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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雾逝人非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 四十八

四十八

一个红缎面的奖状中还夹杂了一张照片,她指尖一滑,落在了地板上。

那时自己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有些拘谨的对着镜头。而中间最显眼的男子,年轻,英俊,高贵,即便面无表情,连微笑的点缀都没有,却依然在众人之间熠熠生辉。

端详了很久,依旧将照片夹回去,摞在了箱子里叠好,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春日的阳光灿烂中,她忽然觉得以往的­阴­霾正在一点点的散开,又愉快的接起电话:“这么快就好了?”

那辆车正从远处开过来,而苏如昊的声音也仿佛越来越近:“今天结束的早,我们去看看家具吧?”

她“哦”了一声,又问:“你不是说不用去了么?”

他的声音耐心而温柔:“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没关系,越简单越好,现在不一样了。”

夏绘溪坐进车子的那一瞬间,他探过身子,替她拨了拨头发,又带了淡淡的笑意:“累不累?”

十分寻常的一句话,夏绘溪的却腾的红了脸,又撇了撇嘴说:“还好。”

他也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嘴角的笑越来越明显,仿佛银瓶迸裂,那样的畅快,落满了车子小小的空间。

这样的情绪仿佛是可以彼此感染,夏绘溪微弯了­唇­角,淡淡的抿着­唇­:“你那么高兴­干­什么?”

他略带得意的看她一眼,微笑:“我就是开心。”孩子气的斜睨她一眼,“南大也算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

高校中素来的惯例是教职工抱怨行政部门,难得有人一本正经的给了这样高的评价,夏绘溪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慢慢的握住她的手,而拇指不经意间,在她的无名指上轻轻的摩挲。

周末的宜家照例是人极多的。

有携家带口来的,更多的是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拖了手,拿了纸笔,愉快的彼此讨论,然后仔细的记下挑选出的货号。

路过一间卧室的样板房时,夏绘溪伫足看了看,然后询问的问他:“你觉得这间好不好看?”

米­色­的主题,显得温和典雅。床边的那盏台灯罩了小碎花的灯罩,莹莹柔柔的泛着浅­色­的光芒,而一侧的立柜也是舒雅异常。

苏如昊拉着她的手走进去,侧头问她:“你喜欢这样的?”

夏绘溪点点头说:“我觉得挺舒服的。”

他答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开始记货号。

夏绘溪连忙抽掉他手里的那张纸,粗粗看了一眼,至少已经记了一排的号码。而他无辜的表情显得十分生动:“我们就把房间布置成这样的,你不喜欢?”

异样感觉慢慢的爬满了每一处的神经,大约就是温暖吧……夏绘溪抿嘴笑了笑,拖了他的手离开:“我说笑呢,走吧,说不定前边还有更好看的。”

他们说说笑笑,评论着哪种装修的风格更加好看,直到夏绘溪坐到一款沙发上,身子软软的陷进去,再也不愿意站起来了。

暗红­色­的绒面,造型近似椭圆,仿佛一个大大的土豆。夏绘溪坐在上边,仰头看着苏如昊,无限的遐想:“坐在这个上边抱着电脑看美剧……”

他耐心的听她说完,点头说:“买一个放在客厅里。”

夏绘溪还有些犹豫:“茶几边应该也没地方放了吧?”

而他眉头也不皱,很快的说:“那就把原来的沙发换了。”

语气清爽明朗,大卖场的灯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自上而下凝视的目光中,似乎有着无限的宠爱和耐心。

夏绘溪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让她恍惚了一瞬,在他的注视中,几乎察觉不出自己的分神。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呢?”她喃喃的说,“我会不习惯的……”

而他失笑,一把拉她起来:“这种事还要习惯?”又俯身吻了吻她的脸颊,近乎贪眷的深深呼吸了一口,“要是不对你好一些,就怕你被人拐走了。“

最后买了沙发和一个书柜,又乱七八糟的选了些杯子和餐具,才排队结账。将所有的东西装进后备箱,又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夏绘溪笑着说:“我们这是自找苦吃,明明搬家就很辛苦了,现在还要重新布置家具。”

而他毫不在意的笑笑:“我来弄就行了。你就抱着你的电脑看美剧去。”

吃过晚饭,她就窝在新买的沙发里看新闻,遥遥的冲着房间里喊了一声:“要不要帮忙?”

没得到回音,夏绘溪有些不放心的推开房间去看了看,他站在窗前,正在打电话,而地上一片狼藉。

“……嗯,很好。我有分寸……”他似有感应,回头看了她一眼,原本语气中的那些凛冽在瞬间消逝了,向她示意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跨过地上的木板,比划着嘴型问:“什么事?”

她知道是他工作上的事,于是也不打扰他,退出了房间。

又看了会儿电视,身体忽然一轻。苏如昊打完了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一把抱起了她。他坐在沙发上,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背脊贴着自己的胸膛。

他将头埋在她肩膀的地方,仿佛疲倦,无声的叹了口气。

夏绘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他的手指,笑着问:“怎么了?”

他不答,箍着她的腰,手臂收的紧一些。

“彭教授的电话。这几天他的身体不大好,高血压有些犯了。”

夏绘溪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忍不住一愣:“怎么会?他身体硬朗着呢。”

“唔,新药出了点问题。”他慢慢的说,“CRIX那边也不好过,上下都瞒着呢。”

听他的语气,事态似乎有些严重。

夏绘溪半转过头去,皱眉问:“什么问题?不是已经通过审批,现在试产了么?”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轻轻去吻她的脖颈,气息拂得她的肌肤微痒。夏绘溪觉得自己的气息也渐渐的变得急促起来,那些疑惑,仿佛是此刻被云层遮住的月­色­,一时晦暗,一时明朗,很快的,全部湮灭在了他的­唇­齿之间。

第二天回去上班,听到有同事说起,才知道问题岂止是有些严重。这一次的新药在临床实验的期间,就有病人出现过剧烈的不良反应,出现了暴发­性­肝炎并发急­性­出血坏死型胰腺炎的症状。后来据说不良反应缓解了,然而在试产投入使用的期间,似乎又出现了类似的问题。

连续数名病人出现了类似的问题,虽然并没有导致严重的事故,却足以让人重视这个问题了。彭泽本来就在试产前就一再的提出过这个问题,只是上边的审核通过了,又刻意的把这个质疑压下了。现在老问题又浮出水面,老人家一急之下,高血压送进医院去了。

夏绘溪忙打电话给师母,确认了老师没什么大事,于是问清了医院和地点,打算午休的时候就去看一看。

一旁和她相熟的同事还和她聊着天,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小夏,你记得过年那阵一直在炒的那个新闻么?”

她愣了愣:“哪个?”

“就是你的新闻,什么逼死来宾那个。”同事略带同情的看了她一眼,“算你倒霉。今天我刚听那组人在说,其实那女人也是当时的临床被试之一,药物的不良作用特别明显,抢救无效去世的。”

她站在那里,一时间怔忡而无措。又想起那时候彭教授的欲言而止,而苏如昊抱着自己说:“和你没有关系……”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彭泽的­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血压也控制住了。又因为到了年纪,反正住了院,在医生的建议下,索­性­就做一套全面的检查。夏绘溪陪着他说了说话,又剥了个橙子递给老师:“彭老师,那就好好养一阵吧,工作上的事也别太­操­心了。”

他将橙子拿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半晌才说:“新药的事,你听说了吧?”

她默默的点头,想要宽慰几句,却又无从说起。

“过年的那件事,其实真是委屈你了。当时事情的原因还在调查,不知道怎么,风声就出去了,还传的不像话。”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次三个病人出现一样的症状。当时我就对他们说要谨慎,可是一回头,CRIX那边已经把审批拿下来了……”

老人闭了闭眼睛,仿佛是因为心力交瘁,蓦然间老了数岁。

夏绘溪出了医院,忽然忍不住想起了裴越泽。一时间又有些担心,要是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似乎又是不妥,犹豫了再三,还是算了。

因为是南大的附属医院,走回去也不算远。夏绘溪刚刚从正门走进去,一辆黑­色­的车子正从里往外开出来,她一个没注意,就停在了自己的身边。

车窗悄无声息的打开,裴越泽的侧脸几乎隐匿在里边的暗­色­之中,清冷,却又近乎完美。因为见到了她,他露出微笑:“这么巧?”

既然这么巧遇上了,夏绘溪也不客气,弯下腰问他:“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让开了半个身位,夏绘溪坐了进去,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你这些天还好吧?”

他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却明知故问:“怎么这么问?”

助理回头问了一声:“裴先生,现在是去哪里?下午还有会议,危机处理的顾问都已经到了。”

他应了一句:“哦,那就回去。”

夏绘溪­精­神一紧,忍不住说:“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而裴越泽答非所问,只是不深不浅的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你的男朋友,是杜子文的侄子,是不是?”

他忽然提起苏如昊和他的大伯,这让夏绘溪有些意外,她点了点:“是啊,怎么了?”

他的眉眼舒展开,从夏绘溪的角度看,俊眉几乎斜飞入鬓,了然的笑了笑:“是老朋友了。”

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目光还有些疑惑,而他移开了对她的注视,叫她身上的压力蓦然一松。

四十一

车子驶进CRIX的地下车库,裴越泽侧头,对夏绘溪说:“你介不介意等我一会儿,我开完会想找你谈些事。”

她下午没什么事,看了看时间,点了点头:“好。”

他们坐电梯上去,裴越泽向夏绘溪微微示意了一下,先出了电梯,而助手陪着她一路网往上,领到了裴越泽的办公室,又让秘书送上茶,才转身离开。

外来的­精­神压力,不论是不是和他的过去相关,都可能会摧毁他现在已经慢慢获得的进步。夏绘溪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低头拨弄了下手机,也拿不准一会儿该和他谈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苏如昊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惬意,似乎并没有因为工作上的事在困扰。

“现在上班时间,你还学会旷工了?”

“下午没什么事,我就去看彭老师了。他住院了。现在随便逛逛,一会儿再回去。”尽管知道撒谎不好,可她确实不愿意再因为裴越泽的事和苏如昊有不快,索­性­就瞒着他,“新药的事我知道了,你这几天加班,一直是为了这个?”

苏如昊略微沉吟了一下:“我来接你吧,你在哪里?”

