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小时,却觉得发生很多事。
沙滩上那些细小的沙砾还沾在自己的脚底,裴越泽的故事还在自己的脑海里生成一幅幅的画面,他就已经找到自己,又安安稳稳的将自己带回来。夏绘溪看着身边的人,他的风衣被寒风带起角,侧脸沉静,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低的问:“冷不冷?”
其实刚出机场大厅,她觉得样的温度也还好,而他的的手十分的温暖,彼此交互握着,更加察觉不到寒意,可是回答却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就句:“有点。”
他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又替她拉拉衣襟,几乎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而自己只穿件衬衣和深海蓝的针织毛衣,立在她的身前,修长而挺拔。
直到回到他家里,夏绘溪都止不住嘴角的微笑。回头苏如昊正探究的看着自己:“老在笑什么?”
她不肯说,看见桌上那剩下的火锅食料,又看眼那个酱料小碟,“啧啧”两声:“苏如昊,你还是瞒着我偷偷吃。”
他挽起袖子收拾,语气波澜不惊:“是啊,饿死我,看看还有谁能千里迢迢的去找你?”
她愣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忙碌,忽然眼角发酸,跨步上去,狠狠的抱住他的腰,口中低低的:“嗯,只有你。”
手里大锅汤水差泼出来,他好不容易稳住。那么重的器皿,又实在有些沉,可他没有话,任由她抱着。
这样的冬日,只有彼此取暖,才会觉得幸福。
三十三 (下)ˇ——
第二天去超市采购的时候,顺便买了个手机,又去移动厅补办卡。看着新手机里空空荡荡的名片栏,夏绘溪觉得那些丢失的号码有些棘手,正在调试的时候,彭教授打电话来。
快到小年夜,以往这个时侯,彭教授也都会打电话过来,让自己去吃饭。夏绘溪很愉快的接起来。
果然还是老规矩,让她去吃饭。夏绘溪满口答应,忽然听到老师一句:“把小苏也叫上。”
外人提起,夏绘溪还是有不好意思,迅速的看了苏如昊眼,声音不由自主的放轻:“哦,好的。”
苏如昊在开车,并不看她,随口问她:“彭教授?”
夏绘溪点头:“他让我们起去他家吃饭。小年夜。”
他笑着答应:“好啊。”
彭教授的双子都在国外,过年也不常回来,只要他们老两口不在春节的时候出国探亲,年夜饭倒总是喊夏绘溪起来。
下午的时候,他们一起选花,又买了果篮,才上门做客。
师母满面笑容的来开门,又回头招呼:“老彭,小夏和小苏都来。”
她和老师打完招呼,夏绘溪熟门熟路的挽起袖子,就对师母说:“我来帮忙。”
彭泽在客厅招呼苏如昊:“来,我们去下棋。”
师母在腌海蜇,一边和她闲聊家常,看起来也很喜欢苏如昊,悄悄的对年轻孩子说:“我觉得小苏不错啊。以前总是催着老头子帮你留心合适的对象,想不到这种事啊,还真是要巧,姻缘这种事,总是老注定的。”
夏绘溪的脸有点红,没有接话。
师母放下手里的海产,又洗洗手,剥两个柳橙:“其实你年纪也差不多了,见过小苏的父母没有?”
夏绘溪一愣,这句话提醒了自己,苏如昊确实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父母的事。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只能含含糊糊的说:“还没有,我觉得还太急些。”
“也是,女孩子总是矜持好。”师母将橙子切好装盘,又递给她,“你去给他们送去。”
夏绘溪连忙擦擦手,端了果盘,就去书房。
书房的门掩着,她正要敲门,又怕打搅老头考虑棋局,几乎所有认识彭泽的人都知道,他爱在棋局上爱较真,万一输了,指不定就要怪旁人打断自己思路。她想了想,还是悄悄的拧开门把,想把水果放下就走。
门还没打开,就听见里边老少在聊天。
彭泽的声音中似乎有着淡淡的忧虑:“是啊,上边的审查批准已经下来。现在是试生产,可是总还是有担心药物的稳定性。你知道,之前不是没出过事的。”
“既然审批下来,说明还是没有问题。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这次速度么快的原因是什么也清楚。CRIX那边一催再催,现在很怀疑,是不是他们那边用什么手段,不然新药的审批进入试产,不会这么顺利快速。”
夏绘溪微微皱眉,她没参与这方面的工作,自然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只是想起裴越泽对自己提起过,那个孩子曾经得过抑郁症,不由得怅然想到,或许就是因为个,他才么急迫的想要新药投产吧?
一怔的功夫,屋里的话题似乎也转到裴越泽身上。
“他的性格确实非常不稳定。两年前,我们所个项目的资金也是CRIX赞助的,后来出了一些事,项目被紧急冻结,甚至连原因都不会对外告知。总有些担心……”彭泽慢慢的说,“可能是老了吧?倒是越来越相信感觉。”
苏如昊并没有什么,只是轻轻的笑笑。
身后师母“咦”了一声:“你还没送进去呢?站在门口干嘛?”
夏绘溪连忙敲敲门,推了进去。
其实两个人并没有在下棋,倒是人拿份文件,在仔细的研读。彭泽拿下眼镜,问:“论文集校订得怎么样?”
夏绘溪偷瞥一下苏如昊,他果然移开目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嘴角的笑明显带着顽意。
她硬着头皮说:“快完成了。已经和出版社那边联系过。”
“哦,大过年的,你也别太拼命。”彭泽站起来,又招呼苏如昊,“来来来,我们下局。”
他们一局下完,屋外已经饭菜飘香。小区里有人开始放鞭炮,放眼望去,青色的淡烟弥散开来,像是一层薄纱,罩在视野之前。夏绘溪探进头来招呼:“师母吃饭。”
彭泽迅速的站起来,哈哈笑:“不下了,不下了。”
夏绘溪猜导师是快输了,正好有理由不下,走到苏如昊身边,压低声音:“就让他一下,小心回头他又嘀咕。”
他微微含笑:“我要是故意让他,你以为他看不出来?”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其实都是家常菜,腌蹄髈,白斩鸡,红烧鱼……其实不外乎是大鱼大肉,过年特有的份油水。随口聊,一直吃到八多,最后开始收拾桌子,夏绘溪要帮忙,彭泽向她招招手:“让你师母收拾吧,小夏过来一下。”
夏绘溪“哎”了一声,跟他进书房,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微微跳动得快些。
彭泽戴上眼镜,表情有些严肃:“是这样,这件事,我还是早点告诉你的好。你也有个心理准备。”
夏绘溪抬头看着他,没说话。
“院里其实在期末就做决定,下个学期,你的课要换讲师。”他得很慢,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容易接受些,“主要是课程设置的问题。下学期的课还有案例分析,他们觉得,你之前出事,有点不合适。怕学生有意见。”
前段时间,自己躲在校园和社会之外,原来……这件事的影响,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夏绘溪想要辩解什么,又想到决定是早就下来的,老师也不过是在通知自己,于是心灰意懒的点头,“哦”了一声。
“还有,本来上半年还有个出国访问学者的名额,年前的时候就想留给你的。不过,孩子嘛,个人出国太辛苦……现在和小苏处得也不错,所以我想,下学期开始,还是转到研究所来上班,怎么样?顺便也准备下你的博士论文。”
夏绘溪低着头,半晌没吭声,最后语气有些委屈:“彭老师,其实……”
彭泽叹口气:“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挺委屈的。前因后果听,当时那样做没有错。至于一般人,误会也是难免的。这件事影响过去了,就好了。”
她还是没开口,坐在那里想了想,努力的将那股沮丧的心情压下去,抬头笑笑说:“我其实挺喜欢当老师的。不过,彭老师,这件事真的没想到影响会这么严重。其实这也算行为不当吧。学院对我有处分,那也是应该的。我会把心态调整好。”
彭泽赞赏的看了学生一眼:“能这么想就好。其实小小的挫折没什么,自己想通就好。唉,其实那个病人突然死亡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是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太强烈,本身的身体状况又出些问题……”他没有再下去,只是叹一口气:“算算,也都是巧合。”
回去的路上很冷清,因为是小年夜,大概也有许多的家庭在吃年夜饭。偶尔有两支爆竹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炸开,愈发显得寂静无声。
难得的在城市的主干道上没有堵车,连等红灯都只有他们辆车,显得有些零落。
夏绘溪探过身子看看苏如昊的脸色,叮嘱一句:“小心点,今天喝了好几杯吧?”
他“唔”了一声,忽然低低的说:“我喜欢这个城市的红灯。”
她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有温软的东西贴上自己的唇,随之而来的,还有浅薄如水汽般的酒味,氤氲在自己的面前。
她把头微微一挪,他偏偏不依不饶的贴上来,甚至伸手固定的脸颊,喃喃的:“别动,就几十秒的时间。”
片刻之后,似乎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苏如昊主动的停下来,摸摸她的脸:“怎么了?”
她指指前边:“绿灯。”
他眼中些微的意乱情迷正在褪去,目光亦清明起来,边开车边问:“后来彭老师对什么?”
“没什么。过了假期我会去研究所工作,下学期的课取消了。”她尽量平静的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没有课业负担,论文的进展会顺利些。”
他踌躇一下,只是握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前晚在老师家里喝多酒,半夜还起来找水喝。夏绘溪睡懒觉才起来,开机才发现数个未接电话。
拨回去,是鲜花快递。
对方十分耐心的问:“是夏小姐吗?请问您在家吗?”
她报了现在的地址,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人来找。
来人被掩没在大束蓝色的鲜花后边,一只递快递单请她签收。
夏绘溪匆匆忙忙的签字,只来得及看见快递单上一行字:“蓝色鸢尾”。
她回头看见苏如昊倚着墙壁,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谁这么殷勤?大过年一早就给你送花?”
夏绘溪嘻嘻笑笑,将花往桌上一放,又退后仔细端详几眼,叹气:“蓝色鸢尾啊,很清冷的花。”
就是鸢尾,大大的一束,远远看着,仿佛凝成一泊湖水,莹莹汪汪。再凑近一看,那些花朵又像翅翼上沾了露水的蝴蝶,正要展翅欲飞。
想起那张图的上部,盛然灼放的大束鸢尾,有些好奇的想,那个人,和花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两个人都默默的看着那束花,一时间谁都没开口。
最后是苏如昊打破沉默,从花束间拿起那张小小的卡片。因为轻轻一触,无数的金色花粉和着露珠扬扬洒落,仿佛许多水晶溅落在地,稀撒一地。
夏绘溪看了一眼,卡片上写了地点时间,算算,低声说:“下个星期。”又把卡片递给苏如昊看一眼,扬眉一笑,“这是约心理咨询的时间,你别多想。”
他没看她,只抛给她一句话:“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夏绘溪有些死皮赖脸的跟他说:“要不你跟着去,在外边等一个小时?”
苏如昊有些好笑的停下脚步,回头捧着她的脸:“你觉得我已经这么闲?每天就跟着你当保镖?还是要再天南地北的去找你一次?”
夏绘溪讪讪笑一笑,无可奈何的说:“那怎么办呢?”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四 (上)ˇ——
满地的爆竹残骸和硫磺硝气中,苏如昊开车送夏绘溪去本市的希尔顿酒店,这次的咨询放在酒店进行,也算是让彼此之间有个保证,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意外。
夏绘溪踏进行政套房,依然是张助理给她开门。
今年的春节是难得的好天气,套房里窗帘拉开着,裴越泽把笔记本搁在一边,站起来对她说:“花收到了?”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要好得多,眉目间也没有之前的冷涩,浅浅含笑,又替她拉开椅子:“坐。”
夏绘溪把外套往沙发边一放,问他:“新年过得怎么样?”
