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抒愤》一文,随时随事鞭策我,劝告我勿轻于褒扬,以致引起预期的流弊,言者的用意与友情,我是感激的。但我乃不能不有那年老人的幻想人老先从哪里老?先从头脑老!我以为一个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是不可能的。我至少此刻不急欲执持剧坛中某某人的从前与今日,完全否定他或她的以后。我还在幻想着,他们会得慢慢地懂得重视每个人自己的戏剧工作的教育作用与社会效果的。
(原载1948年1月7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64期)
我们不乞求也不施舍 廉价的怜悯
一个太太看了《太太万岁》
莘 薤
我的职务是太太,管的是油盐柴米。我的嗜好是看戏,一有空就钻到戏院里。这一箱肥皂,那两担煤球何时用起也许忘记,狄四娘、赵五娘、王春娥、谢黛娥和什么娜拉的芳名倒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睡梦里忽然大声叫好发傻劲儿,把明天还要给闹钟闹起来的丈夫吓得跳起来。买肉要闻闻新鲜香臭,打酱油要品品滋味高低,且把陈思珍跟别的太太一同上一I天平,秤秤斤两,比比分明。真金不一iD火炼,此话倒也有理!
无论城南城北哪家戏院一演《琵琶记》,对门那个卖小手绢儿的铺子准定是生意兴隆。也不怪么!太太奶奶们谁看了赵五娘的故事不陪着掉眼泪儿?五娘子对待丈夫的那份虔诚真是动天地而泣鬼神!所以后来她抓土成坟埋葬公婆的时候菩萨帮了她点小忙。奇怪的就是这个有益人心的故事演了这么些年了。可是冷落糟糠之妻的先生们还是跟豆芽菜似地秤秤就是一篮。电影老板们苦口婆心地一年总要拍上十部家花哪有野花香,只怕野花不久长的片子。这类戏是太太们欢迎,先生们赞成(不过万一夫妻之中堕落的不是先生而是太太,那么结局就往往是妾身已污,覆水难收,一死以谢郎君了,这么样的薄命红颜才值得吟咏怜惜)。从前我一看这种戏就心里厌烦生气,后来想想编剧的都是臭男人也就算了。可是看了这类戏的先生们只点头而未见得真的回心转意,因为他们的算盘打得委实精明离婚是女人吃亏,社会又给予我们种种荒唐的便利,人生是短促的。摘个把野花玩玩才不算辜负良辰美景。虽然床头金尽野花会随风而去,慢惊慌!还有家花脱脱鞋敬敬烟点缀风景。这是我先生的一时失败非是你太太的永久胜利,时来运来十个施ⅿⅿ怕不滚到我的怀里!没出息的太太还想让她活万岁,献给普天下的丈夫又有啥道理?不懂不懂真不懂!也许片名就有讽刺的意味。罢!罢!罢!且把个外国太太来提起。
月亮不一定是外国的好,太太也未必是外国的妙。小鸟儿娜拉还不及玻璃皮包,雨衣肩胛大衣的陈太太来得摩登,两位太太对丈夫可都是一个样儿的忠心。娜拉为了丈夫生病假造签名去偷偷借债,思珍说谎骗爸爸的钱给丈夫做开公司的资本。事情没弄穿,两位丈夫都是小鸟儿呀好太太地肉麻乱叫,事情一弄糟全指着太太的鼻子骂贱人 说谎精,还要拿女人们顶怕的离婚吓唬人!这一场风波叫平日在金丝笼中住得挺舒服的小鸟明白了作妻子之外还有堂堂的人的责任。虽然长夜茫茫,不知道天在何方,她却堵住耳朵不听丈夫的花言巧语,吃不起苦的小指头一拎箱子就逃出了傀儡家庭。可是聪明、能干、年青、美丽又没孩子牵累的陈太太整天嚷着委曲却开El大局,闭口牺牲,临了还出丑露乖,给丈夫用两句蜜语,一点可怜样儿就在律师面前显了原形。陪老祖宗打个小牌倒也无伤大雅。给达令丈夫穿穿皮鞋也不算是人格扫地,爱和敬是相互的而非片面,好妻子不是哈叭狗也不是傻奴才。 越想好越弄不好的关键是因为你忘却人的尊严,丢失了你自己。
田汉先生总算给女人出了口气,谢黛娥的影像出现在《忆江南》里。她紧的怜悯。
(原载1948年1月7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64期)
张爱玲创作中篇小说《小艾》的背影
笔者最近整理资料时,发现了张爱玲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去香港前在上海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中篇小说《小艾》。
虽然有些评论家称张爱玲小说是标准的太太小说,但张爱玲至今在海内外拥有大量不同层面的张迷,却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据台北《联合报》最近报道,旅美学人郑树森与瑞典皇家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讨论中国作家能否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时,马悦然也认为张爱玲确实是很不错的张爱玲影响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张爱玲研究几乎一片空白,倒让港台和海外学者着了先鞭,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如已故学者唐文标编撰的《张爱玲研究》、《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等书,洋洋大观,令人折服。近年来,大陆出版界和研究界开始注意张爱玲,《传奇》已版了至少三种版本,《十八春》也已重印,《流言》和搜集更为完备的《张爱玲小说集》即将问世,《张爱玲研究资料》正在编撰中,研究论文也时见发表。
然而,总的说来,大陆的张爱玲研究尚在起步阶段,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张爱玲的作品有待进一步挖掘,对张爱玲的评论也应该逐步深入。笔者偶然发现的这部《小艾》,为迄今各种张爱玲资料集所均未提及,张爱玲自己大概也忘
记了(她在《惘然记》一文中说过,离开大陆时许多:迂稿都没有带出),可算是这方面的一个新收获。
连载于一年十一月四日至次年一月廿四日《亦报》第三版。《、亦报》是份八开对折的小报,一九四九年七月廿五d在上海创刊,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停刊,由唐大郎(云旌)和龚之方主编。作为一位H色的报人。唐大郎不但自己写得一手漂亮文章,还把《亦报》第二版和第三版(即副刊版)编得有声有色,除了刊登周作人lD申寿、鹤生、十山、祝由等笔名撰写的专栏文章外,尤以连载精彩长篇或中篇小说引人人胜。张爱玲的著名长篇《十八春》也是首次在该报连载的,时间为一九五。年三月廿五日至次年二月十一日。远在《:小艾》发表之前(顺便Сhā一句,唐文标编撰的《张爱玲作品系年》误作《十八春》发表于一九四八年,想是未见原刊之故)。《十八春》后来由《亦报》社印行单行本,流传较广。vl此,要了解《艾》的写作经过,有必要追溯一下张爱玲与《亦报》的关系。
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坛上,张爱玲已经大名鼎鼎,但她发表《十八春》时却署了一个新笔名:梁京。这个笔名,张爱玲本人直到匕十年代初才对来访的研究者水晶公开承认,而在当时,为了使读者不致错过欣赏名家佳作的机会,唐大郎委实花费了一番苦心。在《十八春》连载前三天,《功;报》就登出预告,强调《十八春》是名家小说。连载前一天,又发表,署名叔红的《推荐梁京的小说》,文中称赞梁京不但具有卓越的才华。他的写作态度的一丝不苟,也是不可多得的。在风格上,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有他独特的面目。他即使描写人生最黯淡的场面,也仍使读者感觉他所用的是明艳的油彩。作者向《亦报》读者大9推荐《十八春》,指出:我读梁京新近所作的/,仿佛觉得他是在变了。我觉得他的文章比从前来得疏朗,也来得醇厚,但在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明艳的色调。同时,在思想感情上,他也显出比以前沉着而安稳,这是他的可喜的进步。
果然,广大读者很快为所吸引,进而纷纷猜测作者梁京的真名。《十八春》连载不到半个月,就有署名传奇者在《亦报》发表《梁京何人?》一文,传奇的妻子从《十八春》题目有点怪这一点推测,梁京不是徐讦就是张爱玲。传奇自己一时无法肯定梁京是谁。只能看出梁京是高手,看他(还是她呢?)无论写哪点都这么清新细致。同时断言《亦报》有十山之文,子恺之书,梁京之小说,可拿得到任何言评画展大会去矣。把梁京的小说与早已脍炙人的周作人的散文和丰子恺的漫画相提并论。评价不可谓不高,确实很有见地。
在《十八春》连载过程中,《亦报》还先后发表了《(十八春)事件》、《与梁京谈(十八春)》、《也谈(十八春)》等文章,探讨《十八春》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和作者的艺术技巧,张爱玲本人也参加了这场讨论,她对读者如此关心她的作品感到既高兴又恐惧,并且畅谈了她在《十八春》中着力塑造曼璐、曼桢这二个不同类型的旧社会的牺牲者的意图。组织读者与作者进行这样的文字交流,在《亦报》历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从中也可看出编者对张爱玲作品的重视。
张爱玲对《亦报》也颇有好感,她是《亦报》的忠实读者,把《亦报》看作一个极熟的朋友。一九五0年七月廿五日《亦报》创刊一周年纪念之际,张爱玲特地写了一篇《(亦报)的好文章》以示祝贺,这是张爱玲的又一篇佚文,文情并茂。好在不长,照录如下,以餐海内外张迷:
从前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总是拿着一本纪念册求人写。写来写去总是祝你前途光明!学姐留念,或者抄上一首英文诗:在你的回忆之园中。给我种上一棵毋忘我花。这是最普遍采用的一首,其次便是工作的时候工作,游戏的时候游戏以下还有两句,记不清77最叫人扫兴的是那种训诫式的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给人写纪念册,也的确是很难下笔的?我觉得在一个刊物的周年纪念的时候写一篇文章,很像在纪念册上题字不过因为是《亦报》,就像是给一个极熟的朋友写纪念册,却又感到另一种困难,因为感想太多。而只能够写寥寥几个字,反而无从写起来了、
我到店里去买东西,看见店伙伏在柜台上看《亦报》,我马上觉得自己脸上泛起了微笑。又有一次去看医生,生了病去找医生,总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的。但是我一眼瞥见医生的写字台上摊着一份《亦报》,立刻有一种人情味,使我微笑了一张报纸编得好,远远看见它摊在桌上就觉得眉目清楚,醒目而又悦目。报纸是有时间性的,注定了只有一天的生命,所以它并不要求什么不朽之作。然而《亦报》在过去一年间却有许多文章是我看过一遍就永远不能忘怀的。譬如说十山先生写的有一篇关于一个乡村里的女人,被夫家虐待。她在村里区里县里和法院里转来转去,竞没有一个地方肯接受她的控诉。看了这篇文章,方才觉得无告这两个字的意义,真有一种入骨的悲哀?
天天翻看《亦报》,就有机会看到这样的文字,真要谢谢《亦报》。祝它健康、[张爱玲文中提到的旺|即周作人)的文章,指《妇女会的作》,载一丸五O年六月二《亦报》,嗣作人从报载一县城妇女困离婚案存区、县无告面向(iX民日报》求助,联想到乡村妇女的无告状况相当普遍。因而主袋妇女会实有强化之必要。
而张爱玲对不幸妇女的关切也已溢于言表笔者按
《十八春》终篇之后,许多梁迷投书报社,希望梁京继续有新作在《亦报》刊载。据《亦报》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九日载《访梁京》 (作者署名高唐,实为唐大郎本人)一文透露,《亦报》编者早在《十八春》杀青前一个月,就已要求张爱玲再写新作,他对张爱玲说:你写这么好的小说,别说读者不放松你不写下去,就是《亦报》同仁,也不放松你不发这个稿子呀! 《十八春》登完之后的第二天。编者又向张爱玲重申前请,还具体规定待张恨水的长篇《人迹板桥霜》连载完毕后就接登她的新作。张爱玲欲罢不能,答应一俟《十八春》修订结束,马上为《亦报》结构下一篇小说的故事。这些消息,显然为当时广大梁迷所乐闻。不料《人迹板桥霜》登完之后,未见梁京新作的踪影,她的这部中篇姗姗来迟,直到八个月之后的十月三十一日,《亦报》才在显著地位刊出梁京继《十八春》后新作中篇小说《小艾》日内起刊的预告,四天后,《小艾》正式连载。
与《十八春》连载时边写边登不同,《小艾》是张爱玲构思多时,一气呵成后才交《亦报》付梓的,因为她觉得《十八春》写到后来,明明发现前面有了漏洞,而无法修补,心上老是有个疙瘩。所以再要给《亦报》写的小说,非待全文完毕后。不拿出来了 这里也要Сhā一句,《十八春》出版单行本时,作者已作7修订,到十年代初,作者又把《十八春》大幅度增删,改名为《半生缘》,所以现在海外的张迷反而对《十八春》有,点陌生].当然,为适应连载的需要,《小艾》每天一段,情节上仍能相对完整。
张爱玲的小说素以对沪港畸形社会及其历史渊源的探索和将人性遭受摧残的过程表现得令人不寒而栗为其鲜明特色,她笔下的人物大都凝集于沪港十里洋场的上层,像《小艾》这样上至主人,下探仆佣,旁触农村和小市民层,大跨度地涉及整个社会结构。义以下层人的生活为主要视野的作品,在她的创作中实属罕见,只有《桂花蒸 阿小缘秋》庶几近似,但《桂花蒸 阿小悲秋》只写了江苏阿妈丁阿小平凡的一天的经历,《小艾》的容量则要大得多,从二十年代中期一直写到五十年代初,涵括女佣小艾多灾多难的大半生。作者长于刻画女性心理,,她在小说中不但真切地展现了小艾被卖到景藩家后蒙受的种种欺凌和屈辱,更以细致入微的笔触抒写了小艾的痛苦、迷惘、追求和挣扎。从而对社会的不平透出了张爱玲式的人道主义的呼声。作者对小艾充满同情和爱怜,为她终于获得新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然而,作者毕竟过于熟悉她所属的那个式微破落的阶层,过于熟悉那种老式的或半改良式的大家庭中男男女女醉生梦死的生活,以至《小艾》的前半部分写得得心应手,从容不迫,后半部分就显得较为薄弱,结尾也略嫌仓促。尽管如此,无论在营造气氛、刻画人物性格所采用的手段,以及从作品中所显示m来的敏感气质等方面,与作者的其他成功作品相比,《小艾》还是体现艺术风格的一致性。若就题材和主题的别具一格而言,《小艾》无疑应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中占据一个特殊的地位,它是一种转折,一种时间极为短暂但仍属难能可贵的转折,
奇怪的是,《小艾》连载二个多月,《亦报》未曾刊登一一篇有关文章,与《十八春》连载前后的热烈反响形成鲜明对照,是读者对《小艾》不感兴趣,抑或有别的什么原因?这是个费解的谜。也许当时某些人已把张爱玲其人其文视作异端。张爱玲的老友柯灵曾在《遥寄张爱玲》一乏载《香港文学》一九八打年二:月号]中提到当时主管上海文艺界的夏衍拟聘请张爱玲担任电影编剧,遭到了某些人的反对。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明白无误地知道,《小艾》终篇后不久,张爱玲就远走香港了,再过十个月,《亦报》也寿终正寝。对于张爱玲离开大陆,柯灵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则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大陆曾经运动成风,到文化大革命而达于顶点,张爱玲留在大陆,肯定逃不了,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无谓的牺牲,我为此代她庆幸,笔者深以为然。
不过,随着《小艾》的出土,我们又明白无误地知道,张爱玲确曾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当时大陆政权易手表示过谨慎的欢迎,尽管她的声音很小,很微弱,但是她并没有做作,她的态度是真诚的。在早期的《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中短篇小说和后来的《秧歌》、《赤地之恋》等蜕变风格的作品之间,竞还存在着这样一部《小艾》,这是值得海内外张爱玲研究者认真研究的。
(原栽香港《明报月刊》1987年1月号)
《亦报》载
评论张爱玲文章辑录
小 引张爱玲的中篇小说《卅、艾》和拙作《张爱玲创作中篇小说(小艾)的背景》
在《明报月刊》一月号发表后,引起海内外张迷的注目,大陆、台湾和香港报刊都刊登了介绍文章,美国学者还远道来信,笔者为此深感欣慰。现遵编者嘱,再把拙作中所引上海《亦报》载评论张爱玲的文章整理m来,以飨海内外张迷。
笔者查阅了全部《亦报》,发现有关张:爱玲的评论文章共六篇,包括短评、渎后感、访问记等,按发表日期先后排列如下:
推荐梁京的小说 叔红梁京何人?
