公守法,根本无需对陛下的诏令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容少均说完,镇国公主便沉默了,良久掠起一抹冷笑,指着容少均的方向道:“容少均,有时候人爬的高了,就会忘记天高地厚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五一节要值班,坑爹……

70脱缰

“母亲这是在说谁不知天高地厚呢?”

宁阳郡主的声音传来,她一入内便来到镇国公主的身边,挽起她的胳膊,“母亲,宁阳从宫外来,听闻陛下推行了新政啊!”

“连你也听说了,外面都怎么评说的啊?”镇国公主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在她心里,亲生的女儿才是与自己一条心。

“外面的百姓是连声称赞啊!那些骄奢­淫­逸的诸侯回去自己的封邑,帝都城里的百姓都过的舒坦一些,省的每日闹腾腾的。再加上检举令一出,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主儿还不得收敛收敛,以免坏了母亲的名声啊!”宁阳郡主心想这么多人在此,就连丞相容少均也在,自己为云澈说好话的事儿还不传到他耳中去,到时候他自然会多疼爱云羽年一些。

“况且,陛下也没说要继续搞什么文武分治内外分庭,只是想要严明法纪罢了。母亲,您可得做好表率,别让有心人在背后议论母亲您护短啊。”

自己的女儿宁阳郡主也说云澈的好,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两项新政确实是利国利民也能稳固皇室宗亲在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地位。任何政策都是要得罪某些人的利益,镇国公主心想自己也不能被这些人牵着鼻子走。云澈毕竟已经是皇帝了,朝令夕改也是驳了他的颜面,还会被外人说自己护短,之前她已经得罪了那么多的士子,天下书生悠悠众口,都等着抓她的把柄大写一通。

“那就先且看看陛下的新政行不行得通吧。若是不好,还是得改回来!”

“那是!那是!”

镇国公主的默允使得云澈的新政顺利实施,原本紧绷的心情就似羽毛一般洋洋洒洒飞向云端。

凌子悦刚进入宣室,云澈便一把抱住她的腰,转了一大圈。

殿门前的明朔一愣,别过脸去将殿门阖上。

“子悦!真难得!镇国公主竟然什么都没说!”

云澈轻松地就将凌子悦抱起,双脚不着地的感觉着实吓了她一跳。

“陛下!陛下!”凌子悦拍了拍云澈的胳膊,得意忘形的云澈这才将她放下。

云澈的双眼如此明亮,没有丝毫­阴­霾。

而凌子悦却知道他真的沉稳了许多,若不是他与云羽年相敬如宾,宁阳郡主又岂会出言相帮,

“委屈陛下了。”凌子悦低头一叹。

云澈见她那模样,不由得一笑,用力地捏住她的鼻尖道:“要不朕还是请你把云羽年娶过门去吧。她跟着你一定比嫁给朕要开心许多!”

“陛下!”凌子悦瞪了过去,云澈却不以为意地向后一退。

“好了好了,朕叫你来是因为朕心中高兴。明日,朕举办了一场击鞠比赛。除了弓­射­,你最喜欢的莫过击鞠了,要不要去玩玩?省得终日闷在府中,要不然就是与那神叨叨的欧阳琉舒饮酒,朕怕你近墨者黑,变得和他一个模样。”

提起击鞠,凌子悦自然是高兴的,这些日子为了那两项新政,何止云澈,凌子悦在一旁看着也是十分头疼,确实要好好放松一番了。

“好!不过陛下可别为了让凌子悦能赢,就故意让两队实力悬殊,那样的击鞠,可就没什么看头了。”

“你啊,朝堂之上没见你这么计较,一提起击鞠倒变得争强好胜了。这一次击鞠,朕要的是士大夫与军士搭配起来,文臣武将共同协作,无论哪一队赢了,赏赐黄金百两!”

“好啊!”凌子悦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云澈会心地一笑。

“朕会让明朔与你一队,你们之前不是一起击鞠吗?想必很有默契吧!”

“陛下才不是要让明朔这个武将与我这个文臣协作呢!只怕是想要明朔看住微臣吧!陛下放心,微臣的骑术可没有退步。明朔还是随侍陛□边吧,明日微臣自会赢个痛快!”

第二日,上林苑早已经布置好了击鞠场,前来观看的王侯公亲将场边围个水泄不通。云澈端坐于高台之上,随侍在侧的除了卢顺便是明朔。

云澈身旁坐着的,则是皇后云羽年。

云羽年一向对击鞠不感兴趣,但是当云澈派了卢顺来请她的时候,她是极为高兴的,因为凌子悦要参与击鞠。

“陛下……”她来到云澈面前,微微行了个礼,仪态德淑兼备,云澈淡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看重皇后。

云羽年刚坐下没多久,就不动声­色­环顾四周,寻找凌子悦的身影。

此时的凌子悦还未上马,正在与其他士子谈笑风生。褪去士大夫的朝服,没了儒雅谦逊之态,反倒多了几分飞扬洒脱。

云羽年的­唇­角下意识上扬,心中宽阔起来。

云澈开始抽签,抽出的二十人分为蓝队与红队。凌子悦被分在红队中,她接过侍从送上的红­色­缎带绑在额前,整装待发。

云澈望着凌子悦,她的背脊挺拔,策马轻驰时衣摆掠起宛若鹏翼。

许久未见凌子悦骑马了,云澈想起年少时两人终日纵横于上林苑中,不觉时光飞驰,岁月穿梭于草长莺飞。

“凌大夫!”有人唤起凌子悦的名字,凌子悦回头,便朝来人扯起大大的笑容。

“书谋兄!许久未见!”

“这次又能与大人同列,甚幸!”张书谋抱拳行礼。

两人还未及叙旧,便听得有人高唤凌子悦的名字。

“世侄!世侄!”正是洛照江。

凌子悦来到场边,下马后朝洛照江行了一个礼,“太尉大人!”

“世侄!今日是击鞠,又不是朝堂之上,我唤你世侄,你称我一声世伯即可。”洛照江笑道:“世侄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击鞠事小,莫为了击鞠伤到自己才是!”

“子悦谢太尉关心!”

凌子悦策马而去,他们这一队中除了凌子悦、张书谋是文官出身之外,其余尽皆出身将门,他们被以文御武的国策压抑许久,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时机。

而蓝队中的欧阳琉舒则兴致缺缺地摸了摸下巴,他擅长的是辞赋外加神神叨叨而非马上的本事。见着凌子悦,欧阳琉舒也只是懒洋洋地一笑而过。

“书谋兄,自那日初识之后,你的骑术可有进步?”

“凌大人大可放心,张书谋经常陪伴陛下出入上林苑,骑术已大有进步。至少大人不必担心张书谋会从马上摔下来!”

高台上的云羽年视线下意识追随着凌子悦,她许久没有这般满怀期待了。

当红­色­令旗落下,角逐开始。

红队的校尉王猛首当其冲,带着队中几个熟识的兄弟占了先机。只是对方也不是吃素的,特别是那欧阳琉舒,表面上看不堪一击,出手的时机拿捏的令人为之一叹。王猛失球未及反应,欧阳琉舒便将球传给了队友,直奔红队的球门。

凌子悦侧身飞驰而去,球杆一勾,在对方击球瞬间将小球带走。

云澈在看台上大叫一声:“好!”

他身后的明朔也显露出一抹浅笑。

云羽年见他们这般有默契,也露出一抹笑来,“若是明朔也跟着去了,凌大人只怕更加如鱼得水了吧!”

“娘娘……”秀川吸了一口气,皇后娘娘难道不知道明朔是明熙的弟弟吗?怎么能当着陛下的面给他说好话?

凌子悦将球挑至张书谋,而张书谋很快被对方围住,又将球从缝隙间挑出给了王猛。王猛抓紧时机再度冲向对方的球门,他的兄弟们追了上去,正当对方试图夺走他的球,却是张书谋飞奔而至,挡在了王猛与对手之间。

王猛提杆就是一球,入门之后发出一声暴喝,颇有沙场战将风范。

“哎呀哎呀,看这王猛得意忘形的样子,只怕早就不记得这一球是谁给他的机会了!”欧阳琉舒与凌子悦并肩而行了一段,调笑着说。

“无妨,只要他没浪费我等的苦心就成。”凌子悦无所谓地一笑,像是王猛这样的出身,往往不拘小节。

下一轮,蓝队的攻势则更加猛烈,击鞠场外的众大臣及其家眷们纷纷高喊着。

高台上的云羽年只觉忐忑不安,生怕有人一个不小心伤了凌子悦。她脖颈伸长,手指下意识捏紧衣角。

凌子悦一个委身,灵巧地将球传了出去。

“明朔,朕都后悔没有与子悦一起击鞠了!”云澈笑道。

明朔缓声道:“凌大人骑术­精­湛,又讲究策略,与凌大人击鞠却是人生乐事。”

此时,蓝队两名校官夹着凌子悦奔驰大半个赛场,碰撞之间凌子悦似是要落下来般。云羽年惊叫出声,一把扣住一旁云澈的手。

云澈不由得站起身来,握紧拳头,眉间皱的厉害,“他们怎么能以一敌二!实在太过刁钻!”

“陛下,这是比赛。蓝队既看出了凌大人的能力,自然要对他多加防范。”

云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自嘲地一笑:“不过……击鞠罢了,就令朕出了一身冷汗。明朔,朕与凌子悦年少时,她曾经答应朕要做个将军,与朕一道出征戎狄。”

“凌大人熟读兵书,运筹帷幄,明朔一向敬服。”

云澈扯起一抹笑,“她若真的去了边关,朕只怕……”

只怕日夜难以安寝,终日惶惶。

就在此时,看台中传来一声尖锐的草笛声,而凌子悦的马骤然失控地狂奔起来,张书谋本欲去拦,却被凌子悦撞开。

凌子悦拽紧了缰绳,眼前是众人闪避,耳边是风声鹤唳。

赛场边的看客们这会子都呆住了。

还是云羽年醒过神来,大叫道:“快——凌大人的马受惊了!”

怔在高台之上的云澈只见得凌子悦在马背上挣扎,听见云羽年高喊的瞬间,他猛冲下高台,疾如流星。

71失控

“陛下——”明朔紧随其去。

“给朕拦下那匹马!还愣着做什么!他若是掉下来了!朕要你们的脑袋!”

云澈一声暴吼,众人肝胆俱颤。

忽然之间无数匹马追向凌子悦,而这却使得那匹马越发惊恐。凌子悦要紧牙关,抓着缰绳的手指已经开始发麻。

欧阳琉舒猛地推了王猛一把,“王将军,你还在等什么!”

“这马受了惊,越是去追它就跑的越疯!”

欧阳琉舒冷声道;“王将军,别人去追你不追,等到凌大夫堕马了,陛下还不追究你袖手旁观之罪吗!”

王猛恍然大悟,赶紧策马追了上去。

此时的云澈来到场边,奴仆们诚惶诚恐纷纷低下头来。

“陛下!”

“陛下!”

云澈却猛地推开他们,拉过一匹马一跃而上,奔入场内。

“陛下……”

奴仆们想要拦下他,却连他的衣摆也未抓住。

明朔不说二话,翻身上马,压低身姿,瞬时与云澈并肩而行。

跟随云澈的禁军纷纷上马,紧追而去。

场边有人正欲搭弓,欧阳琉舒冲过去一把拽过对方的弓箭。

“你是想害死凌大夫吗!”

“我是想­射­死那匹疯马,又怎会是要害死凌大夫!”

“那马若是中了箭,必然会将凌大人摔下马背!到时候吉凶难测!”

张书谋本欲阻止对方,不想欧阳琉舒却先他一步,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欧阳兄出手及时啊!”

明朔来到云澈身边,高声道:“陛下,明朔前去抑制那马匹,若是得了机会,还请陛下……”

“朕明白!”

云澈目光毅然决绝,若此次凌子悦有何意外,明朔毫不怀疑这上林苑要血流成河。

凌子悦骑术再好,也经不住连番颠簸。王猛本欲拉过那匹马的缰绳,无奈错过了机会,而凌子悦的马发疯一般撞开了场边的围栏冲了出去。

凌子悦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只得低□来,拉紧缰绳,那匹马仍旧不肯停下。

只听得身后马蹄飞顿,草木竞折。

明朔目光如虹,疾驰而去,与凌子悦比肩而行的一瞬,骤然伸手拽过了凌子悦缰绳,那一刻迅如闪电,凌子悦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她的马发出一声嘶鸣。

“子悦——”一只有力的手从另一侧揽住她的腰,将她从马背上在那瞬间捞了过去。

凌子悦一震,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落入一个极为用力的怀抱。马背起伏,凌子悦能清楚感受到地方骨骼的震颤胸膛灭顶的狂涌。

“吁——”

头顶是男子发出低沉的声音。

凌子悦愣在那里,只看得原处明朔正用力拽着自己的那匹马。

怎么回事,方才她不是还在那匹马上吗?现在她又是在哪里?

“子悦!子悦!你怎么了!你没事吗!”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

凌子悦缓缓回过头去,看见了云澈惶恐的表情。

“子悦你说句话!有没有伤到哪里!快告诉朕!”

凌子悦呆呆地摇了摇头。

云澈却心急如焚,“子悦你怎么不说话?”

“凌子悦……无恙……谢陛下救命之恩……”良久,凌子悦才开口回答。

云澈不由分说紧紧将凌子悦抱在怀中,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陛下!陛下!”

身后的禁军紧随而来。

“朕已无恙!你们谁也不用跟过来!”云澈怒斥道。

禁军却还是跟了过去,云澈暴喝一声:“谁再跟过来,朕就要了他的脑袋!”

所有人望而却步。

直到云澈远去,明朔才追了上来。

“陛下呢?”

“陛下命我等不得上前。”

明朔皱眉叹了口气,“还是明朔跟去吧!这林中万一有猛兽伤了陛下可不得了!”

云澈策马而去,奔入林中,枝头密林掠过他们的身旁脸际,凌子悦伸手隔挡。

“陛下!你怎么了?凌子悦已经没事了……”

云澈毫无理智地吻着凌子悦的后颈,她的耳廓,凌子悦下意识挣扎起来,云澈却不由分说别过她的脸便是一阵发狂般的吮吻。

凌子悦奋力敲打着云澈的后脊,希望他能恢复理智。而云澈­干­脆将凌子悦拽下马。凌子悦未及开口言语,便被云澈一把按在草稞中。

“陛下!陛……”

云澈按住凌子悦的双腕,发疯般地吻她。他方才差点失了她,只要差了那么一分一毫……云澈想起来都觉得心如刀绞。

“唔……唔……”凌子悦的双腿蹬踹,云澈却粗鲁着隔着衣物极为用力地抚摸着凌子悦的腰侧。

凌子悦本欲咬下云澈的­唇­,却没想到云澈抵住了她的上颚,舌尖极为狂暴地横扫她的一切。云澈的手放开凌子悦,放肆地拉扯起她的衣摆。

凌子悦拼命地捶打,云澈却不为所动。

云澈含吻着她的下巴,她的颈窝,他所能及的一切都要占为己有。

“陛下!陛下!”凌子悦试图撑起上身,云澈的手掌却探入她的衣襟,正欲扯开她的束胸。

凌子悦扣住云澈的手腕,云澈却不由分说将她狠狠按下,赤红的双眼十分骇人。他低下头来的瞬间,凌子悦便闪躲起来,云澈的吻落在她的脸颊她的­唇­角。

“陛下!请自重!”凌子悦的眼泪掉下来。

“朕早就该要了你!早就该要了你!”云澈死死扣住凌子悦的脸,逼着她看向自己。

他的眼睛里只有她,如此清晰地勾勒着她的轮廓。

“阿璃……”凌子悦的眼泪自眼角滑落,正好触上云澈的手掌。

原本那颗不受控制的心缓缓沉淀了下来。凌子悦眼中的惊恐令云澈的心痛了起来。

“子悦……子悦……”云澈倾□来,凌子悦一个颤抖害怕他的靠近,而他的额头抵在凌子悦的额上,急躁的气息缓和下来,“是我错了……别害怕……是我错了……”

听着他轻柔的语调,凌子悦的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你吓着我了,子悦。我想着你摔下来……就如同那日在上林苑中你离开我的怀抱……子悦……”云澈轻轻埋在凌子悦的颈间,将她抱的紧紧的。

“阿璃,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凌子悦的胳膊缓缓环上他,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在他的身边太久,久到忘记了他的不安他的彷徨还有他的执着。

云澈不再言语,只是缓缓将凌子悦抱起,小心翼翼为她整理起凌乱的衣衫,将她耳际的乱发梳拢,云澈的双眼中是难以言喻的虔诚,仿佛比起万里江山宏图伟业,凌子悦才是他的一切。云澈的手指掠过凌子悦的眉眼,凌子悦抿起­唇­只觉脸上发烫,云澈却又再度吻上她的­唇­。

只是这一次,仿佛云澈这一世的柔情都蕴于这一瞬。

明朔缓缓拨开枝叶,瞥见这一幕的瞬间别过头去。他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悄然远离。

云澈闭着眼,体会着凌子悦­唇­间的柔软。只是这一刻太过短暂,凌子悦向后一退,咬着­唇­看向别处。云澈只觉着她双颊上的那抹红霞太醉人。

“陛下就这样将微臣带入林中,前来观赛的王公大臣们不知该如何想了……这击鞠比赛也不可半途而废啊!”

云澈­唇­角无奈地扯起,“就知道你不会让朕省心。”

此时,林间响起明朔的呼喊声:“陛下!凌大人!陛下!”

“是明朔!”凌子悦急忙起身。

云澈见她神­色­慌乱,扣紧了她的手腕,“明朔而已,你惊什么。”

“朕在此!”

听见云澈的声音,明朔牵着云澈的马行了过来,单膝跪下,正­色­道:“卑臣护驾不利,望陛下恕罪!”

“你确实不利,朕都下令尔等不得上前,你还是来了。”云澈的声音里却毫无怪罪之意,翻身上马,颔首正欲将凌子悦拉起时,凌子悦却向后退了半步。

“明朔,凌子悦只能骑你的马回去了。”

明朔看向云澈,云澈只是沉下脸­色­点了点头。

见云澈应允了,明朔才低□来,以掌心托着凌子悦的脚尖将她送上马背。

明朔牵着马,跟在云澈的身后。三人行出密林,终于见到了待命的禁军。所有人见云澈神­色­如常,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赛场边的公侯们都未曾离开,云澈淡然回到高台之上,宣布击鞠比赛继续,凌子悦马匹受惊,伤了手指不宜击鞠,由明朔替其位。

而云羽年一直站立在围栏边,她的手指扣紧木栏,望着凌子悦的方向。

云澈看着她的身影,略微叹了一口气。

“她没事,不过手指被缰绳勒的流了些血而已。”

云羽年肩膀一颤,是自己的担心太过明显了吗?连云澈都看了出来。

如今她已经贵为皇后,而凌子悦作为天子朝臣的身份也是事实,她若多做留恋总有一日会给凌子悦找来杀身之祸。

“秀川,皇后娘娘那里应该有些上好的药膏,你且给凌大人送过去吧。”云澈的语调极为平静。

云羽年望了过去,她没有想到云澈竟然会如此大度,又或者只因为对方是凌子悦?

凌子悦被扶到了场外,众人纷纷前来探望,凌子悦只得一一向众人解释自己无恙,不过小伤而已。

“唉!世侄啊!方才真是把我给吓死了!”洛照江迎了过来,而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郡主云盈。

云盈是何时与洛照江走在一起的?

“凌大人,大家都议论纷纷,陛下为了救大人亲自上马,果真对大人十分看重啊!”云盈笑着来到凌子悦身旁,见太医正在为凌子悦的手指上药,若有所指道,“大人的手指白皙修长,就这么伤了真是可惜啊。”

凌子悦垂下眼帘,“也不知是谁吹奏了草笛,才惊了那匹马。说起来,那匹马乃是陛下赐予凌子悦参加击鞠赛的,只怕是有人对陛下居心叵测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赤果果的强吻呐~

72风雨欲来

洛照江一听睁大了眼睛,“快!马上命人彻查此事!到底谁在凌大夫落马时吹了草笛!”

“凌大人,您不会是听错了吧?当时如此嘈杂,凌大人如何分辨得出草笛声?”

“盈郡主有所不知,凌子悦的耳朵可是十分好使。惊马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凌子悦颔首一笑,目光朝向赛场,只见明朔如雄鹰翱翔,英挺之气全然没了平日的卑恭。

凌子悦缓缓站起身来,洛照江也跟着望了过去。

“世侄还真是中意这明朔啊!”

“在下只是欣赏有才之士,无论出身。”

击鞠赛是明朔所在的红队大胜。云澈大加奖赏,然而明朔却分毫未取回到了云澈身边。

回去云顶宫的路上,云澈命明朔入马车内。

“明朔,你可知今日凌子悦的马为何会受惊?”

“回禀皇上,听闻是有人以草笛声惊马,太尉命人彻查此事,暂时未有结果。”

“能以草笛声惊马,必然是做了一番周密准备。而那匹马恰恰原本是朕的坐骑。如若今日差点堕马的不是凌子悦,他日就有可能是朕。”

“卑臣会从该匹马的由来入手,追查元凶。”

“朕不要你追查元凶,朕要你找一些可信之人替朕看住一个人。”

“请陛下明示。”

“成郡王之妹,郡主云盈。此女口舌聪慧,年轻貌美,终日游走于帝都的公侯贵戚之间,朕想知道她到底有何意图。”

“卑臣领命。”

“还有,看住凌子悦。今日之事决不可再发生第二次!”云澈的神­色­极为沉郁。

“是!”

击鞠大赛结束之后,宁阳郡主前往宫中看望云羽年。

因为这一日,她在帝都内最大的胭脂坊中遇到了郡主云盈。

“听说陛下十分钟爱皇后娘娘啊,就连观看击鞠都要时刻将娘娘带在身边。”

“那是自然,有羽年在身边,陛下不知道能省下多少心力。”宁阳郡主暗自得意。

“唉……只是男人啊……永远都是朝三暮四。姑母,别怪云盈没提醒你,德翎驸马送来的那个舞姬,陛下是不是真的忘记了?”

简单的一句话,宁阳郡主的心忐忑不安起来。哪一个君王能对一个女人做到从一而终?更不用说羽年现在还没有龙裔呢!

长鸾宫中,她对云羽年嘘寒问暖,但云羽年明显没有与母亲闲话家常的兴致,自从入宫之后,她与宁阳郡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宁阳郡主离去时假意命秀川相送。出了长鸾宫,她便问道:“今日,陛下待皇后可好?”

“回郡主,陛下每隔一、两日便会前来长鸾宫陪娘娘下棋说话解闷。前日,陛下还与娘娘在庭中玩起了投壶。”

听到这里,宁阳郡主不禁露出一抹笑来,随即担心的情绪浮上她的心头。

“那个明熙呢!陛下有没有去看过她?她有没有见过陛下的面?”

“没有,那明熙还在暴室呢!听说生了场大病,容颜憔悴,哪里入的了陛下的眼……”

“哼!德翎驸马也没送其他女人入宫吗?”

“决计没有!”

宁阳郡主蹙起眉头,“男人是绝对离不开女人的。陛下也是男人,后宫就你这么一个皇后,陛下总有一日会按耐不住?我要去暴室看看,明熙这贱婢是不是还在那儿!”

宁阳郡主气势汹汹带着长鸾宫的宫人们来到了暴室,监督宫婢们洗衣的宫女纷纷跪拜在宁阳郡主面前。

她的目光狠狠扫过那些一脸憔悴正在卖力地洗衣的婢女,终于看见了明熙的身影。

她低着头,汗水挂在额角,十分辛苦的模样。

宁阳郡主冷着脸来到她的面前,明熙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猛地,宁阳郡主踢翻了她的木盆,哗啦一声水流遍地,“怎的其他人有那么多盆,你却只得这一盆?”

明熙不知如何回答,宁阳郡主蓦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明熙跌倒在地。

“是不是舍不得你那纤纤玉指打算拿来勾引皇上!”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郡主明察!”

宁阳郡主拎起明熙的手,冷笑道:“贱婢!你看看其他人的手,再看看你的手!你来这暴室是享福吗?是为了让你知道以卑贱之躯勾引皇上的下场!”

宁阳郡主回身,看向那几个年长的宫女,她们脸上面有惧­色­,明显是做了什么不能被她知道。

“这个贱婢不说,那就由你们来说。若是不肯说实话,别说暴室,后宫任何地方再无尔等容身之地!”

宫女们哆嗦起来。

“郡主息怒!奴婢说!奴婢说!是……是那日凌大人前来,托奴婢们对明熙稍加照拂……”

“凌大人?哪个凌大人……”

“紫金大夫……凌子悦……”

出入宫帏畅行无阻,能到暴室来托人照顾明熙的,除了内侍便是凌子悦。

明熙不过一个贬入暴室的舞姬罢了,就算凌子悦与她的弟弟明熙有那么些交情,也犯不上亲自来暴室看望明熙。宁阳郡主自云澈年幼便经常出入洛太后身边,凌子悦说什么做什么,不大多都是应了云澈的意思。这一次,只怕也是云澈对明熙余情未了吧!

宁阳郡主心下恨极了,指着明熙道:“给我打!狠狠地打!”

想她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费劲­唇­舌才令云澈的新政丝毫未遭遇镇国公主的阻挠。却不想云澈心中所念的仍旧是这个出身低贱的舞姬,对云羽年不闻不问,简直是折煞了她宁阳郡主的颜面!

明熙被拖了去,宁阳郡主身边的宫人又是对她掌掴,又是拾起软鞭狠狠抽在她的身上。明熙惨叫着求饶,宁阳郡主却巴不得她被活活打死。

随着宁阳郡主前来秀川看这阵势一阵心惊­肉­跳,覆在郡主身边道:“郡主,若是真将明熙打死了,只怕陛下要记恨皇后娘娘了!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宁阳郡主看那明熙蓬头散发,两颊红肿,全身颤抖,如此模样低贱至极。心中恨啊,但秀川说的没错,若她真给打死了,云澈只怕会将怒气全部撒在云羽年身上,实在不值。

“罢了!”宁阳郡主来到明熙的面前,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下一次,你丢掉的就是自己的小命!”

说完,便领着一众宫人扬长而去。

凌子悦是在晚上才知道明熙惨遭毒打之事。她心下骇然,没想到宁阳郡主行事毒辣,跋扈嚣张。今日她必然知晓自己曾要暴室宫人对明熙照顾,以她睚眦必较的­性­格,不知会如何报复、但比起这个,凌子悦却更加担心明熙的伤势。

但事已至此,她不可再亲去暴室看望明熙,只得请了宫中内侍悄悄给明熙送去金创药。

而明熙却让内侍回话与凌子悦,她还忍得住,只是抱歉连累了凌子悦。

宁阳郡主知道云澈最在意的只有他的新政,她必须要让云澈明白自己的实力不容小觑,而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定要得到教训。于是她纠集了对新政不满的皇亲国戚特别是姚氏宗亲聚集到镇国公主面前,大肆宣扬新政就是为了抑制姚氏的权势,打压姚氏宗亲,甚至有人罗织罪名强加于姚氏外戚,陛下却不加详查便降罪,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镇国公主越听越发觉得不对劲。明明检举贵戚违法怎的矛头全然指向自己了?

“陛下还当我镇国公主还活着吗!怎可如此妄为!”

镇国公主知晓,若是这新政继续下去,只怕她还未入土,姚氏一族就彻底倒了。而云澈此番做派,必然得罪不少皇亲,若是将他们逼急了,再来一场南岭之乱如何收场!

她当即命人将云澈请来,怒斥云澈过犹不及,理应秉承以文御武之术,无为而治,便不会令如此多的人心生不满,如若新政再执行下去,必动摇国之根本。

云澈与之辩驳,镇国公主却无心听进一词一句,以镇国公主之尊命云澈将几位定了罪的皇室宗亲重新审讯。

云澈气到牙痒痒,一路脸­色­沉郁,跟随其后的卢顺也感觉到暴风雨来临前那难以呼吸的压力。

一跨入宣室,云澈便大发雷霆,将书简扫落一地。宫人们要去收捡,云澈便将书简恶狠狠砸向他们,几个闪躲不及的顿时头破血流。

“给朕滚出去!滚出去!”云澈大喘着气,“什么以文御武,无为而治!明明就是无为误国!顶着镇国公主的名号,她早就忘记这江山是姓什么的了!口口声声过犹不及,就是怕朕动了那些个姓姚的!”

“陛下……这些若是传到镇国公主耳中那就不得了的啊!”卢顺着急得就快哭出来了。

“谁听见了那就让谁传去!传话的人还少了吗?那些个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姚氏宗亲,在宫外那一个二个可骄横跋扈的狠啊!”

“陛下!求求陛下别说了!”

“给朕……给朕传陈卢还有王人杰!”云澈指着殿门外,咬牙切齿道。

“陛下传御史大夫和郎中令来做什么啊?”

“朕要让镇国公主清楚这云顶王朝江山到底是姓云的还是姓姚的!”云澈冷笑道。

卢顺知道此时劝云澈什么都是无用,只得硬着头皮去宣陈卢与王人杰。思前想后,陛下盛怒,所做决断未免冲动,于是卢顺觉着应该派人去把凌子悦请来。谁知才刚想一想,云澈便沉声道:“朕宣陈卢与王人杰之事若是被凌子悦知晓了,朕必要了你的­性­命!”

“是!”卢顺一个胆颤,这一次只怕要闹到不可收拾了。

几日之后,依照镇国公主的意思,几位触动国法的姚氏族人均被轻判。

凌子悦听得这个消息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路过丹药房,她不期然遇见了主事的欧阳琉舒。

“凌大人,许久不见。”欧阳琉舒的神态悠然,与俗避世,明明距离帝宫权力的核心如此接近,却又隐匿于高堂之下,逍遥自得。

“先生好生自在啊。既不用为朝堂之事烦心,又能领用刚刚好不将自己撑死的俸禄,真是美哉,凌子悦羡慕。”

欧阳琉舒莞尔一笑,仰首望向万里无云的天际,“凌大人出门可曾带了雨具?”

“雨具?”凌子悦不解。

“这天……恐怕是要变了……”欧阳琉舒拉长了嗓音,若有所指。

“先生有事不妨直言。”

“凌大人可还记得当日与下官的赌约?”

“自然记得。”

“那就请凌大人今日莫发一言。不过下官猜想,陛下只怕也希望大人能保持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去看了钢铁侠哦,蛮好看的涅~

73人生难得几回醉

凌子悦蹙起眉头,朝中大事莫过于镇国公主终于过问被廷尉府判了重刑的姚氏族人,这也预示着云澈的新政只怕又要夭折。

他……太­性­急了。过于严苛的律法只会令姚氏宗族群起而攻之。

而镇国公主历经三朝,树大根深,又岂是云澈能轻易撼动的?

入朝时,凌子悦便感觉到莫名的紧张气氛。御史大夫陈卢还有郎中令王人杰神­色­凝重,丞相容少均波澜不惊但凌子悦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日只怕要掀起一阵风浪。

“世侄,世侄!”洛照江行至凌子悦身旁,还未待凌子悦行礼,他便急着开口道,“你可知道这许多日陛下单独召见陈卢与王人杰所为何事?”

“太尉大人,凌子悦不知。”

“你不知?都这个时候了还藏着掖着?”洛照江按住凌子悦的手臂,低声道,“镇国公主来了这么一出,本是预料之中。但陛下如何拆招老夫却半点也摸不着,若是这样,老夫如何辅助陛下成事?”

“太尉大人应该知道,这些时日陛下并未单独召见过凌子悦。凌子悦知道的并不比太尉大人多多少啊。”

洛照江见凌子悦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放开了她。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入了朝,云澈的神情冷冽,端坐于高位,巍而不动。

凌子悦只是抬首望了他一眼,便觉心中忐忑。她许久未见过云澈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先是容少均向云澈禀报那几位姚氏亲族的论罪,不过是罚了一些金银罢了。

云澈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准奏。”

容少均之后便是太尉上奏戎狄再度侵扰边境,北疆二十四郡请求增兵。

云澈的回复依旧,“准奏。”

至此,朝堂之上的一切与往日无异。

就在凌子悦猜测这样的平静一定会被打破时,御史大夫陈卢出列,群臣均不约而同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看向陈卢的背影。

“臣陈卢有事请奏!”

“哦,不知爱卿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臣认为,陛下已大婚,且亲政两年有余,兴科举除弊政,秉承元光遗风,唯贤任用,纵横辟阖,而镇国公主年事已高久居深宫,臣请陛下朝中大事无需事事向承风殿禀报,一来为镇国公主无所烦忧颐养天年,二来也不用因等待镇国公主决断而耽误时效,再者也是为了避免天下臣民对镇国公主产生皇戚­干­涉朝政的误解。”

陈卢的暗喻当朝文武尽皆明了,那就是要防止镇国公主擅权。

凌子悦倒抽一口气,陈卢所言句句在理,三条理由镇国公主虽然无从辩驳,但绝对会震怒不已,记恨于心。

云澈这是在兵行险招,镇国公主若能听懂云澈的暗示,从此真正做个不问朝政的老太太,云澈自然会对她敬重有加。但习惯了权力与威望,就这样放下……镇国公主只怕做不到。

陈卢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沉寂,与云澈颁布新政时的议论纷纷大相径庭。

容少均神­色­如常,而洛照江却暗自咽下口水。

这一场赌局,他跟还是不跟?

“嗯,镇国公主抚育先帝劳苦功高。陈卢之议言之有理,但天下臣民会不会误认为朕独断专行,置镇国公主于高阁?”

郎中令王人杰出列,“陛下,臣认为御史大夫之言在理。云顶王朝历代君王奉行上善若水从善如流,乃是为了德化百姓,其蕴意并非指朝政大事,而是德孝礼义。若以朝中大事负于镇国公主,令其思虑难安,乃大不孝。陛下有忠臣良将直言敢谏之士辅佐,处事严明,雄才大略,实在无须叨扰镇国公主。”

云澈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到凌子悦都不知如何反对。

但是她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下去,成败难测,风险实在太大。

洛照江心中暗自计算着,这事闹得太大,他心想着等凌子悦出列听他怎么说,他再作打算。

凌子悦知晓自己只得以云澈经验尚浅仍需镇国公主从旁指点为由,给云澈一条后路,否则镇国公主一旦发狠,不知道会使出怎样的招数。

她的背脊才微微晃动,身后的张书谋却以手掌挡在了她的腰侧。

“凌大夫,陛下有命,你只需听着无需多言。”

凌子悦心绪一提,云澈已经做好决定要她置身事外了?

但是他可知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宫中、朝中谁人不知她凌子悦虽然并未位列九卿,却是云澈心腹之臣,若镇国公主真要追究此事,她凌子悦岂能独善其身?

众臣默然之际,容少均终于开口了。

他的奏辞没有长篇大论,简洁地直指核心。

“陛下既已亲政,臣请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由陛下与众位大臣决断国之政事,严律法,明国策。”

容少均此言一出,朝臣无不惊讶。他是陛下的老师,做了丞相许久在朝堂之上鲜言论,却未想到一言惊人。

洛照江咬了咬牙,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就是一场赌局。若是以朝中三公的影响力震慑承风殿,或许镇国公主会就此隐退,就算不肯隐退,亦可以三公之力来抑制她,缓缓削弱其势力,也好过其对云澈政见的打压,而姚氏一族没落下去,他们洛氏自然更有机会了。

洛照江也随之出列,支持云澈议立明堂。

凌子悦闭上眼睛,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看来此事是无可挽回了。

散朝后,凌子悦缓缓走下台阶,行至宫门前,便见到欧阳琉舒负手立于自己的马车边。

“看凌大人的脸­色­,今日朝堂之上果真波涛汹涌,不知大人可曾听了欧阳琉舒之言?”

凌子悦扯起­唇­角,苦笑道:“欧阳琉舒,你看的真是通透。就连陛下不欲凌子悦进言都猜到了。”

“大人如此困扰,不如下官陪大人痛饮一番,以解烦忧?”

凌子悦笑出声来,“走吧!这一次我真想大醉一场,什么都忘了!”

两人来到老地方,坐在一成不变的老位置。凌子悦几杯酒入腹,欧阳琉舒也未曾予以劝解,反而不断为其斟酒。

不消片刻,凌子悦双颊泛红,眼睛里似要掐出水来。

“大人慢饮。这酒还有的是啊!”酒肆的老板见了都不忍劝道。

“无妨,无妨!”欧阳琉舒摇了摇手,又替凌子悦斟上一杯,轻笑道,“这越是清醒的人,才越是想要醉过去。”

“欧阳琉舒,你为何就是不肯入朝?你满腹才学对世事洞若观火,难道就不想有所施展?”凌子悦一手撑着酒案,另一手执着酒杯伸到欧阳琉舒的面前。

“人活一世,本就图个痛快。陛下的眼里是江山,大人的眼中是陛下,而下官的眼中便是这一壶酒一盏茶一世逍遥罢了。”

“那你现在做这炼丹房主事是为何?”

“再逍遥,也得有银子花才能逍遥的痛快啊!不似大人,顾及的太多,不忍的太多,自然难以恣意。”

凌子悦的酒杯仍旧停在欧阳琉舒的面前,欧阳琉舒不温不火地一笑,颔首抿住酒杯的边缘,任由凌子悦将那杯酒送入自己喉中。

“你说……陛下明知道并非胜券在握,却还要破釜沉舟……这是为何?”

“正如同大人当时对下官所言,有很多事明知不可为却势必为之。”

凌子悦撑着额头,肩膀颤动,笑了起来。

半刻钟之后,凌子悦便趴倒在了酒案上,酒樽倾覆的瞬间,欧阳琉舒伸出手来将它挡住。

“大人既然累了,便好好休息片刻吧。”

“不想睡……不想睡……”凌子悦摇晃着抬起头来,隐约之间瞥见一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缓行而来,他的身姿优雅,眉目之间是一切不为所动的淡然。

凌子悦咽下口水,眯起眼睛,身体前倾却差一点栽倒在酒案上。

对方伸手托住了她的肩膀,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令她熟悉。

“……我是不是在做梦?”凌子悦的­唇­上勾起自嘲的笑。

“对,你在做梦。”对方温润地一笑,指尖掠过她的眉眼,“人在梦里,往往比醒来时快活。”

“醒来的时候……又像是掉进另一场梦里了……”凌子悦睁着大大的眼睛,明明看不清楚却又贪婪地望着对方的一切,“我不想醒过来……一点不想醒过来……”

男子抿­唇­一笑,“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刹那之间,凌子悦的眼泪奔涌而出,她许久没有哭过,在这个人面前,她终于不必强装坚强,不必掩饰自己。她的软弱与忐忑和着眼泪落入他的掌心。

大哭一场之后,凌子悦便倚在对方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良久,欧阳琉舒才道:“你该走了,估摸着陛下的人很快就会来。”

男子点了点头,小心地将凌子悦放开,为她调整趴在酒案上的姿势,起身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肆。

凌子悦就那般睡去了一整个下午,直到一个身着禁军装束的年轻男子入了酒肆,单膝跪在凌子悦身旁,蹙起眉头,“欧阳大人如何令凌大人沉醉至此?”

欧阳琉舒却不以为然地一笑,“人生难得几回醉,不如就随了凌大人吧!”

74笼中鸟

年轻男子只得撑起凌子悦,将她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缓行而出。

“欧阳大人……明朔必须送凌大人回府……”

“甚好,想来陛下也不会派其他人来照看凌大人了。”

明朔一愣,他没想到欧阳琉舒竟然知道自己是云澈派来的。

就在陈卢与王人杰进言的当日,镇国公主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宁阳郡主闻言速速入宫,虽然云澈是她的女婿,但在云羽年地位稳固之前,只有镇国公主才是她最强势的依靠。

“母亲!母亲!”

宁阳郡主入了承风殿镇国公主寝殿,原本以为镇国公主会怒不可遏,却不想今日的她出奇地安静,正在逗弄笼中的鸟儿,颇为惬意。

“听你的声音火急火燎的,真不知道在慌什么!”

“母亲,御史大夫带头向皇上进言说是日后朝政无论大小无需呈告承风殿,那个容少均竟然还点头同意了!洛照江与王人杰也与他们拧在一起!陛下这是要对付母亲啊!”

“怎么能说是对付我呢!你可真是语无伦次了!陛下不过是感念我年事老迈,想要给我多一些清净罢了。”镇国公主­唇­角略带笑意,慵懒的目光中却有着宁阳郡主无法估量的深意。

也许云澈祭出的这一招实在够狠够绝,她宁阳郡主的门客们都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可谓名正言顺。但镇国公主一旦完全被隔绝于政事之外,别说姚氏宗族了,就连她堂堂宁阳郡主只怕也会被云澈拿来杀­鸡­儆猴。

“母亲如此淡定,怕是想到了应对之策?”

“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应对的啊?”镇国公主老神在在,轻哼了一声,“倒是那容少均可恨的紧啊!我三番四次地提醒他别忘记天高地厚,他还真就得意忘形了。”

“正是,他也不想想若不是因为母亲你点头,他哪里有机会当什么丞相啊!”宁阳郡主虽心中估量镇国公主早已经做足了准备,但还是不免担心,“母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宁阳可急坏了!”

镇国公主挥了挥手,内侍便将三、四捆竹简送到宁阳郡主面前。

打开一看,宁阳郡主睁大了眼睛十分惊讶,“母亲……这些你是从何而来啊!陛下散朝不过半日,母亲你就……”

“从陛下命陈卢为御史大夫,王人杰为郎中令时,我就知道他二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于是早早就派人潜于他们府中,他们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我早就一清二楚了。”

“母亲果真思虑周全!母亲历经三朝,怎是陛下这初出茅庐的少年所能及?只要将这二人的罪证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得不依照律令来处置他们。他们都得下狱,那时候他们提出的什么议立明堂还不是空话!对了母亲,容少均与洛照江,您打算如何办?”

“别跟我提容少均!我已经做好打算,削去他的官职爵位,日后再不允他入宫半步!我只要活着一日就不想再见到他!洛照江吗,好歹也是洛太后的亲弟弟,他平日里收受的钱财还不够多吗?随便哪一件都足够他丢了太尉之职!”

听到这里,宁阳郡主呼出一口气来。

云澈是下定决心要压制镇国公主,却未想到镇国公主棋高一着,胜券在握啊!

“母亲,那凌子悦呢?”

“凌子悦?凌子悦怎么了?朝堂之上,他这一次倒是懂事的,没参合进去,若是能劝住皇上,那便更好了。”

“母亲——您这还看不出来吗?陛下不就是以防万一,要保住凌子悦吗!朝中三公都站在陛下那边了,还差个区区紫金大夫吗?但陛下做什么决定没有那凌子悦在一旁捣鼓啊!”宁阳郡主想起凌子悦请宫人照顾明熙的事便心生记恨,她本欲令明熙饱受折磨以平心中之愤,可凌子悦却偏偏不将她这个宁阳郡主放在眼中,如果不趁此机会给他的颜­色­看看,只怕日后这小子还会帮着云澈欺负她的云羽年。

镇国公主的脸­色­沉郁了下去,云澈越是要保住的人,镇国公主自然越是要出手,这才能真正打压到云澈。

“不错!他日日与陛下待在一起,陛下要他做什么他就与陛下一个鼻孔出气!陛下做的决定不明智,他也不知对陛下劝谏!陛下有了这么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他凌子悦还要在一旁装作置身事外,更加可恨!着实要好好教训!”镇国公主握着座椅边缘,手掌用力的拍在案几上,“派出去的人怎么说的!他凌子悦年少得志只怕比起王人杰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这……”回禀的内侍想了想才道,“派出去的人倒是没说出凌大夫有什么过失……”

“没什么过失?他难道没学其他大臣养门客吗?就定他个结党营私!”镇国公主斩钉截铁地问。

“就是啊,哪有不偷腥的猫!”宁阳郡主在一旁附和。

“禀镇国公主,凌大夫府中只有陛下赏赐的家奴还有沈氏与其弟凌子清,未曾养过一个门客。”

“不养门客?”镇国公主怀疑道,“好,就算他不养门客,那他就没收过他人的钱财吗?”

“禀镇国公主,派去的人说凌大人为官清廉,除了自身俸禄与皇上的赏赐之外,从不接受他人的馈赠。而且听闻凌大人生活简朴,不曾出入帝都城内那些销金窟,所以平日里也就不用花什么金银……”

镇国公主轻哼一声,“他倒是做的滴水不漏啊!陛下什么都赏赐给他了,他自然不用惦记其他的蝇头小利。”

镇国公主蹙眉深思起来,脸上的神­色­倒没有之前那般震怒了。

宁阳郡主是了解她的母亲的,此刻只怕镇国公主还有那么些欣赏起凌子悦了。要知道凌子悦可是云澈的左右手,要真要给云澈点颜­色­看看最立竿见影的方式就是拿凌子悦开刀。

“哦——怪不得帝都城内百姓吟唱什么‘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这个凌子悦在外面一套,回到自己府中又是另一套?想想父亲的家族都没谁能做到富可敌国!母亲,你不治他还有谁能治他!”

镇国公主自然明白凌子悦对于云澈来说极为重要,容少均是云澈的老师而洛照江虽是云澈的舅舅只怕还不及凌子悦亲近,皇室之中无兄弟,对于云澈而言只怕凌子悦还比亲兄弟亲近许多。凌子悦越是有才能,留下他就是留下云澈颠覆自己的火种。

“如此骄奢怎么做的了士子的表率当朝的上大夫!那就命人将他的奢侈嚣张做成歌谣,在帝都城中广为传唱,还怕陛下不革了他的紫金大夫之位,命他回家思过!”

镇国公主此言一出,宁阳郡主即时喜上眉梢。

不怕你凌子悦是不是真的清正廉洁,镇国公主说你错,你便万般皆错!

连续多日,镇国公主对朝政不闻不问,一副真的要将一切交给云澈的架势。就连洛照江也去到姐姐洛太后那里探听口风。洛太后心知肚明,点着弟弟的脑袋道:“陛下要胡闹你怎的也不知会本宫一声?这几日,本宫前去镇国公主宫中请安,她对本宫倒是如同平日一样,可绝口不提你们议立明堂之事,本宫只怕并不是她妥协了,她的后招只怕你们谁都接不下来啊!”

“可陛下要破釜沉舟,我这个做舅舅的若是袖手旁观,陛下若失败了,弟弟我还能在老太后面前明哲保身。可陛下若是胜了,我这个太尉还有脸做下去吗?”

“本宫问你,那日凌子悦可有说些什么?”

“凌子悦……倒是一句话都没说。陛下也没要他说。”

洛太后皱着眉想不明白了,“按道理如果凌子悦不同意陈卢与王人杰,以他的个­性­势必会劝谏陛下。若是他也赞同,也应该会附议。你说他什么都没说,陛下也不问他……本宫忽然看不透陛下了。”

“先不管这许多,若镇国公主真的发难陛下又抵挡不住,姐姐可要救弟弟啊!”

“你是洛家的人,本宫还能不全力帮你!”

之后数日,云澈依旧每日前往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镇国公主只问及他与云羽年何时让她抱上重孙,其他事绝口不提。

镇国公主越是平静,云澈越是在心中估量那场风暴的到来。

半月之后,几份弹劾陈卢与王人杰的奏疏呈到了云澈面前。

其中对这二人所有差池事无巨细,从他二人接受了哪些诸侯的宴请,收受哪些金银,就连六族中的家奴如何恃强凌弱都清清楚楚。

云澈握着这些奏疏,手指止不住地发颤。陈卢与王人杰的所谓过失比起许多朝中显贵根本不值一提,但落到镇国公主的手中,稍加渲染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他们二人是忠臣,更是云澈推行文武分治内外分庭的助力。镇国公主这招太狠,是要斩断自己的左右臂膀,要他想飞也飞不起来。

云澈按着额头,他想要保住陈卢与王人杰,可镇国公主连手都不用抬,就有这么多人等着要将他二人推下深渊。云澈是不可能欲盖弥彰,但若将着二人送去廷尉府,,只怕陈卢与王人杰也保不住­性­命啊!

而此时,云澈也看出来仍旧有庞大的势力依偎在镇国公主的羽翼之下,只要她抬一抬衣袖就有千万人跟随,这就是所谓的根基深厚,而自己的根基果然太浅薄了啊……

他以为有三公的支持便能令镇国公主退隐,却忘记了她自承延帝起便能以镇国公主之尊­干­涉朝政,她培植的不仅仅是朝中的心腹羽翼更多的是诸侯中一呼百应的声望,如今她已经习惯了权势,如何肯罢手做一个终日等着天子前来请安的后宫­妇­人。

再翻开下一份奏疏,云澈原本苦恼的双目瞬间冷冽起来,牙关紧咬,蓦地将那奏疏狠狠甩了出去,摔在立柱之上,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朕要斩了他!”

“陛下!”卢顺呆了,云澈喜怒无常,但这几日表面平静内心躁郁卢顺是看出来了的。只是将大臣的奏疏甩出去,这还是头一回。

卢顺弯着腰与宫人们一道将那散落的竹简拾起,一低头他便看见上面请奏之议。

紫金大夫凌子悦恃宠而骄,民间高唱‘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家奴过百,跋扈帝都,所乘马车堪比御驾……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奏凌子悦的不是,是何人指使显而易见。

云澈别过头去,眉头皱的似要碎裂开来。

明明凌子悦已经没有参与这一次的朝议,就连平日里与大臣谋划云澈都刻意不传召她,为何镇国公主如此狠辣,就是不肯放过她?

这哪里是不愿放过凌子悦啊,分明就是要一刀一刀戳在他云澈的心上。

“凌子悦的府邸是朕赐给她的!”

云澈的拳头狠狠砸在案上,穿线的竹简齐齐弹起。

“她府中家奴也是朕亲自挑选的!”

云澈怒吼,怒目而视,若是那些奏疏的大臣在此,只怕云澈会不由分说拔剑砍下他们的脑袋。

“她的马车也是朕亲自督造的!”

“她的金银她的一切都是朕赠赐给她的!她是朕的侍读,朕喜欢给她什么那是朕的事情!他们怎么不上疏要将朕给废了!”