她注意到,这座套房的花饰亦是鸢尾,Сhā得错落有致,将水晶花瓶衬得异常素雅明净。目光便不由得多停留数秒,直到听到裴越泽淡淡的话语传来:“新年对我来说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分外的冷清,连一室阳光也猛然间失去温泽与光亮,苍白得刺痛人的眼睛。
夏绘溪沉默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在认识苏如昊之前,也是一样,孤零零的过春节,区别只在于平时热闹的校园下子冷清下来,而自己窝在宿舍,抱着零食看无聊的电视剧,感官上的失落尤其明显。
如今有苏如昊在自己身边。春晚看到凌晨的时候,逼着他在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去做糖年糕,然后两个人抱着盆炸焦的糯米吃得满嘴都是油光。又或者花整整一个下午包饺子,光亮整洁的地板上最后蒙上白糊糊的一层面粉,然后将批批的成品放进原本空空落落的冰箱里,犯懒不想做饭的时候,随便在锅里捞几个填饱肚子。这样一想,忽然由衷的觉得幸福。
他分外仔细的观察的表情,最后轻声说:“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夏绘溪沉思片刻,吐出两个字:“冥想。”
裴越泽的眉头皱起来,略有不解:“冥想?”
“只要放轻松就好,到时候按照的指示,脑海里会出现些场景,可能是过去的事,也可能是期待的事——我向你保证,会很轻松,做完会相当的舒服。”她顿了一顿,“另外,想到的那些场景,可以不必告诉我。我并没有窥测你的隐私的打算。”
沙发的质感十分的柔软,是赏心悦目的明黄|色。他侧身躺在那里,身体舒展开了,像是一尾鱼,又像是株水中的植物,清新美好,有种出尘的美感。
夏绘溪坐在他的对面,向前倾身,专注的看着的他的脸。他的脸颊轻轻的下陷,清癯而俊秀,一丝黑发落在眉峰边,和极长的睫毛轻触在起,随着呼吸轻微的颤动。只要闭着眼,将那道时而冷漠时而桀骜的目光遮掩去,他便会像个孩子一样,露出纯真的姿态。
数分钟后,夏绘溪慢慢的站起来,蹲在他的身前,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抚摩过他的额头,拨开那些乱发,悄然温声的说:“你看见了么?看见了么?”
他的唇紧紧一抿,像是倏然弹上一道墨线,笔直而锋锐。然而片刻后,似乎被她温软的小手所洇化开,弧度又逐渐的放缓,直到最后,完全的放松下来。
夏绘溪努力猜测着他看到什么,左手抚在他额上,便略略的放松下来。而处在意识游离阶段的裴越泽却猛然感知到,伸手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腕,不让离开。
她腕骨剧痛,可是却极有耐心的忍住,声音柔和,一遍遍的说:“我不会走。你不要紧张。看到两个世界么?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被复制的自己,都在那里……”
恍若吟唱诗人的低吟,又依稀是萤火虫低微的光亮,柔和,不会蛰痛人的感官……她努力的让种感觉从自己身上传递出去,直到消弭他的紧张……
裴越泽站在那里,似梦非梦。
微雨朦胧的时候,暮春正和初夏纠缠,大片的鸢尾绽开,无数的蝴蝶在视线中翩跹,浓浓的鲜草气息将一个原野笼罩起来。
她小心的从后边走上来,他低头,看见她的脚,洁白柔嫩的小小脚趾踏在双红色的凉鞋上,像是一粒粒珍珠。他愣了一秒,随即强迫自己抬起头。
她穿件短袖的棉T恤,有些薄,祼露出的手臂纤细光洁,仿佛是质地最好的丝绸,颜色又仿佛是煮了很久的浓鱼汤,奶白,诱人。
即便是矜持而高傲的少年,目光却也流连在少女的身体上。
因为发育的缘故,她的胸房让胸前褶皱的衣料有浅浅的弧度,微雨渗在衣料上,她的肩带若隐若现,让他忍不住好奇,这样的遮掩下少女美好而青涩的身躯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许是因为这些念想,自己的脸有些红,于是她有些着急的用自己的掌心去探他的额角,语气轻轻软软说:“……又发热么?”
她的手臂明明很凉,然而对于此刻的自己来说,却不啻于烙铁,烧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热。这样的惊慌让自己无措,于是一挥手,狠狠的甩开她,眼看着她后退几步,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那片被鸢尾被纤小的身子压下去,花汁或许还沾在白色的衣料上,晕出浓浅不一、极不规则的图案,像是扎染,又像是泼墨。她半支起身体,看着擦破的膝盖和手腕关节,只敢怯怯的、无声的掉眼泪。
最后自己还是走过去,俯身将她抱起来,带|乳香的少女气息,纤薄柔软的身体,往自己心里钻进去。而那片被擦破的娇嫩肌肤,猩红的血丝,褐色的泥土,洁白的肤色,混杂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皱眉看着那片伤口,又看着她咬的雪白的唇,只能用全副的精力控制住自己,不去遐想假如此刻俯下身去轻吻会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他们走过——只是远远站着,看着那个挺拔俊秀的少年,怀中抱一个孩儿,从那片蓝色鸢尾中走过。
他们的白衣飘飘,绽放在如海的鸢尾花海中,纯净无暇。
……
雾起的时候,他又回到那座山间古宅中。最初只是因为热爱古代的园林,甚至专门去学习个,他才不惜切代价,将这间宅子买下。
那天阳光烂漫,他远远的看着她在回廊和庭院之间来回奔寻,兴奋雀跃,仿佛是只小兽。彼时的欢呼与快乐,又怎能想到,仅仅是数月之后,这个宅子之于她,便是一座牢笼。他将她禁锢在这里,仿佛是古代的帝王,冷漠而强横的,只让她专属于他。
他抛下繁杂的事务,专心致志,日日的陪着她。而她总是坐在那里,睫毛微垂着,像是两片小小的、业已枯萎的玫瑰花瓣,色调黯沉,再也没有丝鲜亮的气息。
曾经的拥抱和亲密,都已经如雪花般消融,他再也无法从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女的身躯上,寻到自己所渴望的温暖。
……
夏绘溪看着他的双拳,在身侧越握越紧,又因为咬紧牙齿,脸颊愈发的凹陷下去,隐隐的透着股狰狞。不知道他又回忆起什么,以至于忽然又将身体绷紧,只能一遍遍的抚着他的眉心处,柔声唤他的名字。
梦里阿璇的脸庞仿佛是接在指尖的那滴冰晶,正缓缓的在消融,他知道他正在失去,于是连呼唤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然后,奇迹般的,像是有什么力量在重新的融和,又盘旋在自己的身侧,淡淡的光华流转。
他看见另一个孩子的容颜,仿佛在镜中重生一般,对自己微扬下颌,静静的微笑。就像自己所熟悉的那样,不卑不亢,神采内敛,目光清亮。
怎么会是她?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给自己的轮廓和侧影,清晰到样的地步?
夏绘溪看着他从无意识的冥想中睁开眼,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往往有片刻的恍惚和混沌,只是清凌凌看着自己,像是在重新审视个陌生人。
很快的拿开自己放在他额上的手,身体往后退退,随意的盘膝坐在地上,微笑着问他:“怎么样?”
漆黑的俊眉之下,裴越泽的眸子微微闪烁,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良久,淡淡的说:“我看到,她和自己……”
夏绘溪若有所思的托着自己的下颌,点头,慢慢的说:“嗯,这很正常。”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慵懒的往后一靠,目光向上,看着花板上那盏吊灯,悠悠的说:
“还有你。”
夏绘溪直愣愣的看着他,很久之后似乎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勉强笑笑:“这也是正常的。裴先生,根据我的说法,你曾经将感情投射在我的身上。冥想中的,大概是面容模糊的吧?”
裴越泽的唇角微微一勾,并没有再详细的下去,似乎是接受她的说法。
“那个……是潜意识里的那个,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么?”
他看着,视线从上往下,落在白皙的颈间,那里跳跃的阳光和柔软的黑发错综纠缠,将那件鹅黄|色的毛衣衬得格外的鲜嫩。
他略微沉吟下:“不一样吧。”
“你察觉到……你和那个人之间的脱节么?比如,我猜,那时候你们相爱着,完全不记的后来的事。”
裴越泽愣了愣,低低的重复一遍:“相爱……是啊……那时候我们感情很好,也没有到后来的地步……”
“那么,是什么提醒你走出那个世界的?”
许是不习惯对出这些话,裴越泽别开视线,“最后,那些画面消失,完全的意识到自己是在冥想。因为突然看到……”
他咽下个字,没有再说下去。而她的目光敏锐的亮了亮,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不管你看到什么惊醒,我想告诉你……那位小姐已经不在了。裴先生,如果再想起,就想想今天看到的那副画面。要提醒自己的这个现实。沉湎在往事里……其实并不是件好事。”夏绘溪的声音渐渐的变低,似乎想起什么,温煦的微笑着,“其实很简单的,可以试试看。”
她低头看看时间:“呀,这么快,时间到了。那么,我们下次再约吧?”
裴越泽看着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衣和包,又愉快的回头对他笑:“新年快乐。”
他不知道为什么顷刻之间,自己的心绪又变得有些恶劣,眼看她走到门口,忽然间难以控制一般,喊住她。
他的声音低沉:“那时难以控制的想要吻她,想要看清衣服下的身体……”
夏绘溪停在那里,表情错愕,很快的转过身,听他继续下去。
“那时我还很小……比她大一些,满脑子全是那样的想法,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和尴尬。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强迫她,可是她的身体温暖,又那么柔软……”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讲些最最隐秘的思绪,可他压抑那些想法太久,以至于有人在稍稍触及的时候,想要倾述的巨大的冲动便在顷刻之间将自己没顶。
“其实没有关系,弗洛伊德认为性是一切力比多之源。在那个时侯那么想,真的没有怪异之处。”夏绘溪重又折回身子,耐心的为他开解,“只需要记住的是,那些回忆全是过去的事,之所以刻骨铭心,是因为还没有放开个情结。我们的治疗可以慢慢来,压抑的那些情感,也可以化解掉。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他一肃眉眼,隔了很久,才说:“谢谢你,愿意听这些。”
她又陪他坐了一会儿,絮絮的说了一些别的,才笑着说:“我真的要走了。我朋友还在大厅等我。”
身后的关门声响起,裴越泽在确定她已经离开之后,站起来,站在露台上远望。
喧嚣的城市,不安的过往,他的灵魂似乎一直在最黑暗的地方颤栗。而心如止水的那刻,他曾以为遥不可及的东西,竟然……在刚才找到了。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四 (下)ˇ——
到了大厅,夏绘溪习惯性的往大堂吧那边看去。苏如昊坐在靠走廊的地方,正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一本杂志。室温适宜,他只穿了件衬衣,很是放松的靠着,似是看得津津有味,连她蹑着脚步绕到他身后都全无发觉。
她在他身边坐下,又拿了桌上那杯红茶一气灌了下去。苏如昊将杂志放在一边,招呼服务员:“麻烦要一杯柠檬水。”
碎碎的柠檬果肉在唇齿间泛出酸涩的味道,等她将最后一口水喝完,苏如昊才慢慢的你说了多少话?渴成这个样子?”
“话没说多少。就是空调温度太高,浑身像脱水一样。”她将杯子放回桌上,大杯的凉水灌下去,两颊反倒是滟滟生出晕红来,“我有些累,坐会儿再走。”
于心理医生而言,一方面要毫无保留的深入咨询者的内心世界,完全的接受对方的情绪,另一方面又要保持着清醒而对全局视角的掌控,同时做到这两点,十分的不容易。
苏如昊凝神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去,替她在太阳|茓上轻轻的搓揉,温言问:“怎么了?进行的不顺利?”
夏绘溪下意识的摇头,看他一眼,最后欲言而止。
他亦不催她,只是耐心的替她按摩,隔了很久,才说:“回去吧。要是累的话就好好睡一觉。”
她并没有随着他站起来,闭了眼睛,语气十分的轻柔:“苏如昊,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有些事,有些人,看上去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哪里的感觉不对……总是觉得虚……虚幻得让人怀疑……”
他俯下身,去探她的额头,半开玩笑:“你在说什么?黑客帝国?”
