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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竹马青梅 > 01

01

0年底上映,李雪健、奚美娟、孙海英等主演,名角云集,盛况空前。

读者评论

万水千山走过,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和她注定了要彼此牵绊,幸好,他们没有、也不用错过了,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故事讲到这里,夜幕降临,我们都不语,没有开灯,屋子里极安静,有月光的清辉,恍若隔世。半晌,才回味过来,泪光中,我们都笑盈盈地。

——杂货铺

我喜欢读艾米的小说,因为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中多多少少会走到一些十字路口,或碰到一些突发事件,由于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对事物的认识境界不同、对待生活的态度不同等等,而会采取不一样的处理方式,从而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艾米为我们择取的故事,总能让我从故事人物身上或产生共鸣,或汲取教训,或自省反思,或叹服敬佩。

——听

诗仙李白一阕《长­干­行》,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竹马”、“青梅”流传民间。刚刚看到《竹马青梅》初稿的时候,谁都不晓得岑今最后“相迎不道远”,与竹马青梅的对象卫国终得团圆。这里的“远”,既是距离,更是时间。

——西红子

故事里的几个主要人物,都令我们耳目一新,他们大多不按常规出牌,在我们最介意的地方,他们可能不介意,在我们最不介意的地方,他们可能很介意。这是构成故事的重要因素,如果他们个个都像我们大家一样,各方面都像我们大家一样,那就没故事了。

——黄颜

艾米这本书是她最特别的一本书。首先是写作方法很特别,我之前就说过,我好崇拜艾米驾驭这个故事的空间时间转换的能力,父母,自己,儿女的故事穿Сhā在一起,却丝毫不乱,还相互辉映,和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特别有意思。读的时候常常有坐云霄飞车换了轨道的感觉。我不会写文评,我喜欢音乐。如果拿音乐做比较,我觉得就像是亨德尔的音乐:多旋律,复式。主旋律似乎很有章法的,音阶般的超一个方向旋转着,却不知什么时候又盘旋到原处。

——隐形的翅膀

爱别人和爱自己要有一定的尺度与原则,岑今就做得很好,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不委屈自己,知道什么是自己该承担的,什么是自己想要的。这就是智慧吧,同时也很幸运,遇到了两个真心爱她的好男人。

——与你同行

《竹马青梅》与《山楂树之恋》八大PK

一,感­性­与理­性­。

¤ 《山楂树之恋》是一个纯爱故事,最大的优势便是感人,静秋和老三誓死相爱不分离,博得了无数读者的眼泪,所以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更多地是被真爱所感动,尤其是静秋为女­性­读者树立了标杆。

¤ 《竹马青梅》讲述的则是一段错爱姻缘,因时间地点的错过和双方家人的误解导致了主人公岑今先后爱上了卫国和芷青,虽然这个故事过程有笑有泪,但我们看到的是岑今用宽容、理­性­、大度、顾全局的方式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她的聪明睿智、果断坚强、是非分明的­性­格更是让读者钦佩。

二,爱一个人与爱两个人

¤ 论爱情的主题,《山楂树之恋》讲的是一对恋人最纯洁的爱,这从*为背景的时代来看也是可歌可泣的,是符合那个年代的背景的,其爱情特点便是忠诚、不离不弃。

¤ 《竹马青梅》中的岑今和卫国的爱情时代则是在*后的上世纪80年代,那个年代的爱情含蓄中透露着渴望和奔放,正因为处于从禁锢到开放的过渡期,多是想大胆地爱却又有所顾忌、犹豫,才导致了诸多错爱姻缘,酿成了许多类似岑今、卫国、芷青这样的坎坷而复杂的爱情故事。

三,理想版和现实版

¤ 就现代人来看,《山楂树之恋》之所以让人感动,既有现代人对纯真年代一去不复返的留恋和对那个年代彼此真心相爱的理想追求,也有对现实爱情复杂多变和受伤害后的不满和厌恶。

¤ 《竹马青梅》这个故事便更加贴近现实地折­射­了现代人复杂的爱情,拿今人来说,试问:只爱一个人?谁敢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做到了。当*、婚外恋成为家常便饭时,当情人、小三层出不穷时,我们该怎么办?

四,悲剧与喜剧

¤ 《山楂树之恋》之所以能震颤人心,是因为那份纯情真爱达到了最大的高度——死亡。老三因白血病去世,静秋依然不离不弃,有这份守候,有这份执著,足矣,这便应了鲁迅的那句话: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艾米的《山楂树之恋》便做到了这一点。

¤ 《竹马青梅》的爱情的过程虽然是起起伏伏,有笑有泪,但这恰恰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也印证了一个不变的爱情真理——美好的爱情靠的是经营,因为岑今在故事中给了我们最好的经营方式。

五,教条束缚与观念改变

¤ 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爱情轨迹。封建社会是父母包办,现代社会是自由恋爱,但在*的那段时期却受到了传统思想、时代背景和道德观念的多方约束,外部因素的影响也在客观上助推了《山楂树之恋》这个纯爱故事的发生。

¤ 《竹马青梅》则正好相反,爱情观随着时代的开放出现了观念上的根本改变,当岑今同时爱着卫国和芷青的时候,她没有父母年轻时的那种负罪感,而等到她的女儿这一代,甚至对可能的“兄妹*”都不介怀,这不得不感叹时代改变观念的力量。

六,爱情的步步升华与三代人的横向对比。

¤ 在故事情节上《山楂树之恋》以情感的递进取胜。

¤ 《竹马青梅》则以三代人迭荡起伏的爱情取胜,所以更富戏剧­性­,也极具可读­性­,再加上三代人的爱情跳跃和横向比较,更是为故事增­色­不少。

七,脱离原著和忠于原著

¤ 此前艾米对张艺谋所拍《山楂树之恋》的剧本改编者顾小白颇有微辞,其根本原因便是顾小白在改编过程中不少情节过于脱离原著。

¤ 《竹马青梅》出版方在影视改编权出售上不再只考虑利益高低,同时也注重与更有责任感和诚信度的影视公司合作,以求更加忠于原著地把这部作品呈现在电视屏幕上。

八,演员内定与演员海选。

¤ 《山楂树之恋》的演员基本都是由张艺谋内定产生,据说静秋的扮演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新“谋女郎”,其气质形象都与小说中静秋的原型相差甚远。

¤ 《竹马青梅》出版方则明确提出,在演员角­色­方面将会由读者和艾米的粉丝团亲自投票选举,而具体的候选人也将会在图书上市后在各大门户网站公布。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竹马青梅》第一部 01(1)

她累了,真的走不动了,就让他背着她。

她趴在他背上,看见他的影子照在地上,长长的。

她的头搁在他肩上,好像他脖子上长出了一个大包一样。

01

一向对汉语不那么感兴趣的女儿突然问:“妈妈,竹马青梅是什么意思?”

岑今听得一愣,她跟女儿说话经常会这样一愣,因为突然间有点儿拿不准女儿说的是英语还是汉语。她在家里一直是有意识地跟女儿说汉语的,女儿在她的要求下也尽量跟她说汉语,但有时说着说着会转而说起英语来,如果她没在意,常会把英语听成汉语,闹出笑话。

她意识到女儿说的是汉语,马上回答说:“竹马青梅啊,直接翻译成英语就是 bamboo horse and young plums。 ”

女儿似乎很失望:“啊?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是…… ”

“你以为是什么?”

女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是 Love (爱) 。 ”

“没错,是 Love 的意思, Calf Love (初恋,小孩子或青春期过渡­性­的、暂时的爱) 。 ”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是 Bamboo Horse 呢?”

“那只是字面的意思,这个词像汉语里很多的词一样,都是有典故的,光从字面上看不出词的意思来。这个词来自一首诗,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在门前的水井旁玩,想采摘树上刚刚长出来的梅子,但够不着,刚好男孩骑着竹马过来,看见女孩够不着,就帮她摘了下来 。 ”

“梅子是什么?”

“应该就是 Plum 。”

“Plum ?不好吃。竹马是什么?”

“就是 Bamboo Horse ,小孩子没马骑,就用一根竹棍子当马,叫竹马 。 ”

“哈哈,像 Harry Potter (哈利?波特)一样!”

她本来想解释一下说竹马不是哈利?波特骑的扫帚,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来自于两种不同的文化,引起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联想,但她觉得这太复杂了一点儿,会越扯越远,还是暂时不说更好。

她接着讲解那首诗:“还没讲完呢。诗里说:两个小孩子,还没学知识,在一起玩得很好,一点儿没觉得两人­性­别上的差异 。 ”

“ So (那又怎么样呢) ? ”

“后来他们结婚了,女孩才十四岁,很害羞,男孩怎么叫她,她都不敢回头 。 ”

“十四岁就结婚了? Which state allows people to get married at 14 (哪个州允许十四岁就结婚)?”

“不是美国哪个州,这是中国的事 。 ”

“哦,中国人十四岁就可以结婚? That's crazy (真是疯了) ! ”

“这是以前的事。 ”

“哦,以前的事。妈妈,你十四岁的时候为什么不结婚?”

“那时不兴十四岁结婚。 ”

“但你说以前。”

“哦,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这首诗是唐朝一个叫李白的大诗人写的 。”

“后来呢?我是说,那个十四岁就结婚的小女孩儿。”

“后来?后来女孩儿长大一点儿了,就不那么害羞了,两人感情很好,但她的丈夫是个商人 。 ”

女儿一惊:“ He was wounded (他受伤了)?”

岑今忍不住笑起来。

女儿跟那些同年龄到美国来的中国小孩子相比,汉语听说能力算好的了,有些孩子听得懂汉语,但不肯说,还有的孩子完全英语化了,既听不懂,也不会说,女儿能听能说,但还是经常闹笑话。

她笑了一会儿解释说:“商人不是受伤的人,是 Busines*an (商人),她丈夫是个 Busines*an ,经常到很远的地方去做生意,她非常挂念她的丈夫,希望她丈夫平平安安归来 。 ”

“后来呢?她丈夫死了?”

《竹马青梅》第一部 01(2)

“没有。”

“离婚了?”

“不知道,那时的人应该不兴离婚。 ”

“她为什么不 move (搬迁)到她丈夫工作的地方去呢?”

“那时候交通没这么方便,人们住在一个地方往往就是一辈子。”

“ How boring (那多没意思啊) ! ”

她解释说:“那时的人想法不同,可能他们觉得能够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是一种幸福,而那些不得不到外地去的才令人同情,叫做漂泊,就像飘在空中的树叶、漂在水上的 浮萍一样,总想着回到故乡去。”

“ You mean one's birthplace (你的意思是一个人出生的地方)? ”

“对,‘故乡’就是一个人出生的地方。”

女儿不解地问:“ You mean you would always want to go back to China (你的意思是你会总想着回中国去)?”

她答不上来,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回中国去,说不想,是假的,说想,似乎也不正确。

女儿放了她一马,没追问回中国的问题:“竹马青梅就是漂什么来着?”

“呵呵,不是,竹马青梅是从小就认识的男女结成夫­妇­。”

“但你说过是 Calf love。”

“也有这个意思,但英语里好像找不到一个完全对等的词。”

“后来呢?”

“后来?诗就写完了。”

“后来呢?”

“后来你就问了我这个问题。”她踌躇了一会儿,装作不在意地问,“小今,你怎么想到问这个词?”

女儿耸耸肩:“ Nothing. Just want to know.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她一看女儿的表情,就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现在的小孩子,从小就知道隐私权,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事,你就是问破嘴皮子他们也不会告诉你,问多了,他们还挺不耐烦的,把你当个老土看待,说你侵犯他们的隐私权。

女儿上楼去了自己的卧室,岑今还待在那里琢磨这事,女儿怎么会想到问“竹马青梅”这个词?而且猜到这个词跟爱情有关?莫非女儿恋爱了?跟谁呢?

小今已经十七岁了,按美国这边的风气,谈恋爱也谈得了,不过这边不叫谈恋爱,叫 Date (约会)。如果是美国孩子,可能早就开始 Date 了,但小今还没正式 Date 过。

对女儿的 Date 问题,岑今的心情是很矛盾的,允许女儿 Date 吧,又怕影响女儿的学习,还怕女儿遇到坏小子,上当吃亏;不允许女儿 Date 吧,又怕把女儿搞得与众不同,被人当成怪物,还怕限制了女儿的自由,女儿会反叛。

她以前经常听她妈妈叹息,说还是生儿子省心,而生了她这个女儿,做妈妈的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小时候担心她被人拐走了,长大一点儿怕她被男人欺负,再长大一点儿,怕她早恋影响学习,又长大一点儿,又怕她找不着个好丈夫,等她结了婚,又怕丈夫对她不好,怕她不能生孩子,等她生了孩子,又怕她累着了,怕她身体不好,而且她生的又是女儿,于是她妈妈更得­操­心,要­操­她们母女两人的心了。

生下小今之前,她只觉得妈妈有点儿爱唠叨,有点儿夸张,妈妈的担心当然都是好的,但­操­的心都是白­操­的,她自己的事她还不知道?怎么会被人拐走,被人欺负,影响学习,不生孩子呢?

等她自己有了女儿,才明白妈妈的一番苦心,那是做母亲的与生俱来的担忧,除非没孩子,有了孩子就一定会担忧,不担忧就不叫母亲了。

对自己的女儿小今,她不也是从小就开始­操­心吗?还不说生病什么的,就是八竿子还打不着的婚姻大事,她都一直在­操­着心。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女儿才几岁时她就开始相女婿了。也不是她自己急切到这个地步,而是周围的人总会把话题往这上面扯。

《竹马青梅》第一部 01(3)

女儿从小就被人夸长得漂亮,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额头鼓鼓的,嘴­唇­红红的,­性­格尤其可爱,乖乖的,不吵不闹,说几句小大人的话,乐死个人。

在国内的时候,总有人开玩笑说要跟她做亲家,要让自己的儿子做她家的上门女婿,但那都是些拖鼻涕的臭小子,没一个她看得上的。哪怕人家只是嘴里说说,她都觉得女儿吃了亏,总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人家:“我可不搞父母包办那一套。”

现在想来,那些人肯定都很讨厌她:不过就是开开玩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她知道自己有时不太合群,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小事。

到了美国之后,这种要做亲家的人就少了,大概美国人不兴这一套,而国内来的留学生要么年纪轻,还没孩子,要么就忙于学业,没时间开这种玩笑。

只有一对姓卢的夫­妇­,年龄跟她差不多,有个儿子叫卢明,英语名字叫 Lewis ,跟小今一样大,在同一所Elementary School(小学)读书,同一个年级。

美国的中小学跟国内有点儿不一样,国内是固定的教室,流动的老师。学生分到哪个班,就待在那个教室里,不同课程的老师轮流到那个教室去教课。而美国的中小学,虽然也有一个 Home Room (主教室),还有一个 Home Room Teacher (班主任),但教室不是固定的,很多课都不是在 Home Room 里上,而是像大学生一样到不同的教室去上。

卢家的孩子比小今早来美国,英语比小今好,很多课都在 Gifted Class (天才班,快班,资优班)上,而小今那时刚来美国,很多课都在普通班里上,跟 Lewis 在一起上课的时间其实很少,岑今从来没听女儿说起过 Lewis 。

但两个孩子都在学校的 Orchestra (管弦乐队)里拉小提琴,而 Orchestra 是当做一门课来修的,每天都有一节 Orchestra 课,五十分钟,所有 Orchestra 的学生都到音乐室去上课。

学校的 Orchestra 每学期都要开几次 Concert (音乐会),听众主要是 Orchestra 那些孩子的家长,岑今是每次必到的,一是自己的女儿在台上表演,做妈妈的自然要去捧场,还要拍照拍录像留念;二是 Concert 一般都在晚上,家长得接送孩子,中间不便跑回家,就­干­脆留下观摩 Concert 了。岑今跟卢家的人就是在学校的 Concert 上认识的。

在一大片美国家长中,*女人一下就发现了彼此,而且立马坐到一起攀谈起来。像很多家长一样,两个人互相介绍的时候就不再是通名报姓,而是以“我是某某的妈妈”自称。

小今来美国后,岑今按照女儿汉语名字的发音,给女儿起了个英语名字叫 Jean ,但女儿不喜欢,自己给自己起了个英语名字叫 Petal (花瓣)。

两个妈妈做了自我介绍后, Lewis 的妈妈问:“ Petal 的妈妈,怎么 Petal 的爸爸没来?也跟我们家老卢一样,忙着做实验啊?”

岑今坦率地说:“不是,我们离婚了。”

Lewis 的妈妈很不好意思,忙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交谈中,岑今得知 Lewis 的爸爸卢正刚最初是来 A 大做访问学者的,做着做着就改成了博士后,现在正在边工作边读统计学位,准备读完后找工作。

Lewis 的妈妈带着儿子探亲来美国,但英语不大好,考不过托福 GRE 什么的,就没在美国读书。好在卢正刚很快就把一家人的绿卡办了下来, Lewis 的妈妈找工作就很容易了,在 Wal-Mart (沃尔玛)炸过­鸡­翅,在 Flea Market (自由市场)卖过鞋,最近刚在 A 大找了个实验员的工作。

Lewis 的妈妈让岑今把女儿小今指给她看,一看就赞不绝口:“哦,那就是你女儿啊?真可爱!真漂亮!”

后来 Lewis 的妈妈就经常约两家一起玩,大概是想为两位小朋友创造竹马青梅的机会。

但岑今不太欣赏卢家的小孩儿,觉得他成绩虽好,但有点儿书呆子气,虽然会拉提琴,但一看就知道是父母逼着孩子下笨工夫学出来的,而不是真有什么音乐天分。 Lewis 的五官长得还不错,眉清目秀的,但头型长得不好看,扁扁的,没后脑勺,而岑今从照片上看到过的著名音乐家,都是后脑勺很突出的。

Lewis 的妈妈对小今似乎也不是百分百满意,主要是担心小今成绩不好,经常打听:

“你们家 Petal 还在上 ESL ( 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 为外国学生开的英语课)?”

“ Petal 进了 Gifted Class 没有?”

“你为 Petal 请了小提琴 Tutor (辅导老师)没有?我们 Lewis 从一年级开始就请了 Tutor 的,光靠在学校 Orchestra 练琴不行的,一定要请 Tutor …… ”

岑今有点儿胆寒,如果攀上这么一门亲家,还真有点儿招架不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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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青梅》第一部 02(1)

那时岑今觉得不管卢家是不是她未来的亲家,眼下都是她的“仇家”。说“仇家”可能过分了一点儿,但如果让她说句心里话,她真心希望卢正刚赶快读完统计博士后,在外地找个工作,全家都从 A 大搬走。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如果学校就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儿,她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不说整个学校就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儿,哪怕是女儿那个年级或者那个班只她女儿一个华人小孩儿,她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但现在有这么一个 Lewis 竖在那里,各科成绩都比女儿好,期末学校开颁奖大会,两个妈妈照例坐在一起。学校的奖项也真是多,各门功课得 A 的,各门功课得 B 以上的,各科老师选出的单科奖,赞助单位挑选的杰出奖,参加各类比赛的优胜者,为社区服务最多的志愿者……不知道有多少奖项,每个奖项都在大会上公开颁奖。

岑今听见“ Lewis Lu ”的名字不断被叫响,看见卢家那小子顶着个扁平脑袋不断跑上台去领奖,而小今的名字没响几回,心里无限失落。

颁奖会结束后,两个孩子都跑到妈妈跟前来,Lewis 把手里一大把奖状往妈妈手里一塞,就跟一群孩子跑去玩耍了,而小今手里只有一两张奖状,认识的人也不多,哪也没去,还是跟妈妈腻在一起。

Lewis 的妈妈建议说:“ Petal ,你也跟 Lewis 他们一起去玩呀,别老跟着妈妈。”

女儿不肯去,岑今也很烦 Lewis 的妈妈,很想跟女儿躲一边去。

她知道女儿已经很尽力了,女儿刚来美国不久,语言不熟悉,不可能跟卢家小子那种学龄前就来美国的孩子比,但她脸上仍然很挂不住,有点儿讪讪的。她总不能逢人就解释:我女儿是后出国的呀, Lewis 是先出国的呀,他的英语应该好一些呀,英语好其他课程自然就好一些呀。

从那之后,她就很怵跟卢家打交道,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 Lewis 的妈妈还是那么热情,不管学校什么活动,都要叫上她一起参加,躲都躲不掉。

岑今看过一部美国电视剧,写的是一个 Cheer Leader (啦啦队员)的妈妈,因为女儿在竞争啦啦队员位置的时候败给另一个女孩儿,这个妈妈就把那个女孩谋杀了。

据说那个电视剧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她看过之后,当然很同情那个被谋杀的女孩儿,但她也能理解那个杀人犯妈妈的心情,自己的孩子比不过人家的孩子,那口气真是很难咽下去。她当然不会­干­出杀人害命的事来,但她真心希望卢正刚一家能搬到别的城市去,或者她能搬到别的城市去。

她发现美国家长比较随和,不光是不爱过问别人家的事,对自己的孩子也很宽松。她那时每天早上送女儿到校车点去乘车,总能碰到一对美国夫­妇­,那对美国夫­妇­有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两个人都跟小今在一个年级。

她所在的 B 州很奇怪,孩子越小,校车来得越早,小学生的校车早上六点多钟就来了,而中学生的校车七点多钟才来,高中生的校车要到八点钟左右才来。听人解释,说这样安排的原因是小孩子需要父母照顾起居,而父母*点钟就得上班,所以让他们早早地把孩子送上校车了,自己好去上班。而那些大孩子就不用父母照顾起居了,等父母走了再上学也行。

她住的地方离校车点还有点儿远,所以她每天早上送女儿去坐校车。那对美国夫­妇­的住处离校车点很近,基本就在自家门前,但还是每天早上送孩子上校车。

《竹马青梅》第一部 02(2)

等车的时候,她经常跟那对夫­妇­聊天,有时忍不住会问问那对双胞胎上没上 Gifted Class 之类。

那对夫­妇­很惊异地问:“ Why would they want to get into gifted class ? They prefer to Work at Their own pace. (他们­干­吗要到资优班去?他们愿意按照自己的进度学习)”

她真恨不得所有家长都持这个态度,那她就没那么大压力了,但卢家非常在意进不进 Gifted Class 之类的事,不仅在意自己的孩子进不进 Gifted Class ,还在意她家的小今进不进 Gifted Class ,总在她耳边念叨,搞得她心情十分郁闷。

她没法像美国人那样,看到孩子按自己的 Pace 学习就很开心,她的血管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既然是中国人,就不得不按别人的 Pace 学习。

她先从 ESL下手。女儿学校的 ESL ,不是课余时间为孩子补英语,而是在上课时间让你丢下某门课不上,去上 ESL 。女儿来美国后的第一学期,是在别人上西班牙语课的时候去上 ESL 。她知道后有点儿意见,但也没办法,因为女儿刚来,不补英语不行,西班牙语丢就丢了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到了第二学期, ESL 是在 Social Studies (社会研究)课的时候上。不仅如此,岑今还从女儿口中得知, ESL 的老师这学期上的内容跟上学期一样,因为新来了一些外国孩子,老师全部从头讲起,有时老师什么也不讲,让小今辅导那些刚来美国的外国孩子。

这让她难以接受,小学的 Social Studies 是一门很重要的课,那学期刚好在讲美国历史,老师不让小今上 Social Studies ,却把时间花在学一些小今已经学会了的英语单词上,那不是浪费时间吗?要说学语言,上 Social Studies 课可能更利于学语言,老师整堂课说英语,课本也是英文,那不是比在 ESL 能学到更多英语吗?

她不想得罪老师,但更怕 Lewis 的妈妈嘲笑她女儿还在上 ESL ,于是狠了狠心,跑到学校去,要求退出 ESL 班。

ESL 的老师开始不同意,但岑今指出老师总让小今辅导新来的外国孩子,而这本该是老师自己的职责。老师有点儿慌了,同意让小今从 ESL 班毕业,回到原班去上 Social Studies 。

岑今怕女儿退出 ESL 班会影响学英语,又怕女儿跟不上 Social Studies 课的进程,只好自己先把 Social Studies 课学一遍,然后辅导女儿,母女俩可真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正当小今各方面都快赶上卢家小子的时候,卢正刚在遥远的 C 州找了个肥缺,工资有目前的两倍,准备马上举家搬迁。

Lewis 的妈妈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吹自己的老公找了个多么赚钱的工作,还专门请岑今等一大帮朋友过去吃饭,特地嘱咐各家孩子都带上溜冰鞋,说他们楼房四周是水泥地,孩子们可以绕着楼房溜旱冰。

这可将了岑今一军,因为小今没溜冰鞋,也不会溜冰。她早就看到很多小孩子在门外水泥地上溜旱冰,穿的是那种像靴子一样的溜冰鞋,而不是她从前在国内穿过的那种铁板子溜冰鞋,那种溜冰鞋就是一块铁板子下焊着四个轮子,用绳子绑在脚上就算是溜冰鞋。

她也曾想给小今买双溜冰鞋,但娘儿俩跑到商店一看,一双溜冰鞋要六十多美元,那时她还在读博士,娘儿俩每个月就靠她那点 RA ( research assistant ,助研)工资度日,哪里有闲钱买六十多美元一双的溜冰鞋? txt小说上传分享

《竹马青梅》第一部 02(3)

小今从小就很懂事,从来不问她要这要那,每次出去买衣服,小今总是先翻开价格牌看看,超过十美元的就说:“太贵了,不买。”

她看得心疼,但她只有那个经济能力,也只能心疼而已。

这次她豁出去了,怎么也得给女儿买双溜冰鞋,不能让女儿去了卢家却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那些孩子溜冰。卢家快搬走了,这个面子不要回来,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带女儿去了商店,女儿一看价格,照例说:“太贵了,不买。”

但她坚持要买,最后终于买了,女儿很高兴,回到家就穿上溜冰鞋扶着墙壁,在走廊上溜来溜去,很快就能放手溜了。

在卢家聚会的那天,总共来了五个孩子,四个都是男孩,只小今一个女孩,大人们做饭聊天,孩子们就绕着楼房溜冰。

四个男孩结成一队,你推我搡,互相追逐,小今一个人跟在后面慢慢滑,滑了一会儿,那四个男孩已经转了一圈回来,又跑到小今前头去了,小今跟不上他们,只好一个人在门前滑来滑去。

岑今站在二楼走廊上看孩子们滑冰,很心疼地看着女儿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滑着,滑一会儿就停下看那几个男孩子,而那几个家伙只顾自己打闹,有时从女儿身边滑过,也不知道避让,像一群“飞车党”一样,横冲直撞地滑过来,吓得女儿慌忙往一边躲。

Lewis 的妈妈对儿子大声嚷着:“只顾着自己滑,怎么不带着小今妹妹一起滑呢?”