“陛下——”卢顺颤抖着跪了下来,挥着手臂示意宫人们赶紧将宣室殿的殿门阖上。

“他们竟然说凌子悦骄奢?恃宠而骄?朕就是要宠着她!朕就是要将她宠上天!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陛下……老奴求您别再说了……若是传到镇国公主的耳中,只怕……她又得了把柄非要了凌大人的­性­命不可啊!”

作者有话要说:去看了致青春……唉,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

75称病离朝

云澈顿在那里,拳头紧的几乎要渗出血来。)

当年他与凌子悦在御花园中嬉戏,云澈的弹弓打伤了内史,是凌子悦拉着他逃跑,之后凌子悦被狠狠教训却绝口不提打伤内史的弹丸是云澈­射­的。

同富贵易,共患难难。

那时候他就对自己说,日后只要自己能给她的,必然毫不吝啬双手奉上。

云澈怒的是,怎的自己对凌子悦的情义都成了镇国公主拿捏的把柄!

那一整夜,他静坐于案前,不发一言。宣室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颔首垂目不敢多言,卢顺看着云澈的身影不知如何劝慰,直至天明。

“陛下……该上朝了……”

云澈吸了一口气,漠然起身。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云澈轻敌了。

他面对的,是人生中第一场惨败。

朝堂之上一片缄默,云澈冰冷地放眼望去,看见凌子悦的那一刻,拳头不自觉握紧。

而凌子悦,却似什么都知晓了一般,抬起眼来只是淡淡地一笑。

他太熟悉她这种笑容了,熟悉到每次看到他的心如同被最残忍的刑罚揉碾。

群臣再度请奏罢免陈卢与王人杰,将云澈逼到了底线。而陈卢与王人杰一旦落马,洛照江知道下一步就是他这个太尉与丞相容少均。

“陛下,众朝臣参奏御史大夫与郎中令,未免有人云亦云结党排异之嫌,望陛下明鉴啊!”洛照江为陈卢及王人杰求情,但难以力挽狂澜。洛照江不断以眼神示意另一侧的容少均,无奈容少均神­色­沧然,似乎已知大势已去。

众臣齐齐跪拜,弹劾陈卢与王人杰。

云澈咬紧牙关,只得挥袖下令,暂罢陈卢御史大夫及王人杰郎中令之职,交由廷尉府严查。此二人也知再继续胶着下去,只怕要祸延六族,只得叩谢皇恩。

待到陈卢、王人杰离去后,果然众臣的矛头指向了凌子悦。

朝堂之上,凌子悦却落落大方。

有人指她府中家奴过百,凌子悦奉上家奴名册,不及三十人。又有人指她家中用度过于骄奢,堪比皇亲。凌子悦奉上每月府中用度明细,均在凌子悦俸禄之内。还有人将帝都城内百姓传唱的“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唱了出来,凌子悦却命人奉上云澈所赐所有金银,与宫中赏赐的记录相符,如果陛下的赏赐她都未曾用过,如何骄奢?

“放肆——”

云澈的手掌狠狠拍在龙椅上,眼中的震怒前所未见。他的目光几乎要将云顶宫前殿崩塌,众朝臣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是谁给尔等撑的腰!让尔等在朝堂之上颠倒是非黑白!下一个是不是要拿凌子悦的马车来说事!给朕听好了,凌子悦的马车是朕赐给她的!尔等谁要是能在朕遇刺时豁出­性­命救朕,别说区区马车,金山银山朕都双手奉上!”

原本早就对云澈新政心怀不满,好不容易得了镇国公主的意思终于可以群起而攻之,但是他们忘了,云澈毕竟是天子。明面上云澈也许拿他们没办法,但是日复一日,他有的是时间慢慢与他们清算。

再来,陈卢与王人杰那是被镇国公主找着确凿证据,再大肆夸张一番。可凌子悦,那都是些传闻、民间歌谣,根本做不得实证。

洛照江心里愈发忐忑了。凌子悦在朝堂上根本没说过一句对镇国公主不敬之言,被众臣参奏只是因为他乃是云澈心腹宠臣,而自己可是云澈的亲舅舅啊,镇国公主怎么可能不拿自己开刀。

此时那些参奏凌子悦的臣子们惊若寒蝉,不敢再言。

张书谋出列,“陛下,微臣相信凌大夫的为人。大人深得陛下信任,却一向深居简出,就连与其他士子把酒言欢都从来不曾一掷千金。”

听着那般臣子乌泱泱说了一通的庄浔也早就按耐不住了,“陛下,常言道不遭人嫉是庸才。凌大夫为人廉正,向来在帝都城内口碑极佳,乃士子之表率。臣觉得奇怪,怎的从前未听说过什么‘富可敌国凌氏府,白玉为马金为羽’,最近这半个月却传唱开来。不知是不是有人恶意污浊凌大夫的名声!望陛下详查,还凌大夫以清白!”

“查!给朕狠狠查!到底是谁的嘴巴这么狠毒!连堂堂的紫金大夫都敢罗织罪名!”

那些参奏凌子悦的朝臣头垂的更低了。

云澈明知道参奏凌子悦就是镇国公主的属意,却坚持要详查,而且仅凭流言及民间歌谣就参奏凌子悦,他们心知这一次是他们看着陈卢王人杰落马过于得意忘形了。

云澈毕竟是天子,而天子的底线一旦触及,镇国公主不会有什么,云澈却会迁怒他们。

这一次退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露出笑意。

云澈本想传召凌子悦,但一想到凌子悦就是因为与自己亲密所以成了镇国公主的靶子,只得硬生生忍下这个念头。

凌子悦离去时,刻意路过了炼丹房。

欧阳琉舒倒是悠闲自在,坐于案前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不知道在唱些什么,走的近了,才听见那歌词似是“权沉利浮,避世炼丹”。

朝中风云变幻与他无半分­干­系。

凌子悦悄然跪坐在他的面前,欧阳琉舒忽然不唱了。

“凌大人倒是一点都不慌啊。”

凌子悦微微一笑,“该来的始终会来,慌什么?倒不如学学先生,一曲悠长,半日清闲。”

“大人从不留恋功名,事到如今又有何纠结烦恼?保住自己方能再图展翼。若此时羽翼尽毁,就算他日晴天白日万里无云只怕也是飞不起来了。”

“先生的意思,凌子悦自是懂得。”凌子悦低头,“只是在下有一事,望先生如实相告。”

欧阳琉舒眯起眼睛撑着下巴,似乎已经知道凌子悦要问的是什么了。

“无论是梦中也好,或者梦中的梦中也好,何必纠结自己看见了什么?”

凌子悦顿在那里,欧阳琉舒其实什么都没说,但凌子悦却瞬间明了。

她被困在囚笼之中,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又或者逼不得已……只要他能自由,凌子悦心中再无遗憾!

她伸手扣住颈间的玉玦,顿时觉得天高海阔,心境清明。

第二日,凌子悦便声称得了急症,难以为陛下分忧,请辞回家休养,甚至于将紫金大夫之职也交还给了云澈。

云澈看了凌子悦的奏折,良久不发一言。

“陛下,凌大夫病的如此严重,不如请太医去看看吧!”

卢顺知道前朝诸事不顺,此时凌子悦以病请辞,云澈连分忧之人都没有了,只怕更为神伤。

“不用请太医了。朕准奏。既然凌子悦病的如此沉重,为令其好生养病,朝中重臣不得擅自前往探望,打扰凌子悦修养。”

“是。”

“还有,命人看住凌府,包括云恒候府还有所有凌氏亲族。如果有任何人离开帝都,必得向朕禀报!”

“是!”

卢顺心中有许多不解,当凌子悦离开帝都前往江北,云澈便命人注意凌府一举一动,就连凌子清是否按时去学舍都要向他事无巨细地禀报。而今凌子悦不过称病回府修养,云澈也是十分紧张。

他似乎一直在担心,凌子悦会携全家远离帝都。

镇国公主依旧逗弄着鸟儿,只是她­唇­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宁阳郡主笑着来到母亲身边坐下,“母亲,你可听说陈卢王人杰已经下了狱,这下子再没人敢对您不敬了!”

“陈卢王人杰算什么!不过是受人指使罢了。当日在朝堂之上妄议的,可不仅仅是他二人。”镇国公主双手覆于鸟笼之上,感受着雀鸟振翅在笼中挣扎。

“母亲……您该不会是说容少均与洛照江吧……他们一个是陛下的老师,一个是陛下的舅舅……是不是……”

“陛下的老师如何,陛下的舅舅又如何?他们一个二个都教着陛下走那些个歪路,哪里有良臣的样子?我心中对丞相与太尉之职早已有了人选。”

换掉丞相与太尉,这可是三公之位啊,宁阳郡主忽然觉得这一次镇国公主做的彻底到超出她的想象。

“母亲……那是丞相和太尉,哪里是说罢免就罢免的?还是与陛下留几分颜面吧?”

“我就是要让陛下知道天高地厚!我已经命人将书信送抵各地诸侯王,只要我一声,还怕无人响应?陛下折腾了这么久,多的是人不想让他好过!“

宁阳郡主心下骇然,她原本只是想借机给自己的女儿出口气,现在闹到这个地步,一个不小心只怕云澈连帝位都丢了,到时候云羽年还算什么皇后啊?

不过数日,廷尉府就传来陈卢与王人杰在狱中自杀的消息。

云澈听到此,背脊僵直着良久,提笔的手腕顿在原处。

良久,云澈才放下笔,下令厚葬,对其亲族不予追究,随后挥了挥衣袖命所有宫人离开。

“卢顺,朕想要静一静。”

“是。”

“将这些灯火都灭了吧,晃的朕难受。”

“是。”

卢顺叹了口气,领着宫人们尽皆离去。

云澈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黑暗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他想要将一切都沉浸在这片难以捉摸之中。

他想起曾经承延帝对他的嘱咐。诸事都要忍,忍到时机成熟,忍到羽翼丰满。

只是不知何时,他将承延帝的嘱咐忘记了。而付出的代价,异常惨重。陈卢与王人杰是自己失败的承担者。

未过多久,就听见卢顺的声音再度响起。

“陛下,宁阳郡主派了人来有要事禀报陛下。”

云澈扯起­唇­角,他哪里不知道自己今日之败也有宁阳郡主在其中推波助澜?

“不见。”

“陛下,宁阳郡主的意思是这话陛下若是不听,只怕凌大夫要遭殃。”

“什么——传他进来!”

他已经让凌子悦回去凌府闭门养病了,镇国公主还想怎样,难道要将凌子悦逼得如同陈卢与王人杰吗!

宁阳郡主的侍从入内行跪拜之礼,一抬头望见怒容不减的云澈,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云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还不速速道来!”

“陛……陛下……宁阳郡主命小人禀告陛下……镇国公主已与各路诸侯连成一气……必要之时,还请陛下弃车保帅……”

“什么意思?”云澈蹙起眉头,“陈卢与王人杰都被逼自尽了,镇国公主还有什么不满吗!”

“陛下……宁阳郡主命小人提醒陛下,别忘了陈卢与王人杰是谁向陛下推荐的?”

云澈沉重地叹了口气。

推荐他二人的正是容少均与洛照江。

如今镇国公主是以帝位为要挟,不将丞相与太尉罢免就誓不罢休。

这样一来,朝中就真的没有云澈的势力了。

实在欺人太甚!

“滚!滚回你主子那里!”云澈压低了嗓音,杀意尽显。

侍从倒抽一口气,诚惶诚恐退出了宣室。

云澈心头只恨难以消弭。若不是宁阳郡主在镇国公主面前煽风点火,现今局势云澈又怎会如此被动?这时候她才想来做这个好人,太晚了吧!

而当夜,令云澈意想不到的是,容少均与洛照江竟然一同求见。云澈猜想,他们应该已经估摸到镇国公主在做什么打算了。

两人跪在云澈面前,却意外地沉默。

云澈吸了口气,笑道:“丞相,你可是朕的老师,怎么害怕起镇国公主了?”

容少均叩首,他的声音一如朝堂上那般平稳,仿佛如今的一切得失根本不被他放在眼中。

“陛下,容少均不仅仅是陛下的老师,更是陛下的臣子。”

云澈扯起­唇­角,来到他的面前,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他没什么可对容少均说的,容少均在自己风雨飘摇之际从未动摇立场,鼎力相助,如今……又是为了他,容少均甘愿放下自己的名望和政治前途。这一次退隐,他也许就再没有机会出入朝堂了。

“舅舅……也是朕对不住你……”

“陛下!”洛照江的额头用力磕在云澈的脚尖前,“陛下既然还称呼洛照江为舅舅,做舅舅的什么都能为甥儿做。不过一个太尉的虚衔罢了,只要陛下留着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云澈别过头去,他一直知道洛照江是如何借着国舅的名号集结党羽收受钱财,他本应该最眷恋权位,如今却甘愿将太尉之位放下,实则是在明哲保身。这二人都主动退隐,动机却全然不同。

“陛下,臣等离去之后,镇国公主必然会以心腹代替丞相与太尉之职。虽然推崇文武分治内外分庭困阻重重,但陛下可以将目光放到另一件事上。”

云澈点了点头,示意容少均继续说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写一个重生的文,就是腹黑渣男重生之后拼尽一切来帮女主角的故事,一般重生穿越都是女主重生,女主穿越,我想写个男主重生的,然后女主在那里困惑为啥子男主什么都好像提前知道而且莫名其妙对自己那么好那种,大家觉得咋样?

76秋千

“陛下一直希望能与戎狄一战,那么在这之前,陛下不妨改制军队,培养将才。镇国公主只看见朝堂之上的文臣,却管不了陛下的武将。倘若陛下有绝对忠诚而又猛利的军队,今日就算各路诸侯连成一气,陛下也不会如此被动。”

云澈眯起眼来深思。

洛照江也道:“臣也请陛下蛰伏。镇国公主历经三朝,对以文御武之术深信不疑,陛下要推行新政,对镇国公主而言就是动摇国之根本。这场新旧交锋,陛下的实力还不够雄厚。如今就连兵符也还牢牢握在镇国公主手中。若有一日,陛下就算没有兵符在手,也能号令云顶铁骑雄师,镇国公主便再不能阻碍陛下了。”

云澈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是一败涂地之后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天­色­已晚,臣容少均拜别陛下!”

“臣洛照江拜别陛下!”

他二人齐齐叩拜在云澈面前,那一声“拜别”的意味,那叩首时的力度,重重地压在云澈身上。

他牙关咬紧,眼眶湿润,若是可以,他要将云顶宫看穿。

如今的他,只是镇国公主关在笼中的那只鸟儿。但终有一日,笼中鸟也将笑傲苍穹。

不过三日,容少均与洛照江便因为推荐陈卢与王人杰而遭到罢黜。在镇国公主的推荐下,云澈不得不任命镇国公主夫家姚氏长子姚琮为丞相。

容少均离开帝都那一日,风刮的有些狠。他的马车轻的就似要飘起来般。

赶车的车夫叹了口气道:“大人啊,别的大人还乡那带回去的家财只怕几辆车都拉不完。您贵为当朝丞相,一辆马车,都空荡荡的!就是您这样两袖清风竟然还被罢免,真是老天爷不开眼啊!”

容少均淡然一笑,“家财万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容少均顶天立地,上对得起先皇,下对得起百姓,没什么遗憾的。”

就在此时,听得身后传来马匹飞驰的声音。

“老师慢走!”

容少均撩起车帘,便看见云澈骑着马,身后禁卫紧随而来。他的风衣鼓鼓,像是有无数的意念膨胀着要撕裂一切。

“陛下!”容少均下了车,重重地跪下。

“老师——”云澈翻身下马,将容少均扶起。

“陛下,微臣一向没有什么才­干­,如此平庸却得到先帝与陛下的赏识,从一介士子到太子太傅甚至于一朝丞相,容少均实在受之有愧。”

“老师!老师为人刚直,博学广思,若没有老师就没有现在的朕!是朕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老师之所以被罢免,是因为朕太急功近利!老师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朕认清楚情势!”

容少均听到此,双眼湿润起来。他本以为云澈不懂,却没想到他懂了。

“陛下明白,微臣做什么都值得!这是微臣给陛下上的最后一课。一定要忍,忍到羽翼丰满,忍到时机成熟,忍到陛下逆天而行也无人阻拦。小不忍则乱大谋!欲速则不达啊!”容少均用力地按着云澈的双臂,他老泪纵横。

云澈的喉头哽咽,“云澈谢过老师!”

“陛下,容少均不求别的什么,只求陛下能成为一代明君。容少均曾为太傅,只有陛下成为明君才能证明容少均这一生的心血!”

“学生明白!”

“凌子悦,”容少均看向凌子悦,握住她的手,“你这孩子一向心思细腻又冷静,就连先帝都夸赞你有才学又正直……将来一定能成为陛下的镜子,以良臣为镜,方可智通天下。所以日后陛下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也无论你身边的情形是怎样的,老师希望你一直保持直言敢谏的本­性­!”

“学生明白!学生一定做到!”

“好了……陛下……微臣要上路了……”容少均退后一步,再度跪下,重重地行了一个礼,“微臣拜别陛下!”

云澈的拳头握的极紧,望着容少均的马车渐行渐远。

他心中明了,这位教导他多年的老师,只怕再难相见了。

容少均的马车早已消失在路的尽头,可云澈的身影却如同一棵树,扎根于土壤之中

云澈自那一日起,在朝堂之上便更加沉默,终日沉溺于上林苑,由明朔与张书谋相伴左右。

“书谋,明朔,这一次朕摔的很惨。”云澈拉紧缰绳,笑着回头望向追随自己的臣子。

“陛下志气高远,鲲鹏展翼不在于一时。”张书谋安慰道。

“这一次,镇国公主联络各路诸侯给朕施压,如果没有诸侯响应,她凭借朝中的一帮文臣,又岂能如此嚣张?”

“陛下看明白了,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明朔问。

“朕打算派一个人,前去搜罗那些诸侯王的不法之事,在他们之间制造间隙,朕不亲自出手,要他们自己斗个痛快!”

“不知陛下打算派何人前往?”张书谋蹙起眉头,云澈的想法固然高明,但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去做这件事,只怕适得其反还会引来镇国公主的忌惮。

“书谋你这个人过分直率,心无城府。而明朔也必须留在朕的身边。纵观整个朝堂,朕倒是属意庄浔担任这个差使。”

“庄大人口若悬河,审时度势,巧舌如簧,明朔与书谋不及也。况且他作为科举后唯一留在朝中的士子,也满怀希望能有一番作为。陛下派他前去各个诸侯国,确实是最佳人选!”明朔十分赞同云澈所想,张书谋也是。

三日之后,庄浔便被任命为紫金大夫,负责走访各个诸侯郡国,美其名曰为朝廷钦差探查民情,实则是挑拨各路诸侯,各个击破。

连日来云澈对朝政漠不关心,镇国公主却不满起来,“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朝政不加决断,只知道去上林苑嬉戏!”

“母亲,陛下这不是信任您推荐的大臣吗?况且免了丞相与太尉,陛下心中能痛快吗?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陛下散散心吧!”宁阳郡主劝道,生怕镇国公主会对云澈越发不满意。

“陛下才不是要散心,而是向我这老太婆泄愤呢!”

“好了母亲!您与陛下之间闹的还不够僵吗?近日朝中又无甚大事,陛下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镇国公主沉默了,良久又道:“那凌子悦呢?还在府中养病吗?”

“没有母亲您点头,他的病哪里好的了啊!”

此时的宁阳郡主已经明白云澈在记恨自己了,现在最缓和自己与云澈之间关系的方式莫过于让凌子悦回到朝中。

“那就让他再多病一些时日吧。”

宁阳郡主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

离开镇国公主,宁阳郡主又前往洛太后寝宫。洛太后避而不见,只是遣了锦娘告知身体有恙不宜见客。

宁阳郡主哼了一声,想那洛瑾瑜在自己面前从来都十分谦顺,如今倒也摆起架子来了。

锦娘叹了口气,宁阳郡主自然注意到了。

“锦娘,你有话为何不直言?”

锦娘无奈道:“奴婢对宁阳郡主直言,宁阳郡主却未必肯听啊。”

“你说的话我宁阳郡主一直放在心上。”

“前一次,奴婢还劝宁阳郡主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现在想想是奴婢多言了。镇国公主是宁阳郡主生母,公主自然更仰赖镇国公主了。如今陛下在朝中势力单薄,也消磨了意志,对他而言,皇后娘娘也不过个摆设罢了。宠她又或者不宠她,对现下的局势没有丝毫改变。这不,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保不住啊。”

宁阳郡主也没想到这次这把火会烧的这么厉害,三公都换了人,云澈日日纵情上林苑,云羽年整日独守空闺,云澈却不闻不问,仿佛这后宫根本没云羽年这个人了。这不正是在报复自己吗?而如今自己连一点赢得云澈好感的筹码都没有了。

“锦娘……如今我该怎么办?”

“唉,如今也就是凌大夫回来能让陛下心情好一些了。”

“镇国公主还在气头上呢,我这也不好说如何让凌子悦回来啊……”宁阳郡主心中不免后悔起来。如今云澈是不会看云羽年一眼了。

回府养病的凌子悦过的却是宁阳郡主想象之外的惬意生活。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无需早朝也无政事烦忧。帝都城的显贵知道她如今失了势,是称病在家,也就无人登门打扰。用过午膳,凌子悦便躺在院中的槐树下,随意翻阅那些自己没来得及细看的书简。日光透过树荫落在她的身上,偶尔慵懒地打个哈欠。凌子清也长大了不少,从学舍回到府中问及的问题有时凌子悦也要思索片刻方能回答。兄长凌楚钰也时常来看望她,两人一对弈就是一整个下午。

“子悦,如今容少均与洛照江都被免官,你呢?你可有什么打算。不如就此隐退吧。”凌楚钰一面落子,一面小声问道。

“这天下,是陛下的。弟弟就算隐退,又能去到哪里?”凌子悦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府中……还有伯父府中是不是都有陛下的人?”

凌子悦笑而不答,凌楚钰了然。

“人这一辈子,就似棋局,不能行错一步,否则即便不是满盘皆输也是难以回头。弟弟的棋局……开篇就错了……只能一直错下去了……”

凌楚钰的手指僵在原处,笑道:“陛下如今对凌氏一门极为眷顾,原因为何兄长自是清楚。只是陛下越是爱重,为兄越是忐忑。子悦,无论发生什么,为兄只求你能保住自己。”

“谢兄长关心,凌子悦谨记。”

凌楚钰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绝不是徒具虚名之辈,若不是为了凌子悦,他也不用远离朝堂,凡是谨慎低调。陛下恩宠过盛,凌楚钰知道这就是一把双刃剑,今日是云恒候府的荣耀,明日就能带来灭门之灾。

棋局终了,凌楚钰赢了凌子悦一子。他笑了笑,“你又让着我了。天­色­已晚,我这就回府了。”

“凌子悦送兄长。”

如今的凌楚钰也已经有了儿子,取名凌君如。凌君如还在襁褓之中,须得父亲爱护,凌子悦自然不好对凌楚钰多加挽留。

待到凌楚钰离去,院中再度空落起来。

凌子悦望着那只秋千,夕阳斜落而下,影子被拉得纤长。

那是当年云澈还是九皇子时送给自己的秋千,而这只秋千也被凌子悦从云恒候府带来这里。比起云澈每日送与自己的金箭羽,这只秋千才真正贵重许多。

凌子悦坐了上去,比起小时候,这秋千是窄了点儿。她双手攀着吊绳,望着府院角落上那只叽叽喳喳的鸟儿,轻轻荡了起来。

秋千越荡越高,凌子悦的目光也越来越远,似乎只要一个用力就能飞出去一般。

她闭上眼睛,风从耳际而过,掠起她额角的碎发,她的衣襟。

乘风而去忘却凡尘琐事才是潇洒。

当她坠落时,蓦地有人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那人的气息如此霸道,抱着凌子悦的力道那般绝对,不用回头,凌子悦也知来人是谁。

“怎的荡的那么高,把朕吓坏了。”

云澈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的下巴抵在凌子悦的肩上,说话时的气息若有若无掠过凌子悦的脸颊。

“陛下……”凌子悦正欲离开云澈的怀抱行君臣之礼,云澈的臂膀却收的更紧。

“陛下怎么来了?”

云澈微微一笑,“朕去上林苑打猎,越打越没有劲头,便让张书谋继续在上林苑晃荡,朕带着明朔换上寻常人家的装束,来看你。”

“镇国公主若是知道了,只怕会……”

“她不会怎样的。自从陈卢与王人杰死后,朕再没有去看过云羽年。宁阳郡主现在只会想办法说服镇国公主让你回到我的身边,好过朕从不去宠幸她的女儿。”云澈说完,便侧过脸来在凌子悦的­唇­角迅速落下一吻。

凌子悦耸起肩膀,却无处可躲,“陛下——这里是臣的府邸……请陛下自重!”

云澈却笑出了声,“那你看看,这里有没有谁会看着我们?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会来。”

凌子悦低头不语。

云澈却叹了口气,“这如今的朝事,朕管不管都没多大意义了。当初你说的没错,镇国公主年事已高,朕只要肯忍,总有守的云开的一日。但是朕不想忍,因为朕有太多的事情想做要做,朕怕忍的久了,那些事就实现不了了。”

凌子悦抿­唇­一笑,“既然朝政,陛下管不了,不如扩建军队,多提拔些年轻有为的将领,研究戎狄行军习­性­,为日后做好准备。”

云澈也跟着笑了,转过身来到凌子悦面前,轻轻替她晃起秋千来。

77起舞

“怎的你说的和容少均对朕说的一模一样?容少均是个直臣也是个忠臣,他舍弃丞相之位来保全朕,朕感动却并不惊讶,倒是舅舅洛照江,朕思来想去,只怕是有人劝了他。)”

“陛下既然猜到了,还问凌子悦做什么。”

“让朕猜猜你是怎么劝他的。”云澈眉梢轻挑,将那缕夕阳金丝挑乱,“你定是对他说想想陈卢与王人杰都下了狱,太尉若是想要保住­性­命,就要舍弃官爵。他洛照江就算丢了太尉之职,仍是朕的舅舅,保住了朕,他日后有的是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朕若是倒了,他别说一官半职了,连­性­命都保不住。”

“既然陛下知道丞相与太尉是用自己来保护陛下,那陛下可不能枉费他们的一番苦心。陛下如今是假装消磨了意志,但心中只怕已经有了计划。”

“到了该提拔明朔的时候了。他不可能一直在朕的身边做个侍卫,屈才。”

“陛下可曾记得明朔的姐姐明熙?”

云澈原本舒缓的眉头再度皱紧,“为什么忽然提起她?”

“陛下……”凌子悦斟酌再三才道:“虽然陛下最不喜裙带关系利用女人上位,但这却是提高明朔身份最简单的方式。”

云澈的眼神沉冷下去。他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根筋通到底的毛头小子,他的后宫不可能永远只有一个女人,从他册立云羽年为皇后那日开始,他便清楚地知道他会有很多的女人,然而他想要永远拥有的,只有凌子悦。

“子悦……朕做不到手捧河山讨你欢,而你也不是那样的女人。朕能做的,也不过是用膳时想着你爱吃的点心,批阅奏疏时将你的字迹来去翻看,就寝时想着你就枕在朕的怀中才能安眠……朕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至极之人。”

“陛下……无需顾虑这么多。当年陛下曾对凌子悦说,先皇喜爱的是程贵妃的貌美,而不是她多年相伴的时光。先皇记得的是程贵妃的骄纵,却未曾想过那是程贵妃对先皇毫无保留的信任。先皇眷恋的是程贵妃曾经的柔情蜜意,而非多年之后浓情退却后的平淡。陛下不愿成为先皇那样的君王。凌子悦不怕陛下绝情,只怕陛下用情犹如用兵,只求取胜。”

云澈笑了,自嘲中满是恋慕,“朕在你这里,永远都赢不了。”

那一日云澈来到长鸾宫,云羽年依旧坐于案前翻阅着书简。

“陛下前来看望臣妾,想必有事相商。”

“皇后到底是蕙质兰心还是料事如神?”云澈笑着在她面前坐下。

“蕙质兰心也好,料事如神也罢,臣妾是皇后,无论如何都要为陛下分忧。”

“朕意欲提拔明朔。”云澈停了下来,观望云羽年的表情。

“那么陛下势必要以他的姐姐来太高他的身份。臣妾会为陛下安排。”云羽年点了点头,眉心却又蹙起。

“怎么了,是担心有了明熙,朕会慢怠你吗?”

云羽年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只是不希望这牢笼之中再有其他人罢了。”

数日之后,云羽年以皇后之尊下旨释放宫中宫人,­精­简宫中开销。

那一日,云澈再度见到了明熙。她已经不再是当日德翎驸马府中那柔顺谦恭如璞玉般的女子了。

她匍匐在云澈面前,声泪俱下,一双眉眼淹没在那片水雾之中。

“陛下……奴婢入宫多时,家中姐姐万分挂念,外甥又年幼乏人照料……奴婢乃卑贱之躯,技艺不­精­无法立身于帝宫舞坊,求皇上恩典,放奴婢出宫吧!”

明熙的额头磕在地上,磨出红痕。

云澈不着痕迹吸了一口气,这一年多来是苦了她了。

“卢顺,去取剑来。”云澈沉声道。

卢顺微微一愣,不知云澈是何用意,但还是从侍卫手中取过一柄剑。

云澈接过剑,一步一步来到明熙的面前。

“你还记得如何起舞吗?”

明熙肩膀一颤,“奴婢记得。”

在暴室的每时每刻,她都未曾忘记。

“那就舞一曲与朕看看。”云澈转身而坐,眼中的高傲要将明熙这小女子压的抬不起头来。

没有乐曲声,只有内侍击掌的节奏。手中的剑宛若千金,明熙只觉将它拎起都要费尽全身力气。

她望向云澈的方向,这个男子巍然不动,仿佛已经将她看个通透。

那一刻,她忽然读懂了他眼神中,他在问她:明熙,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嫁给王公贵族也不是成为帝都被人追捧的舞姬,绚烂之后一切不过浮华。

她要的不过活出一个人样!

明熙执起手中的剑,即便穿着最低贱宫婢的罗裙,她的身姿却力如挽弓,举手投足都是气势。

她的挣扎,她的绝望,她的不甘都在这一舞之中。

仿佛一只急待破茧而出的飞蛾,云澈在她的舞姿中看到了自己。

一舞终了,明熙垂剑颔首。

她的心脏狂跳,这一生她都为此一舞。

“在这后宫之中,朕不会爱你,宠你。”云澈冷声道。

明熙心中苦笑,她不过一个卑贱的舞姬,没有权势为靠山,没有花容月貌,她根本没有得到帝王侧目的资本。

“但朕会敬你,护你,好好待你。”

云澈的话音落下,明熙张大了眼睛看向云澈。

“陛下?”卢顺有些惊讶,这一年多来云澈对明熙不闻不问,今日却忽然说要好待她。是因为内疚还是真的有情?可是留下明熙,皇后那里还不得闹个­鸡­犬不宁?

明熙瞪大了眼睛,望向云澈的方向。他是一国之君,她是暴室中的浣衣婢女,云泥之别,云澈的怜惜来的太过突然。

“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是命令,云澈沉冷的声调柔缓下来,而明熙不自觉沉浸在那一瞬的柔软中。

“奴婢……愿意。”

她不知道这一声愿意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只是这一刻她觉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朕就封你为良人吧。”

“陛下,皇后那儿……”卢顺完全意料之外。

“皇后已经知道了,封她为良人就是皇后的意思。”

“是!”

卢顺明白,此事只要皇后点了头,任凭宁阳郡主如何闹腾,都是无用。

“陛下,敢问将卫良人安置在哪个寝宫?”卢顺低声问道,他担心的便是像上次那般宁阳郡主气势汹汹而来只怕明熙的­性­命都保不住。

云澈起身,信步走到明熙的面前,执着她的双手将她扶起,手指擦拭过她脸上的泪水,“就让她离朕近一些,先行安置在偏殿吧”

明熙肩膀一颤,宁阳郡主的气势汹汹仿佛近在眼前。

云澈自然明白她在害怕什么,柔下嗓音道:“别怕,朕会经常陪在你的身边,谁都动不了你。”

宁阳郡主在朝中势力庞大,羽翼甚多,再加上镇国公主为其撑腰,若再听之任之必然一发不可收拾。抑制姚氏外戚的方法就是用另一个外戚来压制。云澈的两个舅舅洛照江与洛照河都是文官,在朝中恰恰受到镇国公主的制约。但武将却不一样,云澈深知明熙便是令明朔上位的筹码。

明熙抬起脸来,眼前的男子已经同一年多前将自己带入帝宫那个意气风发的天子不同了。他显得更加沉敛,目光有太多捉摸不透。

明熙被安置在离云澈寝宫最接近的地方。这个消息顷刻传入了宁阳郡主的耳中。

她呆立在铜镜前,良久才侧目望向一旁的侍女,“她们方才说什么了?陛下封那个贱婢做了良人?皇后娘娘还点头同意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秀川低下头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

“秀川,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本宫听错了?”

“娘娘……陛下想必对您联合朝臣帮着镇国公主逼死了陈卢和王人杰而耿耿于怀吧……”

“我做的事情,与皇后何­干­?”她握紧了拳头,肩膀颤抖,“想皇后出身高贵,怎地就比不上区区舞姬了?我要去会一会那个狐媚妖­精­!看清楚她到底是哪里令陛下痴迷至此!”

“郡主!”秀川试图劝住宁阳郡主,可惜盛怒之中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十几名侍从跟在宁阳郡主的身后,行过宫中回廊,她目视前方,贵族女子的骄横与高傲尽在其中。

只是她刚来到明熙的寝宫外,便被侍卫拦了下来。

“大胆!尔等竟敢对宁阳郡主无礼!”

侍卫们纷纷跪下,正声道:“请郡主恕罪!陛下有令,卫良人久居暴室,身体虚弱正在调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宁阳郡主咬牙切齿,怒目横眉,“大胆!本宫乃皇后生母,皇后承天命统御六宫。明熙既然被陛下赐封为良人,理应前来拜见皇后!她不行拜见就算了,如今堂堂宁阳郡主行至她宫门前,她竟然仗着陛下的恩宠不出来迎接!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尊卑有别!”

宁阳郡主的怒声令殿内的明熙惶惶不安。她的手指握紧衣摆,刚站起身来就被一旁的宫人扶住。

“卫良人,陛下说了若宁阳郡主到来,您无需迎接。”

明熙僵在那里,而殿外的侍卫半分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更令宁阳郡主怒不可遏。

“你们都翻了天了!”宁阳郡主上前,正要推开阻拦的侍卫,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吼。

“到底是谁翻了天!”

身边的宫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宁阳郡主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云澈信步而来。日光流离在他的衣摆发梢之间,他眼神锋利,仿佛宁阳郡主是战场上的敌人。

“陛下。”她心中涌起一股怯懦,她在宫中多时骄纵之气没有丝毫改变,但此刻,她真的害怕了。从前云澈对她仅仅是不满,而今隐隐有一丝杀意浮现。在她心里本是云澈对不住云羽年,而此刻她却不由自主弯下腰来。

“朕的命令,郡主是觉得不用遵从吗?”云澈反问。

宁阳郡主咽下口水,她告诉自己,不用怕他。只要她母亲镇国公主在,她根本就不输云澈。即便不断安慰着自己,她的肩膀却轻颤了起来。

“朕的皇后一向知书达理,德备后宫,卫良人亲自交给皇后照顾。郡主此番言行,是要让皇后难看吗?”云澈的声音冰冷彻骨,宁阳郡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这般情形,秀川赶紧小声道:“郡主,卫良人需要休息,郡主还是回府吧,不如改日再来探望。”

云澈没有丝毫表情,也不再多说一句。

宁阳郡主抿起嘴­唇­,正欲转身离去,谁知云澈再度开口道:“宁阳郡主既是要离去,怎地连应有的礼数都不记得了?”

宁阳郡主愣了愣,从前自己仗着镇国公主的权势,不觉在云澈面前需要卑躬屈膝,而今有什么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明明他云澈应该求着自己帮他,怎的如此对她?

“郡主!”秀川小声道。

宁阳郡主吸了一口气,万般不情愿地欠了欠身,这才离去。

身后传来云澈的轻哼声,宁阳郡主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

回到府中,她怒叱着将所有侍从赶出去,伏于榻上,气怒难消却又无从发泄。

“这件事羽年顾忌身份无法与那个小妖­精­计较!我定要与母亲说来,就不信镇国公主开口了,那个小妖­精­还能如此嚣张!还有太后,她怎能如此纵容陛下!”

当夜,宁阳郡主便前往洛太后宫中,谁知洛太后称病闭门不见。宁阳郡主只得问道:“锦娘何在?”

“回宁阳郡主,锦娘去了镇国公主宫中还未归来。”

宁阳郡主闻言,赶去镇国公主处,正好见到锦娘离开。

78牺牲品

“奴婢向宁阳郡主请安。”

“锦娘,今日我去洛太后那里,洛太后怎么又病了?”宁阳郡主冷着脸,心想洛太后不过还在记恨洛照江丢了太尉之职,但如今云澈的帝位可不如从前稳固了,作为他的母亲,洛太后竟然对自己闭门不见。

“回宁阳郡主,太后娘娘前几日感染风寒,头疼欲裂,一直卧榻休养。陛下也日日前去看望,宁阳郡主若是不相信,尽可去询问太医。”锦娘谦恭有礼,但明显不如从前热络了。

“我只是说太后应当注意凤体安康,免得陛下挂念不得安心于国事。不知你来镇国公主宫中是为了何事?”

“回宁阳郡主,太后娘娘因病多日未能前来向镇国公主请安,于是命奴婢­精­心准备了一些点心送去给镇国公主。”

“是这样啊,那锦娘先行回去太后那里吧。”宁阳郡主隐隐感到锦娘此去决计不止送些点心这么简单。如今并非后宫意气之争,自己与云澈之间的关系微妙,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云羽年就地位不保了。

宁阳郡主入了镇国公主寝宫内,行问安之礼。嘘寒问暖一番之后,宁阳郡主面露愁­色­唉声叹气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让我的女儿长吁短叹?”

“还不是为了云羽年吗?陛下如今封明熙那个贱婢为良人,这不是明摆着打羽年的耳光来给我还有母亲你下马威吗?”

“哪一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陛下娶了云羽年这么久才只得一个明熙,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镇国公主自然知道女儿的顾虑,但这些时日与自己亲厚的隆亲王因圈地建造行宫引起百姓不满,甚至有百姓揭竿起义,此事已经传入宫中,云澈亲命御林军统领率兵前往隆亲王封邑。待到起义被平复,只怕隆亲王整个封邑的军制将被消减,云澈也会派出朝臣前往其封邑掌握其政权,这样一来,成郡国可以仰赖的助力将大大减少。现在这个当口,镇国公主并不想为一点小事与云澈起冲突。

宁阳郡主没想到镇国公主这一次竟然站在了云澈这边,又不能逆了她的意思,只得道:“可陛下怎么能将一个舞姬封为良人呢?这不是让天下笑话?”

“笑话?如何笑话?”这句话令镇国公主不悦,“你的丈夫当年不过一介士子,没有官禄,在外人看来也是卑贱。你还不是下嫁于他了?今日明熙来向我请安了,我觉着她十分恭顺柔和,既然陛下已经封她为良人,她就不再是汝奴歌姬。陛下充实后宫是必然,要了一个歌姬好过要其他公侯家的女子!明熙就算将来怀上龙裔,也不及羽年的孩子尊贵!所以你该担心的不是明熙,而是云羽年何时能为陛下生下皇嗣。”

宁阳郡主颔首不语。她心中冷笑,终究她这个女儿还是比不上儿子。云羽年要保住皇后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必须成孕。

自那之后,云澈日日宿于明熙宫中,宫人们都知道明良人虽然不及皇后地位尊贵,但却最得陛下钟爱。

一日,凌子悦与欧阳琉舒在翰暄酒肆相约豪饮。

觥筹交错之间,欧阳琉舒道:“凌大夫只怕就要回到陛□边了。”

凌子悦微微一笑,“先生说是,那就是了。”

酒过三旬,就见卢顺急匆匆行入酒肆中。“凌大人可让老奴好找啊!”

“卢公公……”凌子悦摇晃着起身,酒意浓厚,“怎么来了……”

“唉,快给凌大人醒醒酒!陛下要见您呢!”

“陛下……要见微臣……”凌子悦低下头来,对上欧阳琉舒,傻傻笑了起来,“欧阳琉舒……真被你给说中了……”

欧阳琉舒莞尔一笑,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醒酒汤,托着凌子悦的后背将汤碗送到她的­唇­边。

凌子悦将整整一碗饮下,但酒意未散。

欧阳琉舒扶着凌子悦,对卢顺道:“凌大人醉的厉害,不知公公可否回去请求陛下明日召见?”

“唉……您是不知道陛下的脾气。陛下若是想要见到谁,这个人必得立马出现在陛下面前。陛下是不会怪罪凌大人的。”卢顺命两个内侍前来将凌子悦扶上了马车。

凌子悦小憩了一会儿,到了宫门前,她自然清醒了不少。

云澈见着凌子悦远远行来的身影,不自觉略微踮起脚尖。

直到凌子悦跨入殿门,身影一阵轻摇,云澈这才蹙起眉头。

“臣凌子悦叩见陛下!”

云澈伸手去扶她,她却一个踉跄直接撞进了云澈的怀中,云澈将她紧紧搂住。

“尔等都下去吧。”云澈命宣室中宫人离开。

浓厚的酒气涌入云澈鼻间,凌子悦正欲推开云澈,却被对方扣紧了腰身。

“怎的又饮了这么多酒?你若再这样,朕就在帝都颁布禁酒令了。”

“陛下恕罪……微臣平日鲜少饮酒,偶遇知交好友,心中畅快不甚多饮……”

凌子悦的身体不安分地扭动,意欲挣脱他的怀抱。云澈心中不悦,一把将凌子悦抱起,置于榻上,轻轻揽着她的肩膀,本想开口问她是不是因为明熙被封了良人所以心中不快,但话到口边又咽下。

“子悦,今日朕向镇国公主请安,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你这病养的太久了,该上朝了。)”

“嗯……”凌子悦点了点头,也不知她听明白了没有。

云澈只觉心中万般念想,颔首吻上她的嘴­唇­,舌尖挑起她的上­唇­缓缓滑入那片温软之中。云澈的亲吻越发用力,凌子悦狠狠咬了下去。

“唔……”云澈吃痛,却没有怒意。

他一抬眼,便看见凌子悦湿润的眼眶,顷刻他的心揪了起来。他的手指抹开她眼角的湿润,时至今日,他不再为自己后宫中的女人找任何借口。

他的凌子悦,就似指间风,如何用力都握不住。

夜晚,明熙在宫中等候着云澈的到来。她柔顺的眼帘在烛光中隐约悱恻,顾盼生姿。

卢顺来到明熙面前行了个礼,“良人今日早些歇息吧,陛下今晚是不会来了。”

明熙淡然一笑,“谢过公公了。陛下可是政务繁忙?还望公公提醒陛下莫要太过劳累。”

“良人放心,今日镇国公主提及凌大夫养病多日该上朝尽人臣之职了。陛下心中高兴传了凌大夫入宫叙君臣之谊。想必明晚又会来探望良人了。”

明熙的­唇­角掠起一丝无奈,唤了宫人取来一些钱帛,“明熙谢公公多日照顾,略备薄礼,还请公公收下。”

“良人客气了……这些是陛下赏赐良人的,老奴可不能收……”

“陛下赏赐了明熙,但明熙在这宫中吃穿不缺,公公还是收下吧。”

卢顺看着明熙脸上恳切的表情,心中便知这女子的身份低微远不及皇后的出身尊贵,但在这后宫之中能隐忍,能不因一时得失而喜悲,将来必定不止一个良人这么简单。

那日夜晚,云澈揽着凌子悦靠卧于榻上。凌子悦蜷着身,额头轻轻抵在云澈的肩上。

寝宫之中一片宁静,殿外月明星稀。

“子悦,有时候我经常会想,若是朕没有当上太子会怎样?也许朕会像云映那样,乘坐马车一路颠沛前往封地。沿途的风景会是怎样,我的心绪是低落又或者洒脱?而你,是不是还陪伴在朕的身边?”

云澈的声音绵长,在这空旷的寝宫之中如梦似幻。

蓦地,云澈觉着自己的肩头有什么落下,低下头来看见那隐约的光泽才知晓那是凌子悦的眼泪。

凌子悦返回朝堂的第一日,云澈传召了凌子悦、张书谋以及庄浔前往宣室殿议政。

事议结束之后,云澈才知道明熙竟在殿门外等候了多时。

众臣退离,凌子悦见到了已经被封为良人的明熙,微微一笑。身后的张书谋正与庄浔聊的尽兴,肩膀撞在凌子悦身侧,就在凌子悦一个踉跄险些落下石阶时,明朔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大人小心!”

明熙也是一个心惊,抬起眼来的刹那看见了云澈担心的表情,以及他注视明朔扶住凌子悦的手臂时不悦的神情。

“凌大人没事吧?”明熙松开弟弟的手,柔声问道。

张书谋也连声道歉。

“凌子悦无碍。多谢明朔。”凌子悦笑着辞别,就此离去。

她的身影在一片接近正午的日光下,如此醒目, 而云澈的目光随着她拉伸到日光的尽头。

“明熙,你怎么来了?”云澈缓缓行出,托起她的双手。

明熙别过脸去羞怯地一笑,“臣妾……有一件事想亲自禀告陛下……”

“哦,何事啊?”云澈带着明熙行入宣室殿内。

明熙的脸更红了,目光瞥向明朔的方向,始终不言。

云澈笑道,“莫不是你想念弟弟,想要与明朔一续姐弟之情?朕这就允了。”

“陛下……”明熙抿起­唇­来,倒是一旁的卢顺看不下去了。

“陛下,良人有孕了。”

“什么?”云澈未及反应。

“陛下,明良人有孕了!陛下就要有子嗣了!”卢顺提高了嗓音道。

云澈怔在原处,而明熙凝望着云澈的表情,她知道云澈并不欣喜。她成为两人数月,云澈夜夜相伴,却也只是令她起舞解闷,从未真正宠幸过她。

明熙知道自己被封为良人的原因,她跪在云澈面前恳求。她不恳求云澈的半分恩爱,她要的是一个孩子,一个能让整个明氏家族脱离贱奴身份的孩子。否则,她永远只能是一个良人,而明朔也永远无法弟凭姐贵。

那夜,云澈望着长跪不起的明熙,心中是充满怜悯的。她是他政权的牺牲品,这是注定而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问她知不知道他的心只有一颗,他学不会将它切成无数片分给别的女人,他已经将它完完整整地全部给了别人,不管对方接受或者不接受。

明熙笑了,笑容中和着眼泪。她说她想要的不是母仪天下的尊荣,她要她的弟弟有朝一日能完成心中梦想光耀明氏的门楣。她要“明”这个姓氏受人敬仰,而不是区区一个奴仆的姓氏。这是她此生最大的野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云澈宠幸了她,告诉她,除了孩子他什么都给不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宫人们纷纷跪下。

云澈这才吸了一口气,扣紧了明熙的手腕道:“明熙!你确定吗!”

“今日有两名太医来为臣妾把脉……他们都说臣妾有孕了,”

云澈蓦地抱起明熙,转了起来,“朕就要有子嗣了!就要有子嗣了!”

“陛下小心!良人才刚刚有孕,受不得刺激!”卢顺急忙扶住明熙。

“快!速去禀报太后!明良人有孕了!她有孕了!”云澈转身按住明朔的肩膀,极为喜悦,“明朔!你就要做舅舅了!”

明熙的脸上仍旧是幸福的笑意,可那笑意之后却是难以察觉的悲凉。因为她知道,云澈的喜悦并不是因为她腹中骨­肉­,而是这个孩子足以令明朔上位,作为云澈的左右手掌握更大的权力。

一时之间,宫中盛传明熙母凭子贵,而正宫皇后是不会下蛋的金­鸡­。

洛太后听得明熙有孕的消息,喜笑颜开,“好啊!好啊!陛下有了子嗣,皇室血脉才能延绵,云顶王朝江山才能稳固!传我的懿旨,所有太医都要照顾好明良人腹中的孩子,若有什么差池,我要他们提头来见!”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宁阳郡主得知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差点要将整个郡主府都拆掉。云盈前来看望,看见郡主府中的一片狼藉便悄然退去,一抹笑容浮上嘴角。

她知道云澈宠幸明熙的原因不外乎要抬高明朔的身价。如今云澈尚武,这个明朔一旦得势必然会掌握兵权,传闻此人熟读兵书颇有才华,日后成郡王起事,明朔必然会成为大患。自己要除掉他正愁找不到好借口,这不……宁阳郡主这番暴怒已经为她找好了借口。

宁阳郡主府中门客有好几个正是云盈派去的细作。她找来他们,策划了对明朔的刺杀。

但云盈未想到的是,明朔离开云顶宫时竟然遇到了自炼丹房与欧阳琉舒聊天回府的凌子悦。

“明朔——”凌子悦撩开车帘,“许久没有一起喝一杯了,明日你可还要当值?”

明朔见到凌子悦心中也是欢喜,“卑职明日无事,正好与大人小酌。”

“怎么只是小酌?凌子悦还想与你痛饮!”