她将他的手拿开,反手握住,专注的看了他很久:“不是开玩笑。就像是你……”
苏如昊如墨玉般的眸子忽然轻轻一动,脸嘴唇亦不自觉的抿紧,冷声说:“我怎么了?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我好好的在你身边,哪有半点是虚的?”
许是他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夏绘溪隔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我是想说,你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太美好了……不像真的一样……”
他一愣,神色逐渐柔缓下来,渐渐的淡化了烦躁和不悦,微微笑了笑:“怎么会不是真的呢?我永远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夏绘溪抓着他的手,顺着那股力道站起来,有意忍着笑:“那你刚才紧张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趁我现在心情不错赶紧说,要不然……哼!”
苏如昊的表情中滑过一丝怔忡,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如果我真的瞒着你什么,你要怎么办?”
“唔,视情节轻重吧……”她的眼波流转,璀璨生辉,“如果是以前的风流韵事,你改邪归正了,我就不计较了;如果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我考虑下……”
他竟难得认真起来,停下了脚步,抓着她的手问:“你会怎样?”
夏绘溪“哎哎”的提醒他:“手指被你抓断了!”
半晌,她才抿着唇微笑说:“杀人放火我也认了,陪你一起吧……”
年初的七天一过,假期立刻就显得短了许多。夏绘溪不得不在最后几天打起精神来,开始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而她打算在假期最后两天搬回自己宿舍的打算,更是引起了两人之间难得的冷战。
苏如昊整整一个下午没说话,看着她收拾自己的东西,忽然就闷闷的蹦出了一句:“我不送你回去,要走你就自己想办法。”
她连头都没有回:“好啊,那我自己打车。”
他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她面前:“住这里哪里不好?我是会吃了你还是怎么样?你说说看,你住在这里快一个月,我碰过你没有?”
这段话说的流畅之极,想是愤懑已久了。夏绘溪忍不住,嗤的一声就笑出来。
最后送她回去的路上,他依然不正眼看着她,只是提着她的行李,大步流星的走在最前边。
宿舍里近一个月没人住,泛着淡淡的灰尘味道,夏绘溪推开窗,南大的林荫道上陆陆续续的有学生开始走动。
她正要回头,身体却被人从后边搂住了,他的声音低低传来,似乎有些不甘心和无奈:“我不想回去了,怎么办?”
她想开个玩笑,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许是贪恋这个怀抱的温暖,她软软的依靠上去,又伸手覆上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低声解释:“我住这里,终归是方便一点。”
新学期伊始,夏绘溪不再担任教职工作,在彭泽牵头的一个国家科研经费赞助的心理研究项目中担任组员,负责某些心理实验的数据收集和分析。照例还是要做出前人的资料综述和价值评估,她几乎将资料室里所有的档案翻了个遍,偶尔还会在资料室遇到以前的学生,她有些尴尬的听那些年轻人问起:“夏老师,这学期怎么没有你的课了啊?”
不好说什么,只能含糊的应对过去,只说是研究需要。
也有学生见了她不再打招呼的,有时候她也能从这样的年轻人脸上读出一些复杂的想法,比如闪烁的目光和回避的眼神——这又让她觉得彭教授不再让她继续上课的决定是正确的。毕竟她没有办法向所有人解释那件事。
对于死者,不管生前发生了什么事,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尊敬。
“自我是漂浮在幽暗事物海洋上的一点意识。”
夏绘溪长久的盯着这句话,细细的品味,总觉得觉得奥妙无比。她从数据堆里抽身出来,得空读上几本心理学的著作,不用记忆不用摘录,不求甚解,只觉得无限的轻松。一直看得眼睛发酸,手边的电话才算把自己唤醒。
是资料室的王老师:“夏老师,你上次要的资料这里已经有了。不过现在学期开始,很多新书在整理,你要是有空,就自己来找一找。”
夏绘溪“哦”了一声:“好的,我下午就过来。麻烦你了。”
撰写论文的需要,她要查找几年前的数份实验报告,前几天蹲在资料室半天,因为有些年份的被人借阅了,资料一直不完整。直到今天那边打来了电话,让她再去看看。
资料室果然是一片杂乱,新书和新的期刊堆了一地,老师和几个助管学生都在清点书目。
王老师拿了一把小钥匙给她,关照说:“在左边的那个房间里。那些资料是你们所里刚送来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小房间的顶部是一盏日光灯,夏绘溪摁下开关,灯管的的质量已经不大好,一闪一闪,忽暗忽明,眼睛也有些不舒服,她看见地上放着数个箱子,按年代编码,正是自己要查的年份。
她蹲下来,打开纸箱,指尖在一份份的卷宗上滑过,十分满意的找到了自己所要的数据报告。正打算站起来,忽然看见另一个纸箱中一个档案袋露出了一个角,想必是没有塞好——性子里那一点点完美主义露了出来,她忍不住转过身子,想要抽出来再叠放整齐。
十分的巧合,就是那一次彭教授给自己的那份资料。其中少了一张编码,归还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发现,码在了一起,大概又随手Сhā了进去。
神差鬼使的,她又将旁边的一份抽出来,饶有兴趣的一页一页的翻过去。这些是那份资料的补充材料,全是一些原始素材,简单的一眼扫过去,是当时参与那个实验的被试者的一些资料。
价值并不大,显然当时彭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只把精华部分的实验报告给了自己。
翻到编号十七的时候,想起被自己弄丢的那一页,夏绘溪心中又微微浮起了愧疚。她揉了揉眼睛,随意的看了一眼,准备放回原处。
然而只是那么一眼,她却愣住——外部的世界,光暗,动静,统统在瞬间消失了。她的视线中,全是一笔一画,纤细的字迹,和简简单单的自述。
日光灯在徒劳的挣扎了半天之后,带着嗡嗡的声响,终于啪的一声,彻底跳暗了。
黑暗之中,感官异常的敏感而清晰,闻得到书卷的味道,即便开了抽湿的空调,依然叫人觉得有些淡淡的潮湿。而她的视线尽头,一片漆黑,可是白底黑字的一张纸,那些娟秀的小字像是舞蹈的精灵,历历在目。
有学生走过,啪啪的脚步声,奇异的节拍感,夏绘溪听到有人在门口说:“这间屋里有人吗?怎么门半开着?”
随即有人说:“没有吧?灯都没亮……”
声音渐渐的远去,并没有人进来打扰自己——她放下了心,一ρi股坐在地上,靠着书架,手里捏着那张纸片,寒意一点点的上涌。
一时间,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线索,很多的碎片。
终于,在此刻——线索被串起,碎片被拼凑,事件被还原。
那些隐隐的不安和焦虑,找到了答案。
数天之前,她还在心底暗暗的琢磨着裴越泽给自己的感觉。她凭着直觉,知道他没有在骗自己。他的表情、他的讲述、他的情感,都表明他处在那个故事中,不可自拔。
而她是他唯一倾述的对象,一直保持着冷静旁观:那些强烈的感情,让人惊心的意象,甚至无处不在的鸢尾,揭示着他的克制和隐忍,也揭示了他在某种程度上的分裂——过去和现在的分裂。
关于他的精神状态,她认为时机并不妥当,于是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已存在的潜在分裂的实事。咨询过程中,自己只是用了冥想一类的方法,试图调动他的积极想象,去克服他自身已经存在的裂痕。
可事实上,当上一次的咨询结束后,她从酒店出来,分外的不安。
裴越泽所描述的那些场景,并不像是追忆,近乎虚幻。她在自己的脑海中还原那些画面——花丛,男孩,女孩,亲吻,爱意——直到现在,才终于彻底的明了,这些代表了什么。
手机铃声突如其来的在黑暗中想起来,夏绘溪身体一个激灵,彻底的从遐想中回过神,看着那串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数字,心中复杂莫名。
再一次和他说话,即使是在电话里,也依然让她的心情有些不稳。
裴越泽却是难得的如沐春风,听得出来,心情极好的样子。
“明天下午?”夏绘溪点点头,“我没有问题。”
“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明天下午的内容大致会是什么?还是冥想么?”
“看起来你不排斥冥想……”夏绘溪淡淡的说,“觉得很舒服?”
他并不否认,低低笑了一声。
“好吧,那我们明天见。”
她忽然不想再说下去,匆匆挂了电话,借着手机莹莹的灯光,又看见档案纸上那个小小的名字:“璇”。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五 (上)ˇ——
这些天她全心投入在自己论文的文献综述上,也没怎么见到苏如昊。从资料室出来,顺手就拨了个电话过去,等了很久,那边才有人接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带了些暗哑,“喂”了一声,鼻音浓重。
“感冒了?”夏绘溪心里一紧,“声音都变了。”
电话那头笑了笑,嗓音低沉性感:“好几天没见到你了……这几天在干吗?”
夏绘溪微笑:“我正想问你呢?是不是很忙?”
“嗯……CRIX那边有新药的审批和试产。我伯父这几天在这里,是有点忙。”
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她的回音,苏如昊忽然有些担心:“喂?还在不在?”
夏绘溪收了收思绪:“在……本来想找你随便聊几句……你那么忙,还是算了。”
她怅然挂了电话,忽然想起师母说“见过他的父母没有”……即便是亲密至此了,即便确定他爱着自己,可他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他的家庭。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驱不散那点小儿女的失落感。
晚饭是彭泽教授请客,在学校的招待中心,有他前几年的一个学生学成回国,恰好便几个同门聚一聚。
夏绘溪看着眼前的师兄,忽然觉得那个名字有点熟悉。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去和对方握手,又问:“严师兄,我刚刚看过你们两年前做的那个实验报告。”
“两年前?”他在回忆了片刻,笑了起来,“那个实验啊……出国前做的,呵呵,效果并不是很理想……”
他们师兄妹凑在一起讲话,有人就半开玩笑:“小苏呢?今天怎么没来?”
“这个要问小夏了,她最清楚……”
夏绘溪随着众人笑了一声,依然问道:“师兄,我对其中的一个案例很感兴趣。”
严师兄点点头,说:“那个啊……唉,我也印象深刻。那个女孩子也是被试,当时抑郁症很严重,她自杀之后,这个实验就匆匆忙忙的暂停了——其实你知道的,我并不认为是这个实验的原因,但是具体是为了什么,恐怕谁都不知道了。”
夏绘溪又简单的问了些情况,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最后和众人告别,一个人往职工宿舍走回去,因为是无星之夜,树影婆娑,暗像摇曳,灌丛中的野猫叫声也叫人心惊胆战。她想起明天的咨询,原本就不算好的心情,蓦然间,又低沉下来数分。
一分神的时候,鞋跟忽然咔的一声,像是嵌入了什么缝隙之中。夏绘溪将脚往上一提,依然没有办法挪动分毫,她不得不俯下身去查看究竟踩到了那里。灯光之下,才算看清楚。竟然是天然气管道上边铺设的铁盖,因为上边几个小孔,好死不死,自己鞋子的跟就被卡在了里边。
人在不顺的时候,的确可能喝口凉水都塞牙。她叹口气,打算再试一次。
身后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带了笑意,缓缓的说:“小心把脚崴了。”
苏如昊蹲下身,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另一只手托住鞋跟,力道恰到好处的一拔,瞬间就让她恢复了自由。
可是夏绘溪依然站着没动。月夜之下他的笑容浅淡,或许是因为忙,下巴有些青郁郁的,而鼻梁的侧影被月光一打,显得分外挺直俊秀。
苏如昊的声音依然带着明显的鼻音,牵了她的手说:“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
她低头看两人紧扣的手指,轻轻的说:“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很忙么?”
一直到进了屋,苏如昊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又对她小小的别扭恍若不觉。
夏绘溪给他递了杯水,又从小柜子里找了板蓝根出来:“我给你泡一杯吧?感冒严不严重?”