传奇《十八春》事件 齐甘与粱京谈
《十八春》 叔红也谈
《十八春》 明朗访粱京 高唐
一九五0年三月廿四日
一九五0年四月六日
一九五0年九月十一日
一九五O年九月十七日
一九五0年九月三十日
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五日
这六篇文章的作者,除高唐即《亦报》主篇唐云旌(唐大郎,他一九四七年编《大家》月刊时,张爱玲是主要撰稿人)之外,叔红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电影导演桑弧;桑弧当年与张爱玲有不少交往,他们曾两度合作,张爱玲编剧,桑弧导演,拍摄了电影《不了情》和《太太万岁》(前者主演为陈燕燕、刘琼,后者主演为蒋天流、上官云珠等,由文华影片公司在一九四七年出品)。从这两篇评论中就可看出,桑弧的文笔不错,颇有特色。齐甘则是徐淦的笔名。徐淦与周作人同乡,也擅长杂感随笔,当时是《亦报》的专栏作者,且醉心于连环图脚本的创作。他常在《亦报》上与周作人谈戏论文,至今仍不时在国内报刊发表新作。至于传奇和明朗是什么人,尚待进一步查考。
显而易见,这些文章对研究张爱玲创作《十八春》和《小艾》时的心路历程,对正确理解这两部风格独具的作品,以及对了解张爱玲作品在当时所产生的影响,都大有裨益。
推荐梁京的小说
向喜欢读梁京的小说和散文,但最近几年中,却没有看见他写东西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弃写作的意念,也许他觉得以前写得太多了,好像一个跋涉山路的人,他是需要在半的凉亭里歇一歇脚,喝一水,在石条凳上躺一会一方面叮以整顿疲惫的身心,面也给自己一个州顾和思索的机会。
梁京不但具有卓越的才华,他的写作态度的一丝不苟,也是不可多得的。在风格上,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有他独特的面目。他即使描写人生最暗淡的场面。仍使读者感觉他所用的是明艳的油彩。因此也有他的缺点,就是有时觉得他的文采过分穰丽了。这虽然和堆砌不同,但笔端太绚烂了,容易使读者沉溺在他所创造的光与色之巾,mi滋生疲倦的感觉,梁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并且为此苦恼着。
就一个文学工作者说,某一时期的停顿写作是有益的,这会影响其作风的转变。我读梁京新近所写的《十八春》,仿佛觉得他是在变了?我觉得他仍保持原有的明艳的色调。同时,在思想感情上,他也显比从前沉着而安稳,这是他的可喜进步。
我虔诚地向《亦报》的渎者推荐《卜八春》,且为梁京庆贺他的创作生活的再出痔梁京何人?
传奇《十八春》预告时,编者说作者是个大家,我们夫妻俩就猜个不已:究是
哪位。我是从名字上的谐音猜的,梁或者是蓝,京或者是青,猜来猜去猜不出。内人是从题目上猜的,她说《十八春》这题目有点怪,只有两个小说家想得出,一个是徐讦,一个是张爱玲,因为他与她的小说常有奇题,如徐之《鬼恋》,张之《第一炉香》之类。等到小说登出,题目署名做的锌版。她看了大得其意,连呼给我猜着了,不信对笔迹!
一对之下,却像张也像徐,还是确不定,她说:限我三天,一定确定,看笔调就是了。她原来自诩凡是当代名家小说,即不署名也能断定谁写。
三天期限未到,她回杭州娘家去了,答案迄今未寄来。凭我自己,我只能看出《十八春》作者是高手,看他(还是她呢?)无论写哪点都这么清新细致。至于究竟是谁,我却看不也来,聊以解嘲日:管他还是她,《亦报》有十山之文,子恺之画,梁京之小说,可拿得到任何文评画展大会去矣。
《十八春》事件齐 甘
隔邻有一位三十来岁的胖太太,是我女人的朋友,时常隔三五天到我们这里来,借三五张《十八春》去读,已经继续了半年多了。她总是那样一团和气,仪态万方的,所以我也不辞把报纸搬进搬出的折叠之烦。
今天。这位胖太太来交还前几天的《亦报》,忽然神色很有异,把报纸扔在桌上。腾的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竟叫了起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又把报纸恨恨地打开,指指恰巧登到第一六三天的《十八春》,对我吼着说她恨不得两个耳刮子打到梁京脸上去!
我明白了,她是因为《十八春》写到鸿才强占了曼桢,不胜其愤慨了。我告诉她:作者不是在写抒情诗,她写的是小说;她不过是撷取了人生美妙的一段。而全部人生总是免不了有时而令人愤慨的:、
这位好心的太太还是非常激动,她第一认为文学作品不应该用这样悲惨、残酷、丑恶的事体来博得读者的感动;第二,她说她不知道曼桢将怎样活下去。她甚至当着我们的面哭起来了!
我们请她到西郊公园去吃茶,竭力使她平静下去。但我惟一能安慰她的也只有这样说:不要太重视曼桢失去了什么,这才是你被作者利用去老脑筋的弱点了,曼桢什么也没有失去;假使世问真:有像曼桢这样的人,教她忘掉它,活下去好了。
我女人把她拉到荷花池边去,我想出了两句诗来劝她: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与梁京谈《十八春》
叔 红
自从曼璐设计让祝鸿才污辱了曼桢以后,无数《十八春》的读者都义愤填膺,一方面为曼桢栩同情之泪,一方面对曼璐和祝鸿才发出最黑最黑的诅咒。有很多读者写信给梁京,认为非把这一双狗男女枪毙不可,同时也吁请作者笔下超生,让曼桢的悲剧中止发展下去。
我昨天去看梁京,她指着桌上的一些读者的来信对我说,她没有想到读者竞这样关心她小说里的人物的遭遇。这使她高兴,但也使她惶恐,因为她担忧人们对她有一种误解,以为她故意把曼桢陷入最悲惨的境遇,用廉价的手法骗取好心肠的读者的眼泪。我说:一般读者似乎对曼璐更比对祝鸿才来得憎恨,因为鸿才的卑鄙无耻原在意中,然而人们对于曼璐的陷害同胞的曼桢,总觉得毒辣过分。不知你自己以为如何?
梁京认为:如果读者读到曼桢被辱的一章而有一种突兀或不近人情的感觉,那是她写作技术上的失败。但是她仍要说,曼璐这一典型,并不是她凭空虚构的鬼怪。与其说曼璐居心可诛,毋宁说她也是一个旧社会的牺牲者。她自己不懂得劳动。她在风尘中拣上了祝鸿才而企图托以终身。一旦色衰爱弛,求生的本能逼使她不择手段地牺牲了曼桢,希望藉此拴住鸿才的心。当然,曼璐为了慕瑾,对曼桢也有一些误会和负气的成分,但曼璐的陷害曼桢,最主要的理由还是应该从社会的或经济的根源去探索的。这并不是说曼璐的行径是可以宽恕的。但旧社会既然蕴藏着产生曼璐这样人物的条件,因此最应该诅咒的还是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
我姑且把梁京的话记在这里,供读者们的参考。同时。我要泄漏一个天机,就是曼桢最后的结局并不是很悲惨的。事实上,不但读者希望她坚强地活下去,作者也没有权利使一个纯良的女性在十八年后的今天的新社会里继续受难。
也谈《十八春》
明 朗
前几天很有人提到《十八春》,如齐甘同志所说的那位好心的太太甚至于哭着要打梁京。那时,我的焦急恐也与她不相上下,但既已有人出面,我也就不去加入这个开打的场面而旁观了。
这两天我拿到《亦报》,还是先看《十八春》,是否因为作者把镜头转移了的缘故呢,大家对曼桢似乎淡漠得多了。其实,照我的想法,这两天正是曼桢最可怕的时期幽禁在隔绝人世的独室中,午夜梦回,往事如梦,已足啮碎她的寸心。更何况曼桢是有着太委曲的遭遇和太渺茫的未来了。
据说当著名的诗体小说《叶甫格尼奥尼金》在刊物上陆续分章发表时,读者也都非常关心女主角泰静雅娜的结局。
你怎样处置我们的泰静雅娜呢,我恳求你,为她布置一个好的命运吧!一位公爵夫人就这样去信问过普希金。命运在今天,当然是该挨我们一脚踢开的名词了,然而我也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梁京笔下的曼桢,最后应该是健康、愉快的,让那些哀愁、怅惘、惋惜掷给那个不彻底的、妥协的、爱面子的世钧去享受吧?
访 梁 京
高 唐
《十八春》终篇之后,读者来信,问起梁京先生有没有新作继续在《亦报》刊布?这问题,其实《亦报》编辑部同仁比读者更加着急,5在+a前,已经同梁京商量过了,我对她说:你写这么好的小说,别说读者不放松你不写下去,就是《亦报》同仁,也:卞放松你不发这个稿子呀!她说:写是要写的,就是写得太慢,要等《十八春》杀青后,再结构下一篇小说的故事。
前天是《十八春》登完了的第二天,我特地去看梁京,重申前请,她是答应我的。不过这几天正在补《十八春》的漏洞,她说:《十八春》在报上一边登。一边写,写到后来,明明发现前面有了漏洞,而无法修补,心上老是有个疙瘩。所以再要给《亦报》写的小说,非待全文完毕后,不拿出来了。我希望她的新作接着《人迹板桥霜》上去,她答应我尽可能这样的做。
《十八春》,《亦报》要把它印单行本的,等梁京补好了漏洞,就可以发排,这些消息。大概都是读者所乐闻的吧。
《亦报》载评论张爱玲文章补遗
《小艾》的出土,诚如萧锦绵在《(小艾)在我心》 [载香港《明报月刊》一九八七年四月号]中所言,使海峡三岸(指大陆、台湾和香港)的文学视听界共享了一次声息互通有元的经验。这次令人惊喜的张爱玲震撼,余波所及,又使笔者辑录公布了六篇《亦报》载评论张爱玲的文章,原以为打捞任务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不料,在《十八春》和《小艾》这棵主干之上,还有几片虽说较远仍属相关的枝叶未曾掇拾(拙作《张爱玲创作中篇小说(小艾)的背景》中也未提及),今日整理资料时偶然检出,自责疏忽之余,赶紧再撰此文以为补救。第一片相关的枝叶是高唐作《归齐》一文,载一九五O年六月四El《亦报》,全文如下:
前三天的《十八春》里,有闹了归齐一句,编者看不懂,等小样出来时,问我什么解释,我也不懂,问一报馆的人,他们都不懂,只得把小样送与梁京先生,问她归齐两个字有没有错误,梁京在小样上批道:归齐是北方话,没有错。
我辨了一辨上下文的语气。断定这两个字一定是临完与终了的意思。后来我遏着一位久居北方的小姐,问起她归齐这两个字,她说那是北方的土话,解释正是临完与终了,犹之苏州话里的后首来,亦犹之宁波人打话后结煞也。
我在北方耽过,北方话从来没有说好过,平常自诩多能听得懂北方土话,但归齐两个字,我就弄不清楚,往后连这个牛皮也不好吹了。
张爱玲小说的语言流畅优美,通体和谐,历来为论者所称道,而(L春》中闹了归齐一句却一度使《亦报》编者百思不得其解。殊不知张爱玲虽然生在上海,长在香港,其祖籍乃河北丰润。祖父张佩纶是满清大臣,祖母是李鸿章之女,因此她对北方话也很熟悉,写作时能够信手拈来,恰到好处,难怪自诩懂得北方土语的唐大郎先生要自愧弗如。这篇小说不但可以当作文坛轶事来读,而且也可看出张爱玲对方言的兴趣,她后来潜心译注吴语《海上花》,这大概也是一个原因吧?
第二片相关的枝叶是周作人作《希特勒们》一文,载一九五0年八月十二日《亦报》,署名十山。此文主要是谈论政治家的幽默感问题,认为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等反面人物都是没有幽默感的,但文章开头一段说:《十八春》第十章之八中有云,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因为这里边警旬太多了,如下文云,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两相比较似乎平常了,可是我就觉得很有意思。我自己是最怕没有幽默感的。然后才引申开去,切入正题。由此可见,周作人当时也天天读(L春》,而且是以评论家的眼光来读的,读得很仔细,对《十八春》精湛的语言技巧大为赏识,尽管他未必知道作者梁京就是已在上海文坛享有盛名的张爱玲。
此外,周作人还在《疲劳的小伙子》 [载同年十月二一产八日协报》,署名持 光]中顺笔提到《十八春》。当时《十八春》已连载到曼璐设计让祝鸿才污辱了 曼桢,广大读者无不义愤填膺,为曼桢掬同情之泪,周作人却认为我看《十 八春》对于曼桢却不怎么关情,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关心曼桢的命运,他只是指出《十八春》是小说,不是实有其事,读者不要太入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1987年6月号)
议张爱玲五题
二贺《皇冠》及其他
大名鼎鼎的台湾《皇冠》文学月刊创刊至今已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台湾的文学刊物往往短命,《皇冠》可说是一个异数,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有论者称《皇冠》是纯文学刊物经营成功的一个范例,其实《皇冠》走的是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的中间路线,所谓雅俗共赏是也,近年则更向通俗文学倾斜。《皇冠》主办者善于审时度势,既先后囊括了琼瑶、三毛、柏杨、黄春明、龙应台、席慕蓉、张晓风、廖辉英、施寄青、林清玄、张曼娟等一大批畅销书作家为其台柱,又不断革新内容以适应潮流,甚至推动潮流。再加编排活泼,装帧华美,从而深深吸引了广大青年和女性读者,长期立于不败之地,还出版了东南亚版和美国版。
不消说,张爱玲虽远在美国,以其文名自然也是《皇冠》罗致的主要对象。据笔者所见,自一九七五年十月在《皇冠》重刊少作《天才梦》开始,张爱玲几乎每年都为《皇冠》撰稿,诸如白话译本《海上花列传》、评论《甲戌本、庚辰本的年份二评(红楼梦)》、短篇小说《色,戒》和《关于(续集)》等重要作品,都是在《皇冠》揭载后才再出单行本或结集的。对惜墨如金的张爱玲来说,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更有趣的是,张爱玲还是个十足的《皇冠》迷,每期《皇冠》必从头看到尾,可谓爱不释手,这是张爱玲自己在随笔《信》中所透露的。一%/k四年一月《皇冠》创刊三十周年之际,刊物推出纪念专号,梁实秋等文坛大家纷纷撰文祝贺,张爱玲也写了这篇短小精悍的《信》凑个热闹。《信》发表后一直未引起注意,也从未收集,最近才为笔者发现。
一九九三年,《皇冠》堂堂进入第四十年,少不了又要请名家说皇冠。深居简出,几乎与世人隔绝,同时却是《皇冠》忠实读者的张爱玲再度欣然命笔,写下了颇具幽默感的《笑纹》。此文刊登于《皇冠》(台湾版)三月号,是张爱玲的最新作品,使人觉得这位誉满海内外文坛的七十二岁的女作家毕竟宝刀不老。
张爱玲二贺《皇冠》,委实不容易。张爱玲历来对写这类应景文章不感兴趣,她说过这就像给人写纪念册,很难下笔。在张爱玲以往的作品中。也只有五十年代初上海《亦报》创刊周年纪念时写过一篇短小别致的《(亦报)的好文章》 (顺便提一句,此文为迄今多种张爱玲文集所漏收),作为一份通俗小报,《亦报》的副刊恰恰也是雅俗共赏的。因此,她二贺《皇冠》,又如此情真意切,确实非同寻常。
张爱玲之所以对《皇冠》情有独钟,结下不解之缘,与她认为《皇冠》是一个平易近人而又制作谨严的杂志大有关系。张爱玲对通俗文学从不存有偏见,尽管她的作品早已登上纯文学的大雅之堂,S4,说居然能做镜子意象研究,神话结构解读,乃至女性主义分析,挖掘出超前的现代小说素质,但她始终保持着对通俗文学的爱好。从四十年代喜欢张恨水到五十年代爱读《亦报》到九十年代赞赏《皇冠》,虽然对象各各不同,其精神是一以贯之的。张爱玲在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架设了一座桥梁,这是她的众多创造中极有价值的一个创造,能成功的做到这一点的作家,从三十年代至今又有几位?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如果深入研究下去,很可以做成一篇博士论文的。当然,以张爱玲的独特的艺术品味,她所首肯的只能是《皇冠》这样通俗文学中的精品。她预期再过四十年,也还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皇冠》,那么,笔者不禁要问,大陆何时才会有自己的皇冠呢?