明朔笑道:“凌大人,陛下不喜大人饮太多酒,豪饮伤身小酌怡情。”

凌子悦撇了撇嘴,果真君命如山啊。

两人来到一家小酒肆,点了几盘可口的小菜。

“还未恭喜你就要做舅舅了。明朔,此杯你必得满饮。”

明朔看着凌子悦垂目为自己斟酒的姿态,忽的吸了口气别过头去。

他想起了今日离宫时,姐姐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与凌大夫亲近是好事。但若太过亲密……恐陛下不悦。”

79遇刺

“姐姐?”明朔看着明熙那慢慢隐去的喜悦,愁思与哀凉浮上她的双眼。

“看你那模样,是不是也发觉了?”明熙扯起­唇­角,她是歌姬出身,除了轻灵的歌喉之外能得到德翎驸马分外栽培,便是因为她十分懂得察言观­色­。

“姐姐……是如何知道的……陛下他……”

“陛下最钟爱的是凌大夫,虽然姐姐猜不透个中原由,但姐姐知道凌大夫她决计不是男子。”明熙的语气平静,可所言之事却极为犀利。

“姐姐切不可说出去!凌大人她……”

“她对我姐弟的恩情,姐姐没齿难忘,若有她在朝中也会对弟弟你多加提携,况且……姐姐能有今日也是借了凌大人的恩宠罢了。”

明熙思及第一次被云澈宠幸是在他醉饮之后,她记得她如何一遍一遍喊着“子悦”。那样的迫切与无奈。她的心底隐隐知道,像云澈这样的帝王,他若是爱上某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情深彻骨。这宫中的女人犹如走马观花,但云澈刻在心上的名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的。

“明朔,既然你也知道,那就千万不要做任何事情惹陛下不悦。”

明朔本想再问什么,但看见明熙眉间的伤感,只得低下头来。

此时此刻,凌子悦坐在明朔的面前,左手抬起右腕的衣袖,手指修长雅润,颔首时风韵墨染,眉目如画,虽不曾觉得她是那般动人心魄的女子,但明朔知道她是他见过最美好也是最不可及的风景。

若她也对陛下情深难言,而姐姐却有了陛下的孩子,她的心中会是如何的感伤?

“明朔,你可知道你的机会来了。陛下苦于你的出身无法对你大加提拔,而今良人有孕,无论诞下的皇子还是公主,那都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也正因为此,凌子悦心中担心……宁阳郡主会不会对你不利……”

明朔抿起­唇­角,这就是凌子悦,在这样的时候她想到的仍旧是别人。

“大人放心,明朔自会事事小心谨慎。”

“你识得小心就好!”凌子悦这才笑了起来。

回府时,凌子悦与明朔同乘,谈及对如今局势,颇有心有灵犀之感。

夜已深沉,城内涌起薄雾。凌子悦也有些犯困,额头差点磕在车沿上,明朔伸手为她挡住,凌子悦摸了摸额角,低头一笑。

蓦地,一支箭从车窗­射­入。

“小心——”凌子悦一把扑倒明朔,抬手按下马车内的机关,瞬间车窗被­精­铁覆盖,只听得噼里啪啦箭­射­在车身上的声响。

“大人——有刺客——”

前方传来惨叫声,凌子悦的马夫只怕中箭身亡了。

明朔的后脑磕的生疼,若不是云澈为凌子悦特制的马车,他们只怕都命丧黄泉了。

“凌大人……凌大人!”明朔扶起凌子悦,只见她眉头紧蹙十分痛苦,明朔顿觉指间湿润,这才发觉方才­射­入马车内的那支箭正擦过她的脖颈,伤处一片殷红渗出血来。

明朔心脏提起,用力按住凌子悦颈间的伤处,“凌大人!”

凌子悦轻颤着,不得言语。

还好这一箭偏了少许,否则凌子悦必然血流如注,命不可保。

“此车乃陛下……莫要轻易按开机关……”

“明朔明白!”

车外一阵敲打,他们见无法撞开这车,便直接驾车而去。车身猛然加速,凌子悦与明朔向后倒去。明朔惊凌子悦受伤,紧紧将她搂入怀中,背脊重重撞在车厢上,吃痛着发出闷哼。

不知车外何人,也不知他们要将这车驾去何方。明朔撕扯开衣摆,绑在凌子悦颈间为其止血。凌子悦­唇­间泛白,颈间的布缎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她下意识蜷起身来,微微颤抖。明朔知道那是因为凌子悦失血,自然会感觉到冷。

“大人!明朔失礼了!”说罢,明朔脱下自己的外衣只余里衣给凌子悦盖上,另一只手绕过凌子悦的后脊用力按住她受伤的侧颈。

“明朔……他们只怕是要用火烧这马车……再不然……便是将这车推入河中……不如我打开机关……你破釜沉舟一试……还有机会逃脱……”

“大人!明朔愿与大人同生共死!绝不做着苟且偷生不义之事!更不用说还不知这帮刺客人数多少,贸然打开机关,明朔也未必有活命的机会!”

马车便在午夜的帝都城中放肆而行。

蓦地,隐隐听见车后传来呼喊声与马蹄声。

“王猛在此——尔等留下命来!”

明朔听到此,心中一震,“大人!是明朔的好友王猛!”

那日击鞠之后,明朔与王猛心心相惜,成为了朋友。

王猛带了一众兄弟与刺客交锋,只听得兵刃相见的声响,马车飞驰,驾车的刺客被王猛­射­落,拉车的马脱了缰绳飞奔而去,另一匹马失了前提,整个车厢不及停下,撞向路边的民宅。

天翻地覆,车厢中明朔抱紧凌子悦,背脊胳膊不断撞在车壁上,而明朔只是咬紧牙关一声未吭。直到颠簸的车厢停了下来,明朔才抬起头,拨开怀中凌子悦的乱发,见她已经完全昏厥了过去,“凌大人!凌大人!”

明朔心焦如焚,用力拍打车壁,“王猛兄!王猛兄!”

“兄弟莫要出来!”王猛还在与那帮刺客厮杀。

明朔的手指来到凌子悦鼻间,感觉到她的呼吸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终于,王猛拍打起车厢高喊:“兄弟!出来吧!”

明朔这才按开了机关,将凌子悦抱出车厢。

四、五名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周身一片狼藉。王猛身上也受了些伤,他还带来了几名弟兄,正押着两名被俘的刺客。

王猛见明朔横抱着一人,紧张地探过头去,“这……该不会是……”

王猛是知道明朔与上大夫凌子悦交好,凌子悦在士子之中颇有声望,更是他这种武夫不可及的权贵,但明朔竟然与他同乘而行。

“兄弟!不说这许多!我得赶紧送凌大夫去医馆否则……”

“你不能就这么走,我让两个兄弟陪你去!今日我正好与几个兄弟饮酒听见宁阳郡主的门客酒后狂言才知道她要杀你!若非此,兄弟你的命就没了!”

明朔心下一阵冰凉,原本以为那些刺客是针对凌子悦的,不想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自己。而凌子悦则是受了自己连累。

当夜,云澈便得知明朔遇袭的消息。

他自卧榻翻身而起,惊道:“什么!明朔怎么样了!”

卢顺回禀道:“幸得王猛相救,明朔无恙。王猛还活捉了两名刺客送去了廷尉府……只是……”

“只是什么?别告诉朕那两名刺客都自尽了!”

明朔是他辛苦培养的将才,云澈计算了许多才铺平了道路,若就此折戟,他不知道再去哪里找来第二个明朔。

“是凌大人……”卢顺咽下口水。

“凌大人……凌子悦她怎么了!快说!”云澈心中紧张,今日才与凌子悦宣室殿中议政,怎么就出了事?

“凌大夫与明朔饮酒后,凌大夫好意送明朔回家,怎料到那群刺客出现,­射­入车厢中的箭正好伤了凌大夫……听说明朔已经送凌大夫去了医馆,”卢顺见云澈的脸­色­心中颤然,赶紧道,“听凌府回报,凌大人­性­命无虞……受了些皮外伤……”

云澈愣在那里,卢顺低着头,知道这是陛下暴怒的前兆。

但意外的是,云澈并没有如平常那般怒意沸腾令人不知如何承受,反而冷声道:“廷尉呢?可曾撬开刺客的嘴巴?”

“……暂时还未得到廷尉的回奏……”

“那就告诉廷尉府,若是那二人不招,就给朕将他们的皮­肉­一片一片给切下来喂入他们自己的嘴里!”说完,云澈便起身扯过上衣。卢顺赶紧上前示意宫人为云澈穿衣。

“陛下,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不如等……”

“给朕备车!不许惊动太后还有镇国公主!”

在一片夜­色­之中,云澈乘车离开了云顶宫。

帝都城的街道上一片­阴­冷,云澈掀开车帘望向皓月千里,心中隐隐作痛。闭上眼睛的瞬间便看见凌子悦倒在血泊之中的景象。他仍旧记得当年李昂被成郡王派人刺杀李昂之事,血染帝都何其惨烈……云澈就是怕凌子悦会成为第二个李昂,才特制了那辆马车与她,怎的还是出了事?

来到凌府门前,果见灯火通明,听闻陛下到来,凌楚钰与沈氏跪拜迎接。

“平身!”云澈的目光转向凌子悦的卧房,大步流星推门而入,“子悦呢!她怎么样了!”

沈氏正欲跟进去,凌楚钰将她拦在了门外。

“陛下亲临凌府,自然是有话要对子悦说的。”

沈氏了然地点了点头。

卧于榻上的凌子悦撑起上身,正欲行礼,云澈一把撑住她的肩膀将她扶回榻上。

“子悦!你还起来做什么!”云澈一低头便望见她颈上的白布,手指触了上去,“是伤了这儿?”

凌子悦点了点头,她的脸­色­苍白,柔润的嘴­唇­也失了颜­色­。云澈心中像是被无数根细针狠狠扎透。

“竟然伤在这里……”

只要差之毫厘,凌子悦的命就没了。而那些刺客竟然狠厉至此,他们要的是明朔的­性­命,若不是王猛赶来……云澈忽然不敢想象。

云澈低下头来,按在凌子悦肩上的双手僵在那里。

“陛下……”凌子悦轻声唤道。

云澈抬起头来,他似乎是在笑,又更像是在讽刺自己。

“朕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护不得你周全?”

“不是的陛下!”凌子悦双手托住云澈脸庞,极为郑重地看进他的眼中,“若不是陛下赐予凌子悦的马车,凌子悦早就死了!”

云澈不再多言,只是牢牢将凌子悦锁入怀中。

卢顺隔着门,禀报道:“陛下,廷尉府已经有了回话……说那些刺客是……是……”

“说!是何人派去的!”

“是宁阳郡主……派去的……”

云澈怔了怔,脸上的神­色­缓缓变得骇然,拳头握紧咯咯作响。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宁阳郡主自以为将他云澈扶上了帝位就以为能在他云澈这里予取予求!从陈卢、王人杰被逼死狱中到容少均与洛照江被免职……如今他宠幸的明熙有了身孕,他们母女就要拿明朔来出气!差一点连凌子悦都……

“陛下……陛下!”凌子悦紧紧扣住云澈的手,“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

镇国公主在诸侯之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此时深究宁阳郡主必然会对云澈不利。

“你让朕怎么忍得住!”云澈眉心颤动,手指轻抚着凌子悦受伤的侧颈。

“就请陛下……为了凌子悦忍住吧……此时宁阳郡主理亏,明熙又有了身孕……正是扶她上位的好时机!”

“你都伤成这般了,还管明熙做什么!”云澈心中顿然不快。

凌子悦闭上眼睛神­色­极为痛苦,云澈明白过来,他与她之间,向来是她最能忍。忍的多了,她连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也都藏了起来。

若她对云澈有情,那么今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不惜伤了自己,不惜让自己痛,也不愿让云澈察觉。她要的就是他的彻底,哪怕彻底的无情。

“你放心……朕不会冲动行事的。”云澈的语调平缓下来,也令凌子悦呼出一口气。

云澈瞥见榻边的瓷碗中还盛有汤药,“怎么不喝了?大夫不是说你失血过多吗?”

凌子悦微微一笑,“有些苦,入口之后舌尖难过。”

“那也不行!来,朕亲自喂你!你从小便是这样,生了病不吃药,闹的越来越严重。”云澈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凌子悦­唇­边,看着她咽下,有道,“这药是不是凉了?若是凉了便会更苦,不如唤府中下人来将药……”

“这药若是再煎,势必过了火候。过犹不及。药凉了无妨,还是那碗药。”

云澈的手指轻轻将她的发丝掠至耳后,“朕怎么觉着你是话里有话啊?”

凌子悦笑而不答,云澈在心中一声叹息。

他爱极了她这样的神态。千言万语寓于眉宇之间,只待他来解读。

此时的宁阳郡主却在府中如坐针毡。

“你们说什么?谁让他们去刺杀明朔了?”宁阳郡主再嫉恨明熙与明朔也知道刺杀明朔只会落人话柄让云羽年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80再相见

“郡主……也许彭林与高虎只是想给皇后娘娘出气吧!谁知道明朔会与凌大人同去饮酒,酒肆之中人龙混杂他们又不好动手。凌大人与明朔饮酒至深夜,谁知堂堂紫金大夫竟然与明朔同乘。我们的人见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于是铤而走险……没想到凌子悦的马车暗藏机关,如铜墙铁壁……彭林与高虎的人本来想要将这马车拉到城外,烟熏火烤总有机会令他二人出来,谁知道还未及出城,明朔的好友王猛就带人来救他了……”

“铤而走险!你们明明知道那车里的是凌子悦!天子的心腹近臣!一个明朔不过仗着颇有姿­色­的姐姐我宁阳郡主还能想办法摆平此事!弄到凌子悦头上那就是打陛下的耳光!陛下能放过我宁阳郡主吗!谁要他们去行刺的!现在我宁阳郡主就是以死明志陛下都不会相信!”宁阳郡主握紧了拳头,听闻凌子悦伤的不轻,陛下定然要将那两个被关在廷尉府的刺客严加审讯,就是把牙齿都打断了廷尉也定然会撬开他们的嘴,到时候她宁阳郡主就是到了镇国公主面前都理亏!

“速去派人将那二人处置了!决不能留下活口!”

“郡主……廷尉府日夜审讯,我等根本没有机会啊!”

宁阳郡主脸上露出­阴­冷的神­色­,“那就请廷尉府的人上刑上的重些!让他们不忍重刑而亡,未及开口说一个字!”

“是!”

看着凌子悦将一整碗药都服下,云澈托着她的后颈将她缓缓放在枕上。

“陛下……回宫吧,明日还要早朝。”

“也没几个时辰了,让朕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朕就回宫。”云澈的手指轻轻覆在凌子悦的颈上,“还疼吗?”

“只要不说话,就不觉着疼……”凌子悦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云澈。

“那你就别说话了。”云澈的手指在凌子悦的鼻尖上一弹,“眼睛睁那么大做什么,睡吧!”

“子悦不能多看陛下一会吗?”

云澈莞尔一笑,“那你看。最好一辈子都看着朕。”

凌子悦笑而不语,慢慢地眼睛缓缓闭上,睡着了过去。

云澈的目光缓缓倾侧,掠过凌子悦眉眼的每一寸起承转合,直到凌子悦的呼吸越来越平稳,云澈才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

屋外传来卢顺的声音:“陛下……陛下……”

云澈蹙眉起身,灭了凌子悦房中的烛火,来到门外,“何事?”

“陛下……廷尉府来报说……”卢顺顿住,吸了一口气,“那两名刺客受不住重刑,死了……”

云澈的­唇­角缓缓扯起,“宁阳郡主的势力还真比朕想象中的要大的多啊!连廷尉府里都有她的人了!­干­脆,朕这个皇帝也让给她做吧!”

“陛下!”卢顺诚惶诚恐地跪下。

“摆驾回宫!”

云澈离开凌府,入了马车之后又唤了声“停车”。

“卢顺,命一队禁卫给朕守住凌府!任何形迹可疑之人接近凌府格杀勿论!”

“是!”

回到宫中,宫人们便来告知云澈,明熙因为担心弟弟明朔的安危一夜未眠。

“你们去告诉明良人,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他们姐弟!”云澈轻哼一声,­唇­角的笑容越发冷冽,“卢顺,遣人前去禀报镇国公主,就说怀有身孕的明良人得知弟弟遇袭内心惶惶不安,夜不能寐,腹中皇嗣险些不保,泣禀朕曰卑贱之躯不敢承蒙皇恩,请辞离宫。”

卢顺顿了顿,心中本犹疑明熙并未有向云澈所言的那般情绪激动,但转而便隐隐明白云澈的意图。

镇国公主得知此事之后极为恼怒。她与云澈纵然政见不合,但作为皇室元老,向注重颜面,自己的女儿为了后宫是非闹到派门客刺杀侍卫的地步,传扬出去何等难听?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抬高明熙的身份,以示恩宠,平息云澈的怒火。

当日早朝,云澈便下诏纳明熙为妃,封明朔为谏议大夫,秩比千石。

如今人人都知道明氏姐弟恩宠正盛。

而宁阳郡主得知此事,除了咬牙切齿之外根本没其他的办法。几日之后,她前去承风殿请安,她向母亲哭诉自己并未曾派人刺杀明朔,而是府中门客任意妄为。镇国公主面­色­冷淡,此事一出,对她自己的声誉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酒肆之中,云盈倚着小窗露出一抹浅笑。

“郡主笑什么呢?”一旁的婢女好奇地问道。

“想知道我笑什么?”云盈倒了一杯酒推到婢女面前。

婢女受宠若惊颔首行礼,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笑的是,宁阳郡主以为自己多有权势,却不知道她府中门客有不少都是我云盈的人。包括那天行刺的人。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目标是明朔,但其实是凌子悦。无论这些刺客成功与否,陛下都会算到宁阳郡主头上。宁阳郡主想要跟我兄长争,我也想看看她有没有这个命!只可惜凌子悦没死,不然陛下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婢女倒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血气上涌,睁大了眼睛看着云盈。

“知道太多,好奇心太重的人,往往活不到最后。”云盈的手指点在婢女的肩头,对方应声倒下。

凌子悦在家中养伤,接连几日未有上朝,她颈上伤口迟迟不得愈合,连看了两、三个帝都中有名的大夫都不得其法,就连云澈都着急起来。

沈氏入侧坐于凌子悦身旁,为凌子悦缝补衣衫,叹道:“陛下也真是的,外面那群禁卫把凌府看守的就像是铜墙铁壁!帝都城中人还道是子悦你犯了国法,陛下要查你,命军士看住你严防你畏罪潜逃呢!”

凌子悦一听不由得笑出了声,“也是……”

“唉,陛下都快有子嗣了……倒是子悦你啊……母亲我在想,你这官再当下去何时是尽头啊?陛下若真是中意你,倒不如为你做好安排,像那明熙那般有个名分……”

“母亲,休得多言!此乃大禁!若被人发现我凌氏九族必遭灭顶之灾!”

“那子悦你倒是告诉母亲,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陛下!如若不然为何甘心……”

凌子悦沉下脸来不再言语。沈氏长叹一声。

她何尝不懂云澈的心思。现在,凌子悦是他的知己,他朝中唯一的心腹,他并肩而战的战友。一旦云澈大权在握,当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他的皇权之上,真正天下俯首之时,云澈只怕不会再需要她这个战友了。那时,他要的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女人。

凌子悦宁愿一世都是他的战友,他们二人比肩而立不离不弃,她愿意倾尽所有承担他的大梦……但她不愿做后宫里的一个女人。

无论是此刻贵为太后的洛瑾瑜还是当初风华茂盛的程贵妃,她们都是帝王的女人,但她们的男人始终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们。

若是做后宫的女人,凌子悦宁愿一骑轻尘远离这荣华沉浮之都,再不回头。

或者云澈就是太了解她的这种心思,于是时时刻刻都在看住自己。

她凌子悦若真是一株花,只能为云澈盛开,颓败之时也要死死被捏在云澈手中。

日日卧于寝居之中,凌子悦也甚为无聊。

如意端着汤药入内,禀道:“大人,宫中丹药房的欧阳琉舒大人与友人一道前来探望您,”

“欧阳琉舒?”和他的朋友?

凌子悦狐疑,欧阳琉舒会带什么人来?

她着起衣衫,靠在枕上望向门口。

欧阳琉舒老神在在地走了进来,­唇­上的笑意高深莫测。

“听说凌大人颈上的伤口迟迟不得愈合,在下特地带了一位医术高超的朋友前来为大人诊治。”

凌子悦这才发觉欧阳琉舒的朋友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微垂着头。但那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凌子悦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不动声­色­扣紧床榻的边缘,对正在奉茶的如意道:“如意,你且先出去吧,我也好与欧阳先生好好聊一聊。”

“是。”

待到如意离去,欧阳琉舒转身将房门掩上,此时他身后之人这才抬起头来。

对方的眉眼缓缓展露在她的面前,仿若抽丝,凌子悦只觉呼吸不能。

没有了锦衣华服,没有前后簇拥的宫娥,他的神态依旧清俊,­唇­角那一丝浅笑仿佛清流,令她舍不得阖上眼睛。

“子悦。”

一声轻唤,凌子悦的眼泪难以自已地滑落。

他信步而来,每一步都停留在她的思绪之上。

“你……你果真还活着……”凌子悦伸出手来,对方的手指与她相触的瞬间,那温暖的感觉令凌子悦的心绪决堤般奔涌而出。

他不是别人,正是云映。

“别哭……我以为我还活着会令你喜笑颜开,怎的反倒哭起来了?”云映的手指抹开凌子悦的泪水,她像个孩子一样撞进他的怀里,长久无言。

云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原本平静的表情在那瞬间纠结起来。

“你真傻,子悦。原以为你也向往自由,却偏偏让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比我更傻,已经得了自由,又为何要再回到帝都来?一个不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就……”

云映握住凌子悦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我要的一切都在这里,身外的世界是怎样的根本无所谓。”

当日云映落入阿陵江后,本应命丧江水之中,可鬼使神差他竟然被冲上岸边,被渔民所救。之后数年,他四处游历拜访名医修习医理,终于能在他钟爱的领域一展所长。

而他能与欧阳琉舒成为朋友果真因缘巧合。欧阳琉舒乃家中次子,欧阳家虽然不是富甲一方,但是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富贵人家。其父病故,欧阳琉舒的嫂嫂为了保证丈夫能独占所有家产,于是每日在欧阳琉舒的饭食之中放入一些发作缓慢的毒药,两、三月之后欧阳琉舒便日趋虚弱大病不起,当地的郎中均束手无策。恰逢云映游历至此,他不但找到了欧阳琉舒的病因,还将他治愈,两人遂结为朋友。欧阳琉舒并没有追究自己的嫂嫂,而是放弃了所有家产离开了欧阳家。

凌子悦此时的目光一寸一毫都锁在云映的脸上,那么多年了……她时常在梦中见到他,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将他看清楚。

云映淡然一笑,轻轻撩起凌子悦的发,露出了她颈间的伤处。

“听说你月前就受了伤,可至今伤口都未曾愈合,让我看看。”云映眼帘轻垂,侧过身去,熟稔而小心地摘下绕在凌子悦颈上的布巾,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这么多年,他仿佛仍旧是那个立于御花园中在春花秋日间自得其乐的男子。

云映看着凌子悦的伤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敷在伤口的药,是哪里来的?”

“宫中太医开的药方,如意去十方药坊抓的药。”凌子悦顿了顿,“是不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云映将布巾平铺在案上,将茶水倒下,原本褐­色­的药渍竟然隐隐透出红­色­来。

“这……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药­性­并不强烈的毒药,不慎饮用也只会引起腹泻。但若是敷在伤口上,就会使伤口难以愈合,久而久之导致溃烂,溃烂眼中自然会让伤者丧命。”云映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怎么保护你的?有人要你的­性­命都不知道吗?”

“这不关他的事。他是这世上最想要保护我的人。”凌子悦低下头。

云映轻笑一声,“高坐于庙堂之上,层层宫墙挡在他的眼前,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替他看见就好。”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欧阳琉舒的声音。

“快走!明朔来了!”

虽然明朔并不认识云映,但是知道云映存在的人越少越好,更不用说如今明朔经常出入宣室殿,若不小心提及云映,云澈必然会怀疑。

“云映!”凌子悦下意识扣住了云映的手,随即又迅速松开,原本起伏的心绪瞬间冷静下来,“你快走吧!不要再来看我,不要再管我!离开帝都,越远越好!”

云映­唇­角漾起,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将这瓶中的药粉敷在伤处,你的伤很快就会好了。”

凌子悦心中颤动,她想要握紧他却只能推他走。

云映明白,如同从前的每一次转身,他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门外的欧阳琉舒领着云映从后门离开。

房中的凌子悦用力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自己越是用力,他就越是平安。

直到再看不见了,凌子悦才闭上眼扬起头,隐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良久,她披上外衫行至外堂,便见明朔一袭深­色­长衫,发丝全部束于帽冠之中,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爽利,颇有几分清风袭来,落石无澜的风度。

81别有风骨

明朔颔首,饮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热茶,眉目沉浸在那一片氤氲之中,他的鼻骨他的眉宇本就有几分英肃之气,沉淀多时蓄势待发。而此刻他的神态却又那般儒雅,强风横行泰山崩顶却心无摇摆。

当明朔抬起头来时,才惊觉凌子悦竟然站立于不远处,已经打量自己多时了。

明朔赶紧起身,“凌大人,你的伤势如何?”

凌子悦微微一笑,侧过头去,指了指自己颈上的白纱道:“很快就会好了吧。只是你再不来,我凌子悦就快要闷死在这府中了!”

明朔听她这么一说,终于露出笑容来,而凌子悦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始终未曾转移。

“凌大人,莫不是明朔脸上有什么?”

凌子悦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仿佛明朔倒成了馆中陶俑了。

“嗯……凌子悦只是觉得明朔你这一身长衫一袭帽冠,还真是有几分别致的风骨啊!”凌子悦刻意语气轻佻,本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见明朔的脸­色­发红。

“大人莫要拿明朔来开玩笑。”

“如今你也已经是谏议大夫了,怎么见了我还大人长大人短的,这又不是在朝上!凌子悦视你为知交,你却以尊卑相称呼,真是煞风景啊!”

明朔也跟着笑了,“那明朔就直呼大人名讳了。”

两人来到院中,石案上已经备好了酒菜。

沈氏知道两人相叙自然不喜旁人在场,只是嘱咐道凌子悦有伤不可饮酒。

“最近朝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吗?”凌子悦撑着脑袋笑问,“从你明朔嘴里说出来的,一定与别人不同。”

“朝中倒没什么大事,陛下正欲修建云陵,设置云陵邑。”

凌子悦微微一笑,身后之事再为宏大,百年千年之后也不过黄土一捧而已。

“你呢?你如今是谏议大夫了,明妃又怀有陛下的第一个子嗣,你府上应该有不少人巴结你吧?”

“正是因为此,明朔才到你这里避难了。明朔承蒙皇恩,怎么敢擅结党羽收受钱财呢?明朔有今日靠的是陛下赏识还有姐姐罢了。无功不受禄,明朔无功却得陛下拔擢,是非甚多啊。”

“你能这样想最好。太多人平步青云的时候忘记身下就是万丈深渊了。”凌子悦为明朔斟上半杯酒。好了好了,不谈国事了。咱们就把酒言歌,开怀畅谈!”

“明朔可以把酒,但子悦兄你只能言歌了。”

凌子悦乐了,“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这就唱来与你助兴!”

明朔微微一愣,没想到凌子悦将他的话当真了。

“子悦兄……折煞明朔了!”

凌子悦却不意味意地撑着下巴,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轻声吟唱。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但为君故,徘徊至今。山高水远,心绪斐然,水落石穿,千帆尽逝……”

凌子悦的神态悠然,音长深远,仿佛她口中的并非一曲惆怅的情歌,多了几分悠然自得避世逍遥之意。

明朔只觉自己沉沦于凌子悦的吟唱之中,哪怕凌子悦后来全无词曲只是轻声哼吟而已。

他注视着她闭着眼睛惬意的神态,若是可以,他宁愿她永远这般恣意快乐。

眼前像是吹过一阵风,冥冥之中明朔似乎见到一素衣女子立于船头,小船随着河水远去,飘渺难测,消失在一片雾霭之中。

当夜,在翰暄酒肆喝的半醉的欧阳琉舒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丹药房。

推开门,寝居之中竟然亮着灯。昏暗的灯光摇曳,欧阳琉舒揉了揉眼,隐隐看见有人端坐于他的榻上。

“嘿……这位兄台……”欧阳琉舒一个踉跄差点在对方面前趴下,“这是我的榻……你坐在我的榻上,那我睡哪儿啊?”

对方的目光深沉,在幽暗的灯光之中更显锐利。

“这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一榻?”

欧阳琉舒哗啦一声跪了下来,“微臣……微臣是不是在做梦啊?陛下怎么回来我这个鬼地方呢……我在做梦……做梦啊……”

云澈扯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每一下犹如千斤。

“就权当是在做梦好了。听说你今日带了个朋友去看望子悦啊。”

“回……回陛下……微臣是带了个朋友去看望凌大人……”|欧阳琉舒一直低着头,微微摇晃着,仿佛还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

云澈缓缓倾□来,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欧阳琉舒不留痕迹以手掌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么你那位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云澈的­唇­上满是笑意,眼中却暗含杀意。

“微臣的朋友……叫凌舒……是个游历四方的郎中……”

“凌舒?还真是巧啊,竟然与子悦同姓?”云澈的姿势丝毫没有变过,欧阳琉舒的背脊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汗湿……

“这……就是缘分啊……”

“是啊,果真是缘分……若不是凌舒……只怕没人发觉凌大人的药有问题啊……”

“朕一听说这事,就派人去了十方药坊,抓了那里所有人,只可惜药坊的老板从密道里跑了。”

“嗯……嗯……”欧阳琉舒说着说着,脑袋歪倒一边,砰地倒在地上。

云澈冷眼用脚尖踹了踹他,这才发觉他已经睡着了过去。

第二日,帝都中遍布御林军,四处搜寻十方药坊的老板,当日正午,药坊老板的尸体便被在一口井中被打捞上来。但是御林军的搜寻并没有停下。

“陛下,谋害凌大人的药坊老板已经死了,也没办法查出幕后指使是谁……老奴不懂,御林军还在找什么人呢?”卢顺立于云澈身侧,看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在案上,每一下都有令人胆战心惊之感。

“朕……只是想确认本来死了的人,会不会忽然活过来?”云澈­唇­上的笑意令人看不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陛下?”

“太医呢?去看过凌大人的伤口了吗?”

“回陛下,看过了。伤口正在愈合。”

“哼……他们不是自认为医术高明吗?竟然连敷在伤口上的药被动了手脚都看不出来!朕真该让他们卷铺盖回家!”

凌子悦颈间之伤足足修养了三月,这三个月以来云澈每隔几日便让人送来补血圣品,第二个月时凌子悦便上奏自己伤势痊愈,云澈却硬生生又叫她休养了两月,弄的朝中大臣纷纷猜测,这位年轻的凌大夫莫不是伤势过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除了明朔,张书谋也曾经来探望过她,再来就是洛照江曾备下厚礼。而凌子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成郡王云缅的妹妹郡主云盈竟然也来了。

云盈变得更加美艳动人,甚至更添了几分勾魂夺魄。

她此次前来是代她兄长云缅探望凌子悦伤势,所备的礼厚重的令沈氏瞠目结舌甚至不知该如何安置了。

“盈郡主,你我自幼相识,你来探望凌子悦,凌子悦心中感激。但这些礼物实在贵重,凌子悦受之不起。”

云盈莞尔一笑,眉目之间风情无限,“大人只怕是瞧不上这些东西吧。自我年少时第一次见到陛下,大人便随侍在侧。陛下喜欢的一定也要分与大人共享,这样深厚的情义时至今日都未曾改变。”

“陛下是天,凌子悦是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凌大人还是老样子啊,明明圣眷隆重,却宠辱不惊。”云盈微微一笑,媚态犹生。

凌子悦别过头去,又引来云盈的一声笑。

“是在下忘记了,凌大人是美­色­不动心的,只有陛下才能令磐石转移。”云盈款款起身,离去前凌子悦嘱托家奴将所有礼物都还与云盈。

“郡主既知凌子悦圣眷隆重,就应知道凌子悦一举一动都会落人话柄。只能逆了郡主的面子,将这些礼物退还了。”

“不妨。来的时候我就对兄长说了,陛下的赏赐就足够凌大人一生挥霍,他不会要这些礼物分毫。”

云盈的马车潇洒离开,凌子悦蹙起眉头,想起当年云澈在德翎驸马府见到云盈之后所说的话。一个诸侯列王的郡主,不在郡国待着,终日流连与帝都公侯,必有图谋。

叹了一口气,凌子悦回过头去。她相信任何改变都有其原因。

凌子悦还朝的头一日,虽然朝堂之上并无大事,但她能感觉到云澈心情十分不佳。

退朝之后,凌子悦被传召去了宣室殿。卢顺深谙云澈的心思,带着宫人们退离,只余他君臣二人。殿内空旷到无限落寞,微微一声叹息也绕柱回荡。

云澈的右手握住拳头置于案上,见到凌子悦的那一刻微微呼出一口气来。

“陛下为何心情不佳?”凌子悦缓缓走到云澈身边,云澈直接搂住她将她置于自己身侧。

他的手掌扣住凌子悦的胳膊,用力到令凌子悦泛疼。

“子悦,你可知道朕的舅舅失了太尉之位,终日做些什么?”云澈的语气极为用力,他的气息触上凌子悦的耳际,有一股冰凉的寒意。

“陛下,据凌子悦所知国安侯失去太尉之位后,终日赋闲在家。经常出入帝都城赌局,一掷千金,再不然就是京中的妓馆,流连风月之所。这些……凌子悦想必是因为国安侯丢了官职心中抑郁需要纾解罢了。”

“纾解?纾解到与成郡王密谈吗?”云澈别过头去,他痛心疾首,“他是朕的亲舅舅啊!”

“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了?”凌子悦心中困惑,洛照江如今虽然没了太尉的官职但毕竟是皇上的亲舅舅,其门庭虽谈不上川流不息但绝对不是门可罗雀。

“成郡王赠他重金豪赌,他对成郡王说,朕膝下无子,若有何变故,成郡王为镇国公主嫡孙,最适合即位者!”云澈的肩膀微微颤起,洛照江此言对他的打击至深。

“陛下!”凌子悦伸手托住云澈的脸,望进他那双黑曜一般的眼中,“这也许不过国安侯应对成郡王的权宜之辞罢了!官场之上虚以委蛇的事情多了,您可不能以国安侯一句话就断定他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云澈吸了一口气,笑了,“他对朕自然不会有不臣之心,他有的只是利欲熏心!他是朕的舅舅,他平日里盘算些什么,朕怎么会不知道。那一日朕倒了,他这个国舅说不定还风生水起呢!”

“时至如今,凌子悦想问陛下,陛下是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他洛照江若是没有真才实学不过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辈,陛下真金白银供着他即可,这天下有的是德才兼备之士,陛下就只看到洛照江吗?”

云澈的手掌覆上凌子悦的手背,她是那么温暖,当他的心绪涣散之时,她又是那么用力地为他一点一滴地拾起。

“陛下还有明朔,有庄浔,有张书谋,再不然还有炼丹房的欧阳琉舒……泱泱大国,所谓人杰,陛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陛下信任凌子悦,可凌子悦与陛下没有半分血缘!陛下对凌子悦如此信重,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对凌子悦的了解吗?”

“子悦,”云澈顿了顿,缓缓扯起­唇­角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劝朕,还是哄朕?”

凌子悦正欲抽回自己的手,云澈却将她紧紧扣住。

“你说的对,天下之才都是朕的。无论何时何因何策,朕都必然有可用之才,何必拘泥于区区外戚洛照江?”

云澈的心情舒缓下来,侧过头靠在凌子悦肩头。

“陛下,御林军还在帝都之中四处寻找什么人……他们毕竟是陛下直属的军队,这样大张旗鼓,会搅得帝都之中人心惶惶的。”凌子悦说话时,她的吐息萦绕在云澈耳边。

云澈闭着眼,露出一抹笑意。

“你不问朕派了御林军­干­什么吗?”

凌子悦笑了笑,“还能­干­什么啊?陛下是想给谋害微臣的幕后主使一个警告。”

云澈没有回话,手指轻轻陷入凌子悦的指间,十指相扣。

而凌子悦心中却不安起来。她隐隐觉得云澈寻找的其实是云映……但是至今没有云映被发现的消息,欧阳琉舒也一直很安静。也许,他已经平安离开帝都了吧。

想到此,凌子悦暗暗松了一口气。

82兵符与军权

数月之后,云澈迎来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

清晨,云澈上朝与群臣议政,他临朝之时,卢顺便急匆匆前来告知说明熙的孩子有了动静。

“陛下?”卢顺看向云澈,毕竟连洛太后都赶去了。

云澈却吸了一口气道:“朝事为重,命宫中所有太医都前去明妃那里,倘若不能保得呣子平安,朕就要他们的脑袋!”

云澈在朝堂之上镇静沉敛,处理众臣请奏有条不紊,没有谁猜出来今日备受宠幸的明妃就要生了。就连谏议大夫明朔也被蒙在鼓里。

明熙经历了数个时辰的生产,终于一声啼哭之后,宫人们赶到未央前殿向云澈报奏诞下了一名女儿。

群臣叩首,“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帝宫乃至帝都城,虽然并非皇子,但以公主为伊始,预示着云澈即将龙脉延续子孙繁茂。

云澈亲自来到明熙宫中慰问,宫人们在已打点好了一切,明熙撑起上身,满怀歉意欲下榻行礼,云澈一把将她扶住,“你才刚生下公主,身体虚脱,不必行礼了!”

明熙垂首,语态温柔,喉中确有几分哽咽,“陛下,是臣妾无德,陛下如此厚望臣妾却未能给陛下诞下皇子。”

云澈脸上却堆满了笑意,他搂着明熙,宫人们将孩子抱了过来,云澈极为爱宠地逗弄着女儿,柔声道:“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一样高兴。”

明熙侧过头来,原先因为生产而憔悴的容颜漾起一抹红润。女婴含着云澈的指尖吮吸着,发出轻微的咿呀声,而云澈的表情就像个孩子,眼睛里燃烧着星星。

细细揣摩着云澈的表情,确定他是真的高兴之后,明熙才略微松下一口气来。

没过多久,云羽年也来了。她神­色­泰然,并未像宫人们议论那样面露半分妒­色­,反而亲自照顾明熙,令原本惶惶不安的明熙安下心来。

而府中的宁阳郡主得知明熙诞下的是个公主之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她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气来,“还好……还好只是个公主……”

若这是个男婴,明熙只怕终有一日母凭子贵将云羽年从皇后的位子上挤下去啊。

就在云澈得了公主的第二日,凌子悦便奉诏前往宣室殿君臣共宴。

凌子悦却兴致缺缺,望着案上的菜肴却没有一壶酒,是在败兴。

“你是在怪朕令你滴酒未沾吗?”云澈的­唇­角是一抹浅笑,“可是你饮了酒,朕就不好带你去看朕的小公主了。”

“小公主?真的吗?”

云澈看着凌子悦的双眼,那其中的欢喜如此真切,真想狠狠收藏起来,永存于心。

“走吧!”

“只是这个时辰,小公主不是睡了吗?”

云澈笑了,“那个孩子啊,到了白天就睡的香甜,朕如何摆弄她都没一点反应,可到了夜里,她倒是活络起来,真是顽皮啊!”

来到小公主的寝宫,层层幔帐薄纱之后,是一张木制的小摇床,四周弥漫着桂枝的馨香,几个宫人正围着那张小床逗弄着小公主,而映孩咯咯的笑声显得格外令人心情愉悦。

“陛下!”宫人们见着云澈来了,纷纷跪拜。

“你们下去吧,朕与凌大人来看看小公主。若要尔等侍候,朕自会传唤。”

“是。”

宫人们退下之后,小公主挥着手瘪起嘴来露出寂寞委屈的神­色­,这让凌子悦见了不由得会心一笑。

云澈将她从床上抱起,送入凌子悦怀中,“要不要抱一抱?朕记得当日明朔的姐姐生下的孩子,你爱不释手。”

凌子悦接过小公主,她朝着凌子悦抿起­唇­,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的模样。

“陛下所指的是明玉的儿子明湛啊,他从出生起就不被父亲承认,凌子悦自然对他多了几分怜爱。”凌子悦眉目含笑,“陛下,小公主的鼻子与陛下很是相似啊!”

“还有呢?”云澈也笑了,探过头去与凌子悦靠在一起。

“还有这­唇­角,笑起来也很像。陛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实在可喜可贺啊!”

“有什么好喜的?又不是你为朕生下的骨­肉­。”云澈之言似是随­性­,但却犹如千斤巨石猛然落在凌子悦心头。

“陛下!”凌子悦倒抽一口气,“凌子悦乃是陛下的臣……”

云澈的手指点在凌子悦的­唇­上,“天下的女人何其之多,谁不能为朕生儿育女?你的孩子,若是公主,朕必然金丝银缕,将她捧在掌心。若是皇子,朕就将这大好河山……”

“陛下!”凌子悦别过头去,“陛下的心意子悦明白。”

“你不明白。”云澈却苦笑了起来。

犹记当年,凌子悦第一次来了月信,锦娘说凌子悦也到了为人ℚi为人母的年纪了。那时候的他觉得忽然一切都变了。他的子悦会不会被别的男人抢走,她是不是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为别的男人诞育子嗣?这样的想法就似­阴­郁的花朵,在心的角落里孤独难耐地开放,无声无息地开满整个心房。

小公主还在凌子悦的怀里笑着,而云澈却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若说良辰美景,不及凌子悦在他身边的一刻。

待到凌子悦离去,宫人们才去到明熙宫中禀报。

明熙听过之后,问道:“你们确定是陛下带着凌大人去看望公主的?”

“正是。”

“那么凌大人如何表情?他喜不喜欢公主?”

“回娘娘的话,凌大人对公主爱不释手,一直哄着公主入眠了才离去。”

明熙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她喜欢就好……她喜欢的,陛下自然也会喜欢……”

数日之后,戎狄左贤王阿依拜穆率领三万骑兵进犯北疆二十四郡的鸣镝郡与长天郡,他们虽然得到龙亭郡郡守林肃相助,但阿依拜穆骁勇且行军多有计谋,两郡郡守不敌,边关告急。

朝堂之上云澈向众臣问策。

朝臣认为此二者多次交战实为常事,阿依拜穆也顶多前来抢夺一些财务,此等­骚­扰自前朝开始就被弃之不理,实在不值得劳师动众前去救援。

云澈­唇­角上扬,仰起下巴,目光扫过众臣,特别是当今丞相姚琮将古往今来中原与戎狄的大小战役都搬了出来,一次道明云顶与戎狄开战必败之理。

张书谋却出列请战。他的理由很简单,前朝弃之不理是前朝之事,更不用说前朝已经覆灭了。两郡纷纷向王庭告急,戎狄的气焰决计不仅仅是­骚­扰这么简单。天子不振,北疆百姓还能求助于谁,日后哪怕戎狄大军压境直逼帝都,边疆又有谁敢向云顶王朝求救,德不能覆,云顶王朝必须发兵救援。

张书谋话毕,凌子悦出列附议。这令张书谋颇为惊讶,凌子悦自从养病还朝之后就鲜少廷议政事,张书谋本以为他是想要明哲保身,却没料到这一次凌子悦反倒挺身而出了。附议者还有明朔。

云澈不发一言,令众朝臣难测深浅。但凌子悦仰首的刹那,便从云澈眼中看到了雄心勃勃的战意。

他心中真正顾忌地却是号令军队的兵符至今仍把握在镇国公主手中。

退朝之后,云澈前往承风殿向镇国公主请安,谈及出兵北疆之事。

“我算是听明白了,”镇国公主笑了笑,“陛下是想问我要兵符。”

“镇国公主误会了,朕只是向您借兵符一用,待到两郡解围,朕定将兵符归还。”

镇国公主的笑容中意味深长,“陛下,万世帝王之中没有哪个不想建功立业。但兵符一出,必见刀光,天下生灵涂炭,君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愿见到这般情景。陛下不如以怀柔之策,派使节化解两国之争。”

云澈心中冷笑,他心知肚明镇国公主不肯将兵符交出,除了因其奉行以文御武之术讲求无为之治外,更是因为她也在担心自己手握兵符之后,镇国公主再难驾驭。

前一段时间与成郡王交好的隆亲王被削减了兵权,而近期一向站在镇国公主一方的临川王最为信赖的谋臣酗酒后不慎落水而亡,而云澈也趁势将自己的人安排去了那个位置,临川王也因此处于云澈的掌控之中。镇国公主就是再傻也看出来,云澈正在削弱她的羽翼,她怎可能还将兵符拱手让出?

次日,云澈于宣室殿召见张书谋、明朔以及凌子悦。

这一场君臣对话没有太多的虚礼,云澈面对张书谋直言道:“朕欲出兵东瓯,诸位有何良策?”

“两郡受敌,若单单只是龙亭郡出手相助或者其他边疆出兵,各郡兵力分散就会给戎狄以可乘之机。臣以为不妨从冀郡与绍郡调兵增援两郡,他们是边关的后脊与支撑,边关受敌理应从此二郡调兵。两郡得到援兵,可闭门不战,戎狄远道而来,粮草不济,相持久了自然退兵。”张书谋答道。

这是最简单的战略。

“明朔,你有什么想法?”

“臣赞成张大人的主张,从冀、绍二郡派兵增援,至于遇到戎狄到底是闭门不战还是采用其他战术,必须地亲见阿依拜穆才有论断。”

云澈­唇­角轻陷,侧目望向张书谋,“那倘若朕告诉你,朕给不了你调兵遣将之符令,只得朕的旨意,你可有把握?”

张书谋微微一愣。

凌子悦却笑道:“兵符不过一样东西,一个信物。可这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君令怎会不及兵符?”

凌子悦此言意在提醒张书谋,更是提醒云澈,哪怕镇国公主死死握住兵符,只要云顶王朝将士对云澈马首是瞻,镇国公主的兵符也不过摆设而已。

“臣张书谋有十分把握!”

云澈笑了,目光已经穿海翻浪,“朕就命你为大将军,明朔为副将,前往北疆,要让戎狄的左将军知道何谓天高地厚!”

离去之时。张书谋与凌子悦并肩而行。

“凌大人,有时候书谋不是很明白。”

“哦?张大人才思敏捷,天下之学无所不闻,有什么能让张大人想不明白的?”凌子悦笑问。

“也许书谋的文辞在凌大人之上,但若论国策政论,书谋自问不如大人。大人常伴陛下左右,一直支持陛下强军建制对峙戎狄,可陛下却偏偏遣书谋前去,这是为何?”

凌子悦抿­唇­一笑,眼中有几分落寞一闪而逝,“自是因为张大人乃实­干­之人,不似凌子悦只知空谈。”

“凌大人这般自嘲,倒是令书谋无地自容了!”

凌子悦抬头向往云际,若自己身为男儿身,云澈就不会如此顾忌了吧。

明朔临行前,坐于家中,轻轻擦拭着一支箭羽,他的目光随着箭身流转,停留在锐利的尖端。手指缓缓转动,布巾一寸一寸擦拭而过。

“大人,凌子悦凌大人来了。”

“凌大人?”明朔放下箭,站起身来。

凌子悦负手来到明朔身边,“怎么了?见着我来了反倒打扰你磨兵利器了?”

“不是……”明朔微微一笑,将那支箭收起,包入布巾之中。

“诶?这箭你还要包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遗落战境,嘿嘿,整个剧情都被我猜中了,一起看的人说我特别神,得意中

83君命大于军令

明朔笑而不答,“子悦兄是见明朔要前往北疆了,有话前来嘱托吧?”

“是啊,明朔你是谨慎之人,我本没什么需要对你说的。但思来想去,还是来了。此去北疆,山高水远。我什么都不担心,只是会冀、绍二郡远离帝都,怕君命不及军令,到时候望明朔你能当机立断,切莫犹疑。”

明朔低头沉思了稍许,回道:“明朔明白了,当以权宜行之。”

凌子悦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心思,放心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子悦有多羡慕你。这辈子我怕是再没机会离开帝都了。”凌子悦叹了口气,江北只怕将成为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陛下信重大人,自然希望大人能够常伴身边。”明朔知道凌子悦的心思,只得这般出言安慰,

待到凌子悦离去之后,明朔方才将那支箭羽再度取出,他垂下头来略微一笑,“既然你不能远去,我就带上这支箭去吧。”

于是,张书谋与明朔奉天子旨意前往冀郡,次日早朝,云澈接到凌府奏疏,紫金大夫凌子悦头风发作,疼痛难忍,望陛下恩准在府中休养。

云澈心中一顿,凌子悦竟然病了?早朝之上,云澈不动声­色­。

待到退朝,云澈便迫不及待唤来卢顺,“替朕准备马车!朕要前往凌府!”

“陛下……若是要看望凌大人……大人并不在府中。”卢顺语调平稳,心中却忐忑。

“什么?她……”云澈骤然明白过来,怒道,“朕派到她府中的禁卫呢?竟然没有看住她吗?”

“凌府中的禁卫已经追出去了,凌大人怕是追赶张大人和明大人了。”

“她出了帝都了?”云澈握紧拳头,咬牙切齿。

“回陛下,虽然已经命帝都城门守军一旦遇见凌大人必定要拦下她,可是……城门守军严加盘查,可并未见过凌大人……”卢顺额角冷汗落下。

云澈目光沉冷,他明白凌子悦是如何避开城门守卫了。只需一袭素衣裙衫便可,有谁能想到马车中的女子会是当朝的上大夫?

“陛下……这是凌大人留给您的书简。”卢顺将一支竹简递送到云澈面前。

云澈的手指抚过深陷入竹简中的字迹,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望陛下容子悦任­性­一回,子悦叩首。

她鲜少求他,云澈知道自己若是不允,即便强行将她带回来,她也不会安乐。

“命人在前去冀郡途中寻找,若实在找不到她,就与张书谋明朔一行汇合,嘱咐张书谋他们一定要保护好她!尽快将她送回来!”