他忽然探身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直视着她:“不开心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不把家里的人介绍给你认识的缘故?”
他这么直接的说了,让夏绘溪愣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底百味沉杂,只能顺着他手腕的力道坐在他的身边。又愣愣的抬起头看着他疏朗英俊的眉眼,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心底的想法的。
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柔声说:“并不是我不想让你见我家人……他们不在这里,过一段时间,等我把手上的事忙完,你请个假,我带你去见他们,好不好?”
“至于我大伯,他来这里是为了公事,下次再见也没有关系……我对你的心意,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信不过么?以为我没有诚意?”
他的声音温柔而叫人生出信任来,夏绘溪默不作声的想了会儿,仿佛心底空落落的地方正在被填补起来,她点点头:“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只不过……”
他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只是微笑着用唇堵上了他的言语,喃喃的说:“你相信我,这就够了……”
第二天踏进裴越泽办公室之前,她借着近似镜面的墙壁,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看起来仪容整洁,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可是跨进去的刹那,她又回过头,看了眼张助理:“请问,一会儿咨询进行的时候,屋外会有人吗?”
张助理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很快的说:“我可以让秘书回避一下。”
夏绘溪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外边会有人的吧?如果我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方便一些。”
“好的,我会安排人在外边等。”
夏绘溪松了口气,扣了扣门。
“又是画画?”裴越泽的表情似乎带了些失望,意兴阑珊的拿起桌上的笔,“还是随便画?”
“怎么?不乐意?”夏绘溪将白纸递给他,“你要做冥想,那也可以。可是那个东西,你知道,像是鸦片一样,会上瘾的。”
她有意说得变幻莫测的样子,引得裴越泽一笑:“怎么个上瘾法?”
她亦微笑,只是带了些探究,看着他的侧影:“这个……或许就要问问你自己了。”
裴越泽从唰唰的笔画声响中抬起头来,探究般看了她一眼,最后轻笑:“是么?”
半个小时之后,他将那副白纸递给她:“好了。”
夏绘溪接过来,一眼匆匆扫过后,眉头却不自觉的踅起,又抬头看他一眼。来回数次,连裴越泽都察觉出她的异样,站起来绕到她的背后,同她一道看着,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
她连忙笑笑:“没问题,很好。”她喃喃的重复一遍,“真的很好。”
依然是一个花瓶,只是这一次,放的方方正正——就像是她第一眼的印象,他正在努力的做到对称。耳柄,花束,瓶内那些细小的装饰,无一不在揭示这一点。
尽管图形还是有些诡异,比如在花瓶的腹部有着一双灼亮的眼睛,比如眼睛之间那条依然昭显着分裂的线条,可是无论如何,他的意识之中,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潜在的不安,正努力的想要扭转过来这样的倾斜。
短短的一个多星期,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大的进步?
这样的案例,又一次验证了心理学的神秘和不可捉摸。夏绘溪怔怔的看着裴越泽的脸,因为放松,他的表情异常柔和,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微翘起嘴角,那抹微笑分外的英俊。
隔了片刻,在她出神的时候,他凝神打量了她良久,才慢慢的说:“你今天……非常心不在焉。”
夏绘溪不答,只是微笑着说:“你之前看到什么了?愿意告诉我么?”
他的心情似乎愈发的舒畅,挑了眼角,笑容俊逸:“你不是说对我的隐私并不好奇么?”
“那么,就当我好奇一回吧……”夏绘溪凝神想了片刻,纤长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节拍,“我很好奇,你眼中的她,算是你的什么人?”
他依然在笑,可是眼中的温度正在一点点的冷却下来。
夏绘溪毫不放松的看着他:“不愿意说?那么你还是没有把我当做朋友和可信赖的医生。”
裴越泽紧紧抿起的唇昭示了他内心的抗拒,可是这一点却让夏绘溪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假如他坚持不说……那么自己,就当做什么都没提好了……她咬咬牙,正打算说一句“算了”,然而他的回答却抢在了自己之前——
“我爱她……”他的声音十分平静,然而她听得出来,平静之下,却像有着巨大的漩涡,正在悄无声息的缓缓形成。
夏绘溪安静看着她,眸色仿佛是波光掠影,有着难以言语的沉静和安宁。她凝神注目了他很久很久,似是在寻找勇气,又似在酝酿情绪,最后轻缓的站起来,在他身边坐下,又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裴越泽眯起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隐秘的喜悦似乎在渐渐的放大,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去知道她突如其来的善意和友好,只是在心底感受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柔软、纤细,仿佛是海边轻柔的浪花卷过……
夏绘溪在心底挣扎着,她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反应,可这句话再如何艰涩,她却一定要说出来——她必须说,否则,他无法直视这个裂痕,也无从去打破心底的幻想——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指甲无意识的陷入他的手背,最后声音轻缈而恍惚,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你爱她,是以恋人的身份爱她?还是以同父异母的哥哥的身份爱她?”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五 (下)ˇ
自己握着的那双手,仿佛是在顷刻之间失去了温度,非但冰冷,亦像失去了生命力,正逐渐的僵化成精致的玉石。
夏绘溪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他的黑洞洞的双眼,克制住心底一阵又一阵寒意,狠狠的咬了自己的舌尖,继续说下去:“裴越泽,你自己应该知道的,那样的爱情——就是你描述给我听的,你们的两情相悦,全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的想象。裴璇,你的妹妹,她从来没有爱上你——她对你,只有恐惧,只有回避……”
她的话被他异常精亮的目光给打断了。裴越泽低低的笑了一声,办公室却仿佛倏然降温。此刻他英俊如神祇般的容颜分外的可怖,仿佛是暗夜中的鬼魅,苍白的脸颊上透着异样的潮红,他缓缓的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顺着她柔软的身体,一点点的抚摸而上,直到修长有力的手指卡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之间。
就是那里……就是那里,这个可恶的女人正在说出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她非但知道了一切,还原原本本的重复给自己听……她说他们从没有相爱,可自己明明记得那些亲吻和缠绵,怎么会是假的?!
扣在她脖颈处的手忽紧忽松,就像他此刻紊乱不定的呼吸,灼热的喷在她的脸上。
夏绘溪被他一把扣住了脖子,攀升到了顶峰恐惧仿佛是再也难以为继,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她的视线望出去,整个房间像是蒙上了淡淡的烟雾,他的脸似远似近,目光依然灼亮,看着自己,又像是看着陌生人。
“裴越泽……想想上次是什么让你醒了过来……你不要在沉浸在那些幻想里……”
他的手指又一次重重的收紧,夏绘溪只觉得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一推,身体向后一靠后脑大约是碰到了台灯的灯座,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又有电线牵扯着,整个小几上的事物全都掉在了地毯上。
并没有被磕疼,可是身体一沉,他修长的身躯已经半压上来,那双极美的眼睛仿佛赤红,声音嘶哑而低沉:“你再说!”
大约是有人听见了屋里的动静,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夏绘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是张助理,此刻裴越泽微微分神,手上的力道便小了一些。她大口的呼吸着,想要大声喊出来。可是瞬间之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夏绘溪将那声呼喊转成了嗫嚅,眼光倔强的望向了裴越泽,依然一声不吭。
这样的姿势太过暧昧,实在让人容易联想起别的,没等裴越泽出声,小张已经自觉的将门合上了。
宽敞如套房的办公室,重又剩下两个人,彼此对视着。
他的指下,感受着她的温热,肌肤如玉,她的颈间淡青色的血管正勃勃而动。而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清透像是溪涧的泉水,虽然有勉强掩饰起的惊惧,却依然坦然的望着他。
心中的恨意,忽然就慢慢的变成了一种空虚,他茫然的处在这个空间里,心里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静谧得几乎让自己难以呼吸。裴越泽呆呆的看着身下的女子,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惨白的脸色,乌黑的发丝,额角那个小小的伤痕——她又有哪一点像是自己那个羞怯而美丽的妹妹呢?
仿佛失神一般,他的手指在她的颈间慢慢的放开,又抚上她的脸,用极轻的声音说:“刚才为什么不叫出来?”
夏绘溪侧过脸拼命的咳嗽,良久,才勉强说:“我想要你学会控制自己。这次是因为我在这里,下一次,如果你又这个样子……说不定,你会伤害自己。”
他慢慢的支起身子,手指因为离开了她的脸颊,忽然觉得一阵萧瑟的寒意。
他努力掩饰住自己的不经意的轻颤,往后退让了一些,看着她坐起来,面无表情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不重要……”夏绘溪缓缓的重复了一遍,像是要理清思路,语速很慢,又很安定,“裴先生,我知道毫不留情的打破你的幻想这对你来说很痛苦,可是我必须要这么做。”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今天,也是鼓足了勇气来到这里。虽然预料到了你的反应会很激烈,可是也没有想到……你会这个样子……”
仿佛是后怕,她抚了抚自己颈圈的地方,又垂下睫毛,沉思了一会儿:“你现在……觉得还好吗?”
裴越泽的表情麻木,像是失去了表情的能力,平板的点点头:“你刚才,说……那些事都是我的幻想?都是假的?”
他的眸子十分清明,已经褪去了先前狂乱的色泽,夏绘溪在心中估量了一下,郑重的点点头:“你的印象里,她喜欢你,依赖你,关心你……我知道我的看法对你来说,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可是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这个实事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你的妹妹,从来没有对你产生过爱情。”
“并且,因为感知到了你对她的情感,你的妹妹,裴璇才会觉得十分困扰和不舒服,才……”
她努力叙述的平澜无波,可是事与愿违,眼看着裴越泽眼中的戾气又渐渐的涨了起来,夏绘溪只能停止叙述,让他、也让自己喘口气。
裴越泽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自己的指节,隔了良久,才慢慢的说:“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她才得了抑郁症?”
像是预测到了他会这样问,夏绘溪平静的回答他:“我并没有这样说。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她患上精神疾病,我并不清楚。可能和你有关,也可能和别的原因有关。可是现在我想要你弄清楚的只有一点,是什么原因让我坐在这里。”
裴越泽倏然扬起了视线。她的发鬓零乱,那件衬衣的领口因为刚才的挣扎而歪在一边,形容狼狈。然而她的脸庞,总是温和淡然的。就像是刚才,他略带惘然的回忆起,将自己唤醒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是因为见到她的脸的缘故?那些不安,那些焦躁,连同秘密被勘破的难堪,通通都在瞬间消失了。
“为什么要帮我?我胁迫你,差点掐死你,我……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我这样一个人……你为什么要帮我?”他喃喃的问,目光求助一般,投在了夏绘溪的脸上,“你可以不管我的……那些事,你不告诉我,不叫醒我,我会觉得更舒服一些……”
夏绘溪叹口气,她想起了裴璇作为实验志愿者的自述,她的笔迹纤弱而敏感,而她用这样的笔迹,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心中的困扰。
在她的描述里,她的哥哥隐忍而沉默,她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恋和眷惜,可他从来都不会说破,他只是在她的身边,或许就希望那样一辈子的爱着她,不让她知晓。
然而到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裴璇激烈的撕扯开一切,甚至不惜用生命的代价来离开他,夏绘溪不知道,也不愿意去知道。
她只看到,如今裴越泽作为自己的病人,强忍着种种痛苦,活在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世界里。因为这个被强烈的情感所割裂的世界,他才一度将感情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因为这个世界,他在自己的脑海中虚构了自己和璇相恋的故事——这种情感和精神世界的分裂,既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机制,亦是一片虚幻的桃花源。
他藏身其中,自以为安全,可是只要有旁人来点破,等待他的,就可能是彻底的毁灭。
所以这一次咨询之前,自己才会如此的焦躁不安,又踌躇难以下定决心。病人的幻想自然是需要越早打破越好,可是她却在害怕那种反噬的力道太过剧烈,如果自己掌握不好,那么他的毁灭,就是自己促成的。
实事上,让他自由创作那幅画的时候,她也还是在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说起。直到看到了他的画,看到了他那样巨大的进步,才终于让自己下定了决心,冒险将这个实事说了出来。
纷乱之后,裴越泽如今已经慢慢平静下来,看上去,这一步棋,自己算是走对了。
夏绘溪凝神想了很久:“裴先生,我还记得,你在三亚的时候曾今对我说,你身上负着原罪,你说你不配得到美好的东西。”
裴越泽无声的看着她,轻轻的笑了笑,说不出的自嘲。
“原罪……宗教上的术语,每个人身上背负的罪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了这个词,可是让我猜一猜,是因为你一直在厌弃自己?你一直对你的妹妹有负疚感?你觉得,天生是你的存在,才毁了她?”