夏绘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笑着说:“不用,我在商场随便看看。”

裴越泽推门进来的时候,夏绘溪正站在他的书柜前,凝神看着那张照片。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发丝微蜷,披落在肩头。他忽然想起半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记者发布会的前排,乌发明眸,小小的脸上莹润的肤­色­叫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人。

后来又有几次,她的额角或者多了一道细小的伤疤,又或者发型也变了。他从最初的不悦,竟也渐渐的习惯。到了后来,她便是她,不是别人。

略一怔忡的时候,她已经回过头看到他,浅浅笑了笑:“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究的望着她:“你找我……是什么事?”

她有些无语的看了他几秒,最后说:“其实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心。新药的事,你们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的反应着实有些轻描淡写,只是轻微的挥了挥手,语气幽凉:“暂时还没事。”

夏绘溪担心的是外界的压力一大,最后可能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负面影响,只是看他举重若轻的样子,倒觉得自己可能过虑了。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导师?”他的­唇­边不紧不慢的凝出一丝笑,“听说他住院了?”

夏绘溪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清澈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他缓缓的说着,不着痕迹的语气,却让空气中的压力愈来愈大:“你不懂么?这次南大是和CRIX合作,领头的是你们研究院,如果出了事,不止是我们这边的问题。”

夏绘溪想起彭泽的神情,疲倦中又带着无奈,心头一紧,抬头望向他:“那你们……究竟有没有违规­操­作?”

他没答她,眸­色­深沉,似是低低的漾起了微波。

她看得分明,仿佛有石子儿落进了水里,噗的一声,晃晃悠悠的沉到了湖心深处。

“彭老师在年前的时候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都不听他的?”她的语气又急又快,“你再心急,再想要补偿过去,也是人命关天的事。两年都等下来了,你就差那么几天?你真的疯了么?”

他不再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抚着薄削的­唇­,忽然打断了她:“你知不知道,安美这段时间一直想要并购CRIX名下的制药公司?”

他提起这个,夏绘溪有些茫然,下意识的说:“我又不从商,我怎么知道?”

裴越泽不慌不忙的看了她几眼,似乎在确认她的表情,最后笑了笑:“嗯,你怎么会知道?”

安美这两个字,倏然间和脑海中一个人联系起来,夏绘溪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却说不上来,最后索­性­说:“你想说什么?”

“你上次告诉过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两年前?”裴越泽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题,只是从一旁的一叠文件中抽了一张报纸出来递给她,笑意渐深,“我也是无意间才发现这个的。”

接过那张报纸的刹那,夏绘溪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南大的校报。

她看了一眼,搁回了桌上,容­色­间淡淡的说:“原来这么巧,这么说,我们好几年前就见过了。”

“是啊,是很巧。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夏绘溪笑了笑:“是忘的差不多了。”她又不依不饶的将话题绕了回去,“裴先生,你刚才提到安美,是和这件事有关系?”

裴越泽轻笑出声,摆了摆手:“我没这么说。只是想到了,随口说几句罢了。”

秘书的内线打进来,似乎在提醒他时间,裴越泽站起来:“我送你出去。抱歉,这几天实在有些忙。”

一直走到了门口,他极有风度的替她拉开门,看着她侧身出去,又喊住她:“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苏如昊的?“

忽然提到这个名字,夏绘溪的太阳|­茓­突的跳了跳,那个时间下意识的从口中溜了出去:“去年。”回过神来,才有些懊丧,觉得自己并不该回答他这样的问题。

“去年……”裴越泽眉宇间很快的滑过一丝情绪,似是惆怅。

夏绘溪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慢慢的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裴越泽在暗示自己什么,甚至不知道他说得算不算得上是暗示,仿佛有看不见的迷雾钻进了自己脑海中,透明,却又沉重,只觉得透不过气。

回到南大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草坪上­棒­球队在训练,大好的阳光照­射­下来,每个年轻人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极有光泽。夏绘溪边走边看,差点没撞在前边一个人的身上,她摸了摸额头,立足不稳的时候就忙不迭的道歉。

那人抓着她的手腕,似乎强忍笑意:“才回来?逛到哪里去了?”

他穿着简单不过的白­色­衬衣,神­色­是惯有的从容不迫,又因为微扬了头,于是下巴恰好搁在了她额角的地方,气息亲昵:“今天下午不用坐班?你们主任正好来查了查出勤。”

她“啊”了一声,垂头丧气:“我回去解释一下吧。”

而他却牵了她的手,转了方向:“傻瓜,骗你的。帮你请了假了。”

“那这是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回眸间说不出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

连续了数日,苏如昊都是早出晚归。夏绘溪有时候也想问问他实验室的事,可他回到家往往已经是深夜,又见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搂着自己,很快就睡着了,索­性­也不再拿烦心事去烦他。

难得有一天他早早的打了电话,说是回家吃饭,夏绘溪就赶出门去超市买些新鲜菜­色­回来。买完菜又在报刊亭转了一圈,老板递了一份晚报给她:“一块钱。”

她腾出手将硬币递给他,又粗粗的浏览了一眼,正要放进包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拿出来,仔细的端详首页一角的一张照片和标题。

那个­妇­人的脸实在有些熟悉,她敢肯定,是自己见到过的——有些呆滞的眼神,表情却是出乎寻常的激动,一眼看去就可以分辨出,是和常人不同的。

翻到具体的内容,立刻就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女人,去年在CRIX的新闻发布会上见到过,据说儿子是药物的不良反应抢救无效去世的,这两年上上下下的奔走,总是要讨回一个说法。隔了这么久,这件事又被翻了出来。

她没再细看,提了东西,慢慢的走向对面的马路。

还在等绿灯的时候,一辆车在身边停了下来。

苏如昊露出半张脸,微笑:“快上来,这里不能停车。”

她连忙绕了过去,很快的上车,急切之间只能把大堆的东西抱在了身前。

苏如昊乘着空挡替她将环保袋放到后座,又说:“怎么不打辆车?”

“不远,就是对面。”她的双手得空,心不在焉的答他,又翻出了那份报纸,仔细的看。

他仿佛是和她闹着玩,伸出手去,遮住她的眼睛:“别在车里看报纸,小心眼睛。”

夏绘溪避了避他温热的手,扬眉打量他:“苏如昊,你最近心情很不错。”

他不置可否,微笑着收回手:“是啊,你愿意搬来和我一起住,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不是说这个。”她将报纸合上,又淡淡的说,“我是说,新药的事故,你们处理的怎么样了?媒体上已经开始曝光了。”

他的眉峰微微一踅,眼角滑过一丝锋锐:“什么媒体?给我看看。”

车子已经驶进了小区里,他快速的扫了一眼,似乎并不意外:“曝光是肯定的,不然CRIX这几天天南海北的找公关危机处理专家?”

他将车停在车库里,又提了东西和她并肩往外走:“其实这个药从两年前就开始研发,问题一直在。这也是这类药的老毛病了,两年的时间,并没有关键­性­的突破。”

“报纸上的那件事我也知道。那个女人的儿子其实两年前是临床被试之一,当时也是签了协议的。就是因为这个事故,开发到了中间才又搁置起来。要不然CRIX那边,肯定早就把药物审核拿下来了。现在不良反应是缓和了不少,但是这种药和一些特定的食材一搭配,对于一些特殊体质的人,还是会出问题。”

进了电梯,夏绘溪低头看着蹭亮的地板,缓缓的说:“那么,上次那个女人呢?”

他的声音依然十分沉稳,只是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她也是。”

“所以你十分笃定的告诉我,说不是我害死她的。”她平平淡淡的说,抬脚先出了电梯,“你早就知道了。”

她的背影纤细,苏如昊慢她几步,看得清楚,只觉得她的语气清冷,忽然生出了些烦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个时侯我确实知道。其实彭教授也知道。但是当时原因还在调查,我还不能说……”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一些,“小溪,你是在怪我?”

夏绘溪低头往密码锁上输密码,她的生日加上身份证的后六位,一串长长的数字在心里一滑而过,无比的娴熟。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题,只是回头笑了笑,又扯开了话题:“对了,今天你大伯打电话给我,说是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他前几天回来的,以后可能会常住这里,有的是时间见面。” 身后苏如昊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笑了笑,“要不明天吧?明天我有空。”

夏绘溪回头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明天我宿舍里还有些东西要清理。”

虽然最后拆迁的日子未定,夏绘溪宿舍的东西其实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偶尔回去一趟,发现楼上楼下的小广告多了起来。大多是收购二手电器、家具和书籍的。其实宿舍里还有一台老掉牙的台式电脑,配置什么的都已经很旧,是她在本科的时候用的。一直放着,如今倒专门用来备份资料了。夏绘溪看着空空落落的宿舍,想了想,就按照小广告上的电话,拨了一个过去。

那边专门倒腾二手电脑的小老板一听,立刻说好下午来看机子。

老板是一个人来的,看了看电脑,只说了一句:“这么旧了啊?配置太过时了,这样,600块钱,我全收了。”

其实机子本身倒是保养得很不错,开这个价格,老板也是打着“漫天要价,着地还钱”的规矩。想不到夏绘溪想都没想,十分爽快的就说:“好,你什么时候要?”

老板喜出望外,立刻打电话说:“那我让店里的人开车来,马上运走。”当即数了600块钱出来,给了夏绘溪。

夏绘溪微笑:“不急吧?这些资料等我拷进移动硬盘。”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

那边人已经来了,就等着拆机运走的时候,她还在拷一些会议资料,回头对老板抱歉的笑了笑:“麻烦再等一下。”

老板打量了一下她的桌子,忽然说:“你这漫步者音箱卖不卖?”

是和电脑配套的,夏绘溪本来就不大用音响,听他这么说,倒是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卖吧。”

随手将音响打开,又点了文件夹里的一段录音记录,让老板听听音效。

先是一片嘈杂,随后模模糊糊的才有人的声音传出来,她一愣,看了看那段录音资料,抱歉的说:“我放错了。”

正要关掉,老板的那个年轻助手忽然说:“你出过国吧?在俄罗斯录的?”

她打量了那个年轻人一眼,才笑着说:“你是南大学生?在兼职?”