卢家小子不屑地说:“ She is too slow (她滑得太慢了) ! ”

Lewis 的妈妈摇摇头:“唉,现在的孩子。”然后朝小今喊道,“ Petal ,你别一个人躲着滑呀,追上去,跟他们一起滑。”

岑今看见女儿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解围说:“别管他们,你自己滑自己的,我来陪你。 ”

她扔下 Lewis 的妈妈,自己下楼去陪女儿,看着那几个男孩子疯来疯去,心里很不舒服,不知道是卢家小子年龄太小,还是那小子对小今没那意思,完全不知道过来陪陪小今。要说卢家小子也有十多岁了,如果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也知道照顾女孩子了。

她想起若­干­年前,也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就很知道照顾女孩子。

那时她才五六岁,爸爸妈妈都是三中的老师,都得去*,而且得跟着学校的大部队行动,不能带孩子,他们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只好让她跟着隔壁的红姐姐。

红姐姐也就十来岁,但同样不甘落后,跟另一些十来岁的孩子组织成*队伍,上街去*。岑今就跟在红姐姐的队伍里,拼命迈动两条小腿,免得被拉下。

有一天,*队伍走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子时,红姐姐的队伍被别的*队伍给挤散了,岑今记得自己是跟着红姐姐一起走的,但跟到一条比较宽敞的街道时,她追上去拉红姐姐的手,才发现那不是红姐姐,而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子。

她吓慌了,一边大声叫着“红姐姐”,一边到处寻找自己的队伍,但她越走人越少,很快就发现那条街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街两边是破旧的木板民居,都关着门,没有灯光,不知道是都出去*还没回来,还是全都睡觉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回家去,但也不敢待在原地不动,只好选择那些有路灯的街道走,边走边哭。

正当她哭得正痛的时候,有个瘦高的男孩子向她跑过来,挡在她面前擦着汗说:“今今,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她认出那个男孩子是学校军宣队长的儿子,就住在她家后面那栋宿舍里,她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卫国”,但她没跟他一起玩过,因为他比她大很多,他的那帮朋友也比她大很多。

她胆怯地说:“我是跟着红姐姐的,我不知道她走哪里去了,我在找她。”

男孩说:“她也在找你。来,我带你回家 。 ”

“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当然知道。 ”

她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一下安定了,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跑,渐渐又能看到*的人了。

他听到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停下来等她,还伸出手来说:“抓着我的手,别又被冲散了。”她抓着他的手,跟着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她的两条腿都走痛了,不停地问:“还没到呀?还有多远?”

他告诉她:“不远了,不远了,转过那条街就到学校后门了。算了,我背你吧。”

她累了,真的走不动了,就让他背着她。她趴在他背上,看见他的影子照在地上,长长的,她的头搁在他肩上,好像他脖子上长出了一个大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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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青梅》第一部 03(1)

其实在卢家搬走前,小今的成绩已经追上卢家那小子了。

在数学上,卢家那小子还是略胜一筹,他在Accelerate Class(加速班,快班),小今在Advanced Class(高级班,中班),比普通班高一级,比Accelerate Class低一点儿。但小今在写作上比Lewis强,是学校Writing Club(写作俱乐部)的成员,而Lewis不是。

Writing Club是全校­性­组织,只接受那些在写作上最有天分的学生,俱乐部里只有小今一个外国学生,其他都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小孩儿。

岑今很引以为荣,觉得女儿到美国来没几年,英语写作能达到进Writing Club的程度,实在是很不简单。写作这东西,不是死记硬背就能做好的,也不是下下苦工夫就能写好的,至少百分之八十靠天分,百分之二十靠积累。

但Lewis的妈妈却把这当个坏事,特意来警告她:“Petal妈妈,你让女儿进那个Writing Club­干­啥?浪费时间。难道她今后还能靠写作吃饭?”

“不靠写作吃饭,写作好总是没错的吧?”

“写作好有什么用?很多大学录取新生的时候,都不看SAT(美国大学入学考试的一种)的写作成绩的,你还不如把她的数学擂紧点儿,不然以后考SAT会拉分的。”

“她数学也很努力。”

“那她是不是有点儿偏科?文科好,理科不大好?”

“我觉得她数学不错,能进Advanced Class,说明比一般人强,我已经很满足了。”

Lewis的妈妈很不赞成:“这就是你做家长的不是了,你自己不把目标定远大些,怎么能督促孩子向远大目标努力呢?如果孩子知道你很满足于她能进个Advanced Class,她就不会继续努力了。”

岑今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Lewis的妈妈满意,觉得十分头疼。

不仅如此,Lewis 的妈妈对岑今的婚姻状况也很担忧:“唉,孩子没爸爸,今后­性­格上会有缺陷的。”

岑今试图用开玩笑的方式应付这个话题:“谁说Petal 没爸爸?没爸爸哪里会有孩子?”

“哦,我不是说她没有生她的爸爸,我的意思是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孩子的­性­格肯定是有缺陷的,会比较­阴­柔,缺乏阳刚的一面。”

“女孩子要什么阳刚?”

“怎么不要阳刚呢?女孩子不阳刚一点儿,到了社会上怎么跟人竞争?只有父母双全的家庭,孩子才能健康成长。”

岑今咬紧牙关,开玩笑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能让时光倒转,把离婚纠正过来?”

“离婚也不是不能纠正,不是还可以复婚吗?”

“我们不可能复婚了。”

“她爸爸不愿意复婚?”

“她爸爸倒是愿意复婚,但我不愿意。”

“你们为什么离婚的?”

“­性­格不合。”

Lewis 的妈妈叹口气:“我觉得你的­性­格太强了。女人­性­格太强不好,跟丈夫处不好关系,这对孩子影响很不好。男人嘛,­性­格比女人是要强一点儿的,你可以让着他一点儿,他知道你在让他,会对你更好,最终你不会吃亏。女人太要强,寸步不让,看上去是没吃亏,但最终吃的是大亏。”

“吃什么大亏?”

“离了婚还不是吃大亏?”

“如果离婚就是吃亏,那他也吃亏了。”

“但是男人不同啊!我猜他又结婚了吧?”

“嗯,结了。”

Lewis 的妈妈大获全胜:“你看,我说对了吧?他离了婚,马上就能找到人结婚,但你就不能,这不还是你吃亏吗?”

“我不觉得我离了婚后没结婚就是吃亏。”

《竹马青梅》第一部 03(2)

“你可以硬着嘴不承认,但你的孩子就跟着你吃亏了。”

“我的孩子吃了什么亏?她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她怎么会过得好呢?人家有爸爸,她没爸爸。”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她有爸爸。”

Lewis 的妈妈让步说:“好,就算她有爸爸,但她爸爸不跟她在一起啊!她看到人家父母双全,而自己只有一个妈妈在身边,难道她不难过?”

“她从来没为这事难过。”

“她难过也不会告诉你呀!这就靠你观察了。我一直都觉得Petal的­性­格有点儿孤僻,可能就是你跟她爸爸不在一起造成的。”

“我不觉得我的女儿­性­格孤僻,她已经交了很多朋友了。”

她数了一串名字出来,Lewis的妈妈一听,皱起了眉头:“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这些孩子都不是中国人呢?你家Petal不跟中国孩子交往吗?”

“跟谁交往不是一样?”

“对那些外国孩子,我总是不放心,谁知道他们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你得把Petal看紧点儿,别让她跟那些坏小孩儿在一起。”

“我看得很紧,她不会跟坏小孩儿在一起的。”

Lewis 的妈妈担心地说:“唉,父母离婚的孩子,长大之后也容易离婚。”

“为什么?”

“他们从小就没看见过美满家庭是什么样的,你叫他们怎么知道如何建立美满的家庭?”

“我听到的恰好相反,父母离婚的孩子,会更加珍惜爱情和婚姻。”

Lewis 的妈妈显出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摇摇头,不再多说了。

进行了这样的谈话之后,岑今以为Lewis 的妈妈会放弃跟她做亲家的念头,再也不管她和女儿的事了,但她估计错了,Lewis的妈妈不仅没有疏远她,还积极为她介绍起男朋友来。

不过Lewis的妈妈手里并没几张牌,只能到处托人帮忙:

“老张啊,你那里有没有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我的一个好朋友离了婚,自己带着一个女儿过,怪可怜的,她托我帮她物­色­对象。”

“小李啊,我听说你爸爸最近来探亲了?你妈妈不在了吧?那你爸爸有没有再婚的意思?我认识一个人,在这里读博士,跟你爸爸挺般配的。”

这样七传八传的,几乎搞得满城风雨,A大的学生和老师家属都知道A大有个单身母亲,想再婚想疯了,到处托人说媒。

一时间,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都被推到她面前来了。她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向人解释,但人家也不相信。

她发脾气了:“我没有再婚的打算,请你们不要再为我撮合了。”

这下可得罪了那些好心为她介绍对象的人,都觉得她虚伪、狂妄,恨恨地说:看她傲!看她能找个什么人!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Lewis 的妈妈在告别宴会上也没忘记岑今再婚的事,趁着她在楼房外看女儿滑冰的机会悄悄告诉她:“嗨,我快走了,但你的大事我一直没忘记,这回我邀请了*生,就是穿蓝­色­西服的那个,人家那是好得没说头了,非常老实。前不久他老婆跟一个美国人跑了。”

岑今哭笑不得:“他老婆跟美国人跑了,你就让我去补缺?”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你还在想着把我嫁出去啊?我已经给你说了,我不想再结婚了。”

“说是这么说,如果真遇到可心的人了,还真的不嫁?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Petal想想嘛。”

“难道我为Petal找个后爸,她就幸福了?”

“后爸也比没爸强,单亲家庭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家庭出来的孩子……”

《竹马青梅》第一部 03(3)

岑今不想扯这个单亲家庭的话题,走过去跟女儿说话,总算打断了Lewis妈妈的长篇大论。

不过有了Lewis妈妈这句话,她对那个穿蓝­色­西服的*生就特别留意了一下。四十多岁,不算丑,但也没什么值得再看一眼的地方,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老实到没味道的那种。

大概Lewis的妈妈也对*生挑明了做媒的意思,因为她发现*生也在打量她,跟她的视线一碰,就很讨好地对她点头哈腰。她很同情这个叫*生的人,但如果要她跟他在一起生活,别说一辈子,就是一会儿都会让她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她还发现*生在跟小今套近乎,大概有谁教过他,说俘获单身母亲的最佳方式是先赢得她孩子的好感。

*生问:“Petal,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Writing.”

“Writing 啊?那是不是当作家呀?”

“是写Screenplay的Writer. (写影视剧本的作家)”

*生大概不懂:“Screenplay?”

刚好卢家的电视里正在放一个电视剧,小今指着电视说:“看,就是这样的Screenplay!”

有位客人Сhā嘴说:“啊?Petal长大了要写电视剧啊?那太了不起了,我们以后就看你写的电视剧了哦。”

小今慷慨地说:“我把你们都写进去!”

Lewis的妈妈泼冷水:“你写了电视剧,有没有人愿意拍哦?”

“如果我写得好,会有人拍的。”

“那也不见得,你不是美国人,英语能有人家美国人好?再说美国人是很歧视外国人的,外国人想挤进他们的电视电影行业里去?没门!”

小今问*生:“什么是‘歧视’?还有‘没门’?”

*生大概也不知道这两个词怎么翻译成英语,尴尬地支吾着。

岑今告诉女儿:“歧视就是Prejudice Bias,没门就是No Way。”

小今回答Lewis 的妈妈:“美国没人拍,我就到中国找人拍。”

大家都呵呵笑起来,开玩笑说:“Petal你别把我写太丑哦,把我写高点儿哈!别用我的真名行不行?”

在这之前,岑今还没听女儿说过想当影视剧本作家的事,她也没问过女儿长大想当什么,觉得女儿还小。今天一听,她也有点儿吃惊,没想到女儿已经有了这么固定的人生目标。

她和小今的爸爸都是理工科出身,平时也没谁谈论过当作家写影视剧本的事,但小今却认准了作家这条路,只能说是遗传了。

作家梦可能是写在岑家的基因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梦想,岑家祖上好像出过几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在那个年代,能当秀才举人的,都是靠写文章得来的。

她父亲岑之继承了岑家的作家梦基因,也继承了岑家的写作天才,笔杆子很厉害,经常有文章见诸报纸杂志,很年轻就写出了获奖作品,在D省很有名气。

岑今的妈妈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女文青”。爸爸以青年作家的身份到妈妈的学校去作报告,讲自己的创作经验,妈妈就这样认识了爸爸。

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作家在台上侃侃而谈,无数个女文青在台下听报告,一个个心猿意马,不知道是倾倒于岑作家的口才,还是倾倒于岑作家的风度。

妈妈一下就爱上了这个玉树临风、口若悬河的青年人,成了岑作家的坚定拥趸,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成了岑作家的“铁杆粉丝”。

但岑作家有那么多的粉丝,妈妈要想进入岑作家的视线还真是不容易,努力了很久,也只是进入了岑作家的外围“粉丝团”,跟好几个女生一起请岑作家上过一次文学小课。

如果不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反右运动,妈妈可能永远都没机会获得岑作家的垂青。

有时生活过得太不如意,岑今就会想:如果没那场运动,她的父母就不会结合,也就不会生下她来,那她就不用经受人世间的种种痛苦;但到了生活甜蜜的时刻,她又会感谢那场反右运动,如果没有那场运动,爸爸会一直在省城当他的作家,而妈妈也会在省城某个学校教书,但不会结为夫­妇­,生下她来。

《竹马青梅》第一部 04(1)

岑今的父亲岑之,成名是因为笔杆子,倒霉也是因为笔杆子。岑之的一支笔把自己写上了“青年作家”“获奖作家”的宝座,也把自己写进了“右派分子”的泥坑。

当年,年轻气盛的岑之响应号召,用自己写小说写诗歌的笔写下了几篇向上级提意见的文章。这在他也算是屈尊俯就了,因为他原本是不屑写那些非文学的东西的。

反右运动一开始,岑之就被揪了出来,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被发配到一个边远的小城市 E 市,在第三中学当了一名教师。

岑之的到来,算得上 E 市的一大新闻,因为 E 市离省城有几百公里,交通很不方便,坐车坐船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所以 E 市很少有人去过省城。现在有个从省城来的右派,曾经是大作家,出过书,文章上过报刊杂志,那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但岑之的到来使三中领导大大地头痛了一番:能让这个省城来的右派分子教什么课呢?

岑之自告奋勇要教语文,说这是自己的本行,但学校不敢让岑之教语文,怕他向学生灌输右派思想,那就教历史吧。

不行,教历史太容易借古讽今了。

教音乐?

更糟糕,公开向学生传播靡靡之音?

多次讨论的结果,岑之成了一名劳动课教师。

以前三中的劳动课是由各班的班主任上的,也就是带着学生去打扫­操­场,挖坑种树,侍弄学校的几块菜园子,为学校食堂砍柴买煤之类。现在有了岑之这个专职劳动课老师,班主任们就解放了,轮到哪个班上劳动课,就让岑之去上,带领学生劳动,自己也从劳动锻炼中改造思想。

三中这个做法在当时还绝无仅有,一下就在 E 市传开了,三中校领导为此还受到上级嘉奖。但岑之就倒霉了,一辈子都没­干­过体力活,真正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现在不得不带领学生劳动,不仅自己要身体力行,肩扛手挖,还得维持纪律,防止学生打架闹事和工伤事故,可把岑之累坏了。

浑身布满了作家梦基因的岑之,被发配到这么一个小地方,沦落到­干­体力活的地步,而且没有一丝一毫重返省城重当作家的可能,自觉已到了人生的终点,了无生趣。

听说岑之那时经常在河边、池塘边和粪池边转悠,拿不定主意跳哪个可以死得更快更彻底。

那时 E 市的自来水还不普及,就只学校和工厂里有自来水,居民吃水都到河里去挑,岑之觉得跳河不保险,很容易被挑水的人看见,搭救上来,前功尽弃,还会罪加一等,今后的日子更难熬。

跳池塘吧,又怕被洗衣服的­妇­女看见,一顿吆喝,被人从池塘里扯出来,还是前功尽弃。

跳粪池倒是没人会下去搭救,但眼耳鼻喉里灌进屎尿的滋味想必会很难受,而且死得那么肮脏,想投胎转世当作家都没指望了。

正当岑之濒临绝望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寄自省城的书信,称岑之为“吾师”,落款是“一个敬仰你的文学爱好者陶今芬”,内容全都是鼓励的话。

岑之绞尽脑汁,都没想起这位陶今芬是何许人也,他把自己珍藏的小记事本找出来翻看,也没看到“陶今芬”的名字,而那些写在上面的名字,都成了往事,人家早已不跟他来往了。他撕掉了那个记事本,找出一个新的小本本,在“姓名”栏里恭恭敬敬写下“陶今芬”几个字,在“关系”栏里感激涕零地写下四个字:救命恩人。

岑之很谨慎地回了一封信,说自己正在努力进行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竹马青梅》第一部 04(2)

陶今芬很快又来了第二封信,这次就没那么多客套话了,在“吾师”这个称呼后面加了个“吾爱”,并直截了当地倾诉了自己对“吾师吾爱”的爱慕之情,感情真挚,文笔优美,岑之看得醉醺醺的,恍如梦中。

直到这时,岑之才想起一个模糊的脸相,陶今芬应该是那个脸­色­有点儿苍白的小姑娘,看上去比那群女文青都小很多,不像大学生,倒像一个还没发育成熟的中学生。他对陶今芬有那么一点儿印象,也是因为她的尚未发育,他当时以为是哪个女生的妹妹。

他万万没有没想到,陶今芬那小小的身躯里竟然蕴含着这么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在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来往的时候,这个小女生却这么大胆地向他倾诉了心底的爱情,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即修书一封,倾诉衷肠。

作家是很容易将想象与现实混淆的,岑之写给陶今芬的第一封情书,不像是写给一个脸相模糊尚未发育成熟的小姑娘的,而像是写给一位自己渴慕了多年的情人一样,厚厚的一叠,热烈而浪漫。

从此岑之不再孤独寂寞,身体的劳累也变得可以忍受了,空虚的生活也变得充实了,他的业余时间全都花在写信上,像写小说一样,有时几易其稿,有时一气呵成,每封都写得极具文采,两人谈文学,谈戏剧,谈艺术,谈绘画,凡是与柴米油盐不相关的话题,他们都谈。但他不敢谈未来,知道自己不配。

陶今芬几次问到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他都支吾其词,混过去了。后来,陶今芬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请“吾师”指正。

小说写的是两个俄国青年,男的是被列宁称为“贵族革命家”的“十二月党人”,在推翻沙皇的起义失败后,被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亚,他的未婚妻抛弃优厚的贵族生活,追随心爱的人来到西伯利亚,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结为夫­妇­,终生不分离。

岑之看了陶今芬的小说,不仅感动于字里行间流露的坚贞爱情,也惊讶于她的文笔。陶今芬说曾经给他寄过自己的习作,请他指正,怎么他一点儿没发现这么好的文笔呢?是不是当时寄习作给他的人太多,他看都没看就扔进纸篓了?

如果他当时看到陶今芬这篇小说,一定会惊为天人,马上向编辑推荐,把这篇小说发表出来。现在发表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不仅因为现在他的推荐不值一文,还因为他在反右运动中擦亮了眼睛,知道这样的小说很可能会被当成影­射­文字。

他没有马上回信,但他心里一刻也没停止思考,两天三夜之后,他将“指正”过的小说寄回给陶今芬。

小说的前半部分保留了原样,但结尾被改动了,那位十二月党人的未婚妻没有追随到西伯利亚去,而是听从父母的安排,留在了生活舒适的彼得堡,嫁给了沙皇的卫队长,过着优越的生活。

若­干­年后,那位年轻的十二月党人已经老朽了,于是被沙皇特赦,离开西伯利亚,到彼得堡来寻找他心爱的女人。他每天冒着风雪在街头行走,终于看见了他当年的未婚妻。她仍然年轻美丽,坐在豪华马车里,身边是魁梧的丈夫和娇­嫩­的孩子。

他走近马车,她没认出他来,但很仁慈地给了他一些钱。

马车在清脆的铃声中远去,马蹄激起的碎雪被凛冽的寒风吹起,扑进十二月党人的眼睛。

他倒在了雪地里,脸上是幸福的微笑。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陶今芬回信说“感谢吾师指正,正在写二稿,完成后即送交吾师大笔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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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二稿”,很久都没寄来。

夏天到了,学校放假了,岑之不用上劳动课了,但校领导给他分配了任务:负责学校那几块菜地,说暑假有些外地老师不离校,仍然吃食堂,不能断了蔬菜供应。

这显然是额外的工作,但岑之不敢吭声,于是岑之变成了菜农,每天忙碌于几块菜地之间,松土,浇水,施肥,治虫,十分劳累。

身体的劳累,他基本习惯了,但感情上的空虚,却备受煎熬。品尝了陶今芬的爱情与敬仰之后,突然掉回到人人白眼视之的境地,岑之的生活更没意义了。他又开始到处转悠,看看怎样了断更具诗意。

有一天,当他给学校的菜地施完肥,高卷着裤腿、满身粪臭地回到自己的陋室前时,正在开门锁,就听身后有个女声叫道:“岑老师,你终于回来了!”

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姑娘,从树荫下走出来,脸儿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条小手绢,不停地扇风。

“你是 。 ”

“吾师不认识学生了?”

“你是陶…… ”

“怎么?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印象里,你是很瘦小的 。 ”

“不兴人长大?”

陶今芬真的长大了,胸前鼓鼓的,腰肢细细的,白皙的手臂像莲藕一样,碎花的连衣裙,腰间系着同­色­花纹的腰带,把她身体的凹凸都很微妙地显现出来,脚下是白线袜黑皮鞋。

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岑之这个大文学家的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家乡的土词:紧箍紧扎的。他脑子昏了,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形容词。这也是岑今听爸爸讲自己的恋爱故事时,必然会听到的一个词。

“紧箍紧扎”的陶今芬看到“吾师”晕头转向的狼狈模样很是开心,调皮地问:“老师屋子里是不是藏着一个师母啊?”

“没有,没有,我都没结过婚,哪里有什么师母?”

“不结婚也可以有师母啊,未来的师母嘛。”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师母就好,如果有师母,我就不便打扰了。”

“呃, 快进来坐,我刚浇完粪,浑身脏死了,我去水库洗一下。”

“我也跟你去。 ”

“你 ……”

“我也刚到,走得浑身是汗,我也去水库洗洗。”

父母那天在水库­干­了什么,岑今就不知道了。

父母讲这段历史给她听的时候,从来都是讲到这里就打住,跳到“后来”去了。她长大后,也曾涎着脸问过妈妈,但妈妈说那次什么也没­干­,那时的人很规矩的,不领结婚证,不办婚礼,是什么都不会­干­的,顶多拉拉手,接个吻。但那天是父母第一次单独见面,谁也不敢造次,所以两人去了水库,也是各自躲在一个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擦洗了一下就回家了。

那个暑假,妈妈就住在学校给她安排的临时住处,是一个教室,几张桌子拼成的床,妈妈在上面垫了棉絮,铺上自己的粉红格子床单,顶上还吊了个蚊帐。

而爸爸仍旧住在他那间十平方的陋室里,两条学生上课用的板凳,上面放一块门板,就是爸爸的床。

爸爸的蚊帐很旧了,已经破了洞,每天被蚊子咬,是妈妈从爸爸的旧汗衫上剪下几块布来补在蚊帐上,爸爸才不再向蚊子“献血”了。

小的时候,岑今听到这里总是问爸爸:“那蚊子有没有咬我呢?”

爸爸笑微微地说:“那时还没你呢。”

“怎么会没有我呢?”

“因为爸爸妈妈那时还没结婚呀。 ”

“你们怎么不结婚呢?”

“那时正放暑假,领导都不在学校,怎么结婚呢?”

“为什么学校领导不在就不能结婚呢?”

“因为结婚要学校领导批准了才能去登记啊。”

“不登记就怎么样呢?”

爸爸郑重地说:“不登记?不登记就不能结婚,结了也不算数。”

后来的事实证明,结婚算不算数,不是看你登记没登记的。没登记的婚姻,可以算数;登了记的婚姻,也可以不算数。而这个算数不算数,直接影响了父母和岑今的一生。

但当时的岑今并不懂得这些,她只是很好奇,怎么不登记的婚姻就不“算数”呢?

《竹马青梅》第一部 05(1)

据说岑之和陶今芬就那样,一个睡在大教室的桌子上,一个睡在陋室里两条板凳顶一块门板的小床上,整整睡了一个暑假,没越雷池一步。

白天,他们形影不离,果真是你挑水来我浇园,你挑粪来我上肥,把学校几块菜地侍弄得十分兴旺。做完农活了,剩下的时间就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或者在家里看书吟诗,或者到水库去游泳,傍晚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手拉手地散散步,倒也过得十分自在。

一直到开学了,学校领导都回来了,才由岑之出面向领导申请结婚。

领导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右派一个暑假就把省城分来的女大学生抢到手了,领导专门找陶今芬老师谈话,看是不是右派在玩什么花招。

陶老师羞涩地承认了两人的恋情,请领导批准结婚,领导慎重表示这事要报请学校集体讨论决定。

讨论的结果是不同意结婚,理由是陶老师刚到三中,还在试用期,不能结婚。这个理由很过硬,陶岑二人接受了学校的决定。

过了一个学期,陶岑二人再次申请结婚。学校党支部再次表示要进行讨论。这一讨论,就讨论了很长时间。

其间,陶今芬的父亲,省城某大学的陶教授亲自写来长信,询问女儿是否真的要跟一个右派结婚,是否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陶今芬回信,反问是不是E市三中领导告的状。

陶教授说:“人家也是为你好。你年轻,不懂事,很容易上当受骗。”

父女俩在信里­唇­枪舌战一番,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陶教授下了通牒:要父母,还是要那个右派,你自己拿主意吧。

女儿也不含糊:亲爱的爸爸妈妈,那就原谅女儿不孝了。

岑之发现自己成了陶家父女不合的因素,不由得含泪规劝:“今芬,你就听父母一句吧。为了我你们父女反目,我于心不安啊!”

陶今芬态度明朗:“你别管我们父女反目不反目,你只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爱!”

“你以前爱过别的女人没有?”

“没有!”

“你今后会不会爱别的女人?”

“不会!”