“我刚才告诉过你,用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你和你妹妹从未相恋。我还可以再告诉你,用旁观者的眼光来看,无论从哪一点上,你都是一个很好的兄长。你爱她,关心她,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你年轻,对她产生过幻想或者爱慕,可是你一直在克制。而你的妹妹,她景仰你,虽然察觉出两人之间有些异常的暧昧,并且因此困扰,可她对你,从来不失尊敬。”
“在我眼里,你背负了对你妹妹沉重的愧疚感,你替她背负了不属于你的命运,所以你觉得自己有原罪。”她的声音慢慢的转为柔和,“可是你别忘了,每个人的宿命都在那里,她选择走了什么样的道路,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造成的。”
“所以……那个女人死的时候,你可怜她,却不愧疚?”裴越泽的声音冷涩,脑海中头一个想法,便是那时自己询问她那个节目来宾的死讯时,她异于常人的表现。
夏绘溪愣了愣,声音渐渐的低了下来:“是啊。我的初衷是想帮助她的……可是到了后来,连我自己也糊涂了,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的,或者还是错的……”
“那么你现在这样帮我,你知道是对是错?”裴越泽的声音清冷,思路却异常的敏锐,“你想过没有?”
夏绘溪坐在他的身侧,忽然微笑,仿佛书桌边那一朵水百合忽然绽开,说不出的甜美清新,她缓缓的伸出手去,按在了他的胸口:“裴先生,更多的时候,我不爱分析。只要听听这里的想法。它告诉我,这个人不是坏人,我就会想要去帮助他。”
“至于结果,我从来不会想得那么久远……”
秘书的专线响了很久,裴越泽看着她白皙的手背,那个如白玉般的手感和印记还落在自己的心上——他怔然了很久,才转过身,将电话接起来。
秘书的声音有些忐忑:“裴先生,提醒您今晚宴会的时间……”
他已经恢复了沉稳,仿佛又像是之前夏绘溪所认识的那个男人,高贵而倨傲,神秘莫测。夏绘溪看着他气度卓然的侧影,一时间有些发愣,连他对自己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我在问你,晚上的宴会,你会不会去?”
夏绘溪“啊”了一声,看了看时间,也记了起来。庆祝新药试产的宴会,是由CRIX和南大的心理研究所一起举办的,来前她就和苏如昊约定了时间,说好是要一起去的。
她慌忙站起来:“我先回去了,那个宴会我会去的。来不及了,我都没准备,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要走,然而手腕一紧,一回头的时候,裴越泽静静的握住自己的手腕,目光平和如水:“不用着急,这里什么都有,我让他们帮你准备。”
夏绘溪下意识的挣了挣:“不用了,我还是……”
他依然静静的看着她,语气无比的冲淡:“你今晚,做我的女伴。”他轻轻笑了笑,“夏小姐,你答应过我,至少在咨询的过程中,你不会抛下我。”
夏绘溪确实不放心他的精神状态,简单的考虑之后,飞快的点了点头:“好。”
当即有人带她去楼下的宾客休息室,她在电梯里给苏如昊打电话,始终无法接通。只能匆忙的改发短信:“我们直接在宴会见。不用来接我了。”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夏绘溪站起来,回头看见裴越泽在沙发上坐着,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他着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坐姿慵懒,却依旧显出极为贵气的格调,只是眉宇间有说不出的怔忡,倒不像平时那个深沉若海的男子了。
宴会是在南大的科学大堂举行,车子一路开过去,两人都是沉默。她闭了眼睛,慢慢靠在椅背上,直到车子轻轻一顿,大概是到了。夏绘溪动了动身体,正要下车,抬头一看,裴越泽坐在那里,却没有动弹的意思。
科学大堂门口放满了花篮,一眼望去,色彩斑斓,像是将春日的各色缤纷提早团簇在了一起。
他的手指轻轻一动,侧头看着那幅绚烂的景致,嗓音低柔:“按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连这个都是不必要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夏绘溪愣了愣,反应过来,声音仿佛喟叹:“你真的是为了她……才和我们合作,要开发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他笑了笑,容颜清淡:“初衷不是,可是后来就变成迫不及待了。所以,是,又不全是。”
夏绘溪很自然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要多想了。走吧。”
他先下车,伸手替她扶着车门,极为绅士的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她下车,才淡淡的招呼:“走吧?”
夏绘溪站在原地不动,又微微的踮起脚尖张望了一会儿。她穿了银白色的套装,仰起脖子的时候,即便是化妆师刻意用粉遮掩了,一圈淡淡的红紫色依然若隐若现。
裴越泽便默然停下等了她一会儿,想起下午自己失控那一刻,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只觉得心惊魄动。
他也不催她,一直等到她有些失望的转身面向自己,才开口询问:“下午你说了那么多,可是有一点,你还是没有对我说清楚。”
夏绘溪抬步走上台阶,随口问:“什么?”
他跨上一步,握住她的手,逼着她面向自己:“你一直在强调我身处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不是人格分裂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然而夏绘溪的反应却比他轻松得多,她另一只手抚额,随意的笑了笑:“我没有说吗?是的,裴先生——你确实有潜在的分裂特征。但是幸运的是,你的某一部分的人格意识十分强大,强大到完全可以帮你遮掩这个分裂。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你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
“我没有直接告诉你,是因为……嗯,你知道,我把情状描述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明白,其实这个东西,并不是像它的名字表示得那么恐怖。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吧?不用太在意。”
他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抿起唇,浅浅的微笑:“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不看《犯罪心理》的,对吧?里边有好多连环杀手都是人格分裂。老美是为追求收视率,弄得玄之又玄,你可千万别信。”夏绘溪不屑的撇撇嘴,目光中带了笑意,“你不要太看得起它,其实,它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的问题,很容易克服。”
她举起小指,比划了一下,笑容灿烂:“就是这么一点儿。”
裴越泽注视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的背影清瘦而修长,夏绘溪跟在他的身后,悄悄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实体书名: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三十六 (上)
进了大厅,因为来宾很多都是自己的同事,夏绘溪刻意和裴越泽保持距离。转头又看到几个师兄,索性走过去聊天,一低头翻翻手机,依然没有苏如昊的消息。
彭泽在不远的地方招呼自己,夏绘溪快步走过去,发现老师的脸上隐隐有审视之意,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彭老师,你看见苏如昊了么?”
彭泽沉吟一会儿,才答她:“你们没有一起来?”
“没有,我自己来的。”
他又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似乎犹豫了一瞬,才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个人问题作风问题上还是要注意啊!”
甚至还没明白老师指的是什么,夏绘溪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向来为自己所尊敬的老者,却突如其来的问起这方面的问题,既让自己觉得尴尬,又有些委屈。
按照夏绘溪的性格,她肯定是要问清楚的,可是还没开口,那边又有人把老头喊走。她闷闷不乐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绕开人群,打算再给苏如昊打个电话。
照例又是讲话致辞,灯光由极明亮浅浅的变成暗黄,夏绘溪看到有人走上前台,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心里只觉得沉闷,悄悄的往右手走廊走去。
以前本科的时候她曾经是里的助管,科学大堂的结构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出了右手走廊,有一块空地露台,站着眺望可见整个南大的景致,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满目全是法国梧桐的绿叶,苍翠如玉。
如今是初春,梧桐的枝桠被工人修剪过后,像是小孩的短发,遮不住什么心事。
夏绘溪眯起眼睛看着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她的心脏啪的一顿,差点脱口喊出苏如昊的名字。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而他一步步的向这个方向走来,似乎是在沉思,脚步也有些迟缓。
她想想,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静静的等了数秒,规律的嘟嘟声响起来。
夏绘溪看见他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他并没有接起来,只是又静静的放回了口袋。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而他的影子长长摇曳着拖在身后很远的地方,年轻人的身姿岿然不动,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孤寂。
她的心情忽然莫名的有些晦暗,又有些冲动,想要跑过去,悄悄从后边的牵起他的手,问问他一晚上去哪里。
回身进了大堂,夏绘溪绕着人群,想要悄悄的出门去找苏如昊。大堂的正中一尊青铜塑像,塑得是南大的首任校长。那时的学者,中西交融,长马褂,短发蓄须,极有风范。她从雕像边走过,耳中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只能停下脚步,心中尴尬不已,迎面向人群走去。
彭泽就站在老校长的塑像边,一脸诧异的听见裴越泽喊夏绘溪的名字,而后者,自己的学生,则僵了僵脸色,慢慢的走过去。
裴越泽自如的向彭泽介绍:“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夏小姐这里做心理咨询,彭教授,名师出高徒……”
周围立刻有人奉承:“哦,夏小姐么年轻,真是看不出啊。”
也有人看着她的脸,似乎想起什么,低低一片嘈杂之声。
夏绘溪倏然抬起头,十分不解的看了裴越泽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么多人面前起这个。目光一转,又落在彭泽脸上,老头的表情里似乎有些震惊,夏绘溪很快的想起之前在俄罗斯的时候,他就曾经严厉的质问过自己是不是有在外边做私人咨询,当时自己算是瞒了过去,现在倒好,当面拆穿。
一片混乱的时候,夏绘溪眼角的余光看见苏如昊白衣黑裤,双手Сhā了口袋,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下意识的去看看裴越泽,他的嘴角微弯起一丝笑,似在和旁人寒暄,可分明注意力中大半放在别处,目光若有若无的飘向不远处注视着这里的年轻男子。
这幅情景如此诡异,夏绘溪站在其中,越来越无力,明快的思绪正在一点点的混浊。幸好片刻之后,大堂的前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匆匆忙忙的跑过来,对裴越泽说:“安美的杜先生来了,就在门口。”的
裴越泽的神色似乎一凛,微微的直起身子,颔首对彭泽说:“彭教授,安美药业的杜先生过来了,您要不要一起过来……”
彭泽对他点头,走出几步,又特地回来,对自己的学生说:“呆会儿宴会结束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谈一谈。”
夏绘溪“哦”了一声,等他走远,才急急的去寻找苏如昊的身影。
他已经不在那里。她心底一阵慌乱,忽然手腕一紧,身子被人往一个方向拖过去,夏绘溪脚下踉跄了一步,跟着那股力道,进了走廊。
走廊里只开着灯,并没有人,十分的安静,苏如昊放开她的手腕,转身静静的看着她,那个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叫她心虚起来。
她默默的去拉住他的手:“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不答,目光愈发专注起来,手指轻轻一动,拂上她的颈侧,极轻极轻的抚摸着。
夏绘溪觉得有些痒,可是又不敢躲开,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俯身过来,声音轻柔:“怎么搞的?”
她不能说什么,脸有些红,往一旁侧了侧身子:“没什么。”
“是他弄的。”苏如昊的声音十分平静,这句话甚至不是一句问句,简简单单的说出来,只是在罗列这样一个事实,“刚才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我看。”
她没法否认。
苏如昊靠回墙上,气息瞬间远离了她:“现在,你拿什么理由来说服我,还要再和他接触下去?”