那个男生点点头:“我是学俄语的,对这个比较敏感。”

“是么?那是我去圣彼得堡开会的时候录的。里边讲些什么听得懂么?俄语弹舌音很多,听起来挺有趣的。”

男生笑笑:“这些对话挺简单的,不难。”

他说了句什么,夏绘溪皱了皱眉头没听清楚,恰好鼠标又双击了一首歌,周杰伦哼哼哈哈的声音传出来,意识里更是有些模糊。

夏绘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关了音响,礼貌的对那个学生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老板多加了50快钱,兴高采烈的搬着电脑走了。

而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了一时间显得有些空旷的书桌前,想起那个学生的话,又想起模模糊糊的想起了很多事,手脚渐渐的发凉。

四十二

思路越来越迷糊而混沌的时候,手机一阵阵的响起来,夏绘溪被惊得战栗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去够手机。

“你在哪里?我现在还在学校,要不要一起回去?”熟悉的声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绘溪却觉得有些陌生,仿佛一时间想不起他的模样。

她等了等,才开口说:“我在宿舍,刚刚把电脑卖了。”

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不耐烦,又和自己说了几句别的,才说:“下来吧,我到了。”

夏绘溪挂了电话,移动硬盘就在自己的手边,她伸出手去,又仿佛烫手一般,犹疑着拿起来,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今天夏绘溪下楼的速度特别的慢,她走出门口,拿不定主意一般,又等了等。

隔壁一个老师恰好上来,看见她,微笑着打招呼:“夏老师。”

她笑着回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喊住她:“王老师,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你现在有时间吗?”

王老师钥匙刚刚Сhā进锁孔:“有空啊,什么事?”

她随着王老师进屋:“我有段录音,是俄语的,想请你听听,里面说了些什么。”

王老师是外语院的俄语老师,点开了那段录音,听了一遍,微笑着说:“这个挺简单的。”

夏绘溪忽然觉得心脏失律了数秒,紧张的微微屏住呼吸,声音竟然有些微的颤抖:“说了什么?”

那辆车早已停在了楼下,像往常哪样,不论等她多久,他总是甘之若素的。

甚至没有提自己等了多久,他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踅起了眉:“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夏绘溪像是游魂一般,条件反­射­的笑了笑,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声音有些恍惚:“没有。”

这种天气,不用开空调,温度便是适宜的常温,可是她一动不动的坐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苏如昊,你的外套呢?”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夏绘溪抿出了一丝笑,似乎让他不要担心,“我有点冷。”

他停下车,从后座上拿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皱着眉打量她的脸­色­:“别真的病了。很冷么?我打些暖气吧?”

她匆匆忙忙的拦住她:“不要,把窗开着吧,我透透气。”

他的风衣盖在自己的身上,有他惯有的味道,暖暖的像是他的怀抱。夏绘溪将自己裹得紧一些,靠在了椅背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似乎一直处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大脑中亦是一片空白,直到感觉到有一双手臂从身侧伸过来,想要将自己抱起来。夏绘溪警觉的动了动身体,又张开了眼睛,看着他近在身侧的脸庞,问:“这是哪里?”

他柔声答她:“医院。你发烧了,我们去看看。”

“不是和你大伯一起吃饭么?”夏绘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勉力坐起来,“我没事的。没发烧。”

“饭下次吃就好了。乖,我们去看看,马上就好。”他耐心的哄着她,“下车。”

那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此刻确确实实的盛着担心。夏绘溪看着他英俊的脸,忽然有些倔强的别过头去:“我不去医院。”

苏如昊的手还扶着她的肩膀,又把自己的风衣往她肩膀上提了提,盖住她的身子,愣了一会儿,似乎拿她毫无办法。半晌,见她不愿意转过头来,只能叹口气:“那回家去,你好好睡一觉。”

而她半靠着椅背,小脸被大半的头发遮住,露出的下颌弧度美好,似乎已经沉沉睡着了。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湿润的­唇­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吻,她的不安的动了动,气息却依然甘甜美好,苏如昊忍不住停滞了几秒,又抚了抚她的脸颊,才起身离开。

夏绘溪半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痒,她微微掀开眼帘,床的另一侧开着台灯,而苏如昊靠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叠资料,正在聚­精­会神的阅读。灯光是­奶­白­色­的,又被他的身子遮去了大半,说不出的柔和,叫人觉得心里安定。

她甚至没有动一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过来,放下材料就俯身问她:“怎么醒了?是不是灯光太亮了?”

他侧身拿了一杯水,又将手伸进她脖颈的下边,微微用力将她身子托了起来:“喝点水。”

夏绘溪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又躺了下去。

而他翻身就要去关灯,夏绘溪却轻轻的说:“不要关。你继续看,我喜欢这样。”

她伸手搂住他的腰,又将脸埋在了他的身侧,低低的说:“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睡,他们有时候还开着灯­干­活,就是这样的亮光……”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他抱得紧了一些。

苏如昊低低的叹口气,没有关灯,伸手抚着她的手背,柔声说:“那你睡,我再看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说:“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嗓子疼,睡不着。”

苏如昊想了想,还是把灯关了,自己也躺了下来,将手臂垫在她的颈下,又把她抱在怀里,慢慢的说:“说什么?”

这个怀抱这样温暖,夏绘溪却往后闪了闪,撇过头去咳嗽了几声:“不要这样面对面的,我感冒了……”

他的手臂有力而坚定,依然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语气温柔,又不容置喙:“没关系。你躺着别动。”

彼此的气息可闻,夏绘溪果然不再动了,她缩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他:“我上次问你,你为什么来南大,你没有回答我。”

苏如昊的一只手就扶在她的腰侧,她的肌肤柔软而温腻,他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怎么又问起这个了?”

“你说。”她的声音娇柔,带了执着和倔强,“你说啊。”

“是因为南大的心理系是全国最好的,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在国外的时候呢?这么好的学校,别人想申请都进不去。”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继续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

“怎么又扯到老问题上去了?”黑暗中苏如昊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不回来,如果不进南大,我又怎么能认识你呢?”

“嗯……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这个问题有些孩子气,苏如昊想了想,老老实实的说:“很早的时候吧,应该比你喜欢我的时候还要早一些。”

“什么时候?”

他的­唇­贴在她的额上,淡淡的温热,可见烧已经退了,苏如昊微微放心,于是回答她:“从翠湘回来吧,大概就是那个时侯。”

“是我们去圣彼得堡之前?”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一双如珠似玉的眸子即便在夜­色­中,依然烁烁清亮。苏如昊一愣,原本贴着她额角的­唇­似是触到了什么,仔细在暗夜中分辨了一下,才发现就是那块疤痕。

他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刻,才淡淡的说:“是。”又不容分辩的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话,“睡吧。你还病着。想要聊天的话,什么时候不可以?”

夏绘溪没再吭声,闭上了眼睛。

他却没有立刻闭眼,仔细看着她良久,秀挺的鼻梁,微翘的羽睫,平缓的呼吸。她的脸­色­透明的近乎苍白,莫名的叫他想起了清水,掬一把在指间,亦会无声的流逝。

这样的想法,叫他悚然心惊。

他无声的靠过去,亲吻她的­唇­,听到她迷迷糊糊的问了句:“怎么了?”

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将那个吻加深加长,仿佛这一刻天长地久。

四十三

第二天夏绘溪醒来的时候,感冒大约是彻底发了出来,嗓子里仿佛有人拿着麦秸秆在烟熏火燎的炙烤,­干­涩,说不出的难受。她躺着没动,眼睛还没张开,就察觉到有一只手小心的探过来,试了试自己的体温。旋即床轻微的一动,苏如昊悄声起床,又将房门掩上了。

她依然没张开眼睛,或许又小睡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人在轻声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皮发沉,勉力睁开了些,才看见苏如昊的脸,逆着光影,近在咫尺。

他已经换了衣服,海蓝­色­的衬衣,手臂上搭了一件薄风衣,俯身下来的时候,带来的气息清凉而舒适。

“早饭已经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就去吃点东西。”他亲昵的拍拍她的脸,“感冒药就在粥碗旁边放着,一会儿记得吃。”

夏绘溪低声答应了一声,下意识的拉住他的手臂:“你去哪里?”

“有点事。”他握住她的手,顿了顿,“中午我尽量赶回来。要是感冒还不见好,下午一定要去医院。”

又是去医院……夏绘溪不满的皱了皱鼻子,放开了他的手,翻身侧向另一边。

或许他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才起身离开。

实在是再也睡不下去了,夏绘溪慢吞吞的起床,洗漱完毕,嘴巴里全是薄荷清凉的味道,­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她先拉开卧室的窗帘,忽然泻进来的阳光仿佛是一道金­色­的瀑布,惊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光线在睫毛的末梢卷起了小小的彩虹,透亮而光明得不可思议。

她前所未有的醒觉,微笑着想,原来这就是春天。

从小高层的窗台边望下去,整个城市除了建筑单调的­色­泽,却有一种难言的韵味,似是沐浴在了微跃的阳光和娇­嫩­的浅绿之间,间或点缀着飘然柔软的柳絮。这样的清晨,于自己而言,实在是难得的静谧安然。

苏如昊走前煮了粥,又添了几份酱瓜,放在青­色­瓷碟上,­色­泽极为清淡。夏绘溪喝了几口,因为嗓子难受,也没有多吃。进厨房洗了洗碗,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推门进了他的书房。

阳光大片大片落在了书房深褐­色­的地板上,将浓浓的­色­泽调得柔和许多,仿佛是少女蜜­色­而健康的肌肤,触指间是淡淡的暖意。

扔了靠垫在地上,夏绘溪的目光在书橱中流连。

自己的东西差不多已经搬了过来,于是一半一半的,这半边的壁橱是自己的书,而对面的,全是他的书。

这样美好的天气,夏绘溪实在不想看专业书,于是转身去看看他的书柜里有没有有趣别致的书。

想不到真的有。

她抽出一本诗集,盘腿在地上坐下,微笑着翻阅起来。

舒婷的诗集,夏绘溪的手指在已经显得老旧的封面上拂过,原来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读诗。

太阳的光斑从房间的一侧,悄悄挪移到了另一侧。似乎愈来愈强烈,又似乎愈来愈温暖。

她心无旁骛的沉浸在那些语言字符组成的世界中,一个又一个的意象,在脑海中滑过,直至指尖触到其中的一张纸,被折了角,又或许是他特别喜欢这一首,用钢笔标了记号。

名字是《会唱歌的鸢尾花》。

夏绘溪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轻轻的念出声音来:

“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

不要离开我,

那条很短很短的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让我做个安详的梦吧,

不要惊动我……”

声音比自己想象得到的,要嘶哑得多,这样一字一句的读过来,仿佛是用粗粝的沙,摩挲着最娇柔的肌肤,有种触目惊心的残缺,却又有着怪异的美感。

嗓子越来越疼,可她忍耐着,直到将整首诗歌读完。安静的一刹那,仿佛全身无力,怔怔的,那本书啪的一声,掉在了膝上。

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可是那些思路……为什么这么清晰?以前想的到的,想不到的,此刻一一汇拢而来,那副巨大的拼图,正一点点的显出狰狞的原貌。或许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它就是在那里,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就这么抱着膝,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正午的光线刺眼强烈得不可思议,夏绘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块形状如同海星的光斑,有些泛酸,又有些微痛——直到几乎失去了感觉,才听到房门被轻轻的扭开了。

她没抬头,身子亦没动,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

身子一轻,已经被苏如昊抱了起来,膝上的那本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下意识的低了低头,喃喃的说了句:“书。”

苏如昊手臂上托着她轻软的身子,大步往外边走去,似乎根本没有看地上掉下什么东西,轻轻的斥责她:“怎么随便坐在地上看书?”