陶今芬一展笑颜:“那就行了。你好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的都是我的事。”

父母那边偃旗息鼓,听天由命了,但群众又被发动起来了,熟悉不熟悉的人,走马灯一般地上来劝阻,有劝男的放女的一条生路的,有劝女的莫为了一时的感情耽误终生的,有现身说法的,有推荐优质候选人的。

等到这一切都忙过,又一学期过去了。

陶今芬来到E市三中的第二年,学校终于批准了她跟岑之结婚。

没搞什么婚礼,正是困难时期,物资紧缺,糖都很难买到,更别说其他物品了。岑之把陶今芬的几件行李搬到自己的陋室里,在两条板凳旁各加了一个凳子,在上面再搭一块木板,就成了婚床。板凳与凳子不一样高,就在板凳上垫几本书。

就在这摇摇欲坠的高低床上,岑之与陶今芬结成了夫妻。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岑之和陶今芬一点儿也不觉得哀,大概是因为他们贱而不贫。

三中的老师,很多都是所谓的“半边户”,夫妻中只有一方在学校教书,拿工资,吃商品粮,但另一方还在乡下务农。像岑之和陶今芬这样两个人都在学校工作,都拿工资,都吃商品粮的,还不多。陶今芬又是三中少有的正牌大学本科毕业生,工资比很多老师都高。

那时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匮乏,每个老师每月只有二十多斤粮,又没油水,哪里够吃?有些“半边户”老师贪图农村吃粮不要计划,还可以在自留地里种红薯、南瓜、蔬菜,搞所谓“瓜菜代”,便辞职回到乡下种地去了。

《竹马青梅》第一部 05(2)

老师不够了,学校决定让岑之出来教书,为了防止他借课堂重地向学生灌输反动思想,只让他教理科方面的课程。

三年自然灾害,成了岑之与陶今芬的三年梦幻蜜月,他们不仅没饿死,还孕育了一个孩子。所以,岑今家的生活在三中可以算中上等,她是同龄小伙伴里吃得比较好、穿得比较好的一个,很惹人眼红。

后来,岑今姥姥的一封来信把全家人的乐观心情彻底摧毁了:岑今的姥爷,陶今芬的父亲陶教授,被揪出来批斗了,岑今那时还小,很多细节都是后来听妈妈讲的。她自己记得的就是某天睡梦之中听到“砰”的一声,把她惊醒了,睁开眼来,看见爸爸妈妈两人坐在小板凳上,中间是一团火,屋子里有些黑灰­色­的东西在飘动。

她好奇地问:“妈妈,你在烤火?”

妈妈走到床边来,拍她入睡:“睡吧,睡吧,妈妈有点儿事,办完就来陪你睡觉。”

烧掉的信有一大箱子,烧出来的纸灰有一大堆,旧脸盆也烧变形了。处理这些东西要特别小心,万一被人发现就糟糕了,肯定要当成焚烧罪证来处理。

据说聪明的爸爸是这样处理“罪证”的:在旧脸盆底部挖了个圆洞,找了些黄泥,做成了一个小煤炉,而那些纸灰,据说是混在煤粉里做成煤饼,用来烧饭了。

那个暑假,妈妈第一次带岑今去省城看姥姥和姥爷,爸爸因为在监督劳动,不能同去。

她只记得开船的时间很早,他们半夜就起了床,外面还有点儿冷,她穿着裙子和凉鞋,有点儿打哆嗦。小城空旷的街道上没有别人,就他们三个。

爸爸把她顶在肩上,两手握着她的两条腿,她觉得暖和多了。

到了江边,在黑­色­的天幕下,她看到一条大船,有很多小窗子,透出灯光,像一幢大房子一样。妈妈告诉她,那是轮船。

从岸上到船上的跳板很长,爸爸踩上去,摇摇晃晃,她吓得抱住爸爸的头。

爸爸说:“今今,你遮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会掉水里去的。”

她赶快放开手,改抓住爸爸的耳朵问:“爸爸,掉水里去会不会淹死啊?”

“爸爸会游泳,不会淹死,但坠着你这个大石头,就会沉水底去了。”

“坠着石头就会沉水底去?”

“是啊,石头重,浮不起来嘛。”

爸爸把她和妈妈送到船上的一个小房间里,有四个床,上面两个,下面两个,她还小,没买床位,跟妈妈睡一张床。

她和妈妈站在船舷旁,看爸爸一个人走下船去。她提着一颗心,老觉得爸爸会从晃晃荡荡的跳板上掉到水里去。

江水拍打着船底,发出一种空寂的声音,轮船拉响汽笛,突如其来,声音凄厉。天还没亮,轮船“突突突”地起航了,爸爸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她难过得哭了起来。

妈妈抱住她:“别哭,别哭,我们是去看姥姥姥爷啊,马上就回来的,爸爸在家等我们。”

船上生活很奇特,好像一所大房子在水上漂一样。妈妈不用上班,成天陪着她,船上没什么玩的,她和妈妈经常站在船舷边看沿岸的景­色­,可沿岸没什么景­色­,就是长长的河岸线,那么长,全都一样,使她觉得轮船一点儿都没开动,老停在一个地方。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们才到了省城。姥姥姥爷住在楼房里,E市的楼房很少,岑今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一幢楼房,第一次在楼上的房间睡觉,她老想着楼房会不会塌掉?会不会睡到半夜床下面出现一个洞,把她连人带床全都掉下去了?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不是什么楼房,而是一条大轮船,楼房里所有的人都是在一条大轮船上?

但她没机会问妈妈,因为妈妈忙着跟姥爷和姥姥说话,好像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掉一样,而且几个大人都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很紧张的样子。她每次想问妈妈什么,都被妈妈挡回了:“妈妈有事,今今自己玩会儿。”

在姥姥家玩了几天,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姥姥说:“唉,我们家今今完全成了一个乡下姑娘了,说一口的E市话,如果不是你姥爷现在这个样子,姥姥就不放你回E市了,就在这里跟着姥姥。”

姥爷说:“你妈那时不听劝啊,不然的话,你也不会生长在那个小地方。”

妈妈笑着说:“今今,姥爷老糊涂了,妈妈不去那个小地方,怎么会有今今呢?”

姥爷坚持说:“你留在省城,难道就不结婚不生孩子了?”

“但那就不是今今了啊!”

然后几个大人谈论起爸爸来,虽然他们都没提爸爸的名字,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说爸爸。

姥姥Сhā嘴说:“婚都结了,孩子都多大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把他们两个人拆散吗?”

姥爷叹口气说:“拆散是不可能的了,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让孩子没爹?我就是担心那个人对我女儿不好。有些男人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反过来嫌弃我们家。”

妈妈安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自己是右派,还能嫌弃谁?”

姥姥担心地说:“唉,我就怕他一生背运,越过越糟。”

妈妈自信地说:“不会的。他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今后即使不往高处走,也不会更低了。”

后来妈妈回忆起这段,一直埋怨自己大话说早了。要知道,人生低谷这玩意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竹马青梅》第一部 06(1)

去了一趟省城,小岑今觉得自己跟 E 市那些小朋友不一样了,有了一点儿卖弄的资本。

小伙伴里很少有去过省城的,还有的连轮船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过,更不用说坐轮船了,因此都对她敬若神明。加上她还从省城带了一些糖果回来,所以那段时间她在小朋友当中特别受宠,总有人来约她玩,刚开始她还能一人发一粒糖,到后来糖越来越少,只能咬开了一人分一点儿,再后来就全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花花的糖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后压在书里,压得平平整整的,当宝贝一样保存着。

糖吃完了,她在小伙伴里的风光也开始失­色­,有人出来挑战她了。

有一天,红姐姐庄严宣布说:“我爸爸也去过省城,他还去过很多地方 。 ”

有的小朋友不相信:“为什么你爸爸去省城不带你去呢?”

“因为是学校派我爸爸去的,没有派我去。”

“学校派你爸爸去外面玩?”

“不是去玩,是外调。”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听到“外吊”两个字,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根架得高高的铁丝,而红姐姐的爸爸就挂在那根铁丝上,晃来荡去,很辛苦。

她很同情地问:“红姐姐,为什么你爸爸总是要‘外吊’呢?”

“因为学校信任他。”

“学校信任你爸爸,就叫你爸爸‘外吊’?”

“当然啊,学校信任谁,就叫谁去外调。学校不信任你们的爸爸,就不派你们的爸爸去外调。”

这下大家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了。

岑今不服气:“你爸爸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你没去过!”

“我爸爸去了,就像我去了一样,因为我爸爸给我带回来很多东西。”

大家争先恐后地问:“有没有带糖给你?”

“有,我都吃光了。”

民愤看涨,红姐姐似乎也意识到了,赶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我爸爸过几天又要去外调了,是外调今今的爸爸。”

岑今问:“为什么要‘外吊’我爸爸?”

“因为他是坏人。”

“我爸爸不是坏人。”

“你爸爸是坏人,不然军代表就不会叫我爸爸去外调他了。”

她知道军代表就是卫国的爸爸,住在她家后面那栋房子里,永远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扣着风纪扣,只从军帽下面露出一点儿花白的头发来,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平时很爱逗孩子们玩,经常把孩子们手里的小玩意儿抢过去,玩个魔术,那个小玩意儿就不见了。等那孩子急得嚷起来了,他又可以一下子把那小玩意儿变回来。

孩子们都挺喜欢军代表,胆子大一点儿的还敢主动跟他说话,看见军代表了,就举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叫他:“军代表,来,把我的这个东西变没了!”

军代表有时就接过小玩意儿变个戏法,有时说“不行,你这东西太大了,我只会变小东西。”还有时则严肃地说“我今天太忙了,以后吧。”

岑今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她觉得军代表挺喜欢她的,因为军代表每次看见她都会逗逗她,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她就当没看见一样,也不像另外两个年轻些的军人,他们有时逗其他小孩子,用两手放在小孩子的腮骨下,卡着小孩子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把小孩子直直地提起来,但他们从来不提她。

她曾委屈地向妈妈抱怨:“那两个解放军叔叔为什么不提我?”

妈妈问清楚了是怎样个提法,安慰她说:“你可千万别让他们那样提你,那会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的!”

她认为妈妈说得没错,因为爸爸曾经给她做过一个玩具娃娃,是用铁丝和竹筒子做的,头就是一节竹筒,上面用笔画了眼睛鼻子,用根弹簧连在脖子上,玩具娃娃的头可以转前转后,还可以低头仰头。她想象人的头一定也是那样连在脖子上的,如果使劲往上拔,可能真会把弹簧拔断,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

《竹马青梅》第一部 06(2)

她警告那些小朋友:“别让解放军叔叔提你们的脖子,那会把头拔下来的!”

但那几个小朋友都不怕:“你想别人提你,别人不提你,你才编出瞎话来哄我们。解放军叔叔提过我,我的头没拔下来嘛。”

她虽然是真的害怕那两个解放军那样提她的脖子,但人家从来没要求提她脖子,使她感到很失落,肯定是那两个人不喜欢她。

但军代表就不同,军代表如果跟她那群孩子玩,一定会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不会把她拉下,有时还最先逗她玩,所以她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

那天回到家后,她问:“爸爸,别人说军代表叫红姐姐的爸爸去外调你,还说你是坏人,你相不相信?”

她本来还想问“外吊”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吊在一根高高的铁丝上的,但爸爸很紧张地追问:“你听谁说的?”

“红姐姐说的。”

爸爸不追问她了,而是跟妈妈低声说起话来,都是她不懂的话,但妈妈仍然说:“别说了,别说了,孩子在这里,让她听到了不好,她会拿到外面去说的。 ”

她委屈地说:“我不会拿到外面说的。”

“你不会?你姥爷游街的事,不是你在外面说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搞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给你交代了又交代,叫你别在外面乱说,你总是不听。”

说到姥爷游街的事,她就心虚了,因为她的确告诉过小朋友,但那是因为小朋友都缠着她讲省城的事,而她已经把能讲的都讲完了,她怕一旦自己没什么可讲,小朋友就会不理她,所以她才把姥爷游街的事讲出来了。

她觉得妈妈说那话的口气是在责怪她,妈妈已经不喜欢她了,把她当成一个大嘴巴来防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妈妈的爱,心里非常不安,睡觉都睡得不踏实。

半夜,她被爸爸妈妈的说话声搞醒了。她悄悄睁开眼,看见爸爸坐在床的另一头,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腿放在被子里,但膝盖却竖着,把被子顶起一座高高的山。爸爸的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妈妈坐在她这一头,也穿着破了洞的白汗衫,不过妈妈的白汗衫跟爸爸的不一样,妈妈的是桃尖领,没袖子,爸爸的是圆领,有半截袖子。那时几乎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有这样的白汗衫,听说是最便宜的一种,没破洞的时候可以穿出去,破了洞就只能在家里穿,睡觉时穿。

妈妈说:“外调怕什么?你那点儿问题,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

爸爸没有吭声,仍旧唉声叹气的。

“是不是你家里还有什么问题?”

“我家里的问题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是有个姨父去了台湾,其他没什么。”

妈妈狐疑地问:“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告诉过我?”

“没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睡觉吧。 ”

爸爸长叹一口气说:“我就怕外调的人胡说八道。”

妈妈坚定地说:“我不相信外调的人会胡说八道,他们总得拿出材料来吧?材料总要组织上盖章吧?”

爸爸仍然唉声叹气的。

一个“外吊”把父母吓成这样,小岑今也变得心虚了,见到红姐姐就没以前那么趾高气昂了,因为红姐姐的爸爸受学校信任,派出去“外吊”,而她的爸爸是被“外吊”的人,那就是天差地别呀!

爸爸似乎比她更怕红姐姐的爸爸,自己长着腿,不敢去红姐姐家打听消息,而是有点儿鬼鬼祟祟地向她打听:“今今,红姐姐的爸爸回来没有?”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竹马青梅》第一部 06(3)

“我不知道。”

“你上她家玩看没看见她爸爸呢?”

“没有。”

小孩子记­性­短,过了一段时间,她差不多忘了这事了,但有天半夜又被父母的说话声吵醒了。爸爸仍然是坐在床的另一头,把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妈妈仍然是坐在她这头,两人还是穿着各自破了洞的白汗衫,但这次不同的是,妈妈在哭。

她很少看到妈妈哭,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她很慌,连忙问:“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马上停止了哭泣,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拍她:“睡吧,睡吧,妈妈没事。”

从那以后,她就觉得爸爸妈妈好像心事重重,两个人脸上都没了笑容,也不怎么说话,有时无缘无故地就吵起来了,大半是妈妈在数落爸爸:“如果你就是政治上的问题,我不会计较。哪怕你是杀人放火,我都可以原谅,但是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我没有背叛我们的爱情,我始终都是爱你的。”

“有你这样爱的吗?”

爸爸每次说不过了就把她搬出来做挡箭牌:“今芬,我们别说这事了吧,孩子在这里,听见了不好。”

妈妈辩白说:“她不懂这些。”

但妈妈也就不往下说了,反而交代她:“今今,这段时间别到处跑,就待家里玩。要去外面玩,也只准在家属区这块儿玩,不准到教学区那边去。”

她总是很乖地回答:“知道,妈妈。我不会去那边的。”

即使妈妈不交代,她也很少到教学区那边去玩,因为她的小伙伴都是在家属区这边玩,教学区那边没什么他们能玩的东西,而且有很多年龄比他们大的学生很爱欺负他们。

但她发现小伙伴都渐渐不理睬她了,本来一伙人在一起玩的,她一去那些人就跑开了,还互相嘀咕:“她来了,我们到别处去吧。”

她是个最怕孤单的人,如果没人跟她玩,她就会茶饭不思,郁郁不乐,小脸蛋很快就会瘦下去,当地人称为“掉相”。

她一“掉相”,她妈妈就会发现,然后就会问她:“是不是又跟小伙伴吵嘴了?他们不跟你玩了?”

她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不跟你玩了?是不是又是因为你舍不得把玩具借他们玩?”

她又点点头。

妈妈开解说:“如果你舍不得把玩具借给他们玩,那你就一个人玩,别在乎他们跟不跟你玩。如果你要在乎,那你就把玩具借给他们玩吧。”

她争辩说:“我又想跟他们一起玩,又不想把玩具借给他们,他们会把我的玩具整坏的。”

“整坏就整坏喽,玩具嘛,迟早是要整坏的,整坏了爸爸再给你做。”

妈妈把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就领着她去找那些小朋友,跟他们谈判:“我跟今今说了,她现在愿意把玩具借给你们玩了,你们只记得别乱整,别把玩具搞坏了。好了,现在大家一起玩吧。”于是,小朋友又跟她和好了,她的小脸儿也就长回原样了,当然,玩具也就整得乱七八糟了。

这次不同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掉相”了,但妈妈好像一点儿没注意到似的,总是忙忙碌碌的,白天不在家,有时晚上也出去,回到家就催她洗脚睡觉,而睡到半夜,她经常被父母的说话声弄醒。如果她问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总是支支吾吾不回答。

终于有一天,纸里再也包不住火了。当她巴巴地跟在小伙伴们后面,想凑上去跟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一个小伙伴告诉她:“你不要跟着我们,我们都不跟你玩了,因为你爸爸是流氓!”

“我爸爸不是流氓!”

“是,就是!他看女人的ρi股,还不是流氓?”

《竹马青梅》第一部 07(1)

岑今懵了,“ρi股”这个词,她几乎从来没说过,她爸爸妈妈也不会说,都是找个别的词带过去。现在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而且是说她爸爸,她气极了,回嘴说:“你才是流氓,你说下流话!”

红姐姐呵斥那个小孩说:“建建,叫你别说出来的,你怎么又说出来了?”

建建不服气:“她爸爸是流氓嘛,怎么不能说出来?”

“我爸爸叫我别把这事说出去的。”

“我又不是从你那里听来的,是听我哥说的,我哥也不是听你说的,是从大字报上看来的。”

岑今辩白说:“我爸爸不是流氓!”

建建说:“你爸爸就是流氓!他看女人的ρi股。”

“我爸爸没有!”

“就有!就有!“

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说:“如果你爸爸没看你妈的ρi股,你妈怎么会生下你来?”

她哑巴了,因为她模糊记得有天半夜,她要拉尿了,因为是冬天,妈妈起床去替她拿尿罐到床边来,好让她少跑点儿路少挨冻。朦胧之中,她看见妈妈从床上下来,边走边往上拉*,她当时有点儿吃惊,难道妈妈刚才在被子里*是滑下来的?

但她事后并没多想这事,因为这不稀奇,她那些腰上穿橡皮筋的裤子,如果穿久了橡皮筋就松了,裤子就会往下滑,就得让妈妈给她换新橡皮筋。也许妈妈的*橡皮筋松了,忘了换新的,所以就垮了。

但现在听到这个男孩的话,她突然想起了那件事,也许妈妈的*不是橡皮筋松了垮下去的,而是……

她羞愧难当,正想逃跑,就听红姐姐呵斥那个男孩:“忠忠,你瞎说些什么呀?照你这么说,你爸爸也是流氓,他不看你妈妈的ρi股,你妈怎么会生下你来?”

这可真是太大快人心了!她停住脚,暗自责怪自己:我怎么就知道跑,而不知道回这么一句呢?

但红姐姐很快就把矛头转回到她头上来,很权威地说:“今今,你别高兴,我不是说你爸爸不是流氓,我只是告诉忠忠,他根本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爸爸的事是我爸爸去外调的,我比谁都清楚,你爸爸是流氓,因为他看了别的女人的ρi股。”

“我爸爸没有!”

“就有!我亲耳听我爸爸对我妈妈说的!”

“你爸爸乱说!”

“我爸爸乱说?你到大字报栏那里去看看,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

有个小孩子吆喝起来:“来,把她弄到大字报栏那里去,让她自己看。 ”

几个孩子冲上来,把她往教学区那边推,她不肯去:“我不去!我不去!我妈妈叫我别去教学区的!”

“哈哈,为什么你妈妈叫你别去教学区?肯定是怕你看见了你爸爸的丑事。 ”

她被几个孩子簇拥着,连推带搡地来到大字报栏跟前。红姐姐指着一张带漫画的大字报说:“看,这就是你爸爸!”

她胆怯地看了一下大字报,大多汉字都不认识,但“岑之”两个字她还是认识的,上面画着一个大红叉。再看那漫画,左边画着一个男人,没穿上衣,只穿着一条短裤,腿上的黑毛像一颗颗钉子一样,夸张地立在那里,那男人手里抱着一个脑袋后扎个发髻的女人,地上坐着一个男孩子,瞪着大眼睛看着那一男一女。

画的右边还是那个男人,仍然是没穿上衣,仍然是光腿,仍然是钉子一样的硬挺挺的黑毛,但这次男人手里搂着一个妖冶的女人,很细的腰肢,很大的ρi股,烫发,高跟鞋,地上坐着一个女孩,正哇哇大哭,眼泪飞得到处都是。

她辩白:“这不是我爸爸!”

《竹马青梅》第一部 07(2)

不知道是谁从后面猛推她一把:“到跟前去,看清楚点儿!”

好几只手都来推她,她一个踉跄,向前倒去,头脸撞在水泥做的大字报栏上,一阵剧痛。

有个孩子惊叫道:“她鼻子流血了!”

一群人都惊叫起来:“真的流血了!不是我推的啊!”

“我也没推!”

“我碰都没碰她一下!”

“是谁推的?”

“我不知道!”

“我没看见!”

红姐姐命令道:“今今,快把头仰起来,不然血流完了,你会死的!”

她连忙把头仰起来,但马上感到嘴里进了一股咸腥的东西,差点儿呛住她,她不得不低头吐出来,发现全都是红­色­的,她吓得大哭起来。

红姐姐急了:“快把头仰起来呀!碰不得的,一碰就会老流血。”

她又仰起头。

四周没声音了,她知道那群小孩子全都逃走了。她不敢低下头来,怕血流完了会死掉,只有仰着头站那里哭。

有人从教室的方向吆喝道:“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哭?要哭到别处去哭!我们在开会,别在这里吵闹了!再吵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她吓坏了,不敢再出声,也不敢低下头,只好半仰着头,捂住鼻子,跌跌撞撞往家走。

正走着,听到有人问她:“今今,你鼻子怎么啦?”

她听出是卫国的声音,又哭了起来:“我鼻子在流血,我要死了。 ”

卫国拉住她的手:“跟我来,我知道怎么止住鼻子流血。不用仰着头,仰着头走不快 。 ”

她半信半疑放低头,跟着卫国来到学校的自来水管前。

卫国说:“把头低下。”

她不肯:“不能低,低了会流血的!”

“不会的,快低下!”

她低下头,卫国用手接了冷水,在她后脖子上拍,拍得“啪啪”响。拍了一会儿他说:“好了,不会流血了。”

她把头放平,他又叫她再靠近水管一点儿,用手掬了水洗她的鼻子和四周,然后撩起自己的衣服,给她擦了擦鼻子,特意把衣服给她看:“看,不流血了吧?你捧点儿水漱漱口吧,不然嘴里有股血腥味儿。”

水管很高,四周是一个小水池,隔着水池她够不着水管,他把她抱上水管旁的一个水泥台上,那是专门修了供大家洗被子用的,可以把被单摊在上面,用刷子刷。台子跟水管差不多高,她蹲在台子上,就可以靠近水管接到水。

她漱完口,他又把她抱了下来,问:“你没把脸洗一下?算了,我帮你捧水来洗吧。”

他捧了水,给她洗脸,突然惊叫道:“你额头上好大一个包!也是刚才撞的吧?你家有没有猪油?”

“我不知道,要猪油­干­什么?”

“抹点儿猪油,包一会儿就消了。走,到我家去,我家有猪油,我给你抹一点儿,不然你爸爸妈妈会发现的。”

她这才想起妈妈早就警告过她,叫她别去教学区的,如果妈妈看见她头上的包,肯定能猜出她去了哪里。她赶紧跟着卫国,上他家去抹猪油。

卫国住的房子,前窗和大门都对着她家的后窗。以前卫国刚搬来的时候,他爸爸总是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等他爸爸上班去了,卫国就在窗子那里叫她:“今今,今今,你想不想看我的玻璃珠子?红的绿的都有哦。”

她就跑到他窗子跟前去,隔着窗子上的铁栏杆跟他说话。他把他的玻璃珠子给她看,真的有红有绿,很好看,他问她:“喜欢不喜欢?”

“喜欢,但是我妈不让我玩玻璃珠子,怕我放嘴里吞掉了。 ”

“不会的,我借给你玩一玩。 ”

她拿着几粒好看的玻璃珠子在手里摩挲,他问:“你会不会用钥匙开门锁?”

《竹马青梅》第一部 07(3)

“我会。我还会锁门,我出去玩的时候都是自己锁门,回来自己开门。”

“那好,来,这是我家门锁的钥匙,你帮我打开门锁好不好?”

“为什么你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不是我锁的,是我爸爸锁的,他怕我在外面惹事。”

“那我放你出来,你会不会打架呀?”

“我不会的,我保证。”

“我给你开了门锁,你爸爸会不会骂我?”

“不会的,我不会让他知道,五点钟以前,我一定会回来,你在家等我,我来叫你,你帮我锁门。你帮了我,我就给你玻璃珠子。”

她帮他开了好几次门,也帮他锁了好几次门,每次他都会给她一粒玻璃珠子,而她则把那些漂亮的玻璃珠子藏在一只旧鞋子里,怕妈妈发现了会没收。

有一天,卫国又这样跑出去玩耍,玩完了回来,发现他的小同谋不在家,只好到处寻找,好不容易在女厕所旁的沙堆上找到了正在挖沙坑的小岑今,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就往家跑,但还没跑到家门前,就发现家门大开,卫国知道大事不妙,对她说:“快跑,我爸爸发现了!”

她撒丫子就跑,跑回自己家后,连忙到后窗那里去观察敌情,见对面屋子的门已经关了,知道卫国被他爸爸抓进去了,要挨打了。果然,很快就听见卫国的哭声和告饶声:“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妈妈看见她趴在后窗那里不下来,走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卫国在挨打。”

“他又调皮了?”

“不是调皮,是我忘了把他锁起来。”

妈妈莫名其妙,等到问清缘由,就跑到卫国家去劝解。

岑今从后窗看见妈妈在敲门,卫国家的门打开了,卫国的爸爸出现在门前,难得的没戴军帽,没穿军衣,只穿着一件白汗衫,下面仍旧是军裤,手里提着一根皮带。

她吓得直眨巴眼睛,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玩意抽在身上会有多疼。

然后她看见军代表把妈妈请进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

她问:“卫国死了没有?”

妈妈一笑:“怎么会死呢?”

“我听他叫得很惨,像要死了一样。”

“那孩子聪明着呢,他不叫那么惨,怎么会有人听见了去拉架呢?”

“他妈妈呢?”

“他没妈妈,妈妈死了。要是有妈妈,他爸爸敢这么打孩子?如果谁这么打我的孩子,我跟他拼命!”

她赶快卖乖:“我有妈妈,所以我的爸爸不敢打我。”

妈妈又一笑:“你就是没妈妈,你爸爸也不会打你,就怕你爸爸给你找个后妈。”

爸爸听见了,赶紧表白:“你妈妈瞎说。爸爸肯定死在妈妈前面的。”

妈妈钻空子说:“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你还是要给今今找后妈的?”

“就算你死在我前面,我也不会给今今找后妈。我今今这一生只有一个妈。就怕我死了,你会给今今找个后爸。”

“瞎说,我今今这一生只有一个爸。”

爸爸压低嗓音说:“今芬,我总觉得那人对你有不良企图。”

妈妈笑着说:“你成天觉得这个那个对我有不良企图,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军官,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会对我有不良企图?你以前总说那个老秦对我有不良企图,结果怎么样呢?人家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疏远他一点儿。 ”

“我跟他又没什么来往,还怎么疏远?今天是因为他在打小孩儿。”

“人家打小孩儿,你管他­干­什么?”