(原载1993年9月4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
独特的边缘性“魅力
三年前,当安徽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来向我征询出版《张爱玲文集》的意见时,我大表赞同,以张爱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杰出成就,早就应该出版她的作品全集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书出版后竞如此走红,一版再版,甚至还出现了盗印本,尽管文集中未收《秧歌》和《赤地之恋》,留下了一个遗憾。近年来不管国内还是国外,以张爱玲为博士论文题目的更是大有人在。海内外许多电影导演也纷纷改编她的小说,已经拍成的《红玫瑰与A玫瑰》已在角逐国际电影大奖。连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瑞典马悦然教授也不得不承认张爱玲是最有希望获奖的华文作家之一。看来张迷已蔚然可观,张热正方兴未艾。
张爱玲的作品其实并不多,她不是一个以数量取胜的作家。小说集《传奇》之所以脍炙人口,当然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去解释,但我以为至少有两点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张爱玲对女性心理的深刻而精到的把握和对战争的真实而独特的生存体验。无论是《金锁记》还是《倾城之恋》,都充分体现了张爱玲与众不同的边缘性的话语方式,既不同于当时的主流作家和主流文学的独特的感受和表现世界的方式。独特的历史观、人生哲学和审美追求。尽管张爱玲曾被贬为海派通俗作家,但这位上海滩上卓立独行的才女,骨子里却渗透着浓厚的古典趣味,感受与表达上又具有深刻的现代性,她完全自觉与自由地出入于传统与现代、雅与俗和中与西之间,并且达到了两者的平衡和沟通,许多现代和当代作家都无法达到乃至接近这一境界,因而也就十分难能可贵。我想,这恐怕就是张爱玲小说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就我个人而言,我得承认更喜欢张爱玲的散文。一册《流言》,何其美妙精彩,令人莞尔会心。透过文字的波俏华丽,我发现张爱玲散文的佳妙全在人情练达,所谓人情练达皆文章是也。此练达。不仅在形相景象之表面观察,更在深入物理世情,切中肯綮,因而她的散文能唯美而不流于感伤,浪漫而不忘世故,讽人亦以自嘲,充满张爱玲式的智慧和幽默,在现代散文中独树一帜。在沉默多年之后,张爱玲终于在一九九四年出版了她的新散文集《对照记看老照相簿》,虽然薄薄的一百二十五页,却对照着她所保存的已经泛黄的老照片,从遥远悠长的童年一路写来,在看似零乱散漫的乱纹中可以清楚地触摸到作者的奇诡依旧,沧桑感依旧,难怪台湾文坛著名的一年一度的时报文学奖特别奖要授予张爱玲。
(原载1995年3月15日上海《青年报》)
一九八年一月,笔者发现了张爱玲一九五二年离开上海去香港前以梁京的笔名在国内发表的最后一篇中篇小说《小艾》,用张爱玲生前好友、香港著名作家林以亮的话说,《小艾》的重见天日,一时造成台湾和香港的文学视听界另一次张爱玲震撼,反应和回音到现在还袅袅不绝。而在海峡这一边,《小艾》也已先后收入《小艾》(江苏文艺出版社)和《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为广大读者所熟悉。但是,奇怪的是,笔者发现《小艾》时一并挖掘出土的张爱玲的另一篇佚文,也是张爱玲在解放以后惟一用真名发表的文章《(亦报)的好文章》却一直不为人所注意。迄今为止,所有的张爱玲的作品集,不论是台湾版、香港版还是大陆版,文集还是散文全编,均未收入此文。
《(亦报)的好文章》原载一九五0年七月二十五日上海《亦报》,是张爱玲为纪念《亦报》创刊一周年而作,虽是不到千字的应景文章,仍然保持了张爱玲散文的韵致,情真意切,耐人寻味。文中所说的十山先生即周作人。他那篇使张爱玲感到真有一种入骨的悲哀的文章指《妇女会的工作》,已经编入拙编《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岳麓书社)。只是张爱玲祝它健康的《亦报》不到三岁就告夭折,所幸大部分工作人员后来并人《新民晚报》,但那时张爱玲已告别故国,不得而知了。张爱玲在洛杉矶悄然谢世。现在把这篇张爱玲佚文交晚报文学角重刊作为纪念,窃以为是很合适的。
(原载1995年9月25日上海《新民晚报》)
对语言学和翻译学的独到见解
最近十年来,张爱玲的作品在海峡两岸三地竞相出版,不胫而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台湾皇冠出版社陆续推出的《张爱玲全集》(有香港版,迄今已出十六种)和大陆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爱玲文集》(四卷本,有增补卷一册),两者都经张爱玲本人亲自授权,可惜后者印刷颇多错讹,以致张爱玲生前见了样书之后大为不满。
当然,不管是《张爱玲全集》还是《张爱玲文集》,其实都大大不全,有《全集》已收而《文集》不便收的,如颇有争议的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也有《文集》已收而《全集》反而失收的,如张爱玲早期散文《论卡通画之前途》、《牧羊者素描》和《心愿》等,更有《全集》和《文集》都未能收入的,这篇《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既是。此文原载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五日台北《中国时报人间》,是篇不折不扣的张爱玲佚文。
张爱玲在七十年代仍处于创作的旺盛期,为人称道的《红楼梦魇》和《海上花列传》国语版先后在此期间完成,还偶有新作在台湾影响广泛的《中国时报》和《联合报》副刊发表,给张迷带来了新的惊喜。这些新作绝大部分已分别编人《全集》和《文集》,如已编入《全集》第十三卷《续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就先刊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中国时报人间》。奇怪的是,显然更为重要的《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却成了漏网之鱼。是张爱玲自己后来忘记了或不满意不想收进集子,还是研究者未曾发现,抑或还有别的原因,现在已无从查考。无论如何,此文终于从茫茫报海中打捞出来,对正在纪念张爱玲的海内外广大张迷和张学界来说,毕竟是件幸事。
记得我们在六十年代册封过好几位当代语言大师,然而就文学语言的独创性、丰富性和深刻性而言。张爱玲才是当之无愧的语言大师。张爱玲一直关心现代中文包括标点符号的规范化,对各地方言有浓厚的兴趣,对中英文互译也有精到的研究,这篇洋洋洒洒,长达五千多字的《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正显示了张爱玲在语言学和翻译学方面的真知灼见。同时还巧妙地引申到对西方女权主义的揄扬,虽然发表于十七年之前,现在读来仍然令人耳目一新,兴趣盎然。
(原载1995年11月4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
周黎庵的回忆
出名要趁早呀!张爱玲登上文坛虽然一帆风顺,不到二十五岁就已走红四十年代十里洋场,但当时赏识她的才华的几位资深编辑也不能不提。那就是主持《紫罗兰》的周瘦鹃、主持《万象》的柯灵和主持《古今》的周黎庵。前两位早已为人熟知,周黎庵对海内外张迷来说恐怕还比较陌生。其实早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和十二月。张爱玲就在周黎庵主编的《古今》三十四期和三十六期上接连发表《洋人看戏及其它》和《更衣记》两篇散文佳作。值得注意的是,周黎庵当时还写过一篇《(孽海花)人物世家》(载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古今》第三十七期),文章在介绍了李鸿章之曾外孙张子闲之后笔锋一转,谈到张爱玲的家世和与张爱玲见面的情形。颇具史料价值,现抄录如下:
近顷有以女作家名海上者,有张爱玲女士,吾友《万象》主者平君襟亚揄扬甚力,尝见平君之文于文章,谓女士南海人,方返自香港,其先人为《孽海花》说部中人物云云。晚清政局粤人而张姓者,舍张樵野侍郎荫桓无他人,即《孽海花》中庄小燕(焕英)。侍郎为清季外交界中特出之人物,出身佐贰,敖历八座,虽严谴新疆,卒致祸戮,然其人才学,实出侪辈,盖绍通中西文化,侍郎之力居多。张女士返自天南,又夙攻西学,遂信侍郎继起有人,不知南辕北辙。相去竞不可以道里计也。
既而某小姐介张女士来谒,贶《古今》以数文,均清丽可诵,询其家世。初颇茫然,仅谓先祖父母在《孽海花》中颇有一段omane云。余大疑,南海侍郎于《孽海花》中初无恋爱事迹可稽,有之,其唯丰润。乃询其籍贯,则河北也;询其父之外家,则合肥也。遂告女士以丰润之后,亦既恍然。盖与子闲为同辈孙而异祖母之所出也。
女士求学于香港大学,战后方来沪,其母则与父仳离,近方浪迹南洋,不通音讯,女士与姑居于沪,仅恃鬻文自存云。
女士又言,其姑盖即丰润仅存之女,颇悉丰润合肥两家故事。思与能知天宝故事者一谈,函盼于余过其所居。而余尘事鞅掌,竞未一践夙诺,颇为怅事。何日得有清暇,与河间善化诸君同诣,一谈同光清流马尾偾衅故事。岂不人生之一大快乎!
尽管当年关于张爱玲的回忆文字也已差不多被张迷们发掘殆尽。然而,由于周黎庵此文标题看似与张爱玲毫无瓜葛,所以这段宝贵史料一直湮没不彰。文中所说张爱玲青年时对自己的身世颇为茫然,十分有趣。时隔半个世纪。周黎庵又在《张爱玲数典忘祖》(收入一九九四年二月上海书店出版社初版《闲话皇帝》)中旧事重提,张爱玲在上海的姑夫李开第读后却向笔者表示,此说大可怀疑,联想到张爱玲晚年在其向张迷的告别之作《对照记看老照相簿》中对祖父张佩纶(丰润)、祖母李菊耦(即李鸿章三女)述说甚详,怀念甚切,并以天潢贵胄自傲,似不像周黎庵言之凿凿。也许张爱玲正是在周黎庵提醒之后,才着意寻根的?是耶,非耶,只能让广大张迷自己判断了。
(原载1996年4月26日《济南日报随笔》)
张爱玲
《皇冠》我每一期从头看到尾,觉得中国实在需要这样一个平易近人而又制作谨严的杂志。即如新添的灵异世界一栏,那是最普遍有兴趣的题材。美国报纸上的逐日推命,不信星象学的人也都要看看自己今天的运气如何,这已经是一句老话了。《皇冠》上有些调查,当作人种学上的民俗迷信来看,也非常有趣味。最近有一篇关于A蒂摩非(Bide Muph)转世投胎的事,一九五0年间我只看了书评,错过了原文。幸而现在看到了译文。认为是所有的死而有知的记载中比较最可信的。A蒂夫妇感情很好,她六十岁死后仍旧待在家里,直到她丈夫死了才走。但是并没等到他死,他们的神父先去世,死后来看他们,她就跟着他一同离开家。其实她并不信天主教,不过嫁了天主教徒。此后她回老家去探望她还在世的哥哥。老年人记远事不记近事,所以最接近自己的童年,因此她见到她早天的弟弟他太小,不认识他了。她知道她的丈夫死了,死后也并没找她。这种地方倒正可以感觉亡魂的飘飘荡荡空茫无依。虽然能穿越空间,还是有无力感,也有一丝森冷,与人不尽相同,不可以常理度之。这是编故事的人再也编造不出的,连梦呓都梦想不到。
《皇冠》这样成功,仍3大胆改进,在卅周年的前夕扩充篇幅,我当是出了个特大号! 《皇冠丛书》近年来大量译畅销书,我一直私底下在信上对朋友说这条路走得对,推远了广大读者群的地平线,书目中有许多我看过的,也有预备找来看的。相信《皇冠》这两支都前途无量。
(原载台北《皇冠》1984年1月号)
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
张爱玲这题目看了吓人一跳,需要赶紧声明,小意见并不是自谦的人微言轻的话,而实在是极细微不足道的,自己也觉得小题大做,因而一直想写都没写。但也不会是鸡毛蒜皮。小鱼刺与细碎的鸡骨头最容易卡喉咙,甚至于可以致命。
有些新俗字,例如噘着嘴的噘字。原有的撅现在只适用于撅着ρi股,再不然就是用作名词,一撅比一段较短,如一撅屎。除了这两个不雅的例子之外,用作动词还有撅断了。此外实在想不起撅字还有什么用处。最常用的还是撅着嘴。
同样的,钉眼看的钉字改为盯。么字现在大都写作嚷。因为是助动词,所以与吧吗嘛一样从口。原有的么限用在什么这么那么上。
分工越分越细,又添了个媛,专用在火炉火炕上。有别于阳光的温暖。暖气开放是热水汀,总算还没写作谖气。将来利用地热来取暖,想必应用取媛地热与火山同源。以此类推,人情的温暖迟早会成为人情的温儇。
决不答应、决不屈服现在通用绝不答应、绝不屈服。这是与日译英文名词绝对混淆了,误以为是简称绝对为绝。决不是决计不,与绝对不意义不同。
绝妙绝色的绝字跟绝子绝孙一样,都是指断绝无后继者,也就是谁都赶不上。绝无仅有的绝也做断绝解。绝无就是以下没有了。也就是此外没有了除了仅有的这一个。
旧小说里的A话有断不肯、断不会,但是并没有绝不肯、绝不会。断不也就是断然不,与决不同是决计不,与绝不无干。绝不来自新名词绝对不,而取代了决不,绝成了决的别字。我自己也不是不写别字,还说人家。《张看》最后一篇末旬虱子误作蚤子。承水晶先生来信指出,非常感谢,等这本书以后如果再版再改正。这篇是多年前的3稿,收入集子时重看一遍,看到这里也有点疑惑,心里想是不是鼓上蚤时迁。
现在统称额为前额,仿佛还有个后额,不知这长在哪里。英文额字oehead拆字为oehead(前一额,即头的前部),想必有人误译为前额,从此沿用,甚至有作家称胸为前胸。
称自从为打从,也是缠夹,不过与外来的名词无关,而是国语初普及时的错误。北边话称从为打,从打似乎是佛话,限指时间,而语气加重。大概是二十年代上海的鸳鸯派作家周瘦鹃等这些吴门才子与江都李涵秋等用A话写作,误从打为打从。至今有人沿用,是近代A话中一个独特的例子,既不是新名词或文言,也不是任何方言,毫无语文上的根据。
最初提倡白话的时候,第三人称只有一个他。创造她字该是为了翻译上实际的需要,否则有时候无法译。西方各国他她二字不同音,无论在对A或叙事中,一听、一望而知是指谁。都译为他,会使人如坠五里雾中。此后更进一步,又造了个嫁字,只有少数人采用,近二十年来才流行。
还有人尊声警长,跟她耍嘴皮子。被这胖大婆娘一ρi股坐在他们身上,坐镇两方斗士。差点都成了死士。但是换了同等身量的男子,凶神铁塔似的,那就不必等交手方知厉害。所以警察限定身长要合格,有人抗议,警方曾经解释过,就是为了尽可能不动武而慑服人。否则矮脚虎尽多,大个子也说不定虚有其表。而并不是歧视貌美的女警巡查歹区,再武艺高强也难免惹出事故来。在女权运动的压力下多录用女警,其实是浪费民众的血汗钱。
新女权运动最切合实际的一项。是同一职位。同等薪水的El号。一向男子薪给较高。资方的理由是男人需要养家,职业妇女大都没有家庭负担。
权利义务应当均等,有谋生能力的女人,离婚渐有拿不到赡养费的趋势。男人除了养家,还要服兵役,保家卫国,这倒不成问题,女子正在争取参军。美国新招收的女兵虽然与男子一同排队操练,是否能上阵打仗,最近《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杂志(二月十三日的一期)邀请两位女将辩论,是陆军空军附属妇女部队的中将少将,都已退休。赞成的理由是现代军队机械化,不全靠体力。除了步兵,各兵种都可以用妇女作战。二次大战中,苏俄就曾经大量用女兵作战,空战也有女飞行员。美国废除征兵制后,亟需扩充兵源,否则达不到全部志愿军的目标。
反对的认为女人最大的职责还是做母亲。一般也无法想象作战的恐怖残酷。其实女人吃苦耐劳未必输给男子。唯其因为战争的恐怖残酷常出人意想之外。不分担是不公平的,如果他方面平等。此外举出的理由还有:火线上的高压下。暂时神经失常的士兵可能强Jian并肩作战的女兵。现在美国是神经病夫国,精神病患者奇多,这倒不是过虑。至于女兵做了战俘会遭弓虽暴,更不在话下。
已故名专栏政论家司徒亚尔索普常担忧美军现在公文浩繁,管文书的太多,战斗士兵太少。真打起仗来,文案毫无用处,是军队的直译为柔软的下腹,指四脚兽的腹部,因为隐蔽,不必像钢头铁背一样禁得起打击?今后如果招了许多女兵,都是不作战的,势必更添设文案作来安Сhā娘二军,柔软的下腹更加膨胀,成为自由世界的一个隐忧。
这并不是否定新女权运动过去的妇:炙运动似乎还是在中圈扎根较深。五0年问,多数美国少女的理想是早婚多产。妇女没有独立的人格,赊账就医。账单都是寄给她们的丈夫,越是高级服饰公司,走红的医生,越是坚持这一点一次一等的大概收得到账就算好的,4i大管这些,六0年问女子大学的职。开始搞妇运,学校当局也还是极度的新贤德妻良母主义。这是当时的风尚,正如现在的女权运动也是一时之尚,而像时装,必须走极端,不免有荒谬可笑的成分,并不影响妇运的主旨罹然男女有别,生理上心理上都一样,而且正如法国人的一句名言:有别万岁!。'(Vive le dieene!)但是各人资质性情倾向不同,分别也大。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埋没多少女人,可以对社会有贡献的。多一分强调性别。就是少一分共同的人性。现在的Ⅸ别很够了。大可不必在形式上加以区别。如我国文字独有的烁字。
我!全集的时候,只有两本新自己校一遍,发现你字代改嫁,都给一一还原,又要求其余的儿本都请代改回来。l版后也没看过。夏志清先生有一次信上告诉我还是都是嫁,我自叹依然故嫁。