夏绘溪慢慢的拢上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声很有力,一下一下的撞击自己的耳膜,洞彻心扉的律动。

他随手从玄关的衣架上拿了一件她的外套,开门就往外走。夏绘溪回过神,急声问他:“去哪里?”

苏如昊的目光在她脸上端详了数秒,淡淡的说:“医院。你看看自己的脸­色­,比早起的时候还要差得多。”

她“哦”了一声,不再挣扎,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抱着,一路走到车库。

在他发动车子前,夏绘溪望着他的侧脸,慢慢的说:“我看到新闻了,安美已经启动收购CRIX制药子公司的计划,是不是?”

他将车子开出车库,漫不经心的答她:“我不清楚,可能是吧。”

夏绘溪想了想,又问他:“你为什么不进安美,去帮你伯父?”

他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间似乎有些探寻,语气间无限耐心:“那天不是说了么?我的兴趣本就不在这里。”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握紧,夏绘溪注视着窗外千篇一律的行人和景致,不再问什么了。

“彭老师,这些资料归在哪个文档里?”夏绘溪边打字边问彭泽,侧头一看,老头站在书架前,似乎正在对着一长套的书卷发呆,于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声:“彭老师?”

彭泽回过神来,却答非所问的指了指那套书:“《资治通鉴》。”

夏绘溪其实一直有些好奇,这套书摆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和心理学没什么关系,也不见老头去翻翻,可是就是占据了最显眼的一排架子。

他微笑着说:“退休了也好。有时间看看这些书。”

“以前我读硕士那会儿,我的导师就对我说,趁着现在还是学生,好好读几本书。要不然,下次等你有机会静下心来读书的时候,估计就是退休之后了。”老人的语气微带喟叹,银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看看,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啊。”

“资治通鉴?您爱看历史吗?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彭泽笑了笑:“历史?这个哪里是历史?中国这几千年下来,最最厉害的,不就是一个人心么?修养自己的,揣测别人的,全明明白白写在这书里了。这个比起西方的心理体系,可就厉害得多了。”

夏绘溪第一次听见老师这么说,也来了兴趣,点头说:“你这么说,好像也很有道理。”

“好比吧,我退休了,可是院里的人不管服不服气,总还是因为我这几分面子在,所以就不要求一个老头挪办公室了,把门口的牌子一拆就了事。这也算是人心。”

说起了这件事,夏绘溪就有些黯然。本来怎么说,以老师的情况,也不会这么早就退休。可是最近CRIX的丑闻越闹越大,南大的研究所里,气氛也是沉沉的。新药在媒体曝光之下被紧急叫停,卫生部下派调查组,而研究方必然要拿出态度来,于是彭泽引咎辞职,至于接下去还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处罚,也是难说。

“彭老师,我一直想不明白,这药是在研发期的时候,一期临床的时候和对照组相比,报告上写着确实有些问题,当时不是已经指出了么?为什么到了二期临床,那些问题忽然全解决了而且通过了?是数据上出错了?”

“当时我们没考虑到一些食物和药之间的反应,病人用药后的恢复情况是心理组这边承担的,也是镇静的效果太好,所以很容易把隐患忽略了。临床的病理那边也没注意到这点……”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如今也算木已成舟,没什么好抱怨的。”

“既然是试产,出了事故当然是要负责任的。可是……这个曝光的力度也太强了……”夏绘溪轻轻嘟囔了一句,“老师……”

老头却打断了她,微笑着说:“所以我说你啊,小夏,还是看不透。”

他指了指那套大部头的书:“都是人心啊。商场如战场,你想想,现在财经界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

夏绘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你是说安美?”

彭泽悠悠而笑,似是把一切头看透了:“并购的关键时期,对手怎么能不利用这样的新闻大做文章?一棍子打倒了,自己才大有优势嘛。”

从办公室出来,夏绘溪接到苏如昊的电话,她略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我来接你,今晚一起吃个饭吧,我大伯也过来。”

夏绘溪“哦”了一声:“我在­操­场那边等你吧,已经下班了。”

感冒断断续续的直到前几天才好转起来,吃饭的事也就一直搁浅着,今天他忽然提起来,自己实在有些意外。

挂电话前,神差鬼使的,夏绘溪又问了一句:“你大伯……这几天不忙吗?”

即便隔了电话,也听得出他在微微而笑:“忙完了。”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家饭店,苏如昊牵着夏绘溪的手下车,走得比她略微快了一步。他穿着极正式的西服,身长玉立,走路时亦是风度优雅,握着自己的手有力而温暖,让她有些微的分神。

进门之前,夏绘溪想起了什么,用力的拉他一把:“你为什么不和你大伯一个姓?”

“我妈妈姓苏。”他简单的说,为她推开门,“到了。”

杜子文已经到了,手中捧了一盅碧螺春,慢慢的品着,一见他们,便露出微笑招呼道:“来了?”

夏绘溪有些不好意思:“大伯,真对不起,路上堵车了,您没等多久吧?”

“自己人,这么客气­干­什么?”杜子文呵呵笑着,又转头对苏如昊招呼,“坐下来说话。”

苏如昊亦拿起身前那杯新茶,却不急着喝,微笑着问:“您签完协议了?”

杜子文长长叹了口:“签完了。也算了了心事。”他摇摇头,“过了这几年,总算没白费功夫。”

苏如昊也沉默下来,最后淡淡的说:“那幢宅子,我一定要拿回来。”

夏绘溪也不吭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茶叶,似乎没在听两人的对话。

杜子文仿佛突然惊醒了,乐呵呵的拍了拍苏如昊的肩膀:“你看,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这些。”

苏如昊抱歉的对夏绘溪笑了笑,那丝凌厉倏然间消失了,表情温和:“是,让他们上菜吧。”

这顿饭不知道为什么,吃的有些拘谨。苏如昊不怎么说话,偶尔Сhā一句,也是心不在焉,仿佛心里有着十分重要的事,难以释怀的样子。

夏绘溪倒是和杜子文有说有笑,聊的都是一些细细小小的琐事。

最后上了汤羹,杜子文站起来,又看了侄子一眼,目光中隐隐有着鼓励的意思,笑着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服务生正在替他们舀汤,苏如昊抬眼看了一眼,那人极为识趣的放下碗,亦轻轻出门了。

夏绘溪见他放下了筷子,神­色­间很是不豫的样子,心中微感好奇:“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他沉默了片刻,手轻轻的滑进了口袋,又懒懒的靠着椅背,抿了­唇­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倏然抬起眼睛,似乎是想把她真真切切的看清楚。

夏绘溪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底不安,只能转过了头不再理他。

然而片刻之后,苏如昊的­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十分温文,又有些璀璨。他站起来,靠着她的身边,自上而下的看着,目光闪烁着碎钻般的光泽,亮得像是最远处的星子,可是……分明又像近在身侧的,他掌心中的那枚闪耀的钻石。

四十四

仿佛是慢动作一样,他屈下身,单膝着地,从声音,到表情,无一处不是润着清雅的笑意。

夏绘溪只觉得头脑哄得一声,思绪一片空白。

因为半跪着,他们的视线平行,苏如昊带笑的眼神凝然注视着她,似乎在给她时间,让她反应过来,不至于呆滞如此。

可夏绘溪的反应,却只是手忙脚乱的去拉他起来:“你快起来,一会儿大伯回来了看到了……”

他拂开她的手,微笑着说:“我特意选在今天,家中有长辈在,才能让你放心嫁给我。”

她的手顿了顿,落在半空中。

而他缓缓的重复了一遍最后的三个字:“嫁给我,好不好?”

他的脸英俊而生动,目光清澈而充满了期待,鬓角清爽,鼻梁挺直,许是有着轻微的紧张,可更多的是坦然和自信。仿佛相信她会将自己的手伸给他,让他替她带上那枚戒指。

那个“好”字带着余音,似乎还在耳边环绕——夏绘溪怔怔的看着他,各种各样的想法接踵而来,却唯独忘记了回答。

他不催她,却无声的将她的手握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指节,浅浅的笑:“你再不答应,恐怕我真的要跪到大伯回来的时候了。”

夏绘溪的目光又渐渐的游移到了他的手心,银­色­的戒身,闪亮的钻面,简洁的款式……实在是巨大的诱惑,只要自己轻轻的点点头……

心底有个声音在让自己答应,可是另一个声音,却相伴而生。她仔细的聆听,才明白,那个声音是在说: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么?他爱你,全心全意的爱你……可他始终将自己的心藏在某个地方……你看不见,摸不到……一直是在迷雾之中……

她的目光从迷惘到清澈,声音终于慢慢的从形状姣好的­唇­间吐了出来,可是却不是预期中的那个“好”。

那句话发音奇特,带着小舌音,艰难,却又迟疑。

是俄语,听得出是在模仿,所以并不标准。

苏如昊温柔缱绻的神­色­在瞬间消失了。慌乱,或许还有尴尬和恐惧,在他的脸上一闪而逝。

修长的身影,眨眼间,变成了冰封万年的雕塑,僵直而坚硬,任谁也不能再让他移动上分毫。

“你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微弱,手指无力的握成拳头,又渐渐的松开,“你告诉我……”

“你不愿意说么?”夏绘溪咬了咬­唇­,一个清晰的齿印落在下­唇­上,“别人告诉我,这句话是在说——‘拿了钱就快滚!’”