“你问你女儿,她是那孩子的同谋,每天把那孩子放出来玩,今天是因为她跑不见了,那孩子找不到人把他锁回去,才挨打的。”

爸爸转向女儿:“今今,别跟那孩子在一起玩。”

“我没跟他在一起玩,我只帮他开了一下锁。”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以后别帮他开锁了。你把他放出来,要是他做了什么坏事,你还得负责任。”

不过这事没成为一个难题,因为从那以后,卫国的爸爸就不再把他锁起来了。卫国告诉她:“你妈妈那天说我爸爸了,她说:你把孩子锁在屋子里,万一失火了,涨水了,那怎么办?岂不是要把孩子活活烧死淹死吗?”

“我妈妈从来不把我锁屋里。”

“我爸爸可听你妈妈的话了,她说锁起来不好,我爸就不锁我了。”

岑今虽然帮卫国开过多次门锁,但今天还是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门,屋子里有点儿乱糟糟的,她站在一进门的地方等他,他把手伸进一个罐子里去,手指上沾着一些猪油:“来,我给你抹在包上,过一会儿就会消下去。”

猪油刚抹上,她就­性­急地问:“消了没有?”

“哪有那么快?”

“怎么还不消呢?我妈要回来了,我怕我妈妈发现了会骂我,她叫我别去教学区的。”

“别怕,你把前面的头发放下来,她就看不见你头上的包了。”

“但是她给我洗脸的时候,会把我的刘海扒开的。 ”

卫国羡慕地说:“你这么大了,你妈妈还帮你洗脸啊?我从小就是自己洗。不要紧,万一你妈妈看见了你头上的包,你不承认去过教学区就行了。”

“不行的,不去教学区,怎么会撞到水泥报栏呢?”

“你就说是在家门前撞的,你没看见门前的沟,一脚踩空,摔倒了,头撞在了水泥地上。”

“你好会撒谎啊!“

“我要是不会撒谎,早就被我爸爸打死了。”

“为什么你爸爸这么爱打你?”

“因为我把我妈妈害死了。”

她吃了一惊:“你把你妈妈害死了?”

“不是故意的,是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医生只保住了我,没保住我妈。”

“不是故意的就不是你的错。”

卫国无奈地说:“我爸爸觉得是我的错,我有什么办法?”

《竹马青梅》第一部 08(1)

岑今生怕妈妈会发现她头上的大包,专门用刘海盖住,晚上洗脸的时候也只让妈妈替她从热水瓶倒了热水,兑了冷水,她就抢着拿毛巾,说自己会洗。

如果是平时,妈妈一定会起疑心,会追问,但这段时间妈妈像掉了魂似的,总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所以也没注意到她行为鬼祟。

后来有好几次她都想问问妈妈,爸爸到底是不是流氓,但她一看妈妈那神情,就不敢问了。而她一看爸爸那神情,就觉得不用问了,爸爸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因为爸爸总像心中有愧一样,胆怯地看着妈妈。

有一次到了吃饭时间,爸爸到学校食堂打了饭回来,摆在饭桌上,给三个人都盛好了饭,但妈妈躺在床上不起来吃,爸爸支使女儿说:“今今,去叫妈妈起来吃饭,别把身体饿坏了。”

她跑到床边去叫妈妈,但妈妈说:“饿坏了就饿坏了,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吓坏了:“妈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妈妈叹口气,起床来吃饭:“不是为了你,妈妈真的不想活了。 ”

爸爸低声说:“今芬,看在孩子份上……”

妈妈一句话呛回去:“我在跟我女儿说话,没跟你说话。你还敢叫我看在孩子份上?如果你心里有孩子,你会做出这种事来?”

“那时哪里有孩子呢?”

“怎么没有?你不是在有了孩子之后才跟我的吗?”

“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子。”

她听到“孩子”二字,赶快问:“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在说我?”

妈妈不耐烦地说:“不是,大人说话别Сhā嘴。”

爸爸恳求说:“今芬,我们别当着孩子说这事了吧?”

“她迟早会知道的,我们不说,别人不会告诉她?再说,我们离了婚,她也会知道。”

“今芬,我求求你,别离婚,我不能没有你。 ”爸爸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妈妈狠心地说:“不离婚行吗?不离婚就判你重婚罪,关你去坐牢。 ”

“我愿意坐牢,也不愿意离婚。”

“你愿意坐牢,我还不愿意坐牢呢,如果我们都坐了牢,我女儿怎么办?”

爸爸失声痛哭起来:“天呀,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啊!”

妈妈呵斥说:“谁叫你娶一房太太,又娶一房太太?这是新中国,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

“但是我没跟她结婚啊!我们根本没登记,怎么能算结婚呢?”

“你们三媒六证,花轿抬进门,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怎么不算结婚呢?”

“但我那是被迫的啊!我根本就不爱她,我是为了能出来读书求学,才答应跟她拜天地的。”

“你要是真的不爱她,你­干­吗跟她入洞房?你不会在婚礼之前就跑出来求学吗?”

“我不进洞房,家里就不让我出来读书。”

“那你想怎么样?想出来读书的时候就听从家里的话,跟那个女人结婚,书读出来了,就不要那个女人了?我作为一个女人,也不能赞同你这个做法!”

爸爸擅抖地说:“今芬,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我逼死你?你才是要逼死我!我抛弃了一切,连父母都不要了,就为了跟你在一起,我跑到这个小地方来,住这么破烂的房子,过这么贫穷的生活,我为了什么? 不都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吗?结果你怎么样呢?你让我成了一个重婚罪同案犯,成了你的姘头,成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不是为了我的女儿,我早就一头撞死了,你还敢说我逼死你?”

“今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但我不是有意的啊!我以为没登记,婚姻就不算数。”

《竹马青梅》第一部 08(2)

爸爸妈妈两个人都哭起来,她也吓得哭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爸爸就从家里搬出去了。她没看见爸爸是怎么搬出去的,只是突然发现床上的被子少了一床。

从她记事起,她家的被子就是两床,一床粉红­色­的,一床水绿­色­的,都是缎子的被面,条子花纹的被里。她有好长时间都以为每个人家里都有这样两床被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姥姥在妈妈结婚的时候寄过来的礼物,这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一般人买不起的。

但妈妈那时不怎么懂家务,洗被子的时候把缎子被面也一同放到碱水里洗了,结果被面很快就开始抽丝,有些地方变得非常稀薄,有的地方只剩下横着的丝线,竖着的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小时候最爱把手从横线之间钻进去掏里面的棉絮。

现在那床水绿的被子不见了,她问妈妈:“妈妈,我们还有一床被子呢?”

“你爸爸带去了。”

“爸爸他到哪里去了?”

“他搬走了。”

“为什么他要搬走?他不要我了吗?”

“不是他要搬走,是学校叫他搬走。今今,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哭,要勇敢,妈妈现在就指靠你了。 ”

她很勇敢地说:“妈妈,你说,我不哭,我好久都没有哭过了。”

“嗯,今今勇敢。我告诉你就是你爸爸他以前结过婚,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但他以为自己没结婚,因为他们没有登记,所以他又跟妈妈结了婚,生下了你。现在被学校查出来了,说他犯了重婚罪,因为一个人不能同时跟两个人结婚,结了就是犯罪。”

“爸爸坐牢了?”

“没有,但是派出所把我跟他的婚姻取消了,那样他就没犯重婚罪。”

她满怀希望地问:“那爸爸就可以回来了?”

“他怎么能回来呢?我们的婚姻都取消了,他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是别人的丈夫,所以他不能跟我们住一起了。 ”

“他到别人那里去了?”

“还没有,他不愿意去,他不喜欢那个人。 ”

“他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暂时住在工会办公室里。 ”

“我可以去看他吗?”

“你去看他­干­吗?他已经不是你爸爸了。 ”

“那谁是我的爸爸呢?”

妈妈有点儿生气地说:“谁都不是你的爸爸,你没爸爸!”

她还想问什么,但有人在敲门,妈妈打开门一看是军代表。妈妈把军代表让进屋里坐下,军代表说:“今今,你到我家去跟卫国哥哥玩好不好?”

她还没回答,妈妈就说:“我今今晚上从来不到外面去玩。 ”

军代表面有难­色­:“我们要谈的事,孩子听见不大好吧?”

“没事,我刚才正在跟她讲她爸爸的事呢,她也不小了,也该知道了,再说世上没有 不透风的墙,我不告诉她,别人也会告诉她。 ”妈妈命令她,“今今,上床睡觉吧。”

“我还没洗脚。 ”

“睡吧,睡吧,一天不洗脚不要紧。 ”

她赶快跑到床边,脱了外衣,上床睡觉,但她一点儿也睡不着,闭着眼睛装睡,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军代表和妈妈坐在桌子的两边,低声说着什么,她一点儿也听不见。军代表手里捧着妈妈泡给他的茶,笑微微地说话,而妈妈则低着头,手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

她从来没见过妈妈这副模样,妈妈说话总是神采飞扬,有手势,有表情,有笑声,两眼炯炯有神,跟谁说话就看着谁,像这样默默无言低着头的情形,可以说从来没有过。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妈妈用火柴棍一点点儿地挖桌子缝里的油泥。那是一张很旧的桌子,好像是几块板子拼起来的,板子之间是一道黑黑的缝,低于桌面,像个小沟,里面是软软的黑油泥。

《竹马青梅》第一部 08(3)

她以前最爱用火柴棍挖那些缝里的黑油泥了,一点点儿地挖出来,堆在那道缝的旁边,形成一条黑黑的小山群,便很有成就感。但妈妈不让她挖,说那是桐油石灰,是用来粘合板子的,如果都挖掉了,桌子就会散架,所以她再不敢挖了。

没想到妈妈自己也挖起桌子缝的桐油石灰来了。

军代表走了之后,妈妈关上门,她从被子里钻出来问:“他走了?”

妈妈吃了一惊:“你还没睡着?”

“我还没洗脚呢。”

妈妈在盆子里倒上水,招呼她洗脸洗脚,她问:“妈妈,你不是说不要挖桌子缝里的桐油石灰吗?怎么你今天自己也在挖呢?”

妈妈好像正在想什么问题,被她打断了思路,愣了一愣才说:“我挖了吗?我没注意。”

爸爸搬走之后,有时会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跑来看她,每次都是慌慌张张的,说不上三两句话就要往回跑,说正在劳动,趁中间休息偷跑来的,现在得走了,不然被监督人员发现会很麻烦。

爸爸叫她别告诉妈妈他来看过她,她真的忍着没告诉妈妈,怕妈妈生气了会骂爸爸。

那段时间,她非常孤独,小朋友都不跟她玩,爸爸也不跟她住在一起了,妈妈虽然还跟她住在一起,但总是魂不守舍,沉默寡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暑假到了,妈妈对她说:“我们要到五中去集中学习两个星期,一星期才能回来一次,不能带家属,我想把你放在黄­奶­­奶­那里,让她照顾你。”

她还记得黄­奶­­奶­,是她小时候的保姆,就住在学校旁边。妈妈生她时工作很忙,姥姥又不能来照顾她,学校也没有托儿所,妈妈就为她找了个保姆,是妈妈一个学生的­奶­­奶­。

但黄­奶­­奶­自己还有孙子孙女需要照顾,虽然不是吃­奶­的孩子了,但也离不开大人,所以黄­奶­­奶­不能上他们家来做保姆,她妈妈就每天早上把她送到黄­奶­­奶­家,晚上下班了再接回来。

黄­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妈妈很感激,总是在讲好的工钱之外再给黄­奶­­奶­一些钱和礼物。后来她长大了,不用保姆照顾了,妈妈还不时给黄­奶­­奶­送点儿礼物。有时爸爸妈妈都要带学生下乡劳动,也把她放在黄­奶­­奶­家。

但她已经很久没去黄­奶­­奶­那里了,觉得有点儿陌生,想跟妈妈讲个条件:“我就待在家里不行吗?”

“你这么小,怎么能一个人待家里,一待一星期呢!”

没办法,她只好去了黄­奶­­奶­家。

黄­奶­­奶­那里没人跟她玩,她只好玩黄­奶­­奶­的针线簸箩,是一个藤条编的脸盆大小的玩意儿,里面装着一些针头线球、扣子夹子什么的,如果运气好,还能找到一两分钱。如果能凑齐五分钱,就可以到小店去买三颗薄荷糖。

黄­奶­­奶­比前几年老了,­精­神也不大好,多半时间是躺在一个靠椅里打盹。做饭也没什么花样,每顿不是泡菜稀饭就是白饭里放点儿油盐酱醋,炒热了,又当饭又当菜。

每天吃过午饭,黄­奶­­奶­都要把她按在床上睡午觉,她胆战心惊地躺在黄­奶­­奶­身边,总觉得待会儿醒来,黄­奶­­奶­可能就已经死了,因为黄­奶­­奶­自己都说自己是一幅死相,活不长了。

她问黄­奶­­奶­:“什么样的相是死相?”

黄­奶­­奶­也不避讳,指着自己的脸说:“你黄­奶­­奶­这样的相,就是死相。”

她仔细看了黄­奶­­奶­的脸,很多皱纹,眼睛下面很肿,牙齿残缺不全,头发快掉光了。她很庆幸地想:还好,爸爸妈妈和我都不是一副死相。

黄­奶­­奶­睡着了的样子比醒着时还可怕,她吓得跑到黄­奶­­奶­脚头去睡,觉得那样可以离死神远一点儿。可她仍然睡不着,老是盯着黄­奶­­奶­的脚看,觉得黄­奶­­奶­的脚好奇怪啊,尖尖的,脚趾跑到脚底去了,脚后跟有很多裂口,看着就很­干­燥,恨不得吐点儿唾沫给黄­奶­­奶­抹一下。

终于熬到了妈妈结束集中学习的那一天,她想到妈妈今天晚上就会来把她接回去了,感到好开心,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香。

可能是这两个星期她一直没睡好,那天的午睡她睡得特别长,醒来时觉得太阳都快落山了。黄­奶­­奶­不在床上,她听见外面有很嘈杂的说话声,跑到窗子那里一看,外面有一大群人,正大声议论什么。

有个中年女人说:“看来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水库多深啊,还在身上捆个大石头,那还不一沉到底?“

一个男人说:“我们男人就是这样,想死就是真想死,不像你们女人,投河上吊都是用来吓人的,找个尺把深的水塘去跳,还要在水塘边哭个三天三夜,愁怕别人没听见不去拉住她。 ”

外面的男人女人分成两派,你攻击我,我攻击你。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岑今听到“身上捆个大石头”的时候,她心里一惊,好像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一样,嗡的一声,耳膜都好像被震破了。

《竹马青梅》第一部 09(1)

岑今跑出屋子,挤到黄­奶­­奶­身后,听大人说话。

有人说:“幸亏军代表今天回来得早,不然肯定救不回来了。”

“就是啊,水库那么深,谁有那么好的水­性­?人家军代表是参加过武装泅渡的,那可不是空手游水,是要背着枪挂着手榴弹游的。 ”

“光是挂个手榴弹?人家军代表他们是抬着大炮泅渡的,救个把人算什么?”

“那人肚子里灌了多少水哟,鼓得像个大肚婆,两个人用扁担压在上面赶,才把水赶出来。 ”

“我怎么听说是扁担放在肚子上,一头站个人踩,才把水踩出来呢?”

“这都是瞎说,是人家军代表蹲下,把那人面朝下放在膝盖上,这样把水顶出来的。”

“你看到了?看你说得神乎其神,好像你亲眼所见一样?”

“我怎么没看到呢?我当时站在最里面。”

黄­奶­­奶­问:“现在人怎么样了?”

“人是救活了,但听说已经淹傻了,只会说一句话:我对不起你。 ”

黄­奶­­奶­问:“那他 爱人知道不知道?”

“哪里还是什么爱人?都打了离婚了,就是因为两口子离婚,那人才去跳水库的。 ”

“不是离婚,是婚姻被注销了。那男的女的都不肯离婚,后来军代表说了,不离婚就当重婚罪治,关你们两个人坐牢,这才把他们吓怕了,同意注销婚姻。你想婚姻都注销了,那男的还有什么活头?­干­脆一死了之。”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拉住黄­奶­­奶­的手使劲摇:“黄­奶­­奶­,黄­奶­­奶­,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爸爸妈妈?”

那些人都吃了一惊,有人问:“黄­奶­­奶­,这是谁的孩子呀?”

中年­妇­女说:“哎呀,我知道了,这孩子就是陶老师的女儿呀,小时候跟着黄­奶­­奶­长大的,好久没看见她来了,怎么今天……”

黄­奶­­奶­说:“她妈暑假集中学习,一星期才能回来一次,让我看着她,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哪知道出了这种事 ? ”

“幸好她是在您这儿,如果让她亲眼看见 ……”

她哭起来:“黄­奶­­奶­,我爸爸妈妈怎么啦?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吧。”

黄­奶­­奶­说:“乖啊,你妈妈没来接你,我怎么能让你回去呢?”

她大哭不止:“我要回去,我要我的爸爸,我要我的妈妈。 ”

“乖,别哭了,我这就送你回去,等我去拿拐杖。”

中年­妇­女说:“我帮您送她回去吧,天快黑了,您走路不方便。 ”

“钢钢妈,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腿脚不利索,眼睛也不好,你去了有个照应。我也要去的,我去看我那苦命的今芬,出了这样的事还不急晕死了?”

三个人一起往学校走,岑今嫌黄­奶­­奶­走得慢,一路在前面跑,钢钢妈在后面叫她:“别乱跑啊!当心摔倒了!”

她跑回家,但家里没人,门锁着,她有钥匙,开了门,打开灯,一个人都没有。

外面一下就围上来一些人,都探头探脑往她家里望。她见人就问:“王老师,我妈妈呢?”“李叔叔,我妈妈呢?”

但那些人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黄­奶­­奶­说:“我说你妈妈还没回来吧,你不信。走,跟我回去吧。”

“她肯定回来了,王老师李老师都回来了,我妈妈也肯定回来了。”

黄­奶­­奶­向周围的人打听,有人说:“她妈妈被送到医院去了。”

她放声大哭起来:“我要我的妈妈呀!我要我的妈妈呀!我要到医院去找我的妈妈。”

哭声引来更多围观的人,黄­奶­­奶­打躬作揖地恳求围观者:“你们哪个知道她妈妈去了哪个医院的,能不能行个好,带她去医院看她妈妈?这孩子哭得多可怜。”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竹马青梅》第一部 09(2)

人群七嘴八舌地说:“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

“现在这么晚了,公共汽车早就停开了,怎么带她去医院?如果走着去,只怕要走到明年了。”

“小姑娘,别哭了,在家里等妈妈吧,妈妈病好了就会回来的。”

卫国从人群里钻出来:“我知道你妈妈在哪家医院,我带你去。”

她二话不说就跟卫国走,黄­奶­­奶­不放心:“今今,你到哪里去?他一个毛孩子,哪里知道你妈妈在哪里?”

有人安慰黄­奶­­奶­说:“他是军代表的儿子,肯定知道,陶老师是他爸爸亲自送医院去的。唉,就一下午,军代表就送了两个人去医院。”

黄­奶­­奶­仍不放心:“这么晚了,就两个孩子。”

卫国说:“我会骑车。 ”

她本来是个很怕黑的人,到了夜晚,一定要跟着一大群人才敢出去,但此刻她什么也不怕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屋子,比漆黑的街道更可怕。只要能找到妈妈,她哪里都敢去。

卫国让她锁上门,拉着她跑回自己家,拿了一个馒头塞到她手里,然后就带着她来到学校食堂前,叫她站那里等,他自己跑到食堂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食堂的大门,推了辆自行车出来,问她:“你会不会扶车?”

她正在大口吃馒头,含糊不清地问:“什么扶车?”

卫国说:“算了,你这么矮,肯定扶不住。”

他把自行车靠在树上,又跑进食堂去,关了大门,不久从食堂后面的方向跑过来,握住自行车笼头问:“你会不会上活的?”

那时 E 市自行车还不普及,有自行车的人家很少,她家也没有,她从来没坐过自行车。她茫然地问:“什么活的?”

“就是我骑上了,你跳上来。”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说,“算了,你太矮了,肯定不会上活的,就上死的吧。”

他把自行车站架蹬下来,让自行车站稳,从后面抱起她,气喘吁吁地说:“快坐上去呀,不是那样坐,把腿叉开坐上去,好了,抱住坐椅,抓紧了,坐稳了,我骑的时候可别往下跳。”

他走到前面去,握住笼头,死命往前推车,站架“啪”的一声弹了上来,他一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蹬地,滑了几步,从前面上了车。他的腿不够长,只能站在脚踏板上骑,人在横杆上晃过来晃过去,车也东摇西晃,她死死抓住座椅,生怕摔下去。

街上没什么人,但卫国一路都在打铃,嘴里还叫着“躲开了,躲开了,撞死人不抵命的啊。”骑到上坡,他两边晃得更厉害,有几处不得不下车来推;但骑到下坡的时候,他便坐到座椅上来,吆喝着:“冲下坡喽! ”

跌跌撞撞骑了好一阵儿,他们才来到医院,卫国把车停下,把她抱下车后小声说:“就是这里,我忘了是第几间了,你自己去找,这车没锁,我在这里守着车,千万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她一间病房一间病房推开看,终于找到了妈妈。妈妈躺在病床上,头上贴着块纱布。

她赶快跑过去:“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睁开眼看见她,眼泪直流:“今今,你来了?妈妈是想着一回来就去接你的 。”

“妈妈,你受伤了?”

有人在身后说:“你妈妈晕倒了,把头碰破了一点儿,不过不要紧,明天就可以回家了。谁送你来的?”

她回头一看是军代表,便撒谎说:“我自己来的。”

军代表没说什么,把手里的热水瓶放在墙角,起身往病房外走去。

她小声问:“妈妈,爸爸他怎么啦?”

“他没怎么呀。”

《竹马青梅》第一部 09(3)

“我听黄­奶­­奶­她们说他跳水库了。”

妈妈的眼泪又流下来,嘤嘤地哭:“都是我害了他。”

“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

“不是故意的就不是你的错。”

妈妈握着她的手:“今今,你真懂事啊!妈妈有了你,才有活着的勇气。”

正说着,军代表回来了,妈妈马上住口不说话了。

军代表说:“今今,跟我来,帮我把卫国叫出来。”

军代表把她带到走廊尽头,指着树丛说:“我知道他躲在那里,你大声叫他,让他出来。”

她不肯叫:“他不在那里,在家里。”

“今天是他带你来的吧?”

“不是呀。”

“不是?我已经找到学校食堂那辆车了,肯定是他翻窗子进去偷出来的。”

“那不是食堂的车。”

“怎么不是?他上次把车偷出来骑,把车的货架都摔脱了,是我亲自找人焊上去的,我还不知道?”

她恳求说:“军代表伯伯你不要打他。”

“不打他?不打他胆子会越来越大,现在只是偷个自行车出来骑,但如果不把他管下来,谁知道他还会偷什么?没妈的孩子就是这样,缺管教!”

妈妈也追来了,替卫国求情说:“军代表,你别怪孩子,他是一片好心,送我今今来看我的。他那么小的人,骑车跑这么远的路,还带着一个人,真不容易!这孩子从小心肠就这么好,根子正,苗子红,长大肯定能成为红­色­接班人,这都是你教育得好啊!”

军代表对着矮树丛说:“卫国,出来吧,当心那里有蛇咬你。陶阿姨替你求情了,我不会打你了。”

卫国果真从矮树丛里钻出来:“谢谢陶阿姨!”

“应该是我谢谢你,不然我的今今一定会把眼睛哭瞎了。你跟爸爸回去休息吧,今今就在医院陪我。”

那天晚上,军代表和卫国都走了之后,妈妈带着今今去找爸爸,转了很多病房,终于在另一幢房子的走廊尽头看见了红姐姐的爸爸。

妈妈走过去,对红姐姐的爸爸说:“陈主任,我女儿来了,想见见她爸爸。你不让我见他可以,但你让他们父女见一面吧。这么小的孩子,难道还能捣什么鬼?”

陈主任说:“不是我不让他们见面,实在是上头有指示。”

妈妈声泪俱下:“陈主任,你做件好事吧!俗话说,好事做了好事在,好人有好报,你成全他们父女这一次,你一定会得到好报的。现在这里没别人,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但小孩子……”

她连忙保证:“我也不会说出去。”

陈主任犹豫了一阵儿说:“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进去看他的。我现在要去一下厕所,你们千万别擅自闯进去。”

妈妈连连保证:“不会的,不会的。”

但陈主任刚离开,妈妈就推开病房门往里走,她急了,提醒说:“你说了不会的。”

妈妈已经进了病房,转过身低声对她说:“你进不进来?不进来我就关门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不进来,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她慌了,急忙跟了进去。那间病房好像是个放杂物的房间,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一张病床,爸爸躺在上面,盖着白被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妈妈走上前去,把手放到爸爸鼻子前,过了一会儿舒口气说:“还活着,差点儿把我吓死。”

她也走上前去,看见爸爸鼻子下面有一小块血迹,她用手替爸爸擦了几下,擦不掉,便用指头沾了唾沫,再擦,血迹擦掉了,爸爸也被擦醒了。

爸爸的眼睛眨巴了好一阵儿,才嘶哑地说:“今今,真的是你?”

“是我,还有妈妈。”

爸爸转过头,看见妈妈:“今芬,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对不起我就好。怎么想到走这么一条路?”

“我失去了你和孩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怎么光想着你有没有意思呢?你怎么不想想我们娘儿俩呢?”

爸爸哽咽着说:“今芬,我对不起你。今今,我也对不起你。”

妈妈说:“陈主任马上就回来,我们长话短说。你要是真的爱我们娘儿俩,就好好活下去,我也带着孩子好好活,我相信你的事总有*的那一天的。”

爸爸很绝望:“我的事怎么*?又不是政治问题,而是婚姻问题,无论谁上台都不会为我这样的人*。”

“那你就争取离婚,如果你能跟那个女人离婚,我们还可以复婚。”

“今芬,你这话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妈妈匆匆说,“好,那就这样说定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你再想到死。”

她也Сhā嘴说:“爸爸,我们拉勾!”

爸爸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跟她“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陈主任在外面咳嗽。

妈妈说:“我们得走了,陈主任回来了。”

爸爸说:“今今,把你的红发夹给我一个好不好?”

那对发夹是爸爸用细铁丝为她做的,铁丝外面套着一种空心的红胶丝,很好看,她一直戴在头上。她边取发夹边问:“你已经送给我了,还兴要回去?”