袍物与无机体,抽象事物统称色。但是近来牛也又复活了,又再添了个:弛。英文称上帝为他的时候用大写。常有时候说某人口中的某些名词都是大写的。指一种肃然的,仿佛是天经地义的口吻。大写的他字想!必也是着重而缓慢,深沉得有回声的牧师腔。中文没有大写,牛也字倒也用得着就基督教来说。对于中国神道就不适用,因为没有专一的传统,提起来不是这口吻。关老爷可能是他老人家,不是袍。袍字用途太偏狭,实在多余。
中文没有人地名大写,所以初采用新式标点的时候,人地名左侧加。但是并没普及,随即废除,大概因为张国华李秀贞苏州杭州不但多余,有点傻头傻脑。但是在世界日益缩小的现代,遇到生疏的外国人地名,不加标志,就与上下文连在一起,一片模糊。元史之难,如果这不是主因,也至少是原因之一:满纸赤温不花不类的人名,看得人头昏眼花。
报端常见的内罗毕,内华达,已经译得非常技巧,内字如同内蒙古,内湖,一望便知是地名。但是不免使人疑惑,是否还有外罗毕,外华达。
如果有人地名符号,不靠内字点出是地名,那就可以译为耐罗毕,涅华达,不会害人瞎猜内字是意译还是音译了。翻译要贴切而又像中文,使人看得进去。已经够难的,还要给它难上加难驱除这一重障碍又这样轻而易举。
有些通俗刊物力求通俗,翻译的人名一律汉化,都是些林曼丽柯休,这固然不是个办法,如果照实译为曼丽琳林德西休柯菲尔德通常连名姓之间的都没有有时候又称林德西小姐,柯菲尔德先生,只有使读者头昏脑胀。地名船名索性用原文,我看了总有一种失败的感觉。但是英文字母夹在方块字中间,十分醒目。不懂外文的读者一定反而欢迎,换了音译的名称,没头没尾夹在上下文里,反正也记不得。格调较高的书刊是不会犯这些毛病的,不过就是灰鼠鼠的不清楚。翻译是世界之窗,我们这玻璃窗很脏。
有时候译船名或较陌生的机关机构名称。用引语号,如某某儿童保健中心,老大不妥,因为引语号在此处代表所谓,成了敌伪机关。但是缺少人地名符号,成了万应灵丹,至少隔开这名称,眉目清楚。
初有标点时,书名左侧加,也没有流行,改用,与西方同用引语号。这本来合理,不必标新立异多铭一个铅字。但是近年来忽然标点热起来,又添了个、。古文本来有、,每句右侧一连串的、与密圈相反。表示贬意,但也兼用作着重点。现在改用作一种逗点。列举各事项或数字,都用、代替逗点,年月日之间也加、。其实某年某月某日根本不需要逗点。有一部武侠影片《天涯明月刀》,用音译名姓之间的,想是、之误,片子卖座好,就又有《千刀追》等片急起直追,三截片名风起云涌,我担心随时会看见人引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至少还有它的功用。比较专门性的论文要列举一长串数字或事项时,
用、更眉目清楚。我写《色,戒》这题目的时候踌躇了半天:色与戒不过两件事,不是像开单子一样,、用不上。但是在《红楼梦魇》里采用了,,此处再用,怕引起误解,因为原有的逗点似乎狭义化了。结果只好写了《色,戒》,预告又误作了《色戒》,可见现在逗点的混乱。
由于标点热,三四个七八个都写作三、四个,七、八个。字句间的标点是停顿的标志。我们说三四个的时候。 三四之间并不稍一停顿,为什么要加标点?近代英文往往略去逗点。长句如果照念,势必上气不接下气,那是因为阅读的速度比诵读快得多,脑子里语气的停顿比口语少。
此外还有时候加逗点纯是因为否则语意不清楚,上下文连在一起会引起误解。三、四个既不反映口语,又不是为了意义清晰起见。中国人全都知道三四个指三个或四个。就连学中文的英美人都不会不懂,英文也是三四个七八个。 我一向最欣赏中文的作为秃子句子旧诗里与口语内一样多,译诗者例必代加我字。第三人称的e较近原意。这种轻灵飘逸是中文的一个特色。所以每次看到比谁都罗嗦累赘的三、四个七、八个,我总是像给针扎了一下,但是立即又想着:唉!多拿了一个的稿费,又有什么不好?不管看见多少次,永远是反应,一刺,接着一声暗叹。
看看与商量商量也成了看、看,商量、商量。正如三四个是三或四个略去或字,看看是看一看略去一字,也就是稍微看一看,比光是看较轻忽随便。看、看就比看兴奋紧张,以重复来加重语气,几乎应加惊叹号。因此看、看的标点不但多余,而且歪曲原意。
这不过是个一般的趋势,许多学者都没采用,但是语文是个活的东西,流行日久,也就成了正确的。新俗字层出不穷,噘着嘴,眼睛盯着,炉火的温媛与日光的温暖又不同,你分男女,动物与神各有个别的第三人称;滥用两种新添的逗点,而缺少人地名符号,妨碍翻译。不必要的区别与标点越来越多,必要的没有,是现今中文的一个缺点。
(原载1978年3月15日台北《中国时报人间》)
《半生缘》浅说
一九五O年四月二十五日至翌年二月十一日,上海《亦报》连载署名梁京的长篇小说《十八春》,引起一阵轰动,还受到同在《亦报》撰文的周作人的关注。有论者称赞《十八春》文章疏朗醇厚,色调鲜艳,思想感情沉着而安稳。也有论者断言m(周作人)之文,子恺之画,梁京之小说是《亦报》的三绝。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为纪念《亦报》问世一周年,《十八春》由上海亦报社出版修订单行本。当时作者梁京其人虽呼之欲出,却始终未曾正式揭晓真名。
一九七一年六月,在《十八春》问世二十年之后,已经移居美国的张爱玲接受留美学者水晶的采访,首次承认《十八春》出自她的手笔,梁京,是她的笔名。
作为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十八春》在张爱玲多姿多彩的小说创作史上,无疑占着重要的地位。
《十八春》所着力表现的还是张爱玲最为得心应手的都市男女情感纠葛。小说从男主角沈世钧的立场回忆往事。以沈世钧与顾曼桢的悲欢离合为轴心,描写几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在乱世睽隔中的阴差阳错。世钧的良善和软弱,曼桢的痴情与不幸。还有曼璐的自私,祝鸿才的无耻,在小说中无不栩栩如生。书中的主要角色。体验了乱世的甜酸苦辣。最后为拥护新政权、贡献新国家在东北大团圆。虽然有情人都未成眷属。却各有所配,从此走向新生。全书共十八章,男女主角和相关人物也离离合合了十八个春天,正暗合传统京剧《汾河湾》的旧典。
《十八春》表现的固然是儿女私情,却也明显纠缠着政权更替国家重建的大历史叙述。因此,或可说《十八春》一定程度上是具有时代灵感照耀的作品,是宗法苍凉、主张参差的对照、一直致力于杂陈破烂历史的张爱玲小说创作中处理虚构叙述与历史时代关系的一种新尝试。以至有论者认为《十八春》联结着两个时代、联结着两个张爱玲:一个以往的张爱玲和一个可能有的新的张爱玲。
然而,张爱玲后来改写了《十八春》,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台湾出版了《半生缘》。于是,如何诠释《十八春》里的政治和历史处理,如何看待从《十八春》到《半生缘》的转换,如何评估这两部既有联系又能区别的长篇小说的艺术得失,成了海内外张学界至今仍然争论不休的课题。
也许,这就是《十八春》值得反复品位的魅力所在。
一九六一年秋,定居美国的张爱玲访M台湾。在和接待她的台湾作家王祯和谈论文学时,张爱玲初次透露了拟改写长篇小说《十八春》的设想。
一九六六年冬,张爱玲开始把她的设想付诸实施。她在该年十二月三十日《中国现代小说史》作者夏志清的信中说这几天我正在改((A春55(题目也不能不换一个),即为明证。
张爱玲的改写工作历时一年余方始完成,可见并不轻松。新长篇先以《惘然记》为题连载于一九六二年二月至七月台湾《皇冠》月刊,然后于翌年出版单行本,书名最后定为《半生缘》。
张爱玲为什么要改写《十八春》为《半生缘》?一直众说纷纭。一种流行的解释是她对《十八春》原有的政治色彩感到不满,同时也有让这部长篇能在台湾公开出版的现实考虑,当然,改写并不成功。
事实并非那么简单。张爱玲对王祯和谈到《十八春》是以回忆的方式写。不过回忆的部分太长了,现在的部分只在后面占一点点地位,显得不平衡,所以她要改写。
有意思的是,新生的《半生缘》虽然把《十八春》的十八个春秋缩短为十四年。但仍采用了张爱玲最为熟悉的说的全知观点掺用在场人物观点,叙事策略并无根本的改动。由此可知,张爱玲最初的改写想法在改写过程中又不断有所调整。
尽管如此,《半生缘》与《十八春》还是截然不同的。比较两种文本,最易辨认的差异大致有改写一个角色的姓名,慕瑾改为豫瑾;增加若干重要细节,如第十二章新增一大段性暴力描述;删除最后一章光明的尾巴以及相应地改写第十六、十七章,等等。至于两书人物关系的微妙调整,情绪收发的重新布置,情节时间安排的加强合理性,就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了。
其实,《半生缘》的重写是张爱玲对自己当初的历史视野、国家民族观念、世界地缘想象的反思和修正,是大时代论述的背景化消退,也是张爱玲通过对书中人物命运的重新安排展示她回归《传奇》时代、恢复注重小我尊严的一贯美学追求,是张爱玲式倾城之恋美学的前景化重现。张爱玲借我们回不去了的箴言为小说主人公沈世钧、顾曼桢设计的新结局,传达了至爱也许并非占有而是成全的信息,难怪有论者认为《半生缘》比《十八春》更接近《红楼梦》的境界。
《半生缘》虽与《十八春》同源共根,结出的却是不同的也许是更为艳异的果实。也见证了张爱玲后期的文学生涯决非一片暗淡。
(原载2003年7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初版《十八春》、《半生缘》)
《同学少年都不贱》大陆版序
二O0一年七月,盛夏时节,我从波士顿飞到洛杉矶。我是应美国南加州大学东亚系主任张错教授之请去作短暂访问的,在该系有一场小范围的学术演讲。但我此行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私人目的,那就是踏访张爱玲故居。寻找张爱玲当年在洛杉矶留下的足迹。
张爱玲一九九五年九月中秋节前夕在洛杉矶悄然告别人世,时光飞逝,倏忽六年过去了,张爱玲故居是否有新房客人住?故居前的几株绿树也该长高了吧?张爱玲常去寄信、发传真的小店还在营业否?有关张爱玲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亟想知道的。然而见到张错教授后,又得知南加大东方图书馆有张爱玲资料特藏,很值得一看,于是由张错教授热情引见,在东方图书馆负责人浦丽琳女士特别安排下,我查阅了尚未对外开放的张爱玲资料特藏。当打开四大纸盒特藏资料的一霎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情必须追溯到四年之前。一九九七年十月,为纪念张爱玲逝世二周年。南加州大学东方图书馆举办了张爱玲遗作手稿特展。特展取得了很大成功,原因之一就是得到了邝文美先生和台湾皇冠出版社的鼎力支持。提供了不少张爱玲作品手稿和手稿复印件,包括英译《海上花列传》手稿、英文《少帅传奇》手稿(均为打字稿)、《对照记》和散文《乱世纪二三事》 (即《惘然记》)、《嗄??》、《草炉饼》、《笑纹》、《四十而不惑》、《一九八八至?》手稿复印件等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特展圆满结束后。这批手稿和手稿复印件就由南加大东方图书馆妥为保存。其中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使我惊喜的就是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手稿复印件。
《同学少年都不贱》写在由皇冠出版社为张爱玲特制的五百格长形稿纸上,共四十二页,钢笔竖写,字迹娟秀清晰,一气呵成,仅少数几处有删改。亲眼目睹张爱玲这部当时尚不为人所知的中篇手泽,我不禁感慨万端。作家创作,不像GDP,可以每年持续增长,精神生产有巅峰期,也就有沉寂期,这本属正常,更无可厚非。但长期以来一直有一种论调。认为张爱玲离开大陆后,她的写作就走进了死胡同,乏善足陈。其实,留在大陆的那些Z十年代的文坛大家名家,又有几人在五十年代以后写出了足以传世的作品?那又该作何解释呢?事实恰恰与人们的苛评相反,后期张爱玲仍坚持创作,仍致力于有所突破。正像她在《续集》一书(一九八八年二月台湾皇冠出版社初版)自序中所说的,她在继续写下去,虽然也并没有停止过,近年来写得少,刊出后经常有人没看见,以为我搁笔了。
这部《同学少年都不贱》倒确实是张爱玲生前没有刊出的,个中原委,颇值探究。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是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又一个喷发期,虽然已不像早年那么辉煌。她的好友宋淇(林以亮)在那篇写于一九七六年的名文《私语张爱玲》中就曾欣喜的透露现在她又在专心创作,她的忠实读者和好友听见了这喜讯,辗转相告。尽管宋淇预告的当时已在润饰的《小团圆》终于未能问世,《小团圆》手稿也至今下落不明,但二年之后,张爱玲还是拿出了《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等一系列新作。据张爱玲自己回忆,这几篇小说都在五十年代就已写出初稿,此后屡经彻底改写,才在一九七八年前后交付发表的。后来收入《惘然记》一书时又还添改多处。足见张爱玲创作态度的严谨,一丝不苟,也正应了她一九七八年八月二十日致夏志清函中所作的自我解剖:我是爱看人生,对文艺往往过苛。
从《同学少年都不贱》开首就提到基辛格出任美国国务卿,应可推算这部中篇作于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八年之间。也就在上引同一封致夏志清的长信中,张爱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到这部本该与《色,戒》、《浮花浪蕊》等同时面世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她告诉夏志清:《同学少年都不贱》这部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所谓外界的阻力具体有何指涉?已引起张学研究者的浓厚兴趣。拙见既然这部小说当时根本不为外界所知,外界的阻力无非是广义的泛指,而不是明确的特指,即外界对张爱玲期待甚高,当然也可能包括《色,戒》一九七八年一月发表后所引起的争议,以至张爱玲后来不得不再写《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以为答辩。而寄出又寄往何处?显然是寄给宋淇以听取他的意见。众所周知,五十年代以降,张爱玲不少作品都是寄给宋淇,请其过目把关并安排刊登。如此说来,也许宋淇对这部中篇也有看法,认为小说毛病很大?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这部中篇的手稿后来一直由宋淇保管。但这只是我的大胆推测,还有待相关文献的发掘证实。
不管怎样,《同学少年都不贱》袭用杜工部《秋兴八首》中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之意,铺陈上海某所教会女中一个寝室四位女生尤其是赵珏和恩娟两位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心理成长。以此揭示人生无常的沧桑悲凉,可谓别出心裁,意味深长。渗透小说的是张爱玲一贯的略带调侃的笔法。一贯的细腻人微的描绘,一贯的大起大落的时间跨度。一贯的前后呼应的情节结构。小说中对三四十年代教会女校女生性心理的露骨展示,对五六十年代海外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逼真刻画,在张爱玲以前的小说中都是从未出现过的。小说无疑带有某种程度的自传色彩。同时也巧妙地穿Сhā了美国左派女记者史沫特莱、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等情节,显示张爱玲力图开拓题材。在更广大的背景上反映风云变幻中小人物的Ei常生活,塑造女主人公的独特性格和命运,从而也就使小说具有了时代风尚和心态史的意义。这应可视作张爱玲的可贵尝试。至于如何给这部中篇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史上恰当定位,读者自可见仁见智。
如果我的推测可以成立,宋淇当年收到《同学少年都不贱》以后。又遵张爱玲之意搁开,这一搁就是整整二十六年!在张爱玲飘然西去之后。在宋淇也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溘然谢世之后,宋淇夫人邝文美先生及时检出这部中篇手稿寄交皇冠出版社保存(从南加州大学东方图书馆一九九七年十月特展时就得到这部中篇手稿复印件,不难判断邝文美应是在一九九七年一月至八、九月间把手稿转交皇冠的),使这部珍贵的张爱玲手稿避免了可能散失的命运。这是值得大大庆幸的。
今年二月,为纪念建社五十周年,台湾皇冠出版社不失时机的推出《同学少年都不贱》繁体字单行本,紧接着大陆简体字本也将隆重登场。犹记三年前我自美回国时,行囊中最为珍视的就是这部《同学少年都不贱》手稿复印件,这是承南加大东方图书馆的美意,特许我再复印的。三年来我常常翻阅这部手稿,哪怕就为欣赏张爱玲的钢笔书法,也是很难得的艺术享受。现在这部迄今为止唯一确凿无误的张爱玲佚作小说终于公之于世。对广大张迷和张学研究者而言,不啻是一个大好的喜讯。我想读者一定会取不同的角度,从不同的层面,用不同的方法来解读《同学少年都不贱》,这是完全可以预期的,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2004牟2目5日于沪西梅川书舍(原载2004年3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初版《同!学少年都不贱》)