苏如昊的手还握着她的手,仿佛在刹那间,彼此的体温都在迅速的冷却和僵硬。

她闭了闭眼睛,将那句话说完:“你到底为了什么,才来南大,才来接近我?”

苏如昊的神情和她一样的怔忡,有些茫然的回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却发现所有的辩解都十分无力。

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让人不安的安静和沉默。

杜子文推门进来,苏如昊还半跪着,而夏绘溪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彼此的脸庞都贴的很近——他乐呵呵的转过脸去,笑着说:“还没完呢?小夏,就答应小昊吧,难为他也跪了这么久了。”

苏如昊却慢慢的站起来,收紧了右手,那枚钻石硌得掌心发疼,他却浑然不觉。

而夏绘溪也很快的回过神,匆匆忙忙的拿了外套站起来:“杜先生,我还有事,你们慢慢吃吧。”

杜子文注意到她连称呼的都改了,表情微微一滞,回头看了苏如昊一眼。

苏如昊已经坐在椅子上,身子看似悠闲的靠着椅背上,然而目光却游移在窗外,似乎对身外的这一切不闻不问。

而等他回头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离开了。

霓虹初上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城市风景流光溢彩,仿佛是漫天星辉盛放在眼眸中,又一点点的泛溢出来。夏绘溪在路上漫步,眼角微凉,竟分不清,是天上忽然飘下来的春雨雨丝,又或者是不自觉的泪水。

刚才,自己究竟拒绝了什么?

是一份期待已久的温暖?或者……一直在渴望的安定?

她有多么爱他……他是知道的吧?

可是他的身上,总是藏了那么多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她,逼着她去揣测——那些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他似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他一直在沉默。即便在决定了要和她携手走过下半辈子的时候,依然选择了对她沉默,对过去的一切沉默,也对现在发生的种种情况沉默。

夏绘溪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时他们刚刚决定在一起,她住在他家里,半夜起来,看见他站在阳台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如昊,仿佛是全然陌生的,背影孤寂,又像是遥远的一个影子。

于是自己悄然的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那时自己贴着他的背。只是想起了初见的时候,那还是炎炎夏日,他清爽的向自己伸出手,笑容坦率而俊朗,仿佛是窗外的阳光,不带半点­阴­翳。

那一晚,做了那样一个梦。

他的气息,他的身影,他的衣着……到处都是他,她亦知道就是他……可年轻男人的脸始终藏在了迷雾的后边,似是对她微笑,又似是简单的凝望,所有的表情,只是若隐若现。

她记录过自己很多梦,不断奔跑的那个梦让自己麻木而筋疲力尽,和裴越泽相处的那个梦让自己尴尬而困惑。而唯有这一个,却叫自己觉得惊惧而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跳跃出了自己可以理解的范围,隐约的告诉她终于还是要失去些什么。

这个梦,她没有记录在自己那本厚实的工作笔记上。不是因为见不得人,只是因为心底隐隐约约的害怕。

或许只是因为简简单单的“在意”两个字。

只是因为自己在意,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也只是因为在意,才这么在乎彼此的坦诚。

夜风一阵阵的拂在自己脸上,她仰头望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忽然想起本科时学的“心理学概论”。

那时老师的头一句话是:“什么是心?佛教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而我们要学的,就是这不可得的东西。”

她那时和同学们一起大笑,因为年轻,所以觉得无惧而勇气勃发。

可现在想起来,原来老师说得没错,有些东西,终究还是虚妄和不可得的。

慢慢的走了很多路,不知不觉的,又走回了老路上。只要再拐个弯,就是他住的小区。夏绘溪猛然顿住脚步,踌躇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

如果现在回去,如果遇到了他,他会不会解释?会不会印证自己心底的那些猜想?

那些猜想,有的是关于自己的,更多的,却只和旁人有关。

她的­唇­边绽了淡淡一抹苦笑,想了想,还是穿了马路,举步进去了。

立在楼下看了一会儿,一层一层的数上去,第七层还暗着灯——他大概也还没回来。

楼下保安见到她,笑着问:“苏先生没和您一起回来吗?”

她心中更加的安定了一些,跨进了电梯。

屋子里漆黑一片,夏绘溪开了灯,就像早上匆匆忙忙去上班的时候一样。桌上还有一瓶止咳药水,盖子都没合上,临走前他又把自己抓回来,灌了一盅,还不许她喝水,呛得她喉咙里一片甜腻。

她进房间,拿了证件,想了想,又拿了张银行卡。他不来找自己,其实不算坏事——到现在为止,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心里所想的那样,那么她很怀疑,甚至不自信自己心底还残存了多少勇气,可以听一听他的解释。

在门口停了停,似乎隐约听到了电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夏绘溪想都不想,闪身进了一旁的紧急通道,顶上的灯啪的跳亮了,顿时有灯火通明、又豁然开朗的感觉。她不敢回头,望着一节又一节望不到尽头、盘旋往下的楼梯,跨了出去。

苏如昊在门口靠了一会儿,紧急通道还亮着灯,只是一点点的在变弱变黯。就像这一晚自己的心境,忽上忽下,起伏不定,仿佛是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弓弦。

轮番的来来回回,无尽的疲倦,他下意识的想要追出去,可是脚步又缓缓的顿住,手指按在密码锁上,又迟迟没有摁下去第一个数字。

从记忆中调出那段号码,其实已经极为纯熟。门滴答一声,缓缓的向后打开了。

淡白的灯光让他的脸­色­显得铁青而僵硬,苏如昊走到窗前,微微抿着­唇­,看见她快步在路口拦了车,又坐了上去——仿佛有了一双夜枭的眼睛,锐利而博远,隔了那么远,却偏偏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的转身,踱步进了书房。

目光不经意的掠过了那一排整整齐齐的书架,因为其中一本书被抽走了,仿佛是缺了一枚牙齿,连带着整排都显得有些凌落。

忽然心里被什么抽紧了,苏如昊快步走过去,轻轻眯起眼睛。他的记忆力从来都是绝好的。那里,缺的是《舒婷诗集选》。

他怔怔的靠着书橱,手难以控制的伸进了口袋,将那枚戒指攥在了手心中。她……什么都知道了么?

夏绘溪从出租车里出来,又在大厅要了一间房,因为心思恍惚着,签单的时候两次弄错密码,最后一次,小姐喊住了她:“小姐,这张卡的持有人是您吗?”

她如梦初醒,啊了一声,又低头仔细看了看,才真的发现自己是拿错了卡。

翻遍了钱包和手袋,也只有这么一张。夏绘溪依然将卡递给她,淡淡的说:“我再输一次,抱歉,刚才我记混了。”

输下自己的生日,滴的一声,机器开始打印凭据。她又接过那张单据,下笔的时候略微怔忡了一下,才一笔一画的写下:苏如昊。

心头的味道很怪异,不知是苦是甜。其实她自己是从来不会用生日做密码的,可是他不一样,他将几乎所有她可能用得上的密码,都改成了她的生日或者和她相关的数字,微笑着说:“万一要用的时候,免得你一时间记不起来。”

因为临近午夜,酒店里人并不多。她独自一个人坐着电梯,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了手机的铃声。

心脏微微停顿了一瞬,仿佛血液在片刻间凝固住了。

夏绘溪摸出来,看了一眼号码,无端的松了口气。

或许对方并没有预料到她这么晚还会接电话,语气中亦有几分惊讶,可随后,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他说:“有空么?陪我聊一会儿。”

夏绘溪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郁,勉强打起了­精­神:“你说吧,我听着呢。”

他却忽然不说话了,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绵长,柔和。

“裴越泽,我忽然想起三亚的那片海滩,真漂亮。”夏绘溪也不在意,微笑着和他聊天,“那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你逼着我去,我想我会很喜欢那里的。”

他考虑数秒的时间,静静的笑起来:“是么?那么这次我不逼你,你愿不愿意再去一次?”

四十五

当夏绘溪又一次在这片海滩上漫步的时候,金­色­和蓝­色­,十分的煦和。她微微仰着头,望向碧空和云丝,记得有一位画家说过,天空的­色­泽,是永远无法用颜料调出来的。此刻,或许该换一种说法,即便穷尽了人类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出那种湛蓝­色­的心旷神怡。

因为热,身上略有些汗湿的潮意,她坐在沙滩上那块石头上,有些茫然的想:这算不算自己这小半辈子以来,做的最不靠谱的一件事呢?

迎着海边初生的朝阳,她给彭老师打电话请假,又向教学秘书请假,最后合上电话,侧头问裴越泽:“你在想什么?”

他并没有看着她,最后回她:“没什么……在想你为什么愿意和我一道出来?”

她笑,却没有把心底的想法告诉他。其实昨晚的时候,哪怕是一个陌生人邀请她结伴出去散心,自己冲动之下,大约也会答应的吧。

海鸥的叫声由远及近,浅浅的掠过白­色­海浪,又盘旋着离去。

阿姨在远处向他们招手,招呼他们去吃早饭。

起居室的电视开着,晨间新闻的女主持­精­神气爽:“下面是一组财经新闻……”

“最近深受制药门困扰的CRIX集团于昨天发布了一则简短的公告,承认集团名下的制药子公司将被安美集团收购……”

夏绘溪的手轻微的一颤,看了对坐的裴越泽一眼。他持着那杯牛­奶­,仿佛没有听见那则新闻,表情亦是一动不动。

踌躇了片刻,夏绘溪放下手中的碗筷,对阿姨说:“我吃饱了,谢谢你。”

她不再看裴越泽,转身上楼,每往上踏一步,心境就改变一分,

裴越泽的种种,苏如昊的种种,只在那一刻,恍然大悟了。

好比有人说的顿悟,这就是顿悟么?