她有一瞬间的动摇,忽然觉得苏如昊说得很对,自己和裴越泽无亲无故,而他如今的举动,确实已经困扰到了自己的生活。是啊……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已经努力。脖子上那道伤痕是最好的证明。那么,她还有必要因为这个人,和自己爱的人一再的起冲突么?
然而就此放手,夏绘溪又犹豫起来。
下午的时候刚刚让他直面自己内心的问题,自己甚至有意让他产生分裂症是十分容易治愈的假象。如今他处在有希望治愈、又有很大进步空间的时期,自己就这么放手不管,到底是不是甘心呢?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六 (下)ˇ——
她一踌躇,苏如昊也不催促,只是脸色一分分的暗沉下去,直到最后,淡淡说了一句:“算了”
语气轻飘飘的,就像是此刻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青灰色调,迷茫茫的一片。
他从她的身侧走过,带起的微风卷在自己的脸上,夏绘溪想起昨天晚上,这个男人在自己的身后蹲下身子,小心的把高跟鞋的后跟拔出来,又握着自己的手,认真的安慰自己:“你是觉得我没有诚意么?”
他总是这样体贴,把自己的心思猜透,然后用最妥帖的方式安慰自己。自己被裴越泽带去三亚的时候,他毫无怨言的找过来,虽然发了些脾气,可最后依然诚恳向自己道歉……和他相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一些?
“苏如昊……”等到惊觉,口中吐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夏绘溪抬头,目光投向空空荡荡的走廊,自己的声音正徒劳的折射回来。
在大厅转了一圈,都没有再看到他的身影。夏绘溪坐在一边,拨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却始终没有接起来。又因为导师说要和自己谈一谈,她也不好随便离开,只能像是游魂一样站在一边,心乱如麻。
身边坐着的似乎是CRIX的职员,聊的正投机。
“不知道安美的那位这种场合过来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如今两家在很多地方都是王不见王,今天那位杜先生过来,看来裴先生也是没有准备的……”
“你看见那位杜先生没有?年纪不小了,风度真是没得说啊……”
之前说话那个人又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安美和CRIX之前也算是很有渊源了,当初裴先生接替他父亲的时候,当时安美出了不少力帮忙……”
安美集团的名字,夏绘溪自然也是听过的,制药业的巨头,前几年似乎出过什么事,大伤了元气之后,最近慢慢的又在恢复起来。
这些事也是偶然间听旁人说起过,夏绘溪没放在心上,眼看人群慢慢的散了,彭泽打来了电话:“小夏我在会堂门口。”
她赶忙跑出去,老头穿了件大衣,果然站着等她。
“彭老师,你要走回去?”
彭泽瞪她一眼:“接我的车子在校门口。怎么,陪一个老头子走走就不乐意了?”
她连忙说不敢,小心的觑了他一眼:“老师,你要找我谈什么?”
“谈什么?你说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替裴越泽做咨询的?”彭泽边走边说,“还有,上次在圣彼得堡的那个会,你问的那些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知道这次算是瞒不下去了,于是略去了裴越泽具体的情况,简单的把事情讲了讲。
彭泽叹了口气:“小夏,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帮人做心理辅导。可是咨询这件事,你的专业并不是临床,经验又不足,我才一再的告诉你要谨慎。况且……一般人也就算了,裴越泽那个人,太复杂。你在刚开始替他咨询的时候,就出现过心理补偿这种问题,你有自信可以把握好后边的进程?”
夏绘溪心悦诚服的点点头,又解释说:“我当时也不是故意想要骗你,实在是当时你的表情和语气太严厉,我就……”
彭泽挥挥手,表示理解,又说:“我没告诉过你吧?两年前的那个实验项目是怎么流产的……对,就是我给你资料的那个,其实经费是CRIX赞助的。”
夏绘溪摇头。
“当时裴越泽请我去替他妹妹做心理咨询。那个小姑娘的缺口十分难打开,老实说,当时我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正好那个项目在招志愿者,我也是随便说了说,又看她很有兴趣的样子,就鼓励她参与进来。后来进行了一半不到,那个女孩子忽然就自杀了其实整件事和那个项目毫无关系,可是裴越泽不管那个项目前期投入有多大,二话不说就撤了经费。又重新投巨资,全用来开发研究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他那个人,太情绪化,通俗点说,就是喜怒无常。小夏,和他在一起,不论是咨询还是别的,你都要小心。”
夏绘溪点头,心里知道导师说得没错,每一次做完咨询回来,心理上的疲惫确实是要好几天才能调适回来。
一路到了南大门口,老头最后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的路要怎么走,我今天看到你和他一起过来的,小苏那里……”
说到了这里,彭泽也有些尴尬的顿了顿,摇头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目送那辆车载着老头离开,夏绘溪的心情忽然低落沮丧的无以复加。
接下去近半个月的时间,苏如昊像是失踪了一般,夏绘溪再也没有找到过他。她甚至连续几天去他家等了门口等着,可是楼下保安告诉她,苏先生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这让她愈发的担心。直到进了办公室听到彭泽和几个同事说话:“小苏不在这几天,他这部分的实验反馈你们要跟紧……”
夏绘溪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要问问清楚,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幸好一旁有人替自己问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彭泽回头找夏绘溪确证:“出国去看他父母了,半个月吧。是吧?小夏?”
夏绘溪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里,裴越泽也几次打电话来,她却迟迟没有和他再订下时间,最后一次索性就直说:“裴先生,这几天我的状态很不好,这样会对咨询的效果有影响,请你谅解。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建议你可以用积极联想的方式纾解情绪。比如泥塑,或者画画,完成的作品可以留着,下次我们一起分析。”
他似是变了一个人,并没有再强迫她,只是淡淡的说:“好,我可以等你。”
“等你”两个字的音调拖得分外的轻而长,夏绘溪一时间有些怔忡,想起了以前常常对自己说起这两个字的那个人,如今却像彻底的在自己的生活里失去了踪迹。手边的台历已经翻过了整整十七天,初春已至,南大的柳树都已抽出了新绿的芽叶,而他们之间,却蓦然陷入严冬。
她在办公室收拾好东西,出楼去食堂吃饭。因为还早,食堂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大厨们正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窗口后边,夏绘溪随便点了几个,端了餐盘就往角落一坐。
从小的习惯,她很少剩下饭菜,一直到吃完,才转身回宿舍。
宿舍楼前的花坛向来无人打理,稀稀杂杂的长满了各色藤蔓和植物,过了个冬日,竟然都有半人高了夏绘溪像往常一样绕过去,然而走出半步,脚步却忽然顿住。
像个孩子似的,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仿佛是辛苦校对了一整天的数据后,眼前出现了幻影。
苏如昊倚着车门,背朝着自己,微微扬起头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
半月不见,即便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却依然觉得他清瘦了许多,略带犹豫的仰望姿态,愈发显得身材修长。
忽然之间,欣喜就如潮水般散去了,夏绘溪知道他是有自己的宿舍的钥匙的……他在等什么?又在踌躇什么?
就这么站着,她不动,他也不动,仿佛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草丛之间春虫的悄鸣,悠长而低婉的传进了耳中。
因为背着自己,夏绘溪只看见他低下了头,似乎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数秒之后,手机的铃声就从自己的包里传出来,闷闷的像是有人隔了衣层在喃喃耳语。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花坛后边退了几步,隐在了灌丛后边。
她手忙脚乱的去拿手机,而那个人已经从容的踱着步,站到了自己面前,眉宇间微踅,又像是隐含着笑意:“为什么不出声?”
掌心的手机倏然停下了震动,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屏住,仰起头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只是寻常见面,却像是失而复得。
可如果是失而复得,究竟这半个月的时间,是谁失去了谁?
他真的清瘦了些,脸颊微微陷下去,一双眼睛饱含着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还没有说话,苏如昊已经主动的开口:“对不起,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外边……”他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后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轻描淡写的一句,似乎忘了他们是为了什么才冷战的。
夏绘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本来准备好对他解释的话,仿佛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虚感泛了起来,又仿佛两人之间忽然间陌生起来,只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以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饰起语气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学会堂,你急匆匆的就走了,也没有听我解释。苏如昊……不相信我?”
苏如昊并没有听完,嘴角已经勾起笑意,眸色愈来愈亮,直到最后,浅浅的说:“我相信你。”
语气那样坦然而自信,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两人而已。
夏绘溪愣在那里,下意识的就说:“那你上次为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着她走向那部车子,苏如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又低下头,温柔的替她将那缕长发拨到了耳后,慢慢的说:“我以后不会干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声音仿佛是微风拂过柳枝,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诉她,这半个月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始终是他——从第一眼就见到的那个年轻男人,温和俊朗,永远会为她考虑。
“你是说……裴越泽那边的事,你不介意?”
夏绘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在她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苏如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并不愿意掩饰的愉悦。
他点头,语气悠闲:“我不会介意。”
就这么木然的随着他的脚步上了车,扣上安全带,夏绘溪都觉得思维有些困难,又不时的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专注的模样,侧脸英俊的出奇,仿佛淡然自若的将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隐隐觉得他有了些变化,可是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七ˇ
他真的清瘦了些,脸颊微微陷下去,一双眼睛饱含着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还没有说话,苏如昊已经主动的开口:“对不起,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外边……”他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后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轻描淡写的一句,似乎忘了他们是为了什么才冷战的。
夏绘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本来准备好对他解释的话,仿佛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虚感泛了起来,又仿佛两人之间忽然间陌生起来,只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以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饰起语气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学会堂,你急匆匆的就走了,也没有听我解释。苏如昊……不相信我?”
苏如昊并没有听完,嘴角已经勾起笑意,眸色愈来愈亮,直到最后,浅浅的说:“我相信你。”
语气那样坦然而自信,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两人而已。
夏绘溪愣在那里,下意识的就说:“那你上次为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着她走向那部车子,苏如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又低下头,温柔的替她将那缕长发拨到了耳后,慢慢的说:“我以后不会干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声音仿佛是微风拂过柳枝,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诉她,这半个月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始终是他——从第一眼就见到的那个年轻男人,温和俊朗,永远会为她考虑。
“你是说……裴越泽那边的事,你不介意?”
夏绘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在她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苏如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并不愿意掩饰的愉悦。
他点头,语气悠闲:“我不会介意。”
就这么木然的随着他的脚步上了车,扣上安全带,夏绘溪都觉得思维有些困难,又不时的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专注的模样,侧脸英俊的出奇,仿佛淡然自若的将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隐隐觉得他有了些变化,可是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直到车子出了南大,夏绘溪才惊觉:“这是去哪里?”
他随意的看了眼后视镜,慢慢的说:“带你去见见我大伯。”
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猛然间听到他这句话,夏绘溪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准备!”
他不慌不忙的看了她几眼,笑了笑:“不用准备,我看这样很好。”
夏绘溪拿出了包里的化妆镜照了照,这几天休息得不好,状态也一般,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早知道就该化个淡妆的……正有些紧张的时候,苏如昊从她手里轻巧的取走了那面镜子:“我大伯是自己人,没关系的。”
他领着她去了一个极安静的餐厅,包厢在二楼,踏着原木地板走上去的时候,夏绘溪又看了一眼自己有些皱起的裙子,喃喃的低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
他拢了她的肩膀:“他明天就要走了,走前想要见见你。”
第一眼看到杜子文的时候,夏绘溪就觉得面熟,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苏如昊,其实两人的轮廓确实有些像。杜子文一头银发,清癯,高大,风度翩翩的站起来和她握手:“夏小姐,很早之前就听到小昊说起过你,幸会。”
这种气质叫人生出了亲切的感觉,就像是自家的长辈,夏绘溪忽然就放松下来,微笑着和他握手:“杜先生你好。”
杜子文哈哈大笑,拍了拍苏如昊的肩膀:“不要这么见外,就和小昊一样,叫我大伯就可以了。”
夏绘溪抬起眸子,很快的看了苏如昊一眼,他正微笑着冲自己点头,于是落落大方的喊了一句:“好,大伯。”
其实就像是苏如昊说的,一顿随意的晚饭罢了,间或聊的是一些苏如昊小时候的轶事和趣事。杜子文风度相当的好,又因为说起夏绘溪也是学心理的,忍不住笑着说:“那时候我弟弟——就是小昊的爸爸,无论如何逼着他去学商科,这个小子就是不听话,非要学心理。全家轮着劝他,他就是听不进去。现在想想,学心理也不错,不然有些缘分,就这么错过了。”
不知是不是多喝了酒的缘故,夏绘溪的脸颊有些微红,她笑盈盈的正要接口,忽然看见苏如昊的表情有些异样,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经历。
他旋即神色若常的将筷子放下,对杜子文说:“那个时侯我不懂事,什么事都凭着自己的兴趣来,现在想想,还是应该听长辈的话。”
言语间清清淡淡,却又似乎感触极深,眸色深暗,深不见底。
杜子文叹了口气:“算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苏如昊也没再提,夹了菜给夏绘溪:“多吃点。”
一直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夏绘溪才有些犹豫的对杜子文说:“我好像在杂志上看过你,是不是安美……?”