“是!”卢顺缓缓后退离开。

云澈眉头难以舒缓,随即无奈地笑了起来。

“子悦成风……朕要如何才抓的住你。”

此刻的凌子悦早就出了帝都,将马车卖了,一骑轻尘,奔向冀郡。

张书谋与明朔来到冀郡,冀郡的郡守倒是好酒好菜地招待,可是当张书谋与明朔拿出圣旨欲向其调兵时,冀郡郡守却做顾而言他。

“两位大人从帝都来到冀郡,舟车劳顿,且请歇息,养足­精­神方可与戎狄一战。”

“郡守大人,边关告急,时不待我,还望大人速速调兵!若延误战机,龙颜大怒,我等均承受不起。”张书谋正­色­道。

“唉,张大人,您虽有圣旨,但未见兵符,本官身为一郡太守,岂能说调兵就调兵?自然要与几位将军商议商议。”

张书谋正要开口,明朔却拦住了他,“郡守大人也有郡守大人的难处,大人今夜且与几位将军商议,明晨务必给我二人答复。”

“那是自然!两位大人放心休息!”

张书谋看向明朔,只见他神态自若,心下也沉静下来。

二人来到房中,张书谋屏退左右,与明朔道:“明大人,这郡守很明显是虚以为蛇,只怕明晨也决计是调不来兵的。”

明朔眯着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良久才道:“张大人,你还记得离开帝都前,凌大人曾经与我等说过,君命大于军令吗?”

“你是说……真的要那么做?”张书谋蹙起眉头,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房外有明朔的属下敲门。

“明大人,凌大人派了人来,您见还是不见?”

“凌大人派来的?当然见!”明朔站起身来心中一阵惊讶。

张书谋也看向门的方向。

房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风尘仆仆的男子行入房中。尽管看不到来人的脸,明朔却睁大了眼睛。

“子悦兄,怎么是你!”

凌子悦将帽檐放下,露出狡黠的笑容,“明朔,怎地见了我你一点都不高兴?”

“凌大人,你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何谕令?”张书谋挥了挥手,房门便被关起。

“唉,近日子悦头风发作头疼难忍,已经上疏向陛下告假了。”凌子悦在案边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什么?那就是陛下并不知道您来了冀郡?”张书谋一副呆了的模样。

明朔却没有那么吃惊,只是蹙起眉头,扣住凌子悦的手腕道:“凌大人,明朔这就派人送您回帝都……”

“回帝都?”凌子悦低下头来,“陛下这般,你也这般吗?”

“凌大人,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明朔与张大人如何……”

“你会让我出事吗?”凌子悦笑道,“此时回去,只怕我凌子悦这一生连戎狄铁骑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每日空度于梦中。”

明朔僵在那里,张书谋也没想到凌子悦竟然是私自离开帝都也没了主意。

“明大人,陛下派了密使前来。”

张书谋肩膀一颤,心中猜到必是为了凌子悦的事情。

凌子悦神­色­淡定,明朔骤然一把拽过凌子悦,将她推入柜中,并将柜门锁好。张书谋惊讶的神­色­也缓缓沉了下去。

来人入内便单膝跪拜,“末将赵崇拜见张大人、明大人!”

“将军免礼。陛下派您前来,不知有何谕令?”明朔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若两位大人见到凌子悦大人,请务必将他送回帝都,若他实在不肯,就请两位大人一定要护他周全!”

赵崇的话音一落,张书谋的表情舒缓下来,陛下并没有下死命令一定要将凌子悦送回去。

待到赵崇离去之后,凌子悦小心翼翼打开柜门走了出来,她也没想到云澈这一次会放她一马。

“凌大人可有何打算?”明朔表情如故,为她倒上一杯茶水。

“现在不是在下有何打算,而是二位大人有何打算?”凌子悦望向窗外,笑道,“现在冀郡郡守与守军将领正在商议如何应对二位。只是在子悦看来,这兵他是不会借的。借兵若是败了,朝廷会责怪其未见兵符擅动兵权。若是胜了,功劳也会记在二位头上,对郡守没有丝毫好处。”

“所以……凌大人的意思与明大人一样,打算夺过兵权?”

“郡守与守军若是没了,论官职你二人最大,兵权自然是你们的。”凌子悦扯起­唇­角,“只是时机若是错过了,及再没有了。”

张书谋点了点头,凌子悦的话令他也下定了决心。

明朔唤来自己心腹侍卫,与张书谋前往郡府议事厅。郡守与诸将以为他二人是过于心急,正要出言安慰,谁知明朔直言道:“冀郡郡守,不知你是否讨论出了结果!”

“这……”郡守为难地望向三位参军。

其中一位道:“二位大人,我云顶王朝自开国以来,凡是调兵遣将靠的都是兵符,不见兵符我等实难从命!”

话音刚落,明朔便猛地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剑,寒光乍现,那名参军便身首异处。

郡守与其他参军均愣在原处,明朔的剑尖血迹缓缓而下,他晃了个圈儿,走向郡守。郡守一直后退,意欲退到所有参军身后。一向内敛的明朔骤然之间杀气沸腾,整个议厅宛若修罗地狱。

“明……明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冀郡郡守府行凶!你……你……”郡守的背脊靠这墙壁,明朔目光如同刀锋,横过剑来手臂一挥,郡守的脑袋便被削落,啪啦啦滚到了两名参军面前。

“冀郡郡守视君命如无物,等同忤逆大罪,伦律理当诛灭九族,念其在冀郡多年,治理有功,留其亲族­性­命!尔等速速调兵,驰援鸣镝郡!”

两名参军咽下口水,手指握于剑柄,还在犹豫到底是该反抗还是屈从。

“大胆!且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不奉君命,倘若北疆失陷,陛下必诛尔等九族!”

张书谋字字铿锵,目光中的决然令他二人颤然。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是夜,冀郡调兵遣将,六万­精­兵前往鸣镝郡。

凌子悦骑于马上,本就连夜赶路,冀郡发兵使得她一颗心放松下来,不由得在马背上昏昏欲睡。明朔侧着身,与凌子悦并肩而行,看她疲惫的不行,就在快从马背上摔下的瞬间,明朔抬手撑住了她的肩膀。

“嗯……明朔……”凌子悦揉了揉眼睛。

明朔莞尔一笑,如不是在此时此地,只怕他永远见不到她如此懵懂的表情。

84夏苏河

“子悦,随行的只有押运粮草的马车,你不如将就一下,在那些马车上睡一会吧。”

“甚好……”凌子悦觉得自己确实该养­精­蓄锐了,否则明日只怕熬不过去。看着她躺在粮车上还睡得十分安稳,明朔­唇­角缓缓勾起。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一挥,盖于凌子悦的身上。

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他们距离绍郡不远。

明朔与张书谋商量道:“张大人,你且前往鸣镝郡,我前去绍郡调兵。”

“这样最好,否则耽误时间。”张书谋望向粮车上睡的正香的凌子悦,“那凌大人怎么办?”

“凌大人随我去,绍郡只怕已经得知冀郡郡守已死的消息不肯调兵。凌大人官至上大夫,又是天子近臣,绍郡郡守只怕还忌惮一些。”明朔此言十分有理。

“那你要好好照顾他。”

“那是自然。”明朔策马来到凌子悦的身旁,倾□来。她谁的深沉,呼吸浅绵,明朔有几分不忍打扰,却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凌大人醒醒!”

“嗯?”凌子悦勉强睁开眼撑起上身。

“我与张大人商议了一下,张大人率兵前往鸣镝郡,你我前去绍郡调兵。”

“好!”

明朔牵过一匹马来,凌子悦翻身上马,两人带了一千人马前往绍郡。

绍郡城门紧闭,城门守军如临大敌。果不出明朔所料,绍郡应该已经知道冀郡郡守之事了。

“我乃陛下钦命中大夫明朔,圣旨在身,绍郡郡守还不开城门迎接圣旨!”明朔声音清亮,缭绕于城墙之上。

郡守从城墙上探出脑袋,义正言辞道:“是明大人啊!最近戎狄侵犯北疆,我郡倍感危急,不便擅开城门!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望明大人海涵!”

“郡守大人也知道鸣镝郡与长天郡受到戎狄左将军部众围攻,倘若长天郡被攻陷,­唇­亡齿寒,你的绍郡还保得住吗?如今你不肯开城门受圣旨,明朔与凌大人必然回奏陛下,绍郡郡守不但抗旨不尊视圣旨于无物也不肯发兵增援长天郡,所图为何?”明朔高声道。

绍郡参军来到郡守身旁小声道:“与明朔同来的不应该是张书谋吗?他说的凌大人,是哪个凌大人?”

郡守探出头来问道:“不知与明朔大人前来的是哪位凌大人?”

“自然是当朝上大夫凌子悦!”

此言一出,郡守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参军道:“听闻这凌子悦乃是陛下心腹之臣,不可等闲视之,我等是开城门还是不开城门?”

“这……开城门势必要借兵!不如好言劝其前往林肃镇守的龙亭郡?以林肃的­性­格,必定会借兵与他们!”

郡守点头,高喊道:“凌大人,非常时期不可妄开城门,大人不妨前往龙亭郡,林大人兵强马壮十分了得从不惧戎狄铁骑,定会对大人鼎力相助!”

凌子悦轻笑一声,“既是如此,凌某就此离去。回到云顶宫自然如实禀报陛下,绍郡郡守拒不受圣旨,视君命如无物,闭关不出,延误军机,任由戎狄铁骑蹂躏边疆,令百姓苦不堪言。所犯不过玩忽职守外加抗旨不尊忤逆大罪,充其量也只是三百多颗人头罢了。”

凌子悦刚要转身,郡守身旁的参军便叫住了她。

“何谓三百多颗人头?”

凌子悦抿­唇­一笑,“郡守加上三位参军的九族啊!陛下早就有意与戎狄一战,诸位却不懂揣摩圣意,拿着一个你们连见都没见过的兵符来做借口,陛下若知道还不龙颜震怒?若长天郡与鸣镝郡失守,这两郡的郡守可以说自己寡不敌众,而绍郡的郡守你却难辞其咎,不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那都是陛下的仁慈。问谁借兵都是借兵,若凌子悦从龙亭郡借到了兵马,他日戎狄退兵,林肃功不可没,怎么可能还是区区一个郡守?”

城楼上一片宁静,三位参军望向郡守,而凌子悦已然与明朔转身前往龙亭郡方向。

“大人——凌大人慢走!我等愿开城门奉陛下御旨!”郡守蓦然高喊。

凌子悦­唇­上笑意更甚,明朔也扬起了眉梢。

是日,绍郡连拨五万­精­兵前往长天郡增援。

与长天郡比邻的鸣镝郡以烽烟为信号,表明张书谋已经布防完成。

刚来到郡中,凌子悦与明朔便被邀入郡守房中商议应对戎狄左将军部的策略。

案上放置着一张牛皮制成的地图,图上已经滴落了不少蜡液,长天郡守必然数日未眠研究地形与两军阵势。他的眼睑下一片青紫,胡茬也是许久未曾打理。整个长天郡宛如绷紧的弓弦,却找不到松弦送弓的最佳时机。

“死守不出,虽谈不上上策,但只要能守住一个月,左将军的部众必然因粮草不济而离去。”长天郡郡守道。

凌子悦蹙起眉头,明朔侧目望向她道:“凌大人似乎另有高见,不妨说出来。”

“也不是什么高见,只是戎狄向来以游牧为生,不似我云顶百姓赖以耕地农作。数月坚守,他们未必数月与我等对峙,可以游猎之后再来滋扰,所以在下认为坚守不如主动出击。”

长天郡守沉默,良久才道:“明大人如何看?若是主动出击,我军士气不高,左将军部众骁勇,只怕没有胜算。”

明朔端着烛台细看着地图,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位置,“其实要主动出击也不意味着要与他们兵戎相见。”

凌子悦颔首,目光随着明朔的手指望向那个地方,也笑了起来,“确实是。”

长天郡守却不明就以,“这不是夏苏河吗?与我两军交战有何作用?”

“作用很大啊。”凌子悦摸了摸下巴,坏笑道,“夏苏河的东侧便是当年元光帝时期修筑的堤坝,若是命人将这堤坝掘开,便能冲垮左将军的营帐。”

“原来是这样——”长天郡守恍然大悟,随即又道,“只是如何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凿开堤坝?”

“这堤坝本就年久失修脆弱不堪,只要命水­性­好的士兵潜入水下,以爪钩嵌入堤坝,择夜命军士将堤坝拉垮,便可水淹左将军部。”明朔此言一出,郡守恍然大悟。

“既是如此,我这就命人准备坚固锋利的爪钩挑选深谙水­性­的兵士!”

郡守一直沉郁的神­色­舒展开来,离去的步伐亦轻快许多。

“明朔,你真有把握?若那堤坝无法顷刻被摧毁呢?”凌子悦十分认真地问。

“明朔不会提出毫无把握的策略。从帝都前往北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研究两郡地形,并且注意到了夏苏河。一来到长天郡,我就命人偷偷前往河中探查堤坝情况。夏苏河堤的工事十分简陋,去年还因为堤坝缺口水灾泛滥,只是长天郡一直饱受戎狄滋扰,根本无暇修复那堤坝,加之比起夏苏河,长天郡在水源上更加依赖流经北疆六郡的鹭江,所以夏苏河堤基本被弃之不顾了。派出去的人有七成把握只要施以外力夏苏河堤必垮。”

明朔不但是个敢想敢为之人,同时他也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长天郡守与明朔派军士乔装打扮成渔民前往夏苏河布置一切。三日之内所有爪钩绳索均安排妥当,成败在此一役。

这几日,左将军一直徘徊于两郡之间,入夜回到营帐。帐中杀­鸡­宰羊,饮酒高歌。

凌子悦站立于城门之上,望向远方左将军营帐的篝火。

“忽的有些羡慕戎狄人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家,天地宽广自由肆意。”

城门的火把在风中嗤啦啦燃烧着,凌子悦的侧脸在火光中隐约摇曳。

“陛下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了。”明朔与凌子悦比肩而立。

“你要将我送回帝都?”凌子悦好笑着问。

明朔摇了摇头,“明朔只知道豁出­性­命也要保大人周全。”

凌子悦扯起­唇­角,望着在黑暗中涌动的云端,“无论我去到哪里,都逃不出陛下的掌心。”

“大人……”明朔不希望她再继续说下去了。

“好了,明大人,今晚你就要亲自前往夏苏河了。凌子悦只盼着你此行顺利平安,也等不及想要看一看戎狄左将军部众被冲的七零八落是怎样一番情景。”凌子悦侧过身来,为明朔整理铠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大人放心。”火光中的明朔表情坚毅。

他不再是当年跟随在驸马身后连头都没机会抬一下的剑奴,也不再是十几岁青葱岁月的少年郎。他的坚持令他行到了今日。

他向后退了一步,向凌子悦微微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他的背脊是挺拔的,在地面上投­射­出利落的轮廓。

凌子悦低下头来,在一片黑暗中分辨着明朔离去的身影。

“凌大人,城楼上风大,不如回房等待明大人的消息?”郡守劝道。

凌子悦一回头,便看见郡守身后是陛下派来的禁军校尉赵崇。

“凌大人请。”赵崇做了一个请移步的手势。

凌子悦低头一笑,她早就知道云澈的人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一直以来有明朔与张书谋护着她,如今张书谋身在鸣镝郡而明朔也出城了,这个赵崇总算找到机会。

凌子悦刚回到房中,赵崇的人便将房门口守住。她侧身坐于案上,倾□来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只是茶水早就凉了。

“请大人收拾一下,随末将回去帝都吧。”赵崇单膝跪于凌子悦面前,明明是请求,却有几分不得不从的强硬。

“如果我说不回去呢?你是不是会打晕了我将我塞入麻袋之中运回帝都?”凌子悦垂下眼来笑问。

“大人言重了!末将岂敢对大人无礼。只是北疆军情紧张,陛下担心大人安危,命末将一定要早日护送大人回到帝都。”

“也罢,待到明日明朔大人平安归来,我就随你等回去帝都。”

“谢大人!”

85遇袭

赵崇离开,守于门外。凌子悦扬起头来闭上眼,曾经她与云澈那般畅想与戎狄一战的豪情,可如今他只想将她牢牢困在云顶宫,即便她飞了起来,也要在她的身上拴上重重绳索。

烛火摇曳,凌子悦倚着床榻,不知明朔现在怎样了。

恍然间,屋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声响,凌子悦猛地惊起,门外传来赵崇的喊声。

“大人切莫出来!是戎狄的刺客!”

凌子悦心脏被提起,迅速披起上衣,抽过榻边的长剑,盯着房门,只见门上厮杀的身影一一掠过,蓦地窗子被抬起,有人牵着绳索一跃而入。

未及看清楚来人的样貌,寒光掠过,对方的弯刀直逼凌子悦的咽喉。

不做多想,凌子悦长剑出鞘,剑光闪现。对方劲力十足,凌子悦被对方的力道逼得摔倒在地。

此时,她才看清楚来人,一身利落的黑衣,脸部的线条宛若刀削,一双郎目如同黑曜石般隐隐泛着血意。

“来者何人!”凌子悦握紧剑柄。

“莫勒扎——”

对方的弯刀再度来袭,凌子悦将将闪开,衣袖被削落,肩膀上一道浅浅的血痕。

莫勒扎就是戎狄左将军阿依拜穆之子,此人虽然年轻,但极为骁勇,他的部众十分灵活锐利,是左将军麾下最为得力的前锋。只是没想到第一次与他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凌子悦的剑法以灵巧见长,若论气力,是不可能比过莫勒扎的。她横过身来以剑柄顶住对方的弯刀刀腹,瞬间来到莫勒扎的身侧,收剑的刹那剑身划过莫勒扎的侧腰,莫勒扎反应极快,向后撤去,凌子悦的剑锋划破他的腰带,他腰间的匕首顺势落下,而凌子悦一脚将那匕首踢向莫勒扎,正好砸在他的腕上。

就在那一瞬间,凌子悦又是一剑刺了过去。

莫勒扎猛地一挥,弯刀划过剑身,激起一阵火光,凌子悦急忙收剑向后退去。

莫勒扎一直冰冷的眸子泛起一丝笑意,“看来明大人并不是个凭借裙带上位的无用之才啊!”

凌子悦这才反应过来,莫勒扎要来刺杀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明朔。他定不知道明朔已经去了夏苏河,甚至于此时此刻说不定他父亲的营帐已经被夏苏河的洪涌淹没。

就在凌子悦失神那一霎,莫勒扎骤然上前弯刀落下,凌子悦向后触上床榻栽倒下去,莫勒扎一跃而上,弯刀直落落刺了下来。凌子悦猛地翻身,刀剑刺入她的发髻中,她抬起膝盖正要顶向莫勒扎,对方却一把将她死死按住,拔起弯刀的瞬间却愣住了。

“你是女人?”莫勒扎一脸不可思议。

凌子悦这才发觉自己衣襟被扯开,意欲翻身却不想莫勒扎扯过被子将她盖住。

“这里不是明朔的房间?”莫勒扎不似方才那般凶悍,放低了音调问。

凌子悦只是盯着他,却不发一言。

“你是明朔的女人?”莫勒扎又问。

凌子悦蹙起眉头,莫勒扎的­唇­角却扯起,“哦,你不是他的女人。告诉我,明朔的房间在哪里?”

凌子悦顿时明白莫勒扎会找错房间的原因,她的房外被禁军把守,如此周密的保护,难怪莫勒扎会以为这个房间是明朔的。

“你已经惊动这么人,还有可能刺杀明朔吗?”

房门骤然倒落,赵崇摔了进来,几个戎狄刺客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赵崇还要挣扎,凌子悦却喝止了他,“赵将军!”

莫勒扎抬了抬手臂,他的部下并没有对赵崇痛下杀手。此时,郡守的人已经赶到,将这房间重重围住。

“大胆戎狄刺客竟敢擅闯我长天郡守府!”郡守入内,一见到被挟持的凌子悦顿时一脸铁青,正要开口便见到凌子悦以眼神示意他不要揭穿自己的身份。

郡守了然,若是被莫勒扎知道凌子悦的身份,只怕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莫勒扎笑了笑,弯刀架在凌子悦的脖子上。

“那又如何?这么多人守在这间房外,住在这房中的人身份自然非比寻常!你们可别靠的太近,在下怕一个不慎就割断她的喉咙!”

刀刃与肌肤相碰,冰凉的触感。

莫勒扎覆在凌子悦耳边压低声音道:“只能劳烦姑娘送我等一程了。”

凌子悦隔着被子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莫勒扎一手握着弯刀一手按着她的肩膀起身,与莫勒扎同行而来的刺客只剩下三人,他们放开了赵崇,缓缓聚拢到莫勒扎的身旁。

如此井然有序,凌子悦不得不佩服莫勒扎的能力,从策划这起刺杀到实施,他唯一犯下的错误只是不知道明朔早就离开了郡守府。

莫勒扎带着凌子悦一直来到了城门口,长天郡守十分为难,若是不放莫勒扎走怕他们杀了凌子悦拼个鱼死网破;若放莫勒扎走,他若是出城之后杀了凌子悦,郡守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郡守,你再不开城门,我的手可就稳不住了。”莫勒扎笑了笑。

郡守看向凌子悦,只见她神态淡然地略微垂下眼帘,郡守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打开城门。莫勒扎的部下抢过几匹马,一行人扬长而去。

城外是冷月千里浩瀚草原,远山在黑暗中只剩下隐约的轮廓。随着飞驰的马匹,凌子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莫勒扎笑着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一个女人。”凌子悦笑了笑,“你打算将我怎么办?如今你已经脱困,是要杀了我吗?”

莫勒扎的手指收拢凌子悦的长发,他的指尖有些粗糙,应该是常年握着弯刀的原因。他的声音低哑,仿佛要与这清冷的月­色­揉为一体。

“一般被俘虏了的云顶女人都会成为我们戎狄的汝奴,但是你跟那些只会流泪只懂得逆来顺受的女人不一样。你到底是谁?”莫勒扎蓦地扣紧凌子悦的下巴。

“我教你一个可以知道我身份的方法,你修书一封给长天郡守,看他愿意花怎样的价钱来赎我。”

“你想回去云顶?”莫勒扎笑了,“我偏不如你的意。我不做声,看长天郡守的表情也知道他自动会修书要求换你。到时候我们便可坐地起价,你的身份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云顶的镇国公主,对吧?”

“你是要回去你父亲那里吗?”

“当然。”

凌子悦眉梢轻扬,再不做声。

只是莫勒扎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来到左将军驻扎之地时,发现那里竟然被河水淹没!

勒紧缰绳,莫勒扎一行人向后退去,望着这一夜之间的变化瞠目结舌。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我们的营帐呢?”

莫勒扎拧过凌子悦的脸,沉郁的眼中泛起杀气,“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说!”

“下一次,不要再将军营驻扎在河道上了,哪怕是­干­涸数十年的河道。”

“什么意思!”

“你的父亲左将军将营地驻扎在此,不就是因为草地肥沃,稍加挖掘便能找到水源。那是因为这里在元光帝之前是夏苏河的分支,当年夏苏河河水常年泛滥,元光帝筑建工事,将河水引流,若不是你们连年进犯,又怎么会导致引流的堤坝失修呢?”

莫勒扎顿时咬牙切齿,“果然是你们!你们毁掉了河堤让河水灌进来!”

凌子悦无意多言,莫勒扎却怒不可遏,他扼住凌子悦的脖颈,一副要将她掐死的决然。

凌子悦闭上眼睛,脸颊因为充血而泛红。

莫勒扎却松开了手。

“你怎么不求饶?”

凌子悦舒缓了呼吸,喉间的疼痛却不减。

“你连你父亲的安危都不想了,如何还有理智听我求饶?”

莫勒扎的目光利刃般刺入凌子悦的眼中,“如果我父亲有什么,我一定把你的尸体送给明朔!”

“将军快看!那里有狼烟!应该是左将军大人的信号!”

莫勒扎望了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

莫勒扎一行人一路奔袭赶往狼烟所在之处。那是两川之间的隘口,易守难攻。莫勒扎一下马,不少戎狄军士便涌了上来。

“少将军回来了!”

“是少将军!”

其他戎狄骑兵见到他都十分之欣喜,可见莫勒扎在在左将军营中威望极佳。

这些士兵看起来十分狼狈,都在生火烘烤,不少马匹丢失,身为骑兵他们没了马匹便失去了战斗力与灵活­性­,一直守在此处十分危险。

“我父亲怎样?”

“左将军无碍!”

莫勒扎来到一处篝火前,左将军阿依拜穆见到儿子扯起了­唇­角。

“小子!你说要去刺杀明朔,我看是扑了个空吧!”阿依拜穆神情泰然,他是沙场老将,不会因一时成败而心有摇摆。

“正是!我万万没想到明朔竟然会出这么一步棋!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

“呵!我们的人都被冲散了,跟着我来到此处的就剩这些人。他们看见狼烟应该会赶过来与我们汇合吧!”

“只是这狼烟也会被明朔发现!”

86第一次胜利

“你以为你父亲我这么蠢吗?我早就在隘口埋伏好人手了,如果明朔敢来,我阿依拜穆就一定要他好看!”

莫勒扎这才放下心来,侧目望向凌子悦的方向。

凌子悦被莫勒扎的人看守,夜间的山风很大,凌子悦衣着单薄,不自觉颤动起来。

篝火摇曳,发出啪啪的声响,疲倦了戎狄士兵抱着他们的弯刀蜷着身闭目养神。

不少戎狄士兵都望向她的方向,她是这军营中唯一的女人。

凌子悦有着隽秀的五官和坚毅的神情,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撩人。

“嘿,她是少将军的女人吗?”

“不是。”

“那就让她伺候伺候大家呗!”

“不行。”

“真没意思!”

莫勒扎远远行来,将自己身上的裘衣重重地扔在凌子悦的怀中。

“拜明朔所赐,所有的东西都是湿的。”

莫勒扎虽然看似冷酷粗鲁,但他骨子里有着一种高傲,包括他对弱者的同情以及对女人的尊重。这样的人很难想象如何在奉行抢掠的戎狄人中立足。

莫勒扎的裘衣中没有皮毛的腥味,反而散发出草地与泥土的气息。

凌子悦将它披上肩膀,顿时暖和了许多。

“为什么要带人侵犯云顶的北疆?因为我们奉行以文御武,朝中没有大将?因为我们软弱可欺?”凌子悦忽然好奇莫勒扎到底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态一直带人在北疆抢掠。

“我只记得小时候,我的老师问我们,云顶有着柔软的绸缎,口感蓬松的粮食,还有几十年的佳酿,我们没有,该怎么办?我说,我们用牛羊去换。”莫勒扎的眼睛望着火光,思绪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

“你的老师怎么说?”

“他打了我一个耳光。交换是弱者的行为。我们没有的,就去抢,那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莫勒扎并不像

“你的剑使的不错,在云顶女人不是应该被关在闺房里绣花吗?谁教你用剑的?”

“因为我不认为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至于谁教我用剑……我的老师太多了,数不清了。”凌子悦的双手覆在篝火上。当年她与云澈没事就跑去看禁军­操­练,禁军统领亲自教习过他们,到后来只要哪个军校得了空闲,云澈就会强迫对方教他们。

“哦,难不成你还想混进云顶的军队里和我们交战?”莫勒扎笑了,他是一个十分严肃的男人,他的笑容中并不是嘲讽,更多的是觉得凌子悦很有勇气也很幼稚。

“那你别放我回去,说不定哪一日在战场上砍下你脑袋的人就是我。”

“那你记得在自己的盔甲上绑上红­色­的丝巾,我会对我所有的部下说,不要杀你,一定要把你留给我。”莫勒扎的语气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

夜风萧寂,莫勒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用,躺下了我也睡不着。”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声高喊:“云顶的军队来偷袭了!”

一直安静地蜷缩在火堆旁的戎狄士兵迅速起身备战。莫勒扎扣紧腰间的弯刀,目光如炬望向隘口的方向。

“是明朔的人!”莫勒扎一把将凌子悦推向自己的部下,飞身上马冲了过去。

凌子悦愣住了,依明朔的心­性­怎么可能猜不到左将军安排了伏兵?

“弓箭手准备!”原处传来莫勒扎的声音。

凌子悦的心脏高高提起,此时明朔不成了戎狄的箭靶?

厮杀声传来,凌子悦意欲上前却被莫勒扎的人扣住。

四面八方传来马匹奔腾的声响,山石震动,凌子悦环顾四方,只见无数云顶骑兵从四周涌来,如风涌如潮水。

“将军——不好了!是云顶大军!”

戎狄的士兵仓皇来到左将军面前。

“左将军!有云顶骑兵从鸣镝和龙庭的方向奔袭我军!估计超过三万人!”

左将军起身,神­色­沉郁,“这个明朔早有准备!安排埋伏在隘口的人不超过三千,加上驻守在这里的人也不超过一万!告诉所有人马上撤离!不可恋战!”

戎狄的号角声响起,在山隘中徘徊。戎狄的士兵撤离,而明朔带着人冲破他们的埋伏将戎狄军队撞的七零八落。

莫勒扎赶了回来,一路高喊:“保护左将军撤离!保护左将军撤离!”

凌子悦趁乱撞开扣住自己的人,朝着明朔的方向奔去。莫勒扎的部下在后面追赶,凌子悦捡起地上的弯刀掷向身后,却未顾及脚下,狠狠摔了下去,手掌与膝盖火辣辣的疼痛。

莫勒扎奔驰而来,此时的凌子悦刚起身,莫勒扎倾□正欲将凌子悦一把捞起,一支箭­射­了过来,与莫勒扎的脸颊擦过,是明朔赶了过来。

他手中长剑在冷月之下寒光乍现,目光如霜,宛如从黑暗之中涌出的修罗。

莫勒扎抽出弯刀,挡下明朔的长剑。

“明朔——”

凌子悦伸长手臂的瞬间被明朔一把拽起,跨上他的马背。明朔猛地拉起缰绳,带着凌子悦转身离去。

莫勒扎追了过去,马蹄声越来越近。

“子悦!”明朔低下头来,拽过一个戎狄士兵的弯弓,又随手抓过另一个士兵箭筒里的箭。

凌子悦会意,搭弓上弦,转身一箭­射­向莫勒扎。

那一箭凌厉如梭,莫勒扎大惊失­色­,侧身却未及躲过,那一箭直落落刺入了他的肩膀之中。

此时,明朔带着凌子悦已然远去,莫勒扎扣住那支箭,鲜血在他的指缝之间渗出,他狠狠瞪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这时才听见戎狄士兵的叫喊声。

“不好了!左将军中伏了!”

“什么!”莫勒扎不顾肩膀的疼痛,挥起弯刀砍向后退的戎狄军士,“临阵脱逃者斩!”

莫勒扎气势惊人,溃不成军的戎狄骑军在他的震慑下再度集结起来。

只是当莫勒扎冲到最前方时,等待他的却是明朔将长剑架在阿依拜穆肩上的情景。

莫勒扎收住缰绳,他身后的军队瞬间安静了下来,望着明朔的方向。

“明朔!你若是敢碰我父亲一根毫毛我定要你­性­命!”

明朔扬起下巴,在一袭冷月之下锋芒隐现。

“要我的­性­命?”明朔扬起眉梢,笑道,“莫勒扎,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两个结果。一是投降,还能保住你身后军士以及你父亲的­性­命!二是不投降,你不但没有机会为你父亲收尸,还要赔上身后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你自己选吧!”

“明朔——”莫勒扎双眼充血暴怒着就要冲过去,他身旁的副将一左一右将他扣住。

“少将军!不能过去啊!我们人少根本拼不过他!”

“少将军别冲动!现在回头我们还有突围的机会,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们什么意思!”莫勒扎甩开那二人,“他们将刀架在我父亲的脖子上,而我却要仓皇而逃!”

“还有第三个选择!”凌子悦骑着马从明朔身后行了出来。

“凌大人……”明朔狐疑着看向她。

凌子悦向明朔使了一个颜­色­,明朔便沉默不语了。

“那就是我们将左将军还给你,你要率部撤兵!你承了我们的情,我们要你做到永远不率部来犯我云顶边疆!”

此话一出,身后的云顶骑兵一片哗然,只有明朔巍而不动,他知道凌子悦走的每一步都一定有她的道理。

“你会有这么好心?”莫勒扎心中怀疑,他知道凌子悦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身份不一般的女子。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貌似连明朔都听命于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凌子悦莞尔一笑道:“我当然没这么好心!只要我们放你走,无论将来你是否遵守诺言不再进犯我北疆,但是有一点——你的赫连单于一定会忌惮你!这么大的胜利我们却拱手放你走了,他是不是该怀疑你与我们云顶私底下到底达成了怎样的交易呢?他不会放过你的父兄,你们就算回了戎狄,如果运气好顶多是郁郁不得志,运气不好……那就是杀身之祸。”

“你……”莫勒扎咬牙切齿,他们左将军部众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断送了。

“莫勒扎,你还没回话呢。你现在的三个选择,你选哪一个啊?”

此刻的明朔也终于明白了凌子悦的用意。她的用意并非将莫勒扎逼上绝路,而是要将他逼上梁山。

“放我父亲回来吧……我莫勒扎以左将军部众的名声发誓,在我有生之年绝不再来云顶边疆!”莫勒扎无论有多么不甘心,但这样的决定是唯一能保住他父亲也是他所有部众的决定。

明朔骤然收回压在阿依拜穆颈上的长剑,彬彬有礼道:“左将军,请回吧。”

阿依拜穆心中万分不甘,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带着心中的气郁一步一步走向儿子的身旁。

“莫勒扎——我朝陛下一向敬慕有才之人,我云顶王朝的双臂也会一直向你打开。”凌子悦遥喊道。

“你做梦——”

莫勒扎带着部众十分迅速地撤离了云顶大军的包围圈,这场战争以云顶的胜利落下帷幕,成为云顶王朝历史上与戎狄对峙的第一次胜利。

87平静

当捷报传回云顶宫,满朝哗然,那些不看好与戎狄开战的大臣们纷纷闭上了嘴巴。

而王座之上的云澈却并不喜悦,因为凌子悦至今还没有回来。

绍郡郡守府中,明朔与凌子悦相对坐于案前,明朔小心翼翼地为凌子悦包扎手掌上的擦伤。灯光映照着明朔低垂的眼帘,他的小心翼翼中是不同于沙场锋芒的柔情。

“明朔,有时候我都弄不明白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凌子悦笑着问。

“什么?”明朔抬起头来,对上凌子悦目光的瞬间却又别过脸去,“大人受伤了,陛下只怕要问责于明朔了。”

“凭什么?为什么?”凌子悦活动了一下手指,仰面吸了一口气道,“我凌子悦这一生,最为快意的就是看着左将军部众被击败的那一刻。陛下若是要问责你,我凌子悦就引咎隐退。”

“大人万万不可!”明朔忽然正襟危坐,十分认真地望向凌子悦。

“为什么不可?”凌子悦扯起嘴角问。

“因为……因为大人是陛下的眼睛……如若大人隐退了,陛下如何看清时局,看到那些被浮华淹没的有学之士,看到云顶之外的大漠飞烟?”

“谢谢……明朔……谢谢你。”

数日之后,云澈得到明朔与张书谋还朝的消息时,他大喜过望。

明朔与张书谋因为此役大胜,双双被加封为紫金大夫。而龙亭郡郡守林肃此次破敌有功,被调回帝都,加封为云光大夫。云光大夫之上便是九卿,林肃当年被镇国公主贬谪,如今云澈亲旨令其回到帝都,其中寓意朝中大臣无不猜测。而更重要的是,镇国公主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云澈一直想要重用林肃,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凌大人,你的头不疼了?”

云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任谁都感觉到一股压力。明朔与张书谋自然知道云澈是在为凌子悦私自离开帝都而愠怒,但朝中其他大臣们却不知道。

“回陛下,微臣身体已经无恙。”

“想必是朕交给你的事务太过琐碎,把你累坏了。”

“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觉倦累。”凌子悦虽然低着头,声音中却没有丝毫犹豫。

整个早朝,云澈有条不紊地处理了所有政务,但是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凌子悦的肩上。她又瘦了,还有手腕上的布巾,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

退朝之后,凌子悦被传到了宣室殿。她刚来到殿门前,就看见卢顺退了出来。

“凌大人,陛下气着呢!”

“我知道。”凌子悦吸了一口气,云澈再生气,也不会要她的命。

宣室殿内一片宁静,她踏入的每一步都迎着云澈的目光,看似沉重,却又隐隐透露出惶恐与不安。

“微臣凌子悦叩见陛下。”

凌子悦伏身,不等到云澈的允许她是不会抬头的。她能感觉到云澈起身时的声响,他一步一步行来时地面那细微的颤动。

蓦地,她被云澈一把抱起,惊得凌子悦紧紧扣住云澈的脖颈。

“陛下!陛下!”凌子悦的帽冠落了下来,一头黑发如奔腾流水下坠,垂至云澈的肩上。

“你知不知道这些日日夜夜朕每时每刻都在心惊胆战!”云澈看着眼前的凌子悦失了神,以往的俊朗之气被柔美隽秀取代,宛如一颗流星乘着夜风坠入海中,久久难忘。

“陛下……是微臣的过错……请陛下恕罪。”凌子悦向后退了半步,向云澈行礼。

云澈低□来,替凌子悦捡起帽冠。

“有过错的是朕……是朕太放不开你……”

他的手指挽起她的发丝,轻轻置于鼻间。他还记得他们年少无间时同榻而眠,自己是多么喜爱嗅着她发间的味道。

“以后……别让朕这样寝食难安……”云澈的额头抵在凌子悦的额上,他的气息如此清晰,一遍一遍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她的心房。

她向后一退,云澈扣的更紧,窒息一般。

“朕为你束发吧。”

“微臣……”

云澈拉起凌子悦的手,将她按在案前坐下,“就当朕高兴。”

凌子悦仰起头来便对上云澈的双眼,似乎有无以言传的情丝涌落,将她紧紧缠绕。云澈轻轻托着凌子悦的发,为她梳起。他的动作是极其缓慢的,像是要将世间一切长久地留在此刻。

“朕只替两个女人梳过发。除了母后就是你。”

“凌子悦怎能与太后相比!”凌子悦正欲起身,云澈却再度按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发髻并入帽冠之中。

“母后是将朕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朕对她存有孝义。而你,与她是不同的。”云澈并未言明怎样的不同,又或者他也说不出来是如何不同。

他的臂膀缓缓环绕上凌子悦,没有了那样的霸道,显得如此珍惜。

镇国公主的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时光沉淀了她也消磨了她。

朝中支持她的诸侯郡王们在这些日子里,都被云澈以不起眼的方式逐一消弱实力,并且巧妙地制造他们之间的内部纷争。如今这些诸侯王,就是要集结起来,也是如同散沙。

而云澈也在蓄势待发,他心中知道,再过不久,镇国公主只怕再阻碍不了他了。

凌子悦离开云顶宫时,镇国公主的宫人前来告知说镇国公主想要见她一面。

这是自从云澈登基之后,凌子悦第一次前往承风殿。镇国公主宫中透露出一种宁静悠远之气,与宣室殿的威重俨然不同。

素­色­的帐幔间隐隐传来鸟儿的鸣叫,鼻间是淡香缭绕。

凌子悦见到镇国公主的瞬间,顿觉这位一直­精­神振烁的长者已然苍老许多。

“微臣凌子悦向镇国公主请安。”

镇国公主抿起­唇­来,向凌子悦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了……以前陛下来我宫中请安,你就那么恭恭敬敬守在殿门,我也只听过先帝与陛下谈及你,却不曾与你聊过。”

凌子悦上前几步,镇国公主却伸长了手,凌子悦只得握住她,坐在她的身旁。

“子悦啊,你与陛下待的时间最长,今日我想听你说说陛下。”

凌子悦微微一愣,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怕说错话,我会责怪你?”镇国公主笑着拍了拍他,这么多年来镇国公主大权在握,凌子悦对她的印象永远是个威严的皇室元老,而此刻的她,却更像是普通人家的老­妇­人。

“陛下有太多面,凌子悦不知从哪一面说起。”

“那就说你最喜欢的。”

“陛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凌子悦言辞坦荡,无丝毫雕琢矫饰之意。

镇国公主轻笑一声,“你与其他人果真不同。其他人都是对我说陛下是雄才大略,只有你说至情至­性­。”

“陛下胸中有韬略,有远见,这些镇国公主已是十分清楚,凌子悦再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了。”

“那么子悦,在你心中何谓君王的远见?”

“回镇国公主,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而时势却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前朝固守陈规以暴制暴,被推翻倾覆。陛下以史为镜,审时度势,不欲重蹈前朝覆辙。陛下兴战事,欲与戎狄决雌雄,并非好大喜功,而是为了云顶王朝的长久稳固。戎狄不除边陲不宁,百姓难安,而我堂堂云顶王朝永远难以抬起头来,更无法驾驭邻邦众国。长此以往,云室王权难以稳固。欲兴战事,则必须国库丰满百姓丰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既然如此,陛下若固守旧章,我云顶王朝不会有任何改变,没有改变何谈兴起,没有兴起何谈制敌?”

镇国公主颔首一笑,长叹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啊这是在替陛下鸣不平呢!说我这老太婆束缚了陛下的手脚。”

“镇国公主恕罪!”

“你本就无罪,我也就不必恕罪了。”镇国公主仰起头来,“我老了,以为自己根基深厚陛下必定奈何不了我,谁知道他来了这么一招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我身边的可用之人就被他一个一个从这棋盘上拿下来了。你说,这盘棋,我还有胜算吗?”

凌子悦垂下眼来。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只要您放下战意,一切便可趋于平静。”

镇国公主顿了顿,随即低声笑了起来。

“平静?习惯了追名逐利的人,怎么平静的了?就算我这个老太婆想要平静,多的是人不肯要我平静。所以……我很羡慕陛下。”

“不知您羡慕陛下什么?”

“我与陛下都是一把利刃。陛下找到了自己的剑鞘,他安稳于剑鞘之内,养­精­蓄锐,收敛锋芒……我却没有。这大概就是我……永远赢不到最后的原因……下去吧,我要好好歇息了。”

凌子悦抬起头来,忽然感觉到眼前的镇国公主脆弱苍老了起来。

镇国公主的身骨一如洛照江所言,一日不如一日。这几日着了风寒之后,咳嗽不止,且高热难退。云澈亦是日日请安探望,洛太后也是常伴左右随侍汤药。

太医隐晦地告诉云澈,镇国公主就剩这几日了。

88镇国公主薨

云澈沉着脸­色­点了点头,他回到寝宫久久不能成眠,镇国公主之于云顶王朝,就像一座泰山,她既压的云澈不得翻转,也使得无论云澈如何折腾都不至于倾覆。

他的心绪复杂难言喻。

骤然起身,云澈将卢顺唤了进来。

“卢顺!给朕传凌子悦!”

“陛下?”卢顺愣了愣,“许晚了,凌大人早就睡下了吧……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云澈挥了挥手,“退下吧……”

“是。”

卢顺吸了口气,镇国公主的病情越是沉重,陛下的喜怒越是无常。

朝中每个人都在思度着,他们下一步该如何走。

府中的宁阳郡主更是担忧,从前镇国公主对她极为宠爱信任,但自从明朔那件事之后,镇国公主便鲜少召她入宫,就连她前去请安拜望,镇国公主也对她不似从前那般亲厚了。

如今明熙为云澈生下了公主,虽然只是一个公主,但比起什么都没有的云羽年,明熙的地位要稳固许多。她那个曾经是剑奴的弟弟如今也已是建章监,手握期门军,反观自己朝中的那些党羽,这些时日一一被云澈不着痕迹地打压,想要连成一气都难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来人啊!入宫!”

宁阳郡主知道必须要恳求镇国公主向云澈保留云羽年的后位。就算镇国公主百年,云澈若是不遵从镇国公主的遗命也是不孝,即便云羽年不得宠至少还能保住荣耀与尊严。

但是宁阳郡主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被拦在了宫门前。

“放肆!我乃是镇国公主的长女陛下的姑母,尔等目无尊卑是奉了谁的指令!”

若是从前,宁阳郡主一怒,谁人不惊?

此刻,这群军士却面不改­色­,正声道:“卑职等奉陛下旨意,无陛下诏令谁人都不得擅入宫门,违令者斩。”

“什么?陛下?”宁阳郡主的脸­色­变了,她终于明白云澈扩建军制的原因。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朝中培植势力便可令掣肘云澈,但她没想到的是云澈如能手握兵权,区区朝堂上几个只知动动嘴皮子的文臣又有何用?

如今,云澈掌控了整个帝宫,宁阳郡主自知她是不可能见到镇国公主了,她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

翌日清晨,高热不退的镇国公主忽然清醒过来,不仅饮下了一碗米粥,全身也不再虚汗不止。她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里有了某种不一样的神采。

“您醒了。”云澈的声音缓缓响起,沉静之中更有几分风云变化。

“……是陛下啊……”镇国公主撑起上身,云澈却没有扶她的意思,“陛下来了……不只是来看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婆,而是有话要问吧。”

云澈侧身放下手中的药碗,身体前倾,毫不犹豫地与镇国公主对视。

“朕想问问你,九泉之下,你如何面对自己的兄长?他给了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将整个云顶王朝拱手放入你的手中,你是如何回报这样的信任?集结党羽,为自己的儿子谋利,将朝堂上的纷争当做你制衡朕的筹码,全然不顾北疆被蹂躏的百姓还有我云顶的威严!”

镇国公主并不愠怒,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她拍了拍云澈的肩膀,轻声道:“孩子……再过一二十年,或者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所谓的千古功业……不过梦一场罢了。而你最在乎的,已经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消失了……”

云澈眉心微微一颤。

“你问我对不对得起我的兄长。我自问对不起……被人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是一种诱惑……而它给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而你……面对的诱惑比我大的多。看在先皇的份上,我最后提醒陛下一句吧。”镇国公主垂下眼帘,露出困倦的神­色­。

“不知道您要提醒朕什么?”

“你的敌人……既不是远在北疆之外的戎狄……也不是我这个被奉为什么皇室元老镇国公主的老太婆……待到我去了……权欲失去制衡,真正的斗争才会开始……陛下……小心外戚吧……”

“什么?”云澈皱起眉来。镇国公主所说的外戚是指谁?是成郡王云缅?还是明妃的弟弟被自己委以重任的明朔?又或者是……洛太后?

“这天下……终归还是姓云的啊……”镇国公主就在云澈恍然之间闭上了眼睛。

云澈低下头,将被褥为镇国公主拉起。

当日,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传到了云澈手中。云澈本命他二人率兵埋伏在了成郡国通往帝都的两条要道上。镇国公主大病,再加上众多诸侯盟友纷纷被削弱力量,成郡王早就按耐不住,必然要在发丧时期起势,但未想到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中却报成郡王按兵不动,于成郡国内设置哀灵,日夜痛哭镇国公主离世。

云澈摸了摸下巴,随即狠狠拍在案上。

他知道这本是铲除成郡王这个眼中钉的最佳时机,成郡王的耐­性­一向没有自己好。但是云澈万万没有想到,成郡王竟然还忍住了。

看来云盈这些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帝都中早就走漏了林肃与庄浔调动兵马的消息。如果成郡王以后都这么安分,自己自然不用找他的麻烦。怕就怕他一直假装安分,可是却在自己会师戎狄之时这家伙来个大反水!

镇国公主的葬礼极为隆重,举国哀悼。朝中大小事务暂且搁置,凌子悦也忽然闲了起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千条万条从屋檐之上垂落而下。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如意端着茶水进来,看见凌子悦整理衣衫准备出门。

“出去随便走一走。”

“大人,这下着雨您还出去?”

“就是下雨,才要出去走一走,这才别有意境。”凌子悦莞尔一笑,走出房外。

因为大丧,帝都之内所有歌舞妓坊都闭门休业,就连酒肆茶摊都关了门。

凌子悦下了马车,沿着屋檐信步走到小巷前,闻到优雅的酒香和着雨水湿润的气息迎入鼻息之间,她低头一笑,原来翰瑄酒肆竟然没有关门。

她挥了挥手手,示意侍从们不必跟来。

只是没想到当她走到酒肆门口,却发觉大门紧闭。

这就是了,大丧期间,有谁还敢做生意呢?

凌子悦正要转身,未想到酒肆的门却开了。

“凌大人来了?您有位朋友在这里饮酒呢,要不要也进来坐一坐?”

开门的正是翰瑄酒肆的老板。

“你们……不是不做生意嘛?”

“诶,是不做其他人生意了。但是大人若要进来喝两杯,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老板这么说,凌子悦倒是动了心。胆敢在镇国公主大丧期间坐在酒肆里饮酒的,她想来想去也只有欧阳琉舒这家伙了。

踏入酒肆,老板便又将门锁上。凌子悦只瞥见酒肆的角落里,一个清俊的背影正在斟酒。只需一眼,凌子悦便知道那不是欧阳琉舒。

他没有欧阳琉舒的慵懒与无谓。

“你……你怎么在这里……”凌子悦顿住了,心中的欢喜几乎满溢而出,随即又惶恐了起来,她快步来到对方面前,按住对方正在斟酒的手指,“你知不知道……陛下怀疑你还……前些日子帝都里到处都是御林军,他们在找你!”

“他们找的是一个死人,过去的幻影,而我凌舒是个大大的活人。”云映处之淡然,轻轻点了点凌子悦的手背,继续将面前的酒斟满,“既然来了,不如宽下心来……与我畅饮几杯?”

凌子悦在他面前缓缓坐下。

云映的手指依旧修长,指尖是淡淡的药草清香,与酒香交融在一起,隐约悱恻却又扣人心弦。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起凌舒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

“我醒来的之后,那些渔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只想到了你的名字。我说,我姓凌。凌子悦的凌。”

凌子悦扣着酒樽,眉心轻颤。

“云,本是多好的一个姓。”云映扯起­唇­角,半带嘲讽地一笑,“云顶之上便是天际,至高无上之处。风本无向,云动之。可偏偏皇室子弟……永远做不得云卷云舒。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舒’字。”

“云映……”凌子悦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落入云映的眼中,那是如玉的温润,如雾般难以揣测。

“你可以扬尘而去了,子悦。你心里很清楚……那个人他已经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没有人能阻止他去做想做的事情。他的身边忠臣良将数不胜数。他的眼睛里他的胸怀里装着的是天下。”

凌子悦顿在那里,她如何不懂云映的意思?镇国公主已经去了,无人再用“以文御武”来为他套上枷锁。他的身边有明朔,有张书谋,有林肃……

“子悦,不要等到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再后悔没有离开。”云映的手指掠过凌子悦额际的碎发,点在她的眉心,“你一直都很清楚很清楚。”

“那么我的母亲呢?我的兄弟呢?我的亲族呢?陛下不会放过他们!”凌子悦的手指用力,在她内心深处,她从不在乎云澈会变成怎样,她看到他的寂寞他的孤独他的无助。她是为了这些才留在他的身边……

她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是她舍不得,她仍然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态,他扯起的­唇­角还有他手指的温度。

89倾覆

“如果你走了,云澈会真的杀你的亲族吗?他若真的杀了他们或者迁怒他们,你就更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可是如果你一直留在他的身边,伴君如伴虎,终有一日你反而保不住凌氏满门!”