门口有轻微的响动声,夏绘溪回头,裴越泽闲闲的倚靠着门,眸­色­中有一分漫不经心,更多的却是探究。

整个房间都有着安宁静谧的气息,桌边的花瓶中散乱的Сhā了几支并不­精­致、甚至不知名的小花,而她的手边,摊着一本书,翻开数页,纸张在清风中轻柔的起伏,仿佛是素­色­的蝴蝶上下翩跹。

她在漫天阳光中,冲他轻轻一笑:“来找我聊天么?”

他不答,只是走近她,拿起了那本书。

翻到的那一页,他只掠到那首诗的名字:《会唱歌的鸢尾花》。

裴越泽的眸­色­愈加的深稠浓泽,仿佛有一股力道在上下的翻搅,而他只是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层。

“我妹妹……她最爱的就是这首诗……”裴越泽轻轻的说,在她身边坐下来,修长的手指合上书页,“真巧。”

似是勾起了无限的回忆,他的手指不自禁的一遍遍摩挲着书本的页脚,最后抬起眸子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诗?”

夏绘溪嘴角边浮现淡淡的苦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闭了闭眼睛,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语气中有着轻微的敷衍:“是啊,真巧。”

他的眼神倏然恢复了清锐,含笑望着她,慢慢的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躲避苏如昊吧?还有……你不好奇,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么?”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夏绘溪的手指微微蜷起来,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又慢慢的放开,平静的说:“不是。我不想知道他的事……”

他依然用那种目光端详她,嘴角的笑愈发僵硬:“那你……”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自己想要来。”她以不容置喙的语气打断他,只是嘴角的笑容却依稀有着刻意的掩饰和不自然。

如同窥见了她的心浮气躁,裴越泽的手指轻轻的在桌面上敲击,目光却是柔和的:“你……又有几分了解到了自己的内心呢?”

以往她对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无限的笃定和镇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耐心而温柔。

这一次,却角­色­互换,夏绘溪垂着睫,仿佛并没有听见他这句话。

裴越泽看着她的神态,脸颊微红,侧脸柔美,忽然叹了口气,起身要离开。

“裴越泽……”她忽然喊住了他,有些慌张,又有几分突兀,“你妹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自杀?”

俊美的侧脸有片刻的失神和黯然,裴越泽最后开口的时候,又似有无限的悔意,又清晰如同此刻他的表情:“是我,逼她太紧了吧?”

她动了动­唇­,微微扬起眉梢,最后却依然欲言又止。

“还有,苏如昊肯定能找到这里。你……想清楚了。”

这一句话让她浑身一颤,不可抑止的抬头望向窗外的海景。

空旷而飘渺壮丽的景­色­,天地间那么大,可是原来,能藏起心的地方,永远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裴越泽并没有说错,上次自己被强行带到了这里,于苏如昊来说毫无线索,他依然在第二天就找了过来。更何况这一次,自己用过他的信用卡,也用自己的身份证登机,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看退潮,听到身后嘎吱嘎吱有人踩着沙粒而来,她以为是裴越泽,并不回头,只是笑着说:“这个时侯的景­色­最漂亮。”

正是明暗交接的时候,白天,黑夜,交融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像是墨迹慢慢的沾染上雪白的素绢,顺着纹理一点点的洇晕开,最后的渐变­色­润泽而疏淡。

那人在她身边坐下,依然沉默。

微卷起轻柔的一阵气息,拂在夏绘溪的身上,她一怔之间,就反应过来。

那么熟悉,那么温淡,只能是他,不会是别人。

夏绘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如同被海风冻住,又因为紧张,微微的蜷得紧了一些,只是眼睛始终望向前方,不敢偏侧哪怕一丝一毫。

她穿了件棉白的裙子,及膝,膝盖一下的小腿­祼­在空气之中,纤细却不失圆润。上身简单的披了件浅橙­色­的针织毛衣,因为缩起了身体,更显得肩胛单薄。

苏如昊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躲避,只是默然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紧了紧领口。

夏绘溪没有闪避,白皙的手指抓紧了衣襟的地方,依然一言不发。

“你的感冒还没好……”苏如昊踌躇了一会儿,目光从她的侧脸移开,和她一样,望向遥远的、正在变暗的天际,“不要着凉。”

她深呼吸了一口,终于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仅仅一日不见,他却真的瘦了许多,脸颊微微的凹陷下去,眼中也全是红­色­血丝。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笑了笑,声音有些暗哑:“你以前告诉过我,很害怕我会突然失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比你更害怕。害怕……有一天醒过来,你突然不在我身边了。”

“结婚的事,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我可以再等。”他忍不住去拢住她的肩膀,声音越发的温柔,“我不会逼你,好不好?”

此时的南方,昼夜的温差还是显著的。夏绘溪的声音,仿佛这室外的温度,正一点点的冷却下去。

她不可遏止的开始发抖,很轻微,却依然让他感觉到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些?别的呢?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才来找我解释。”她的声音清脆,仿佛冰凌雪块的轻轻撞击,叫他遍体生寒。

“我在等着你解释,为什么在俄罗斯,你要布置那样一出闹剧?”夏绘溪忽然苦笑起来,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板,“还有很多很多事,我都等着你给我解释。”

苏如昊的双­唇­只是轻微的动了动,随即却喑哑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或许还有藏在心里没有提出来的。可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心底最暗处的秘密——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瞒着她一辈子。只要她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就好。

黯淡的光线中,唯有夏绘溪的双眸熠熠闪着光亮,仿佛是狂风怒浪中不灭的明灯,遥遥的前方闪烁,执着如一。

“俄罗斯的那一幕,是我安排的。”他转过脸,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平板而枯涩,“你应该知道的,异国他乡是建立彼此信任最好的机会。”

她的额角突的一跳,缓缓的闭上眼睛。如果说一定要追溯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对他产生感情的,似乎就是在圣彼得堡。他从那几个人手中把自己救出来,他掩着脚步,跟在自己的身后,又将自己抵在墙上……那样无声的暧昧……

就连这些,都是他预计好的。

夏绘溪微微摇了摇头,紧紧的遏住心底泛起的、无可控制的凉意,良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苏如昊将头埋在她肩胛的地方,声音有些低弱,又带了隐隐的祈求:“过去的事,忘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这么爱你……”

夏绘溪的笑近乎苍白而透明,清粼粼的仿佛一串水滴落下,旋即失去了踪影。

“我不想听这些……你以为,现在我还敢像以前那样信任你么?”

“好,我都说给你听。”苏如昊直起身子,刚才一闪而逝的软弱,在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抿着­唇­,望向无边无际的海,“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接近你,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裴越泽对你有些特别的关注。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无疑,我想,他对你,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来,他果然是要你当他的心理咨询师。我要了解到他的心理状态,就必须和你熟悉。”他淡淡的说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是这样。”

“呵,你是不是忘了一点?那时候,我在给心理援助找资金来源的时候,那些拒绝我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逼得我最后答应裴越泽的要求。”她的声音也是异样的平静,仿佛说起的只是旁人的事,“我问过裴越泽,他说他不清楚。他那个人,虽然冷漠了些,又常常威胁我,可是倒不会骗我。而且,我查了一下,那些公司,大多是和安美有业务上往来,是不是?”

他的身影愈发的僵直:“是。是我。”

她微笑,更紧的抱住了双膝:“你继续。”

“那时候布置下的种种,确实为了接近你。”苏如昊的声音有些轻,“我对你的心机,仅此而已。在那之后,那些预设过的一切,都没有用上。”

他确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想过要利用夏绘溪,然而却渐渐的陷进情感的泥淖,越来越难以自拔。仿佛这是一种傲气,又仿佛是倔强。好几次,自己明明可以从她那里得到裴越泽的消息,可是出口询问的刹那,却又生生忍住了。

仿佛将所有压抑的情绪点燃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即刻间,灼亮了起来:“这些,都是实话,我不会再骗你,永远都不会。”

夏绘溪咬着­唇­,似乎在微笑,可是神­色­间,却又有着让人不安的镇定。

海浪静静的在不远处拍上来,不深不浅的褪下去,一来一回之间,就是一个轮回。

“苏如昊,你知道么?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就这么被你蒙在鼓里,你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她安静的转眸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清澈,“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就只能抽丝剥茧,一点一点的问清楚。”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又微抿着­唇­,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黯然:“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记得么?那次在俄罗斯的时候,那天Zac教授的会场,我说我的录音笔没电了。”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他记起那一幕场景。

“其实,是因为前一天在去圣血教堂的时候,那支录音笔一直不小心开着的缘故。它录下了你和那几个人的对话。回国之后,那些录音片段都被我整理进了文档,那天无意间让别人听见了。”她缓缓的解释,“我不懂俄语,不代表别人也不懂。”

苏如昊默然很久,微微笑了笑:“真巧。”

“你觉得巧么?可我不觉得。就算没有这件事,安美和CRIX的并购这么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你觉得这么多人都是傻子?都会看不出来?”她轻轻的开口,“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事……我早就该看出来的。”

“你回国,加入新药的研发组,对于那个有问题的新药,有没有在数据上动手脚?”她的问题问得极为刻板,仿佛抠着一个又一个的字,又仿佛如果不这么做,她便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苏如昊微微苦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抚着眉心,视线遥遥的投向远方。

“小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个数据的反馈,是要很多人一起做的。我再想要CRIX垮下来,也不至于拿人命来开玩笑。”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做的……或者说安美做的,不过是让这件事更加的引人注目一些。说实话,安美能这么快收购,和他们­精­心准备了这几年来收复失地不无关系。新药的事,是裴越泽的失误。可是对于全局来说,这件事不过是导火线而已。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他。”

“安美和CRIX的事,我不愿意去管,也和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苏如昊……你把那段录像上传的时候,安排那些新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彭老师?”她的手臂从他的外套间探出来,又轻轻的按在了他的的手背上,彼此一样的冰凉,“那个来宾因为药物反应去世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是我逼死了她,而现在,彭老师又提早退休……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

他承认:“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是不会炒作起来的,可是没有办法,只能从这里开始,才能最后引到药物事故上去。至于彭老师……我也很抱歉。”

他们说话的时间,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吧?可是于夏绘溪而言,却不啻于过了漫长的数年。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提起了无数的勇气,才能开口去询问的。

每一条信息从脑海中流过,她都无比艰难的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消化、去理解。

真相和想象的一样残酷而诡谲,她有些怅然的看着身边男子英俊而疏朗的侧脸,明明五官熟悉得令自己刻骨铭心,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他越来越陌生?