“我只要一个,你留着另一个,以后爸爸看见这个发夹,就像看见今今一样。今今看见那个发夹,就像看见爸爸一样。”

《竹马青梅》第一部 10(1)

第二天,岑今就跟妈妈一起回了家,是乘公车回来的。本来军代表说要来接妈妈,但那时交通不方便,单位没小汽车,军代表要来接,也只能是用自行车带或者用板车拖,所以妈妈没同意,自己带着女儿回了家。

自那以后,妈妈就把岑今当成一个大人来对待,什么事都告诉她,跟她商量,她也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妈妈:“妈妈别怕,你看我就不怕。”“妈妈别哭,你看我就不哭。”

她从妈妈口里知道爸爸第二天也出院了,还是住在工会办公室里,但对他的批斗升级了,但爸爸总是一声不吭,问急了就说:“这跟人民无关,我自杀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女儿。”

有一天晚上,妈妈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告诉她:“他们打你爸爸了!还用绳子把他吊在梁上。那个姓周的还对人吹嘘,说我只把他两手往背后一拧,把他两个拇指拴在一起,往梁上一拉,他就昏死过去了。”

她吓得哭起来,妈妈呵斥她说:“你这么爱哭,我以后什么话都不敢告诉你了。”

她连忙去擦眼泪,但擦也擦不完,刚擦­干­净又流出来了。

妈妈说:“那个姓周的叫周友禄,记住这个人,他打过你爸爸,吊过你爸爸。但现在不能对人说这话,懂不懂?不然他们会说我教你记变天账的。”

她点点头。

妈妈拉起她:“走,我们去找军代表,让他管管他手下那些人。”

妈妈带着她来到军代表家,敲了门,卫国把门打开,对里屋嚷道:“爸爸,是陶阿姨。”

军代表马上出来了,请她们进去。

妈妈说:“我想向你反映一个情况 。 ”

“进来,进来,到屋里说,外面有蚊子。”

妈妈牵着她进了军代表家的外间,军代表说:“陶老师,我们到里屋说话,这里是厨房,乱糟糟的。”

“我就在这里说。”

“卫国,来,把今今带你屋里玩。”

“她不爱跟男孩子玩。”

她立即声明:“我爱跟卫国哥哥玩。”

妈妈白了她一眼,放开了她的手。她跟卫国进了另一间屋,挺整洁的,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是军绿­色­的垫单。卫国把他的玻璃珠子拿出来给她玩,自己站在门边听外面说话。

她也跟过去,听见妈妈说:“军代表,毛主席亲自为革命军人制定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一个军人都应该坚决执行,对不对?”

“对。老百姓也应该坚决执行。”

“但有的军人就违反了这一条。”

“陶老师,请你明说了,究竟是谁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违反了哪一条?”

“周友禄,他违反了第五条,‘不打人骂人’。”

“他打谁了?”

“他打岑之了。”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只说你管不管。”

“当然要管,但我要先调查落实。”

“行,只要你承认管就行。今今,我们走吧。”

她还没跟卫国玩呢,就被妈妈拉回了家。妈妈告诉她:“我告诉军代表了,看他管不管,如果他不管的话……”

后来,就没再听说谁打爸爸了。但妈妈从那次昏厥摔倒后,就落下了一个头晕的毛病,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失去知觉,倒在地上,有时过一会儿就恢复了知觉,啥事没有了,但有时会连续头晕好几天,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妈妈最怕上厕所时晕倒在地,怕裤子都没拉好就人事不醒了,或者更糟糕,正拉着呢就晕倒在厕坑上了,所以妈妈上厕所时总是带上岑今。她见妈妈现在成了玻璃人,越发觉得自己肩上担子沉重,只要有可能,就寸步不离守着妈妈,照顾妈妈。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竹马青梅》第一部 10(2)

军代表打听到一个治头晕的方子,天麻炖母­鸡­,听说吃一次就能除根,但那时很难买到­鸡­,更不用说母­鸡­了。不知道军代表从哪里搞来一只母­鸡­,还搞到一些天麻,亲自在家炖了,端到她家来,给她妈妈吃。

妈妈再三推辞,实在推脱不掉,就收下了,硬塞了一些钱给军代表。

妈妈把­鸡­­肉­让给她吃,她不肯吃,但妈妈说汤才是用来治病的,­肉­没用,如果她不吃,妈妈就把­鸡­­肉­扔掉算了,她只好把­鸡­­肉­吃了,吃了好几顿,真香啊!

一只­鸡­吃完了,妈妈的头晕并没根除,有时还会晕倒。妈妈很着急,经常念叨:“今今,万一妈妈病倒了,或者摔死了,你怎么办啊?”

有一天上午,卫国跑到她家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朝她面前一伸:“给你青蛙。”

她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呀?”

“我爸爸借了本医书,那上面有个方子可以治你妈妈的病,田­鸡­炖汤。”

“什么是田­鸡­?”

“就是青蛙呀!这是我抓的青蛙,给你妈妈治病的。”

卫国说着,把袋子扔到地上,那些青蛙全都“呱呱”叫起来,还在袋子里蹦跳,把袋子搞得一动一动的,她吓得躲到一边,生怕青蛙跳出来,爬到她身上。

卫国笑她:“你胆子太小了,连青蛙都怕。我不怕青蛙,我还敢杀青蛙呢。”

“别杀它们!”

“不杀,你妈妈吃什么?”

她不响了。

卫国问:“你家有没有板子和钉子?”

“要板子和钉子­干­什么?”

“杀青蛙呀。算了,你家肯定没有,我回我家去拿吧。”

过了一会儿,卫国跑回来了,一手拿着一个长条形木板,上面有颗弯钉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他把木板放在地上,一头顶住墙,另一头踩在脚下,打开袋口,伸手进去抓了一只青蛙出来,用另一只脚踩住袋口,把抓出来的那只青蛙的头固定在那颗弯钉子上,用小刀在青蛙的脖子那里割了一刀,然后就像*服一样,把青蛙皮剐下来了。也不知道卫国怎么一弄,就把青蛙的头和肠子都去掉了,钉子上只剩下一个*­祼­的没头青蛙。

她吓得跑开了。

他一边杀青蛙一边问:“你想不想去抓青蛙?我可以带你去,不过要天黑了才好抓 。 ”

“天黑了我不敢出去,我也不敢抓青蛙。”

“我就知道你不敢去。你会不会生火煮饭?”

“我不会。”

“但是我们要煮青蛙,就一定要生火呀。”

卫国找到她家的煤炉煤块,还有一些引火柴,把炉子搬到屋外,教她生火:“把引火柴放在最下面,上面是硬柴,再上面是煤块。把炉门对着有风的那面,在炉桥下面放上报纸,点火,引火柴烧燃了,引着上面的硬柴,现在有了很多烟,这说明硬柴烧着了,要用扇子扇一扇,看见火苗了吗?再扇几下,火起来了,就别扇了,扇狠了,柴火一下烧光了,煤块还没烧着。”

“你怎么这么会生火?”

“因为我家的火都是我生的。”

“但是我没看到你生火呀。”

“我生火的时候,你还在睡觉。”

卫国从他家拿来一个圆柱形铁皮筒,放在炉子上说:“这个筒子像烟囱,有吸引力,可以把火苗拔上来,煤块就燃得快。我把这个送给你吧,我再去做一个。 ”

火生好了,卫国把炉子搬进屋放好,拍拍手上的灰说:“算了,这么重的炉子,你肯定搬不动,以后还是我来帮你生火吧。不过,如果你保持得好,炉火就不会熄,你就用不着天天生火。”

快到中午了,卫国在炉子上坐了一个大饭锅,里面放上水,在锅里放了一个搪瓷碗,把洗好的青蛙放在碗里,再在碗里放上一些水,几块姜,几粒花椒,盖上锅盖,蒸了起来。

《竹马青梅》第一部 10(3)

妈妈中午回家的时候,青蛙已经蒸好了,卫国也已经跑掉了。岑今喜不自禁地向妈妈报告:“妈妈,我给你做了田­鸡­汤,你快喝吧,喝了你的病就好了。”

妈妈看到燃着的炉子,还有已经端上桌子的大饭锅,吓坏了:“你瞎搞些什么?”

“我没瞎搞,是给你做的田­鸡­。”

“你在哪里搞来的田­鸡­?”

“是卫国抓的,炉子也是他生的,田­鸡­也是他炖的。”

她满以为妈妈要感谢她和卫国一番,但妈妈铁青着脸说:“以后别跟那孩子搅在一起,他是坏孩子。”

“他不是坏孩子。”

“他怎么不是呢?他手脚不­干­净,经常小偷小摸,还跟人打架闹事。”

她还想替卫国辩护,但妈妈说:“这田­鸡­不是他偷来的吗?青蛙是益虫,生产队不让抓的,他肯定是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抓的,要是被那些农民发现,会打死他的。”

这下她吓坏了,赶快跑去找卫国,他正在家里吃饭,看到她就端着碗跑出来,笑嘻嘻地问她:“田­鸡­好不好吃?”

“我还没吃。”

“你妈妈说好不好吃?”

“她也没吃。”

“怎么都不吃呢?专门等到你妈妈快回来吃饭时才炖的,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把妈妈的话转达了一下,交代说:“你别再去抓青蛙了,不然会被人打死的。”

卫国还是笑嘻嘻的:“我又不是在生产队的田里抓的,我是在路边抓的,谁会打我?”

“你真的是在路边抓的?”

“当然啦。生产队田里的青蛙不能去抓,但是路边的青蛙又不是生产队养的,怎么不能抓呢?”

她跑回家去告诉了妈妈。妈妈将信将疑:“他真的是在路边抓的?路边有青蛙抓吗?”

她证实说:“路边有,有时我走在路上,就看到青蛙跳到草丛里去了。”

妈妈没再说什么。

卫国每过几天就送给她家一袋青蛙,开始是到她家来杀,后来­干­脆杀好了再送到她家,再后来,就直接端一碗田­鸡­汤送过来了。

他说:“你家刀不好用,炉子也不好用,锅子也不好用,什么都不好用,我还是用自己家的东西习惯。再说你家吃食堂,生了炉子也没用,光炖个田­鸡­不划算,就在我家炖好了拿给你吧。”

“你爸爸知道了会不会打你?”

“不会,他知道我是炖给你妈妈吃的,就不会打我。”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知道我炖田­鸡­,但他没为这事打过我。不光没为这事打我,这段时间也没为别的事打我。听我爸爸说,你妈妈最讨厌打孩子的男人,她说谁要是像我爸爸这样打她的孩子,她就跟他拼命,我爸爸就不打我了。我跟你说过,我爸爸很听你妈妈的话。”

妈妈吃了几次田­鸡­,好像真的见效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生头晕的病了。

但是有天晚上,岑今听到后窗那里闹哄哄的,一些人叫嚷着:“开门!开门!把他交出来!我看见他跑进这间屋子里去了!”

她和妈妈都跑到后窗那里去看,看见一群人围在卫国门前,有几个人手里拿着扁担或铁锹,还有人手里拿着一种两头有尖尖的铁头的扁担。

妈妈说:“糟了,一定是卫国在田里抓青蛙被农民发现了。 ”

她和妈妈都跑到卫国门前去,看见军代表已经开门出来了。那些农民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出来,都愣住了,不敢再叫喊。

军代表说:“我儿子到你们田里去抓青蛙,是他不对,但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怎么样呢?”

有个胆子大的农民说:“他把我们的田埂都踩垮了,我们要他赔。”

军代表说:“我儿子踩垮了你们的田埂,我可以赔你们,但你们打伤了我儿子,你们也得赔医药费。”

那群人有点儿泄气了,有人说:“我们哪里打伤了你儿子啊?”

军代表朝屋子里叫道:“卫国,你出来,让他们看看到底打伤没打伤我儿子?”

卫国从屋子里走出来,军代表让他背朝着那群人,掀开他的衣服,那群人“啊”了一声,就开始散去。有人嘟囔说:“这是谁造的孽啊?人家小孩子踩个田埂,怎么就把别人打这么狠呢?”

“反正不是我打的 。 ”

“我也没打。”

那群人慢慢散去了。

军代表等农民都走了,一把抓住卫国就往屋里拉。

妈妈赶快冲上去护住卫国,对军代表说:“你想怎么样?这孩子已经被打成这样了,你还狠得下心来打他?你 …… 你怎么这么野蛮?”

军代表说:“陶老师,你不知道这孩子多么不听话,我一再跟他交代,我到这里是来搞革命的,人人都看着我,我得做出个好榜样来,但这个混蛋总是给我惹祸,让我背黑锅。”

妈妈说:“他是为了给我治病才去抓青蛙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竹马青梅》第一部 11(1)

妈妈当即就要把卫国送到医院去看医生,军代表不肯,说:“小孩子,没那么娇贵,就是一点儿皮­肉­伤,长长就好了。”

妈妈坚持要送,军代表只好说:“要送我明天送,你又没车,怎么送他去?”

妈妈回家拿了些紫药水和消炎粉,给卫国涂在背上,边涂边掉泪:“孩子,再别去抓青蛙了,我的病全都好了。你看你,为了给我抓青蛙,被打成这样 。”

第二天,军代表带卫国去了医院,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就是皮­肉­伤,开了些外用药,就让他们回家了。

卫国又被爸爸锁在家里,他又在窗子那里叫:“今今,今今,来帮我开门锁。”

她不肯:“我妈妈说了,叫我不给你开门锁,你需要休息 。”

“但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好闷啊!”

“我来陪你玩吧。”

“你会玩什么?就会跳橡皮筋 。”

“我还会讲故事。”

“真的?我最爱听故事了,你给我讲故事听吧。”

她跑到卫国家的窗子那里,拿到钥匙开了门,走进卫国住的房间,觉得他家好阔气啊!卫国一个人住一间房,军代表住另一间,还有一间做厨房,不像她家,只有一大间,一半是卧室,一半是厨房。

卫国光着背趴在床上:“我躺好了,你讲故事给我听吧。”

他背上有伤,总有几个苍蝇围在那里嗡嗡叫。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着一把蒲扇,给自己扇一下,给他扇一下,边扇边讲故事。

她知道不少故事,中外的童话故事都知道一些,还知道《西游记》里的一些故事,都是爸爸妈妈讲给她听的,现在她就一个个“贩卖”给卫国。

快到中午饭的时间了,她就赶快从卫国家跑出来,替他锁好门,把钥匙还给他,然后溜回自己家去。吃过午饭之后都要睡觉,睡过午觉后妈妈又到学校学习去了,军代表也到学校学习去了,她就又偷偷溜到卫国那里去给他讲故事。

卫国崇拜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啊?”

“都是我爸爸妈妈讲给我听的。你爸爸不给你讲故事吗?”

“他不会讲故事,他没上过学,是在部队读的书。”

“你已经上学了,识字了,你不会自己看书吗?”

“我最不喜欢看书。 ”

“那你喜欢什么课呢?”

“我喜欢体育课。”

“还有呢?”

“还有?还有劳动课。”

“还有呢?”

“还有。课外活动——反正我不喜欢上学。”

她好奇地问:“你不喜欢上学,那你喜欢­干­什么呢?”

“我喜欢打仗,我想当兵,打仗,那才过瘾。”

“打仗会死的。”

“死了才光荣。”

卫国的伤好了之后,军代表就没再锁他了,他又跑去跟他的伙伴们玩,而她又掉了单。

但有天中午,妈妈特意把卫国找来,叫他带她去外面玩:“卫国,这是两角钱,你一角,今今一角,你带她到市里去买冰棍吃,买糖吃,玩到五点钟再回来吃晚饭。”

卫国一口答应了,带着她往校门走,但出了校门他就问她:“今今,你吃过冰块没有?”

“我只吃过冰­棒­。”

“冰­棒­要花钱买,三分钱一根,一下就吃完了,我说的冰块是不要钱的,好大块儿,硬邦邦的,吃好半天都吃不完的。”

“哪里有这样的东西?”

“有,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吃,我们可以省下这些钱买别的东西吃。”

她想起妈妈说过卫国爱小偷小摸的事,担心地问:“是不是偷冰块?”

“不是,怎么会是偷呢?”

“那怎么会不要钱呢?”

“是我用劳动换来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竹马青梅》第一部 11(2)

“如果是偷,我可不吃的。”

“行。我保证,肯定不是偷。”

他们到卫国家拿了个煮饭用的铝锅,就向着工厂出发,不一会儿来到一条窄窄的小河边,卫国指着对面说:“看,那里是个工厂,锅炉房有冰块吃。”

“可是怎么过这条河呢?”

“这哪里是河?只是一条小溪沟,有石头搭的路,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条石头路,隔一点儿就有一块石头露在水面上,从小溪这边一直延伸到对面。

卫国先踩着石头过了一趟,对她说:“看,很容易吧?一点儿都不可怕,几步就过去了。”

她试着踩上一块石头,有点儿摇摇晃晃的,下一块石头隔得很远,有点儿够不着。溪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水草,她很怕一脚踩翻掉进溪水里,会被那些看上去滑滑腻腻的水草缠住,她试了几下,始终不敢往前迈步。

卫国心急地跑过来,站在水里把手伸给她:“来,我扶着你吧,别怕,大步走啊!”

他几乎是一路把她拽过了小溪,上岸之后,他带着她走了一段,就到了工厂的锅炉房。她看见一个很大的铁炉灶一样的东西,炉门开着,里面是红红的火焰。几个工人排成队,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锹,轮流到一个大煤堆跟前去铲一锹煤块,然后走到炉门边,把煤块扔进去。

锅炉房的那些工人,肩上搭个脏毛巾,脸上也糊着一些炭黑。有个工人看见卫国就跟他打招呼:“嗨,卫国,又来吃冰了?那你要帮我们加煤才行呢。”

“我知道。”卫国问,“现在几点了?”

“快三点了,马上就有冰来了。”

“好,我帮你们加煤,今天我多加几锹,你们要多给我一些冰块,因为我今天带了人来。”

有个脸上糊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的工人咧嘴笑着说:“嗨,你小子这么小就知道讨好女孩儿啊?长大肯定不简单哦。”

另一个说:“这小妹妹长得很乖巧,你小子很有眼力呀!”

卫国把上衣一脱,塞到她手里:“你到树­阴­下去站着,我去帮他们加煤。”

她看到他满身的排骨,瘦­精­­精­的,问:“煤那么重,你端得动吗?”

“端得动。”

卫国说完,就走进锅炉间去,从一个工人手里接过铁锹,铲了一锹煤,费力地走到炉口边,把煤投进炉口。

那些工人都停下了,坐的坐,站的站,帮卫国计数。

她站在树­阴­里,已经觉得炎热无比,真不知道那些在锅炉跟前的人会热到什么程度。还有卫国,在那么炎热的地方一锹一锹地把煤块往炉口里投,肯定更热了。

卫国铲几锹,就歇口气,那些工人就使劲催,鼓掌的鼓掌,喊“加油”的喊“加油”,卫国只好接着­干­,最后终于铲到了二十锹,他拎起地上的水管,劈头盖脑冲了一通,穿着湿淋淋的短裤跑到她面前说:“把锅子给我,冰块马上就来了。”

过了一会儿冰块真的来了。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冰块,差不多有她人那么高,有两块豆腐那么厚,有三四块豆腐那么宽,装在一个大桶里,用小车推来的。

有个人用大锤子敲那个大冰块儿,敲成豆腐大小的块块儿,锅炉工每人拿着一个大碗去领冰,每个人都分到很大一碗冰,卫国也分了一大块,他叫那个敲冰的人帮他把冰块敲小,装在锅子里,就端着锅子跑出来了。

她真不敢相信这一锅子冰块都是他们的,激动得直嚷:“这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

“都是我们的。”卫国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可以搞到冰块吧?快吃,好甜。”

《竹马青梅》第一部 11(3)

冰块是红­色­的,跟西瓜的颜­色­一样,看着就觉得甜,她拿了一小块儿放进嘴里,真的很甜,又冰又甜,让她觉得今天为此走的路,趟的水,受的热,都值了。

她边吃边问:“怎么这里有这么大的冰块儿吃呢?”

“他们是锅炉工,很热嘛,这是厂里自己做的冰,给工人防暑降温的。”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冰块吃?”

“呵呵,我什么不知道?”

她觉得他真是什么都知道,太伟大了。

他说:“我们往回走吧,免得冰都化了。”

他们边吃冰块边往回走,走一会儿就停下来喝锅子里化出来的冰水,她一生当中都没这么痛痛快快吃过冰,以前都是跟妈妈爸爸到市里去的时候,才能在街上买到冰­棒­,但一次也只买一根,一下就吃完了,这一桶冰块至少有二三十根冰­棒­那么多。

到了小溪边上,她傻眼了,刚才还是窄窄的小溪,现在变宽了,溪水也不那么清澈了,刚才踩过的石头路也不见了。

卫国说:“涨水了!”

“怎么会涨水?”

“肯定是上游下大雨了。”

“那怎么办?”

“我没问题,就是你。”

“为什么你没问题?”

“我会游泳,你肯定不会。”

“我不会游泳。有没有船?”

“这么个小溪沟,哪里会有船?”

她急得要哭了:“那怎么办?我回不去了。”

“你等在这里,我去探路。”

卫国下到水里,找到那个石头路,一步一步探过去,然后从水里走回来,欣喜地告诉她:“没事,石头路还在,就是淹在水里看不见了。”

她跟着他来到水边,他一手端着锅子,一手牵着她:“来吧,先踩上一块石头,再伸出一只脚,去探前面的石头,探到了就踩住 。 ”

她踩上一块石头,发现水流很急,好像要把她冲走一样,她不敢伸脚出去。

他安慰她说:“你看我,站在水里,也只淹到我的腰这里,你在石头上,更不怕了,走吧,伸脚出去。”

她一步一步往前探,歪歪扭扭的,把他也拽得东倒西歪的,两个人走得哈哈大笑,快到对面岸边了,她正在庆幸终于走到了,突然脚下石头一歪,她一下倒在了水里。

卫国丢了锅子,两手死命拖她,终于把她从水草和烂泥里拖了出来。他又跑回去捡锅子,锅子捡到了,但冰块全泼了。

她余悸未消,浑身发抖,低头看看自己,担心地说:“我身上好脏啊!怎么办呢?如果被我妈妈发现……”

他看了她一眼:“把衣服脱下洗洗吧,就是水草和烂泥,洗洗就掉了,肥皂都不用。”

“但是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要什么换洗的衣服?这么热的天,难道还会冻病?”

“可是……可是你是男的呀!”

“我是男的怕什么?我又不会看你。”他见她还是不肯动,就说,“你等等,我有办法。”

他跑不见了,她吓得要命,生怕他把她丢在那里,因为那时天黑无路了,她不知道怎么走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两片大荷叶跑回来:“来,这就是你换洗的衣服,你躲在荷叶后面,把衣服脱下来,我到水里去洗,你用荷叶遮着自己,像蚌壳­精­一样。”

他把一片大荷叶竖起来拿好,像一块幕布一样遮住她,自己扭着头望着旁边。

她犹豫了一下,就把衣服裤子都脱掉了,扔到地上,然后接过大荷叶遮住自己说:“好了,我脱好了。”

他捡起她的衣服裤子,跑到水里去搓洗,搓几下就提起来看看洗­干­净了没有,然后又放到水里去搓。过了一会儿他把衣服拧­干­了,摊在大石头上晒,自己走到齐腰深的水里,在水里摸索了一阵儿,拿出一条短裤来搓洗了一番,又摸索着穿了回去。

然后他回到岸上,站在她下游的地方远远地叫她:“你身上是不是有很多水草和烂泥?也到水里洗一洗吧,不然你妈妈会发现的。”

她用荷叶遮着自己,慢慢往水边走。先遮着前面,等走得快到水边了,就遮着后面。走到齐膝盖深的水里,她不敢往前走了,对他喊:“你到别处去了,我就洗。 ”

他说:“我不能到别处去,万一你被水冲走了呢?”

“那你转过身去。”

“我不能转过身去,万一你被水冲走了呢?你再往前走一点儿,我就看不见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点儿,齐腰深了,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快站不住了一样,她不敢再走了,觉得屁屁已经被水遮住了,也不用再往前走了,就把荷叶顶在头上,捧水洗上身。

刚洗了两下,荷叶就掉进水里,往下游飘去,她慌忙伸手去抓,溪流好像一下把她抬了起来,她的脚离地了,她探了几下,但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水很快漫过头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淹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竹马青梅》第一部 12(1)

岑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岸边的树­阴­里,身上盖着几片荷叶,卫国正在掐她鼻子下面,她嚷起来:“你掐痛我了!”

他欣喜地说:“你醒过来了?差点儿把我吓死。如果你今天淹死了,我就不回家了,免得被我爸打死。”

“我怎么啦?”

“你掉水里,被水冲走了。”

“是你把我捞上来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这里又没别人。”

“那你看见我的……那里了?”

“我哪里顾得上看?吓都吓死了。”

“你肯定看见了。”

“没有。”

“你撒谎。”

“我没撒谎。”

“你就撒谎了!”

“好,我是撒谎了,我看见了,那又怎么啦?”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那里好奇怪哦,肯定很不舒服吧?”

“为什么?”

“看着就不舒服。”

她担心地说:“别人说,如果男的看见了女的那个,女的就会生小孩子的,我会不会生小孩儿呀?”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反正不会,不信你回去问你妈妈。”

“我不敢问我妈妈,你也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不然别人要笑我的。”

“我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他拉她起来,“走,去水里洗洗,衣服肯定快­干­了,洗了穿上,走到家衣服就­干­了。”

她还在犹豫,他又说:“我已经看见了,还怕什么呢?来,我牵着你,免得你又被水冲走了。”

她想了想说:“那我也要看你,不然就不公平。”

“你看吧。”他脱下短裤,转来转去让她看,“现在公平了吧?”

她觉得他从后面看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前面两腿间有一坨­肉­样的东西有点儿怪,不禁感叹说:“你还说我那里很奇怪,我觉得你那里才奇怪,肯定很不舒服吧?”

“等你下辈子变个男的就知道了。”

洗­干­净身上的烂泥,穿上半­干­的衣裤,卫国牵着她匆匆忙忙往家赶,边走边说:“你回去后,要用冷水狠狠地洗几遍胳膊和腿,因为溪水有点儿浑,你泡了浑水,身上会有‘水锅巴’,如果你妈妈用指甲刮你的胳膊,就会看见一道白印儿,她就知道你下过水了。”

她用指甲刮自己的胳膊,真的有道白印儿。

他又说:“还有你的衣服,也泡了浑水,会硬邦邦的,回到家就换了,用清水洗一洗,把浑水都揉出来,晾外面晒­干­。”

“你真聪明。”

“不聪明早就被我爸打死了。”

但等她回到家,发现这些善后措施都不用做了,因为妈妈已经回来了,躺在床上。她慌忙跑过去问:“妈妈,你又晕倒了?”

妈妈好像哭过了,眼睛红红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今今,你爸爸他走了。”

“他不是早就走了吗?”

“他那时只是从家里走了,搬到工会办公室去了,现在他走更远了,不回来了。”

“他到哪里去了?”

“他回他的老家去了,他的那个乡下老婆和儿子把他接回去了。”

“你不是说他不想回去的吗?”

“他那时是不想回去,但现在由不得他了,今天公安局到学校来开了公判大会,你爸爸被遣送回原籍管制劳动。他回到那个地方,就是到了人家的矮檐下,他老婆一家都是生产队的­干­部,民兵连长,你爸爸的胳膊还拧得过大腿?”