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盘旋很久,可是席间谁都没有提起,她也就没问。
杜子文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苏如昊,眼神中又似乎别有深意,旋即和颜悦色的夏绘溪说:“小昊没对你说起过?是啊,是我。前几天还去你们南大了一趟,老校区真是不错,下次小夏你再带我逛逛。”
他顿了顿,又说:“安美现在有很多业务会迁回这里,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小夏,我们下次再见,你再给我说说刚才你讲的那个什么自我减压。”
开车回校的路上,夏绘溪异常的沉默。她的身子半侧着,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致,只是觉得疲倦。
“是不是不舒服?”苏如昊侧头看她一眼,又说,“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醒你。”
夏绘溪摇摇头:“没有。我忽然想起来,刚才在食堂吃过了,可能有些撑到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摇了摇头:“以后不要这样,对胃不好。”
“以后……”夏绘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侧脸,淡淡的说,“以后你会一直提醒我的,是不是?”
门卫检查了一下苏如昊车子上的南大车辆通行证,放他们进去。
而他的神情仿佛是夜幕上几粒疏淡的星子,辽远而空旷。
“这次是我不好,不应该十几天不和你联系。”他将车右拐,车前灯将深蓝得近乎紫色的夜色打亮,又仿佛将那层薄雾驱开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又一次默不作声,静静的将脸转开了。
嘎的一声急刹车,有学生匆匆的从林荫道上跑过去,一边好奇的打量这辆车子。
苏如昊一点点的把她的脸掰向自己,动作很轻柔,可是目光却极凌厉,缓缓的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将头往后轻轻的一仰,挣开他的掌控,目光依旧没有望向他,只是笑了笑:“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一再对我道歉。上次的事,是我的错。”
他的目光中殊无笑意,又似是疲倦:“夏绘溪,我对你,已经耐心到了极点。该忍的,不该忍的,我想,我为了你,都做到了。你到底为什么还不满意?”
夏绘溪一怔,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自己不过因为他不提家庭而有些不快,他便立刻带自己见了家中的长辈……他的一举一动,确实像他自己说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她伸手去开车门,然而“咔哒”一声,在她的动作之前,他已经将车门锁上。
“没有,我没有不满意的。”她的手指蜷在那里,语气轻柔,“你一直对我很好。”
他平静的开口:“那是为了什么?从今天见到你开始,你就是这样心不在焉。”
她的嘴唇微微一动,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十分的困难:“你带我去见你的大伯,我心里是很高兴。可是见了,就好像变得……很陌生……就好像我从来不认识你那样。”
“你为什么要学心理学,你大伯说的那些事……甚至他是安美的董事长,这些……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我想起来,以前我问你,为什么要回国内来读博士,你也没有回答我……苏如昊,我只是忽然有点害怕,就好像,你随时会离开我一样……”
她迟疑着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我真的有些害怕,就像你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走了……这样,是不是有点傻?”
他凝神看着她轻轻开阖的双唇,覆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轻微的战栗——大概在她心里,是真的紧张和在意。
“是很傻。”他喃喃的说,又把她拢在自己怀里,“我怎么会忽然不见呢?刚才我大伯已经说了,安美很多的项目都会迁回来,你说我要离开去哪里?”
“我家的事,是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哪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至于我为什么要学心理学,是真的因为兴趣。”他唇角的笑意加深,“最幸运的,大概就是认识了你。”
“这样,你放心了么?”
她在他的怀里慢慢的点头,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以后不要再这样吓我,我真的以为你失踪了,再也不会回来找我。”
他吻着她的额角,轻轻的说:“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八ˇ
最近南大的校园里纷纷扰扰,师生间的话题全是围绕着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据说校方已经重新规划了校园布局。新的理科大楼正在筹建中,而计划中的选址,也包括了教工宿舍。
原本只是教师之间的流传的消息,可信度不算很高。然而就在前几天,学院里正式的消息传达下来,下个月月底正式开始拆迁。为了尽量安抚青年教师,学校又专门发了临时补助,并由校方发了通知,说明青年教师可以使申请购买集资建造的新房。
这倒真是一件好事。既然集资建房,自然比市面上的商品房要实惠的多。只是这段时间却免不了要辛苦一些,既要租房,又要搬家。
院办的老师打来了电话,问夏绘溪要不要申请。她想了想,又和苏如昊商量。
苏如昊倒是很爽快的说:“随你吧。要不申请一套也可以。”
她就把名字报了上去,回头又接到苏如昊电话:“你的东西理得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先搬一些过来?”
办公室还有同事在,夏绘溪压低了声音,跑到走廊的窗前,声音还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先租一套住着吧,院里的小张老师也在找人合租……”
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怎么又犹豫起来了?不是说得好好了么?”
他们昨天刚刚商量好,这段时间,夏绘溪就搬到他家里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因为附近的小区并没有十分满意的房子,另一方面,他住的房子确实有空着的两个房间,彼此间不会打扰。
夏绘溪本来十分的踌躇,最后好不容易点了头,想不到到了今天又开始不自在了。苏如昊的声音就没带了好气:“寒假不也住得好好的么?就这样吧,你先把书理一理,我晚上帮你搬。”
夏绘溪看看时间,“哦”了一声:“那你九点多过来吧?我再理理。”
一下班,她匆匆忙忙的在食堂吃完饭,就赶回宿舍去收拾。
家里的书也实在是太多了,装了三个箱子,夏绘溪一ρi股坐在一地的杂物中间,正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让苏如昊过来一起帮忙,忽然手机一明一暗的在手边亮起来。
她看了一眼那个名字,想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天色刚刚暗下来,她握着电话,站起来向窗外张望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那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宿舍楼下没有什么人,夏绘溪看见那辆车子停在花坛边,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愿意坐进去,于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过去敲了敲车窗:“裴先生,我们去那边坐着说吧。”
她微笑着示意他出来,又指了指路灯下那个木椅。
只是浅浅一笑,裴越泽便怔了怔,这段时间无论是助手、甚至自己打电话给她,她的回应始终是抽不出时间。最初是有些恼怒的,然而现在的心态因为变得极为微妙——既有些无奈,又夹杂了不深不浅的空虚,如果要做到像以前那么逼她,倒是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来。于是只能像自己说的那样,慢慢的等她。
那个木椅少有人坐,沾了浅浅的一层灰。夏绘溪走在裴越泽的身前,恰好口袋里还有纸巾,于是弯下腰擦了擦,才说:“坐吧。”又略带歉意的说,“实在对不起,要搬家,家里乱七八糟的。不然应该请你上去坐坐。”
他们并肩坐下,裴越泽微微锁着眉,并没有开口。
夏绘溪注意到了他手里拿着的数张纸片,问了一句:“这是给我看的?”
他回过神来,递给她,淡淡的说:“是啊。”
借着路灯的光线,夏绘溪凝神看着。一共三张图画,她仔仔细细的看完,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你这个月的时间画的?”
他微笑:“随笔涂抹的。”
然而夏绘溪的表情比他想象得要生动和快活很多,她从中间抽出一张说:“这是最近画的,对不对?”
他扫了一眼,点头:“是。”
夏绘溪看着他,表情愉悦,双眸更是熠熠生辉,像是两泓微光泠泠的湖水。
“裴先生,你自己感觉到那种分裂在逐渐的愈合么?”她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抿了抿唇继续,“或者,你已经越来越清晰的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混沌一片了?”
裴越泽沉默了片刻,对她的振奋恍若不觉,只是慢慢的说:“你是说,我在好转起来?”
的确是的,从三幅画的构图来看,分裂的标志线条已经在逐渐的减少,而画的结构日趋平和稳定,甚至他在无意识之中,可以做到左右协调。这些都是他在逐渐的好转和愈合的标志。
她不禁又笑盈盈的抬起头看着他,低声说:“我真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好转的这么快。”
“是么?”他亦微笑,目光却极为锋锐的望向她,平缓的说,“我倒可以猜一猜。”
夏绘溪依然拿着那三幅画,指尖轻轻的抚平纸张的褶皱,顺口应了一句:“什么?”
“我想,说我正在好转,难道不是你不想继续下去的借口么?”
春夜的气候依然是十分的多变,说话之间,已经有微凉的雨丝飘荡下来,冷嘶嘶的落进脖颈中,仿佛是冰粒儿,激起了一身的疙瘩。
夏绘溪的微笑僵在唇边,她慢慢的抬起头,一点点对上他的目光,声音亦在逐渐的变冷:“你说什么?”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纤瘦的肩膀更是轻轻抖动着,似乎是在畏惧这样的天气。
裴越泽心中微微一动,强抑住心中那丝愈来愈重的后悔,依旧清浅的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嗯”了一声,侧了侧身子,平静的说:“我不明白。”
雨丝越来越粗,直至淅淅沥沥恍若小小的溪水,透过他们头顶的槐树叶,点点滴滴的流淌下来。
夏绘溪伸出手掌,接了两滴雨水:“就像你说的,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咨询师,但是这些画作请保留好,或许别的分析师也会用得上。我那里还有一张你在海边画的复制图,明天我会送到张助理那里。”
她站起来,又淡淡的回眸看了他一眼:“裴先生,之前我们之间的咨询,确实让我和我的男朋友之间起了些争执,也一直很困扰我。但是请你相信,我不会因为出于私心,就故意误导你,让你相信你在好起来。这些图,你拿去给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分析师来看,我想他们都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她不再多说什么,将那些纸张递还给他,转身离开。
其实夏绘溪出来的时候就极为匆忙,厚T恤外边套了一件针织棉衣,又没带雨伞,于是将风帽带上,低了头就往前走。
这副样子,忽然叫裴越泽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一次,比这个还要晚的时候,她穿得乱七八糟,跑到校门口来找自己,然后一脸无奈的开车送自己去医院看病。
从来都是自己在逼她。而她从一开始,只要是答应下来的事,总是在情况许可的前提下,尽了最大的努力。即便是自己掐着她的脖子的时候,她依然不惊不惧,眼神清澈的望向自己。
是啊……他们之间,难道不是自己一直在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做那些她一开始并不愿去做的事么?
那个背影已经走出了槐树的树荫,裴越泽凝神看着她一步步的走远,那些步子踏在了地上的水潭中,深深浅浅的脚印,溅出起起落落的水滴。
这个背影,是独属于她的……不存在自己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也只有她,每一次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坦率而真诚,连作假都不会。
他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飘渺而遥远,却清晰的传了出去:“夏绘溪。”
夏绘溪的脚步慢了下来,终于迟滞着停住,然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慢慢的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声音低沉:“你上次问我,每一次,都是什么最后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惊醒?”