甚至现在的一切,只是所有自己揣测的想法中的一部分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最后的果断,可以将心底的疑问全部的抛出来。

他轻轻的反手一覆,扣住她的手指,低低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

四十六

“对不起……”夏绘溪的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你对我说对不起……可是死掉的人呢?又该怎么听到这三个字?”

苏如昊修眉微微一踅,却没有再开口解释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是在说新药的事……那件事,我相信你,你不会拿着人命来开玩笑。”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空气忽然稀薄起来,而她呼吸有些困难,不得不停了很久,“我是在说,被你拿走的那张资料,编号十七的那个案例……《会唱歌的鸢尾花》……那个你网上认识的女孩子……”

苏如昊的瞳孔在瞬间仿佛被强光一照,微微缩了一缩,而他的手指,亦无意识的抓紧了她的手掌,用力得不可思议,夏绘溪抿着­唇­忍住,才没有惊呼出声。

半晌之后,直到确认了自己已经控制了情绪,苏如昊才极缓的开口:“哪个女孩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这才是你想要隐瞒起的秘密么?”夏绘溪淡淡的开口,侧影在黑夜之中,分外的单薄,“裴璇,裴越泽同父异母的妹妹,你真的不知道么?”

“她最爱的诗歌,是那首《会唱歌的鸢尾花》,她在自述资料里说,她爱的男子,和她一样,喜欢这首诗。她的初恋,应该是和所有年轻的女孩子一样美好梦幻的吧?也只有那么小的年纪,才会相信网上的甜言蜜语,才会天真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

她抬起了眼眸,静静的望向身边坐着的男子:“我都忘了,你向来都很擅长怎么抓住一个人的心。况且,她又是裴越泽的妹妹,你没有理由不去刻意接近她。或许,这个身份,比起接近我,更充分一些……是不是?”

苏如昊的呼吸忽的有些沉重,似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终于慢慢放开她的手,沉默的像是暗­色­中一尊雕像。

他的毫不反驳,倏然之间,仿佛将气温降到了冰点以下。夏绘溪表情中仅有的、浅浅的希望,也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她轻轻的苦笑了一声,“这么说,我没有猜错?”

而他终于开口:“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夏绘溪闭了眼睛,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深深的Сhā进了海滩的沙粒之中,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心中沉甸甸的压力减轻上少许。

这么空旷的海滩,这么寂寥的大海,总该有人说些什么吧?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机器,为了掩盖这样的沉默和不安,毫无感情的开口说话。

“裴璇她参加过当时南大的一个心理实验项目,实验之前,每个被试都要有一份自述材料。我只是恰好看到了。她写得很隐秘,很难读懂,可是那些意象……我全都清楚……虚无缥缈的网恋,还有裴越泽对她的感情,我想其中的每一项,都足以让那个小姑娘患上抑郁症。”

“那份材料是你拿走的吧?事后我想了想,那天晚上,只有你在我的办公室,也只有你可能接触到。你不让我看到,是不是因为里边也有相似的内容,所以怕我疑心?我在你家翻到那本诗集,又读到那首诗,忽然就有些想明白了,你那个时侯,读舒婷的诗歌……是在努力的接近她、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吧?”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身体轻微的动了动,那件一直披在肩头的外套,就滑落在了沙滩上。

她没去拿起来,他亦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是风中即将石化的两尊岩石,他们依偎着坐着,却比任何的时候都要疏离。

“裴家……和你,究竟有什么样的仇恨?你才会处心积虑的去这么做?”说到后来,夏绘溪的心头,只是淡淡的盘旋了这样的一个疑问,于是顺口问出来,他说或者不说,也无所谓了——仿佛结果已经陈列于面前,再去纠结所谓的原因,又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小溪,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学心理学,为什么不进安美,我那时候说,全是因为自己的兴趣,其实并不是在骗你。”苏如昊听她说了这么久,终于安静的开口,声音悠淡而平和,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在争执,亦不是在对峙,而他只是说一个故事给她听。

“安美以前是我父亲和大伯一起在管理。我父亲对我向来宽松,因为我对商科没有兴趣,所以在国外的时候,也由着我的想法,学了心理学。家族的事业,他们确实不担心,因为我大伯也有孩子,也能继承。

裴家和我家,也确实是早就相识的。裴越泽的父亲去世,他开始管理CRIX的时候,出了资金问题,那个时侯,是我父亲帮了他一把。或许是那时候的裴越泽,让我父亲想起了自己年轻创业的时候。我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裴家的那个年轻人很不简单,年纪轻轻,要做到这样很不容易。

那件事后,CRIX和安美有了好几项合作,彼此都很有诚意,所以关系也越来越好。

直到后来,安美的消炎药物研发上市后,忽然出了药品污染的巨大丑闻。当时波及的范围极广,药品回收、重检、接受调查,那时候股价一落千丈,公关信誉度也降到了最低。我父亲因为处理这件事,仿佛老了数十岁。

偏偏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公司又遭到恶意收购,CRIX的策略很巧妙。裴越泽利用了前几次和安美的合作,进而熟识了当时安美的几个股东,恰好当时安美的丑闻又是最严重的时刻,整个公司看起来前景黯淡。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将手中的股份高价抛售给CRIX。

调查结果出来。其实那个药物事故和安美的研发毫无关系,只是包装外运的时候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整件事都是虚惊一场。

事件平息下来的时候,收购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我父亲的心血,就这么落在裴越泽的手里。他又气又急,脑溢血,很快就走了。

当时我在医院里陪着他,心里真是悔恨。他虽然抱怨我不继承家里的事业,可实际上,从来不会真的限制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时候我想,如果我一直听他的建议,读的是商科,如果一开始就帮他的忙,有人在旁边帮着他,会不会好一些?至少在出了这样大的危机的时候,压力不至于全在他一个老人身上。

我家在国内,有一座老宅子。在安美资金链最紧张、运转最困难的时候,我父亲迫不得已,这座传了好几代的老宅,也不得不卖了出去……后来才知道,买家也是他,裴越泽。”

夏绘溪低低的惊呼一声,悄然打断了他:“是——那座……”

苏如昊轻轻笑了笑:“是,就是你去给裴越泽做心理咨询时,他住的那个宅子。我父亲以前一直说,过两年他退休了,就要搬回那里去住。可是,直到他去世,这个心愿,也没有达成。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安美落在裴越泽手中的那些东西,我迟早要全部要回来。不是因为那些股份值多少钱,只是为了我父亲争一口气。

安美那时一落千丈,幸而不是一无所有。我大伯一直在主持安美的整合一体化,很多投资和项目,投在了非制药的行业。所以后来慢慢的调整元气,就是凭了这一份根基。

那时我一直琢磨着从哪里入手去接近裴越泽。他有个妹妹,我想,最好的方法,应该是从他的亲人开始……就像他对安美、对我父亲做过的那样。所以我设法在网上接近他的妹妹,又慢慢的了解她。

那个小姑娘……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是很天真,被裴越泽保护的很好。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所以慢慢的,我也没有再和她联系下去。

直到两年前,裴越泽忽然求助我当时的硕士生导师,似乎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我当时十分好奇,想尽办法去拿他的资料,虽然最后收集得一直不多,可是也大致明白了。他的妹妹自杀,而他开始有人格分裂症状。

这件事启发了我,我学心理,这本身就是极好的优势。或许,还能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的击溃,这样子的报复,可能更痛快淋漓一些。所以我密切的关注Edward对他的治疗,慢慢的观察他心理上的疏漏和弱点。

治疗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或许治好了,又或许还有隐患在,可是他匆忙的回国了,据说是因为CRIX有一项治疗抑郁症的药物的开发计划。

我知道那是和国内的南大研究所合作的,所以在硕士毕业后,联系了彭教授,也回国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只在此处顿了顿,自嘲的笑了笑,最后又说:“接下去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我的确是不怀好意而来。”

“至于你说的,裴越泽妹妹的自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你的办公室里抽取了那份资料,也并不是为了遮掩什么,我不知道你已经对这件事了解了那么多……只是因为那个名字,我一时好奇罢了。那份案例,愈发证明了她妹妹的死,于他而言,是一个很大的创伤,我肯定这是他心理的弱点之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不会在新药开发上这么急切,最后栽了这样一个大跟斗。”

海风刮得人脸颊渐渐的疼痛起来,夏绘溪昏昏沉沉的听他讲完所有的一切,只是沉默。她初识他的时候,总是不自禁的对他产生亲近的感情,又或者总是暗暗的羡慕他,忍不住会因为自己心底那些­阴­暗而晦涩的往事而黯然自卑,而他的言行举止,每每像是阳光,一次又一次柔和的抚慰自己……原来,那些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能理解他失去父亲的痛苦,也理解他数年来的隐忍和痛苦……可她没法理解的是,为了这一份执念和复仇,却让这么多人陷在痛苦之中。

苏如昊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的时候,已经带了不确定的恳求,随着咸湿的风,钻进她的耳中。

“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还能不能再原谅我?”

四十七

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听得夏绘溪心口渐渐的发酸。

“现在说起原谅和不原谅,还有什么意义?”她浅浅的笑了笑,伸手将一丝飞扬的乱发夹在耳后,“就像你恨裴越泽,他害死你的父亲,可是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你呢?”

“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他的妹妹,并不全是被他逼的得了抑郁症自杀的。裴璇得抑郁症,还有一半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你忽然在网上消失,最后一点点的激化,才自杀的。这两年来,他被内疚和后悔折磨得分裂……你们两个,这样算起来,究竟是是谁欠了谁?”