一九五五年深秋,当张爱玲踏上新大陆的土地,她的心情,以拙意度之。应该是既忐忑不安,又踌躇满志的。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今后如何生存。尚在未知之数,说忐忑不安,也许不会错。说踌躇满志,因为对美国读者而言。Eileen han9已不是无名之辈,她的长篇小说《秧歌》英文版刚在纽约出版。好评潮涌(林以亮《私语张爱玲轴。一九五五年四月E目的《纽约时报》就有书评赞誉《秧歌》为极佳的精短的长篇小说。据美国学者高全之的统计。一九五五年美国报刊推介《秧歌》的书评就有九篇之多。所以,张爱玲远渡重洋来到美国,不能说没有想以英文创作在西方世界闯荡出一片新天地的打算,开始情况确实不错。张爱玲先后进入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文艺营、亨廷顿哈特曼基金会文艺营等从事英文写作,英文短篇小说S.1e MaIes 即《五四遗事》)也得以及时发表。同时结识了美国左翼剧作家赖雅。ehel并共结连理。可惜好景不长。英文长篇小说Pink eas(《粉泪》)是她花费不少心血写成的,却未能接受出版,张爱玲企图在美国文坛进一步确立地位的计划初次受挫。
跨入六十年代之后,张爱玲转向大学发展,先后担任迈阿密大学驻校作家、剑桥瑞克利夫研究院研究员和加州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开始了《海上花列传》的英译工作。然而,以张爱玲的独特个性和对人接物的与众不同,结局都很不愉快。自一九六七年在英国出版英文长篇小说he oageo he Noh(即《怨女》)之后,张爱玲基本上停止了英文创作。她终于明白她的努力是白费了,她后来创作的英文文学作品无法赢得英文读者的青睐。
于是,张爱玲死了在美国文坛像林语堂那样立身扬名这条心,重又回到中文创作上来。虽然她从未完全中断中文写作,如她曾为香港的电影公司撰写过多部电影文学剧本,但这毕竟更多的出于稻粱谋的考虑,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为了实际的打算,与严肃的文学创作是有所不同的。
张爱玲主要是从两个方面重返中文文坛的。一方面是《红楼梦》研究,成果就是那部一九七七年在台湾出版的令红学家都击节叹赏的奇特的《红楼梦魇》,另一方面就是重操113业,恢复小说创作。一九七四年六月九日,张爱玲写信告诉夏志清:前些时写了两个短篇小说。搁下来让它多mainae些时,先写一个很长的中篇或是短的长篇。一年以后,到了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九日,张爱玲在致夏志清信中进一步透露:我这一向一直在忙着写一个长篇小说《小团圆》,写了一半。这是张爱玲首次提到这部至今仍令广大张迷无限惆怅的《小团圆》,同时也让我们知道了她这一时期已逐渐进入状态。交替着创作中文中短篇和长篇。
对于《小团圆》,张爱玲后来在致夏志清信中有更具体的交代。全书长达十八万字,且初稿已经杀青,应该是张爱玲后期最重要的一部力作。但她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致夏志清信中却表示:我在euphoia过去之后发现《小团圆》牵涉太广,许多地方有妨碍,需要加工,活用事实。请代sopedal根据事实这一点。何谓牵涉太广?为什么许多地方有妨碍?原来《小团圆》 是根据她同胡兰成这段恩怨故事而加以改编的(夏志清转引张爱玲另一好友庄信正语),这当然会牵涉太广,而且颇为敏感,卞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在台湾版已引起轩然大波了吗?以致她对已完成的初稿顾虑重重。觉得需要改写,相当麻烦 (~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九日致夏志清函)。这一搁下,就遥遥无期了,直至张爱玲弃世,《小团圆》仍末改好,永远无法改好,初稿手稿也下落不明。至今仍是个谜。
这就是《lal学少年都不贱》(以下简称《同学》)的写作背景。《小团圆》虽然中途突然叫停,却催生了其他中短篇小说的面世,包括《色,戒》,包括《浮花浪蕊》,包括《柏见欢》,也包括了这部E前奇迹般出土的《同学》。一几k,人年八月二十!el.张爱玲在致夏志清的长信中首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提到《同学》,已为沦者广泛引用,不妨再征引一次:《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其实信中还有一段话Iq样值得注意:《浮花浪蕊》一一次刊完,没有后文了。里面是有好些自传一i2材料,所以女主角脾气很像我。长久不写,总是amped,放不开来。这段话完全可拿来作为《同学》为什么搁下的一个注脚。
《同学》也有好些自传性材料,女主角脾气也:限像张爱玲,这是不言而喻的。小说里某教会女校明显有着张爱玲中学母校圣玛利亚女校的影子,甚至对校区景物的生动描写也与圣玛利亚女校十分相似。小说中赵珏、恩娟等四位同寝室d.'A当年的日常生活,喜怒哀乐,对性的好奇,对情的似懂未懂,也不难从张爱玲中学同学的自白(一九二:年圣玛利亚女校校刊《风藻》中曾有有趣的记载)中找到相近的答案。正是《小团圆》追摹了张爱玲熟知的真情实事(夏志清语),才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中学时代的生活一一重现眼前,加上她来到美国之后的种种不如意,经过艺术加工,剪裁渲染,成至就了这部含蓄简洁、别具一格的《同学》。
说《同学》自传色彩浓厚,还不限于对中学生活的描绘。小说后半部分有一处重要细节,说的是赵珏在华盛顿为了参加美国国务院对韩招待会,自己裁剪衣服,而且十分得体,颇有风韵。如果联系张爱玲早期名作《更衣记》,如果联系张爱玲早年那些令人惊艳的奇装异服照片,我们就能明了张爱玲对女性服饰素有研究,别出心裁的裁改服装正是张爱玲的最爱。与女性服饰密切相关,也正是张爱玲小说的一大特色,在她的名作《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中已有淋漓尽致的发挥,在《同学》中又一次出现了,主人公的处境和复杂心情透过服装裁改这一并不显眼的细节得到了巧妙的烘托。
张爱玲以往的小说大都取材于她再熟悉不过的没落的封建大家庭,《同学》却是她自己大半生的某种写照,至少有着她本人生活经历的若干投影。小说中赵珏的不甘受人摆布(如赫素容),不甘寄人篱下(IHI,II),不甘违心盲从(如萱望),不甘有性无情(如司徒华),或多或少折射了张爱玲本人的生活,尤其是后期的生活。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真是痛心疾首之言,又何尝不是张爱玲后期心境的曲折反映?随着小说情节逐渐展开,赵珏与恩娟之间,恩娟三次不相信赵珏的话,无疑象征着两人关系的渐行渐远,也再一次展示了张爱玲式的无尽的苍凉。
就小说技巧层面而言,《同学》从《时代周刊》始,又以《时代周刊》止,首尾呼应,匠心独运。整部小说张爱玲式的语汇比比皆是:女人、上海、好莱坞电影、精美点心之类。张爱玲小说中最为人称道的镜花水月意象从Chu女作《不幸的她》就已开始,而且一以贯之)也在赵珏与恩娟最后一次见面时意味深长的出现了,而且描写细腻、颇为精彩。当然,小说也有不少新的添加剂:同性恋、Ru房、性,以至有论者对此有所批评。不过,假如把小说所描写的年代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应该是不难理解的。三卜年代不是丁玲、郁达夫、巴金等作家都不同程度的写过同性恋吗?张爱玲描写Ru房也不是第一次了。《7倾城之恋》中就有独到的描绘。
同学少年都不贱,杜部《秋兴八首》中的原涛应该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从多到都,一字之改,张爱玲也许是故意为之。另有深意:、早年的都不贱到了后期旅美都贱,这是很大的反讽,不管怎样,这部《同学》的寓意是较为丰富深刻的,可以作多层面的解读。不少论者对《同学》在张爱玲小说创作史上到底占有怎样的地位十分:廷注,暂且不必骤下结论,何况撰写《同学》时,张爱玲并未调整到上佳创作状态也是不争的事实,她不是已经承认长久不写,总是aoped,放再开来吗?然而。说《同学》是张爱玲后期的一部重要创作,应该是没有疑义的。八十年代以后,张爱玲除修改像《小艾》这样的旧作,她的小说创作真的是中止了,一代才女不得不停止她的天才的歌唱。冈此,从某种意义讲,《同学》也可看作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封笔之作,其价值也就不同寻常,耐人寻味了。
(原载2004年4月3日《深圳商报文化广场》)
翻译英文作品的最初尝试:新发现的张爱玲译作《谑而虐》浅说
张爱玲以小说名,以散文名,以电影名,海内外的研究论述虽还不能说是汗牛充栋,连篇累牍却是可以肯定的。相比之下,对张爱玲翻译成就的介绍就比较薄弱。在英译方面,五十年代以降,张爱玲先后翻译了《爱默森文选》、《老人与海》、《鹿苑长春》等书,已为人所熟知;在中译英方面,《海上花列传》译注本完稿至今已二十多年,已经发表的二章更为人所称道。但是。张爱玲是什么时候开始文学翻译的?换言之,她最早发表的翻译作品是哪一篇?迄今是个谜。
笔者一直致力于张爱玲佚文的挖掘,近日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上海西风月刊社出版的《西书精华》第六期(民国三十年夏季号)上发现张爱玲的西书摘译《谑而虐》一篇,断定这正是张爱玲的翻译Chu女作。因此,先原文照录如下,让读者欣赏青年张爱玲的精彩译笔,然后再略作分析:
谑 而 虐
张爱玲译哈而赛女士随夫来英她的丈夫以英美教育界交换教授。赴英国德文州任职她发表了她的日记,标题《谑而虐》,以幽默尖利的文笔写英国、瑞典、挪威给予美国人的印象。风行一时,
译者识
这样湿!我在户内穿一件薄外衣,户外穿一件厚的,然而我仍旧觉得面上手上渐渐生出了一层霉。我不时悲哀地想到家里鲜亮的六月天气,不知道我怎样能在这阴暗的水族馆似的国家度过一整年
受过教育的英国人的好礼貌是我经验到的最细腻委婉的厚遇这么跳起身来,这么开门,这么闪电般的挥动火柴与香烟这都是非常的英雄气概,我再不能摆脱我这个感觉,好像有人刚才说过:上救生船去可怜的亨利赶不上这高速度的武士道当那些英国人轻灵地传递茶或咖啡或烟盘的时候。亨利往往在背景中摆架子,好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英国人的谈话没有骨子 就我所知,它完全是形式而无内容:没有僵窘的沉默,没有吃力的感觉来破坏谈话的流畅:它不断地进行,毫不费力地从最纤薄的材料里织出字句,字句,更多的字勺 园艺、英国风景、无害的新闻,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天气?到一夕话终了的时候,我觉得心理上像是一个才长牙的小孩,没有可咬的东西、
英国人谈话有双重标准。有些男人在会议与干事团体里和亨利谈得流利而头头是道,对我只摇摇一只淘气的手指,卖弃风情地说:你们女人!我知道你们!据我所见,英国人,只要能够躲过,便不想跟女人说话。假如他们非和她们谈不可,他们矢志不移地把谈话维持在他们意想中的女流见识的水平线上、英国女人显然,连有脑子的都在内谦卑地表同意。她们是女学校训练出来的,因而她们不可救药地怕男人:无论其余的世界怎样看不起英国绅士王英国淑女看了他胆寒,认为他是介于上帝与山羊之间的东西,两般都同样的吓人。
英国女人关于衣饰的普遍愚笨。使我充满了哀怜及想把她们训练一下的极强的欲望。但是我早就知道这是没有用的。麻烦的不单是她们没有看线条的眼睛,没有色彩的感觉她们的确和一只猩猩一般天真,不知有线条色彩的存在。但是基本的困难还在她们以有腿、腰、胸为耻,所以她们把自己包扎起来,好像她们的身体是走私运进海关的东西。我料想英国对于这批评的回答是:美国女人花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在她们的衣服上。我想这是真的。但是英国女人把她们的时间与精力花在什么上呢?我提出这问句我是吃过她们烧的菜的。英国女人的鞋好像是一个听见鞋子被描写但是没有见过鞋子的人所制造的。在伦敦,买鞋的问题简直不能解决除非你付惊人的入口税买美国鞋。使我这次发脾气的是,我刚才买了一双英国的卧室拖鞋。我不但不能说哪只是左,哪只是右,而且我在深沉的考虑后,才能辨别哪一头是前,哪一头是后。亨利和我大学里几位教授在一个饭店里午餐。饭食很坏,半冷不热。为了不使灵魂离开躯壳,我要了一杯牛奶。女招待被吓倒了。
牛奶?她不能相信地问。
是啊,我回答,差不多和她一般地不能相信,一杯牛奶。她向厨房那边溜去。三分钟后她又回来了。
劳驾,她问,您要这牛奶热还是冷?
我霎了霎眼,说我要冷的。和我们一道的英国人都觉得有趣。你们美国人,其中一个宽容大量地说。我们继续谈话,过了不大一会,那女招待第三次出现了。她有一种被猎狗追逐的仓皇神色。
她绝望地发问:您要这牛奶盛在一只茶杯还是玻璃杯里?
把它卷在一条饭巾里好啦,我冒失地回答,然后立即抱歉起来。看她那么羞窘惶惑。我开始修改我的过失。但是她突然逃跑了,我从此没再看见她。另一个女招待来记下我们点的甜菜。牛奶的计划就此默默搁置了。我开始懂得英国人的牙齿为什么名誉不好从我见到的一点看来。这是可悲地名副其实。但是有一点奇处仍旧未经解释为什么他啊l的假牙装置得这么幼稚?
司脱拉福城(Sabod,莎士比亚诞生地)安痕哈菠威(莎翁的太太)的茅舍与玛丽婀登(莎翁之母)的茅舍都极美,加上鲜艳的花园,足够软化最厌恨古色古香的人。但是,像司脱拉福其他的名胜一般,这里也设有名信片摊子,又有整洁的看守人,他们机械化的诗人崇拜使我尖着眼看他们是不是无线电,有Сhā销Сhā在墙上的。实在,整个司脱拉福使人联想到制成粉末的历史加热水一搅。你便得到一个可口的,滋乔的莎士比亚。、那宽敞的水I“1汀大街镶满了文艺的热狗摊:在附近的狭路上,皱脸小老太婆似的屠多时代的古屋被罚做茶室。无精打采地受终身徒刑。
在司脱拉福,过任何门槛要出一先令。一进门,那观光者便发觉他自己恰巧站在莎翁在遗嘱上签名或是5作《暴风》剧本或是做这做那的一块地上:为了其中特别的神圣性质,他必得再付额外的六便士。英美游客川流不息涌过每一个神龛不是念得太多莎氏的名剧,以致没有空闲看良好健康的侦探小说的人,就是另一种人,从未读过他的作品,希望在低屋梁上撞了头便能获得同样的效果。ig两3派都勇敢地,假装做深深感动,他们的努力给予他们脸上一种盖了一块布似的神情:假使不为了四周的乡景,我不愿在司脱拉福逗留一小时~一我时时期望着有人装束打扮那不朽的诗人,铃声丁当,愉快地叫喊着飞跑出来,于是我不得不抱歉地承认:我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要我相信莎士比亚,我年纪太长了。(注:欧美人常说:我不是小孩子啦,我不相信圣诞)
我们从挪威回英之后,很少下雨,但是白天凉,晚上冷。客寓的女经理看惯了我们夜间生火。虽然亨利第一次为这事找她的时候。她曾经吓得倒退了一步,好像他问她要几个姨太太来提神。
但是这是夏天呢她亨利柔声回答:那是各人的意见不同了。
日子像舌头上的咳嗽糖一般地消融了。我刷头发,长长地散一回步,把亨利的笔记用打字机印出来,在花园里站一会。放下脸来扮演有田地的缙绅。砰的一声,一天已经过去。我一心一意地爱德文州的乡村已经上了瘾了。住在英国英国乡下必定是和讨了一位愚笨而秀丽的妻子一般。每次你打定主意把她送到白痴收容所去,她转过她那使人心夺神移的侧面来,你又骨头酥下来,被她征服了。
据我看来,英国人与美国生活情调主要的分别之一就是:美国人喜欢给你听听他们的意见。而发表意见之匆忙有如一个办公室。仆欧在五点欠五分的时候拿信封贴邮票。英国人呢,觉得一个规矩人如果不幸有了意见这么一个东西的话,总要把它竭力地藏匿起来。
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的英国朋友们,说他们一贯使人不能忍耐地侮辱美国,他们一定完全不相信。但这话却是真的。自然,我们必须认清,所谓下层阶级的人不是如此,如果他们以为做美国人不是一件愉快而有兴趣的事,至少他们不让我们知道他们这样想:但是我们以平等资格相周旋的人们,从小就学习向美国人自尊自大,正如美国人从小就学习刷牙一般。他们的行为和牙刷一般的机械化。他们说然,你不像别的美国人,好像这是最高的赞美似的。他们说这话次数太多了。早已不觉得其中侮辱性的含义,好像他们不理会自己坐的椅子一样。
一般的说来,美国人和英国人相处一下午或一夕,必定要听到至少一打不能作其他解释的暗示在文化程度上,美国同胞和人猿并驾齐驱。
过些时。你开始觉得你不能够心平气和地,无偏见地客察英国,如同一个患干草热症的人不能冷静地谈论八月乡景一般?并不是因为那个批评。凡是略具知识的人。没有反对公正的批评的。只是英国人不批评美国可批评的东西?假使他们听见过私刑杀人,地方自治机关的腐败,美国罢:L弓虽暴的弹压,他们从未开口提到这些短处。他们只有一件广大无所不包的理由控诉美国:美国不是英国。你怎样对付这种人呢?除回家在日记里大发雷霆之升!