她正在揣摩谁的胳膊谁的大腿,就听妈妈哭着说:“今今,现在妈妈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跟妈妈相依为命。”

她赶快把头贴在妈妈脸上,但她没有哭,也不那么伤心,因为她还有妈妈,而爸爸已经很久都不在家了,现在她还想象不出“走得更远”与“搬到工会办公室”有什么区别。

《竹马青梅》第一部 12(2)

她正在给妈妈擦眼泪,军代表端着两个大碗进来,看见她就说:“今今,你回来了?我把饭打来了,找个碗盛饭吃。”

军代表把饭菜放在饭桌上,自己走到炉子旁边,拿起上面的药罐子,倒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叫妈妈喝。

妈妈不喝,只是哭。

军代表说:“这种时候,你可不能哭哭啼啼的,这是个立场问题,你今天在会上不肯发言,群众就很有意见,以后要特别注意。把药喝了吧,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如果你把自己身体哭坏了,孩子怎么办?”

妈妈接过药,一边哭一边喝掉了。

第二天睡过午觉,妈妈去学校参加政治学习,她一个人在自家门口跳橡皮筋,正跳着,卫国端着个锅子跑来了:“快,来吃冰!”

“你又去工厂了?”

“嗯,昨天的冰都泼到溪沟里去了,没吃成嘛。”

“你去拿冰怎么不叫上我呢?”

“叫上你太麻烦了,你又不敢过水,过水又掉水里去了,冰块也掉水里去了,还不如我自己去,快一些。”

卫国进了她家,在地上铺了张报纸,把冰块放在报纸上,找来菜刀,开始砍冰,砍得冰渣四溅,冰块蹦得到处都是。他捡起冰块,放手里摸一摸,脏东西就随着冰水流不见了,他说这是在“洗冰”,他把洗­干­净的冰块装在她家的热水瓶里,如果太大装不进去,就再砍砍。

她很好奇:“为什么装在热水瓶里?”

“这么多冰,你一下吃不完,放在热水瓶里化得慢,你明天都有冰吃。”

“热水瓶不是很热吗?冰放到热水瓶里不会化掉?”

“傻瓜,热水瓶不热,是里面装的水热,如果你装的是冰,热水瓶就变成冰水瓶了。不过有时冰块会结在一起,倒不出来了,那时你要敞开瓶盖儿,过一会儿就能倒出来。”

“你什么都知道呀?真聪明。”

“从来没人说过我聪明。”

“真的吗?可是你很聪明啊,为什么别人不说你聪明呢?”

“因为我读书不行。”

说到读书,她就没词了,因为她还没上学,她是十月份生的,错过了今年报名的时间,要等到明年才能读书。

她一边说话,一边吃冰块儿,甜甜的,冰冰的,真好吃。

他问:“好不好吃?”

“好吃。”

“好吃我明天再去拿。”

“可以天天拿吗?”

“怎么不行?反正我帮他们铲煤就是了,现在要抓紧时间吃,等到天气凉了,就没冰吃了。”

有几个小孩子好像嗅到了冰味一样,跑到她家门口张望,羡慕地说:

“她在吃冰!”

“好多的冰啊!”

“我也好想吃冰啊!”

她问卫国:“我可以给他们一点儿冰吃吗?”

“随便你,我把冰给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想给就给。”

“我想给,我想叫他们吃了我的冰就跟我玩。”她端着装冰的碗,到门口去分给那些小孩儿吃,边分边说,“我给你们冰吃,但你们要跟我玩。”

小孩子们都保证:“我们跟你玩,我们跟你玩。”

卫国也帮腔说:“如果你们跟今今好好玩,我以后就拿冰给你们吃,如果你们不跟她好好玩,我就不给你们冰吃了。”

小孩子们拿着冰,冻得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但冻也冻得开心,边吃还边盯着她的碗:

“她还有好多冰哟!”

“她一个人吃那么多呀?”

“吃多了会肚子疼的。”

有几个大点儿的男孩也围上来要冰吃,她见是几个从来不在一起玩的小孩儿,就不想给他们冰吃,知道他们吃了也不会跟她一起玩。

那几个孩子等了一阵儿没分到冰,就开始闹事了。

《竹马青梅》第一部 12(3)

一个说:“这是卫国给他的相好搞的冰,你们都别想了吧,想也想不到的。”

另一个说:“卫国跟今今是两口子。”

卫国指着那几个孩子说:“你们讨打呀?”

那几个孩子都跑开了,边跑边喊:

“卫国是流氓!”

“卫国看了今今的ρi股了,今今的肚子要大了,要生娃娃了。”

卫国追了出去,所有小孩子都跑掉了。

她也没心思吃冰了,胆战心惊地想着几个小孩子的话。等卫国回来,她着急地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吗?”

“我是没告诉别人啊。”

“那他们为什么知道你看过我? ”

“他们瞎说的嘛。”

“但是……”

卫国急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说了没告诉别人就没告诉别人,我保证过的,如果我告诉了别人,就抓我去坐牢!”

“那他们怎么会那么说?”

“他们对谁都是这么乱说的,他们不是还说过你爸爸?”

她惊讶地问:“你知道他们说我爸爸什么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全校都知道。”

“但是我爸爸他不是流氓。”

“我没说他是流氓,他是右派,还犯了重婚罪。你别担心,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爸爸了,你妈妈已经跟他离婚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他慌了:“到底怎么啦?我不是已经把那几个家伙打一顿了吗?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她哭哭啼啼地说:“我没叫你打他们,我是很怕我的肚子真的会大起来。”

“我说了不会大的,你怎么不相信呢?大人的肚子才会大,你这么小的人,肚子怎么会大呢?你看见过哪个小女孩的肚子大了?”

“但是别人没被人看见过。”

“你不相信我,你问问你妈妈就知道了。”

她真的憋不住了,晚上躺到床上,她胆怯地问妈妈:“妈妈,你是怎么样生了我的?”

妈妈不解:“在医院生的呀!”

“是啊,但你是怎么样才生的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是开刀生的呀,我的盆骨够厚,但是不够宽,你的头卡在那里出不来,生了一天一夜,最后是开刀拿出来的。”

“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是问什么?”

“我是问你的肚子是怎么大起来的呢?”

妈妈有点儿为难地说:“这个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是不是因为爸爸看见了你的……”

“爸爸看见我什么?”

她壮起胆子说:“看见了你的……屁屁?”

“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红姐姐他们说的,他们说爸爸是流氓,看了女人的屁屁。他们还说,男人看了女人的屁屁,女人肚子就会大起来,就会生娃娃。”

妈妈咕噜了一句:“这些孩子思想都太复杂了,以后少跟他们在一起玩。”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呢,是不是有哪个男孩子看见了你的屁屁?”

她不敢说。

妈妈动员说:“今今,什么都不要瞒着妈妈,如果真有这样的事,你告诉了妈妈,妈妈才知道该怎么办,你瞒着妈妈,要是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了。你知不知道,三中有个女孩,就是因为肚子大了,瞒着不告诉妈妈,后来就死了。”

她不敢再隐瞒,只好吞吞吐吐把昨天在溪沟边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妈妈。

妈妈沉默了一阵儿,很严肃地问:“他就是看了,没­干­什么别的?”

“没有。”

妈妈很艰难地问:“他有没有摸你什么地方?”

“他帮我洗背的时候摸过我的背。”

“摸过别的地方没有?”

“没有。”

“你掉水里之后,他是怎么把你弄上岸来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不记得了。”

“那就是说,你有一段时间失去知觉了,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他给我盖了几片荷叶。”

妈妈又沉默了一阵儿说:“今今,你这两天有没有觉得拉尿的地方疼?”

“没有。”

妈妈自言自语地说:“他可能还小,还不懂这些……”

“不懂哪些?”

“你不懂。”

半夜的时候,她感到妈妈在掰她的屁屁看。她记得小时候,妈妈也曾经在半夜打着个电筒看她的屁屁,因为她那时有蛲虫,而蛲虫爱在半夜的时候爬到屁屁那里产卵,医生让妈妈半夜查看一下,如果看见就可以杀死成虫,治好蛲虫病。

但那时妈妈是看拉屎的地方,而这次妈妈看的是拉尿的地方。她无师自通地悟出这跟睡觉前的谈话有关,所以一点儿不敢动,装作睡着的样子。

妈妈打着电筒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他应该没­干­什么。”

第二天,妈妈告诉她:“今今,别担心,男孩光是看见女孩的屁屁,女孩的肚子是不会大起来的。但是,让男孩子看见你的屁屁也不好,他们会想歪心思的,以后别跟卫国在一起玩了。他比你大那么多,他的思想很坏,怕玩出问题来 。 ”

她央告说:“妈妈,你不要告诉他的爸爸,不然他爸爸会打死他的。”

“我不会告诉,你们也不要告诉别人,不然别人会乱说的。一个女孩子被别人乱说,就抬不起头来了。”

“我跟他拉了勾的,他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叫我问你,我才问的。”

“他叫你问我?”

“嗯,他说我肚子不会大的,不信你去问你妈妈。”

妈妈又陷入了沉思:“看来这孩子还是知道不少事的,你真的不能跟他在一起玩了,他太成熟了,很危险。”

《竹马青梅》第一部 13(1)

第二天,岑今听到卫国在叫她:“今今,今今,来陪我玩。”

她跑到后窗那里问:“你又被锁住了?”

“都怪你,把什么都告诉你妈妈了,我爸爸知道了你淹水的事,就不让我出来玩了。”

“但是我妈妈说了不会告诉你爸爸的。”

“大人的话你也相信?他们最爱骗小孩子了,说了话都不算数的。”

“你挨打了?”

“没有,你妈妈叫我爸爸不打我。”

“你想我把你放出来吗?”

“放不出来了,我爸爸把钥匙带走了。”

“那怎么办呢?”

“该你陪我玩,因为是你害了我。”

她正愁没人玩呢,马上回答说:“好,我来陪你玩。”

“你把橡皮筋拿到这里来跳,一头栓在树上,一头勾在我手里。”

她太高兴了,因为有人帮她牵橡皮筋了,就可以自动“升关”,她就不用跳几下,又跑到树那里把橡皮筋往上升。

她把橡皮筋拿到他门前,一头栓在树上,一头让他牵着,他把手臂从窗子上铁栏杆的缝里伸出来,尽量放低,让她从“一关”跳起。她跳得头发翻飞,嘴里还唱着“ⅿⅿ来咪朵来咪来,咪拉朵来咪朵拉索拉多,咪来索米来,拉朵来拉朵……”

他听到“升关”后就把橡皮筋举高一点儿,而她就继续跳,一直从“一关”升到“五关”,他的手举到了不能再高的地步,她也够不着橡皮筋了,就从头来。

跳累了,他从屋子里递杯水给她喝,并说:“今今,你跳得真好看,谁教你的呀?”

“我自己学的。”

“你好聪明哦。”

“别人都说我很聪明。”

“你喜不喜欢读书?”

“喜欢,我明年就能上学了。上学了就能认好多的字,我就可以自己看书,不用求我妈妈讲故事给我听了。等我长大了,我就自己写故事。”

“给不给我看?”

“给你看,不给红姐姐他们看,气死他们。”

她喝了水,站在那里给他讲故事。

他听得很入迷,感叹说:“今今,如果你是我妹妹就好了,就不用站在窗子这里讲故事了,可以跟我住在一个屋里,睡在一个床上,你从早到晚给我讲故事。”

“你妈妈怎么不给你生个妹妹呢?”

“傻瓜,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怎么还能给我生妹妹呢?但如果我爸爸给我找个后妈的话,就可以给我生妹妹了。”

“后妈不好,后妈会打你的。”

“如果你的妈妈做我的后妈,就不会打我,还会叫我爸爸不打我。她也不用给我生妹妹,她已经生好了,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妹妹。如果我当了你的哥哥,我保证每天都跟你玩。”

这个前景真是太美妙了,她一直很想跟他玩,但他有那么多伙伴,根本瞧不上她,总要到了被锁在家里才想起她来。如果他真的成了她的哥哥,他就得每天陪她玩,他不陪就告诉妈妈,让妈妈叫他爸爸打他。

她神往地说:“我也想让我妈当你的后妈。”

卫国说:“你也想?那你就跟她说,她那么喜欢你,如果你跟她说,她肯定会答应。”

她听了这话,底气上来了,很有把握地说:“好,我跟她说,她肯定会答应。”

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妈妈给她打扇,挠背,讲故事,她觉得妈妈真的很喜欢她,便说:“妈妈,你当卫国的后妈好不好?”

妈妈吃了一惊,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你听谁说的?”

她觉得妈妈的口气好像听见谁说了脏话一样,不由得底气大泄:“卫……卫国说的。”

“你今天又跟他玩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不要跟他玩。”

《竹马青梅》第一部 13(2)

“我没有跟他玩,我只在窗子那里跟他说话 。”

“他跑到我们窗子边来了?”

“没有,他被他爸爸锁在家里了。”

“你跑到他窗子那里去了?”

她见妈妈的口气很不赞成似的,撒谎说:“没有,我是……我是在我们窗子这里跟他说话。”

“你们隔着这么远说话,那不像喊街一样,喊得全世界都听见了?”

她没想到撒谎撒得弄巧成拙,只好又撒回去:“不是喊街……是我到……他的窗子那里……我们是小声说的。”

“再别理他了,那孩子肯定又犯了什么事,不然他爸爸不会把他锁在家里。”

“是你告诉他爸爸淹水的事,他爸爸才锁他的。” 她不满地说,“你说了你不告诉他爸爸的,你说话不算话。”

妈妈好像有点儿愧疚,解释说:“我没叫他爸爸锁他,我只告诉他爸爸……他带你出去乱跑,差点儿让你淹死在溪沟里。”

“他没有带我乱跑,我们是去工厂拿冰的。”

“跑那么远,还要趟水,那还不是乱跑?”

她坚持说:“你说了不告诉他爸爸的,你们大人最爱说话不算话,哄小孩子。”

妈妈警觉地说:“这都是他教你的吧?你以前不知道这些话的,现在狡辩起来一套一套的,还撒谎,都是跟他学的。以后不许跟他一起玩,在窗子那里说话也不行。如果我知道你又跟他一起玩,我会打你的。”

她失望地说:“那你不肯做他的后妈了?”

“我做他的后妈?他爸爸把我们好好的一个家都拆散了,他家就是我们家的仇人,我还跟他爸爸结婚?别把头想歪了。”

“不是跟他爸爸结婚,是当卫国哥哥的后妈。”

妈妈呵斥说:“你小孩子,懂个鬼,不跟他爸爸结婚,怎么当他的后妈呢?”

“那你以前不是当了黄­奶­­奶­家小弟的妈妈的吗?”

“说了你不懂,你还要逞能。那是什么,这是什么呀?小弟是他妈妈支边了,不在跟前,我让他叫我一声妈妈,安慰安慰他。”

“那你能不能安慰安慰卫国哥哥呢?”

“别瞎扯了,你只记住别跟他一起玩就行了。”

“但是我答应过他的呀。”

“答应过他又怎么啦?我不同意,你答应了也没用,以后少在外面瞎答应人。”

她见妈妈不肯答应,觉得妈妈不喜欢她,委屈得哭起来,妈妈咕噜说:“肯定是他爸爸教的,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给自己找后妈?这父子俩没一个好的。”

第二天,她不敢跟他玩了,但他又在窗子那里叫她:“今今,今今,来陪我玩嘛。”

“我妈妈不准我跟你玩。”

“她现在到学校政治学习去了,怎么会知道你跟我玩了?等她快回来的时候,你再跑回去就行了。我家有钟,我会告诉你时间。”

他的声音好像有种魔力,他一叫她,她就忘了妈妈的嘱咐,又拿着橡皮筋跑到他门前去了。

正跳着,红姐姐和一帮小孩子看见了,马上飞跑过来说:“快来看啦,卫国坐牢了,在牢里帮今今牵橡皮筋呢。”

她反驳说:“他不是坐牢。”

“那就是管制劳动了,跟你爸爸一样。来,我们来开公判大会!”

那几个小孩儿把一个最小的小孩抱到花坛的水泥台子上站着,其他人排成队,坐在小孩对面的地上,喊口号:

“打倒流氓岑之!”

“流氓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口号喊过了,就有几个小朋友跳到台子上去,把“岑之”的手反拧在背后,推下台子,吆喝着:“把他押回原籍管制劳动!”

她惊呆了,第一次知道爸爸就是这样被公判的,她又羞又气,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竹马青梅》第一部 13(3)

卫国在屋子里叫道:“滚开,滚开,别在我门前闹,不然我出来打死你们!”

那群小孩儿讥笑说:“我们就闹,你怎么不出来打死我们呢?”

“你爸爸把你锁在屋子里了吧?活该!”

卫国喊道:“今今,快把橡皮筋收了回家去,把门关上。”

她急忙去收橡皮筋,但那几个小朋友不让她收,围住她质问:“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喊口号?你不喊口号,你就是流氓!”

“我不是!”

“你就是!”

不知是谁喊道:“她不喊口号,就把她送派子所去!”

卫国讥讽说:“连个‘派出所’都不知道,我看你们是讨打!”

但他的威胁失去了效力,红姐姐嘲笑说:“你长上翅膀飞出来吧!”

那群孩子都笑着跳着跟风:“飞出来吧!”“飞出来吧!”

卫国拿来一副弹弓:“我用弹弓弹你们!”

红姐姐指挥说:“把她拖到那边去公判,拖远了弹弓就打不着我们了!”

几个人上来拖她,她吓得大哭起来,双手抱住一棵树,不让他们拖她去开公判大会。那几个人死命拖她,她的胳膊被粗糙的树皮擦得生疼,但她仍然不放手。

红姐姐说:“你们不会拖她的脚呀?”

于是有人拖她的脚,她滑倒在地,手脸都被树皮擦痛了。那些孩子抓着她的手脚,一边拖一边笑:“哈哈,像死猪一样,赖在地上不肯走。”

“她裤子都拖掉下去了,肚子都露出来了,真的是流氓。”

“拖呀,拖呀,拖这个流氓赖地猪。”

她的两手两脚都被人提着,没办法把裤子往上拉,只好闭着眼睛大声哭,希望闭上眼睛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肚子了。

突然一下,那些拖她的人都放了手,她摔到地上,听见卫国的声音:“说你们讨打,你们不信。打死你!还有你!还有你!”

她急忙把裤子拉上来,刚拉好,卫国就过来了,两手放在她腋下,把她提站起来,气喘吁吁地说:“哼,欺负老子出不来?老子就能出来,一个个收拾。”

她看见他脸上流着血,伸手去帮他擦:“你脸上在流血!”

他一扭头躲开了。

“你怎么跑出来的?”

他指指门的方向:“我把门板敲掉了一块。来,我先钻回去,你来帮我把门板安上。”

门上只敲掉了很窄一块木板,他费了很大劲才钻进屋子里去,又把脸擦伤一道,他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只忙着把门板安回去。但两人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把敲掉的门板装回去,因为已经断成两截了,接头处参差不齐,虽然可以勉强接起来,但无法让板子在门上生根,一放上去就倒了下来。

卫国气急败坏地坐在门里,隔着门上的破洞对她说:“装不回去了,这下我爸要打死我了。”

她安慰他说:“不会的,如果你爸爸打你,我就叫我妈妈来救你。”

“那你听着点儿,一听到我爸打我,就快点儿叫你妈妈来救我,来晚了,我就被打死了,救不成了。”

“我现在就去路上等我妈。”

她果真跑到路口去等妈妈,等了很久,才看见妈妈从教学区方向走过来。她连忙跑过去,把今天的事讲给妈妈听。妈妈连家都没回,就拉着她到卫国家去,见卫国正在焦急地想把敲掉的门板装回去。

妈妈蹲在门上的破洞跟前对卫国说:“卫国,这装不回去了。别怕,我今今都告诉我了,你救了我今今,你是好孩子,我叫你爸爸不打你。”

卫国在里面哭起来。

“你怎么哭了?别怕呀,” 她很骄傲地说,“我妈妈说了救你,就一定能救你的。”

卫国还在哭:“我不是怕,谢谢陶阿姨。 ”

军代表回来了,看见妈妈蹲在门前,很惊讶:“陶老师,你这是……”

妈妈赶快站起身:“军代表,是这样的……”

军代表听妈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温和地说:“陶老师,谢谢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打他的,我每次都是调查清楚了才打的。”

“这次千万别打他,他救了我的今今,不然的话,还不知道那帮小孩子­干­出什么来呢。”

妈妈救了卫国,就带着她到各家各户去告状,把她擦破的手脸指给那些孩子的家长看,好几个小孩儿都挨了骂,红姐姐还挨了打。

从那之后,天下太平,那些小孩子再不敢来欺负她了,稍微走近一点儿她都会警告他们:“你们敢过来,我就告诉我的卫国哥哥打你们!还叫我妈妈上你们家去告状!”

军代表没再锁卫国,妈妈也没再叫她别跟卫国玩,但卫国自己没时间跟她玩了,总是跑去跟他那伙男孩子玩。她抱怨说:“你说了天天跟我玩的。”

“那要你妈妈做我的后妈才行啊,你妈妈不做我的后妈,我就不是你的哥哥,­干­吗天天跟你玩呢?”

她委屈得哭起来,他一下就害怕了,许诺说:“好,好,我跟你玩,但不能从早到晚跟你玩,每天只玩一小会儿。”

她开心了:“好,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我讲故事给你听。”

他很守信用,每天都来跟她玩一小会儿,听她讲故事,每次来都拿点儿东西给她吃,有时是半根­嫩­黄瓜,很脆,很好吃,但吃到顶头时,有时会碰上“苦头子”,把前面的好味道全毁了;有时是一个半青半红的番茄,很酸,要一点儿一点儿地吃,不然会酸倒牙;有时是一个生玉米,他在炉子上烤熟了给她吃,香喷喷的;还有的时候是街上才有卖的水果,柚子柑子什么的。

她问:“这是不是你劳动换来的呀?”

“当然是劳动换来的。”

“你帮他们铲煤?”

“不是。”

“那是帮他们­干­什么呢?”

“什么都­干­。快吃吧,别让你妈妈看见,也别告诉你妈妈,她知道了就不让你跟我玩了。”

《竹马青梅》第一部 14(1)

渐渐的,岑今就不满足于卫国每天跟她玩一小会儿了,她想他从早到晚都跟她玩,不跟别人玩,于是每天都求他:“卫哥哥,你带我玩嘛。”

“我不是每天都带你玩了吗?”

“我要你带我到外面玩。”

“不行的,如果别人看见我跟女孩子玩,要笑话我没出息的。”

“为什么跟女孩子玩就没出息?”

“我不知道,别人都这么说。”

她怎么恳求他都不答应,只好使出杀手锏,呜呜地哭起来。

他慌了:“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可以带你玩,但是不能在学校这块儿玩,要躲到很远的地方玩,你走得动吗?”

“走得动。”

“不许要我背的啊。”

“要你背是小狗。”

他很不情愿地带上她到外面去玩,但一走出了学校那块儿,他似乎就放下了思想包袱,跟她玩得很起劲。他带她粘知了,捉蜻蜓,到碗厂的垃圾堆去捡那些烧坏了被厂里扔掉但还能用的碗,到农具厂的废料堆去捡破铜烂铁,然后拿到旧货店去卖,运气好的话,能卖七八分钱,可以买糖吃。

她跟他在一起玩,真是太开心了,他不会欺负她,还有办法搞到钱买东西吃,于是她像个小糖人一样,天天黏着他,寸步不离。作为回报,她讲故事给他听,唱歌给他听,跳舞给他看。

有天她跟着他去上街,路过一个水果摊子,看到了香蕉,她激动地对他说:“卫哥哥,看到没有,那是香蕉,我妈妈买给我吃过,好好吃,像长生果一样好吃!”

卫国看了一眼说:“我知道那是香蕉,很贵的。”

“我们用劳动换香蕉吃吧。”

“这是个水果摊子,又不烧锅炉,用什么劳动换?”

“但是我想吃。”

他把她拉到一个墙角对她说:“站这里,别乱跑,不管出什么事都别乱跑,我一会儿回来找你。”

他交代完就跑不见了,她想去找他,但他说过不能乱跑的,只好站那里等。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他从她面前跑过,后面有一个女人在追,边追边喊:“截住!截住!谁帮我截住那小孩儿?”

过路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谁出来截,卫国一下就跑得没影子了。

她以为他跑掉了就不来找她了,急得拔脚就跑,朝着他的方向边跑边叫:“卫哥哥……卫哥哥……等等我!”

正叫着,那个女人返回来抓住她:“原来你跟他是一伙的?那好,我抓住一个是一个。走,跟我走!”

她认出抓她的就是刚才水果摊子上的女人,长着一张麻脸,凶神恶煞的,一只大手像钳子一样把她抓得紧紧的。她知道这下糟了,不肯走,但那女人力气大,把她拖得跌跌撞撞。她赖到地上,那女人就揪住她的头发拖。

她吓死了,因为她听人讲过一件事,说有个小女孩儿也是这样被人扯住头发拖,结果把小女孩的头盖骨全扯下来了。

她生怕麻脸女人把她的头盖骨扯掉了,急忙用两手护着头大声哭喊:“不要扯我的头发呀,会把我的头盖骨扯掉的呀!”

卫国跑上来了,拦住麻脸女人:“把她放了,我把香蕉还你。”

“你还我就行了?想得便宜!”

“那我跟你去,你把她放了。是我偷的,她又没偷,你抓她­干­什么?”

女人得意地笑着说:“抓她­干­什么?抓住了她就能抓住你。跟我走,你跟我到店铺里了,我就放掉她。”

“你放掉她,我就跟你去店铺。”

“你不跟我去算了,我把她送到派出所去。”

“她又没偷你的东西,你送她到派出所有什么用?你在这里把她放了,我跟你去店铺。”

《竹马青梅》第一部 14(2)

麻脸女人一把捞住卫国,松开了抓她头发的手。

卫国对她喊:“快跑吧,快回家去,别告诉你妈妈,也别告诉我爸爸。”

她呆站在那里,一直到卫国被麻脸女人抓走了,看不见人影了,她才哭了起来。

有人对她说:“还不快回家去?女孩子不学好,在外面偷东西,再在这里哭,我连你一起送派出所去。”

她吓得拔脚就跑,但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她不知道回家的路,只好沿着那条街跑,朝水果摊子相反的方向跑。

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这么小的女孩儿就知道偷东西,真不像话。”

还有人跟在她后面,扔石头砸她:“砸小偷啊!砸小偷啊!”

“把小偷抓起来,打死她!”

“打死小偷不偿命!”

她看见过别人打小偷,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告饶,还被人踩在地上打。当地有个说法,如果说打人打得厉害,就说“像打小偷一样”,可见人们打起小偷来是下手最重的。她怕后面那些人追上来打她,拼命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像要炸开了一样,一直跑到身后没人追没人砸了,才敢放慢脚步喘口气。

她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街上这么多人都知道她是小偷了,肯定一下就会传到妈妈耳朵里去,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去,他们都会叫她“小偷”,笑她,骂她,她妈妈肯定不会要她了。

她记得有一次红姐姐偷了王老师的一团毛线,分了一点儿给她扎辫子,她还没扎呢,就被王老师发现了,告上红姐姐的门,而红姐姐把那些分了赃的人全都供出来了。她妈妈知道了这事,狠狠教训了她一顿:“这次不打你,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就不要你了。”

这已经是“下次”了,妈妈不会要她了,卫国也被抓去了,她一个人都没有了,活不下去了。她决定去跳水库,那天她掉进溪水里,差点儿淹死,但一点儿也不痛,像睡觉一样,如果她跳到水库里去,肯定能淹死,那就不怕妈妈打,不怕妈妈不要她,也不怕别人叫她“小偷”了。

但她连去水库的路也不知道,只好边哭边问:“到水库怎么走?”