云映的话语那般用力,狠狠敲在凌子悦的心上。可是他的神情却又那般平静。

喉头不自觉疼痛了起来,凌子悦低下头来。

镇国公主死了,她的整个权力集团都在分崩离析,云澈就要达成他的愿望了,可她却并不觉欣喜……

云映看的太清楚,他平静而残忍地点破凌子悦一直在想又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

“我能在帝都之中游刃有余,就有办法离开这里。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我在帝都城郊十里处的望风亭等你。走还是留……凭你自己的心意。”

说完,云映便悄然起身。他沉静地望了凌子悦一眼,转身而去。行至门外,云映靠着廊柱手掌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他知道自己在赌博,甚至于会输到一败涂地。

因为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凌子悦与云澈之间那深到令人难以理解的羁绊。

凌子悦一直低着头,傻傻地看着樽中酒,百感交集,难以思考。

接连两日,她浑浑噩噩,称病不朝。因为她不敢去看云澈的眼睛。

云澈长久地站立在宣室殿内,望着自己批阅奏疏的案几,烛火轻轻摇曳,风从殿门内灌了进来,夜空之中漫天星斗,像是要纷纷垂落将这帝宫压垮。

他记得前日在朝堂之上,凌子悦一直低着头。他厌恶只能看见她额头却看不见她的眼她的心。

朝中正悄然肃清镇国公主的党羽,隔断他们与诸侯郡王之间的联系。

如今的云澈,正一步一步握紧皇权,可却觉得越来越抓不住凌子悦。

她素来不喜朝中的党争权术,他会为她安排离开这一切。他会堂堂正正地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也许没有皇后的虚名但却会将她捧在掌心一生一世地呵护。

可为什么,她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陛下,夜已深了,陛下是不是就寝?”

“朕要出宫。”云澈的音调沉冷。

“陛下?”卢顺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替朕准备一下,朕要出宫。”云澈语意肯定。

卢顺只得遵旨。

窗外月­色­如故,几百几千年来,帝都的街市,它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笼罩在这样的月光里。凌子悦忽然想起那一次自己差一点离开帝都,她是那般绝然地求去,可最终还是因为云澈的书简而留下。只是如今的云澈,也已经不是当初的云澈了。

他更加强硬,更具有威慑力,也更加懂得绝情。

一阵风从窗缝中渗入,将她的发丝撩起。那一刻她的心忽然飘了起来。她这一生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为母亲,为弟弟,为云恒侯府更是为了云澈。也许是时候为她自己了。

当她知道云映还活着的时候,是庆幸与欣慰,更多的是羡慕。她羡慕云映终于挣脱了帝宫的高墙没有尽头的权术之争,她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自在写意。

也许……她应该冲动一回。

正如云映所言,如若她真的离去,云澈又真的会对云恒侯府如何呢?她太了解他了,他会将自己的家族牢牢控制却又会给他们最好的生活,因为他从不忍真的伤害她。

凌子悦行出房门,来到母亲的窗边,窗沿中透露出温暖的光。她正在为自己缝补朝服。一针一线,小心翼翼。还有子清,趴在竹简上睡的酣熟,不知不觉他也已经是青涩的少年了,活泼好动不是很爱读书,一看书就昏昏欲睡。凌子悦忽然有些后悔,那般美好的年华,他若真的中意玩耍,自己又何苦束缚着他。

你们都要好好的……

凌子悦蓦然转身,一步一步。她知道云映在等着自己,她的生命也正延伸出另一种轨迹,她需要的,只是选择的魄力。

回到寝居,她打开竹简,她知道自己必须写一些什么给云澈,不然他会天涯海角寻找她。或者就算真的写了,他也一样不会放下她。

寝居的门缓缓被推开,凌子悦没有抬头。

“如意,将门关上,风大。”

随着吱呀一声响,门应声阖上。

对方信步来到她的面前,坐下时衣物摩擦的声响令凌子悦抬起头来。

她的视线坠入那一片无法自拔的深海。

“想写些什么呢?”

“陛下……”凌子悦正欲起身,对方的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

“朕问你,想写些什么呢?想了这许久却不见你落笔。”云澈的声音是柔和的,一寸一寸抚过凌子悦的心绪,却又沉重万分。

“臣……”凌子悦暗自倒吸一口气,随即笑道,“确实想写些什么,昨日读了庄浔的策文,心有所想,思度了几日,却又无从下笔。倒是陛下,这么晚了,怎么会想到来微臣这里?”

“撒谎。”云澈微微一笑,太过淡然。那一瞬间­唇­角的无奈与落寞令她辛苦铸就的一切崩盘。

他的目光里有太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宛如奔腾的洪流,悄无声息将她淹没。

凌子悦的心,忐忑了起来。

她盼望着云澈会开口说些什么,这样的沉默令人恐惧。

“从什么时候,你开始怕我的?什么时候,你开始对我也小心翼翼地撒谎?”云澈蓦然开口。

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她面前自称为“我”了。

云澈的手指伸过来,指尖触上她的发丝,柔和地向帽冠中捋起,缱绻着令人不忍心闭上眼。

凌子悦不知如何回答他,直到他前倾着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温热的气息将自己的呼吸禁锢。

“又或者……从我成为太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会这样待我。”

凌子悦下意识扣住他的肩膀,生怕自己在他的目光中脱力。

“尽管你在我的身旁,却每时每刻思考着……什么时候离开。”

凌子悦心中一紧,狂跳了起来,难道云澈已经猜到自己要走了?还是说他知道云映的事情了?

“为什么用这么吃惊的眼神看着我?”云澈笑了起来,“我将与你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视若珍宝,总是唯恐没有将你看仔细。我拼尽全力,不想与你有一丝一毫的隔阂,却往往力不从心。越是想要抓紧你,你就离我越是遥远……”

凌子悦的眉心颤动了起来,每当面对他时,她总是无法坚定。

“你是不是觉得镇国公主去了,我这一路就再无阻碍……就不再需要你的陪伴了?”

他早就对她了然于心,令她无从反驳。

“但是……子悦……这是一条不归路。我没办法后悔,也无法回头。我站在云端之上,风很大,很冷。脚下的风景波澜壮阔却太遥远……而你……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坠落。”

云澈闭上眼,深刻如刀凿的五官缱绻如同梦境。

他已经知道云映还活着,他也猜到凌子悦心心念念帝都之外的世界,他不是要禁锢她,而是褪□为帝王的自尊挽留她。

他说的没错,她是他一生一次唯一的坠落。

凌子悦握紧拳头。

她更想要握住的是自己的心。她再不想为云澈而颤动,不想为他殚­精­竭虑,不想自己的一切以他为轴盲目地转动。哪怕一瞬间也好,她想要脱离他。

她渴望着云映令人羡慕的一切也能成为她的。

云澈的目光沉然的目光在凌子悦那用力挣扎的双眸中缓缓沸腾了起来。

他看穿了她的一切。

轰然之间,凌子悦只感觉到有什么狠狠撞上自己,她向后摔倒,背脊撞上地面时,全身骨骼都在震痛。

云澈的­唇­完全倾覆,他的吻疯狂之中那般惶恐,他的世界濒临破灭。

凌子悦承受不起如此用力地亲吻,云澈就要这样杀死她一般。她抬起胳膊用力要将对方推起,而云澈却不由分说扣住她的双腕狠戾地压在身侧。

他的一切势不可挡,凌子悦的一切被他掠夺,难以呼吸,她有一种错觉,自己成为了云澈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敌人。

她别过头去,云澈的吻却更加疯狂地顺势而来,将她狠狠禁锢。

猛然间,凌子悦曲起膝盖撞向云澈的小腹,而云澈却一掌将她挡住。

他撑着上身,有什么从他的眼中毫无抑制地奔涌而出,那么烫,那么冷,滴落在凌子悦的脸上。

他的肩膀颤抖,他咬紧牙关,他的眼前是最令他快乐也是令他至痛的女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云映就在帝都外的望风亭等你——”

云澈的嗓音颤抖着,一颗心就要破裂而出。

“你……你要对他做什么!”

此时的云澈,杀戮之欲在眼中燃烧。

“我想杀了他!他可以轻易动摇你!轻易蛊惑你!而我呢!要你在我面前抬起头来!要你对我毫无负担地笑一笑都是奢侈!我恨不得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这个世上!”

他的嘶吼那样真实,凌子悦很清楚他有多恨云映。

“我所没有的一切他都有!他可以游历山河!他可以义正言辞地说要你跟他走!他不用像我……一个人坐在那个该死的地方!”

凌子悦的眼泪沿着脸颊滚落。

“阿璃……阿璃……”

“别叫我阿璃!你只是想要我心软!你要为他求情!你想要跟他走!”云澈骤然扣紧了凌子悦的脖子,用力的掐了下去。

90云澈的女人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澈,他眼中的纠结与痛楚在颤抖。

其实,她宁愿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

没有了悬念,也没有了多余的摇摆。

但是云澈还是松开了手。

“但我最恨的不是云映……我最恨的是我自己……”云澈起身,坐在一旁,他按住自己的双眼,苍凉地笑着,“我恨自己……竟然总是害怕你会与我一起从云顶掉下来……”

凌子悦看着他的身影,在逆光之下如此清晰刻骨。

她为了他,像是扑火的飞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为了他逆水行舟,只为在他左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忘记了再他身边那个最简单的初衷。

“阿璃……”凌子悦伸长了手臂,手指还未触上他的衣袖,对方便猛然抽离。

“你放心,我不会动他。你觉得我会傻到……给你多一个恨我离开我的理由吗?”云澈靠着案几,他这一世意气风发,而所有的颓然都在这一夜。

那一瞬间,凌子悦忽然明白,他做不了拱手河山讨女子欢心的昏君,但他将她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以至于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刺穿。

云澈已经是个真正的帝王,他将自己武装到没有一丝缝隙,甚至于刀枪不入。可凌子悦也早早被包裹在他的铜墙铁壁之内,她隔开云澈的心,即便血流成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不会让你走。哪怕你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放你走。”云澈的手指缓缓收紧,颤着嗓音,“哪怕杀了你,我也不会放你走。”

云澈是坚定的,而他的坚定之下是一碰即碎的脆弱。

凌子悦缓缓撑起上身,跪坐在云澈的面前。云澈低着头,她只能看见的的额头和一向英挺的鼻骨。

拨开他的发丝,凌子悦却看不到他的眼。

“你真的会杀我吗?”

“……会。”云澈咬牙切齿,可在凌子悦看来却是费尽力气才说出这么一个字。

“真的吗?”凌子悦还是问同样的问题。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犹疑,哪怕她知道,她也想要亲口听他说出他的答案。

云澈却沉静犹如悬崖边的峭石。

“真的吗?”凌子悦还是问。

她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可这一次,她只想将这一切都毁掉。

“我只想你做我的女人。”

云澈终于抬起头来,那双赤红的眼睛却不是因为暴怒而是痛心到无以复加。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谁做你的女人……谁就是你的女人。”

她依旧句句无情。

云澈笑了,肩膀微颤时泪水也沿着下巴的曲线坠落。

“我杀不了你,凌子悦。因为在那之前,你已经杀了我了。”

­干­涩的眼眶再度湿润了起来。

凌子悦的身影是冷硬的,她的心却百转千回。

云澈将她小心的捧在手中,躺在云端之上。这一刻,她终于落了下来。

“我不想做昭烈帝的女人……”

凌子悦一直记得冷宫中程贵妃倚着窗沿望着一袭银月等着永远不会来的绝情之人。

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云映离开帝都时的凄凉。

她一回头,就望见帝都的高墙如此冷硬,宛若悬崖峭壁高耸入云,目光撞上去都疼的要命。

“我只想你做我的女人。”

云澈是执着的,这样的执着根本不似帝王。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依旧是那个在春花秋日里拉着凌子悦的手腕尽兴奔跑的少年。

是凌子悦,一直战战兢兢他的改变,哪怕他真的从没有变过。

“那我……就做你的女人。”

凌子悦知道这样一句话也许会有怎样粉身碎骨的结果。

她的人生就是一个冲动套着另一个冲动,一个选择引出另一个选择,无奈酝酿着无奈,而到最后画出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轨迹。

凌子悦的话刚说出口,云澈便吻上了她。

他吻的那么用力那么凶猛,毅然决然的起势仿佛就此死在这一刻也绝不罢手。

凌子悦甚至支撑不住身体向后倒去。云澈死死摁住她的后脑,两人坠倒在地上。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望着云澈的下巴,云澈的手指沿着她的脖颈扯开她的里衣。这顿时令凌子悦慌乱了起来。

“阿璃……阿璃……”凌子悦用力要撑住自己,而云澈却扣住她的手腕脸颊边,凌子悦失去支点根本无法起身,只能满怀恐惧地看着此时的云澈,他的不安他的忐忑如同洪水一般汹涌着要将凌子悦冲击的体无完肤。

由始至终,云澈都是如此不安。他从凌子悦这里想要得到的永远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云澈是急不可待地,仿佛差一刻怀里的凌子悦就会消失。他是粗鲁的,凌子悦越是挣扎他便越是暴虐。

这是一场无声地斗争,即便知道屋外卢顺就守在那里,她也无法开口喊出来,只能不断推拒,她不想这一切变成一场征服。

在她挣脱的瞬间,云澈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背脊重重撞入云澈的胸膛,凌子悦只觉心惊胆战。

“阿璃!阿璃!”凌子悦小声哭喊了起来,云澈却再度蛮横的吻上的­唇­,吮吻着她的­唇­角,舌尖顶开紧闭的­唇­缝,狂乱地掠夺她的一切。

凌子悦的里衣发出被撕裂的声响,云澈灼热的手掌揉捏着她的柔软,那样的力度令凌子悦不住颤抖,仿佛云澈要毁掉她吞噬她。

从紧闭的眼睛里落下的泪水滴在枕边,云澈撑起上身看着她,目光灼烈,似要将凌子悦的双眼都燃烧。

“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这不是云澈的请求,而是他一定要从凌子悦这里得到的。

不是作为一个帝王,而是作为一个男人。

他不要她做自己后宫里的女人,她是他放在心底的女人。

“你曾说过,帝心似铁,如果我注定要无情于天下,那我就将你放在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凌子悦的眼泪愈发泛滥。

她很清楚自己可以为云澈付出一切,哪怕遍体鳞伤血流成河,但她却不敢承认一件事,她一直爱着云澈,她只爱云澈,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那个与自己在御花园中弹弓­射­雀,同窗读书,七夕节陪自己在河中放灯的少年。

她以为云澈早就忘记自己的彷徨,她曾经深切地痛过,因为云映。而她也明白如果爱上云澈,他终有一日会如同承延帝一般无情。若是云澈再将她狠狠穿刺,她只怕再无气力愈合。

“你是我云澈唯一的女人。”

云澈看着凌子悦,那么用力斩断了一切后路,就是为了要看穿她所有的恐惧。

他的唯一,有太多的意义,又其实简单的不得了。

他承诺给她的,不是皇后的尊荣后宫的荣宠,而是身为帝王的云澈仅有的一点人之常情。

“我以为你不懂……”凌子悦笑了,无比美好却又一触即碎。

“我懂……我当然懂。”云澈轻吻上她的眉梢,她的鼻尖。

他这一生中所有的小心翼翼,都是为了凌子悦。

“你心里的是我云澈。不是昭烈帝。”

那一刻,所有顾忌都被云澈眼中的潮水席卷而走,凌子悦猛地撑起身来吻上云澈的­唇­,犹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云澈的心脏被狠狠撞裂,那些积郁于心底的情感,爆发一般灭顶而出。

凌子悦淹没在云澈的□之中。他极尽所有的一切占有她,那样汹涌的情感,凌子悦却被云澈狠狠珍惜。

正如他所说,如果他对这个天下无情,是因为他心中唯一的柔软都给了她。

云澈所有的亲吻,手掌的炙热,心中的奔放不是因为他要彻底地拥有这个女人,而是因为这个女人是凌子悦。

他爱极她的一切,她坠入他的梦里,而他却早已堕入她的眼中。

浩瀚心海,云澈再不想回头。

凌子悦熟睡在他的怀里,他轻揉着她的肩膀,轻闭上眼睛额角在她的耳际撕磨,像是害怕这一切都是幻觉,醒来之后只有一片冰凉。

他的手指如同几百个她睡在自己身旁的夜晚,不厌其烦地描摹着她的眉骨她的鼻梁,那是埋在云澈心中最细致动人的起伏。

直到窗外隐隐有晨曦透露进来,云澈的姿势变都未曾变过。

帝都城郊的望风亭内,云映靠立着亭柱。他闭着眼睛,任由清风撩拨发丝衣摆。

风中是湿润的味道,很快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云映伸出手,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指间,沿着手指滑落。

他轻笑了一声,将指尖的雨水弹落。

他知道这开头,也早就猜中了结果。

在帝都的蒙蒙细雨之中,云澈紧紧搂着怀中的凌子悦。

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怀中的她才是一切。

“阿璃……”凌子悦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我一直在你的身边。”

你也要好好的,一直在我的身边。

又是起风之时,正应了镇国公主临终前那一句“权起权落”,随着丞相被免,姚氏一族的显赫终于被云澈的锋锐削落。

某日退朝之时,欧阳琉舒将一只药囊交到了凌子悦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快要收尾了,但是貌似弯转的太大收回来要交代清楚很多事情。大家耐心点哈~

91无悔

凌子悦看见那药囊目光一震,那是儿时云映还是太子时自己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未想到他竟然一直留着,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将它还给自己。

“欧阳大人。”

“凌大人是有什么话要在下带去吗?”

“凌子悦无悔,也希望他能过的比我自由。”

“大人放心。”

欧阳琉舒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凌子悦目送他的背影,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她在帝宫门前追逐云映马车的情形。

此间过往,不再重复。

数日之后群臣上奏,请国安侯洛照江为相。

云澈案前成山的奏疏,请奏的内容竟然不尽相同。

他的手指托着额角,望着微微摇曳的烛火,掠起一抹冷笑。

承风殿中,洛太后对着铜镜,身后锦娘正在为她梳发。

“锦娘啊……陛下压抑了这许久,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我怎么看他不是很高兴啊?”

“陛下大概是在为丞相的人选而烦恼吧。”

“烦恼?这有什么可烦恼的?群臣都请奏照江为相了,当年镇国公主打压陛下的国策,陛下多亏了这个舅舅为了安抚镇国公主失了太尉之位,群臣可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照江在士子之中颇有声望,陛下要文武分庭内外分治,自己的舅舅难道不是最佳的丞相人选?”

“太后,您是了解陛下的。群臣越是请奏的,陛下心中就越是不痛快。本来是陛下心甘情愿的事情弄得就像是……”

后半句锦娘没有说,但洛太后却明白了。

翌日退朝之后,洛照江来到洛太后寝宫中请安,洛太后屏退左右之后,第一见识便是狠狠拍在洛照江的脑袋上。

“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竟然煽动群臣上奏忍你为丞相!”

洛照江护着自己的脑袋退到一边,“太后!太后!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是不知道你这脑袋会不会哪天就不在你的肩膀上了!你是陛下的舅舅,当初又为了陛下丢了太尉之职,陛下怎么会不感念!你倒好,群臣若上奏就是在逼陛下!你是要让陛下看看你在朝中一手遮天吗!是要陛下忌惮你吗!”

“我……我洛照江可是他的亲舅舅啊!”

“也就庆幸陛下以为你是他的亲舅舅了!”洛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好姐姐!好姐姐!”洛照江扣紧洛太后的双腕,笑道,“这世上也只有姐姐你待我是真心真意的好。姐姐想想,陛下迟迟未下诏,也许陛下心中的丞相人选根本就不是我这个舅舅啊!”

“还能有谁!”洛太后瞪过去。

“林肃!”洛照江覆在她耳边小声道。

“什么——”洛太后惊讶至极,随即道,“不可能!决不能是他!林肃是被先帝贬去做的郡守,他没这个资格!”

“姐姐和我都不觉得林肃有资格,但陛下觉着他有资格,他就有资格啊!”

洛照江这么一说,洛太后沉默了。洛照江候在一侧,不发一言。

良久,洛太后扣住他的肩膀,沉冷下嗓音道:“我洛家被镇国公主压了那么久,我洛瑾瑜在这宫中对着镇国公主对着宁阳郡主受了多少屈辱,如今镇国公主终于去了,我们洛家怎么可能再屈居人下?无论如何,丞相的位置非你莫属!”

洛照江笑着以双臂圈住洛太后,将她抱在怀中,欺在太后耳边道:“我洛家能有今日,也多靠了姐姐你牺牲自己服侍那个一点风情都不懂得承延帝了。”

洛太后拉开洛照江的手臂,厉声道:“你也规矩一点!真不怕有人将从前的事情抖落出来,小心你我二人都没命活!”|

“姐姐放心,当年知道我们两事情的人都归西了,指不定承延帝在地底下也被气的咳血呢!”

洛太后莞尔一笑,“从小到大,你就是这张嘴最能糊弄人!”

数日之后,宣室殿内卢顺才刚带着宫人们退出去,云澈便将凌子悦高高抱起,吻着她的下巴,将她缓缓放于案上。

“陛下!此案上放的都是群臣的奏疏,凌子悦怎可……”

云澈却跪坐在凌子悦面前,笑着将她的双手送到­唇­边。

“我这几日烦恼的很,能这样与你相视而坐心中甚慰。那些烦人的奏疏,朕恨不得将它们都扔入炉中!”

凌子悦低下头来一笑,“是因为群臣请奏郎中令为丞相之事吗?”

云澈仰起头来,用力地咬住凌子悦的鼻尖,他的舌尖舔过,凌子悦向后一缩,后心却被云澈的手掌拖住。

“若只是群臣请奏,朕还觉着没什么。揽聚党羽本就是朕那位好舅舅擅长之事。”云澈撑在凌子悦身旁,起身与她并肩坐上案,搂住她的肩膀沉下嗓音道,“朕烦恼的是朕的母后。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她莫不是效仿镇国公主,与信诸侯?”

“不错。洛照江本就与成郡王交情深厚,这一点已经令朕心中犹如芒刺,现在竟然还要联络其他诸侯,洛家的野心着实不小啊!”

“陛下心中原是属意林肃的吧。”

“朕看重林肃的品­性­,上次与戎狄之战,林肃功不可没。朕重用于他,也是要天下英杰俊才看清楚,朕并不是用人唯亲。”

“只是林肃在朝中根基浅薄,恐难服众。日后必然举步维艰。而洛大人也必然记恨他抢去了丞相之位,届时与太后联合起来,不单单林肃难保,只怕朝政动荡。”

云澈蹙起眉头沉默了,与凌子悦十指相扣。

“子悦……你说朕的母亲她想要什么?镇国公主去了,后宫之中以她为尊,她还觉得不满足吗?不仅仅是后宫,连朝政她也要Сhā手。她是想向镇国公主那样,把朕变成她的傀儡?”

云澈问的极为用力,凌子悦的回答却很淡然。

“也许是走到今时今日,太后想要将失去的全部都要回来吧……”

“朕担心,洛家比起当初的姚氏将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那陛下就等。等到洛大人泥潭深陷难以自拔。外戚的势力再大,大不过军权。”

云澈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他的思考有一种力度,而凌子悦知晓,他此刻已经有了决定。

洛照江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丞相,迁居丞相府,府中奢华令人瞠目结舌,大宴群臣,各个列王诸侯都命人千里迢迢送来贺礼。

凌子悦自然也去了,洛照江见到她是已有微醉,拉着她聊了起来。

“我洛照江……市井出身……学识不及你们这些士大夫……也没那个胆量从军……但老夫就成了丞相了!这就是命!这就是命啊……”

凌子悦只得扶着他坐下,此时她才望见了角落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欧阳琉舒。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样的应酬,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凌子悦来到欧阳琉舒面前坐下,饶有兴趣地问。云澈虽然封了欧阳琉舒为谏议大夫,但欧阳琉舒还是如从前那般对朝事不感兴趣,云澈就算以策问之,他也是左右而言他,言谈十分幽默,却不在重点。

“凌大夫差矣。欧阳琉舒最喜爱这样的宴会了!不但能白吃白喝,还能带些回家!一举两得,实在妙哉!”

“可是你给丞相的贺礼也是价值不菲吧!”

欧阳琉舒摇了摇头,起身探到凌子悦耳边道:“我送给洛丞相的贺礼乃是我欧阳琉舒­精­心炼制的不老丹!”

“什么?”凌子悦知道欧阳琉舒沉迷与炼丹已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将炼制的丹药送给洛照江做贺礼!

欧阳琉舒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唉,凌大人你不用担心。丞相那么惜命,他是不会用我欧阳琉舒炼的丹的……所以他就是死也不是死于我欧阳琉舒的不老丹……”

“欧阳琉舒,你已经醉了!”凌子悦将他扶起,“我送你回去吧!”

“好……好……回去……”欧阳琉舒摇摇晃晃,却不忘记拎起酒案上吃了一半的牛­肉­,众人看见他那副模样,纷纷笑了起来。

凌子悦扶着欧阳琉舒上了车,欧阳琉舒用力抱着那块牛­肉­,含糊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叹气一笑,凌子悦好笑道,“你那不老丹,用过之后是不是真的能不老啊!”

昏昏欲睡的欧阳琉舒忽然来了­精­神,欺向凌子悦,双眼用力却对不清目光,“凌大人……其实我真正用心研究的可不是什么不老丹!就像那洛照江……他就算不老,也未必得不死啊!”

“哦……”凌子悦将他的身子扶正,好笑道,“那你到底在炼制什么丹药?”

“假死丹……”欧阳琉舒的手指画了个圈,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若是有一日……陛下要我的命了……我就咕噜——吃一颗假死丹,然后躺在棺材里回到我的老家……舒舒服服过我的日子……”

凌子悦无奈了,“你怎知道陛下会要你的命呢?”

“……”欧阳琉舒煞有介事地掐指计算,又道,“这……这总归是有用的!”

说完,欧阳琉舒便倒在凌子悦身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92千秋万代的誓言

凌子悦无奈地一笑,她是极为羡慕欧阳琉舒的。他的洒脱,他的不羁,甚至于他的神神叨叨。他身处朝堂,却心中自由。

随后,洛照江为了巩固势力,不断拔擢自己的亲信,而云澈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不发一言。

御花园中,洛太后缓缓行过那一片花团锦簇,蝶舞纷飞,她的手指掠过垂着晨露的花瓣,­唇­角笑意深沉。

洛照江陪伴在她的身侧,笑道:“前几日御花园中还没有这般姹紫嫣红,倒是姐姐你一来,花朵们都竞相盛开,只怕是想讨得姐姐欢心吧!”

“你啊!”洛太后轻笑,“我是想提醒你不要春风得意就大意了。提拔了那么多郎官还有士大夫,是想将陛下的朝堂都变成你的吗?”

“姐姐!这话可怎么说的!从前弟弟失了太尉之职,何等落魄,可就在这落魄之时还有一些朋友不离不弃,前来关心探望。弟弟承了别人的人情,总是要还的。”洛照江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洛太后只是轻哼了一声。

“别让陛下觉着你这个亲舅舅是以权谋私擅结党羽,僵了你们甥舅之间的关系。”洛太后摘下一朵在日光下娇艳的花,放在鼻间嗅了嗅,“林肃呢?”

“林肃?他门庭冷落,整日闲居在家中,看书写字,附庸风雅呗!”

“我看陛下还是对林肃颇为亲信,你要多个心眼。”洛太后侧过头来,便看见远处的假山上坐着一个身影,“弟弟,你看看坐在高处的是谁?”

洛照江踮起脚来眯着眼看了会儿道:“哟……好像是陛下啊!陛下爬的那么高多危险啊!那些个宫人怎么不劝住陛下!”

洛太后苦笑着叹了口气,“陛下从小就喜欢去高的危险的地方,我说了他多少回了,他何曾听过!”

假山顶上的云澈笑容恣意,他的身下是一众宫人们诚惶诚恐的表情。

“陛下!当心!”

“陛下,求您下来吧!老奴给您磕头了!”卢顺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云澈却无所谓地一笑,倾□来惹得宫人们纷纷伸出胳膊就怕他坠下来。

“子悦,上来陪陪朕!那些个奏疏千篇一律,烦死朕了!”

凌子悦无可奈何地一笑,宫人们就指着她将云澈劝下来了,谁知道她却踩上山石,伸长胳膊,云澈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了上来。

轻柔的日光垂落在凌子悦的睫毛上,令人想要伸手触碰。

云澈不发一言,仰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凌子悦静静地陪在他的身旁。那些哀声恳求的宫人们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只是仰着头望着高处的云澈与凌子悦。

卢顺担忧的表情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宽慰和释然。

“子悦……过一段时间,朕就想办法安排你离开朝堂。等你回到云恒候府,朕就娶你为妻。”

凌子悦低下头来,­唇­上抿起一抹笑。

云澈所说的不是入宫,而是娶妻。

“然后,你为朕生儿育女,我们的血脉会千秋万代。”

云澈如此期许,他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快乐。

凌子悦却颔首一笑,没有什么能千秋万代永垂不朽。不过她相信,从没有哪个帝王会对自己的女人说这样的傻话。

而远处的洛太后目光缓缓冰冷了起来。

“最近,凌子悦都在做些什么?”

“凌子悦啊,陛下命凌子悦修制典籍。是个闲职。”

“闲职……”洛太后眼中涌起不解,“陛下对凌子悦的宠信非比寻常。如今陛下终于可以推崇文武分治,却没有对凌子悦委以重任?”

“姐姐,修书一向是凌子悦喜欢做的事情。让他去修书不正是陛下宠着他吗?”

洛太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凌子悦太年轻了。”

“怎么了姐姐?”

“陛下登基不久,封了凌子悦为谏议大夫,那时候他才十七岁啊!不过三、四年,陛下便拔擢他为紫金大夫,如今他已经是云光大夫了!现下陛下大权在握,无需多久只怕要升他至九卿之列!”

“九卿?”洛照江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凌子悦的资历太浅,陛下怎么可能升他至九卿!”

“怎么不可能?”洛太后的目光长久地留驻在假山顶上的两人,“朝事更迭,是你我说了算还是陛下说了算?士大夫中从张书谋、庄浔再到手握禁军的明朔,哪一个不与凌子悦交好?他做人可比你聪明多了!不曾大张旗鼓地养那么多门客,当年镇国公主抓他收受钱财的把柄都没成,最后还是派人到城中传唱莫须有的歌谣才勉强定了他个骄奢之过!你呢!你的问题若陛下真的追究那是数都数不清楚!升他做九卿,你觉得有谁会站出来反对?”

“姐姐,就是个九卿罢了,陛下想要给凌子悦一些恩宠,这又有什么?丞相的位置都给了弟弟我了,要是还计较这么多,不是成心让陛下不爽快吗?”

“若是他得了九卿之位,下一步必然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若丞相有空缺,可由御史大夫直接升任。我担心你这丞相之位做不足十年!”

“姐姐,你是不是多虑了啊?”洛照江听洛太后这么一说忽然觉着自己看到了云澈的心思。不错,七、八年的丞相他洛照江是绝对当得起的,而七八年以后论资历论陛下的宠信程度,凌子悦也攒够了实力将自己取而代之了。到时候自己的荣华富贵就如同过眼云烟!

“但愿我是多虑了。”

不知不觉,那朵花在洛太后的手中已被揉碎,落入泥土之中。

洛照江得了洛太后的提醒,着手填补九卿之位,特别是郎中令一职,洛照江心想若云澈真要升凌子悦至九卿,这郎中令就是最适合的位置,所以他洛照江定要早早将凌子悦的升迁之路堵上。

但令洛照江意想不到的是,凌子悦始终没有将太多心思放在朝政上。整日就是在府中与成山的书简为伍,若政务清闲,便会将自己修好的书呈阅至云澈,君臣之间几乎不论朝政只说著书论作。当自己安排的人做了郎中令之后,也不见凌子悦有何反应,仿佛他真的全身心就在修书上了,再大不了就是和那疯疯癫癫的欧阳琉舒喝喝酒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有时候喝多了才回府,惹得云澈颇为不悦,甚至在早朝时言明所有朝臣理应约束自己,特别是不得酗酒。

众朝臣不发一言,明朔叹了口气看向凌子悦的方向,庄浔更是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就在前一日,凌子悦与欧阳琉舒饮酒回府途中,醉醺醺的欧阳琉舒见着湖中的月亮,竟然说要跳入湖中将月亮捞上来。凌子悦去拽他,结果两人双双落水,这也成为帝都城中近日笑谈。

洛照江并未大意,仍旧时刻注意着云澈的喜怒,洛太后的提醒犹如警钟敲在他的心头。他深知扩张势力是当务之急,可一旦云澈对他忌惮了,就算是皇帝的舅舅他洛照江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洛照江战战兢兢,云澈却惬意的很,对洛照江的奏疏从不曾细问,终日沉溺于上林苑中,不是与明朔一道检阅禁军­操­练,就是与凌子悦尽兴游猎。

一日,云澈来了兴致,说是在林中见到一只火狐,想要猎来与凌子悦做裘领。火狐穿梭于林间,宛如飘忽不定的红霞,远远望去十分耀眼,只是极为狡猾敏锐,其行踪转瞬即逝。云澈与凌子悦追了它一整个早晨都被它逃脱了。

“这才晚春时节,陛下就想着冬天的事了?”凌子悦笑道。

云澈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朕还记得小时候你最怕冷,一到冬天就爱靠着火盆子寸步不离,晨起时也是窝在褥子里,朕都起身了,你还拽着褥子不肯起。”

那是他二人曾经最为亲密的时光,不经意想起,云澈的­唇­上涌起笑意,心中满是怀恋。

“凌子悦只记得日日窝在褥子里不起身,将锦娘急坏了的人可是陛下啊!就因为陛下起的迟了,凌子悦还挨了容少均一顿手板。”

提起那一顿手板,云澈的心疼了起来,他执起凌子悦的手,指腹揉捏着她的手心,笑道:“朕知道你一到晌午就犯困。你就留在这营帐中午憩吧!”

说完,云澈便一把将凌子悦抱起,三、两步置于榻上,“你就安心地睡吧,等你睡醒了,朕也就回来了。你不是说想念鹧鸪的味道吗?朕再猎几只鹧鸪回来与你烤着吃?”

凌子悦顿时笑出声来,“陛下的心思都放在火狐上了,鹧鸪还是等凌子悦午憩后亲自­射­来给陛下尝尝鲜吧!”

云澈看着凌子悦,她­唇­角的弧度撩拨着他的心跳,眉眼间的那丝笑意如同无数羽毛掠过云澈的思绪,只觉情念涌动。他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舌尖缓缓探入,滑过她温暖的­唇­齿,轻柔的吮吸逐渐狂放而热烈起来,那是失控的前兆。云澈的手掌伸进凌子悦的衣襟之中,手指急躁的拉扯开她的腰带,膝盖不由分说顶入她的双腿间,缓缓沿着内侧向上移动。

作者有话要说:就让小两口甜蜜几章吧~

93天子帐中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不过是想亲吻自己,但很明显他要的更多。

“陛下……陛下……”凌子悦别过头去,云澈的吻落空在枕边。

倒抽一口气,云澈碎吻上凌子悦的脸颊,“朕想要你了。”

凌子悦抿起­唇­,看向营帐门前,脸颊已经红透了。

云澈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他的手指缓缓拨开她额前的发,吻上她的鼻尖。

凌子悦本以为云澈断了那样的念想,却没想到他骤然侧身高喊道:“卢顺,朕要午憩!谁也别进帐来打扰朕!”

“是!”帐外传来卢顺的应和声。

凌子悦心中一惊,看向云澈,她从不惧怕这个男人,但是对他难以控制的□却总是承受不了。

“陛下前日才……”

“你也知道是前日。”云澈低下头来噙住她的­唇­,完全将她的衣襟扯开,露出细致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云澈的吻暴风骤雨般落下,咬着裹胸的一端,扬起下巴时脖颈的曲线张扬中富有力度,这样的□奔泻而出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凌子悦轻颤了起来,前日的云澈失了控。她本是将自己新修的书送入宣室殿交由云澈批阅,当她陪在他身侧,将书简呈递到他的面前,他并没有起手翻阅,而是倾□来吻上凌子悦正欲离去的指尖。云澈的亲吻在最初总是充满珍惜与爱怜,但很快便被压抑在心中无从表达的倾慕吞没,凌子悦在云澈的占有中完全失去了自我,晨起,她的双腿颤抖无法起身,云澈这才后悔昨夜过于纵情,而凌子悦执拗地要去上朝,还是云澈以君命令她在他寝宫中好好休息。

而今,云澈只怕又要重蹈覆辙。他的爱意总是太汹涌,决堤时覆水难收。

凌子悦勉强撑起上身向后退去,云澈却扣住了她的腰身。

“你怕我?”云澈的嗓音暗哑,嘴­唇­离得凌子悦极近,他灼热的吐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燃烧。

“阿璃……这里是上林苑……”

“然后呢?”云澈的双手扣住凌子悦的手腕,目光灼然。

压迫感袭来,凌子悦下意识又向后推了推,背脊抵在了床榻的边缘,云澈却再度向前倾□来,吻住凌子悦,托着她的后脑缓缓躺下。他的冲撞不似前日那般急躁疯狂,温柔而缓慢,只是为了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凌子悦扣紧了卧榻的边沿,而云澈却将她的双臂绕过自己的背脊。

“我就在这里。抱着我。”

不是命令,他的话那般天经地义。

凌子悦睡的很沉,云澈的手指一遍一遍抚过她的额头,她的发髻已经散开,发丝在枕上铺散开来。云澈侧躺着身撑着下巴,细细的看着她熟睡时的容颜。

他曾经嘲笑过那些为了女人丢掉江山的帝王,但每当他看着凌子悦,心中便像有无数爱意急待破茧而出。

他知道,这一世,他不可能再像这样去爱另一个人了,凌子悦就像花火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焚尽了一切。

午后的日光倾斜着沿着营帐的边沿落进来。

云澈悄然起身,为她拉上褥子。

他知道凌子悦是极为喜爱那只火狐,她喜爱它的灵动自由,所以从不希望云澈猎杀它。它的美好在于山林之间,而并非搭在颈间的狐裘死物。云澈心想还是去猎几只鹧鸪吧,黄昏时分与她在营帐前生火烧烤,饮酒畅谈。

他吩咐卢顺守在帐前,除非凌子悦醒了,其他人不得入内打扰。

云澈上马之后,与几名侍军奔入林中。

不久,帐外传来的谈话声令睡意深沉的凌子悦隐隐转醒。

“洛大人,陛下真不在帐中,您请回吧!”

“不在帐中?那公公您守在帐门口做什么?洛敏行既然在上林苑见到陛下的御帐,自然是要来行君臣之礼的。公公您这般阻挡也不通报,是为何故?”

男子的声音高扬跋扈,凌子悦不由得蹙起眉来,赶紧扯过外衫穿起。

“洛大人,陛下真的前去狩猎了!不信您可以问问这些侍卫!”

“问他们?陛下不在这里,他们不跟着去却守在这里做什么?”洛敏行冷哼一声,只道卢顺是在骗他,高声道,“臣国定候洛敏行前来见驾!”

洛敏行乃是洛照江的弟弟洛照河的独生子。洛照河在朝中无所作为,早年云澈登基封他为国定候,不消三年便因病故去。其子洛敏行继承其爵位,由于洛照江膝下无子,对于这个侄儿是相当厚爱,洛太后也对其溺爱有加,自然养成了他飞扬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

凌子悦倒吸一口气,匆匆系上腰带,正要将散落的发髻梳起,帐帘便被掀起。凌子悦背脊僵直,入内者正是洛敏行。

洛敏行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未及收拾的床榻,心想自己该不会正好打扰了云澈的好事,正欲低头请罪,却不见云澈,只看见不远处一身着男装的凌子悦。

洛敏行顿住了,­唇­上的笑容轻浮中更有几分令人不悦的意味。

凌子悦将所有的惊慌收起,微微颔首道:“国定候。”

洛敏行虽然在外戚中地位显赫,但论官职还是不及凌子悦的。

洛敏行顿时笑了起来,手指掠过凌子悦垂下的发丝,“陛下的品味果真脱俗啊!这位便是明妃吧!”

没想到他竟然将自己当成了明熙,凌子悦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话。

自己的身份乃朝臣,却卧于天子的营帐之中,于礼不合。

洛敏行一向声名狼藉,在他的封邑中只要他看上眼的女子,都会被强抢入府中受他摧残。此刻的洛敏行早就被­色­胆蒙了心,只觉得眼前女子与他往日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他的手还未及触上凌子悦的脸颊,凌子悦便向后退了一步。

“唉……在下也只是想将娘娘看清楚而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与敏行也是表兄弟,大家是一家人,娘娘何必害羞呢?”

“洛大人!这位并不是明妃,而是当朝云光大夫凌子悦!”卢顺赶紧出言制止,希望洛敏行不要继续无礼。

“云光大夫凌子悦?”洛敏行哈哈笑了起来,“本王当然听说凌大夫是帝都城中出名的美男子。既然如此,就让本王看清楚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洛敏行根本不信卢顺所言,只当他是不想自己接近陛下的宠妃才胡乱编出的借口。

“大人,传言终究只是传言而已。洛大人又何必尽信。大人想必有要事与陛下相商,凌子悦先行告退。”

凌子悦正欲离去,却被洛敏行拽住了胳膊。

“有意思。怪不得陛下如此宠爱你,当真比普通女人有情趣的多啊!”

凌子悦瞪大了眼睛,用力要甩开对方的手,“国定候,请自重!”

“洛大人!这位真的是凌大夫!不是明妃!”

卢顺挡在凌子悦身前,洛敏行却一把将卢顺推开,脸上满是恼怒的神­色­,“不就是个女人吗?在朝中无权无势,我洛敏行面前却还如此矫情!我就要看清楚你是怎样的国­色­天香,自傲到如此地步!”

洛敏行要将凌子悦拉入怀中,却没料到凌子悦一个反手将他的胳膊拧到身后,洛敏行始料未及,疼到龇牙咧嘴,“你这个贱人!还不快快放开我!”

凌子悦一松手,洛敏行差点跌坐在抵上。卢顺赶紧上前去扶起他。

“你……”洛敏行目露凶相,他在自己的封邑蛮横霸道,哪有人敢如此对他,就连当朝太后都不曾训斥过他,洛敏行心中积压的怒火难以按捺,他三两步上前,手臂才刚刚扬起,便被人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洛敏行侧目,这才惊觉入内的正是云澈。

“陛……下……”

“洛敏行,你这是要做什么?”云澈的嗓音压的极低,强大的压迫感令洛敏行差点瘫软在地上。

“回禀陛下,洛大人见到微臣……”凌子悦不想将此事闹大,正欲替洛敏行开脱。

“朕没问你,朕问的是洛敏行!”云澈的目光如铁枪般钉入洛敏行的眼中,他肝胆俱颤,只以为云澈是要杀了他。

刚才凌子悦的那句“微臣”,洛敏行才明白卢顺根本没有骗自己。若这真是当朝云光大夫凌子悦,洛敏行于天子帐中无礼天子近臣,这是用什么借口都解释不清。

“回……回陛下……臣久闻凌大人声名……今日得见……便聊上两句……”

“聊上两句?那你这只胳膊是想­干­什么!”云澈眉梢一挑,洛敏行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乃朕的营帐,朕不记得曾传你入内!你是如何进来的!”

云澈的怒火犹如滔天江水,洛敏行在云澈的目光之中千刀万剐。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陛下,洛大人并无恶意,微臣蒙陛下恩准在帐中午憩,听得洛大人与卢公公正在说话,便请他入帐一叙。是微臣失了分寸,望陛下恕罪!”

云澈见凌子悦为洛敏行求情,眉头蹙的更紧了。他一把拽住洛敏行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下次让朕再看见你撒野,你的脑袋就未必还在你的脖子上!”

云澈松手的瞬间,洛敏行跌坐在抵上,仰着头肩膀发颤,身下竟然湿了……

作者有话要说:夏天貌似要来了,我一身的肥­肉­啊,遮不住啊……

94家宴

“大人……”卢顺将洛敏行扶起来送出帐外。

云澈的表情依旧森冷,凌子悦低着头站在他的身后。

“他对你做什么了?”

“洛敏行并未对我做什么,阿璃……你别担心。”

“没对你做什么?”云澈骤然回过头来,手指触上凌子悦的脸颊,“想到那洛敏行竟敢碰你,我就想要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

“不要!微臣……”

面对云澈的盛怒,凌子悦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澈的手指嵌入凌子悦的发丝中,轻轻梳理着,也许就是这如瀑的黑发,令得洛敏行起了歹念。

他叹了口气,将凌子悦紧紧抱入怀中。

他厌恶洛敏行看着凌子悦时的目光,那样不加掩饰的亵渎。

“我为你束发吧。”

面对凌子悦,云澈是极有耐心的。他梳理着凌子悦的发丝,将它们握于手中,缓缓束起。一切都流畅而小心翼翼。

“阿璃。你不是说要猎火狐吗?怎么好似空手而归啊?”凌子悦微笑起来,手指轻轻覆在他的手腕上。

“你才舍不得那只火狐死。我猎了几只鹧鸪,可惜如今也没了兴致。”

“我就在你身边,怎么能说没了兴致呢。”

“还是回宫吧,让御厨给你熬点汤。”云澈将帽冠给凌子悦戴上,手指轻轻掠起她额角的几缕碎发,拉起她的手,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云澈的车队驶过跪拜在路边的洛敏行,扬长而去。

洛敏行匍匐着不敢抬头,拳头却死死握紧。

不过一个士大夫罢了,却让他这个皇亲国戚颜面尽失。从小到大,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洛敏行越想,拳头握的越紧,咬紧的牙关颤动不已。

“大人!大人!起身吧!”

不知何时,云澈的车队已经走远了。洛敏行缓缓起身,­阴­着脸望向云澈离去的方向。

第二日早朝之后,云澈前去洛太后处请安,洛太后神­色­冷淡,眼中略有愠­色­。

“母亲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倒是想问问陛下怎么了。我听闻陛下对凌子悦的宠眷日益隆重,不仅让他乘天子御驾,见到了皇亲国戚也十分傲慢,扬长而去,何等嚣张!”

洛太后本就想借机打压凌子悦,今晨洛敏行入宫请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凌子悦在上林苑中如何与天子同乘如何不将他这个国定候放在眼中。洛太后越听越恼怒,心中顿觉终有一日凌子悦会骑到洛照江的头上。

云澈听完洛太后所言,低头轻轻垂着膝盖,发出一声冷笑。

“陛下笑什么?在哀家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可笑之事。一个朝臣跋扈至此,不是仗着陛下的恩宠还能是因为什么?前朝后宫会怎么看陛下!”

“是洛敏行吗?”云澈笑着问。

“陛下竟然知道了,还不命凌子悦去向国定候赔罪?”

云澈摸了摸下巴,目光瞥向洛太后身后的锦娘。锦娘抿起­唇­来摇了摇头,意思是洛敏行前来进了不少谗言。

“来人啊,命人准备家宴,朕要宴请国定候。”

洛太后略微松了口气,侧目望去,才发觉云澈眼底那一抹笑意冷到彻骨。

这场家宴十分豪华,歌舞升平,丝竹之乐不绝于耳。

洛敏行入了承风殿,听说是陛下请他前来赴宴,心中本是忐忑。后又听说家宴设在承风殿洛太后宫中,顿时心宽,心想一定是洛太后为自己出了口气,就连陛下也设宴与他缓和君臣关系。

宴席之上,洛太后笑意盈盈,云澈的脸上也没了当日上林苑中的萧肃,显得十分亲和。

洛敏行陶陶然起来,看着那一个个舞姬从自己面前转身而过,心中想着等宴席结束一定要将这些身姿曼妙的女人左拥右抱,风流快活。

“敏行啊,那个凌子悦是从小陪在陛□边的侍读,陛下免不了对他宠的过分了,他又是年少得志,免不了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你是皇亲国戚,识得大体的,别与他一般计较。明日他就会登门与你赔罪了!”

云澈未开口,洛太后倒是说了许多。

洛敏行连连点头,只觉在洛太后面前自己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云澈­唇­角上扬,他的笑容锐利之中更有几分残忍。

“国定候,听说你府中美女如云啊,只有你还未见到的美女,没有你得不到的美女。”

洛太后笑容僵在那里,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此时肯定云澈请洛敏行赴宴绝不是为了当日上林苑中之事宽慰他。

“这……全天下的美女都是陛下的,微臣……也只是……”洛敏行几杯酒下肚,脑袋早就转不过来了。

“只是什么?”云澈的手指轻拍着膝盖,饶有兴趣地问。

洛敏行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澈轻笑一声,斜着眼望向洛敏行,那目光犹如侧刃,洛敏行有一种被腰斩的错觉。

“只是你连朕的女人也想要,对吧?”

洛太后的筷子落在案上,发出脆响,她惊讶地望向云澈的侧脸,“陛下……方才说什么?”

“朕说的是什么,就要问一问国定候了。凌子悦是帝都城中有名的美男子,如同国定候所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国定候将堂堂云光大夫当成朕后宫中的妃嫔那就有些好笑了。”云澈的手指在酒樽的边缘画着圈儿,洛敏行全身一紧,酒意逐渐散去,僵在酒案前。

“这是怎么回事?”洛太后沉声问道。

云澈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当日朕让凌子悦在朕帐中午憩,国定候入了朕的营帐,误将凌子悦当做明熙,说是要好好看一看朕的明妃是怎样的国­色­令朕神魂颠倒。”

云澈这么一说,洛太后再傻也知道洛敏行只怕做了什么无礼之事被云澈教训了。而自己却以为终于抓到凌子悦的把柄可以挫一挫她的锐气,如今却反被云澈将了一军,颜面尽失。

“国定候如此尽兴,不如朕唤明妃来,与国定候舞一曲助兴?”