《谑而虐》的原作者哈尔赛女士(Magae Halse)在中国名不见经传,但在:美国文坛小有名气。她生一九一O年,应还健在,其父是德国人,其母是英格兰人。她自9WASP(祖先是英国新教徒的美国人)以白嘲。、哈尔赛在六十余年的笔墨生涯中已出版了匕本书,题材l泛,有谈二次大战的,有谈美圈种族问题的,有讲美国政治与道德的,有讲家庭生活的,还有自传,等等。张爱玲选i孚@Wih Malie owad Some是哈尔赛的Chu女作,一L三八年由Simon andShus盯出版,立即成为美国当年的畅销书。大概也正因为此书+纸风行,正在香港:欠学求学的张爱玲才注意到它,并产生兴趣从中选译。对哈尔赛而言,恐怕至今还不知道本世纪中国最有魅力的女作家张爱玲年轻时翻泽过她的作品。彤ih删ie乃Ⅲd Some这个书名系从林肯名言Wilh Malie owad None转化而来,很俏皮。此书讽刺英国人和英国文化,从张爱玲选译的这一篇来看,表现美国女人眼中的英国人 ∥/l:4一九用一年六月《西抒情华》第六期《编者的话朔,指陈英美两国人为人处世的差异,确实幽默尖利,令人忍俊不禁。由于笔者未见此书,张爱玲的摘译是否忠实于原著,是否未作增删,还不敢妄断,但张爱玲这篇译文译笔活泼流畅,已带有张爱玲独有的文字风格。却是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的。
发表《谑而虐》的《西书精华》是三、四十年代上海西风月刊社系列刊物中最晚出的一种。第一种就是大名鼎鼎的《西风》,创刊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以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为宗旨。林语堂在《(西风)发刊词》中称每读西洋杂志文章,而感其取材之丰富,文体之活泼,与范围之广大。皆足为吾国杂志模范。又回读我国杂志,而叹其取材之单调,文体之刻板,及范围之拘束,因每愤而有起办《西风》之志,所以才支持黄嘉德、黄嘉音昆仲创办《西风》,以更亲切认识西洋文化之真面目。《西风》主要撰稿人,除黄氏兄弟外,还有林语堂、老舍、李金发、徐讦、姚颖、毕树棠、林疑今诸家,张爱玲也曾以散文《天才梦》获《西风》创刊三周年征文荣誉奖第三名。《西风》问世后大受欢迎,被誉为替中国杂志开一新纪元引自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西风》第一卷第三期封里载上海《大赫援》对《西风》评语。于是黄氏兄弟又于一九三八年九月创办《西风副刊》,一九四0年三月再创办《西书精华》季刊。《西书精华》是以译述西书精华、介绍欧美读物为目标。对西洋文化作进一步之介绍 7自一九四0年三月《西书精华》创刊号俊刊坷》。以发表《谑而虐》的《西书精华》第六期为例,就有黄嘉德的西书精华 《美国风光》,沈有乾的西书评论《超乎感官的知觉》,还有夏楚(夏济安)的西书介绍《美国教育新书》和现仍健在的乔志高(高克毅)的西书通讯《西班牙战的文学》,内容丰富,译介及时。只是时隔多年,乔志高已全然不记得当时与张爱玲一起在《西书精华》上发表译作,以致在他悼念张爱玲的文章中只字未提这件有意义的事。乔志蔚以高克毅本名发表的《张爱玲的广播剧记(伊生命中的一天)》载一九丸五年十月台北《联合文学》第一百三十二期,文中提到《西风》和张爱玲获奖,但未提别《西书精华现。
《谑而虐》的发现,使张爱玲翻译生涯的起点定位在一九四一年,其时张爱玲二十二岁
(原裁香港《明报月刊》1998年9月号)
张爱玲译《老人与海》
一九五二年,海明威发表中篇小说《老人与海》,刊登这篇小说的美国《生活》杂志在四十八小时之内竟售出了五百三十万册!也就在这一年的七月,张爱玲离开上海到达香港。她先在香港大学文学院注册,准备继续未完的学业,终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后来,张爱玲在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新闻处找到一份翻译工作,参与大规模的美国文学作品中译计划以维持生活。
两年之后,张爱玲翻译了《老人与海》。张爱玲当时还为美新处翻译了《爱默森选集》(马克范道伦编)、《无头骑士》(华盛顿欧文著)、《小鹿》(玛乔丽劳林斯著)等。据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回忆,张爱玲其实对她翻译的这些美国文学作品都不喜欢,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译,惟一的例外,可能是《老人与海》。
确实。张爱玲对中外文学作品有着独特的不易为常人理解的欣赏品位。《老人与海》能人张爱玲的法眼,使翻译工作愉快胜任,可以张爱玲在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为《老人与海》中译本所作的序为证。这篇序是张爱玲的佚文,迄今为止海内外各种版本的张爱玲选集、文集、全集乃至典藏全集均未收入,现全文照录如下:
我对于海毫无好感。在航海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这世界上的水实在太多。我最赞成荷兰人的填海。
捕鲸、猎狮,各种危险性的运动,我对于这一切也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我会这样喜欢《老人与海》。这是我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
海明威自一九二几年起,以他独创一格的作风影响到近三十年来世界文坛的风气。《老人与海》里面的老渔人自己认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我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说他自己。尤其为他在写《老人与海》之前,正因《过河入林》一书受到批评家的抨击。《老人与海》在一九五二年发表,得到普剥泽奖金,舆论一致认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现在海明威又得到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金世界写作者最高的荣誉。虽然诺贝尔文学奖金通常都是以一个作家的毕生事业为衡定的标准,但是这次在海明威著作中特别提出《老人与海》这本书,加以赞美。
老渔人在他与海洋的搏斗中表现了可惊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题是毅力。他给毅力下的定义是:在紧张状态下的从容。书中有许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满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们是否能够体会到。这也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所以有这些顾虑,同时也担忧我的译笔不能这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与文字的迷人的韵节。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大家都看看这本书,看了可以对我们这时代增加一点信心,因为我们也产生了这样伟大的作品。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代表作比较,都毫无愧色。
张爱玲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张爱玲在序中认为《老人与海》不愧伟大的作品,表达了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是她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可见喜欢之深,评价之高。而她的中文译笔,虽然她在序中谦称不能达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与文字的迷人的韵节。但据当时担任香港美新处主任的理查德麦卡锡晚年回忆。中译本出版之后立即被称许为经典。
张爱玲的《老人与海》中译本于一九五五年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同年秋天。张爱玲就漂洋过海移居美国了。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了十七个年头,其间张爱玲还翻译了美国耶鲁大学教授罗勃潘华伦的《海明威论》。到了一九七二年一月,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中译本改由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删去了张爱玲的译序,由美国学者alos Bake所作《老人与海》英文版序取而代之,序的中译者为现已大名鼎鼎的美国哈佛大学李欧梵教授。
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与中一出版社初版本比较,还有一个明显的刁同,即增添了香港著名画家蔡浩泉(一九三九二OOO)所作的八幅Сhā图,笔力道劲,栩栩如生,颇收图文并茂之效。这些精彩的Сhā图,海明威本人当然是看不到了,不知张爱玲是否见过,是否认可。
尽管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后来数次重印,但奇怪的是,张爱玲翻译的这部《老人与海》及她的初版本译序一直未能进入张爱玲研究者的视野。直到今年三月,才由美国学者高全之在他的大著《张爱玲学:批评考证钩沉》二00三年三月台湾一方出版公司初版)1中检讨张爱玲海葬问题时有所论及。这对张爱玲研究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海明威一九五四年因创作《老人与海》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大概也是张爱玲当年应香港美新处之约及时翻译《老人与海》的缘由。《老人与海》问世至今,已出版了多种中译本,各有千秋。由于张爱玲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她所翻译的《老人与海》及初版本译序理应受到特别的关注。何况,这还是《老人与海》最早的中译本!
(原载2003年9月8日《文汇报笔会》)
《天才梦》获奖考
海内外张学界早已知道,散文《天才梦》是张爱玲自己承认的Chu女作,四十年代初曾获上海《西风》征文奖,七十年代收人张爱玲自编文集《张看》[彤爱玲自编文集《张看》一九七六年三月亩香港生活出版社初版。但是,对于《天才梦》获奖详情,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值得探究。
首先当然是张爱玲自己的说法,她在《张看》所录《天才梦》末尾加了一段附记,一直不为人注意,现照录如下:
《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十年后还在斤斤较量,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
这是张爱玲在事隔三十六年后,首次对《西风》评奖作出公开反应,其弦外之音是颇为清楚的。
到了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在张爱玲的文学生涯即将结束之际,出乎她的意外,张爱玲第二次获得文学奖。这次是台北《中国时报》第十七届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张爱玲为此写了得奖感言《忆(西风)》张爱玲《忆西风)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载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8台北《中国时报。人间明,这是张爱玲的绝笔,文中旧事重提,更明确的表示对当年《西风》征文评奖结果的强烈不满。
据张爱玲回忆,她当时写了篇短文《我的天才梦》,寄到已经是孤岛的上海应征,没稿费,用普通信笺,只好点数字数,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不久,《西风》杂志社通知她得了首奖,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谁知等到收到正式公布的全部得奖名单,首奖题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记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义是特别奖,也就等于西方所谓有荣誉地提及 (honoable menion)。《我的妻》在下一期的《西风》发表,写夫妇俩认识的经过与婚后贫病的挫折,背景在上海,长达三千余字。《西风》始终没提为什么不计字数,破格录取。我当时的印象是有人有个朋友用得着这笔奖金,既然应征就不好意思不帮他这个忙,虽然早过了截稿期限,都已经通知我得奖了。张爱玲还指出:《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生。征文结集出版就用我的题目《天才梦》。这事对张爱玲自尊心的打击是如此之大,尽管她在此文末尾承认:五十多年后,有关人物大概只有我还在,由得我一个自说自话,片面之词即使可信,也嫌小器,这些年了还记恨?但她还是强调这件事成了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隔了半个世纪还剥夺她第二次得奖应有的喜悦。再清楚不过的说明一直到晚年,张爱玲仍对此事耿耿于怀,十分怨愤。
第二种是张学专家水晶的说法。张爱玲逝世以后,水晶发表《张爱玲创作生涯》一文水晶《张爱玲创作生援》载一九九五年九月千日台北饼合报》副剐,文中说到在香港大学求学的张爱玲偶然看见上海《西风》杂志征文,题目是我拘字数限定在五百字以内,她寄出《我的天才梦》应征,结果被评选为首奖,中途又告取消,变成了第十三名荣誉奖。水晶还指出:得首奖的就是后来以写《未央歌》、《人子》成名的吴讷孙(鹿桥)先生。显而易见,除了吴讷孙(鹿桥)获得首奖这一条外,水晶的说法基本沿用了张爱玲的回忆。
第三种是红学家赵冈的说法。赵冈在《张爱玲(西风)鹿桥》一文赵冈《张爱玲(西风)鹿桥》载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一《联合报》副刊、中表示,关于《天才梦》获奖,他的记忆与水晶所说不同。赵冈认为张爱玲征文原题是《天才梦我的童年》,而非《我的天才梦》之题。而且所获之奖是特别奖,而非荣誉奖,不是排名第十三名。赵冈还指出,征文首奖并非为吴讷孙(鹿桥)所得,而是由一位张姓作家所得,题目是《断了琴弦我的亡妻》,是一篇悼亡之作,情词倭切,绝非想像出来的作品。吴讷孙先生此时大约还在西南联大读书,年龄不符,似乎无此经历。赵冈进一步回忆了是次征文前四名得奖作品听题目和内容梗概,强调均与吴讷孙无关,因此有必要与水晶先生对证一番。
年代相隔久远之事,回忆总不那么可靠,总会与史实有所出入。张、水、赵三家之说那家更接近历史真实呢?抑或每家都有部分错讹?经查《西风》原刊,真相方才大白。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El出版的《西风》第三十七期刊出《(西风)月刊三周年纪念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启事》,从而揭开了这次重要征文的序幕。《征文启事》对这次征文的宗旨、题目、字数、期限、应征资格、手续、奖金、揭晓方式等项都有具体的规定和说明,对澄清三家之说不可或缺,故照录如下:
《西风》创刊迄今,已经三周年了,辱承各位读者爱护,殊深感激。在一年多以前,我们为提倡读者写杂志文起见,曾经发起征文,把当选的文章,按期在《西风》及《西风副刊》发表,颇受读者欢迎。现在趁《西风》三周年纪念之际,为贯彻我们提倡写杂志文的主张起见,特再发起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并定简约如下:
(一)题目:我的
攀凡关于个人值得一记的事,都可发表出来。题目由应征者自定。如:我的生活、我的奋斗、我的痛苦、我的悲哀、我的恋爱、我的婚姻、我的好癖、我的成功、我的失败、我的梦、我的志愿、我的人生观、我的理想、我的世界、我的教育、我的职业、我的学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丈母、我的媳妇、我的女婿、我的爱人、我的仇敌、我的亲戚、我的朋友、我的教师、我的高徒、我的上司、我的下属、我的衣食住行、甚至我的头发、我的帽子、我的鞋子、我的只要值得记述。都可选作征文题目。内容要实在,题材要充实动人。
(二)字数:五千字以内。
(三)期限:自民国廿八年九月一日起至民国廿九年一月十五日止,外埠以邮戳为准。
(四)资格:凡《西风》读者均有应征资格。
(五)手续:来稿须用有格稿纸缮写清楚,于稿端注明作者姓名住址,附寄每期附印于征文启事中之三周年纪念征文印花一枚,并于信封上注明纪念征文字样。无印花者虽佳不录。每人所投篇数并无限制,唯每篇须附印花一枚。来稿请寄上海霞飞路五四二弄霞飞市场四号西风社编辑部。
稿件不论录取与否,概不退还。
(六)奖金:第一名现金五十元,第二名现金三十元,第三名现金二十元。第四名至第十名除稿费外,并赠《西风》或《西风副刊》全年一份。其余录取文字概赠稿费。
(七)揭晓:征文结果当在廿九年四月号第四十四期《西风月刊》中发表。至于得奖文字,当分别刊登于《西风月刊》、《西风副刊》中,或由本社另行刊印文集。
应该承认,《启事》所示征文规则是比较公平和公正的。从《启事》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张爱玲回忆中关键的一点,即征文限定的字数并不是五百字。而是五千字以内,相差竟十倍之多!这则《启事》自第三十七期开始,在《西风》接连刊登了五期,照例张爱玲关注《西风》,既要应征,总不至于弄错征文字数,而她偏偏粗枝大叶,写了仅五百字左右的《天才梦》应征,否则,我们今天或许会读到一篇洋洋洒洒,更为精彩的《天才梦》了。
一九四O年四月,《西风》创刊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据该月一日出版的《西风》第四十四期编者的《(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前言》透露,共有六百八十五篇作品应征,可谓佳作纷陈。执笔者有家庭主妇、男女学生、父亲、妻子、舞女、军人、妾、机关商店职员、官吏、学徒、银行职员、大学教授、教员、失业者、新闻记者、病人、教会及慈善机关工作人员、流浪者、囚犯等,寄稿的地方本外埠,国内外各地皆有,社会上各阶层、各职业界、各方面、各式各样的人差不多都有文章寄给我们,可见会写文章或想写文章的并不只限于文人学者,同时也可以显示《西风》已经渐渐侵入了社会的各阶层。然而,也因此增加了评选的困难。
编者宣称是以内容、思想、选材、文字、笔调、表现力量、感想、条理、结构等条例为准则,以定去取的。他们自信确曾用着冷静的头脑。公正的态度,客观的眼光,把投稿者每篇心血之作详细阅读过,但在选定得奖的文章,以及决定名次时,还是觉得左右为难。编者坦陈他们有可能委屈了一些佳稿,最后决定在十个中选名额之外,另外定出三个名誉奖,以增加读者的兴趣,同时减少他们的歉憾。全部得奖名单也照录如下:
第一名 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 水沫
第二名 误点的火车(我的嫂嫂) 梅子
第三名 会享福的人(我的嫂嫂) 若汗
第四名 谁杀害了姐姐?(我的姐姐)绿波
第五名 残恶的交响曲(我的妹妹) 家怀
第六名 淘气的小妮子(我的同窗)鲁美音
第七名 无边的黑暗(我的回忆) 方菲
第八名 结婚第一年(我的妻子) 吴讷孙
第九名 我做舞女(我的职业生活) 凌茵
第十名 孤寂的小灵魂(我的妹妹)连德名誉奖
第一名 困苦中的奋斗(我的苦学生活) 维特
第二名 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小说) 南郭南山
第三名 天才梦(我的天才梦) 张爱玲
拿这个正式公布的得奖名单与张、水、赵三家的回忆相比较,不难发现三家的说法都有错讹。有必要指出的是,三名名誉奖的奖金额与第四至第十名的相同,即除稿费外,赠《西风》月刊及《西风副刊》全年各一份。所以,确切的说,张爱玲获得的不是《西风》征文第十三名荣誉奖,而是名誉奖第三名。吴讷孙(鹿桥)也确实得到了征文奖,但不是首奖,而是第八名。
大有争议的征文首奖《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作者水沫来自上海,很可能是个笔名。此文在《西风》第四十四期上随评选结果一并刊出,系作者在爱妻去世后的第二十天所作,思念殷殷,感情深挚,是一篇感人的悼亡之作。全文字数刚好是五千字,根本不存在张爱玲所说的不讲字数,破格录取。那么,又怎么解释张爱玲先收到获得首奖通知,后又突然改为名誉奖第三名的指责呢?这极有可能也是张爱玲误记。她当时收到的该是获奖通知,而不是获首奖的通知。假定正如像她所说中途变卦,《西风》编者大可改授她第二名或第三名,或者授予她新设的名誉奖第一名。而不至于把她改为名誉奖的最后一名,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较为合理的解释是,《西风》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授予她首奖,而只考虑授予她名誉奖。至于张爱玲所说的首奖作者用得着这笔奖金,故而《西风》编者帮他这个忙,是否根据确凿,还是当时张爱玲远在香港道听途说?因当事人均已下世,只能永远存疑了。
《天才梦》与名誉奖第二名《黄昏的传奇》名誉笑第二名公布名单时题为《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小说)》,但全文正式发表时题改为《黄昏的传奇(我的第一篇小说》,想系编者历为l一同发表于一九四0年八月《西风》第四期。平心而论,获首奖的《断了的琴弦》虽然文情并茂,毕竟只是中规中矩的抒情文,不像《天才梦》短则短,却是才华横溢,意象奇特,时有神来之笔,最后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出自二十岁的少女之手,道尽了多少人间沧桑,实在令人惊奇,也令人回昧无穷。但这是文学趣味见仁见智的问题,编者评选《断了的琴弦》为第一名自有其道理,不能苛求。何况这次征文得奖作品结集出书时,以天才梦为书名,可见编者对《天才梦》还是欣赏的。