没人理她,后来有个中年女人认出她来:“这不是陶老师的女儿吗?你到水库去­干­什么?”

她哭着说:“我要去跳水库。”

那个女人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跟爸爸一个样?出了什么事?”

旁边有人介绍说:“我知道,她偷东西,被人抓住了。”

中年女人说:“来,我带你去水库。”

那女人牵着她,边走边对街上的人说:“看,这么小小的年纪,就知道什么跳水库,还不都是跟她爸爸学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后面一下跟来一大串看热闹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吆吆喝喝,都说是去看人跳水库的。

走了一会儿,她看见了三中校门,知道上当了,想挣脱了跑掉,但那女人抓得紧紧的,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堵着,她没地方跑,一直被那女人拉进了学校,找到老师们学习的教室门前,推开教室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嚷起来:“陶老师,你女儿要跳水库,我帮你把她抓回来了!”

妈妈脸­色­煞白地跑出来,从那女人手里接过她的手,惊惶地问:“今今,怎么回事?”

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听见那女人高声地说:“她在街上偷东西,被人家抓住了,她就要跳水库。”

妈妈反驳说:“你别乱说,我女儿不会偷东西。”

“我乱说?你问问他们,他们都是证人,亲眼所见。”

《竹马青梅》第一部 14(3)

那群人都叽叽喳喳作证:“是的,是的,我亲眼看见的。”

“被人当场抓住了。”

“还是老师的小孩儿,这当妈的是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的?”

军代表出来把他们都赶到离教室很远的地方:“小声点儿,老师们在政治学习。陶老师,你把孩子带家里去吧。”

妈妈带着她往家走,那群人都被军代表拦住了,只有那个中年女人跟了上来,大声说:“陶老师,我救了你女儿一命,又给你把女儿送回来了,你连个谢谢都没有?还是当老师的人,这点儿礼貌都不懂。”

妈妈赶快说:“谢谢,谢谢!请你别对外人说。”

妈妈拉着她回到家里,那个中年女人跟到家门口。妈妈关上门,听到那女人还在外面骂骂咧咧。妈妈拿了两块钱,出去给了那个女人,那女人才叽叽咕咕地走了。

妈妈倒水给她洗脸,给她整理被拖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轻声说:“今今,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妈妈现在只有你了,你怎么能想到跳水库呢?你跳水库死了,妈妈怎么办?”

她又哭起来,妈妈给她擦泪,等她哭声平息了才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敢隐瞒,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了妈妈,妈妈说:“你又没偷东西,怎么想到跳水库呢?这不是你的错,是卫国的错,他不该带着你去偷东西。”

她又哭起来:“我说了我不是小偷,街上的人还是叫我小偷,他们以后天天都会叫我小偷。”

“别怕,妈妈想办法调到别的地方去,到了一个新地方,就没人知道这事了。”

她又想到那根架在空中的铁丝,妈妈和她都吊在铁丝上,一滑就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恳求说:“你把卫国也‘吊’到别的地方去吧,街上的人也说他是小偷。”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他也调走?我连自己是不是能调走都不知道。”妈妈问,“卫国呢?他在哪里?”

“他被抓走了。”

“抓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妈妈说:“人家现在还没把他放回来,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了。你就待家里,我去找军代表,让他去把孩子领回来。”

她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我跟你去。”

妈妈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带着她到学校去找军代表。军代表正在开会,妈妈把他叫出来,低声讲了一阵儿,就听军代表生气地说:“我不管他了,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孩子,打了多少次了,就是不听。”

“你不去把他领回来,当心人家打死他。”

“打死了少个祸害。”

“如果人家把他送去派出所呢?”

“让他们去送,让他去坐牢,他迟早是要坐牢的,早坐牢我早省心。”

妈妈没再说什么,带上她往校门那里走。她问:“妈妈,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去把卫国领回来吧,别被人家打死了。”

“妈妈,你真是个好妈妈!”

妈妈问:“是哪条街,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个女人什么样,你记不记得?”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脸上到处点:“她的脸上有很多……”

“很多麻子?”

“嗯。”

“那我知道是谁了。”

妈妈带着她来到麻脸女人的水果摊子,满面笑容地走上去:“这不是汪中明的妈妈吗?我是陶老师,教过他的。这香蕉多少钱一斤?”

麻脸女人也认出了妈妈:“哎哟,是陶老师啊?香蕉不贵,四毛四一斤,您要,我还可以便宜一点儿,就四毛三吧。”

妈妈挑了一小挂香蕉,放在麻脸女人的秤上,打开钱包拿钱,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您今天抓的那个小孩儿呢?”

“怎么,是你家的孩子?”

“不是,是我们学校军代表的儿子,他现在正在开会,听说我要出来买水果,就托我帮他把孩子领回去。那孩子在哪儿?”

“我把他关在后面。你回去告诉你们军代表,这个孩子可得好好教育,不然肯定是挨枪子的下场,这么小,就敢在大白天偷我的香蕉,这长大了还得了?”

妈妈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地说:“您真好,没把他送派出所去。”

“就是啊,如果我把他送派出所,少说判他个十年八年的。”

“那是,那是。”

“他爸爸有没有给你钱带来赔我?”

“带了,带了,要多少?”

“二十。”

“要……这么多?他……偷了您多少香蕉?”

“只偷了一根,但我去追他的时候,好多人跑我店铺里来抢我的香蕉吃,我回来的时候,最少有一半香蕉不在了。”

妈妈掏出钱包,拿出里面所有的钱,给了麻脸女人:“汪大姐,实在对不起,我就这些钱了。”

那女人数了一下:“这十五块都不到,我进货的钱都没回来。算了,我还是把他送派出所去吧。”

《竹马青梅》第一部 15(1)

妈妈说:“钱不够?那就算了,您把他送派出所吧,等他爸爸去派出所领他。”

妈妈说着,伸出手让麻脸女人把钱还回来,但麻脸女人万分不舍,又清点了一遍说:“这几个钱是肯定不够的,不过我这个人心肠好,不忍心把他送去坐牢,看在你教过我家老大的份上,这次我就吃个亏吧。”

麻脸女人到后面去了一会儿,领着卫国回来了,卫国脸上一道道的血印,左眼肿得老高。

妈妈从麻脸女人手里接过卫国说:“还不快说谢谢?”

“谢谢陶阿姨。”

“不是叫你谢我,是谢谢汪阿姨。”

卫国瞥了麻脸女人一眼,不肯说谢谢。妈妈说:“快说吧,说了我就带你回去了。”

“谢谢……”

他们已经走出店铺了,麻脸女人还在后面嚷:“叫他爸爸好好教育他,不然迟早要吃枪子。”

走了一段,妈妈把买来的香蕉给了她和卫国一人一根,问:“卫国,她用什么打你?怎么把眼睛都打肿了?”

“用秤打的,秤盘子打到我眼睛上了。”

“脸上和身上呢?怎么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

“她用刷尿罐的竹刷子打的。”

“那我们先到医院去吧,刷尿罐的刷子该多脏啊,可别感染了,还有秤盘子,又脏又锈,别搞成破伤风。幸好没把钱都给她,不然连挂号的钱都没有了。”

妈妈带着他们来到医院,但医生都去开批判会了,要等到散会才有医生。他们等了好长时间,才等来一个医生模样的人,随便看了一下说:“这点儿事也跑医院来急诊?我们医护人员还搞不搞革命?”

妈妈灰溜溜地带着他们两个离开医院。走了一会儿卫国问:“陶阿姨,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怎么啦?”

“我爸爸肯定不要我了。”

“不会的,自己的儿子。”

“会的,他上次就说了的,如果我再偷的话,他就不要我了。”

“他上次就说了,你怎么还要偷呢?”

“今今说她想吃香蕉。”

“她想吃香蕉,我可以给她买呀,怎么能去偷呢?”

卫国站住不走了:“如果你不能收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还能到哪里去?”

“我去参军。”

“你年纪这么小,哪里能参军?”

卫国很有把握地说:“可以的,我爸爸就是我这么大的时候参军的,他偷了地主田里的玉米,被地主发现了,抓住他,要把他押到官府去坐牢,他趁黑夜跑出来,参了军。”

妈妈说:“你爸爸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那时参军,只要你跑去,就有人要你。现在参军,不到年龄,没有单位证明什么的,你参得了军?”

卫国傻眼了。

妈妈问:“你爸爸没告诉你这些?”

“我没跟他说过想参军的事。”

“别想参军的心思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去吧,爸爸要打,那也只好让他打一顿,谁叫你不听话,要偷东西的呢?这次打过了,下次再别偷了,再偷连我都不会去救你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食堂的午饭早已卖过,军代表也睡过午觉,又到学校政治学习去了。妈妈急忙生炉子煮面,卫国也去帮忙,两人忙了一阵儿,三人才吃上饭。

吃过午饭,妈妈匆匆赶去参加政治学习,卫国就待在她家。下午吃了晚饭之后,妈妈才送卫国回家,怕吃饭前送回去,他爸爸知道了连晚饭都不给他吃。

等妈妈从卫国家一出来,她就听到卫国的惨叫声。

她问:“妈妈,你没有叫他爸爸不打他吗?”

“我说了。”

“那他爸爸怎么又在打他?你们大人说话不算话。”

《竹马青梅》第一部 15(2)

妈妈没吭声。

她着急地说:“妈妈,你去救他吧!他爸爸听你的,如果你叫他爸爸不打他,他爸爸就不会打了。”

“我今天不会去救他。这孩子,是得打打了,不然真的会是坐牢的下场。再不许你跟他一起玩了,他爸爸害了你爸爸,他害了你。”

“他没害我。”

“还没害你?你一个小姑娘家就落下一个‘小偷’的骂名,你今后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只怪我心肠软,没有尽早断绝你跟他的来往,现在我除了调走,没别的办法。但是现在调动多难啊,尤其是我这样的情况,只有往乡下调。”

“那就调乡下去吧。”

“你小孩子不懂事,到乡下去容易,从乡下回城里就不容易了。妈妈要是调到乡下去,你就一辈子待在乡下了,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你弄到乡下去过一辈子。卫国你不用替他­操­心,他爸爸是军人,本来就是流动的,所以他不怕,­干­了坏事,把名誉搞坏了,大不了换个地方。不像我们,在一个地方就像在那里生了根一样,哪里都去不了。”

后来,妈妈真的要求调动了,有时回来会告诉她进展:

“有个牛寨小学,倒是要人,但他们没中学部,只有小学部。”

“红星中学要人,但那里隔河渡水的,很不方便,谁都不愿意去,只有调出来的,没有调进去的。人家听说我要从三中调那里去,都以为我疯了。”

她呢,全看当时的心情,如果那几天有人叫了她“小偷”,她就迫切想叫妈妈调走。如果没人叫她“小偷”,她又不想妈妈调走了,因为她舍不得卫国。

卫国从那以后就被锁在家里,她有时在自家窗子边跟他说话,有时跑到他窗子那里去陪他玩。

他问:“你来跟我玩,不怕你妈妈打你?”

她智勇双全地说:“如果我妈妈打我,我就去跳水库,我妈妈就不敢打我了。”

“为什么跳水库你妈妈就不敢打你呢?”

“因为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我跳了水库,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卫国黯然说:“我也是我爸爸唯一的亲人了,但他肯定不怕我跳水库,他说我死了更好,少个祸害。”

“你也想过跳水库吗?”

“没有,我会游泳,跳水库没用的。”

“但是你可以在身上绑个石头啊。”

“绑石头也没用的,你爸爸不是绑了石头吗?还不是漂上来,被我爸爸救起来了?”

“那是因为石头的边边太尖了,把绳子磨断了,你可以找个圆圆的石头啊。”

“圆圆的石头怎么绑得住?不是一下就滑掉了吗?”

她想了一阵儿,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那你就抱着我去跳水库,我爸爸说了,他会游泳,掉水里也淹不死,但是如果他抱着我,他就可以淹死,因为我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可以把他拽到水底去。”

“嗯,你真的像一块石头一样,好重哦,那次你掉水里去了,我去拉你的时候,你一下子抱住我的脖子,两条腿夹住我的腰,我掰也掰不开,差点儿把我也拉水底去了。”

“我说的对吧?只要你抱着我去跳水库,保证能沉到水底去。”

晚上妈妈回来了,她就把自己的伟大发明告诉了妈妈:“我和卫哥哥说好了,如果他爸爸再打他,我们就一起去跳水库,他抱着我跳,就漂不起来,可以沉到底。”

妈妈差点儿吓昏过去,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儿才连声嘱咐:“快不要想这些怪心思了,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到了水底还能去龙宫玩一趟?孙悟空是神,你是人,你掉到水里去,就淹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竹马青梅》第一部 15(3)

“淹死了就怎么样呢?”

“淹死了就永远没有今今了!别人都在吃饭,吃糖,吃香蕉,跳橡皮筋,但你就埋土里去了,什么都吃不成,玩不成了。”

她使劲儿想象,但想不出淹死到底有多可怕,不就是不吃不玩吗?她晚上睡觉也没吃没玩,好像并不可怕嘛。

过了两天,卫国跑到她家来:“你怎么把什么话都告诉你妈妈了?”

“怎么啦?”

“你妈妈把我们约好一起跳水库的事告诉我爸爸了。”

“你爸爸打你了?”

“没有,但是他哭了。”

她很老练地说:“如果他哭了,就说明他不会打你了。你看,现在他也不锁你了吧?”

“不锁了,他说再也不锁我了,但是我不想他哭,我宁可他打我。”

晚上,她又把卫国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了妈妈,妈妈也哭起来,喃喃地说:“唉,这孩子,这孩子……”

她急忙讨好:“妈妈,我也不想你哭,我宁可你打我。”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呀?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妈妈跟你相依为命。”

她赶紧搂着妈妈的脖子,把脸贴在妈妈脸上,觉得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意思。

妈妈调动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军代表却接到了调动的命令。那天,妈妈告诉她:“军宣队要从我们学校撤走了。”

她好奇地问:“军宣队是谁啊?”

“军宣队不是谁,是一个队,就是住在我们学校的那三个军人。”

“三个军人?那军代表也要走了?”

“其实他们三个人都是军代表,但我不知道怎么光叫他一个人军代表。是的,军代表也要走了。”

“那卫哥哥走不走呢?”

“他爸爸调走,他怎么不走呢?”

这个消息让她万分难过,在她心目中,军宣队就是妈妈学校的一部分,永远都是在一起的,不存在撤走这回事。她一直以为军代表一家会永远住在她家后面的房子里,卫国会永远在窗子那里叫她“今今,今今”。

但她看见卫国家在收拾东西,还叫了个收破烂的来,把一些报纸和破铜烂铁都收走了。这下她知道军代表是真的要撤走了,难过得哭了一场。

晚上,军代表上她家来,说有些锅碗瓢盆的,不准备带走,问妈妈要不要。

妈妈斩钉截铁地说:“不要。”

“几张课桌和椅子都是学校的,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搬过来。”

“不要。”

军代表还想说什么,妈妈说:“对不起,我们要睡觉了。”

军代表只好讪讪地走了。

妈妈给她洗了澡,叫她上床睡觉,天气很热,她睡觉时只穿短裤,不穿上衣,妈妈给她打扇。

外面有人敲门,妈妈问:“谁呀?”

“我。”

妈妈低声说:“是卫国,”然后大声对门外说,“卫国呀?我们已经睡了。”

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床来,上衣都没穿,就跑去开了门:“我还没睡着。”

妈妈赶快拿件上衣给她穿上,对卫国说:“进来把,开着门有蚊子。”

卫国穿得整整齐齐的,平时­鸡­窝般的头发好像也梳理过了,像个小大人:“今今,我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免得你明天去找我玩的时候我不在。”

她哭兮兮地问:“卫哥哥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跟我爸爸回部队去了。”

“部队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仗打的地方。”

“你还会不会回这里来?”

“我会回来看你的。”

妈妈说:“小孩子,别学着撒谎,这么远的路,你飞回来看她?我今今是个听实话的人,你说了回来看她,她会天天等的。”

卫国说:“我不是撒谎,是真的会回来看她的。”

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就买火车票,坐火车来看你。”

“你一定要来哦。”她跑回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仅剩的那个红发夹,拿来送给他,“我把这个发夹送给你,你看到这个红发夹,就像看到我一样。”

妈妈嗔道:“小孩子家,乱说些什么呀?”

“爸爸就是这么说的。”

“爸爸是爸爸……”

卫国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收下红发夹,搔了搔头说:“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但我长大了要参军的,如果我打仗牺牲了,我叫他们把军功章送给你。”

妈妈又嗔道:“小孩子家,瞎说些什么呀?”

“不是瞎说,是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

卫国一家搬走了,她哭了很多次,趴在后窗那里,看着他家紧闭的门,特别是门上那块补上去的颜­色­不一样的木板,就止不住哭起来。

每过一天,她就问妈妈:“卫哥哥怎么还没来看我?”

妈妈安慰她说:“他不是说了吗?要等他长大了,挣钱了,才能买火车票来看你,现在他才多大?离挣钱还远着呢。”

“那他要多大才能挣钱?”

“总要到十八岁吧?十八岁才能当学徒工。”

“那他还要几年才十八岁呢?”

“总要五六年吧?”妈妈好像怕她过了五六年会要人一般,赶快改口,“做学徒工挣不了多少钱的,吃了饭,穿了衣,就没钱买火车票了。可能要等到他升级了,当了二级工三级工了,才能挣到买火车票的钱。”

“那要几年才当二级工三级工呢?”

“总要十几年吧?”

她对“十几年”还没有概念,但看妈妈的表情,应该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忍不住又哭起来。

《竹马青梅》第二部 01(1)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一想到卫国一家搬走的情景,岑今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心痛。

她不知道当年 Lewis 一家搬走的时候,她的女儿小今是否有过她当年的那种心痛。小今好像没为那事哭过,情绪上也没什么明显变化,但也可能是她没注意到。

现在想起来,她感到很内疚,她那时完全没有注意观察女儿的喜怒哀乐,也没花时间去体会女儿的感受,一是她那时正忙着读博士,二是她很不喜欢卢家妈妈,内心深处一直希望卢家爸爸赶快毕业,在外州找到工作,把他全家都带走,所以当卢家真的搬走的时候,她如释重负,仿佛美梦成真,就差开会庆祝了。

也许当她为卢家的搬走而欣喜的时候,她的女儿正在经受卫国搬走时她经受过的心痛,而她这个做妈妈的,一点儿也没觉察到,真是该打。

她安慰自己说,女儿和 Lewis 之间应该没有她和卫国之间那种深厚友谊,因为女儿跟 Lewis 之间,应该没什么时间接触。

感情这东西,不接触怎么能产生?

她跟卫国的感情,完全是经常接触的成果。那时她还没上学,卫国虽然上了学,但也经常停课,再加上那个漫长的暑假,她和卫国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玩,玩多了,自然玩出感情来了,至少是玩习惯了,一旦分开,就很难适应。但女儿和 Lewis ,他们哪有时间在一起玩?

她家和卢家并不住在一起,小今和 Lewis 分乘不同的校车,顶多就是在学校接触一下。但美国学校没有午休时间,都是从上午一直上到下午放学,课间休息时间很短,顶多五六分钟,学生又不是固定在一个教室上课,课间能从一个教室跑到另一个教室就不错了,根本没时间跑出去玩。

美国学校也不兴做课间­操­眼保­操­什么的,没有早锻炼晚锻炼,更没有课外活动,学生在校基本就是忙着上课,没什么时间交往。

小今和 Lewis 虽然都在学校的Orchestra里,每天有一小时在一起练琴,但那么大一帮人在一起练琴,又有老师,估计两人也没时间单独接触。

美国学生放学之后也不太可能待在学校不回家,因为校车时间是固定的,错过了就没车了,所以小今他们都是一放学就坐上校车,各回各的家。万一误了校车,或者放学后有Club活动,那就得叫家长去接。

她回想了一下,小今参加的一些 Club ,很少有跟 Lewis 相同的,所以他们放学之后即便待在学校参加 Club 活动,也没机会接触。

晚上,小今一般都待在家里,写写作业,看看电视,顶多在外面跟同楼房的孩子玩一玩。如果小今想去 Lewis 那里玩,还得叫她出车才行,但她印象里从来没有为这事出过车。

那两人还有什么机会单独接触呢?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网络发E-mail或是开博客。

想到这些,她禁不住一番感叹,如果当初就有了互联网电话什么的,她也不会那么害怕小孩子们孤立她了,大不了咱不跟你们玩,咱上网!

说起上网,她几乎认定女儿和 Lewis 是通过网络恋爱的,因为她很早就为女儿买了手提电脑,也没设定什么关卡,由着女儿自由自在地用,她从来不去检查女儿去了哪些网站。

女儿的第一个E-mail账号还是她帮着开的,因为网站要求开户人必须是 13 岁以上,而女儿那时还没 13 岁。

她记得当时听女儿说了不能开账号的事,就帮女儿开了一个,同时也很诧异美国是怎样培养孩子的诚实­精­神的,因为网站也就是问一下“你是不是 13 岁以上”,并不要求提供证据,如果她是她女儿,可能就直接回答“是”,然后就蒙混过关,自己开了账号了。

《竹马青梅》第二部 01(2)

但她女儿就不会这样做,没 13 岁就是没 13 岁,网站说不能开,女儿就不开,就像实验室的那些美国人一样,一人一张 Microsoft Office (微软办公室软件)的 CD ,她想问那些人借来装在自己电脑上,结果没一个人敢借,都说这是有Copyright (版权)的,不能随便给别人装。

后来她是问一个中国人借来装的,那个中国人的 CD 也不是原装,而是拷贝的。那个中国人还嘱咐她装好了别上网去Register (登记),免得人家发现他们在盗版。

这让她感叹文化的力量真大,女儿是她生的,血管里流着她的血,外貌继承了她的特­色­,但在这些事情上,女儿却更像实验室的美国人,而不像她和她的中国朋友。

她给女儿开了 E-mail账号,还不敢说是帮女儿开的,怕女儿认为她做假,她只说“这是妈妈的账号,借给你用”,女儿才用。而女儿是真的当做妈妈的账号在用,没改密码,还很诧异为什么从来没看见过有人给妈妈写 E-mail。

她不知道女儿现在改了密码没有,但即便没改,她也不好意思偷跑进去查看女儿的 E-mail。为此她很佩服美国的社会和文化,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监督着那些想做坏事的人,让他们感到心虚,感到羞愧,因而不敢。

她感觉自己到美国之后都变得洁净了,没谁给她做思想工作,也没谁对她进行道德教育,她也不去教堂,没参加任何党派,但她的女儿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她身上很多不光彩的地方,令她感到羞愧,偷偷改掉了。

记得刚来美国时她经常把实验室的一种擦手纸带些回去用,因为她很喜欢那种擦手纸,而商店里没看见卖的。那种纸比较厚,比较硬,用来擦湿手很好,比那些柔软的餐巾纸吸水,而且不会将纸绒留在手上。

实验室里那种纸多得很,大家用得也很铺张浪费,擦手时一抓就是好多张,洒了水在地上,就丢一大堆擦手纸在地上去吸­干­,所以她觉得带几张回去用也不算什么。

她女儿起先不知道,以为是妈妈买的,所以也跟着用,但有一次女儿跟她去实验室,看见她临走时拿了一小叠实验室的擦手纸装进自己包里,惊讶地问:“妈妈,你的纸是在这里拿的?”

她狼狈不堪,马上把纸从包里拿了出来,放回原处,从此再不打那些纸的主意了。

还有一些诸如为了省钱,买门票的时候把孩子的身高说矮、年龄说小之类,她知道很多中国人都这样­干­,但她坚决不­干­,她想做个洁净的人,配得上女儿。

所以她从来不后悔来了美国,哪怕那意味着离婚,做单身母亲,她都觉得合算,因为她的女儿少了很多被污染的机会,不光是空气方面的污染,也包括心灵方面的污染。

她本来还想查查家里的电话记录,看能不能查到谁是女儿的“竹马青梅”,现在也打消了这个念头。想知道,就正大光明地问女儿,别搞歪门邪道,侦探女儿的隐私。

吃饭的时候她问:“小今,你还记不记得Lewis ?”

“ Lewis who (哪个 Lewis )?”

“就是卢叔叔的儿子,卢明,以前跟你在一个学校读书的。”

“在一个学校读书?那太多人了。”

“不光是在一个学校读书,你们是同一个 Grade (年级),还一起在 Orchestra 拉琴的。”

“那也有很多呀。”

“我们以前经常跟他们一家在一起玩的,记不记得他家要搬走的那次,我给你买了滑冰鞋,你们在他门前滑冰。”

“哦, That Guy (那个人,那个家伙)?他们不是到 C 州去了吗?”

《竹马青梅》第二部 01(3)

“嗯,是到 C 州去了,不过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们也搬到我们 F 州来了呢?”

女儿耸耸肩,不置可否。

从表情来看,女儿对卢家人似乎没什么兴趣,但谁知道呢?有时一个很诚实很单纯的孩子,一旦堕入情网,也能想出很多花招来骗家长。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本来是在意的人,却故意做出一个不在意的样子,原因很简单,因为知道妈妈不喜欢那个人。

她开玩笑地问:“你觉得 Lewis 长得帅不帅?”

“ What's 帅(帅是什么意思)?”

“呵呵,帅就是Handsome , Good looking。 ”

女儿懒懒地回答:“ Not really (说不上帅)。”

她越发觉得女儿的“竹马青梅”就是 Lewis 了,女儿跟 Lewis 分开已经六七年了,如果女儿真的不在乎,应该根本就不记得 Lewis 的长相了,如果还记得,说明最近见过面。

她绕着圈子问:“ Brad Pitt (布拉德 ?皮特)帅吗?”

“ Too old. (太老了)”

“ What about Orlando Bloom (奥兰多?布鲁姆怎么样?)”

“ He's OK. (他还行。)”

“ Jude Law (裘德?洛)?”

“ Disgusting (恶心)!”

“那你觉得哪个 Star (明星)长得不错?”