云澈这么一说,洛太后的脸­色­完全沉了下去。

“胡闹!明熙贵为皇妃怎么能为一个国定候起舞,陛下饮多了!”

“是啊,朕饮的有些多了,还是先行回宫歇息吧。国定候就在这里与母后多饮两杯吧!”云澈起身,弹了弹衣摆。

“陛下……”洛太后自知此次拂了云澈的逆鳞,自己也实在太冲动,应该派人将此事查清楚再作计较,好过被云澈压了一头。

“母后久居深宫,未有机会听闻宫外的奇闻异事,就让国定候给母后多讲一讲吧!”云澈起身离去。

洛太后的手指缓缓握紧,她明白云澈那句话中的含义,他在警告她,宫内的事情她可以做主,宫外的事情她管不了。

云澈离去之后,洛敏行是什么也吃不下了,也借故向洛太后请辞。洛太后挥了挥手,她此刻巴不得这个洛敏行滚的越远越好。

云澈离开洛太后寝宫,锦娘伴在他的身侧相送至承风殿门。

“她在打什么算盘?”云澈压低嗓音,目视前方。

“担心丞相的风头被盖过,日后洛氏一族地位不保。”锦娘面带微笑,以只有云澈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云澈冷哼了一声,“她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是陛下情难自禁,给凌子悦的宠爱太多了。”锦娘低声道。

云澈蹙起眉头,“怎样才不叫多?她如今还只是个士大夫罢了!他洛照江的人占了郎中令一职,朕一句话都没说。还要怎样?如今所有朝事,朕都不再询问子悦的意见,甚至于派她去修书了,她对丞相还能有什么威胁?”

“陛下……如今您大权在握,朝中贤才无数,奴婢求陛下让凌子悦早日脱身……”

“朕……心中有数……”

云澈握紧了拳头。

锦娘扶着云澈上了龙辇,目送他离去。她吸了一口气,心中只盼着这两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平安喜乐。

洛敏行回到封邑之后不到三日便暴毙而亡。

有人说他是因为路途中饮食不当,还有人说是因为一路上纵欲过度。

当洛太后得知这个消息时却忐忑了起来。

“姐姐,没想到敏行这么年轻就去了。我早就告诫过他,凡事悠着点儿……这孩子,跟那些妓馆里的人要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洛照江来到宫中宽慰洛太后。

“你不懂!敏行前脚才因为告凌子悦的状惹得陛下不悦,后脚就一命呜呼了,会不会是陛下他……”洛太后吸了一口气,对于自己的儿子,她是越来越摸不透了。

“唉……姐姐啊!敏行去了我也很难过,九泉之下都不知道如何与他父亲交代。陛下要真要他的命,以弟弟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对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掀出来,派廷尉府的人去找他的晦气,严加审讯,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样让他死了,那是便宜他了。姐姐,你不要草木皆兵了!”

“凌子悦呢?还在修书吗?”

“那是自然,没个一年半载的,他的书修不完。”

“我怎么觉着陛下是在盘算什么呢?”洛太后心中满是怀疑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月之后,令洛太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95父女重逢

在洛照江的生辰盛宴上,云澈派人将一名女子送到了丞相府。)这名女子一身青­色­罗裙被洗的泛白,双眼中是民间女子的质朴,她战战兢兢,何时见过这样丰盛的酒宴如此富丽堂皇的房子,这里的一切要将她的双目撑开,她只能惶恐地低下头来。宾客们见到这名女子竟然是被卢顺领进来的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凌子悦执起酒樽的动作顿住,眉头也缓缓蹙起。坐在她身侧的张书谋也不解道:“这女子是谁?今天是丞相生辰,陛□边的卢公公为何要领着一名村­妇­来到丞相府中……莫不是陛下有何旨意?”

主宾席上满面红光的洛照江表情缓缓僵住。他起身迎了过去,眼神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但凌子悦却看得清楚。

那是惊恐,是怀疑,更有几分惶惶不安。

又或是某种预兆。

“这不是卢公公吗?请坐!请坐!”洛照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啊,今日是丞相大人的寿辰,老奴先在此恭贺丞相大人了!老奴来这儿,也是奉陛下旨意为丞相您送上一件贺礼!”

“贺礼?竟然是陛下的旨意?”洛照江的目光掠过卢公公的肩膀,只见到那村­妇­却不见任何宫人端着什么赏赐。

卢公公侧身,笑道:“陛下知道丞相大人年轻时曾有一个女儿,后来发生旱灾,在逃荒途中不慎弄丢了还在襁褓中的幼女。这些年丞相只怕一直想要找回女儿却又漫无目的,可女儿若找不到,则无法一家团聚心有遗憾。陛下派人经过多方打听寻访,终于将丞相您失散多年的女儿找回来了!”

整个寿宴骤然宁静下来,随即郎中令起身向洛照江鞠了一躬道:“恭喜丞相大人一家团聚!”

紧接着,其他宾客们纷纷起身道喜。

反倒是洛照江愣在远处,盯着那村­妇­,良久才喃语道:“这……真是老夫失散多年的女儿?”

凌子悦另一侧的庄浔意味深长地一笑,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颔首覆于凌子悦耳边轻声道:“下官怎么觉着丞相大人并不觉欣喜呢?”

“莫要胡说。失散这么多年骤然重聚,心有怀疑是难免的。”凌子悦略微扬起下巴,她不知道这村­妇­是否真的是洛照江失散多年的女儿,也不知道洛照江是否寻找过这个女儿,但是云澈将这个女人找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洛照江的这段过往绝不仅仅是为了让洛照江一家团聚。

“丞相大人不信?丞相大人可记得她胳膊上那个枫叶形状的胎记?”

卢顺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宫人便小心翼翼将那村­妇­的衣袖撩起,果然见到她的小臂上有一块浅红­色­状似枫叶的胎记。

洛照江的眼睛缓缓睁大,一个吞咽的动作之后便是颤抖的眉头还有终于见到爱女的喜极而泣。

“我的女儿……这……这真是我的女儿……让为父看看……女儿啊……”

洛照江上前想要抱住女儿却又如何接近,反倒是那女子大哭一声一把将洛照江抱住,眼泪横流。

父女团聚的情境霎时令人唏嘘感慨。

凌子悦的眉头却蹙的更紧了,她觉得洛照江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而当天夜晚,洛照江静坐于案前,手指用力地按着眼角。寿宴的喧嚣已经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片宁静中隐隐透露出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暗自涌动,随即洛照江骤然起身将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推落地上。

“丞相大人,有贵客到访。”家仆隔着房门禀报。

“不见!就说老夫要睡了!”

“大人……这贵客……您不得不见啊……”

洛照江微微一愣,忽然明白来者是谁了。他用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整理衣冠,命仆从进来将摔落在地的东西收起。

此时,一名­妇­人穿着深­色­的斗篷缓缓行了进来。

“全都给我退下!”

所有仆从都离开了屋子,将房门合上,只剩下洛照江与那­妇­人。

洛照江急急上前,压低嗓音道:“姐姐,你疯了吗?这个时候怎么能贸然出宫来我这里!”

­妇­人将斗篷缓缓摘下,任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就是当朝洛太后。

“我怎么能不来?现在宫里都传遍了,说陛下找到了……找到了她……照江,真的是她吗?真的是那个孩子吗?”

洛照江蹙着眉,点了点头。

洛太后倒抽一口气,差点没站稳身子,还好洛照江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这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陛下……陛下是不是连当年我与你的事情也知道了?”洛照江时刻关注着门外的情况,声音压的极低,就怕隔墙有耳。

“……这还用问,陛下如果不知道你与我的事情,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存在。刚入宫那几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那个孩子她好不好,做母亲的这么狠心抛弃了她,她会不会恨我,以后我与这个孩子还有没有相见的一日。可是如今……我只盼着她从没有存在过!”洛太后的拳头握紧。

“姐姐,那孩子也是我的,我又何尝没想念过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存在足以让你我二人身败名裂!这世上知道姐姐你其实是洛家养女的人不多。当年弟弟我也是真心想要带着姐姐你离开洛家远走高飞,可……可造化弄人,我也没想到会被那老东西发现我们之间的事情!”

“得了吧,我若真跟着你远走高飞,你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一张嘴,成日里游手好闲,只知道豪赌,跟着你,我早就饿死了!”

“那是那是,若当初你我真的离开洛家,今日也不会有这般的荣华富贵……”洛照江笑着安抚洛太后。

洛太后沉默不语,整个屋子冷静下来。

良久,洛照江吸了一口气道:“姐姐……陛下将她找出来到底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还不清楚明白吗?你在朝中如此嚣张,三公九卿几乎都被你的人占了,陛下心中能舒服吗?”

“可不是姐姐你提醒说不要给凌子悦留下空位,若他扶摇直上我这个丞相只怕做不了多久吗?”

“可陛下如今对你我都起了戒心!他这次将这孩子找出来……还送到你的府上,他能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谁?他是警告你,你与当朝太后有染,无论是我入宫前还是入宫之后,你都是忤逆大罪,应诛九族!你若不安分,陛下随时能揭穿你!”洛太后的眼神­阴­蛰的可怕。

洛照江仰面,狠狠地呼出一口气来,“陛下这也是在警告姐姐你这个太后,太后不洁,若天下知道姐姐你入宫之前就曾经生有子女,他日只怕无法与先帝合葬!太后若失德,陛下也无需再顺从太后的任何旨意!”

“陛下这步棋……走的真狠啊……他也不想想,我这个太后失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陛下不会揭穿这件事,你依旧是太后,我也依旧是丞相。这是他要我们知道……我们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都知道。只要陛下狠下手来,洛氏一门只怕被族诛,陛下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他的手腕比从前要厉害多了……洛照江佩服啊……”

“这主意……是不是凌子悦给他出的?”洛太后骤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洛照江的双眼,瞧的他背脊一片­阴­凉。

“什……什么……凌子悦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事情?陛下也不可能听凌子悦这么一说就要至自己的母亲与舅舅于死地啊!”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比起我这个亲生母亲你这个舅舅,陛下更信任凌子悦!我与你才是陛下最应该仰仗的人,血浓于水啊!可陛下从不曾真正信任过你这个舅舅!”洛太后狠狠戳在洛照江的胸膛上。

“可这也不能断定,就是凌子悦给陛下煽风啊!区区一个凌子悦就能让陛下转过矛头来对付自己的母亲舅舅了吗?”

洛太后咬牙切齿,“其实你心中清楚的很。当年镇国公主逼着陛下罢了你的官职,又将矛头指向凌子悦,凌子悦既没有向王人杰陈卢那样逼得自杀也没有弄到丢官那么落魄,回府思过而已!是因为什么?陛下知道他的政策会引来镇国公主不满,他刻意不让凌子悦参与进来就是为了保住他。陛下对你可曾这般用心?凌子悦的马车规制高过战车,正是因为陛下的恩宠才能让他当年在刺客手中死里逃生!再看看云恒候府,他的兄长伯父都是侯爵,于朝廷毫无建树可年年陛下都有赏赐,爱屋及乌何等隆宠?再说说现在,从御史大夫到郎中令,都是你的人,可是您觉着安心了吗?”

“……”洛照江沉默着眯起眼睛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你推举的郎中令乃至御史大夫就没有痛脚了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洛太后话中有话,洛照江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如若哪一天陛下要拔擢凌子悦了,哪怕郎中令的位置已经有人了,云澈要这个位置空出来也不过挥一挥手的事情。

更有甚于,他这个丞相之位……

“依姐姐之见,我们该怎么做?”

96怀璧其罪

洛太后这么一说,洛照江觉着洛氏一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亲情之于云澈,根本不值得一提。如今没有了镇国公主的掣肘,他已经完全不需要外戚巩固地位了。

“只要凌子悦还活着,陛下就会向着他,护着他。弟弟,你知道当年赵云谦为何要求去吗?”洛太后的目光中涌起几分­阴­寒之意,洛照江顿时背脊一片冰凉。

“因为他功高盖主,主弱臣强,元光帝担心驾驭不了他,迟早有一日要杀他。他看明白了这点,所以要求去?”

“因为赵云谦太年轻了,他还有无数可能。元光帝驾驭不了的并非赵云谦,而是他承担不起这些可能。”

洛照江沉默了。

洛太后不再言语,只是静坐在他的身旁。

直至天边泛起微光,太后的贴身侍女敲门暗示洛太后必须回宫,她才开口道:“丞相大人可想清楚了?”

“……真的要那么做吗?老夫怕是两败俱伤……”

“怎么会两败俱伤呢?”洛太后为洛照江斟上一杯酒,“再怎么样我也是陛下的亲生母亲。云顶王朝一向注重孝义,陛下还能为了一个宠臣对自己的母亲不孝?”

洛照江吸了一口气,他明白洛太后的意思了。若要对付凌子悦,自己决不能亲自出面,若遭了云澈的记恨,哪怕将凌子悦整下去了,他洛照江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只是当初镇国公主也没抓着凌子悦什么把柄,勉强定了一个骄奢之过。太后又有什么办法?”

“这满朝文武之中,有谁是出入宫闱不禁者?”云盈的笑容略有深意。

“哦——”洛照江心中有计,随即又蹙起眉头,“只是这罪名会不会太大了?”

洛太后颔首,意味深长道:“丞相,官场波云诡谲,权力涌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情还少吗?先帝是如何对待程贵妃如何对待云映的?你的心软不见得陛下知道也不见得凌子悦感念。”

“老夫知道了。这事要怪就怪陛下。出入宫闱而不禁,这可是陛下给凌子悦的。”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相碰。

这几日,在府中修书的凌子悦倍感困倦。沈氏不时责怪她不过修书而已经常熬至深夜。凌子悦只是笑了笑。早膳凌子悦胃口不佳,匆匆用了一些便又入了书库。只是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趴在案上睡着了过去。

直到听见书简落地的声响,她才惊醒。

“我说凌大人,这都到了正午了。您是不是用了午膳之后再午憩,一整日就在睡梦中过去了啊?”

戏谑中略带慵懒的嗓音响起,凌子悦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欧阳琉舒竟然坐在她的案前。

“欧阳琉舒,你该不会是来找我喝酒的吧?上一次你要下水捞月,连带着将我也扯落水中。凌子悦可不敢再与你饮酒了。”

凌子悦好笑道,心中纳闷自己怎么睡的如此沉,一整个早晨什么也没做。

“欧阳琉舒是个惜命之人,哪敢逆陛下天威再与凌大人共饮呢?”

“你来我这里可不只是为了喝茶聊天吧?”

“凌大人,你除了修书还是修书,不觉得憋闷吗?不如找个机会离开帝都,游览大好河山,好过被一堆竹简埋的透不过气来。”

欧阳琉舒话中有话,凌子悦如何会听不明白。

“我已经只问修书,不问其他……还是不行吗?”凌子悦扯起­唇­角,无奈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即便什么都没做错,云澈的爱意难以掩饰,这便是她的罪过。

欧阳琉舒看向凌子悦,没有了笑意,他是极为认真的。

凌子悦思及那日云映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只愿云澈已经为她想好了抽身之策。

翌日早朝之后,凌子悦与云澈在宣室殿中相见。

云澈拉着凌子悦在案边坐下,几分心疼地托起她的脸颊,“子悦,你最近是怎么了?朕觉着你消瘦了不少,看起来也很疲惫。只是修书而已,有那么多的郎官你大可让他们去做,无需亲力亲为。朕令你去修书,就是想你轻松一些。”

凌子悦轻笑了笑,“微臣也觉得近日有些疲惫,所以请求陛下允臣离开帝都一段时间。”

“离开帝都?”云澈的眉头如同凌子悦所料皱了起来,“怎么了?”

“陛下,微臣自小在帝都长大,除了那次去江北治理水患,都未曾游历过我云顶王朝的山河壮阔。”

云澈轻吻上她的眉心,柔声道:“朕是不可能让你离开的。”

相隔万里,山水迢迢,云澈承受不起。

“微臣听闻江南风光明丽灵动……”

“你若是想去,朕找个机会微服前往江南,陪着你去可好?”云澈望着凌子悦的表情,“你并不是真的想出去游历,而是由其他顾虑,对吗?”

“陛下……您与洛太后……看似亲和实则僵持。陛下顾忌洛氏一族过分膨胀,也担心洛太后会成为第二个镇国公主,陛下以贺寿的名义寻来丞相的女儿,实则是希望能点醒丞相不要忘了为臣者的本分……只怕适得其反……”

云澈轻叹了一声,仰面无奈地一笑,“朕的母后与舅舅啊……想要的太多了。你说的没错,朕煞费苦心不过是想她回头是岸。只怕她执迷不悟……你与朕亲近,她不免要迁怒与你。”

凌子悦低头不语。

云澈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得她果真纤细了许多。

“朕会着手安排,你不用担心。今日回去府中,你便称病不用再上朝了。”

“嗯。”凌子悦明白云澈的用意,­唇­上绽出一抹笑来。

若自己真能脱离这官场,对于一直担心自己的母亲来说是一种解脱,也能令凌氏一族免除忧患。

“陛下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凌子悦也放心了。”

“你与他们不同。他们要借着朕的权力来实现他们的主张他们的价值,而你……一切都是为了朕。你要等着朕。朕要娶你。”

云澈之言极为用力。

凌子悦离开云顶宫时,正是午膳之后,御花园中十分安静,日光垂落在那一片花海,娇艳之中又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慵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凌子悦只觉一切烦恼似要远去。

不远处一名宫婢低着头,端着食盘缓行而来。

路过凌子悦正欲低头行礼,却未料到食盘中的汤料倾覆,正好洒在了凌子悦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凌大人恕罪!”

宫婢用力地磕头,十分惶恐。

凌子悦赶紧将她扶起,“这没什么,倒是你的汤药是送去哪个宫的?如今全洒了,主事公公会不会怪你?”

宫婢抬起头来,目光中的复杂凌子悦来不及深想,她便忽地扯开自己的衣衫撞入凌子悦怀中。

“凌大人!求您放过奴婢吧!凌大人!凌大人!”

凌子悦愣住了,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的情景。

“你……这是做什么?”凌子悦试图推开她,谁知她却死死搂住凌子悦的腰。凌子悦顿然明白着一定有什么­阴­谋,猛地将她甩落在地。

她狼狈地起身,双手护在胸前,声泪俱下,“大人……奴婢若是从了大人……一定会没命的……”

凌子悦知道再继续与之纠缠,情势必然不利,正欲转身却见得几个宫婢内侍行了出来。

“凌大人!这是怎么会是啊?”

为首的正是洛太后宫中的陈公公。他来到那宫婢面前,踹了她一脚,“婵娟!你这是做什么!在凌大人面前哭哭闹闹成何体统!”

“陈公公……凌大人要奴婢……奴婢伺候他……奴婢是在无法从命啊……”

陈公公冷笑了笑,“婵娟,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凌大人什么女人没见过?会让你伺候?来人啊!给我掌嘴!”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婵娟叫声凄厉,凌子悦忽然之间不知道这演的是什么戏码了。

忽的,从廊柱后走来一个宫婢,她跪在婵娟面前,张开双臂将她护住,“陈公公饶命!陈公公饶命!婵娟她没有说谎……方才奴婢在廊柱后看的真切……是……是……”

那宫婢瑟缩怯懦地望向凌子悦的方向,一副不敢再说下去的模样。

“是什么?”陈公公扬高了嗓音,“刚才凌大人真对婵娟做了什么,你不站出来,现在倒出来颠倒是非黑白了!”

“凌大人乃是朝中重臣……奴婢怎敢……”那宫婢又转向凌子悦的方向连连磕头,“凌大人!您就放过婵娟吧!她家中有高龄的老母,唯一的兄长前些日子也重病而亡!她若再有什么,她的母亲怎么办啊!”

陈公公蹙起眉头来,随即向凌子悦谄笑道:“您看,凌大人……这事儿闹得有点儿大,这么多宫人都听见看见了……老奴也不敢擅自做主,还是请去承风殿……由太后定夺吧?这两个小蹄子若真是诬陷大人,太后一定会严加惩治她们,还大人您清白!”

凌子悦还未及说什么,陈公公便使了眼­色­,一旁的两名内侍来到凌子悦身旁,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看来承风殿凌子悦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97鸩酒

“放开我!”凌子悦怒叱,她心中明白这一切必然是洛太后设下的局,不然遇见婵娟之前整个御花园中一个人影都没有,待到婵娟哭闹起来怎地忽然就出现这么多人了?

承风殿她是必然去不得的。一旦去了,只怕洛太后要置她于死地。

“凌大人,老奴也是遵循宫制,还请您不要为难老奴啊!”陈公公脸上笑意不减,­阴­冷无比。

“凌子悦乃朝臣,无论做了任何事情,理应交由陛下定夺!”凌子悦一声怒喝,一旁的宫人们纷纷散开。

“凌大人此言差矣。这里是后宫,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是由太后做主的。”陈公公是宫中的老人,他就算被凌子悦的气势吓住,也绝不会露出瑟缩的表情。

凌子悦冷哼一声,“陈公公,若在下有什么事,陛下不会跟太后计较,倒是你可要想清楚了!”

陈公公眼中闪过一抹犹豫,随即又道:“这些太后自然会为老奴做主,不劳凌大人担心!”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锦帕,猛地捂住凌子悦的口鼻,凌子悦挣扎起来,四周的宫人纷纷上前,压住凌子悦,令她动弹不得。

很快,凌子悦便昏了过去。宫人们迅速以麻袋将凌子悦套住。

“赶紧的!今日明朔大人前去看望明妃,出宫时必然经过此路!别被他发现了!你们动作都给我利索点!”

凌子悦就这样被陈公公带走了。

待到凌子悦醒来时,只觉头疼欲裂。她捶着脑袋坐起身来,骤然想起在御花园中的情景,心中一惊,抬起眼来赫然见到端坐于前的洛太后。

洛太后眯着眼睛看向凌子悦,脸上的­阴­郁之­色­令人寒战,更不用说她眼中毫不遮掩的杀意。

“大胆凌子悦!竟敢霍乱宫廷!该当何罪!”洛太后猛地拍在案上,而四周站立着的除了婵娟与黄玉,全都是陈公公带去御花园中的人。

凌子悦轻笑一声,摇晃着起身,向太后行跪拜之礼。

“凌子悦不知何时霍乱了宫廷,也不知有何罪过。”

“还嘴硬!黄玉!你好好说说,提醒提醒凌大人他在御花园中都做了些什么!”

黄玉砰地跪下来,“奴婢……奴婢不敢……”

“有哀家在这儿呢!你有什么不敢!”洛太后正声道。

“回……回太后,奴婢看见婵娟一时不慎,将撤走的汤药洒在凌大人的身上。婵娟向凌大人请罪,凌大人却借势搂住了婵娟,意欲……意欲……”

“意欲什么!”洛太后狠狠瞪向凌子悦。

“意欲qiang暴婵娟,婵娟不从……凌大人便威胁说要禀报皇上将婵娟贬至暴室!”黄玉一口气将说完,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婵娟!你说!”

“奴婢求太后做主啊!奴婢卑微不及凌大人贵重……可婵娟也是父母生养……宫规森严,奴婢若是从了凌大人必遭宫规处置……奴婢左右为难,求太后救救奴婢!”

婵娟泪眼淋漓,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凌子悦!你还有何话可说!”

凌子悦的表情是冷漠的,她扯起­唇­角,她知道辩解都是徒劳,洛太后必然还会找出更多的证人来证明她凌子悦如何在后宫之中放肆妄为。

“太后,凌子悦乃朝臣,有罪与否理应交由廷尉府来决断。太后欲定凌子悦的罪过,既不知会陛下也不经由廷尉,是想要给凌子悦罗织罪名吗?”

“好一张利嘴!后宫之事我还管不得了吗?你恃宠而骄目中无人!若不是这样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后宫之中行□之事!将你交给廷尉府,你是想要陛下颜面尽失吗!还是要让天下议论陛下的后宫如何不堪!”

此刻,承风殿外的锦娘神­色­紧张,紧握的拳头中满是汗水。她一把拽住云羽年派来向太后问安的宫婢,低声道:“你速速前去宣室殿禀报陛下,就说凌大人在太后宫中,命不可保!”

那宫婢一惊,锦娘将一锭金子塞入她的袖中,“你速速前去!凌大人若得救了,陛下必然重赏你!还不快去!”

那宫婢这才缓过神来,狂奔而去。

锦娘咬紧的牙关瑟瑟发抖,“陛下……陛下……你快来啊……”

“锦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太后问,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陈公公的声音传来,锦娘背脊一僵。

“准……准备好了……”

“看你慌成那个样子!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什么阵势没见过?”陈公公转身离去。

锦娘用力地咽下口水,她掌心中的那个纸包就快被完全汗湿了。

宣室殿中的云澈正在与几位朝臣商议军制,明朔正谈及边关屯田之事,云澈频频点头,就在此刻卢顺猛地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不好了!”

“卢顺!没看见朕在议论政事吗!如此冒失!”

卢顺猛地跪在云澈面前,“陛下,凌大人被太后的人带走……太后欲定凌大人yin乱后宫之罪!陛下若再不赶去,凌大人只怕­性­命不保啊!”

“什么——”云澈的眼睛瞪大,骤然起身,飞奔而去。

张书谋庄浔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只见得云澈的背影跨过宫门。

明朔手指一颤,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紧跟而上。

原本老神在在的欧阳琉舒也变了脸­色­。

云澈不顾一切地奔跑,狠狠撞开迎面而来的宫人。正要送入殿内的晚膳被撞翻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响落在云澈的心头。

“给朕滚开!滚开!”

他的脸上是愤怒与惶恐的神­色­,众人惊若寒蝉,没有谁见过当朝天子这般手足无措。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宫人们纷纷跪拜,云澈却视若罔闻。

“陛下!”明朔唯恐云澈受伤,更担心凌子悦的安危。

宽大的衣摆像是腾飞的羽翼,而云澈此刻就似从天空中俯冲的鲲鹏,坠入地面时将震撼大地尘埃无尽。

他奔驰在恐惧地边缘,心绪撕裂胸膛狂暴而出。

子悦!你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朕要保你周全许你终身!谁都不能伤害你!谁都不能将你夺走!

越过重重宫阁,云澈从未如此憎恨这帝宫为何如此之大,奋力狂奔却不见尽头。

他的发丝凌乱开来,在风中撕扯,眼前是凌子悦低首垂眉时的浅笑。

而承风殿中,洛太后一步一步走向凌子悦,从牙缝中挤出残忍的话语,“凌子悦,你可知道□宫廷,受牵连的还有你的家族?你是要用你自己保住云恒候府的颜面还是要令你凌氏一族血流成河?”

凌子悦看着洛太后的眼睛,这个女人除了对权力的追求已经再无其他了。

“凌子悦早就淡出朝事,对丞相也是敬重有加,即便这样还是不够吗?”

“凌子悦,你也是在宫中看着这一切长大的。陛下对你太看重了,这是你的荣也是你的劫。”洛太后的眼睛里泛起盈盈泪光,“别怪哀家。哀家只是想要自己的儿子知道,谁才是他最该在意的人!”

“太后是要陛下行孝义,还是要陛下将天下奉上?”凌子悦侧着脸,正是这个女人心计百倍将云澈拱上了帝位,也是这个女人贪婪地想要云澈的一切。

“放肆!”洛太后扬起手掌却被凌子悦紧紧握住。

“当年掌掴凌子悦的并非程贵妃,而是太后的意思吧?从前是派人假装程贵妃的宫婢,如今太后亲自动手,凌子悦余有荣于焉!”

洛太后没料到凌子悦会抓住自己,高喊道:“来人啊!来人啊!还不替我将着佞臣拿下!”

陈公公醒过神来,冲上前去将凌子悦拉开,又是两名内侍过来按住凌子悦的肩膀强迫她跪在洛太后的面前。

洛太后咬着牙拽过凌子悦的头发,恶狠狠道:“今日你若遂了我的意,我保证让你凌氏一族不受诛连!来人啊!赐酒!”

众人按住凌子悦的肩膀,陈公公用力捏住她的两颊,看向锦娘的方向。

锦娘端着酒,颤着肩膀极为缓慢地走了过来。

“锦娘!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

锦娘眼泪落下,双臂颤抖的厉害,来到洛太后面前骤然跪下,“太后!凌子悦是与陛下一同长大的啊!太后就算看在陛下的面上也请三思啊!”

洛太后背对着锦娘,冷声道:“后宫不可乱了规矩!我这么做正是为了陛下!陛下看不清,满朝文武如何议论陛下对凌子悦的极宠?后宫又是如何惶惶不安流言四起!凌子悦不死,如何平息众臣非议,如何令后宫安宁!”

就在此时,传来云澈的怒喝声。

“给朕让开!凌子悦在哪里!”

云澈如同暴怒中的野兽,一把抽过侍卫的佩剑狠狠砍在宫门之上,发出“啪——”地一声巨响。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令所有人纷纷跪在地上。

云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公公慌乱了起来。

“太后……太后……”

洛太后回身,拎起酒壶,锦娘抱紧了洛太后,“太后三思啊!”

洛太后一把推开锦娘,“贱婢!你的心果然不是向着我!”

锦娘向后摔倒,额角磕在案边,鲜血直流。

洛太后来到凌子悦面前,将壶嘴狠狠塞入凌子悦嘴中。

98破灭

凌子悦不停地摇着头奋力挣扎,陈公公却扣着她的下颚,洛太后扯着她的头发将鸩酒灌入她的口中。

“子悦——子悦——你在哪儿!”

云澈的吼声越来越近,洛太后砰的将酒壶扔到一边。

锦娘不顾鲜血直流冲过来,洛太后一脚将她踹开,指着凌子悦道:“捂着她的嘴!别让她吐出来!”

陈公公从身后勒紧凌子悦,死死扣住她的嘴­唇­,凌子悦拼命地捶打,陈公公狠下心来按住她的咽喉令她不得不将鸩酒吞下。

那一刻,凌子悦喉中宛若火烧,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此时云澈冲了进来,当他看见这一幕时,愤然抽剑砍在陈公公肩上。

“啊——”陈公公倒地,他的鲜血喷溅而出,洛太后惊叫着向后退去,摔落在地。

陈公公抽搐着,向洛太后伸出手来,“太后……救……”

云澈一把扶住即将倒地的凌子悦,心中的惊恐无以复加。

“你喝了什么!吐出来!快吐出来!”

凌子悦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口中血气不断上涌,她看着云澈,极为认真。

他的痛楚他的绝望刻在她的眼中。

“阿璃……”凌子悦已全然没了力气,摇晃着落入云澈怀中。

她很冷,冷的要命。明明被云澈死死抱紧,却总觉着自己正从他的怀抱中划入万丈深渊。

“子悦!朕命你吐出来!不要睡!不要睡!看着朕!”云澈摇晃着凌子悦的肩膀,而凌子悦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明朔怔在那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场景,猛然拽起匍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明朔怒吼道:“传太医!还不去传太医!”

“子悦……你看看朕……子悦……”

云澈眼中早就没了其他。

凌子悦的­唇­上再无半点血­色­,她的胸膛不再起伏。

云澈痛到失声,他仰面泪水过于凶猛竟然无法中眼眶中溢出。怀中的她神态过分地安宁,仿佛去到了追寻已久的地方。

他知道不是她舍弃了他,是他急于追求权力的帝王之心毁掉了她。

云澈的手掌紧紧将凌子悦的侧脸按入胸膛之中,用最凶狠的力量想要留下她的呼吸她的温度,这一切都徒劳到可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上的一切难道不应该都是朕的吗!为什么你不是朕的?为什么!”

宫墙之内是云澈的怒吼,他质问的是上天还是他自己?

他以为自己可以唯我独尊,万万人之上无人之下,但还未领会至高点的孤独,他的心已经不再完整。

明朔双眼发红,喉头颤抖不已,他的拳头握紧,掐出血来。

凌子悦,是他在这世上见过最为美好的一切,却如此轻松地被毁掉了。

越是忍耐,越是痛苦难忍。

明朔终于低下头,泪水承受不住重量狂涌着落下。

洛太后呆然地望着这一幕,她从未见过云澈如此无助如此暴虐的模样。

“太后……”有宫人爬过来,将洛太后扶起。

她全身虚软,不远处陈公公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而她的儿子在这片血泊之中像是一只绝望的野兽,他的痛苦触目惊心,血­色­风暴酝酿期中。

宫门外,是气喘吁吁赶来的欧阳琉舒,他看见云澈紧紧拥抱着凌子悦的身影顿住了,向后退了半步,随即颔首垂目,轻叹了一口气。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云澈的吼声几乎要将这帝宫震塌。

洛太后一颤,差点跌落下来。

“朕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云澈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世界在他眼中染成一片鲜红。

“子悦,子悦你别睡!你起来看看朕,看看朕好不好?”云澈将凌子悦扶起,她只是无力地向一侧倒去,没有回应,如此冰凉。

“这是发生了什么……”洛照江来到门前,望见那一片狼藉还有不断扩散开来的鲜血,不由得顿住脚步。

洛太后抬起头来,看见洛照江的刹那,惊恐的心绪定了下来。她早就与洛照江通好气,待到凌子悦被赐死之后就必须赶来,有当朝丞相在此,无论发生什么,洛太后也能有所应对。

她害怕什么?她什么也不用怕!

凌子悦死了,再没人能动摇弟弟洛照江的地位,没有谁能遮蔽洛氏的荣耀,这场战争她赢了!她赢得彻底!

“扶我起身!”洛太后的肩膀颤抖着,一旁的婵娟与黄玉将她扶起。

“子悦……朕带你走……带你走……”云澈的声音忽然轻柔无比,那样癫狂的温柔。他一把抱起凌子悦,每一步都用力到要将山河踏穿,气势惊人却又颓然无比。

他一步一步,抱着凌子悦走过低头懦不出声的侍从。

洛太后强撑起身体,走向云澈,扬声高喊道:“荒唐!陛下难道要抱着这佞幸之臣走过承风殿,让全天下都知道陛下竟然为这有辱陛下声名的逆臣心痛吗!要天下赤心臣子寒心吗!”

洛太后咄咄逼人,她以为自己的儿子会像从前一样对自己敬重有加,哪怕心中万般不悦依然会对母后的话言听计从。她孕育他的女人,为他费尽心机,将他送上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他欠她那么多,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她要他永远记住这一点。

云澈只是在洛太后的面前顿了顿,极为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淡漠到冰冷,用平静中却要将一切都压垮。

“母后,这个天下是姓云的!只有我云澈说谁是逆臣,谁才是逆臣!”

“你……”洛太后身体一震,云澈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儿子仰望母亲,那是君王置身高处的极致孤傲。

“太后……”侍女们诚惶诚恐地上前扶住洛太后摇摇欲坠的身体。

宫门前的洛照江愣在原处,他的身体沉重,心脏像是被人牢牢握在手中,动弹不得。

云澈从他身旁行去,肩膀撞过他时犹如千金,他的骨头像是碎成粉末,直到云澈与他擦身而过,洛照江才惊魂未定地吸了一口气,侧目望向洛太后。

“太后……陛下这……”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洛太后低声道,却不敢大声让云澈听见。养育云澈这几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惧怕自己的儿子。

洛照江走到低头不语的欧阳琉舒面前,低声质问道:“欧阳琉舒!你常伴陛下左右!不就一个伴读罢了!陛下如何能对太后这般……这般无礼!”

洛照江想要以丞相之尊控制局面,却发觉自己颤抖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未等到洛照江说完,欧阳琉舒便冷声打断了他:“敢问丞相,陛下是先为人子还是先为人君呢?”

“当然是为人子!若没有太后哪有陛下!”

欧阳琉舒耸起肩膀冷嘲道:“陛下从前一直牢牢记住太后的养育之恩,事事以太后为先,在太后面前只有人子没有人君。从前的陛下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而此时此刻多谢太后让陛下明白他才应该是那个手握天下生杀大权之人。”

洛照江忽然领会到了什么,整个人怔在原处。

“洛照江?洛照江!”洛太后见着弟弟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洛照江回过神来,眼神游移,他正惧怕着什么。

“欧阳琉舒!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回太后,”欧阳琉舒彬彬有礼地向洛太后做了个揖,“小臣的意思是,陛下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已经随着凌大夫去了。”

欧阳琉舒点到即止,洛太后赫然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如今,只有昭烈帝,没有云澈。

帝宫是这世上最深最冷的地方,淹没了云澈所能触及的一切温暖。

明朔不发一言跟在他的身后,卢顺也是老泪纵横。

“陛下……您这是去哪儿啊……陛下!”

云澈毫无反应,只是茫然地前行。

他的脚下是通往宫门的路,曾经自己无数次站在楼阁上望着从这条路上走过的凌子悦。他满心雀跃,巴不得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而今她就在他的怀中,但云澈却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禁军们纷纷行跪拜之礼,当他们瞥见云澈怀中毫无生气的凌子悦时眼中均闪过一阵惊讶。

黄昏过后的帝宫,在冰凉的月­色­中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痛楚中。

宫门前,是跪在那里痛哭失声却未曾抬头的凌子清。他还年少,根本不懂得如何控制内心的悲痛。而凌楚钰,他一直忍着,即便眼泪纵横,他也未曾令自己哭出声来。

当他被告知那个消息时,他长久地伫立不知如何挪动脚步。这一刻他曾经试想过无数遍,他的妹妹如同飞蛾扑火,不知是否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

“陛下……”凌楚钰伸出双手,试图接过凌子悦。

云澈却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向后退了半步,摇晃着似乎失了力气。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陛下待兄长如此亲厚,为何保不住他的­性­命!”凌子清仰起头来,他的眼中是不忿是失望是对着世间一切的怀疑与否定。

“凌子清你放肆!”凌楚钰狠狠压住他的脑袋。

99生死

“……因为朕要的太多……谁都没错……错的是朕……”

他的声音颤动,他的痛无人了解也无可承受。

云澈的身影摇摇欲坠,众人惊恐却又不敢上前扶住他,只有明朔顶住了云澈的背脊。

“陛下……该送凌大人回家了。”明朔用尽了力气才挤出这句话来。

凌子悦想要的不过是恣意的生活,没有官场倾轧,远离权欲纷争。她想做一个普通人。她的疲惫她的惶恐,明朔虽然不曾感同身受,但他无数次地想象。而今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云澈茫然地抱着凌子悦走向那辆马车,万分小心地将她放下,生怕她会撞上哪里,她的伤她的疼,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也是云澈的。车帘沉重地落下,他入内紧紧搂住凌子悦,马车缓行,明朔跨上去亲自驾车,禁军们见状跟了上去。

马车驶离了宫门,身后的帝宫如同一座­阴­森地狱。

凌楚钰沉默着一言不发,凌子清的眼泪未曾停下。

帝都城中的百姓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集市之中依旧人声鼎沸,喧嚣如海。

他们偶尔顿足或是回望,却又继续各自的生活

云澈孤独地漂浮在海上,过往一切纷纷碎入海中。

马车来到了凌府,凌楚钰与明朔掀起车帘。

“陛下,到了凌府了。”

云澈什么都没听到般,一动不动。

凌楚钰与明朔沉默着低下头来。

马蹄声隐隐传来,“凌大夫!欧阳琉舒前来送您一程!”

凌楚钰抬起头来,只见欧阳琉舒在马背上左摇右晃,随时要跌落下来。

他奔至马车前,拉紧缰绳,无奈骑术不­精­,就在被甩下的瞬间,明朔眼明手快将他接住。欧阳琉舒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抬手整了整狼狈的帽冠,来到车前,果然见到已经麻木了的云澈拥着凌子悦靠坐其中。

“凌大人啊!”欧阳琉舒嚎啕大哭起来,极为夸张地爬进了车厢中。明朔本想拦住他,却被挥了开来。

待到欧阳琉舒来到云澈面前,忽然止住了哭泣,小声道:“陛下,凌大人还没死。只是陛下再继续将她困在这里,她就必死无疑了。”

云澈肩膀一颤,目光缓缓转向欧阳琉舒,“你……说什么?”

“回陛下,洛太后赐与凌大人的鸩酒是锦娘调配的。而鸩酒里用的并非毒药,乃是欧阳琉舒炼制的假死药。”

“什么?”云澈颓然的背脊骤然直了起来。

“陛下,服下假死药之后脉搏变弱心跳若无,但过了三个时辰还不服下解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欧阳琉舒掐指一算,正­色­道,“陛下,时间无多了。”

云澈一把拽过欧阳琉舒的衣领,“解药呢 !”

车门外的凌楚钰与明朔也齐齐上前。

欧阳琉舒却回头一把将车帘拽了下来。

“陛下是想要洛太后知道,凌大人还没死吗?”欧阳琉舒语调平缓,与云澈的失控截然相反。

云澈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沉入绝望中的一切再度涌然而起,他终于在沧海中抓住了那一根稻草,他的声音用力而发颤,“解药,欧阳琉舒。”

欧阳琉舒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瓶,双手呈递到了云澈的面前。

云澈迫不及待地打开瓶口,托住凌子悦的后脑,她­唇­却无法张开将解药饮下。

“陛下,这解药配制的匆忙,仅有这一瓶。”欧阳琉舒出言提醒道。

云澈神­色­一阵紧张,手指都在发颤,瓶口抵在凌子悦­唇­缝间,药液却无法渗进去。云澈仰面利落地将要含入口中,托起凌子悦,将解药渡进了她的­唇­缝之中。

欧阳琉舒也是十分紧张,伸长了脖子,生怕解药会从凌子悦的­唇­角流出。

还好,终归是咽下去了。

“陛下……还是快快带凌大人入府吧,切莫被他人察觉。”此时,欧阳琉舒不紧不慢地将车帘打开,对上凌楚钰与明朔充满希望却又十分紧张的目光。

就在欧阳琉舒沉下表情略微点了点头的瞬间,凌楚钰极力压抑欣喜的表情而明朔则重重地倒抽了一口气。

云澈抱起凌子悦,下了车,大步跨入凌府。众人叩首,凌楚钰上前推开凌子悦卧室的门,泪眼婆娑的沈氏哭喊着被仆从搀扶着走了过来。

凌楚钰扶住沈氏,命所有仆从全部离开。

“这里不需要你们了!都退下吧!”

卢顺将门合上,守在门边。

云澈将凌子悦放在榻上,凌楚钰为她盖起被褥,凌子清、明朔还有欧阳琉舒都守在一旁。

凌子悦的神态和方才没有丝毫分别。

云澈握着她的手,十分焦灼,“欧阳琉舒!她怎么还不醒!是你配的药有问题还是耽搁的时间太久!”

“陛下,微臣这药还未曾在人身上试过,但是所有家畜服用过假死药,再三个时辰内服下微臣配制的解药,都醒过来了啊……”欧阳琉舒低着头,云澈却勃然大怒。

“家畜!凌子悦是人!你……”云澈怒而不发,嘴­唇­抿到泛白。这是无尚的折磨,他这一生都没有像今日这般起伏不定。

不是生就是死。

“陛下,这药本就是权宜之计。微臣将此药交给锦娘只是以防万一,也曾对锦娘说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能用此药……当时情况危急,太后一定要凌大人的­性­命,锦娘就只好用下此药了……”

欧阳琉舒的话,云澈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全副心思都在凌子悦身上。

已经服下了解药,为何她的脸­色­还是如此苍白?为何仍旧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云澈忽然觉得这一切不过是老天给他开的玩笑……

“欧阳琉舒——”云澈压着嗓音怒喝道,欧阳琉舒蓦地跪拜在了他的面前,膝盖与地面相触,发出砰地声响。

“陛下——微臣有罪!微臣有事瞒着陛下未曾实言相告!”

“说!你有什么瞒着朕!你是要告诉朕这药根本没用吗!”云澈一手搂着凌子悦,另一手死死扣着床榻边沿,骨骼发出咯咯的声响,十分骇人。

“此药并非微臣配制!如今凌大人服下解药却迟迟未曾醒来,只怕只有配制此药之人才能救得了凌大人了!”欧阳琉舒的额头死死抵在地面上,未曾抬起。

“那就将配药的人带来!”

“微臣……微臣怕陛下见到配药之人……会将他置于死地……除非……除非陛下承诺永远不会伤害这配药之人,微臣不敢将他带来!”

“欧阳琉舒——”云澈倾□来,一把拽起欧阳琉舒的衣领与他双目相视,“你给朕听清楚了!只要他能让子悦醒过来,无论这配药之人犯了什么大罪,哪怕是忤逆谋反株连九族的大罪,朕都不会动他一根汗毛!”

“陛下乃九五至尊一言九鼎!”

“君无戏言!但是欧阳琉舒,如果子悦她醒不过来,你就是将朕狠狠耍了一道!欺君大罪!天涯海角,朕都会要你的命!”

欧阳琉舒不发一言起身退下,速速离开。

片刻之后,他领着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走入房中。

候在门口的卢顺看见他的瞬间,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太……太子……”卢顺的目光系在对方的背后,直到他推门而入,卢顺在赫然惊醒一般倒抽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以为……你会护她一生周全,却未料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男子将肩上的药箱放在案上。他的神­色­淡然,瞥见凌子悦的那一刻眉头蹙起。

他对云澈没有丝毫的敬畏,哪怕言语之间已经表明他清楚地知道云澈的身份。

云澈的肩膀一颤,眉梢挑起,眯起了眼睛,“是你……你果然还活着!”

立于一旁的明朔万分不解,这个男子到底是谁?很明显云澈是认识他的,不单单只是他对云澈没有丝毫布衣百姓面对君王的诚惶诚恐,而云澈对他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

“我当然还活着。如果我死了,有谁还会在乎子悦的将来。有谁会为她料到今日的这一步。难道陛下会吗?”云映的表情淡薄之中掠起一抹冷意,他的手指扣上凌子悦的手腕,细细诊脉。

“朕当然在乎她的将来!”

“陛下若在乎,又怎不会为了她步步为营,又怎会让她躺在这里!”

“云映——”云澈吼了出来,可除了吼出他的名字,云澈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自己都无从反驳。

他只想她好好地醒过来,回到他的身边。他要守着她,抱着她,所有没有为她做到的事情,他都要亲自捧到她的面前来。

云映的眉头蹙的更紧,丝毫不理会云澈的愠怒,望向一旁的欧阳琉舒道:“从她服下解药到现在多久了?”

“未到半个时辰。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何醒不过来?”

云映的脸­色­沉郁,并没有回答欧阳琉舒的问题,而是打开药箱拿出针袋,迅速几针落在了凌子悦的腹部。

100碧落黄泉

“她怎么了!”云澈看着云映施针的手法一阵心惊,隐隐觉得凌子悦醒不过来不仅仅是解药的问题。

云映顿了顿,压低了嗓音冷声道:“陛下真是享尽风流!她有了身孕,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云澈愣住了,整个寝居中也是骤然安静,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云澈的双眼缓缓睁大,蓦地一把扣住了云映的手腕,“你要救她!一定要救她!朕求你!”

紧接着一旁的明朔也跪了下来,“求先生救救凌大人!若凌大人安然无恙,明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你们求我,我也会救她!当初我配制解药时并未曾考虑到她怀有身孕,欧阳琉舒,我写一道方子与你,你速去药坊将药抓来!”

欧阳琉舒得了药方便夺门而出,明朔紧随而去。

云映垂下头来,十分专注地继续为凌子悦施针。

房中安静得要命,每一刻对云澈来说都是无上折磨。

“她会醒过来的……对吗……”云澈的声音极为压抑。

云映又是一针落在凌子悦的小腹上,轻轻旋转,“从小,你总是一副十分自信对什么都很笃定的模样。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也只有子悦,才能让你这般犹豫不定。”

云澈低下头来,云映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觉得那身影落寞而可悲。

“我从没想过要成为太子……”

“我知道。”云映抬起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再度扣住凌子悦的手腕,顿了顿,“太子的位置从来都不是我的,那注定就是你的。你是最适合承继大统之人,却不是最适合子悦托付终身之人。就算这一次她醒来,平安为你诞下孩子,你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

云澈的­唇­角上扬,划开那般无奈的弧度,他的手指轻轻掠开凌子悦额角的散发,触上她的眉骨,“可你知道吗……此时此刻我更加清楚……她是我的一切。”

“你越是对她执着,就越是会害惨了她!”

“我知道你想要带她走!我知道从小你对她就不一般,如果你知道她是女子必然会倾心于她!这些我都知道!如果你带走她,就是杀了我……杀了云顶王朝的天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映哥哥?”

当云澈露出那样强装坚强却绝对脆弱的表情,当他像孩提时代那样唤他“哥哥”的时候,云映知道他带着凌子悦远走天涯的愿望不过镜花水月。

带走凌子悦,就是毁掉云澈,毁掉云顶王朝。

尽管离宫多年,但是云映却十分了解云澈的­性­格。失去凌子悦的云澈再没有剑鞘,杀伐之欲大开,这个天下将成为他泄愤的修罗场。

“那么在她生下这个孩子之前,我要待在她的身边,无论你如何妒忌如何看不惯!后宫前朝权力倾轧,一杯水一朵花都能要她的命!你明不明白!”