其实名次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西风》藉这次征文提倡西洋杂志文体,企图在我国杂志界灌进一些新力量 张爱玲的《天才梦》在近七百篇征文中脱颖而出,首次在全国性刊物上亮相,意义非同一般。它昭示着一颗文坛新星已冉冉升起,张爱玲从此走上了职业写作的不归路。张爱玲晚年对此事的回忆也是耐人寻味的。回忆录最大的价值在于为历史保留下一些真实,因此,比较客观、坦然、真实地对待自己与历史,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对《天才梦》获奖经过的误记,既表明张爱玲对自身文学才华的充分自信,也表明张爱玲毕竟也是常人,她再清高,再通达,仍很在乎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是值得张爱玲生平研究者思考的。
(原2001年1月《作家杂志》383期)
张爱玲的画
张爱玲文、画双绝。
张爱玲不以画名。但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像张爱玲这样在绘画上也有独特表现的杰出作家,几乎不作第二人想。
张爱玲自小就有绘画的天分,喜爱东涂西抹。她后来回忆自己八岁时创作了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快乐村》,就自绘了Сhā画多帧;到了九岁时,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终身的事业(《天才梦》),而文字生涯并不在她考虑之列。一L七年夏,张爱玲自圣玛利亚女校高中部毕业,在答复校刊《凤藻》的个人性格调查时,在拿手好戏这一栏填写的也是绘画而非其他。这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因为此时的张爱玲已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备受赞誉的小说《霸王别姬》、《牛》等,开始在文学创作上迈步了。
张爱玲的绘画才华。从她弟弟张子静的回忆录中也可以得到证实。早在五十八年前,张子静就告诉我们张爱玲能画很好的铅笔画(《我的姐姐张爱玲》)。张爱玲驾鹤西去之后,张子静更在长篇回忆录《我的姐姐张爱玲》中写道,张爱玲中学时期,一到寒假就忙着自己剪纸、绘图,制作圣诞卡和新年卡,她还曾在寒假中自己裁纸和写作,编写了一张以我家的一些杂事作内容的副刊,同时不忘配上此Сhā图。
也许读者想象不到,张爱玲最早在正式刊物上亮相,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恰恰是她的绘画,这有她自己的有趣的回忆为证:
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我五元钱,我立即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童言无忌》)
从中很可以感受到张爱玲第一次发表画作时的雀跃心情。
青年时代的张爱玲仍痴迷于绘事。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张爱玲正在香港大学求学。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她仍兴致勃勃地画画。对此。她后来也有具体生动的回忆:
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很多图,由炎樱着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但是我确实知道那些画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画的,以后我再也休想画出那样的图来。(《烬余录》)张爱玲还得意地提到教授日文的俄国教师看见我画的图,独独赏识其中一张,是炎樱单穿一件衬裙的肖像。他愿意出港币五元购买,看见我们面有难色,连忙解释:五元,不连画《流言》Сhā图《风兜》框(《烬余录》)。可惜我们无法知道这笔画作生意最后是否成交。
张爱玲是如此酷爱绘画,她对于色彩和字眼同样极为敏感,假如她继续自己的绘画生涯,她将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画家。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放在了一边,选择了文字生涯。毫无疑问,张爱玲更钟情卖文为生而不是卖画为生。当她一九四三年春以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正式登上上海文坛,一举成名之后,绘画就成了她的业余爱好。她仍时不时趁兴涂上几笔,为自己的小说和散文Сhā图,也为别人的小说和散文Сhā图,还为自己的书和别人的杂志设计封面,但这已是煮字之余事,兴尽就罢手。五十年代以降,除了为散文小说集《张看》设计封面这个惟一的例外,张爱玲完全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尽管张爱玲画龄不长,发表的画作也不很多,但她的画和她的精美文字一样,在当时的上海文坛上广受注意和赞誉。
一九四三年五月。 鸳鸯蝴蝶派著名作家周瘦鹃慧眼识宝,在他主编的
大家闺秀《紫罗兰》杂志上开始连载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也正是在这一期《紫罗兰》上,周瘦鹃写了《写在(紫罗兰)前头》一文,文中追述了张爱玲向《紫罗兰》投稿的经过,在回忆张爱玲和姑姑专门为他举行的家庭茶会时说:
《流言》Сhā图《大家闺秀》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她在《二十世纪》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来送给我。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Сhā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约略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是用英文写的。周瘦鹃在钦佩张爱玲英文的高明的同时,对张爱玲为该文所作的Сhā图也表示肯定,称赞她画笔也十分生动,虽只短短的一二句话。却是目前能见到的对张爱玲画作最早的公开评论。
第二位关注张爱玲画作的是柯灵。三个月后,柯灵在他主编的《万象》第三卷第二期上发表张爱玲的小说《心经》,同时刊出了张爱玲的小说Сhā图。在该期《万象》编辑室中,柯灵强调:
张爱玲女士在近顷小说作者中颇人注目,她同时擅长绘事,所以她的文乎也有色泽鲜明的特色。
柯灵不仅推崇张爱玲擅长绘事,而且首次把张爱玲的绘画成就与她的文字风格联系起来。
一九四四年五月,已经推出张爱玲《金锁记》、《倾城之恋》等名作的《杂志》月刊在第十三卷第二期发表胡兰成的《评张爱玲》。如果不因人废言,应该实事求是地承认此文是四十年代评论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堪与迅雷(傅雷)的《论张爱玲的小说》媲美。文中在分析张爱玲的小说之前,别开生面地先讨论她的绘画,指出:
张爱玲先生由于青春的力的奔放,往往不能抑止自己去尊重外界的事物,甚至于还加以蹂躏。她知道的不多,然而并不因此而贫乏,正因为她自身就是生命的泉源。倒是外界的事物在她看来成为贫乏的。不够用来说明她所要说明的东西,她并且烦恼于一切语言文字的贫乏。这使她宁愿择取古典的东西做材料,而以图案画的手法来表现。因为古典的东西离现实愈远。她愈有创造美丽的幻想的自由,而图案画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恣地发挥她的才气,并且表现她对于美寄予宗教般的虔诚。
她一次对我说,她最喜欢新派的绘画。新派的绘画是把形体作成图案。而以颜色来表现象征的意味的。它不是实事实物的复写。却几乎是自我完成的创造。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别适宜于她的年龄与才华的吧。她曾经给我看过她在香港时的绘画作品,把许多人形画在一幅画面上,有善于说话的女人、低眉顺眼请示主人的女厨子、房东太太、舞女等等。她说是因为当时没有纸。所以画在一起的,但这样的画在一起,却构成了古典的图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涂的青灰的颜色,她赞美说: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静寂得使人深思的。
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激出生之泼辣。
胡兰成对张爱玲为什么喜爱画画和她的绘画语言作出了自己的阐释。而且也把她的小说、散文与绘画放在一起比较考察,认为两者都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确实颇具启发。
次年一月,许季木在《杂志》第十四卷第四期撰文评论刚刚问世的张爱玲散文集《流言》,文末特别提到了《流言》的Сhā图:
《流言》中的画,共收了二十余幅,均为速写与素描,大半都只画得一个上半身或头部。与那些大品的名画,自然相差颇远,且并不属于同一范围,无从比较。我所能加的惟一的评语是:一些可喜的漫画,读来很是有趣。
刚过一个月,与张爱玲齐名的苏青在她主编的《天地》第十七期上推荐《流言》,也不约而同地赞赏《流言》的Сhā图:
本书所栽各篇,思想巧妙,文笔幽丽,如溪水之潺缓,如月下梵和琳独奏,凄迷动人。附图多幅,亦饶有风趣,如《夫主奴家》诸幅,辄叹其构思之奇绝。
上述诸家对张爱玲画作的品评,也许有人会表示怀疑。因为他们与张爱玲同时代又大都有所交往。他们也都是非美术圈人士。可能溢美而不足以令人信服。那么,不妨再来读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史评论家的看法吧。此人名鹿桥(原名吴讷孙),去年刚谢世。他当年与张爱玲一起在《西风》杂志征文中获奖,后来以长篇小说《未央歌》管领台湾文坛风骚,复在美国执教中西艺术史多年。鹿桥并不认识张爱玲,直到张爱玲告别这个世界之后才读到她四十年代的这些画,立刻一见倾心,赞不绝口:
张爱玲画的一些上海女人的写真,这次在报上第一次看到。简直是好得出奇。素描、人体写生,科班的作品,我看得多了。怎么有如此传神,又是简单到没有一笔是多余的?写生比较容易,她这些是创意的。人体、面型、神气,甚至她们心上都想的是什么主意,都游走于三度空间之内。(《市廛居委屈冤枉:追慰一代才女张爱玲》)
张爱玲不是职业画家。综观所有留存至今的张爱玲面作,你就会发现张爱玲所厕的没有油彩俩,没有水墨画,没有大幅作品;她所画的全是速写、素描和漫画,全是小幅作品,甚至小得不能再小。张爱玲仿佛是不经意的随手涂抹,任意勾勒,不但《流言》Сhā图是如此,《金锁记》、《倾城之恋》等小说人物画像也是如此。但神妙的是,就是寥寥数笔,或俩龙点睛,或形神毕肖,均构思奇特,谐趣横生。张爱玲的绘画语言是独特的,她的创意令读者过目不忘。因此:
与她的文字天才一样,张爱玲的绘画天才也是显而易见的。张爱玲的画与她的文字浑然一体,相映成趣。
张爱玲的画是她心灵的自由飞翔,
张爱玲的画是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绘画中的精品。
惟一的也是独特的 图典本《流言》编后记
距今五十八年之前的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张爱玲以个人名义出了散文集《流言》(委托上海五洲书报社经售),继小说集《传奇》之后,再一次让上海文坛惊艳。
《流言》的别具一格,不仅在于此书所收三十余篇长短散文干净利落、机警犀利的文体,诚实不伪、迥于传统女性书写风格的冲击力,还在于全书配有作者亲绘的二十二题精妙Сhā图,使《流言》焕发出图文并茂的独特的魅力。
张爱玲自小就有绘画的天分,喜爱东涂西抹,她后来回忆自己九岁时就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天才梦》)。一九三七年夏,她自上海圣玛利亚女校高中部毕业,在答复校刊《凤藻》的个人性格调查时,在拿手好戏这一栏内填写的也是绘画,而非文字写作。也许读者想象不到,张爱玲最早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作品,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而是漫画。她中学时代画的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竟然刊登出来,换得五元大洋的稿费。在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的隆隆炮火声中。正在香港大学求学的张爱玲,仍痴迷于绘事。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她画了许多素描,由同学炎樱着色。张爱玲后来回忆道: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但是我确实知道那些面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画的,以后我再也休想面那样的图来。(《烬余录》)连她的俄国老师都愿意出钱购买她的厕。
由此可见,张爱玲的绘嘲创作史几乎与她的文学创作史一样长,甚至可能更长。可惜她中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大量绘面作品,除了一幅发表于圣玛利亚女校《国光》半月刊上的漫耐《某同学之甜梦》,大都未能保存下来,刊登在《大美晚报》上的漫田也至今未见出土。
正是由于对绘㈣的强烈爱好,到了一九四三至一一九四四年问,张爱玲以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崛起于上海文坛,被誉为当时沦陷区文学创作最美的收获之一时。她又亲为这些小说精心绘制Сhā图。据统计,《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年青的时候》、《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八篇小说最初在杂志上发表时,均配有线条简洁、栩栩如生的Сhā图,或为作者心目中的主人公形象,或为,说中某个重要的场景。当年柯灵在评介这些小说时就曾指出:
张爱玲女士在近顷小说作者中颇;人注目,她同时擅长绘事,所以她的文字似乎也有色泽鲜明的特色。(《万象》一九四三年八月号) .
然而,不知为什么,后来海内外各种版本的《传奇》和张爱玲作品集。均未收入这些增加读者阅读兴味的Сhā图,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因此,当第一部散文集《流言》问世时,张爱玲再执画笔,亲绘大量Сhā图,也就顺理成章了。《流言》中的Сhā图有的直接为某篇散文而配,有的只再现某些人物或生活中的趣事。却都能与整部散文集浑然一体。每幅Сhā图的文字说明也是画龙点睛。张爱玲对Сhā图的迷恋,对Сhā图与文字互动关系的刻意追求,在张爱玲的《流言》中更加显露无遗,比在她的小说Сhā图中得到了更有力的映证。与张爱玲齐名的苏青在她主编的《天地》杂志上推荐《流言》时,就曾强调:
本书所载各篇,思想巧妙,文笔幽丽,如溪水之潺缓,如月下梵和琳独奏。凄迷动人。附图多幅,亦饶有风趣,如《夫主奴家》诸幅,辄叹其构思之奇绝。(《天地》一九四五年二月号) .
张爱玲自己对《流言》的Сhā图也较为满意,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张爱玲在致上海《力报》编者黄也白的信中就明确表示:
很高兴您喜欢我的画。有些实在不成东西,这次我要出的散文集《流言》
(原载1943年8月《万象》第3卷第2|)
应该指的是,像《流言》这样集;的展刁i作者的绘画才华,在张爱玲的绘创作史上是惟一的一次。以后张爱玲版作品,无论是小说集还是散文集,她都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流言》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惟一的一部由作者亲绘大量Сhā图。凸现个人独特风格的散文:集。在为数不多的善于绘事的中国现代作家中,张爱玲无疑也成特别引人注目的一位。
但是,《流言》Сhā图与张爱玲的小说Сhā图遭到了几乎同样的命运。长期以来,除了八十年代后期上海书店曾经影印过一次外,《流言》初版Сhā图本已鲜为人提及。随着读图时代的来临,随着读者列文学书籍Сhā图本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在《流言》初版Сhā网本的基础上重编一部《流言》图典本以飨 张迷,也就极为必要了。
这部《流言》图典本理所当然地保留了张爱玲当年为《流言》所配的全部Сhā图。只有一个例外,即初版本采用的张爱玲幅个人生活照(位于《(传奇)再版序》和《谈音乐》两文之问),凶翻制效果不佳,只能割弃。此外,《更衣记》一篇,还有个发表于一九四。i年月海《二。十世纪》英文月刊第四卷第一期上的英文版《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文扣另附有张爱玲亲绘的十二幅美妙的Сhā图,也差一点被埋没,今年才被人发掘来,理应一并收入网典本。
同时。图典本增补张爱玲各个时期的肖像照、故居照、作品集书影和手迹,《流言》各篇散文中所提及的三、四十年代上海和香港的日常生活和战时生活的有关照片。中外作家和艺术家及其有关作品的照片,包括肖像、书影、剧照、画作、广告等等。其中不少是编者多年的查考所得,独家发现。书中诸文。凡已查明原始出处的均于文末注明,以备有兴趣的读者查考之用。对于Сhā图的作用张爱玲早就说过:
普通一般的Сhā图。力求其美的,便像广告画:力求其丑的,也并不一定就成为漫画,但是能够吸;读者的注意力,也就达到一部分的目的了:(《女作家聚会》) .
《流言》图典本所选Сhā图的范围当然已远远超出普通一般的Сhā图。但张爱玲所提出的能够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也正是编者编纂《流言》图典本所努力追求的目标。希望这部图典本的配图能与张爱玲的艳异文字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互为诠释、补充和引申,从而帮助读者进一步走近张爱玲、理解张爱玲(原载2002年3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初版《流言》图典本)
揭开尘封的张爱玲研究史
有着这样名字的女人岂能写出好文章来?“
笔者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尘封的历史一旦被揭开,往往令人大吃一惊。在张爱玲研究领域里。人们一直以为,虽然张爱玲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崛起于上海文坛,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张爱玲研究却是乏善可陈,即使不是一片荒芜,也只有迅雨(傅雷)的《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枝独秀,至多再加上胡兰成的一些论述。事实完全不是如此。
在迅雨这篇名文发表后四个月,一九四四年九月江苏南通《北极》半月刊第五卷第一期刊出了《(传奇)的印象》一文,署名顾乐水。此文的发现表明,四十年代的张爱玲不仅在上海文坛风靡一时,其影响已遍及大江南北。这篇文字优美的评论详细地记下了作者阅读张爱玲的真实感受:
看张爱玲,看得真晚。是今年二月的事。杂志杜社长邀请上海文化人赴苏春游的名单上高踞首座的就是文载道与张爱玲。约张的原意是说读了《西洋人看京戏》,发现中间有着颇多的人情味。这篇文章是早就在《古今》上见到的,却没有看。原因是格于有着这样名字的女人岂能写出好文章来的想头。如今发现有此一说。就得找出。一读之下觉得即以视觉的享受说,这享受是超过文、纪二公的。手头恰有第四期《天地》,翻出《封锁》来,这竞像是蒙汗|药,一嗅之后云里海里。沉跌在一种文体的温床中二那叮铃切断时问与空间的电车声,那山东人的开车。那种电灯开出的小甲虫,我都以年幼时耽爱童话的心情爱上了、
以后贪婪地读了搜集来的旧文及陆续发表的新作。可是最受推誉的《金锁记》与《倾城之恋》,却是《传奇》到通后才读到的:拼着两个多蚊子的黄昏。放纵了一下视觉的欲求?结果却嗒然然若有所失。同时也从一幅绮丽的幻画中,得到一次澄清。或许是感受到太多的绮思吧,禁不住要吐露一点稚拙的印象。读者本位的印象了。
视的究诘,发现了作者目光所涉猎的地域。换句话,读到《金锁记》,我们赞美曹七巧的性格的刻画,读了《倾城之恋》,我们赞美机智的叙述。可是在赞美之后,稳定了的心绪就进一步要求整个的了解。这是每一个耽溺于这种感官的享受的读者最后必有的困惑。或许也有人想:总之是乱世的奇闻,归根是灾异呢?是祥瑞呢?却难解。我们却不想含糊。
文中所说的文、纪二公是指当时上海文坛有名的散文家文载道、纪果庵。在这篇读后感中,从未读之前的有着这样名字的女人岂能写出好文章来的偏见,到初读之后的惊艳,到再读之后的赞叹,作者均娓娓道来,生动形象。而且透过张爱玲的锦簇花团,作者又提出自己的疑惑。文章接着大段引用迅雨和胡兰成两家对张爱玲的品评,作者显然更欣赏迅雨的观点,认为迅雨分析张爱玲有着安稳的论据,和适度的推誉,对迅雨所提出的张先生的出现,是新文学运动发轫以来各种养料的酝酿的一种结果。这结果是属于技巧上的,她在文坛进程的目下,应占有一个位置,然而这位置不应凸出的看法深以为然。作者最后对张爱玲表达了殷切的期待:
总之我们是不能让新的缺陷去填补旧的缺陷的,所以我们庆幸张爱玲先生的出现。然而假如缺少了迅雨先生这样的善意的剖析,就难期完全的创造。理论从作品汲取,这话有商榷的必要。个人的作品里岂能盘踞一座嵬嶷的理论建筑?