“ I don't know. (我不知道)”

看来女儿眼光还挺高的,明星都看不上,想必也不会看上 Lewis 。

女儿眼光高一点儿她还是很高兴的,那样就不会随随便便着了某个臭小子的道,但她又担心女儿眼光太高,会把自己架空。

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有点儿吃了架空的亏,不是她自己把自己架空,而是家里人和旁人把她架空了。

她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她长得漂亮,脑子又聪明,成绩也很好,班上没谁比得上她。那时无论有谁来追求她,她妈妈都觉得女儿跟了那人是吃了大亏,旁人也有这个看法,所以她整个大学期间都没找到一个男朋友,而她那个班上,至少成功了六对。

大学毕业后,她工作了两年,那时旁人已经不再把她架那么高了,有的已经开始给她介绍对象了,好像断定她靠自己是找不到了一样,但她妈妈仍然觉得自己的女儿不愁嫁,还把她架得高高的,一般的追求者完全不放在眼里,总是说“不用慌,等你去读研究生的时候,会有更多的选择”,于是她又虚度了两年光­阴­。

考上研究生之后,她发现男同学大多数都有对象了,有的甚至已经结婚了,没结婚没对象的,都是绝对不入眼的家伙。女同学也大多有了对象,像她这样“单­干­”的很少。

她向妈妈描绘了严酷的形势,但妈妈还不信邪,说肯定有一些条件好的漏网之鱼,硕士阶段没有,还有博士阶段呢,叫她不要着急,不要凑合。

一直到硕士毕业,她都没网到一条大鱼。

她是参加工作后才结婚的,那时她已经快三十了,周围的人早已替她­操­碎了心,连离婚的丧偶的都找来让她相亲了。妈妈倒没露出着急的样子,但说辞已经变成“有合适的就结,没合适的就不结,凑合的婚姻不幸福”。

不知道是小今的爸爸确实合了妈妈的心意,还是妈妈那时已经不得不向现实低头,降低了标准,总之妈妈那次没像以前那么挑剔,而是积极地大力支持,她终于嫁了出去。

旁人都替她舒了口气:“不错,不错,比我们原来估计的好多了。”

妈妈也说:“我说不用着急吧?酒醉后来人!”

但她知道自己能结婚有多么侥幸,所以决定吸取教训,别把女儿架空了,如果女儿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就别太挑剔,免得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她温和地问女儿:“小今, Lewis 跟你有联系吗?”

“ Like what (什么样的联系)?”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没问好,有点儿过分了,简直像个包打听,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突然打住也不好,只好装作挺随意地说:“写写 E-mail啊,打打电话什么的。”

“ Nope. Why would I do that? I don't even know he has an E-mail account (没有。我­干­吗要跟他联系?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电子邮件账号) . ”

她觉得女儿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在采取防御措施,关闭了通向心灵的那扇门,不禁感到十分尴尬,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以为你喜欢他呢?”

女儿一哼:“ Me ? Like him? No way! He's a nerd. Boring … (我?喜欢他?没门!他是个书呆子,索然无趣)。”

女儿那撅起的小嘴不像是在撒谎,而是发自内心看不上的样子,而女儿对卢家小子的评价,也跟她不谋而合,她觉得女儿的眼光还是很敏锐的,应该不会看上 Lewis 那种 Nerd 。

于是,她在心里把卢家那小子从嫌疑犯名单上一笔勾销。

《竹马青梅》第二部 02(1)

如果不是 Lewis ,那还有谁称得上是女儿的竹马青梅呢?也许应该问的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竹马青梅?

李白的《长­干­行》里,那两个小屁孩儿可能才四五岁,或者六七岁,因为诗中的男孩还在骑竹马,而后来他们结婚时,女孩才十四岁,说明那时的人成熟早,或者社会为“成熟”定的年龄比现在早,到了今天这个二十四岁甚至三十四岁才结婚的年代,也许“竹马青梅”也得把尺度放宽点儿?

尺度一放宽,岑今的嫌疑犯名单上就又冒出一名来。

小今上七年级的时候,有个八年级的男孩经常来找她玩,那孩子叫 Michael ,是个白人男孩,长得挺周正的,穿着打扮也比较老派,不像有些新潮小孩儿,总穿一些大垮垮的 T 恤,裤腰跨到肚脐以下,裤脚拖在地上扫地。

刚开始时,岑今没有­干­涉,因为亚洲孩子在美国交友本来就不广,大多跟亚洲孩子在一起玩,如果管太多,孩子就交不到什么朋友了,尤其交不到其他人种的朋友。

她内心还真有点儿希望女儿嫁个高鼻子凹眼睛的老外,生个混血儿,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当然,人品是第一位的,人品不好,鼻子再高,眼睛再凹,都没有用。

不是她瞧不起华人男孩子,而是她实在没发现什么出­色­的。像卢家的那个 Lewis ,就算华人男生里很出­色­的了,成绩很好,长相也不太丑,还会拉小提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孩子缺点儿灵气,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这个 Michael 就比 Lewis 看着舒服,突起的额头,突出的后脑勺,浓密微卷的棕黄头发,眼睫毛长长的,很中看。但她不让女儿上 Michael 家去玩,只让 Michael 上她家来玩,而且要是她在家的时候才行,她可以听着点儿,看着点儿。

Michael 挺规矩的,好像还不太懂男女之事,跟女儿玩也都是小孩子的玩法,看电视、打球、打游戏机、看书等。

她比较乐意培养女儿和 Michael 之间的友谊,有时她带女儿去学校体育馆游泳,也把 Michael 带去,有时上餐馆吃饭,也把 Michael 带去。

女儿很高兴, Michael 也很高兴,但后来她听女儿说, Michael 的父亲是个 Sex Offender (­性­罪犯),坐过牢,已经刑满释放了,但没找到工作,成天待在家里。 Michael 的妈妈没正式工作,在家做首饰串珠子卖钱,经济来源大多靠政府资助。

她吓出一身冷汗来, Sex Offender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些人都是犯过畏亵儿童罪或者*罪的,按美国的规定,这样的人即便刑满释放,都得在居住地报告注册他们的特殊身份,好让大家防范他们。

她心里那个后怕啊!幸好她平时没让女儿到 Michael 家去玩,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听说有些­性­罪犯是基因问题,不受大脑控制的,既然是基因有问题,那不就能遗传吗?

她不敢强行叫女儿不跟 Michael 在一起玩,怕引起女儿反叛,但她在离 Michael 家很远的地方找了个住房,搬到那里去住,女儿因此转到了一个新的学校,她不发一枪一弹,毫无刀光血影地斩断了女儿跟 Michael 的来往。

现在想来,岑今觉得自己也够残酷的,假设女儿喜欢 Michael ,那她这么活生生地拆开他们,岂不就像有人拆开她和卫国一样吗?

她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因为跟 Michael 分开而难过,女儿在这一点上不像她,她小时候是比较外向的,有什么都放在脸上,放在嘴里,而且是夸张的放法,如果心里有五分难过,放在脸上就变成了十分,她妈妈一下就察觉了,而那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但她很少看见小今哭,不知道是因为不难过,还是藏在心里不表露出来。

《竹马青梅》第二部 02(2)

小今这一点可以说是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小今的爸爸也算比较外向的人,喜怒哀乐也爱挂在脸上,情绪可以大起大落,但小今不,小今好像一条平静的小溪,很少有暴涨暴跌的时候。

过了几天,她还是等到吃饭的时候问女儿:“不知道那个 Michael 现在在­干­什么?应该高中毕业了吧?”

这次女儿一下就知道她在说谁了:“他早就 Drop out (退学,离开)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 Michael ?”

“不就是那个他爸爸是 Sex Offender 的 Michael 吗?”

她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 That's the only Michael you know (你只知道那个 Michael 嘛)。”

她哑口无言,觉得女儿比她聪明多了,她提每一个问题,女儿都不仅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还知道她为什么问。

她停了片刻问:“他高中都没读完?为什么?”

女儿耸耸肩:“他不想读了。”

“那他现在­干­什么?”

“在麦当劳。”

“在麦当劳打工?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他跟你打电话了?”

“嗯。”

她担忧地说:“他连高中都没读完,今后怎么办?”

“打工喽,高中没读完的人多得很。”

“那他就在麦当劳打一辈子工?”

女儿撇撇嘴:“ How do I know (我怎么知道)?”

“这样的男孩子……唉!”

女儿笑嘻嘻地说:“ Mom , I'm not dating him(妈妈,我没跟他约会)。”

她又一次觉得女儿比她聪明得多,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女儿的心思,但女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猜出她的心思。她厚着脸皮说:“我还以为你在 Date 他呢。”

“ Why (为什么你这么想)?”

她索­性­全部坦白:“我听你问我‘竹马青梅’这个词,就想到你可能是有了一个竹马青梅的 Date ,所以我就想到是 Lewis 或者 Michael,因为只有他们……”

手机铃响了,女儿拿着手机,跑到楼上去听电话,她像个呆子一样坐在那里发愣。

过了一会儿,女儿下楼来,很主动地汇报说:“ Papa (爸爸)打来的。”

“他说什么?”

“他要我感恩节去他那里玩。”

“你去不去?”

“你让不让我去?”

“如果你想去,我怎么会不让你去呢?你想去吗?”

女儿看着她,好像在揣摩她的意思,她马上主动表态:“去吧,去吧,你已经很久没见到你爸爸了。”

“爸爸叫你也去。”

“我才不去呢。”

“ Why ?”

“我们都离婚了,还去­干­什么?”

“ But he still loves you !”

“他说的?”

“我知道。”

她摇摇头,没答话。

女儿问:“你要他亲自邀请你吗?”不等她回答,女儿已经拨通了电话,用英语跟爸爸说了几句,把电话递给她,“他亲自跟你说,你自己听。”

她无奈地拿起电话,那头说:“小乖,感恩节跟小今一起过来玩吧。”

一个“小乖”听得她­肉­麻麻的,很不客气地拒绝说:“不了。”

“感恩节,一个人待在家里多没意思啊。”

“你知道我一个人待家里没意思,就不要把小今哄到你那里去,你又不是没人陪。”

那边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很希望你能来的,不过还是你自己决定。”

“我已经决定了。”她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女儿。

女儿不满地说:“你们总是吵嘴。”

“我们没吵嘴,这叫吵嘴吗?”

“为什么你不想去爸爸那里?”

“我跟他都离婚了,还去那里­干­什么?你去那里还有个理由,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再怎么也是一家人,我跑那里去算什么?”女儿不响了。

《竹马青梅》第二部 02(3)

她内心深处真想女儿说一句“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即便她最后还是会说服女儿去看爸爸,但她心里会是愉快的。

女儿没像她希望的那样说,只说:“那你记得给我订票。”

她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伤感。在这个世界上,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她跟丈夫离婚六七年了,一个人带着女儿过。这些年里,虽然女儿和爸爸每年都会见几次面,但毕竟只那么几次,而她每时每刻都陪伴在女儿身边,全心全意地照顾女儿,为女儿牺牲了爱情,也牺牲了回国发展的机会,但那个每年只跟女儿见几面的男人却能分走女儿一半的心,想想就觉得不公平。

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有血缘关系的人,即使没在一起生活,他们之间仍有一种神秘的牵挂。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爸爸在她六岁多的时候,就被那个乡下老婆领走了,但她一直都没忘记爸爸,老想着去乡下看爸爸。

记得那时妈妈已经调到了那个偏远的红星中学,虽然名义上仍然是 E 市的学校,但实际上是一所农村中学,离市中心很远,有很长一段路还没通公共汽车,只有每天一班的长途车。

妈妈下这么大决心离开三中到红星中学去,是因为她的“小偷”名声已经使她在三中待不下去了,连她不够年龄上学这件事都被说成因为她是“小偷”,学校才不接受她上学的。

到红星中学后,她已经不再是“岑今”,变成了“陶红”。妈妈说“陶红”这个名字在爸爸妈妈婚姻被注销的时候,就同时在派出所改好了,但因为三中的人叫她“岑今”已经叫习惯了,就没去纠正。现在到了一个新地方,正好趁机改名换姓,或者叫隐姓埋名,开始一段新生活。

事实上,她在红星中学的日子并不难过,倒不是因为她的“小偷”名声被大山大河隔住了没传进来,而是因为红星中学那块儿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小孩子对“小偷”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虽说交通不便,通讯不便,她又改了名字,但俗话说得没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的“小偷”名声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红星中学”。

妈妈大失所望:早知道调动也不能堵住人们的嘴,还不如不调动,这下可真是“眨巴眼整成了瞎子”。

但岑今并不后悔“吊”到这里来,因为她发现“小偷”在红星中学的处境比在三中强多了,可以说完全倒了个。

她交的一帮朋友也是学校老师的孩子,但红星中学的老师跟三中的老师大不一样,三中有一部分老师是“半边户”,夫妻两人,一方教书,另一方在农业社劳动。但红星中学的老师本来就是农民,读过几年书抽出来当老师,大多是一部分时间教书,另一部分时间在田里劳动。

那些老师的孩子呢?主要任务不是读书,而是打猪草砍柴做家务,像红姐姐那样专职玩耍的几乎没有。

岑今跟那些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内容也大大改变,不再是跳橡皮筋跳房子,而是跟着她们去打猪草,砍柴草,烧火做饭,抱弟弟妹妹。

严格地说起来,那里的孩子几乎个个都当得起“小偷”这个称号,不像她白背个名,她们可都是名符其实的“小偷”,因为她们个个偷东西。

她们挎着猪草篮子去打猪草,看见生产队里黄瓜架子上长的黄瓜就摘一根来吃,看见邻居的自留地里长的番茄,也摘一个来吃。萝卜也偷,包菜也偷,萝卜偷来洗都不用洗,在衣服上擦几下就吃起来。包菜偷来后老叶子喂猪,­嫩­叶子喂人,中间的粗茎就当水果,把厚皮剐掉,吃里面的部分,吃得嘎嘣嘎嘣响,煞是美味。

当她的那帮猪草朋友听说了她偷香蕉的“光辉业绩”之后,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香蕉啊?我没吃过,好不好吃啊?”

“我吃过香蕉,又大又红。”

“在那里可以偷到香蕉啊?”

这下她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偷过香蕉而脸红了,反而感到无比自豪,卖弄地说:“香蕉才不是红的呢,是黄的,长长的,里面是白的,软软的,吃起来像糯米饭一样。”

“你偷了几根?”

“很多根,我吃不完,给卫哥哥吃,卫哥哥吃不完,给我妈吃,我妈也吃不完,给军代表吃,军代表也吃不完,给……”

那帮孩子听得直口水流:“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偷?”

“我是在市里偷的,很远的哦,你们没钱买车票,去不了的。”

这段光荣历史,使她成了那帮孩子的头头,再加上姥爷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恢复了工作,她每年都跟妈妈回省城去看姥姥和姥爷,可以带一些水果糖回来,大大巩固了她的领导地位。她那时基本达到了红姐姐在三中十岁以下孩子中的那种地位,也可以呼风唤雨,想孤立谁就孤立谁了。

由于她在红星中学的名气是因为“小偷”而打响的,所以她后来无论吃什么玩什么,一律说是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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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青梅》第二部 03(1)

岑今在红星中学待了几年,完全长成了一个野孩子,成天光着脚跟那群农村孩子东跑西跑,打猪草,偷黄瓜,爬屋上墙,样样都行。

可以说她在大多数方面都没受到歧视,有些方面甚至具有领袖地位,但就有那么一方面成了她的软肋,那就是她没爸爸。那些小孩打击她的唯一武器就是拿她没爸爸说事,而一旦说到这事上她就很心虚,虽然面子上还强撑着,但心里十分窝火,回到家就问:“妈妈,爸爸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回老家了。”

“他的老家在哪里?”

妈妈说了个地名,告诉她:“很远的,在外省。”

“我想去看他。”

“你不能去,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去得了?”

“你陪我去。你不想去看爸爸吗?”

妈妈无语,良久才说:“你爸爸早就不要我们了,他跟他那个乡下老婆享福去了。”

她按照自己对“享福”的理解,追问道:“他是不是天天吃­肉­?”

“天天吃­肉­倒是不太可能,但他跟老婆儿子一起生活,喝水都是甜的吧。”

她于是有了爸爸每天喝糖水的印象,觉得爸爸的确是在享福,她和妈妈半年才有一斤糖供应,不可能天天喝糖水,每次煮糖水蛋,妈妈都舍不得多放糖,说一下放完了,下次就没有了,结果搞得每次都不甜,等于没有放糖。

过段时间她又问:“妈妈,我想去看爸爸,还有我的哥哥。”

妈妈吓了一跳:“你什么哥哥?”

“你不是说爸爸在乡下有个儿子吗?那不就是我的哥哥吗?”

妈妈咕噜说:“你还挺会攀亲呢,连你爸爸都不敢肯定那是他的儿子。”

“妈妈,哥哥长什么样?”

“我只看见过他一次,就那次公判大会的时候,后来就没见过他了,哪里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我知道哥哥长什么样,跟卫哥哥一个样。”

“你又没看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长得跟卫国一个样?”

“我知道,哥哥都是那样的。我想去找我的哥哥玩。”

“他比你大那么多,会跟你玩?”

“会的,他是我哥哥,应该陪我玩,不陪我叫爸爸打他。”

再过一段时间,她又问:“爸爸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他只是不要妈妈了,你他还是要的,因为你是他的女儿,血缘关系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他就算走到天边,都是你爸爸。”

“那他怎么不来看我呢?”

“他被赶回乡下管制劳动去了,那就跟坐牢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监督,怎么能到这里来看你?再说,他都不知道我们调到这里来了。”

“你没有告诉他?”

“他没跟我们写信,我告诉他­干­什么?”

她哭了:“爸爸他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妈妈也跟着掉眼泪:“今今,记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为他牺牲了一切,他也不会感动,更不会回报,他永远都是只为他自己活着。”

有一年妈妈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到乡下去看爸爸。

那年暑假,她和妈妈坐了很久的长途车来到了爸爸所在的那个县城。妈妈找了个旅馆住下,陪着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条河边。

妈妈指着河的对岸说:“你爸爸就在河对岸那个生产队,但我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乡下没有街道名,房屋也不排号,要一家家问。我现在不能陪你往前走了,你自己去坐船过河,下了船,自己去问路,我先在这边等你,如果你问不到路,或者不想去了,就赶快坐船回来,我们回旅馆去。如果你问到路了,就朝我这边挥挥手,我就知道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竹马青梅》第二部 03(2)

她问:“妈妈,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看爸爸吗?”

“他是你的爸爸,但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有家有口,我去他那里算个什么?别人不骂我破鞋?”

她一个人去乘船,是一种很奇怪的船,平底的,不是用桨划,而是用手抓着一根横在两岸之间的粗绳子,一把一把拉过去。船上有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负责摆渡的人。她上去之后,那个男人就开始用两手一把一把拉那根粗绳子,船就一点点向对岸移动。

她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那根横在空中的铁丝,原来不是她小时候乱想出来的,而是真有这么回事,不过不是“外吊”用的,也不是“吊动”用的,而是拉船用的。

过了那条小河,下了船,她看见一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就上去问路:“请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岑之的人?”

那个女人直起腰来,擦了一把汗问:“你找他­干­什么?”

“我是他女儿,我来看他的。”

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后说:“你跟你爸爸长得还挺像的呀!”

“您认识我爸爸?”

“认识,认识,我带你去找他。”

她向河对岸的妈妈挥挥手,表示问到路了,但她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可能要等她走得看不见了才会离开。

那个女人提起装衣服的篮子,带她去找爸爸,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儿?”

“陶红。”

“你改了名儿,不跟你爸爸姓了?”

“嗯,我跟我妈姓。”

“快别告诉你爸,他每天都在念叨你,要是他知道你连他的姓都不要了,不知道多难过。”

“你怎么知道他每天都在念叨我?”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是你大妈呀!”

“我没大妈。”

“你怎么没大妈呢?你爸爸妈妈没告诉过你?你爸爸先娶的我,后娶的你妈,你应该叫我大妈。”

她大吃一惊,这就是爸爸的那个重婚老婆?人长得不丑,就是有点儿显老,再就是乡下人的打扮和作派。

那女人倒很大方:“你不想叫我大妈,那就叫我姑姑吧,我叫潘秀芝,我带你去见你爸爸。”

她跟着潘秀芝左拐右拐,在一间间土墙屋之间穿来穿去,看到几个光ρi股的小孩子在地上爬,还有猪羊到处乱窜,最后终于在一间相当破旧的土墙屋前停下了脚步。

潘秀芝说:“我进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过了一会儿,潘秀芝走出来说:“他现在不在家,在队里谷场上赶雀仔儿,我带你去找他,你可以把东西放他屋里,你走累了要歇歇脚也可以。”

“我把东西放这里吧,太重了。”

她跟着潘秀芝走进那幢黑乎乎的屋子,潘秀芝介绍说:“正屋是顺发一家住的,你爸爸住在那边的偏屋里 。 ”

她跟着潘秀芝来到偏屋,所谓的“偏屋”就是傍着正屋的一面墙搭出来的一个小棚子,屋顶是斜的,很低矮,所以叫“偏屋”。

她走进爸爸的屋子,天啊,那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又矮又黑,床都没有,就是在地上用土砖垒起一个尺把高的台子,上面垫了些稻草,铺上一床又破又黑的棉絮,再铺个破床单,就是爸爸的床了。

她还看到那床水绿的被子,已经烂得丝丝挂挂,但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土床的一角。

锅碗瓢盆都放在一张又矮又破的桌子上,墙角有个土砖垒的灶,把那半个屋子的墙壁都熏得黑黑的。

屋子里唯一的亮点就是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里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她那时还很小很小,抱在妈妈手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好像在滴哈喇子,胸前戴着一个围嘴。爸爸那时好英俊啊,留着分头,很浓的眉毛,很亮的眼睛,穿着有口袋的制服。妈妈那时也好漂亮,梳着两条长辫子,很大的眼睛,很直的鼻梁,小嘴抿 着,很矜持的样子。 txt小说上传分享

《竹马青梅》第二部 03(3)

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爸爸屋里,空手跟着潘秀芝去找爸爸。

又是七拐八拐,左弯右弯,终于来到队里的打谷场,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树­阴­里,脖子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过一会儿就“哦呀”叫唤一声,大概是在吓唬麻雀。

潘秀芝向那个老人走过去,说了会儿话,那个老人就向她走过来了。快到跟前了,那人站住了,不再往前走,站在那里,用肩上那个乌颜皂­色­的毛巾擦眼睛。

她问潘秀芝:“这就是我爸爸?”

“是啊,怎么不是呢?你连自己的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她走上前去,把爸爸擦眼睛的手拉下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的确是爸爸,只不过比她印象中的爸爸老多了,脸很瘦,身上也很瘦,背很弓。

她问:“爸爸,你不认识我了?”

爸爸哽咽着说:“认识,认识,我的今今,我怎么不认识呢?我到队里去请个假,回家给你做饭吃。”

爸爸走进打谷场旁边的那间土墙屋,她也跟了进去,看见爸爸正点头哈腰地跟一个十分­干­瘦的中年男人说话,说女儿来了,要请假回家。

那个­干­瘦男人向她这边望了一下,很大方地挥挥手,大约是准假了。

爸爸连忙叫她:“今今,这是队长,快叫队长好。”

她从来不爱跟陌生人套近乎,但看到爸爸那卑躬屈膝的样子,知道爸爸很想讨好这人,只好无奈地走上前去,叫了声:“队长好!”

队长咧嘴笑着,露出很黑的牙:“好,好,你好,你来看爸爸呀?”

“嗯。”

“好,还挺孝顺呢,那你跟爸爸回去做饭吧。顺才,你下午就不用上工了,陪陪你女儿。”

爸爸又是一阵儿点头哈腰,然后转过身跟她一起往外走。

潘秀芝跟爸爸低声说了句什么,爸爸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等潘秀芝走了她问:“爸爸,刚才那个人叫你什么呀?”

“刚才那个人?哦,他叫我顺才。”

“他怎么叫你顺才?”

“我以前就叫岑顺才,后来才改成‘岑之’的。”

“顺才不好听,你叫他们别叫你顺才了,要叫你岑之。”

爸爸苦笑着说:“这哪里由得我呀?我在这里是受他们管制的,还不是他们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想叫我­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她觉得爸爸太窝囊了,比她小时候在红姐姐他们面前还窝囊。

爸爸问:“今今,你一个人来的?”

“嗯。”

“路上怕不怕?”

“不怕。”

她在爸爸那里待了三天,有时陪着爸爸在打谷场上赶雀仔儿,有时在村里逛逛,还跟爸爸一起到潘秀芝家里吃了两顿饭,见到了那个据说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那个哥哥叫岑永革,长得比一般农村人秀气,白白净净的,上过中学,在村里小学教书,放暑假了,就下地劳动。

哥哥比她大很是多,完全像个大人,似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觉得很陌生,听她叫“哥哥”,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应声,也没叫她“妹妹”,夹了几筷子菜,就端着碗跑到外面吃去了,理都不理她,令她大失所望。

她衡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叫爸爸打哥哥是不太可能的事,哥哥不仅比爸爸长得壮,气势上也比爸爸强,爸爸对哥哥也像对那个队长一样,点头哈腰的,让她非常失望,这像个什么爸爸?看人家卫国的爸爸,多威风啊,想打儿子就可以打儿子,不像这个爸爸,这么窝囊。

每天晚上,她都和爸爸到小河边去乘凉,爸爸就一点点儿地问她和妈妈这些年的生活,她就一点一点讲给爸爸听,什么事都讲,包括她当“小偷”的事。

爸爸似乎对她讲的每件事都很担忧,她和卫国去工厂拿冰吃,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帮她打红姐姐那帮小孩子,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为她偷香蕉,爸爸听了担忧得要命。

她觉得爸爸太胆小了,像是吓破了胆一样,见到队­干­部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见到生产队的社员,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房东顺发是爸爸的远方堂兄,但爸爸对顺发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她觉得爸爸的背可能就是点头哈腰给弄弯了的。她不肯对那些人点头哈腰,总是直直地站在那里,顶多问个好。

爸爸私下劝她说:“今今,这些都是管制我的人,你在他们面前可别大拿拿的。”

她回嘴说:“他们管制你,又不管制我。”

爸爸再不敢劝她,好像怕她生气了会跑掉一样。

她没想到爸爸会变成这样,心里很失望,她心目中的爸爸是一个连拷打都不怕的人,连水库都敢跳的人,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这个“管制”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厉害?一下就把爸爸变成了个胆小鬼。

晚上,她就睡在爸爸那个土砖垒起来的床上,爸爸在地上睡。刚躺下的时候,爸爸坐在床边给她打扇,半夜的时候,她听到爸爸在帮她打蚊子,她问:“爸爸,你一点儿都没睡?”

“睡了,睡了,我看到你在蚊帐里翻来覆去,知道有蚊子咬你。”

她问起爸爸这些年的生活,爸爸总是说:“我什么都好,就是想你和你妈妈。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从回到这里起就一直是一个人住在一边的,我没有跟潘秀芝在一起,她一直很照顾我,但我不爱她,我只爱你妈妈。”

“你们离婚了吗?”

爸爸摇摇头,无奈地说:“离不掉,队上不批。你妈妈她跟那个军代表结婚了吗?”

“没有。她说她不会给我找后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擦擦眼角说:“今今,你回去后告诉你妈妈,叫她遇到合适的人了就再结婚,我是没指望了,就算离婚了,我戴着这么个帽子,窝在这个山旮旯里也不能连累她。她那么聪明漂亮,再找个人容易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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