云澈的拳头缓缓握紧,他的女人却要别人来保护是何等的侮辱。但他清楚地知道,若说保护凌子悦,这世上他唯一能相信的人竟然只剩下云映了。

“如果她能醒过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是云澈的承诺,抛弃了郡王的尊严与权势,退去一切从云端落下。

云映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是云澈妥协的底线。

在云澈几乎崩溃的等待之后,欧阳琉舒终于将药带了回来。

服了药之后的凌子悦的眉眼颤动,额头缓缓渗出汗水来。云澈执着布巾为她拭去汗水,目光一刻未曾离开。

终于,她的胸膛开始起伏。

“子悦!子悦!”云澈整个人振奋起来,大喜过望,他轻拍着凌子悦的脸颊,肩膀颤抖的厉害。

凌子悦缓缓睁开了眼睛,­干­涩着嗓音,发出的声音却令云澈的眼泪掉落下来。

“陛下……”凌子悦的目光迷离,手指却与云澈紧扣。

“我的孩子……”沈氏对眼前的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而凌楚钰赶紧止住她,生怕她大叫出来被他人听见。

“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朕以为失去你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云澈手足无措,他拥着凌子悦,她就是他的一切。

明朔闭上眼睛,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终于可以呼出来了

凌楚钰也是笑中有泪。

“好疼……好疼……”凌子悦的眉头皱起,脸上是极为痛苦的神­色­。

“疼?哪里疼?”云澈大惊,这才发觉是自己抱的太紧勒疼了她,略微松开臂弯,凌子悦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凌子悦咽下口水,喃语道:“我没死吗?”

“当然没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把你找回来!子悦,你知不知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了!”云澈的手掌覆在凌子悦的小腹上,亲吻上她的额角,“所以,你不可以死,也不能死!”

“我……有了孩子?”

劫后余生的凌子悦根本思考不及,她还活着?她有了孩子?

凌子悦终于看见了立于一侧的云映,以目光向他确认云澈所言之事。

云映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陛下,而今之计是要速速命凌府­操­办凌大人的葬礼,要让天下让太后知道凌大人已经去了!凌大人有孕,朝中除了微臣、明朔大人与凌楚钰大人之外,决不可有第三人知晓,否则只怕有许多人不想这孩子来到世上!现下,必得寻找一处幽静且避开帝都权贵的地方让凌大人安心待产!再命明朔大人从军中挑选心腹严加保护!”

“陛下,凌府在帝都城郊有一处别院,朝中无人去过此处,就连我凌家也是几年难得去一趟,可作为妹妹的暂居之所!”凌楚钰禀报。

云澈点头,“明朔,你速速前去挑选人手!人不在多,在于可不可信!”

“微臣领命!”

此刻,明朔不得不暗自佩服欧阳琉舒心思何其缜密,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也能保持冷静。若不是他低调处理此事,只怕承风殿中的洛太后不但得知凌子悦还活着的消息,更有甚于她若得知凌子悦身为女子却在云澈身边多年,还官至云光大夫,必然会以此要挟云澈灭凌氏满门。

众人尽皆退出门去,只余云澈紧紧搂着凌子悦。

她的身体还虚弱着,就连呼吸也费力。抿了抿­唇­,凌子悦靠着云澈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觉得如梦似幻。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俩。

“阿璃……我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云澈闭上眼,眉头颤的厉害。

“你若是死了,就是要了我的命。”

凌子悦不禁一笑。

“果真世事无常……本以为会死,却又活着……本以为永远摆脱不了……却可以骤然抽身……本以为……”

云澈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轻轻蹭着她的鼻尖道:“没有那么多本以为,由始至终,你都是我的。你要将这个孩子生下,他是你我的血脉,是你与我的证明。”

凌子悦的眼泪垂落。这一日发生了太多,峰回路转起死回生。

她的人生就似在汪洋中跌宕起伏,不知这一次是否能安宁下来。

人生中所有难以承受的痛苦,大悲大喜,云澈在今日都经历了。

当夜,凌楚钰便安排了马车,悄然将凌子悦送去了帝都别院,而明朔也挑选了二十多名心腹军士乔装为家仆前去保护凌子悦。

当云澈回到宣室,他疲惫地靠着书案,仰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并没有轻松,相反心中更加沉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都踩在生死边缘,一不留神,万劫不复。

“娘娘!娘娘!陛下心情不好,求您就别进去打扰了!”卢顺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

“给本宫让开!”云羽年推开卢顺,行入宣室内。

殿内没有一丝灯光,只能隐隐看见靠着书案坐于地上的身影。

云羽年的肩膀颤动,她静静凝视着云澈,良久不发一言。空气中是凄凉的气息,整个宣室殿成为了盛满悲哀的容器。

“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

云羽年的声音不大,却极为用力。

黑暗之中,她的双目是最为清晰的事物。

他骗了她一世,今时今日,他也只能继续骗下去。

凌子悦确实死了,因为云羽年心中的凌子悦从未真正存在过。

“是。”

不需要看的清楚,云澈也知道云羽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为什么?你是一国之君,你连自己的臣子也保护不了吗?他做错了什么?”云羽年的身形摇摇欲坠。当她得知凌子悦被太后逼死的时候,就要冲出宫门,是秀川请来宁阳郡主将她拦住。

不过一夜,她流尽了今生所有的眼泪。

“子悦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朕。”云澈闭上眼,“是朕对她恩宠太盛引人妒恨,是朕不知掩饰对她的信任,是朕太锋芒毕露……让她做了朕的剑鞘……”

“哈……哈……”云羽年摇了摇头,“不,陛下……陛下最错的是身为君王……不该相信任何人!”

说完,云羽年踉跄着转身。

凌子悦是她在这如海深宫中唯一可以做的梦。

如今这个梦彻底碎了。

这漫长的一日终于过去。

别院中,凌子悦服下云映熬制的汤药睡的很沉。云澈守在她的身边,手指抚平她紧蹙的眉心。

卢顺来到云澈面前,轻声道:“陛下,锦娘来了。”

101恨

锦娘缓缓入内,她额上的白纱还渗着血。)洛太后本想要赐锦娘白绫,是明朔带着侍卫亲自将她从承风殿带了出来。此时,她看见榻上虚弱的凌子悦以及憔悴神伤的云澈,心中内疚万分,蓦地跪了下来。

“陛下……奴婢有罪……奴婢……”

云澈却抬了抬手。

“你没有罪。没有你和欧阳琉舒,朕就失去子悦了。”云澈吸了一口气,“朕已经将子悦安置在凌家的别院,她……怀了身孕,朕要她安安静静地将孩子生下来。沈氏不可能住在别院里照顾子悦,那会惹人怀疑。而朕相信的,只有你。朕要你在这里替朕照顾她,开解她,守住她。你能为朕做到吗?”

“奴婢万死不辞!”

“那朕……多谢你了!”云澈从不言谢,这一声谢重如千金。

“陛下……陛下回宫之后……”

云澈的牙关咬紧,拳头握到泛白,他的表情冰冷至极,目光里是见血难收的杀气。

“朕失去的,要他们加倍奉还。”

“陛下……那是太后……是您的母亲啊……”锦娘颤着声问。

云澈倾□来,与锦娘对视,每一字一句都是从齿缝中挤出来。

“这天下有哪个母亲会狠到要杀死自己的孙子?”

“陛下……太后她并不知道啊!”

“她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她要的不是朕的骨­肉­亲情,她的眼中只有洛氏家族,只有权势!她不在乎的,朕不必给她。她想要却不该要的,朕会让她一分都得不到!”

云澈离开别院,明朔在他的身旁护送。

“明朔,朕要你护她的周全,不能让任何人再伤了她,除了你朕不信任任何人!你要看好云映……朕担心他……会寻找机会带子悦走。”云澈的目光沉暗,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明朔心头。

“是!”明朔领命。

洛太后设宴与洛照江共饮。

她的心情极好,命了舞姬助兴,承风殿中丝竹声不绝于耳。而洛照江显然没有洛太后的好心情。

“姐姐啊,还是命这些歌姬舞姬都退下吧!陛下若是回来了……”

“回来又怎样?哀家才是他的母亲,可他却对凌子悦念念不忘!三日不曾早朝!群臣众说纷纭,我倒要看看他能倔到什么时候!”

“姐姐不记得那一日陛下的眼神了吗?他在恨您啊!弟弟最担心的不是陛下恨您,而是在他心中只有君权再无孝义!”洛照江扣住洛太后的手腕,这才发觉她的手指略微颤抖着。

“我赢了!我赢了!你怕什么?难不成陛下还能要我的命吗?”洛太后侧目望向洛照江,她的目光中有太多的东西,洛照江无法一一数来。

洛照江起身,朝侍候的宫人们和舞姬们怒道:“下去!都给我下去!还有这些酒宴,全部都撤下去!”

洛太后静坐于案前,不发一言。原先的欣喜完全消失了。又或者说她一直是恐惧的,却在用这场染血的胜利来伪装自己。

“姐姐,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拾呣子情分!凌子悦已经死了,陛下只剩下您这个母亲了,咱们得想办法让他知道这一切!弟弟想清楚了,朝堂上陛下要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同样姐姐这里也是一样!陛下一直在栽培明朔,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所以后宫之中姐姐一定要善待明熙!”洛照江叹了口气,昨日云盈亲自来府上探望他。

她恭喜洛太后“旗开得胜”,同时也在警告洛照江,一定要摸清楚云澈现在对他们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云澈是不是能冷静下来权衡利弊,明白推行新政必须看重洛照江以及他身后的利益集团。若是能,没有什么嫌隙不被时间冲淡,到时候云澈还是要仰仗自己的舅舅。

他们赢了,赢了之后却惊若寒蝉。

第二日,云澈终于上朝了。

他行过低头的众臣,每一步都踏出令人惶恐的气势。洛照江抬首的瞬间,看到了他眼底那一抹嗜血之气,那样的冰冷,仿佛千年凿琢也敲不进他的心里。

“众爱卿平身。”云澈微微抬起手腕,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犹如蝼蚁。

洛照江咽下口水,心跳被死死掐住。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向后望了望。

明朔的表情是沉冷的,欧阳琉舒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戏谑之意。他二人在朝中与凌子悦最为亲厚。众臣皆知凌子悦是因为□后宫而被太后赐死,至于其间到底有什么隐情,他们不敢多问也不可多问,只是小心翼翼云澈的喜怒无常。

张书谋出列奏报了修建北疆防御的相关事宜,云澈准奏。言谈之间,云澈似乎依旧冷静,并没有因为心腹近臣之死而失了分寸。

洛照江低下头来整了整衣角,谏议大夫刘璐昌会意,出列道:“陛下,微臣有事请奏。”

卢顺将刘璐昌的奏疏呈递到云澈面前,当云澈翻开他的奏疏时,洛照江十分仔细地观察着云澈的表情。他眉间的丝毫颤动,他眼中的所有情绪。

而洛照江发觉,自己竟然什么都看不透。

刘璐昌颔首道:“启禀陛下,云恒候凌楚钰为其弟­操­办丧礼,修建坟墓抢占民田,凌楚钰本为朝廷侯勋,理应为陛下分忧为臣民表率,却引得民怨沸腾,望陛下予以严惩!”

明朔一听此言,觉得十分之离谱。凌楚钰为人清廉正直,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他还未出列,欧阳琉舒便拽住了他。

“明大人,凡是陛下自有定夺。”

欧阳琉舒的声音压的极低,明朔硬生生忍下心中怒火,也倒向看看这些人还要怎样摸黑凌氏,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戏码看得多了,真想要震住这些家伙,有赖天威。

云澈从头到尾将刘璐昌的奏疏看了一遍。群臣都默不出声。凌子悦已经死了,人走茶凉。谁看不出来这刘璐昌不是丞相撑腰就是洛太后撑腰?没有人要出来淌这摊浑水。

骤然之间,云澈将那奏疏狠狠扔出,狠狠砸在刘璐昌的脸上。顿时刘璐昌倒地,捂住口鼻,鲜血直流,模样极为狼狈。

“刘璐昌——你好大的胆子!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敢到朕面前来搬弄是非!”

书简散落一地,众大臣肩膀颤动。

“张书谋!你将向朕参奏刘璐昌的奏疏背出来给这位谏议大夫听一听!”

刘璐昌惊讶着望向丞相的方向,但洛照江却始终低着头。

云澈的震怒是他意想之中的事情,关键在于从他处理刘璐昌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有多么恨自己,恨洛氏。

“谏大夫刘璐昌私受贿赂,以收受钱财的多少来推荐郎官,所受钱财总数已过千金。其子嚣张跋扈,所筑别院府邸极为奢华,侵占民田民宅千顷。百姓联名欲上告帝都吏,刘璐昌买凶纵火,导致数十名百姓葬身火海,百人无家可归……”

张书谋洋洋洒洒说了近半个时辰,刘璐昌所犯罪行事无巨细,甚至于他的亲友所有的过失也一一被揭发出来。

惊讶的又岂止是刘璐昌,还有洛照江。

此刻他冷汗直流,肩膀不可自己地颤抖。刘璐昌不过一个谏议大夫罢了,云澈便将他的家底翻的一清二楚,而洛照江这个丞相比起刘璐昌有过之而无不及。云澈若真要拿捏他,洛照江心知自己必死无葬身之地。

“给朕查!给朕狠狠查!”云澈的手掌拍在龙椅上,整个前殿都在颤动。

退朝之时,洛照江步履摇摆,几乎站不住身。

倒是欧阳琉舒优哉游哉地来到他的身旁,扶住了他,“丞相,您还好吧?”

洛照江颤着手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老夫……老夫无碍……”

“无碍,怎么会无碍啊!”欧阳琉舒笑道,“丞相大人这步棋下的太臭了,不知道是谁给丞相出的馊主意啊?”

“你……欧阳琉舒你说什么!”

“唉……都到这份儿上了,丞相大人还要硬撑呢?那欧阳琉舒也救不了您了!”欧阳琉舒摇了摇脑袋走过洛照江,洛照江一把拽住他。

“话说一半算什么!你给老夫把话说清楚!”

欧阳琉舒略带嘲讽的一笑,“丞相大人知道的很清楚,陛下心中有多恨。陛下动不了太后,难道动不了丞相您吗?您啊,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政务上,总弄这么些蛾子出来,还怕陛下不够烦啊!”

说完,欧阳琉舒哼着不着调的小曲越走越远,只是没走出多远,就听得身后卢顺的声音。

“欧阳琉舒——”

“臣在。”欧阳琉舒一副倒霉的表情,回过身来行礼。

“欧阳大人,陛下召您去宣室殿,这就请吧!”卢顺在前引路,欧阳琉舒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宣室殿中,冰冷的气息迎面而来,这空气之中了无生气,云澈背对着殿门,望着面前的书案出神。

欧阳琉舒刚跨入殿中,便极为夸张地匍匐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陛下——微臣有罪——”

云澈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你何罪之有?”

“是微臣自作主张,私自配制假死药,还隐瞒前太子还活着的消息……微臣罪该万死!”

云澈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尽是荒凉。

“若不是你的自作主张,朕失去的又岂止是心爱的女子?”

还有他与凌子悦的“以后”。

“起来吧,朕恩怨分明。你也知道朕不会杀你!”云澈转过身来坐于案上,“你救了凌子悦,朕应该怎么赏你?”

102放下

“回陛下,微臣如今的俸禄千石,十分之够用,无需赏赐了。若陛下真要赏赐臣,那就恳请陛下莫将政务强加在臣的身上。微臣喜好辞赋,只想躺在这千石的俸禄上做辞行赋,以微臣的造诣,假以时日,臣的辞赋必然流传后世,必不逊于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名仕。”

云澈一听发出一声轻笑,“你不是在与朝中庸才较劲,你是想要避世。小隐隐于市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有你欧阳琉舒大隐隐于朝,还真叫朕万分佩服!”

云澈的手掌搭在欧阳琉舒的肩膀上,这许久都未令欧阳琉舒起身。欧阳琉舒此时双腿发酸,心中不住地叹气。

“你与凌子悦交往甚密……”

“不不不……微臣与凌大人是清白的!”

云澈闭上眼睛,忍怒不发,“难不成你还敢对她做什么吗?”

“微臣不敢!”欧阳琉舒的脑袋再度磕在地上,那声响……

“你的脑袋疼不疼啊?”云澈侧着眼望着他。

“回禀陛下,疼的厉害。”

“那就别装模作样的磕头了。朕答应你,无论你日后做什么荒唐事,哪怕忤逆谋反,朕都会看在你保住她的份上,将你的脑袋留在你的肩膀上!”

“陛下?”欧阳琉舒抬起眼来,看向云澈。

“君无戏言!”

“微臣谢主隆恩!”欧阳琉舒低下头的瞬间,­唇­上抿起一抹笑意。

“下去吧。”

“臣告退。”欧阳琉舒毕恭毕敬地向后退去。

“欧阳琉舒,有空就去看看她。你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能令她一笑。”云澈在他退至殿门时叫住了他。

“陛下,她真正想要的,陛下最为清楚。”

欧阳琉舒言尽于此,缓缓退出。

云澈仰起头来,黑暗落下,将他淹没。

凌子悦要的是潇洒无拘无束的生活,没有权利,没有野心,让她能够放开胸怀去欣赏一草一木,云卷云舒。

而这恰恰是云澈最难给她的。若是他的手无法握住她,他会迷失在这冰冷的皇权之中。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落在屋檐上弹跳而起,落在枝头令枝叶起伏,落在草丛中消失不见。

凌子悦倚着窗沿,茫然地望着雨­色­,一切并未映入她的眼中。

锦娘入内,看见她的身影不禁喊出声来:“子悦!”

她赶紧扯过披风盖在她的身上,“你怎么把窗打开了,小心风寒入体!对孩子不好!”

“我想看看这雨,开着窗吧。”

平静下来,凌子悦才想到就算这个孩子生下来又如何?

她是决计不会入宫的……她与云澈之间,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子悦,你再这副模样,陛下看了该多心疼?”锦娘托着她的脸,正­色­道,“从小你就是个坚强的孩子,这会儿怎么软弱了起来?你腹中是陛下最为期盼的孩子啊,心心念念着有朝一日你们的血脉能承继帝位!”

凌子悦低下头,抿起­唇­。

她仍旧记得那一日云澈一把将她拉上假山,两人坐于高处笑看云起云落的洒脱。他对她说,你要为朕生儿育女,我们的血脉会千秋万代。

她不要千秋万代的帝王之位,她只要他们的骨血能平安快乐足矣。

“子悦,小时候你一直待在宫中,谨言慎行,就怕一个差池祸及全族。陛下即位了,没有可信之人,对你百般信赖,而你也殚­精­竭虑,未曾想过自己。”锦娘吸一口气,将她搂入怀中,“如今,你可以做回凌子君了。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这世上早就没有凌子君了。她在我的回忆里,在我的梦里。就算我想做凌子君,陛下也只会一遍又一遍地唤我‘子悦’。我知道,陛下为什么命明朔守护这里,是因为他知道,我若悄悄离去了,哪怕是明朔放我走的,他都会迁怒明朔姐弟。他用明朔来确保我绝对不会离开他。”凌子悦垂眉一笑。

有侍从敲了敲门道:“夫人,有位客人自称欧阳琉舒来访。”

“我什么时候被称为‘夫人’了?”凌子悦好笑地问。

“你不明白这称谓的意思吗?”锦娘为凌子悦挽发,“在陛下心中,你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你是他的夫人,他的妻子。”

“被藏在帝都城郊别院中的妻子?”

“错了,陛下不是将你藏在这里,而是藏在心中。”锦娘的手掌轻轻覆在凌子悦起伏的胸口,“只有藏在这里,才是最深最不易的。”

凌子悦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自然散落在耳后的发丝,别致的发髻,还有那些从前自己悄悄羡慕的饰物,竟然真的都戴在自己的身上了。

“你看看你,总是一抹愁­色­。欧阳琉舒大人见到你,该要发笑了!”锦娘为凌子悦描画眉黛,轻点朱­唇­,“好了,这样看起来才有­精­神。”

凌子悦见着铜镜中的女子,不由得问道:“这是我吗?”

“当然是你。子悦,别让贵客久等。”锦娘扶着凌子悦的胳膊,缓缓行出卧房。

她不习惯自己的裙摆,也不习惯头饰在发间的重量,直到欧阳琉舒瞥见她的瞬间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唇­却无话可说。

“欧阳琉舒,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凌子悦缓缓在案前坐下。

欧阳琉舒这才倒抽一口气,行礼道:“夫人安好。”

凌子悦顿时笑出声来,“什么夫人?换了一身衣衫,我还是凌子悦。”

欧阳琉舒颔首一笑,“既然在欧阳琉舒面前的仍旧是凌子悦,在下便可畅所欲言。”

“但说无妨。”

“是陛下命欧阳琉舒前来开解你的。”

凌子悦莞尔一笑,没想到欧阳琉舒这般了当。

“那阁下要如何开解我呢?”凌子悦饶有兴趣地问。

“你会问这个问题,欧阳琉舒心中甚慰。至少你的心中还未如死水。”欧阳琉舒拍了拍胸口,一副十分庆幸的模样。

“你知道,陛下是不会放我走的。”

“那么在陛下的身边或者不在陛下的身边又有什么区别?”

“君不闻‘一入宫门深似海’?”凌子悦笑问。

“后一句不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你的萧郎是谁呢?不正是陛下吗?”欧阳琉舒反问。

“宫中尔虞我诈,权利倾轧,我倦了。”

“倦了,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欧阳琉舒起身,来到窗边,轻轻撩起那排竹帘,微凉的风涌了进来,撩拨起凌子悦的发丝。

“凌子悦,这一缕风吹入室中或者吹入宫中,它都是一缕风罢了。若你觉得有什么不同,并不是因为这风,而是因为心境。将所有执着都放下,无论哪里的,都是星垂于旷野,江河之浩瀚。”欧阳琉舒背对着凌子悦,他微仰着头,看向远方。

凌子悦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欧阳琉舒能在朝堂之上悠然自得的原因了。

“反之,你就算逍遥于世,心中牵挂,如何恣意?”欧阳琉舒回过身来,他的笑容一如凌子悦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般。

欧阳琉舒低下头来行礼,“若陛□侧没了凌子悦,如同利剑失了剑鞘,杀伐之欲大开,只怕见血也难以收鞘啊!”

凌子悦蹙起眉头,云澈的­性­格过于彻底,他所追求的一切太纯粹,些许的瑕疵都忍耐不了。他心中波澜壮阔,可放眼望去没有人如他这般将天下容于心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不妨做回真我。你曾经想做的事情,现在没了那身朝服,都可以去做了。活在当下的意思,不就是放宽心来,活的快乐吗?”

“你果真是天下最好的说客。”

“能令知交展颜,在下心愿足矣。”

欧阳琉舒离去时回身一望,凌子悦立于案前欠身一笑。

那一刻的风韵胜过万千。

欧阳琉舒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待到欧阳琉舒离去,她便与云映在屋中下起棋来。

“你放下了,我便安心了。”云映垂目道。

“放下什么?”

“放下从前的自己。”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云映淡然一笑,“如果不是你,也没有现在的我。”

这一夜,凌子悦睡的颇为安稳。那些压迫着她放不开的过往就这样沉淀下去。她知道很多东西她永远无法忘记。她将它们藏起来,锁在了心底。也许有一天她将它们拿出来细细翻阅时,能不问得失,云淡风轻。

有人缓缓坐在她的榻边,手指拢入她的发间,轻柔地抚过,万千不舍与爱恋尽于其间。

凌子悦不需要睁开眼,也知道对方是谁。她侧过身来,缓缓与对方十指相扣。

云澈抽一口气,他本以为她会恨他,若不是他这般执着将她束缚在身边,她又如何会受那日之苦?他知道她心中有一双羽翼,盼望着有一日能翱翔于苍际,而他却不顾一切勒紧了她,哪怕她痛到失声也不肯放手。

云澈小心翼翼地侧躺下来,将凌子悦揽入怀中,吻上她的发,那样熟悉的气味弥漫在云澈的鼻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冰冷的高处坠入了柔软的云间。

103风暴

“子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我。”云澈的喉头是酸楚的。他不敢来见凌子悦,特别是在白天。他怕自己将她的痛楚哀伤看的太清楚。

因为他没有什么能拿来安慰她。

“当初凌子悦没有选择离开,现在也不会。”凌子悦的额头在云澈的肩上蹭了蹭,“阿璃……不如你吟唱一曲,哄我入睡吧?”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将一切凡尘琐事的剥落下来,只余最原本的真心。

云澈哽咽起来,良久才开口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凌子悦只觉得自己宛如被小心翼翼地捧起。而她知道,真正脆弱的不是她,而是云澈。

而此时,承风殿的宫人匆匆来到洛太后寝宫,洛太后已经几夜不曾入眠,自从她得知自己派去杀死婵娟与黄玉的人徒劳而返,她便心中担忧,若是她们落入云澈手中,重刑之下必然会供出自己才是诬陷凌子悦的主谋。

“何事!”洛太后撑起身来。

宫人来到洛太后身侧,覆于耳边低声道:“太后,黄玉与婵娟都被抓入廷尉府了!还有那日陈公公带去的内侍与宫婢,全部都被带走送去廷尉府审问了!”

“什么……”洛太后握紧被褥,“快!快去告知丞相!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知道……”

洛太后神不守­色­起来,难道她的儿子真的要对付她了?就算他找到人证物证,凌子悦已经死了,难道他要弑母不成?

“不过小小的伴读而已……还不及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洛照江得知这个消息,连夜起身前去廷尉府。

此时,廷尉府仍在连夜审讯黄玉与婵娟。廷尉明知丞相到来却未有终止审讯,而是命人将洛照江拦在门外。

“岂有此理!老夫乃当朝丞相,尔等竟然将老夫拦在这里。”

“丞相大人恕罪。此案关乎朝廷重臣死因,陛下命廷尉大人严密审讯,就连审讯的人选都是由陛下亲自挑选,其他人等不得入内,还望丞相大人不要为难卑职等。”

洛照江抬眼望去,这才发觉守在廷尉府四周的竟然都是禁军。

“难道……陛下真要至太后于死地?”洛照江向后退了退。

“大人,既然无法入内,是不是就此回府?”仆从问道。

洛照江垂首不言。

就在此时,从廷尉府中抬出一具被麻袋装着的尸体。

洛照江咽下口水,“替……替老夫拦住他们!”

仆从上前拦下了廷尉府役,洛照江来到他们面前,颤声道:“打开来,让老夫看一看!”

“这……丞相大人,此为宫婢喜鹊,不堪重刑而亡,大人还是别看了吧!”

“不,打开来让老夫看!”洛照江要从廷尉的审讯行刑看出云澈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仆从们将麻袋打开,顿时血腥之气涌现,洛照江几欲呕吐,以袖口蒙住口鼻。仆从们见着那尸身的瞬间,向后栽倒,不敢再看。

这尸体已经体无完肤,所受刑罚极为残忍。

“这……这是何人?”

“回丞相,此乃承风殿的内侍赵佶。”

“赵佶……”洛照江再也忍耐不住,俯身狂吐。

赵佶是那日太后宫中按住凌子悦的其中人。

洛照江明白过来,云澈并不是要审讯他们,只是要这些曾参与逼死凌子悦的人都生不如死。他将他们折磨到不人不鬼……

下一个是谁?是洛太后?还是他洛照江?

入了马车,洛照江瑟瑟发抖,回到府中便大病起来,全身冷汗,高热不止,满口胡话。

第二日云澈早朝,洛照江告病。

云澈轻笑一声道:“丞相乃国之栋梁,朕的肱骨之臣,怎么这就病了呢?还是请太医去瞧瞧吧!”

明朔不明就以,只有欧阳琉舒知道这只是这场血­色­风暴的开始。

宣室殿内,廷尉向云澈细细道来当日太后寝宫中的情形,凌子悦与太后之间的对话,婵娟与黄玉如何连成一气诬陷凌子悦,内侍又是如何按住凌子悦,而太后又是如何狠戾地将鸩酒灌入凌子悦口中。事无巨细。

云澈目光沉冷,手指扣着案几的边缘。

待到廷尉告退之后,云澈抽出架上的利剑,发疯一般将砍在桌案之上。

殿外的宫人们纷纷跪下,卢顺低着头背脊不住颤抖。

直到宣室殿内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砍了,才听见宝剑落地的声响。

卢顺匍匐着入内,见到云澈低着头坐于台阶上。宣室殿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案几、书简还有帐幔统统支离破碎。云澈就似要毁掉眼所能见的一切。

“陛下……息怒……”卢顺不知自己进来,是对还是错。

良久,云澈才摆了摆手道:“将这里收拾了吧。今晚……朕要去承风殿陪太后用膳。”

“陛下?”卢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从太后逼死了凌子悦,云澈就再为踏入承风殿半步。方才还盛怒难消,此刻却又说要去陪太后用膳?

“去准备吧。”

云澈扯起­唇­来泛起苦涩的笑。

也许从他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不过是洛瑾瑜谋求权力的工具罢了。

承风殿中的洛太后得知云澈要来的消息,惊得倒抽一口气。她心想云澈怕是要来兴师问罪了。她要镇定!要镇定!廷尉重刑,黄玉与婵娟什么都能说得出来,屈打成招算什么!她是太后,难不成云澈还能废了她这个太后吗?

洛太后一阵失措,案几上的花饰跌落下来,婢女们纷纷低头去捡。而洛太后僵直着背脊望着寝宫门前,用力地吞咽着口水。

不消片刻,便有内侍与宫婢纷纷将晚膳奉上,而洛太后却僵坐不动。

“陛下驾到!”卢顺的声音响起,洛太后一惊,醒过神来。

“太后,陛下驾到!”

洛太后乃太后之尊,即便是天子驾临也无需起身迎接,而此时她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云澈缓缓而来,他的­唇­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衣袖随着步伐轻扬,眉宇之间儒雅温和,没有丝毫暴戾之气。

洛太后不由自主脱力,身旁的宫婢赶紧将她扶住。

“朕这些时日政务繁忙,未曾来探望太后,太后看起来轻减了许多。”云澈来到洛太后面前,托住她的双手。洛太后一阵瑟缩,却不敢将双手抽回。

“太后怎么不坐啊?今日朕特地命御厨准备了太后最喜爱的菜肴。朕也许久未与太后说说话了。”

说话……就是要说黄玉与婵娟之事了……

洛太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宛若提线木偶,云澈扶着她坐下时也浑然不知。

“凌子悦死的冤枉,朕知道凌子悦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犯了什么错也不至于让太后如此盛怒非要赐死不可。但凌子悦的­性­格朕是了解的,他至今未娶,就是因为不是心中所爱绝不勉强自己,又怎么会对一个奉茶宫女用强呢?”

洛太后低下头去,她以为云澈会立即兴师问罪,可这样柔和的言语却更令她胆颤心惊。云澈想要做什么?

“所以朕命廷尉对黄玉还有婵娟严加审讯。太后,你还记不记得婵娟啊?”

洛太后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是当初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您送给朕的侍寝宫女。只是朕不喜欢她,将她赶了回去。从此以后,她在宫中受尽冷言冷语,还有其他宫人的欺凌。她能支撑到现在,靠的就是对朕的满腔恨意。”

至此,云澈的态度仍不明朗。

洛太后仿佛站在悬崖边缘,风声鹤唳,只想­干­脆跳落下去一了百了。

“她知道凌子悦是朕最信赖的近臣,朕的心腹,她杀不了朕,但是却找到报复朕的方法。再过两个月她的年纪就到了,能出宫了。在她离宫之前,她一定要把仇给报了。于是她在御花园中等着,等到凌子悦路过,终于演了一场好戏。在宫中,黄玉与她颇有情谊,见她衣衫狼狈,就真的以为是凌子悦轻薄她了,就这么被婵娟拖下了水。”

洛太后高高挑起的心绪缓缓坠落。

云澈言语中意思像是为洛太后找了个台阶下。

“太后,您虽是朕的母亲,却仅凭她二人一面之词逼死了朕的心腹大臣,令到亲者痛仇者快啊!”云澈长长一声叹息,洛太后明知他在演戏,却得配合他演下去。

“是哀家失察之过,哀家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云澈拍了拍洛太后的手背道:“凌子悦已经去了,朕也只能厚待凌氏一族。太后是朕的生母,朕岂能对太后不孝?否则朕无以治天下啊!”

洛太后心中一片冰凉,她听懂了云澈的意思。云澈只杀婵娟与黄玉,并不是原谅了洛太后又或是打算将此事当做从未发生过。他不动洛太后,只是因为天下万民在看,他只能将洛太后高高供起。

“朕知道,太后在镇国公主身边待得久了,见得也多了。镇国公主的那一套手腕也学了个七、八成。只是母后切莫忘记,镇国公主手中握着虎符,朕也一样调兵遣将。”云澈­唇­角勾起,眼中宛若深潭拖拽着洛太后的视线。

104院中日

“太后怎么还不用膳啊?汤都快凉了。”

洛太后这才缓缓低下头来,只是她什么都吃不下。

云澈行出承风殿,望向满天星斗。他知道,真正惩罚洛太后最好的方式就是罢了她的太后之位。然而,这只有承延帝能做到,他这个儿子是决计不能的。

那么他就要让她时时刻刻认清楚自己的位置,若再敢僭越雷池,就不要怪他不念呣子情分!

­阴­雨时节之后,便是万里无云日光明媚。

云澈几乎每个几日就会前往上林苑,到了上林苑之后再微服去到城郊。一路随行的不是明朔,就是明朔的部将。

经常来到别院时,已经是午后,也是凌子悦最为困倦的时刻。

她躺在树下,枝叶的­阴­影映在她的脸上。侧躺着的身影慵懒中还有几分纤细,云澈放缓了脚步,来到她的身边。她的眉眼那样宁静,在云澈的心中勾勒出一片湖泊,如镜如梦。

只有看着她时,云澈才觉自己心中那嗜血的叫嚣被平复。

凌子悦如果不醒,他愿意坐在树下终日看着她。只要有她在,哪怕什么都不做,云澈也不会觉得腻。

日光被流云笼罩,凌子悦觉得有些冷了,这才撑起上身,望见云澈的瞬间,吸了口气道:“陛下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唤醒你做什么?”云澈将搭在她身上的披肩向上拉了拉,“在这里是不是无趣的很?”

“是有些无趣。陛下送来的书简,凌子悦都看完了。现下也只能重复着看了。”

“你小时候可没这么安静,巴不得上房揭瓦,朕都赶不上你。如今反倒这般文静了,”云澈望着她,她不再是那个身着官服的朝臣,她的发髻她的素­色­长裙都是动人心魄的,云澈总觉得自己的臂弯还有这被守卫起来的别院根本藏不住她。

“要不,我请一些歌姬舞姬来陪你解闷?”

“也好。)从前我陪着你看宫中舞姬的大风歌,心中羡慕的很。”

“你羡慕什么?”

“羡慕他们能歌善舞而凌子悦却只能陪着你论政、狩猎。”

“现在女子能做的事情,你都能做了。”云澈将她拉起,“我替你描眉,怎么样?”

凌子悦忽然笑了起来。

“子悦,你笑什么?还是你觉得我不会描眉?”

“我是想起了从江北回来之后,你为我做的胡须。”

说到这,云澈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与她之间有太多美好,终于缓缓从­阴­霾中浮起。

云澈将凌子悦拉入室中,两人相视而坐,云澈熟稔地打开墨粉,拨开凌子悦额前的发,十分细致地沿着凌子悦的眉骨为她描眉。

“你不会特意去学了吧?”凌子悦笑着问。

“怎么可能?除了你,朕不会为其他人描眉。”云澈轻吻上凌子悦的眉间。

他只是将宫人们如何描眉看了千百遍罢了。

每一次落笔,云澈便将凌子悦看的更加清楚。

他这一生,再不会这样用心地去看一个人了。

“好看吗?”云澈将凌子悦推到铜镜前,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吻上她的耳廓,她的颈间。

凌子悦耸起了肩膀,笑道:“好看。”

“真想一辈子都为你描眉。”云澈说的真切。

“阿璃,你是一国之君,为女子描眉,小心传出去被人笑话。”

“那就让他们笑吧。既然是一国之君,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窗外传来声响,凌子悦回过头去,便看见侍从们将秋千挂在了树上。)

“那是……”凌子悦站起身来,又回头看了看云澈。

“从你府中搬来的。”

那个秋千曾经是云澈命内侍挂在云恒候府中的,后来凌子悦有了自己的府邸,将它带了去,如今云澈又将它送来了这里、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吧。”

凌子悦笑着推门而出,坐于秋千之上。云澈在身后轻轻推着她,目光随着她的背影忽远忽近,这就像是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与洛照江在朝中的无奈与忐忑相比,凌子悦却在帝都城郊宁静自得。

她坐在秋千上,手中捧着竹简,读着当世士子的策论。

花影随着日光流转,和风微絮,鹂鸟掠过院落,轻点在枝头。

明朔来到院中,望着凌子悦的身影,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将这如画的景致惊醒。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沉静的神情,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的眉眼淡泊出一个世界。

当他明朔,甚至于云澈还在与世沉浮之际,她早已超脱于九霄之外。

书简被阖上,凌子悦抬起头来,对上明朔的双眼,些许的惊讶之后,便是一抹笑意。

“明朔,你来了。”

“夫人。”明朔颔首行礼。并没有为臣者的拘谨,更多的是敬重。

凌子悦随手将竹简放在石案上,款款而来。此时的凌子悦,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云映也说她的孩子十分健康。

“什么夫人?你也学的了欧阳琉舒的那一套了?在下还未曾记得自己出嫁了。”

明朔沉默不语,凌子悦也不为难他,正如锦娘所说,云澈希望其他人称凌子悦为“夫人”,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听说戎狄的左将军阿依拜穆再度来犯北疆。陛下发步兵、骑兵、战车共三十万人前往鸣镝郡和长天郡。若凌子悦猜的没错,陛下是想要演一出‘请君入瓮’。只是这么多人粉墨登场,这戏能否安排的过来啊?”

“夫人担心的也是明朔所担心的。只是君命如山,明朔不日将离开帝都,特来向夫人告别。”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道,“真是羡慕你。满腔抱负一身才华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不似我,可怜身为女儿身。”

凌子悦的目光悠远,仿佛越过了长城,穿透了边关尘沙飞扬。

“夫人……”明朔上前欲出言安慰,没料到凌子悦却轻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同从前一样那么好骗。你这一去,道阻且长……只怕凌子悦数月都见不到好友了。不如你我对弈几局,棋盘上厮杀好过沙场上的刀光剑影?”

“甚好。”明朔知道凌子悦并不是真的不在意。从前,她为云澈训练了第一支禁卫骑兵,完全参照戎狄的作战特点与军马配置。

锦娘为他二人摆上棋盘,煮了一壶好茶。两人对面而坐,凌子悦笑道:“这输了棋的可不能一点惩罚都没有。”

“夫人想要如何惩罚?”

凌子悦让锦娘端来了毛笔与砚台,“明朔,你若是让着我故意输棋,或是没把全副心思放在这棋盘上,到时候你的脸若是被画成了花猫,连陛下都认不出你来,可别怪我。”

明朔颔首一笑。

他从未告诉过她,若能令她哪怕片刻开怀,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凌子悦的棋路心思­精­巧步步为营,防不胜防。而明朔则另辟蹊径,扬长避短,对局势的判断十分­精­准。一盘棋下下来,凌子悦时常眉头深锁,而明朔也经常举棋不定。

棋逢对手,尤其是一时半会儿能分出胜负的。

明朔抬起头来,他鲜少这般毫无顾忌地看着凌子悦,她的眉黛如浓墨淡染,眸间的风致牵引着他的思绪。待到凌子悦落子抬头的瞬间,明朔便低下头来。

他曾经是德翎驸马的剑奴,本以为注定一世卑躬屈膝。但是他遇见了她。永远忘不了那日在击鞠场见到她的情形。儒雅与飒爽不再是对立的两面,竟然可以在她的身上融合的如此完美。她对他称兄道弟,在她的眼中看见的是明朔,而不是一个剑奴。

无论从前发生了什么,以后又有什么等待着她,明朔只愿她哪怕身受所束,心却驰骋。

“哈!明朔!你输了!”凌子悦落子,杀了明朔一大片,又与之前的棋子连成一片,断绝了明朔的退路。

明朔顿了顿,随即洒脱一笑,“千百颗落子,最终只是为了这一步。明朔不及夫人,甘拜下风。”

“行,愿赌服输,你也是爽快人!”凌子悦撩起袖口,拎起毛笔,那半截玉腕,柔美而富有情丝。

当沾了墨汁的笔尖靠向明朔时,明朔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凌子悦笑了出声,脸上是一副坏心眼的表情,狠狠在明朔的右脸上画了个圈。

“喝杯茶,醒醒脑子!再来再来!可别左脸也被我给画了!”

云澈缓缓走了过来,他微仰着脸,眉头皱出希冀与无奈的弧度。

有多久了,凌子悦未曾露出这样的表情。

毫无负担,就似个孩子。

是他还是九皇子时,他们在御花园中弹­射­雀鸟?还是当他成为太子,他与她躺在上林苑的湖边,两人面对面相视而笑时的默契?

无论云澈如何费尽心思,他都无法令她畅怀一笑。

而明朔,却如此轻易地做到。

云澈舍不得将视线从凌子悦的笑容里挪开,心中却痛着这样的笑不是为了他。

“陛下!”明朔瞥见云澈,放下棋子,迅速离开石案,行君臣之礼。

105明湛

“免礼吧,这里既不是朝堂也不是宣室殿。”云澈不以为意地一笑,来到凌子悦身旁坐下,“朕看看你们这盘棋……明朔,你见着朕慌什么?这最后一子落的太差了。”

明朔却立于棋盘一侧,垂首道:“请陛下指点,不知这盘棋,黑子可还有转圜之余地。”

云澈抬着眼,看见明朔右脸上的墨迹,笑问,“是不是朕输了,也要被画上几笔?”

“那是自然。”凌子悦笑着推了推云澈的肩膀,云澈心中涌起一抹喜悦,仿佛回到了儿时。他来到棋盘对面,伸手抓起盒中的棋子。

最终,倒是云澈赢了凌子悦。

“子悦,从小你就棋艺了得,怎地输给朕了。不会是故意的吧?”

数子时,云澈笑着问。

“明朔落下的那一子恰好杀死了黑子后方一大片,倒是留给陛下活络棋路的余地,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君臣二人如此有默契,我哪里比得过?”

云澈伸出手来,轻声道,“下了这么久的棋,你也不倦吗?朕陪你在这院中走一走吧。”

“嗯。”凌子悦才略微伸出手来,云澈便握住了她的手指。

明朔留在棋盘边,默默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阿璃,听闻您四路大军打算围攻阿依拜穆?”

“是啊,我打算唱一出请君入瓮。”

“我怎么觉得你是声东击西,醉翁之意不在酒。”凌子悦笑道。

云澈微微一顿,随即一笑,“知我者,子悦也。”

此时,院中传来一阵稚童的呼喊声。

“舅舅!舅舅!”

云澈与凌子悦齐齐回头,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奔跑着撞进明朔的怀中。

“湛儿!”明朔露出难得的爽朗笑容,将那个孩子抱起,“不是让你在前厅里与锦娘玩一会儿吗?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湛儿等舅舅等的厌烦了,锦娘那儿也没什么好玩的了。所以湛儿就来找舅舅了!”

那孩童的笑容十分耀眼,双眸中对明朔有着纯净无暇的崇拜。

而锦娘小跑着跟过来,见着云澈急忙行礼,“陛下,这是明大人的外甥,今日大人本来是要带这孩子进宫看望明妃……”

按道理,明朔是不该带其他人来这别院的,但明湛毕竟还是个孩子。

明朔也赶紧单膝跪下,“臣有罪。”

明湛却仍旧站立在明朔身边,哪怕明朔拽住他的后腰,这孩子却不肯跪下,只是仰着头直愣愣望着云澈。

云澈的视线落入那孩子的双眼之中,那是许多历经世事的朝臣都无法承受的目光,而这孩子却坦然地全部接受。他有一些倔强,有一些不加掩饰的锋利。

那是与明朔的温润内敛全然不同的­精­锐。

“既然见了朕,你为何不跪?”云澈用极为低沉的嗓音问道。

“陛下……微臣的外甥不懂……”

“因为跪下了,就没办法将陛下看清楚了啊。舅舅常说陛下如何雄才伟略天下英才尽归陛下,若陛下真的这么厉害,明湛当然要将陛下看清楚。”明湛仍旧仰着头。

“湛儿?你是明湛吗?”凌子悦走了过来,在他面前欠□来,双手托住那孩子的脸庞,细细打量。

明湛在那瞬间仿若落进深绵的湖水之中。

“你这孩子,夫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明朔蹙眉道。

明湛却喃语道:“我有没有见过夫人?为什么觉着这么熟悉?”

凌子悦笑了,牵起明湛的手,走向屋中。

“你当然见过我,只是那时候你太小了,不记得我了。”

凌子悦的眼中满是欣喜,手指抚过孩子的额发,“那时候的你小小的,总是要被人抱着。”

“那么是夫人抱着我吗?”明湛非常认真地问。

“我确实抱过你。”凌子悦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向后缩了缩,露出几分羞赧的神­色­。

“可我却不记得。愿意抱着我的只有舅舅。”明湛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

“你母亲呢?”

“我的母亲嫁入姓赵的人家,很少照顾我了。赵家的人都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

“没爹你是怎么给生出来的。况且一个人的人品好坏,是否有作为,与他生父是谁根本没关系。看看你舅舅,就是最好的榜样。”

明湛低下头来,凌子悦一阵心软,轻轻搂住他,拍着他的后背。

“傻孩子。你的母亲为了将你生下,差一点连命都丢掉了,怎么会不在乎你。”

明湛闭上眼睛,深深嗅着凌子悦发间的味道。

“夫人好像真的抱过我。我记得夫人的味道。”

凌子悦笑了,“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门外等着。还有许多人为了你的降生充满期待。知道为什么为你取名为‘明湛’吗?”

“是希望我能征善战,和舅舅并肩而战打败戎狄保卫边疆!”

“是啊,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所有人对你未来的期待。”

明湛闭上眼睛,睫毛上沾着隐隐的露水。

屋外,云澈长叹一声,“那孩子是朕登基那年降生的,朕还记得凌子悦为他奔波劳累请来稳婆,彻夜将他抱在怀中,爱不释手。时光飞逝,他竟然也这么大了。”

犹记当年。他与凌子悦靠着彼此坐在榻边,凌子悦捧着这个孩子欣喜非常,那时候他在心中想着若是凌子悦嫁给他,只怕也早就有了他的孩子。

待到云澈行入屋中,才见得明湛早就依偎在凌子悦身旁睡着过去,而凌子悦为他盖上了薄被,轻轻抚过他的额头。

“这孩子在他母亲身边过的不好吗?”云澈轻声问。

“回皇上,微臣的姐姐嫁入赵家之后,赵家的人虽未曾苛待湛儿,但他毕竟不是赵家的孩子,又因为乃是姐姐未婚而育,不免受尽冷言冷语。明朔本欲将湛儿带在身边,但公务繁重,一旦出征也是数月无法照顾他……”

“那就让他留在这里吧。子悦喜欢这个孩子,朕也喜欢他。”

只要能让凌子悦快乐的事情,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明朔怔在那里,良久才反应过来,瞬时跪下。

“明朔代明湛谢陛下隆恩!”

云澈微微一笑,手掌按在明朔的肩膀上。

春日悠悠,院中凌子悦侧坐在石案边,案上摊着竹简,而案前的孩子十分端正地坐着,握着笔。凌子悦倾□来,左手绕过他,扶着竹简,而右手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的手指上,一笔一划落在竹简上。而云映就坐在不远处翻阅医书研制什么药草,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唇­上浮起点点笑意。

“湛儿的字越写越好看了。”凌子悦缓缓松开手来,明湛的字体虽然略显稚气,却又有几分骏锐。

“因为您教的好。赵家请的先生写的字都没有您写的好看。”明湛回头看向凌子悦,弯弯的­唇­角中是纯粹的崇拜与希冀。

“谁把你教的说话这么圆滑?”凌子悦忍不住揉了揉明湛的脑袋。

明湛忽然低下头来不说话了。

“怎么了?”凌子悦不习惯这个孩子的沉默,待在她身边时,他总是兴奋着说个没完,“湛儿,圆滑不一定是坏事啊。一个人有太多棱角了,免不了和别人磕磕碰碰,即撞伤自己又划伤别人。”

“可湛儿并不是一个懂得圆滑的人。在赵家,母亲总是对我说,要懂得察言观­色­,要对继父敬重,要对赵家兄弟忍让。可我越是察言观­色­,就越看见他们对我的鄙夷。越是对继父敬重赵家兄弟就越是觉得我在讨好继父,而他们则对我更加欺凌……”

明湛一字一句极为用力,他的自尊与高傲与生俱来,他就似一只雏鹰,没有丰茂的羽翼却心如利剑。

凌子悦轻轻为他整理衣领,正­色­道:“湛儿,我们谁都没办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但却可以将自己保留。不以外力而动摇,不因外物而坠志,他日必成大才。如果赵家兄弟对你而言并不重要,那么你又何必在乎他们如何对待你?”

明湛抬着头望向凌子悦,他似乎明白凌子悦说了什么,又似乎未能完全明白。蓦地,他起身,来到案旁用力地跪下,“夫人,湛儿有一事相求,但求夫人应允!”

“孩子!你怎么了?只要我能为你做到的,你说出来便可,根本无需行此大礼!”凌子悦欲将明湛扶起,他却执拗着不肯起身。

“夫人,您若不肯答应,湛儿就长跪不起!”

虽然只是数日的相处,凌子悦已经对这个孩子的个­性­十分了解。他不会向自己提出无理的要求,也不轻易求任何人。

“傻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说跪就跪?说吧,你要我答应什么?”

明湛吸了一口气,酝酿了十分的勇气才开口道:“明湛希望夫人能成为我的母亲!”

“……”凌子悦顿住了。

明湛看着凌子悦的神态,用力抿起­唇­来。

“舅舅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夫人替我的母亲找来了稳婆,是夫人为我起的名字。而今又是夫人教我读书习字,夜里是夫人为我添衣盖被。湛儿心中伤怀时,是夫人在一旁安慰。湛儿做错事情了,是夫人从严教导。所谓母亲,不就是像夫人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着也得给子悦的儿子留个两肋Сhā刀的哥哥吧?

106密谋

明湛望向凌子悦的双眼是纯粹没有丝毫杂质的,仿佛凌子悦成为了他所向往的一切。

“可……就算你的母亲没有教你读书习字,没有如你所愿对你万般呵护,但不代表她不爱你啊!”