让我再重复一遍个人的期望吧:
是这种连绵雨的日子,是这样丑陋的枝干上的花朵,如要求她健康的成长,那么就应'3剪撷了蔓生的装饰音,废弃黄金律的构图法,步入一个博大深湛的天地 这是一篇褒贬有据、颇有见地的张爱玲评论。如果读者知道作者当时还只是一位二十多岁的文学青年,就会更觉其难得。时隔六十余年,作者顾乐水,,的真名也应在此披露,此君即后来成为江苏著名作家的章品镇是也,他近年有回忆文集《花木丛中人常在》(北京三联版)行世。
张爱玲是一个典型的香港人“
已故翻译家、作家和学者,以翻泽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享誉文坛的董乐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曾以麦耶笔名发表过许多精彩的剧评,成为研究四十年代上海话剧运动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但在董乐山谢世后H版的《董乐山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版)中漏收了他的一篇题为《无题篇》的评论张爱玲《倾城之恋》的小文。当然,文虽小,却言简意赅,含量不小。董乐山当年与张爱玲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张爱玲说No A Sing Song Gil!》一文中记载与友人同到张府拜访的情形甚洋。但对写过这篇短论却从未提及,想必是完全遗忘了,理应在此照录:
我不识张爱玲先生(这当然指未拜访张爱玲之前笔者注),然而作品是读者认识作者的最好媒介和桥梁,读过张先生的小说,我的直觉印象中,就感到她是一个典型的香港人。
这里所谓香港人,是有着一个杜撰的特殊定义的,这是指一种由十八世纪之中国掺杂了二十世纪的欧美的思想社会的混血儿,也正是中国社会的本质的产物:
因此我们不必为张先生在文艺界的出现而诧异,该诧异的是她的技巧,紧紧流苏的话
人人都以为这《倾城之恋》说的就是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们看见了我都带着会心的微笑。好像到了在这里原原本本发现了我的秘密
其实刚巧那时候在香港结婚的,我想也不止我一个人,而且我们结婚就是结婚了,哪儿有小说里那些哆哆嗦嗦,不清不楚的事情?根本两个人背地里说的话,第三个人怎么会晓得?而且认识我的人应该知道。我哪里有流苏那样的口才?她那些俏皮话我哪里说得上来?
柳原的话
我太太看了《倾城之恋》,非常生气,因为人家都说是描写她,她也就说是描写她我说何苦呢,自找着生气,怎么见得就是编排你减向来是不看小说的,后来也把《倾城之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相干一一怎么会是我们呢?~一就算是吧,不也很罗曼蒂克,很好的么?反正没有关系:随便吧!
张爱玲的盛名之累“
犹己九十年代初,柯灵存一次关于张爱玲的漫谈中向笔者透露,抗战胜利后,张爱玲的《传奇》增订重印,他在自己主编的上海《文汇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小文字以推介,没想到遭到左得可爱的人十的严厉批评,使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此事压在他心头多年,半个多世纪过去,旧事重提,仍不胜感慨。现在又是十年过去。柯灵先生也墓木已拱。这篇小文到底。哼了些什么使得某些人大为不满?很值得探究。原来此文题为《张爱玲与(传奇)》,署名甲文,发表于一九四六年十月日《文汇报文化街》,不妨再做一一次文抄公:
期尔重来万首翘,不来宁止一心焦?传奇本是重增订,金凤君当着意描。(张有《描金凤》小说,至今尚未杀青)对白倾城有绝恋,流言往复倘能销!文章已让他人好,且捧夫人俺的娇。
从这首七律中,我们又得知张爱玲曾有创作小说《描金凤》的汁划,可惜最终未能完成付梓,否则在张爱玲留下的文学遗产中又多一部脍炙人口的佳作了。
张爱玲的风气
在抗战胜利后的上海文坛,张爱玲沉寂了将近二年,一九四七年上海公演她的第一部电影《不情》,标志着她重返文坛。同年十二月,她的第二部电影《太太万岁》公演。笔者不久前发现了两种不同版本的《太太万岁》上演特刊,两种特刊都刊登了后来引起争议的张爱玲的《(太太万岁)题记》和署名东方蠛蛛的《张爱玲的风气》。东方啜拣是李君维的笔名,他著有短篇小说集《绅淑女图》,被归入张派作家之列,近年来颇受文学史家的关注。当年与董乐山一起拜访张爱玲的。友人即这位李君维。《张爱玲的风气》太重要了,在笔者看来,其意义决不下于迅雨的:名篇《论张爱玲的小说》,可算四十年代评论张爱玲最美的收获之一。《张爱玲的风气》深刻地指出。
我们读她的小说散文,一如读奥斯加王尔德的剧本小说,连带向往了她的风气。这个风气不是革命家力挽狂澜于既倒的魄力所造成的,因为它不是惊心动魄,轰轰烈一烈地来的,叫人想也来不及想地随了潮流去呐喊:它的风暴是一股港流,在你的生活里渐渐地流着,流着,流过了手心掌成了一酌温暖的泉水,而你手掌里一直感到它的濡湿。也许这缓缓的泉流,有一天把大岩石也磨平了。从这样想去,我有点了解张爱玲所说: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这句话了。
她的小说集子《传奇》在百新书店出售就显得有些尴尬,它挤在张恨水《似水流年》的旁边好像不大合适,挤到《家》、《春》、《秋》一起然更合不到一起。正如热闹的宴会里,来了个不速之客,主人把他介绍到这边一堆人来也话不投机,介绍到那堆人去也格格不入,可是仔细端详一下,他与二堆人都很熟悉,却都那样冷漠。去年有人盗印她的《传奇》,她到警察局去控诉,某晚报称她为海派女作家,看上去我老是不顺眼。后来想想大概这个记者先生也想不出什么头衔加给张爱玲,而一个新闻主角又非东京玫瑰、影后之夫,加上一个注目的别号不可,遂只好也只好称之海派女作家了。
我是个不懂文艺理论的人,可是我总感到新文艺作家像个老处男,太多洁癖了。有了这些洁癖,叫人处处受了拘束,于是再回头看张爱玲的东西,直感到诧异:这也可以写进小说里去吗?张爱玲把那些新文艺作家因洁癖而避免的题材,她全取了过来。我们太胆怯了,我们要问:这可以写进正经文章里去吗?可是我们忘记了问:这是不是现实的?张爱玲非但是现实的,而且是生活的,她的文字一直走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某太太,就像《太太万岁》里一样的一位能干太太,告诉我一段故事,接着她说:说出来你不信,完全跟那个张爱玲写出来的一模一样,天底下竞有这样的事!我妹妹穿了灰背大衣,穿了一件黄缎子印咖啡色漩涡花的旗袍,戴了副长环子,谁见了就说:你也张爱玲似的打扮起来了。
其实张爱玲没有真正创造过什么时装。可是我们把稍为突出一点的服式,都管它叫张爱玲式。有一次我问张爱玲:短棉袄是您第一个翻出来穿的吧?她谦逊地说:不,女学生骑脚踏车,早穿了。这是我们目之为怪的一点,就是张爱玲喜欢穿怪衣裳,其实她之穿怪衣裳,也多少含了点玩世不恭的态度。她有一件装竹圈的大衣,底下鼓出来像一个皮球,一天在炎樱,5问起她,她说那个竹圈已经拿掉了,说的时候漠不关心,一如说着旁人的事。正如章太炎喜欢偶然用古宇一样,无非是文字的化妆而已。无论如何,张爱玲虽不欲创造一种风气,而风气却由她创造出来了。
李君维在文中老实不客气地批评一些新文艺作家像个老处男,太多洁癖了,未免尖刻,却是一针见血。张爱玲的出现,大大冲击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两极对立的思维模式,也完全改写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进程,李君维此文触及了这个关键问题,虽未及进一步发挥,实在是慧眼独具。同时,对什么是张爱玲风气,以及张爱玲风气的形成等,李君维此文也颇多不刊之论,证之今日,仍足资启迪。张爱玲离开人世已经八年了。揭开四十年代张爱玲研究史的陈旧册页,也许有人会感到意外,也许有人会不高兴,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但这些鲜为人知的各家之说都是颇具启发性的,是大可成为今日张学研究进一步深入的历史资源的。(原载2004年3月《长城》第137期)
《私语张爱玲》背影
交往的海内外各界人士,包括她的老师、同事、朋友、研究者乃至初恋情人关于她的生活和创作的回忆,这些回忆文字提供了许多重要的不为人知的第一手史料,其中不少篇章是首次与大陆读者见面。当然,对张爱玲其人其文,他们各执己见,有褒有贬,有的回忆甚至有文过饰非之嫌(如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但不管怎样,有些回忆文字弥补或纠正了现行张爱玲传记中的种种缺失,其参考价值是不容忽视的。
第二部分是十年前编者发现张爱玲离开大陆前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小艾》至今,美国郑树森教授和编者本人挖掘张爱玲生平和创作新史料的汇编。这些新史料的陆续出土,填补了张爱玲创作史上的若干空白,改变了海内外对张爱玲的一些偏见,对第一部分是个必要的补充。尽管这些发掘成果旱已被学界所承认和利用,但是把钩沉辑佚、考证求真的原始经过结集重温,相信对张爱玲研究者和爱好者来说,仍然是饶有兴味的。
二十年前,已故台湾学者唐文标教授编辑出版了《张爱玲资料大全集》(时报文化出版公司版),而今这本《私语张爱玲》的出版,可以看作是《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的一个继续,一个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本书是一部特殊的张爱玲传。她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真实生动的张爱玲,一个与人们以往想象不同的全新的张爱玲。但愿本书的出版,将有助于张爱玲研究的深入,并进而有助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深入。
本书付梓在即,得到张爱玲在美国加州她自己的寓所内悄然谢世的噩耗,这位才华卓绝的女作家终于走完了她传奇般的一生。那么,这部《私语张爱玲》就作为对于她的一个纪念吧。
1995年9月9日(原栽1995年11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初版《私语张爱玲》)
《作别张爱玲》编后记
一年前。有感于大陆张爱玲研究还存在不少盲区和误区,我编选了一本《私语张爱玲》交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九月九日,我从越洋电话中惊悉张爱玲以她自己选择的独特方式告别人世,悲痛之余,立即在该书《编者前言》中添加了最后一段话:
本书付梓在即,得到张爱玲在美国加州她自己的寓所内悄然谢世的噩耗,这位才华卓绝的女作家。终于走完了她传奇般的一生。那么,这部《私语张爱玲》就作为对于她的一个纪念吧。
张爱玲之死在海内外华文文化界,特别是台、港、北美和东南亚地区的反应,尽管我早有预料。其强烈程度还是令人难以想象,本身就是一篇传奇。当代中国作家的死后哀荣,恐怕莫过于此了。我自己也接连写了《天才的起步略谈张爱玲的Chu女作(不幸的她)》、《张爱玲作品在大陆》、《遥远的思念关于张爱玲的两通家书》、《对语言学和翻译学的独到见解关于张爱玲佚文的说明》等文,略表哀悼之情。香港著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家卢玮銮女士在读了《关二张爱玲的两通家书》一文之后来信说:近阅《明报月刊》,得读张爱玲书信,于心有感感焉,何时再编一本纪念集?这也正是我的一个心愿,再编一本张爱玲纪念集,作为《私语张爱玲》的姐妹篇,续写张爱玲不灭的传奇。
现在,这本《作别张爱玲》经过编者和文汇出版社同仁的共同努力,终于面世了。我仿效当年鲁迅、瞿秋A两位前贤编选《萧伯纳到上海》的先例,把张爱玲逝世这个重大文化事件发生一个月之内海内外华文文化界喧哗回响的各种代表性声音尽可能选入本书,而且一律以发表时间先后编排,最后两篇则是首次刊出。人选诸文,或长或短,或填补张爱玲生平的若干空自。或解析张爱玲传奇的深层意义,力求在更宽广的文学论述空间中,呈示张爱玲不同的面貌和不同方面的影响,重现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灿烂奇特的这一页。书末附刊我新发现和搜集的张爱玲佚文九篇,目的是为了让海内外广大张迷重温张爱玲华丽而又细腻的笔触。品味历久弥新的文学张力。
张爱玲生于上海,就读于上海,文学生涯始于上海,成名于上海,最后,自我放逐于上海,她与这座三四十年代远东第一大都会的关系真是千丝万缕,难以言说。她的文学缪斯大都源自上海,她把海派小说推进到了全新的境界,她那些雅俗共存的小说,还有情致独具的散文,是中国海派文学的高峰,它们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是中国文学调教出来足以面对世界的。张爱玲从上海走向世界,当人们说到大都会的海派文学时,就不能不提张爱玲。而当人们说起张爱玲的文学成就时,也不能不提十里洋场的上海。上海造就了张爱玲,张爱玲是上海的骄傲。正当九十年代的大上海为整合、重造海派文化而苦苦探索时,重新认识张爱玲的意义就非同小可了,因此,《作别张爱玲》作为海上风丛书之一种推出,真是再合适不过。
就我个人而言,因发现张爱玲离开上海去香港前用梁京笔名发表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小艾》而闯入张学研究界。我已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是在搜集周作人佚文时在上海《亦报》上偶然见到《小艾》的,我把《小艾》影印本寄给香港著名书话家黄俊东先生后,得到他的热情鼓励,才撰写了《张爱玲创作中篇小说(小艾)的背景》一文与《小艾》一起刊于一九八七年一月号香港《明报月刊》,由此引发了一场张爱玲震撼 (宋淇先生语)。《小艾》的重见天日给海内外张迷带来了莫大的惊喜。张爱玲去世之后还有人专门提及,但却给张爱玲本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扰,凡读过张爱玲《余韵》和《续集》 (均为台湾皇冠出版社版)两书序言的,都会明了。当然,张爱玲在《续集自序》中批评香港出版未经她本人授权的《小艾》单行本,与我完全无关。
研究者挖掘作家由于种种原因不为人所知的佚文,本是文学研究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在挖掘时如何在作家的意愿和读者(包括研究者)的需求这对矛盾中寻求协调,一直是我试图解决的难题。也许我也是生于上海,长于上海,也许我对张爱玲的作品情有独钟,八年来,我对挖掘整理张爱玲佚文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而老天也特别眷顾我,让我一次又一次捕捉到了可以称得上是宝贵的发现的机会。更值得庆幸的是。张爱玲后来在事实上认可了我的工作,她同意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收入《小艾》改定稿的《余韵》一书。同意在台港报刊接连发表我的新发现,直至在去世前半年应我的请求赠我《对照记》一书留作永久纪念,我认为都可以看作是她对我的工作的宽容和一定程度的理解,这是我深感欣慰的。
在张爱玲身上,华丽的苍凉和苍凉的华丽浑为一体,她晚年深居简出,几乎与世隔绝,拥抱和享受孤寂,以至有人认为她有严重的自闭倾向。然而她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作为一位以文字与世界进行情感交流的作家,她还是愿意与广大读者沟通的,正如她在给台湾女作家苏伟贞的信中所说的:对于这些旧作反感甚深,但是无法禁绝,请尽管登。也正如她在《对照记》结尾时所说的:我希望还有点值得一看的东西写出来,能与读者保持联系。令人痛惜的是,她的《小团圆》未能最后完成。
张爱玲的真正Chu女作《不幸的她》是我去年协助台湾春晖影业公司在上海拍摄张爱玲传记资料电视片时发现的,张爱玲逝世后由台湾《联合报》副刊公之于世,随即为海内外十多家华文报刊竞相转载,这无疑应归之于张爱玲本身的魅力。但这个新发现却为我招来了一封出乎意料的海外来鸿,使我记起了这位青年时代一起研讨文学和人生的小朋友。使我们之间中断了二十年之久的友谊:得以重续,而在我们恢复通信之后,又进一步使我得知了我们两人共同的而对我来说是属于某种生命记忆的另一位异性朋友在海外漂泊奋斗的境况,使我陡然地有了一次回忆过去、重思过去的机缘。如果张爱玲在世。这恐怕可以成为她笔下的一篇新传奇,如果不是张爱玲,这一切或许根本不会发生,我甚至觉得这是张爱玲在冥冥之中给我的一个回应。这样,确乎是在文本之外,出于纯粹个人的原因,我对张爱玲又平添了一份理解和感激!
张爱玲走了,但她为数虽不多却本有可能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杰作留在了人间。她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乃至文化史上的影响是独特的,深远的,无论在她生前或身后,海内外一大批张派传人一方面痴迷于张爱玲情结,另一方面也已各取所需,各显所长,力图超越。张爱玲永远也说不完,从这个意义上说,张爱玲并不会远去,这本《作别张爱玲》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原载1996年2月文汇出版社初版《作别张爱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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