夏绘溪扬眉,表情略带了讶异。
他仿佛不可控制的伸出手去,抚上她的脸颊:“是你。”
夏绘溪反刍着那句话,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愣了片刻之后,退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指,想要说话,却又呛了一口凉气,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直咳得弯下了腰,连眼泪都涌了出来,最后泪眼朦胧的避开了他轻拍自己背脊的手,夏绘溪含糊不清的说:“没关系,没关系。”
她的身子一点点的往后退开,似乎要避开他的气息,咳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脑子里却忽然浮现出裴越泽在海边做的那幅画,那时候苏如昊曾经指着那张图冷冷的问自己:“那支伸出瓶外的藤蔓枝叶,代表什么?”
伸出瓶外的枝蔓,代表了生机和希望,又或许是一个新的世界……
夏绘溪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急急的站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我先回去了,在下雨,你回车里去吧。”
转过了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就要落荒而逃。
而他却站在原地不动,又从容不迫的重复了一遍:“你听见我说的了。”
夏绘溪的背影微微一滞,再也没有停下,直到消逝在夜色之中。
裴越泽回到车里,倒了车,却看见一辆黑色的车横在路上,似是停了很久。
车前大灯的光照上去,驾驶座上坐了一个男人,身影笔直。他心中轻轻一动,嘴角撩起浅浅的一抹笑。那辆车没开灯,漆黑黑的隐在暗色之中,似乎直到确认裴越泽看清了自己,才打了方向灯,亦调了个头。
裴越泽心领神会一般,跟着那辆车,驶上了同一个方向。
《雾逝人非》无处可逃ˇ三十九ˇ
两辆车一前一后的在路边停下。苏如昊下车,推开了咖啡店的门,选了屋角的位置。
侍者拿了单子走过来:“先生,一个人吗?”
他却不答,嘴角带了难以捉摸的微笑,看着侍者身后。
裴越泽在他的对座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侍者娴熟的向两人推荐着店里的招牌咖啡和甜点。
最后是苏如昊招呼了一声:“就照你说得来两份吧。”
气氛重新又沉寂下来,不知谁的手机开始震动,嗡嗡的声音,固定的频率,敲响耳膜。
苏如昊接起来,神色蓦然间柔和下来。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许是抱怨,他的声音益发的温和抚慰:“我马上来了。要是理不完就先别弄了,等我过来……嗯……好。”
他的声音一句句的传进自己的耳中,裴越泽的脸色不经意间僵了一僵。
侍者将饮料端了上来,银匙在骨瓷杯上轻轻一敲,叮咚的一声,悦耳清脆。
“裴先生的心理问题,解决了么?”苏如昊的十指交叠,轻轻的拢在身前,“因为这个,我和她争执过数次,她坚持不愿意放弃这个咨询。”
风衣的口袋中还有那三张画纸,裴越泽的手指触到了硬硬的纸张,忽然又想起了刚才,她仔细的低头看着,侧脸的弧线柔和,仿佛皎皎月色。
他轻声笑了笑:“解决或者没解决,不是该由医生判断决定么?”
苏如昊的目光望进他若无其事的神色之间,缓缓的说:“没有什么比当事人自己的感觉更加的敏锐。好转,或是恶化,自己不会没有感觉。”
简单的一句话,裴越泽拿着银匙的手忽然顿了顿,旋即重复了一句:“是么?”
“怎么?裴先生没听说过这句话么?”苏如昊笑了笑,“那么这个呢?”
他将桌面上的蕾丝桌布掀起,食指在桌边的那杯柠檬水中蘸了蘸,极快的开始在楠木桌面上勾勒。
水分尚未蒸发,线条有些粗,却并不影响视觉上的效果。
裴越泽慢悠悠的看过去,却在苏如昊第一幅画画毕的时候,目光中带了慎重,沉沉如千斤巨石。
店里开着空调,水分在迅速的蒸发。苏如昊的指下却不停,挪了挪,继续画下一幅。
裴越泽的神色愈来愈肃穆,凝神看着黑亮的桌面,水珠点缀间,线条忽粗忽细,如断似续。
一共四幅。
包括今晚刚刚给她看过的那三张,他怎会知道?
苏如昊闲闲的抬头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用桌边的纸巾将湿漉漉的桌面擦净,微笑着说:“我唯有有些想不明白的,是这一张。”
鸢尾草,星空,裂痕,瓶身……以及那支伸出瓶口的藤蔓。
他指了指那支藤蔓,嘴角轻轻的勾起:“这里。”
裴越泽靠回沙发上,面无表情:“你怎么会知道?”
他却笑得愈发轻松:“嗯,Edward是我读硕时的导师。虽然他没告诉我你们具体是在咨询什么,但是这些画我见过。另外,你对他的口头禅,应该也不会陌生。”话锋一转,他的语气依然闲适无比,“你猜猜,要是她知道了这些,还会不会再因为这个和我争吵,又僵持不下呢?”
裴越泽思索了一会儿,嘴唇轻轻抿起来:“你很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你知道,心理疾病也算是顽疾,会有复发的可能。之前我并不能肯定,直到她给我看了第一幅画,我才明白过来——至于后面的这四幅,她没提起过。我想,你应该还是继续在用这个方法接近她。”
“这五张画,每一张都是你之前在Edward那里治疗时用过的。裴越泽,你的心理问题,在一年前就已经解决了。拿这种手段接近一个女孩子,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轻叹,“你的心机和城府,未免也太深了一些。”
话已经说开了,裴越泽反倒恢复了坦然,波澜不惊的看着对坐年轻人,说:“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她?”
苏如昊不语,桌面上那支藤蔓在急速的消逝,他重又蘸了水,圈画出来。
“我只注意到了,第一张图画,你画给他看的时候,这个细节有些不同。你在Edward那里咨询的时候,这幅图里没有这跟藤蔓。那时候我就在想,这里代表了什么。”他的眼睛轻轻眯起来,嘴角浅浅一勾,“后来就想明白了,显而易见的一件事。这支藤蔓,是希望和新生,也是她给你感觉,对不对?”
裴越泽挑眉,目光倏然从那幅画上滑过,不置可否。
而苏如昊步步紧逼:“不然,怎么解释你这样大费周章的去接近她?”
裴越泽终于轻笑出来,并不否认,只是浅浅的点头:“是,我确实越来越喜欢她。想出这个办法,也是迫不得已。”
苏如昊的脸色微微一冷,伸手将沙发上自己的大衣拿了起来,起身要走:“裴越泽,该说的我今晚已经全都告诉你。游戏到此为止了,你要是再拿着心理咨询的名义去纠缠她,这些事,我原原本本的都会告诉她。”
他凝神看着苏如昊的动作,嘴角不经意的轻轻一勾:“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之前你不说?”
“不为什么。她热衷于自己工作,我不想她失望罢了。”苏如昊冷冷的说,“你好自为之。”
“你这么为她考虑,大概……是很爱她吧?”裴越泽修长的手指在沙发上轻叩,语气并不带着任何情感,轻轻的仿佛喟叹,“感情这样东西,或许是难以控制了一些。”
苏如昊哼了一声,满是讽意:“感情?这算是情不自禁么?
他顿了顿,终究忍不住,嘴角飞扬起一道笑意:“或许接下去,你更适合自顾不暇这个词。”
他走过裴越泽的身侧,裴越泽轻轻扬起了手拦住了他,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似有所思:“苏先生,我每次见到你,总觉得你很面熟。”
苏如昊脚步未顿,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
夏绘溪飞奔去开门的时候,脚下被一本极厚的工具书绊了绊,鼻子差点没撞在门背后。
她看看时间,有些不满的让苏如昊进来,抱怨说:“你看看,都快十一点了,你干吗去了?”
苏如昊扫视了狼藉遍地的屋子,顺口就说:“路上出了点事故,堵了一会儿。”
夏绘溪眉头皱了皱,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吧?是不是开快车了?”
他已经挽起了袖子,俯下身开始整理:“这些期刊还是按时间排列?”又抬头看了看她紧张的神色,微笑着说,“不是我,是前边的两辆车。”
苏如昊将一个箱子抱起来,回头对她说:“你休息一会吧,我搬下去就好了。”
等他将五个箱子搬下去放好,重新回到楼上的时候,她已经蜷在立刻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潮意,额头上几缕长发贴着,许是因为疲倦,脸颊上多了几分红晕,说不出的动人。苏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想要拨开那几缕头发,却又怕惊醒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轻柔的拍醒她:“搬好了。”
“哦,这么快。”夏绘溪坐起来,“那辛苦你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他的双手拢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又指了指那张堆满了书的床:“你晚上睡哪里?”
她愣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说:“我在沙发上将就一下吧。”
他一把将她拖起来:“去我那里吧,你睡得下去我还看不下去了。”
“那你等我理下东西……”
房门已经啪的一声被甩上了,苏如昊回过头教训她:“我那边你还缺什么东西?该准备的不是都有了么?”
后来夏绘溪回想起这句话,怎么都觉得别有深意。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疲倦过了,反倒失去了睡意,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的走了过来,从后边揽住了自己。
他的发丝还带着微凉的水滴,而叫人觉得对比强烈的,却是触在自己颈间的呼吸,正由温和变得灼热。夏绘溪惊觉着回头看他一眼,他却恍若未觉,绵长的吻只是细腻而轻柔的在她的耳垂边流连。
“苏如昊……”她回身勾住他的脖子,那些气息拨弄得自己有些痒,想要躲开,却又无力回避。
他僵硬着身体,将一切动作停下来,在她的身侧支起身体,声音还有些嘶哑:“对不起……”
他的眸色浓深而透着浓烈的情感,今晚,又似乎有些异样的迫不及待。
夏绘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微一恍惚,用低得像是虫鸣的一样的声音说:“没关系……”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于是犹豫着,缓缓的抱住了他发烫的身体,轻声说:“我很喜欢……”
是啊,她为什么还要拒绝呢?在这之前,他从未让她为难过,情到浓处,不用她开口拒绝,总是强自忍耐下来……如果是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英俊的脸上忽然闪过浓浓的笑意,愈来愈深,似是小小的火苗,连眼角都被灼烧起来:“你真的愿意?”
她的脸颊亦烧得通红,可是眉眼间全是缱绻和温柔,手指微微掐进他紧实而精瘦的腰身间,忽然绽开了微笑:“嗯,我愿意。”
四十
第二天是双休日,亦不用早起。她隐隐约约的知道他起来了,那个□而温暖的身躯的忽然离开,让她觉得有些失落,可是实在太疲倦,于是翻了身,裹紧了被子,继续睡过去。
直到被他喊起来,夏绘溪第一眼,只看到他含笑的眼睛,黑亮仿佛是宝石。而他俯身下来的时候,有着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姿态闲适而英俊。
她忽然有些尴尬,急急忙忙的把脸埋在被子里,听见他闷闷的笑声,似乎强自忍耐着又一次拍拍她的头:“衣服放在枕头边了,起来吃饭。”
她起来换了一套衣服,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踮着脚尖出门。
大约是知道她的羞涩和不自在,苏如昊有意没去看她的脸,只是将勺子递给她:“随便吃点吧。叫的外卖,来不及做了。”
她“哦”了一声,安静的吃眼前的汤面。
“我想过了,本来打算明天一起去宜家看看,你的房间里还要添点什么就去买一些……现在,好像不用了,是吧?一个房间挤挤吧?”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征询意见,夏绘溪还抬起头了,认真的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猛然又红了脸,最后瞪他一眼:“不要。”
苏如昊抚额微笑,最后才说:“不逗你玩了。吃完我送你回宿舍吧。我也要去实验室。”
“今天休息啊,我昨天还听几个同事说约了去水库钓鱼,你值班?”
他笑笑,低头掩去了表情:“不是,回去有点事。”
这两天夏绘溪一直在理东西。其实这几年下来,虽说自己的东西不多,可是杂七杂八的,也装了好几个袋子。其中有她保存的很好的,本科时的好几本笔记,也有各种各样的奖状。她理得累了,索性坐了下来,慢慢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