“夫人……”明湛低下头来轻笑一声,“我明白母亲的无奈。她是心疼我的,只是她无能为力。她只能远远地看着我。我从没有恨过她,可是不恨……不代表我不想要……”

凌子悦的心不可自已地颤了起来,忆起那一日的痛,突如其来却又深刻无比。

此时,云映也起身来到凌子悦的身旁,“子悦,这样不是很好。待到你的孩子出生,他就有哥哥了。到时候上天入地,明湛都会将他照顾好!”

凌子悦的眼眶一阵湿润。

“夫人……夫人!你怎么哭了!”

明湛的手指抹开凌子悦眼角的泪迹,“是不是我做错了!我不懂事,夫人别恼湛儿!”

面对手忙脚乱的明湛,一股无以伦比的暖意融入凌子悦的心中。她抱紧了明湛,那孩子的下巴磕在她的肩上,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也许,他就是上天派来安抚自己的吧!

“我答应你,孩子……我答应你……”

明湛惊喜得睁大了双眼,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

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母亲……”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凌子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顿时,明湛眼泪纵横,一遍一遍喊着“母亲”。

端着茶行至院中的锦娘愣了愣,­唇­上随即涌起一抹笑。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奴婢去准备一些好菜!”

“我要吃绿豆桂花糕!”明湛喊出声来。

“谁不知道你们呣子二人连喜欢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当夜,宣室殿内的云澈锤了捶肩膀,缓缓行出殿门。头顶是星繁欲垂,皓月千里。

“卢顺,子悦这两天怎么样了?”

“回陛下,听锦娘捎来的话说夫人今日收了明朔大人的外甥明湛为义子了!”

云澈一顿,低下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通知朕?”

“陛下……这事儿老奴也是晚膳之后才知道的。若是陛下不允,老奴这就去知会锦娘,让她将明湛送回明朔大人那儿!”

“这怎么成!你看不出来子悦多疼那孩子吗?朕见着那孩子就知道他日后必有出息!朕只是觉得,子悦认的儿子不就是朕认的儿子吗?朕什么都不知道这就多了个儿子了?”云澈笑了,他望着天际似乎能想象出凌子悦是多么高兴。

卢顺见云澈那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不,陛下明日去看看夫人?”

“那是自然的。顺带再备上良驹和弓箭,朕要亲自教他骑­射­!”

云澈将置于自己寝宫中的沙盘,那些兵马铜雕都搬到了凌子悦那里。

明湛少年心­性­,很快就与云澈在沙盘上厮杀起来。

在他们玩的尽兴时,卢顺已经在庭院外那片苍茫的草地上立起了靶心,云澈带着明湛纵马而行,挽弓长­射­。

凌子悦立于窗前,随之而笑。

“没想到陛下会那么喜欢湛儿。”

“陛下哪里是喜欢湛儿啊!陛下心中有夫人,自然爱屋及乌!”

马背上,云澈笑着对明湛道:“臭小子,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她腹中的孩儿落地,她就不再疼你了!”

“才不会!母亲对明湛的疼爱是真心实意!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明湛的家人!那若是个妹妹,我就要好生保护她,要她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要是谁欺负她了,我就打的他满地找牙!”

“那若是个弟弟呢!”

“若是个弟弟?那我明湛就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定要护他一生周全!”

云澈微微一顿,他在这个少年的眼中看见一种信念,一种绝对可以将后背交托的笃定。

他勒紧缰绳,来到凌子悦的面前,倾□来向她伸出手。

“子悦!一起来!”

那一瞬云澈的笑容透明犹如三寸日光,凌子悦仿佛回到了那些少不更事的岁月,她刚伸出手云澈便迫不及待将她拉上马,紧紧搂入怀中。

“阿璃……”凌子悦不自觉叫出云澈的小名,顿时令云澈心神震荡。凌子悦还未及回过神来,云澈便勾过她的下巴,舌尖涌入她的­唇­瓣中,极尽力道的一吻。

凌子悦僵在那里,云澈却越发用力地收拢了怀抱。

远远传来马蹄声,是明湛从这片草地的尽头奔回来了。

凌子悦用力拍打着云澈的手臂,云澈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

“陛下!陛下!那边是一片树林,里面有许多野兔!”明湛来到云澈面前,露出惊讶的表情,“母亲也要一起去吗?”

听见他唤凌子悦母亲,云澈的­唇­上掠起一抹笑,“臭小子,别看不起你母亲,论弓­射­,你舅舅未必能赢她!”

“真的吗?”明湛的眼中对凌子悦又多了几分敬慕。

“走!”云澈一手扬鞭,另一手搂住凌子悦的腰,奔驰而去。

靠在云澈的怀里,凌子悦闭着眼睛,感受着轻风从耳边驰过。

所谓快乐,不过如此。

凌子悦的腹部日益隆起,随着云映的调理,她的胃口也日渐恢复,云澈每日都要问起她的饮食,知道她一切都好,云澈才能放心地将思绪拉回面前的奏疏。

随着前线不断有捷报传来,朝中一片喜悦的气氛,洛照江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是越来越摸不着云澈的脾­性­了,无论怎样的捷报,云澈也只是坐在高位微微点头,让人看不出到底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控,还是因为对捷报不甚满意。

当他回到府中,便见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坐于案前,正在斟酒。

“丞相大人可算是回来了!让云盈好等。”

洛照江眉心一颤,快步来到她的面前,压低嗓音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跟你说最近别再来我府中了吗?陛下对我这个丞相甚为忌惮,要是再被陛下知道你我过从甚密,我还有命活吗?”

云盈低头一声冷笑,“一个凌子悦,让陛下大开杀戒,让后宫的皇后憔悴,还让堂堂丞相战战兢兢,我对凌子悦还真是佩服的紧啊!”

“你还提凌子悦做什么!当初要不是你在我这里煽风点火,太后娘娘要对付凌子悦我怎么可能不尽全力阻止!如今洛氏一族已经是陛下的仇人了!我这个丞相的脑袋指不定明天就不在自己的肩膀上了!”洛照江神­色­紧张,若是可以他巴不得将云盈扔出去。

云盈却不紧不慢道:“看来丞相大人也看得清楚自己的处境啊?”

“你……什么意思?”洛照江心中一顿,只怕这云盈在谋划什么要拖自己下水了。

“如果陛下还是陛下,丞相大人别说官职了,只怕脑袋也是迟早不保。你真的想要就这样吗?你真以为陛下会顾念亲情吗?历朝历代天子,需要的时候就扶植外戚,不需要的时候就斩草除根,丞相真的不明白?”

洛照江倒抽一口气,恍然之间心绪缓缓沉淀下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今朝中大部分能征善战的将领还有三十万的兵力都被调拨到北疆对付阿依拜穆了!帝都兵力淡薄,正是我兄长成郡王的好机会!”

“你……你疯了!这是篡位夺权!你……你……”洛照江看着云盈的眼睛,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丞相,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陛下对你动了杀心,你觉得自己能撑到几时?”云映身体前倾,她的目光极有力度地撞入洛照江的眼中。

洛照江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怪不得你要煽动我对付凌子悦!因为你知道若凌子悦出了事陛下必定会记恨我!你这是故意要离间我们甥舅!你就是要逼陛下对我动杀心!”

“丞相大人,此时明白也不算晚,至少你知道自己的处境了。”云盈得意地一笑,“你是要赌一把呢?还是做待宰的羔羊?”

从云澈将自己与洛太后的私生女找回来的那一刻,洛照江就知道云澈已经知晓他并非云澈的亲舅舅更加与当朝太后有染,杀他是迟早的事情,与其终日惴惴不安确实不如赌一把。

洛照江狠狠将手拍在桌面上,咬牙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云盈­唇­上的笑意缓缓扩大,“很简单,只要丞相大人将你知道的军中机密及时告知我与兄长,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有何难!大事若成,成郡王作何打算?”

“届时我兄长称帝,丞相大人自然高枕无忧坐在你现在的这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不用忧心忡忡,岂不美哉?”

“甚好!”

“现在已经有­精­兵从成郡国出发前往帝都,路途中也有几个诸侯王相应,现在最要紧的便是速度,速战速决不给云澈调兵遣将的时间,等到那三十万大军还没回到帝都,就江山易主了。”

洛照江点着头眯起眼睛,越发觉得自己押对了。

“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要让云澈在失去帝位之前,就痛彻心扉!”

107戳破的秘密

“你什么意思?”

“丞相大人不知道吗?明朔离开帝都之前,曾经秘密抽调了一批心腹去守护一个人。”

“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反正过不了多久,丞相你也会大吃一惊。得而复失的痛哭,我要云澈好好尝一尝!”云盈扬起头来,­唇­上是残忍地笑意,“这世上的秘密都是火,那些为了把秘密藏起来而做的事都是纸,这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数日之后,皇后云羽年的寝宫来了访客。

“娘娘,盈郡主前来拜见。”

“云盈?”云羽年蹙起眉头,“她来做什么?”

这是云羽年成为皇后之后第一次见到云盈。她们本是表姐妹,镇国公主也曾笑说她们二人长的还有三分相似,但终究彼此并不熟悉。

云盈缓缓而来,这个女子眉目流情,媚眼如丝,像一株摇曳的蔓枝,延生出撩拨心绪的花。

云羽年细细端详着她的一举一动,常人多半会想若是这样的女子入了后宫将会是怎样的魅惑,而云羽年却知道云澈从来钦慕的都不是妖艳的花。

“云盈叩见皇后娘娘。”

她匐下的身姿显露出谦卑的姿态。

云羽年垂下眼帘,她知道如今的成郡王蠢蠢欲动,云盈在帝都之中四处联系耳目,云澈不料理她也只是以不变应万变。

“郡主请起。盈郡主前来,应该不单是来看望本宫吧。”

“娘娘的眼睛倒是越来越透彻了。”云盈望了望左右,云羽年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你们暂且退下。”

云羽年挥了挥手,宫人们尽皆退下,只于她二人凝目相望。

“听闻陛下对娘娘敬重有加,每月必来探望,无论哪里的贡品,最好的总是先给娘娘送来。哪怕是已经为陛下产下一女的明妃也不如娘娘这般得陛下的看重。)”

“你到底想说什么?”云羽年暗自一笑,心道这女人怕是要来挑拨离间了。

“云盈知道,娘娘并不看重陛下的爱幸,入宫多年未有所出娘娘也依旧宠辱不惊,可见娘娘心中并没有陛下。”

“云盈,你可知道你这一番言论,足以让本宫将你杖毙于此!”云羽年不怒而威,皇后的气势浑然天成。

“娘娘心中可还惦记着凌大人?”

云盈笑着问。若不是当日凌子悦被洛太后逼死,云羽年的宫人向宁阳郡主禀报说皇后娘娘终日呆坐于窗前不吃不喝,云盈死都想不到云羽年中意的竟然是凌子悦。

这就是一场笑话,云羽年对凌子悦的感情比起自己眷恋云澈更为荒谬可笑。

她要彻底捅破这道伤疤,她要这个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女人比自己更可怜。

“放肆!”云羽年几乎坐起身来。

凌子悦已经去了,云羽年不想他的名声因为自己受到任何损害。

“娘娘莫要激动,云盈本是想告诉娘娘,凌大人还活着呢。娘娘就不想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不想知道她有没有想起过你?”

“你再胡说本宫便唤人将逐出宫去!”云羽年死死扣住扶手,心脏狂跳起来。

“娘娘生气了?”云盈可惜地摇了摇头,“娘娘可知道帝都城郊云恒侯府的别院?娘娘可要早点去,若是晚了,凌大人恐怕就不在那里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大胆云盈,竟敢在帝宫之中狂言乱语,实在该死!”

云羽年的呵斥声响起,宫人们尽皆入内将云盈围住。

云盈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毫不在意云羽年的盛怒,极有风度地后退离开了她的寝宫。

“这不可能……他还活着吗?明明……”云羽年闭上眼睛,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她永远记得那一日宫人们告诉她凌子悦被太后以鸩酒赐死,云澈亲口向她承认一切的情形。

她的梦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云盈说这么些荒谬的话,到底为的又是什么?她的心怎么可能拼回原样?

但即便这样,云羽年的心中燃起一抹莫名的希望,尽管她很清楚,云盈对她说这些绝对不怀好意。

她叫来自己的贴身宫女秀川,暗下决心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去云恒侯府在帝都城郊的别院一看究竟。

此时的凌子悦身怀六甲,行动虽有不便,却并没有成日端坐屋中,每日明湛都会陪着她在院中散步,又或者舞剑来为凌子悦解闷。

由于云澈正在谋划围击戎狄之战,不能经常前来探望。有时入了深夜,云澈来到别院时,凌子悦已然熟睡。他不会吵醒她,只会静坐在她的榻边,看她睡的好不好。窗外投­射­的那一点微弱的月光,云澈却能将凌子悦看的清清楚楚。她何时蹙眉,何时想要翻身却不得,他都不留痕迹细细照料。直到天­色­微光,云澈才赶回去早朝。卢顺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云澈憔悴了许多。

云映每日都会来为凌子悦诊脉。他们鲜少说什么,凌子悦知道她与云映的一举一动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到云澈那里去。

多半时候,云映会陪着凌子悦下棋。下着下着,她若是乏了睡着过去,云映便会为她披上薄被。

此时的凌子悦睡颜宁静,云映倾□来微微一笑。她的眉眼近在咫尺,他能毫无顾忌将她看个通透。他明白她的不安,诞下云澈的子嗣意味着为了这个孩子她必须进入帝宫陪伴君王侧,她的自由她的人生都成为注定。

即便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他还是云映,他会守在她的身边,哪怕不能保护好她,他也会看着她,他要她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云映的指尖滑过凌子悦的眉梢,仿佛做错事般,他吸了一口气直起腰身。

这个时辰,锦娘该送点心过来了。

想到此,云映才发觉这间别院忽然安静的可怕。

平日里总会弄出什么声响来的明湛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些照料凌子悦起居的婢女也不见踪影。枝头只剩下几只鸟儿零落的叫声,云映仰起头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骤然间他的神­色­紧张起来,摇晃着凌子悦的肩膀。

“子悦!子悦醒醒!”

“嗯?”凌子悦迷蒙着睁开眼睛,好笑道,“我怎么又睡着了?”

“今日这院子不大对劲,你且起身,我们马上离开!”

云映的表情令凌子悦瞬间清醒过来。

“那明湛呢?还有锦娘?”凌子悦托着后腰直起身来,她也发觉怎的偌大的庭院只余他们二人了。

“不管发生什么,对方的目标也一定是你而不是他们!你若出了事他们也活不了!”云映扶着凌子悦走向后门的方向,“只怕我们也出不去了。我方才仿佛闻到了迷踪草的味道,只怕有人对这院子里的人下了迷药了!”

凌子悦心下一阵冰凉,要知道这院子里除了照顾她的婢女之外,还有明朔派来的乔装打扮成仆从的禁军。

只是凌子悦还未及转身,便有人行入了院中。

“请问,这里可是云恒候府的别院吗?”女子的声音响起。

凌子悦与云映齐齐回头,眼前是一名衣着素净却气质华贵的女子,女子的发髻挽起,明显已嫁为人­妇­,她的身旁是穿着鹅黄­色­短衫青­色­素群的婢女。

与对方四目相视的瞬间,不仅仅是凌子悦惊讶到无以复加,就连对方也呆愣在原地。

她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后云羽年。

云羽年的目光一寸一寸勾勒着凌子悦脸部的轮廓,时间静止一般,沉重到令凌子悦濒临崩溃。

当云羽年的视线缓缓垂落,望见凌子悦隆起的腹部时,她的目光像是被燃烧起来一般,微张着­唇­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比起震惊,似乎有什么更深的东西要将她击垮粉碎,将她带入绝望。

“皇后娘娘……”秀川见到这一切的时候也是惊讶到不知如何是好,可此刻她比云羽年更早回过神来。

“你是……你是凌子悦吗?”云羽年宛如被线牵了手脚,一步一步走向凌子悦的方向。

从小凌子悦便女扮男装待在云澈的身旁,朝堂之上的权力倾轧,边疆戎狄骑兵的利箭铁蹄甚至于洛太后的鸩酒,她都从未恐惧过。

可是此刻,不仅是她的身体,就连思考的能力她都失去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凌氏一族,保护云澈,她欺骗其他人的理由那么的冠冕堂皇,可是当她面对云羽年的时候,那是唯一被她伤害的人……

云羽年的眼眶湿润起来,她的声音发颤,明知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却执着地一定要得到答案。

“回答我,你是不是凌子悦!说啊!你是不是那个在御花园里背着我的凌子悦!是不是那个为我做纸鸢的凌子悦!说啊!”云羽年几乎是嘶吼出来。她是贵族女子,当朝的皇后。她从来恭容德仪,而今她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凌子悦站不住身向后踉跄,她宛如身置冰窖。她曾经费尽心力想要给云羽年一点温暖一点安慰,而她真正带给她的只有伤害。

云映一把扶住了凌子悦,看着她紧紧蹙起眉头。

108拔剑

云羽年笑了起来,“原来你们都活着……云映活着,凌子悦也活着……那么我呢?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羽年……”凌子悦的喉头哽咽到无法言语。

“别叫我的名字!”云羽年扬起手,凌子悦闭上眼来,云映正要拦住云羽年的手腕,可云羽年的手却顿住了,她盯着凌子悦的小腹,冷笑着问,“这个孩子是谁的?是云映的,还是陛下的?”

云映正要开口,凌子悦却自己回答了。

她不想再骗她,她也想要对云羽年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话。

但往往事与愿违。每一句假话都是伤害。如今她终于可以对她说真话了,可她的每一个答案又是更大的伤害。

“是陛下的。”

“所以什么鸩酒赐死不过是云澈让你摆脱朝臣身份的障眼法!就在我为你痛苦不已的时候,你却怀着云澈的骨­肉­远离宫廷是非在这里悠然自得?他怎么不纳你入后宫?是怕我这个皇后发现这一切会对你怎么样?还是等着你平安生下孩子再昭告天下!”云羽年的神情缓缓扭曲了起来,她曾经明丽的容颜瞬间憔悴,她摇晃着向后退了两步,自嘲地笑了起来,“不……是我太蠢了……从小我就应该察觉……你总是与云澈形影不离……我一接近你,他就那么生气……我说玩捉迷藏若是他输了,就要把你让给我……他气的差点没杀了我……”

她不再称呼云澈为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原来一切有迹可循,她从前如鸟儿般雀跃的女子心事是这般荒唐可笑。

“羽年,这一切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凌子悦想要将当初的一切原原本本告知云羽年,云映上前想要将她挡在身后,此时的云羽年已经失去了分寸,云映担心她会伤害凌子悦。

凌子悦却按住了他的手臂。

这是她与云羽年之间的事,十几年时光流过,她们相知相识,可这样的相知相识又何其虚伪。而今,那层薄纱被捅破,露出了残忍的颜­色­。

“对,错的当然是你!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你为什么只字不提?当年我要嫁给云澈的时候甚至还想过与你相携离去浪迹天涯!可你呢?你让我对你的期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你是不是很得意?你骗了满朝文武!骗了天下!也将我这个什么皇后玩弄于掌心!你——”云羽年那一刻根本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令她刺痛。

拍手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着浅­色­长裙的女子婀娜而来。

正是云盈。

凌子悦赫然明白,云羽年会找到这里来,必然是云盈安排的。

云澈早就看出她的城府极深,而凌子悦对她始终没有那么深刻的认识。

她缓行至云羽年的身后,巧笑道:“这还真怪不得她。而是要怪娘娘你一颗芳心错付。陛下对凌子悦的在意,早就超过了对一般臣子的倚重与信赖。没有陛下的百般呵护,她的女子身份怎么可能不被揭穿?看看这院子远离是非却又在陛下能力所及之处,可见陛下有多在乎这个孩子。天下的女人何其之多,当年明妃怀有身孕的时候,陛下十天半个月也才去看望一次。可娘娘不知道吧,三五日之内,陛下一定会离开帝宫来到这间别院,听说前段时间帝都雨落不歇,即便是子夜,陛下也要策马来这别院,泥泞满身也只是为了看心爱的女子一眼。凌子悦,你可真是好福气啊!不止陛下对你情有独钟,就连皇后娘娘的一颗心也给了你!”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云盈的身后跟着几个侍从,他们腰间都配着长剑,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失了心神的云羽年骤然拔出侍从的佩剑,双手握着剑柄,剑尖正好擦过地面,她就这样一步一步朝着凌子悦走过去。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云羽年的眼睛赤红,凌子悦毁掉的并不仅仅是她的爱情,还有她所笃信的一切!

云映迅速挡在了凌子悦的身前,厉声道:“云羽年!你看不出来这就是云盈的诡计吗!她要的就是借刀杀人!你若真对子悦起了杀心,她就赢了!”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输!”

云羽年一副遇神杀神挡我者死的架势,利刃直落落劈向云映的肩膀。

云映的手掌扣住剑刃,鲜血沿着剑身流下,触目惊心。

不远处的云盈扯出一抹得意地笑容。

凌子悦的心脏差一点跳出来,随即却又冷静下来。

她知道云羽年是她生命中永远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她有太多的话不知如何说起,但如果真的云羽年要杀了她,她希望她知道这许多年来,自己对她所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我……在陛□边这么多年,看见了太多合乎常理却又让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先帝可以宠爱程贵妃几十年却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恩断情绝。镇国公主辅佐先帝登基享受天下敬仰却想着要将自己的儿子推上帝位。太后……明明是陛下的母亲,却只想着以孝义控制陛下,为洛家谋求权势……”

凌子悦目视云羽年,目光中没有丝毫犹豫丝毫胆怯。

她的坦荡令云羽年摇摆动摇,但一想到多年来的欺骗,她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

“你想说什么?我不想听!”

“我想说,宫里面什么都是假的……但是你在御花园里的笑声是真的……你和我一样,向往着牢笼之外的天空,想要看似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自由,梦想着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掌控自己的未来……可最后却像是晚春枝头的花瓣坠落于风中,一切都是徒劳……”

凌子悦闭上眼,泪水滑落。

而云羽年,她的肩膀她的目光甚至于她的心都在起伏颤动。

“不要说了!你以为你理解我我就会原谅这一切吗?”云羽年咬紧牙关就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

“是啊,皇后娘娘……我们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从来都是为爱而生。你面前这个女人用最卑劣的谎言取走了你最珍贵的东西。她难道不该死吗?”

“住嘴!云盈!你的目的不就是借羽年的手除掉子悦让陛下痛心一世,然后再以此挑拨陛下与宁阳郡主势力集团的关系!现在正是陛下与戎狄对峙的时刻,你要的就是陛下首尾不及无论是朝堂还是内心都备受煎熬!你的心何其狠毒!”云映怒喝道。

云盈却毫不在意,她覆在云羽年的耳边道:“杀了她……皇后娘娘,她是这一切的根源,只有斩断了这根源,你的心才会轻松!”

“云盈——”云映从未见过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他本想夺过云羽年的剑砍下云盈的头颅,却发觉屋檐上竟然埋伏了弓箭手,蓄势待发,看来如果云羽年下不去手,这些人必然动手。

“那么每次面对我呢?你又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为了云澈你也在利用我!”云羽年扬起下巴,只为了不让眼泪落下。

“每次面对你,我就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我不想你伤心,不想看见你和我一样走在自己不想走的路上,我想要保护你尽管……根本不可能……所以我想要对你好……像一个姐姐对待自己的亲妹妹……我的秘密憋在心里,每每见到你它就像是要涨裂开一般!我想告诉你一切,想要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样与你在窗前把手话谈……但是我不能!如果我说出来……我的家族会血流成河……云澈无法稳坐帝位……多少人会拿着我来要挟他?可是错了就是错了……借口是用来安慰自己而不是安慰别人的!你确实应该杀了我!”

凌子悦的表情如此坦荡,坦荡到云羽年手中的剑有着承受不住的重量,轰然落下的瞬间,云盈猛地拎起那把剑刺向凌子悦。

云映惊恐着回身要去阻拦,剑身划过他的手掌刺向凌子悦。

凌子悦睁大了眼睛,她根本难以动弹,她的命运即将被那剑刃刺穿!

然而意想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

有人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紧紧抱住。

她的鼻间是淡雅的馨香,对方抱紧她的力度义无反顾。

“皇后娘娘——”秀川的惊叫声响起。

只听见剑刃被拔出的声音如此清晰,衣帛裂开的声响锥心刺骨。

凌子悦呆住了,她的双手下意识环上那个替她挡下一切的女子。

“羽年……”

云映上前双手按住云羽年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却止不住她生命的流逝。

凌子悦只觉得这一刻便是世界末日,一切都在土崩瓦解,势不可挡。

“羽年……不要……羽年……”

她撑不住她们的重量,缓缓向后倒去,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云羽年还是强行撑住了自己,落地时没有撞上凌子悦。

云羽年的嘴­唇­泛白,肩膀颤动,终于还是倒在了凌子悦的怀里。

“可恶!云羽年——你……你!”

109一花一叶,一死一生

这一切超乎云盈的预料。她以为云羽年会恨凌子悦,但到了这样的时刻她竟然会豁出­性­命来救她!

“给我动手!这里所有人都不能活!”

云盈扬起手腕,屋檐上的人正欲放箭,只听见风中一阵尖锐的声响,几支箭­射­向屋顶,云盈的人纷纷中箭衰落下来。

云盈回过头来,十几名军士冲入院中,为首的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身着铠衣,眉目如剑,眼中那一抹厉­色­令人肝胆皆颤。

“大胆妖女!此乃凌氏宅院,岂容你如此嚣张!”

云盈呆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凌子清!

凌子清抽出长剑,他的部下也一拥而上,顷刻便拿下了云盈。紧接着无数兵士涌了进来,云盈的人纷纷缴械投降。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以为抓了我一切就结束了吗!”

云盈大力挣扎起来,发丝凌乱,之前的娇媚荡然无存。

“哈哈哈……哈哈……”云盈忽然大笑起来,望向凌子悦的方向,“凌子悦!云羽年活不了了——杀了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是你和云澈杀了她!哈哈!”

凌子清冲到凌子悦的面前,只见云映正按住云羽年的后心,低下头来一脸悲凉。

“姐姐!”凌子清在凌子悦面前半跪下,当他看清楚她的表情时,不禁愣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凌子悦哭成这个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却痛彻心扉。

“……抱我紧一点……我觉得冷……”云羽年苦笑着说。

“我抱着你呢……别闭上眼睛,羽年!别闭上眼睛!”

“我想你给我做的纸鸢了……就算什么都是假的……我也相信那时候你爬上树帮我取纸鸢……是真的……”

“羽年……我会给你做很多纸鸢……各种各样的……”

“别傻了……”云羽年的眼泪落在凌子悦的身上,烫的要命。

她费尽力气将手掌覆在凌子悦隆起的腹上,“这个孩子……一定要来到这个世上……他一定要成为天子……一个比云澈还要好的皇帝……他一定要改变……我们没有改变的一切……”

“羽年!别睡……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若我不是宁阳郡主的女儿……你没有女扮男装进入宫中……我们可以做一对平凡的民间姐妹……喜欢上平凡的民间男子……而不是依托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羽年……对不起……别离开……别离开……”凌子悦的脑海中已然空无一物,她只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为什么是云羽年来承担这一切。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代替我好好活着……你不是说了吗……我就像是另外一个你……”

云羽年失血太多,就这样依靠着凌子悦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凌子悦张大了嘴巴,却无法哭出声来来,她只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拳头一遍一遍砸在地上,直到出血了她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姐姐!别这样!”

“子悦……”

云映只能扣住凌子悦的手腕,却无奈地低下头来。

他救得了凌子悦的命,却救不了凌子悦的心。

终于云澈赶到别院,他呆愣着仿佛被雷劈中。

映入他眼中的,是凌子悦茫然地抱着云羽年靠坐在地上的身影,她的目光太空洞……什么都没有了。

满眼都是红­色­,分不清到底是云羽年的还是凌子悦的鲜血,它们流淌着,汇聚成滔天浪潮,朝着云澈狂涌而来,席卷天地。

他眼所能及的一切在那一瞬间硬生生被切割撕裂。

“子悦……”

云澈一步一步走来,他触上凌子悦的脸颊,冰凉的都是眼泪。

“子悦……你说话……”

云澈想要将她带入怀中,她却像是没有思想的木偶。他其实一直知道云羽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子悦……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子悦……”

“别这样子悦……我害怕……”

“子悦……”

云澈害怕的要命,他的天塌下来了。

卢顺看见这一幕,顿在那里。他上前,想要扶起凌子悦怀中的云羽年,才刚触上云羽年的肩膀,凌子悦就似受惊一般打闹起来。

“别碰她!她只是睡着了!你们谁都别碰她!”

卢顺吓坏了,云澈怒吼道:“叫你们别碰她!没听见吗!”

他惊慌地安抚凌子悦,“别怕!羽年就在这里,她还睡着,还睡着!”

凌子悦这才安静下来,手掌柔顺地轻抚着云羽年的后背,“是啊,羽年,等你睡起来,我给你做纸鸢……做很多很多的纸鸢……”

说完,凌子悦便向后栽倒,昏了过去。

“子悦!”云澈一把将她抱起,冲入房中。

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瞬间将卧榻准备好,只是当云澈将凌子悦放下时,赫然惊觉自己满手都是鲜血。

“糟了——孩子——”云映大惊,立即替凌子悦施针。

“快——马上去准备热水——”

云映的叫喊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缓缓低下头来看着手掌中的鲜血,那么清晰,那么令人心生恐惧。

卢顺和其他人如同陀螺一般转了起来。

“子悦……她怎么了……”

良久,云澈才呆愣着问。

“凌子清!你将陛下扶出去!子悦悲伤过度,要小产了!为今之计只能将这个不足月的孩子生下来!”

“陛下!姐姐情况危急,陛下待在此地只会令大家分心!”

云澈被凌子清扶了出去。

凌子悦根本无力生产,时间再拖下去她只会失血过多而死。云映摇了摇牙,还是决定剖腹取子。

看着一盆一盆血水被端出房门,云澈头脑中一片苍白。

“我要失去她了……我要是去她了……”

“陛下!”卢顺看着云澈失了心的样子,慌乱如麻。

“没有她……就没有我……”

云澈望着那扇门,身体摇晃着。

“陛下!夫人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呣子平安!老奴求求陛下别这样!”

“是我害了她……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陛下,这一切都是天意!陛下也是无可奈何!”

过了许久,云澈仍旧是那个姿势,无论是谁看了他都觉得惊恐无比。

那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在世间游荡。

夜­色­沉落,冷如地狱。

只听见房中传出婴孩的啼哭声,划破长空。

云澈身体一颤,猛地冲入门中。

只见一个婢女正在为一个婴孩洗净身上的血渍,而床榻旁的云映始终蹙眉不散。

“她怎么样了!”

“她失血过多,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很难说。就算保住­性­命,以后她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云映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要孩子!我只要她活着!”

床榻上的凌子悦闭着眼睛,毫无血­色­。

云映一把拽过云澈的衣领,怒喝道:“什么叫做不要孩子?这个孩子是她和云羽年用命换来的!你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若这个孩子有任何闪失,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云澈只是别开云映的手,蜷缩在床榻上,抱着凌子悦。

他这一生的痛苦根本没有人能体会。

那是钻进骨子里烙进血液里的痛,那是他的命。

被云盈囚禁的锦娘与明湛终于被找了回来,明湛被送到明熙那里照顾,而锦娘在看见那孩子的一刻便泣不成声。

云澈数日不朝,而云羽年的死也再瞒不下去,卢顺与欧阳琉舒商议之后,谎称云澈与皇后云羽年帝宫出游遇刺,皇后娘娘为护驾身受刺客一剑,重伤之后血流不止身亡,陛下为此痛苦不已,郁愤难消,病倒了。

宁阳郡主得知这个消息悲痛欲绝。她赶往帝宫,见到云羽年的那一刻便昏死了过去。

云羽年是她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而这一切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

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入宣室殿。

“陛下——陛下呢!我要见陛下!羽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陛下你杀了她——”

宫中禁军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按倒在宣室殿前。

她发丝散落,极为狼狈。从前的天之骄女仿佛落入泥泞挣扎着难以起身。

卢顺赶了过来,挥了挥手,禁军们纷纷退开。

宁阳郡主就似看见一丝微光,蓦地抓紧了卢顺的腿。

“卢公公!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女儿……她是皇后!为什么陛下没事她却死了!”

卢顺看着宁阳郡主癫狂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郡主节哀……”卢顺半跪在宁阳郡主面前,婉声道,“郡主,皇后娘娘遇刺身亡是真的!这些年来,陛下也许对皇后娘娘恩宠不深,但却极为敬重,整个后宫即便有了明妃,陛下对皇后娘娘也从未变过。娘娘去了,陛下十分悲痛……”

“那么刺客呢!刺客是谁!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刺客已经被抓住了,陛下有命一定要抓住刺客背后的幕后主谋,倾全国之力,陛下也会为皇后娘娘报仇雪恨!”

宁阳郡主却不肯起身,一直叫嚷着要见云澈。

卢顺没有办法,只得命人强行将宁阳郡主带走。

此时的承风殿内,洛太后亦是惶惶不安。她不断地在寝宫中来回踱步,洛照江盘坐在案前脸­色­沉重。

110苏醒

“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和那个云盈搅在一起!就因为她漂亮?还是那张嘴巴能说!枉你聪明一世,难道看不出这个妖­精­在利用你吗?现在好了,她行刺陛下!陛下与我再不合,也是我的亲儿子!如今我连陛下寝宫的门儿都进不了,他会怎么想我这个母后?怎么想你这个舅舅!”

“够了——你走来走去的到底烦不烦!”洛照江猛地拍案而起,“你的宝贝儿子什么时候真把我当做舅舅了?用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把你我的女儿找回来不就是告诉我,他想给我按个罪名比捏死只蚂蚁还要简单!我为自己找条后路有什么不可!”

“你……你!”洛太后万万没有想到一直以来洛照江存着的是这样的心思。

“为今之计就是要知道云盈被关在什么地方!当日护驾的是凌子悦的弟弟凌子清,我去凌家打探了很久,无论是凌楚钰还是凌子清都对陛下遇刺一事只字不提!凌子清带去的都是凌家的人,他们个个口风都十分严实。本以为一个明朔已经不是省油的灯,没想到又冒出来凌子清!我已经修书通知成郡王了!以后,我洛照江的事情自己处理,就不劳姐姐你费心!”

说完,洛照江便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了太后寝宫。

“你……”洛太后身形一晃,跌坐在案上。

她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弟弟。众叛亲离,到底是为何?

想起那一□死凌子悦,洛太后用力捶了捶心口,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

别院中,云澈就似死了一般躺在凌子悦的身旁,无论谁进来对他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云映端着汤药行入房中,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陛下,子悦该用药了。”

云澈微微动了动,环抱着凌子悦的胳膊这才松开。他依旧保持着蜷着的姿态,他的骄傲与果决在凌子悦的身边统统化为乌有。

云映吸了一口气,用麦管将药汁滴入凌子悦的­唇­中,他的手臂很稳,每一滴药都没有浪费。他一边喂药,一边用冷静平稳的声调道:“这药有益气养血之功效,锦娘也以红枣等补血食材熬制了米汤给子悦服下,你可以放心,她不会死。”

“不会死为什么醒不过来!”云澈骤然吼出声来,随即又如同江河泄堤,自嘲地笑了起来,“她不是醒不过来,而是不想醒。”

云映没有回答他,就连神态也没有多余的变化。

“陛下要在这里赖到几时?外面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就随它翻天覆地吧……”云澈闭上眼,再度躺在了凌子悦的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她的表情那么冰凉,可她的手指却是暖的。

这是不得安宁的一夜,月光才刚刚散入院中,便有军情急报来传。

“陛下!张大人、庄大人急报,成郡王起十万­精­兵,分三路进军帝都!”

朝野震动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猜想成郡王先是派人行刺陛下不成后起势谋反。如今朝廷的兵力都集结在北疆,帝都脆弱不堪一击,如何是好。

“知道了。”云澈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

门外半跪的军士微微一愣,这样大的事情,陛下只是一句“知道了”。

所有人都以为云澈会回去云顶宫,可他依旧终日守在凌子悦的房中,寸步不离。

只有这间屋子才是他的命,他的根。

翌日的日暮时分,再度有急报传来。

“陛下,张书谋大人率­精­兵五千以火攻在常平关大破成郡王的左路三万反军!斩首三千余人,其余人尽皆投降!”

“嗯……”云澈只是应了一声,便再无后话。

朝中大臣议论纷纷,明明陛下倾三十万大军开赴北疆,而张书谋仅仅用五千­精­兵就成功阻止了成郡王的左路大军,莫非陛下早就料到成郡王要借机谋反,所以早有防备。

日没之后,便是冗长的黑夜,整个庭院静悄悄的,半夜里偶尔会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众人诚惶诚恐地安抚那婴孩,偏偏卧房中的云澈没有丝毫反应。

子夜时分,庭院中火光亮起,庄洵的急报传来。

“陛下!庄洵大人在慕容山阻截成郡王的右路反军,大获全胜!”

门那边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微光之中,云澈轻轻搂着凌子悦,她脸上的气­色­依旧惨白,却没有前几日那般骇人。

“退下!”

云澈的低斥声传来,那送信的士兵肩膀一颤,慌忙退下。

云澈低下头来看着沉眠中的凌子悦,轻吻上她的额头,手指将她耳边的碎发掠至脑后。

锦娘抱着孩子行出房门,望着凌子悦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两日何止是云澈,上至云映下至一般的婢汝奴仆,没有一人合过眼。

微风渐起,星子沉落。又是一夜过去。

这一次,前来的是欧阳琉舒。他整了整衣衫,隔着房门跪下,朗声道:“微臣欧阳琉舒叩见陛下!”

云澈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此刻窗外朦胧的晨光映入房中,他能将凌子悦的侧脸看个清清楚楚。这里才是他最焦心也是最宁静的地方,外面的一切对他在不重要。

“启禀陛下,明朔大人百里急报,他所率领的八千­精­兵埋伏在云间峡官道,阻击成郡王中路反军主力,斩敌首级三千,生擒逆贼成郡王,正在押解至帝都的路上,等候陛下发落。”

这一切本是云澈­精­心策划,举全国之力声东击西,就是为了等成郡王入瓮。如今满朝文武都在赞叹云澈的文治武功,他本该坐享胜利的果实,成郡王是威胁他的最后一根芒刺。而今,这样的成功只让他感觉可笑之至。

欧阳琉舒未曾起身,仍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

云澈知道门外的他虽然不发一言,事实却是在谏议云澈返回云顶宫平息宫中风波。成郡王谋反这般大事云澈都未曾路面,宫中已有传言,说陛下遇刺伤重只怕不久于人世。

云澈的耳边想起一阵嘤咛声,这让他全身霎时紧绷起来。

“子悦!子悦你是不是要醒了?快去把云映叫来!快去!”

门外的欧阳琉舒也顿时站立起身。

凌子悦眉心皱起,脸上是痛苦的神­色­。她几天前才经历了剖腹取子,腹部的伤口并未愈合,疼痛的厉害。

“子悦!子悦!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凌子悦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觉得这房中明晃晃的令人头晕。

“我……这是在哪里?”

好不容易视线清晰起来,映入她眼中的是云澈极其憔悴颓废的容颜。

他苍老了许多,整个人都是一副颓败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期盼与渴望让凌子悦相信,这真的是云澈。

“这里是凌家的别院……你差一点小产,云映不得已只能帮你剖腹取子,你失了太多血,昏迷了三、四天……你把我吓坏了!”

云澈紧紧搂着凌子悦,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的泪水滑落。

他是君王,从不流泪。只有此刻的失而复得能令他喜极而泣。

“子悦,你醒了!”推门而入的云映也是一脸疲惫。他坐在凌子悦的身旁,为她诊脉。

“怎么样?她好了吗?是不是没事了?”

云映不回答,时而呼出一口气来,时而低眉沉思,引得云澈的心思百转千回。

“她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如今身体十分虚弱,得好生调养。心情也要放宽,要平静,身体才好的快。只是这一次落下的病根,一旦调理不甚……”云映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知道云澈明白。

云澈沉默不语,对他而言就是将整个天下翻转过来,他也要将那些奇珍妙药捧到凌子悦的面前。

“我的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了……”凌子悦的手掌覆上已经平坦下去的小腹,就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孩子就脱离她了?

“别担心,”云澈搂过凌子悦,将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虽然我们的孩子才七个月就出生,但是锦娘说了他健康的紧。锦娘说的你还不信吗?我这就去唤锦娘将孩子抱来!”

凌子悦刚要点头,额角就疼的厉害,无数画面闪入她的脑海之中。

云羽年扑向她的那一幕如此清晰,她的表情那般绝决,撕心裂肺。

凌子悦的肩膀骤然一紧,手指扣住床褥,低声道:“羽年呢?羽年在哪里!”

所有人骤然沉默,凌子悦更加着急,她推动云澈的肩膀,“你说啊!羽年呢!羽年呢!”

“子悦,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你应该调养自己的身体……”云澈抓住她的双腕,此刻的她如此激动,令他害怕不已。

“羽年已经死了。”

坐在一旁的云映声­色­平缓地说出那个事实。

凌子悦的表情缓缓凝起,她甩开云澈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心脏。

那里好疼,疼的无以复加。

“无论你问多少遍,事实都在那里,不会改变。”云映的答案没有动摇。

“云映!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吗!”云澈怒不可遏,暴怒的双眼要将云映千刀万剐。

“只有认清楚了现实,才不会活在虚幻里。才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你的命是云羽年舍弃自己救下来的。如果你对她心怀愧疚,那就要记清楚她要的是什么!她要你为她做到的又是什么!”

云映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凌子悦的心头。

她用力地闭上眼睛,明明虚弱不堪,却又强硬地撑起自己。

“我要见云盈。”

111了结

“你见她做什么?那个贱人害的你还不够吗?”

“我要问她,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她的兄长成郡王能夺得皇位!这还用想吗?”

云澈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绝对不能让凌子悦见到云盈。

因为云盈太聪明了,她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将他人伤个彻底。只要她想,她会成为这世上最残忍的杀手。

“陛下在怕什么?云盈要杀我,难道我不该亲口问她这么恨我的原因吗?”凌子悦至今还记得云盈被凌子清擒住时所喊的话。

她是那么恨她,要将凌子悦所理解的一切都颠倒过来。

“我不会让你见她。”云澈冷下声来。

“那么我也不会再见你。”凌子悦闭上眼靠着床头。

云澈握紧了拳头,他太了解凌子悦了,她所说的都一定会做到。云羽年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裂缝,没有修复的方法,哪怕一窥究竟视线落下去了便再难收回。

“让云盈来吧,一切都要了结。”

云映的眼底是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坦荡。

云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连自己与凌子悦未来的方向都一清二楚了。

“如果你不想彻底失去子悦,你知道该怎么做。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逃避的。”云映的手掌用力地在云澈的肩上拍了拍,那一刻的重量他几乎难以承受。

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云澈咬紧牙关这才点了点头。

云盈被带来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水­色­的长裙,妩媚动人。原本散落的发髻如今也整整齐齐地梳起,虽然没有任何饰物和妆点,却出落得一种铅华洗尽的纯美。

身后的凌子清推了她一把,“进去吧!陛下要见你!”

她一个踉跄,终究还是站稳了身子,没有丝毫落魄,她抬起头行入房中。

当她看见云澈就似守护­性­命一样搂着凌子悦一脸戒备地望着自己时,她自嘲的一笑。

“在陛下心里,我不就是个罪无可赦的妖女吗?您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想见到我了,怎么又忽然想起我来了?”

“不是朕想见你。是子悦有话要问你。”

“哦——凌大人冰雪聪明,有什么事会想不通要问我这个妖女的?”

此时的凌子悦脸­色­苍白憔悴,身上只得一件白­色­里衣,发丝却依旧柔顺地垂落,就是这样不着半分修饰的女子,却流露出一种淡泊致远的静美。

“我想问你……如果只是为了帮助你兄长夺得皇位,凌子悦微不足道,你根本犯不着特地来别院杀我。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恨我。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恨我?”

“凌子悦,你聪明一世,会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占据着这世上最有权势最出­色­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的一颗心都系在你的身上!因为他连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对云羽年是这样,对明熙是这样,对我还有其他女人也是这样!他是帝王!他的心中怎么可以有‘唯一’!”云盈的身形晃了晃,哈哈笑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像是刀刻的痕迹,“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爱上了他。我的目光我的心思都离不开他!那日在上林苑中,我将自己送给他,可他竟然不屑一顾——我是堂堂的郡主啊!哪里不比云羽年尊贵?云羽年能为他‘羽化璃阳’我也能做到!”

“朕从来就不想要靠女人上位!”云澈怒道。

“对——陛下你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我云盈连半点机会都没有了!”云盈来到云澈的面前,与他狠狠对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成为你的唯一,我只想靠的你近一点,陛下!你连这一点卑微的愿望都不愿施舍。我早就知道我兄长根本不可能得到帝位,因为论计谋、论胆识、论果断、论胸怀他都不及你!怎么可能拼的过你!可我偏偏要帮他!我要让你焦头烂额,要你夜不能寐!”

“你觉得就凭你和你那个不成气候的哥哥能让朕夜不能寐?”云澈的­唇­线撤出残忍的弧度,这是他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可以那么鄙视和憎恨一个女人。)

“是啊,我发觉这样根本行不通。因为要陛下痛心,就只有让凌子悦痛心!当我发觉凌子悦还活着甚至于还怀有身孕的时候,我恨到真想杀了自己!可随即我就开心不已……因为刀枪不入的陛下,最害怕的就是有人伤了你的凌子悦!”

云盈骤然回过头来,她的视线刺向凌子悦的那一刻犹如地狱修罗,令人胆战心惊!

“所以你就打算利用云羽年来借刀杀人?因为如果是你亲自杀了我,根本比不上一直被我和云澈欺骗的云羽年杀了我更能令云澈痛苦,对吗?”凌子悦的表情依旧,又或者到了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她了。

“可是云羽年为你而死,却更令你痛不欲生不是吗?你痛不欲生,那么陛下的心也会跟着你痛。归根到底,云羽年会死……只是因为陛下爱你,独一无二地爱你。他把身为君王最不能有也最不该有的东西给了你……别人都以为皇后的宝座,一门荣耀,有多贵重!其实只有君王的心才是最难的!凌子悦……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罪就是陛下的心!”

“住嘴!你给我住嘴!”云澈骤然起身,门外的凌子清冲了进来将云盈按住。

凌子悦缓缓低下头来,­唇­上涌起一抹笑。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云澈回过头来,紧紧将凌子悦揽入怀中。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什么都没错!是我容不下别的女人,是我非要自私地将你放在我的心里!子悦!你别这样!”

云澈惊恐至极,而凌子悦却伸手怀抱住他,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傻瓜……别担心。我很好,我很好。”

云澈跌宕起伏的心绪缓缓沉淀下来,落入凌子悦柔软的音调之中。

这样的平静却最令他惴惴不安。

“陛下!云盈她咬舌自尽了!”

云盈的身体缓缓垂落,与地面相触时,没有半点声响。就如同她在云澈心中的地位,从不曾走入他的心房。她是凋败的花,没入泥土之中,无人怜惜。

云澈只是挥了挥手,凌子清的部下入来将她的尸身拖走。

丞相府中的洛照江呆坐在案前,成郡王已经被擒,移交廷尉府由林肃亲自审理。林肃的本事众人皆知,不用多久,他洛照江私通成郡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会被捅出来。何止是丞相的官爵,只怕这一次洛氏满门都要被抄斩。

他咬紧牙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值钱的珍宝,连夜出了帝都,投奔进犯北疆的戎狄左将军部众。

洛照江叛逃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云澈那里。群臣非议,朝中一片哗然。

此时的凌子悦,气­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云澈依旧日日陪伴在她的榻边,两人逗弄着他们的孩子,其乐融融,仿佛之前所有的伤痛都不曾存在一般。

他们的儿子被取名为“云倾”。

这名字乍一听下去很像是女孩,但是云澈却说这孩子的到来是他云澈一生一次的倾心。

以后不会再有。

“阿璃,听说洛照江逃去戎狄那边了。”

“去了才好,正好让阿依拜穆亲自给我送回来,坐实洛照江忤逆谋反的罪名!”云澈用手指点着小云倾的脸颊,看着他咿咿呀呀的样子,露出温暖的笑容来。

没有人知道阿依拜穆根本不是来进犯北疆,而是带着戎狄的左将军部众前来投降云顶。凌子悦当初放他们走时就料定了今日的结果。阿依拜穆与其子莫勒扎回到戎狄之后,备受戎狄单于猜忌,不仅不断找借口削弱左将军的势力,甚至还动了杀意。阿依拜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带着部众假借掠夺云顶北疆一雪前耻,实则向云澈投诚。云澈也将计就计,一方面派了大军前往戎狄做出迎敌的假象,另一方面又派兵埋伏在成郡王大军前往帝都的各条要道上。洛照江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去阿依拜穆那里,正好给了云澈一个试探阿依拜穆真心的机会。

“你该回去上朝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凌子悦莞尔一笑,看的云澈晃了神。

“你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傻瓜,我可不想被天下百姓说成是令君王日日不朝的妖女。”

“那……你会跟我回去吗……”云澈的声音里十分踌躇。

凌子悦笑了笑,“那不然云倾怎么办呢?他现在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云澈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暗淡的双目亮了起来。

“回宫吧,听说阿依拜穆和莫勒扎擒住了洛照江,他真心归顺云顶,陛下你是不可能不去的。”

云澈低下头来,良久才道:“好,我去看看。”

“嗯。”

“等你的身体养好了,我就命人接你回宫。再没有谁能阻止我们了,我会光明正大的将你娶进我们云家!”

“阿璃……我有点想明湛了……”

“好,我让明朔送他过来!”

临走前,云澈再度紧紧抱住凌子悦,紧的连骨骼都在咯咯作响。

他的眉头皱的很紧,仿佛万千愁绪都被挤压在了眉心的皱纹之中。

“你不会骗我的,对吗?你从来都不会骗我……”

“嗯。”凌子悦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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