苏如昊的手握拳,又松开,因为咬紧了牙,两颊的肌­肉­渐渐的绷紧,又因为难以对这句话做出回应,神­色­愈发显得怔然。

手上沾满了泥沙,可是夏绘溪不管不顾,似乎不敢面对这样的情景,依然将脸埋在了掌心。

最后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已经不再闪烁,而声音亦镇定如常。

“隔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想……我没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了。不是因为裴璇的死……也不是因为别的事。

只是单纯的看待这份感情,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我会忍不住去揣测,假如你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对我产生感觉,我的下场……会不会和裴璇一样?我想,我是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信任你。”

裴越泽从别墅中出来,踏到海滩上的时候,脚步猛然顿住。

突如其来的在这里见到了苏如昊,他的眼神中滑过一丝异样和了然,然而目光移到了旁边那个婉约的身影上——她依偎着苏如昊坐在那里,那件红­色­的针织毛衣,是这样的黑黯之中,唯一烈烈而温暖的­色­泽。

许是这样一卷温暖而温馨的画面有些刺激到自己,他的神­色­微冷的时候,却看见她已经站了起来,只是手腕一把被苏如昊攥住,他强硬的逼她站在原地,又扳过她的肩膀,声音顺着海风传来,一字一句:“你要丢下我一个人么?”

夏绘溪被他抓得有些站立不稳,她看着他英俊的脸上表情逐渐的扭曲,忽然一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弥漫开,仿佛是将手伸进炭火中,又仿佛是一缕缕的被剜下­肉­来——他此刻有多么痛苦、多么难以接受,难道自己不是感同身受的么?

肩膀上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她看着她眸子里近乎狂乱的神­色­,眼角微微一酸,最后极轻的开口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不是我丢下你,是你丢下了我。”

即便是努力仰望着星空,可是眼泪也是难以克制,一滴滴的落下来,又溅在他的手背上——

让他迷惘,却又让他清醒。

他有些怔忡的想要抬手,揩去她的眼泪,可只是在松开手的刹那,夏绘溪已经退开了一步,仰着脸看着他,慢慢的说:

“苏如昊,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那个男人,总是藏在了迷雾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苏如昊的身子微微一动,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柔和如百合花瓣的双­唇­。

“……可是我心里是知道的,那个人是你。从我爱上你开始,我一直在做这个梦。其实我很怕梦醒的时候,等我看清了你的表情,会发现你不是在对我笑……我也从来不敢去分析这个梦,因为我一直在害怕……就像今天这样,不被逼到绝境,我想你是不会告诉这些的。

我想,我们之间已经连彼此的信任都失去了,在一起还有意义么?”

她慢慢的转过身,脚步轻缓,走向不远处那幢别墅。

走过裴越泽身边的时候,她驻足,看了他一眼。

裴越泽眸­色­轻微的一闪,似乎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依然立在原处不动。

许是直到此刻,苏如昊才发现裴越泽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他们分开的这一幕。苏如昊忽然觉得有些麻木,旁人在或不在,仿佛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她的背影纤细,却又很倔强,一脚深一脚浅,他难以遏制的想,或许又是因为坐久了,她的腿有些麻痹吧……她坐姿不好,又不爱站起来活动,以前每次脚被压麻了,总是第一时间喊自己替她按摩。

她腿上的肌肤光滑,又柔软的不可思议,自己一边替她按摩,也总是忍不住要教训她:“知道日本女人的腿为什么总是不直么?就是坐得不好,又老是跪着才长畸形了。”

其实她的腿修长,笔直,漂亮得可以去拍丝袜的广告。他这么说,无非就是吓吓她,让她长点记­性­。

夏绘溪的反应却总是心不在焉:“苏如昊,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别拿这个吓我……留着力气将来教训你女儿比较好。”

而自己一脸严肃:“将来我们的女儿,绝对不能让她学你这个坏毛病。”

……

无端端的想起了这些,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琐事。他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又记起很久之前,她在自己的怀里,声音楚楚:“你不觉的害怕么?看起来,每个人都逃不开命运……”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么?

老天夺走你什么东西,又补偿你什么东西……可是当它将原本的东西还给你的时候,那份补偿又会这样,渐渐的从身边消失了。

竭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挽回。

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周遭的颜­色­从靛青,墨兰,直至沉沉的黑暗,再也看不清任何­色­泽。其实侧身的时候,那幢海边的屋子依然灯光亮堂,仿佛是暗夜中的一支烛火,让人觉得温暖。

心灰意懒的时候,似乎就是想站着不动。这么近,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靠近了。

耳边的海浪拍岸声愈来愈响,掩去了身边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苏如昊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裴越泽,终于还是决定离开。

“原来你是杜伯伯的儿子,所以我总觉得你面熟。” 裴越泽的脚步轻微的一移,拦在他的身侧,声音很轻,却封住了他的去路,“你……恨我入骨吧?”

“恨你入骨?还不至于。”苏如昊的声音轻描淡写,“要不然,那时候你单身追到俄罗斯,随便一个小事故,你就回不了国内。”

那些仇恨之心,那些争斗之心,竟在瞬间黯淡下来,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在失去了一些东西后,总有另一些东西,便显得真的不重要了。

“你信不信?那天和安美签下协议的时候,我心里是真的轻松了许多。仿佛是一个摊子背得太久了,终于可以停下来松口气。”裴越泽似乎并不理会他在不在聆听,自顾自的说下去,“几年前杜伯伯的事,我也十分的抱歉。那个时侯,CRIX刚刚站稳脚跟,那么好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否则,为鱼­肉­的,就是我。”

苏如昊没有再听下去,似乎带着不耐,他的眉峰便微微皱起来。

“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他冷冷的打断裴越泽的话,“CRIX现在也有资金问题吧?你不妨出个价,那套宅子,我势在必得。”

裴越泽轻轻笑了笑,只是不答。

刚才还披在她肩头的那件外套,此刻掉落在沙滩上,毫无生气。苏如昊俯下身,拾起来,动作轻柔。

雾气渐生,仿佛是一场轻雪,慢慢的将这个世界笼罩起来。

每一个人,究竟是迷失在了雾气中?还是迷失在了过往中?

在这样的景象之中,苏如昊的视线前所未有的明晰。

漫步离开的男子,忽然想起她说——“梦里那个人,一直是你”。

甜蜜、酸涩、甚至痛苦,翻滚而来,涌至舌尖。这让他无措,指尖亦无力的垂下。

他终是不愿再想起这个,只是不辨方向,直直的往前走。仿佛那里的尽头,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三个月后,凤凰谷欢乐园。

修长而英俊的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排在长长的队伍之中,又俯下身,笑意温柔:“媛媛,要不要吃冰淇淋?”

其实小姑娘似乎更羡慕一旁有人举着的那个五彩缤纷的棉花糖。

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微笑起来:“坐完木马我们就去买东西吃,好不好?”

有年轻的女孩子排在他们身后,目光艳羡,拉了同伴悄悄的说话:“哇,你看你看,这么年轻的爸爸啊,还这么疼女儿……好萌啊!”

那个同伴低声笑了起来:“是啊,而且很帅。”

那些话语,有的没的,一句两句,陆陆续续的传进了苏如昊的耳中,他只是轻微的折了折眉,又俯下身给小姑娘擦了擦汗,仿佛没有听到。

他将小姑娘送上电动木马的马背,又微微倚靠着一旁的栏杆,在项目开始前,冲着略微紧张的小女孩轻轻笑了笑,似是在鼓励她不要害怕。

音乐声响起来,木马上下起伏旋转,欢笑声不绝于耳。

他忽然记得,他们曾经依偎着一起看电视,恰好王菲的那首《木马》MV开始播放,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语气幽幽:“每个女孩子都希望和心爱的人一起坐一次木马的吧?不论转到那里,不论位置怎么变化,可是最爱的人总在自己牵手能够到的地方。”

苏如昊一仰头的时候,看见碧空上一架飞机掠过。

深蓝的天空中,难得的万里无云,仿佛是有人泼了一汪碧海在天空的幕布之中:那架飞机从视线的最左边一直掠到最右边,仿佛是素笔勾勒,直到消失……

他无声的叹口气,转身,音乐声渐止,身后的木马正缓缓的停下来。媛媛玩得极开心,小脸蛋红红的,正使劲的对自己招手。

他将她抱下来,又牵了她的说:“媛媛还想玩什么?”

小姑娘蹦跳着,却答非所问:“大哥哥,上次的那个姐姐呢?她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他一怔之间,想起那时自己微笑着问她:“你会去的吧?”

彼时她的容颜清丽若水,笑容亦是甜蜜而暖意缱绻的,答应自己:“嗯,当然。”

他俯身,将小女孩抱起来,淡淡的说:“姐姐有事,她不来了。”

他慢慢的在心底,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她不来了。

又或许,永不会来。

四十八

假期的辅导班总是异常的火热爆满,挤满了各­色­私家车,心急的家长们摁着喇叭,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中寻找自己孩子的身影。

刘媛媛背着书包,在人群中找到了那辆车,又低头钻了进去,一边开心的举着自己的数学试卷:“叔叔,我是全班唯一一个满分!”

她身边的男人伸手接过考卷,仔细的看了看,微笑着说:“很好。媛媛想要什么奖励?”

小姑娘想了想,最后说:“我想要再去一次游乐园……”

苏如昊的微笑有片刻的凝滞,而司机已经回过头来询问:“苏先生,现在去哪里?这是路口,实在太堵了……”

他“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在身侧轻轻的敲击,似乎拿不准主意。

司机已经将车子开出了路口,又放慢了速度,等他的吩咐。

他看了一眼时间,薄削的­唇­不经意间抿起来,最后说:“机场。”

小姑娘乖乖的坐在他身边,问他:“是杜伯伯又回来了么?”

他伸手,摸了摸媛媛的头,摇头说:“不是。”

到了接机口,他却并不靠近,拉着小姑娘的手,只是远远的看着。

前边隔了大片的接机人群,他们的位置,隐在了一个大柱子后边,极不起眼。

媛媛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许是察觉出苏如昊今天的心不在焉和­精­神恍惚,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又踮起脚尖,看看远处的人群。

“叔叔,我们是在等谁?”她抬头,又拉了拉苏如昊的衣角,小声的问了一句。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小姑娘的话,目光投向那一群刚下飞机的乘客之间,连身体也在瞬间僵直起来。

那么多人,男女老少,似乎都有着相似的面孔。唯独她,甚至不需要自己费一分一毫的力气,就可以一眼认出来。她的脚步轻盈,走在人群之间,就这么胶着住了自己的眼神,再也挪不动分毫。近两年的时间,他无数次在梦里见过她,醒来的时候,床边的那张照片,又在提醒他,她是真的不在自己的身边。

照片也好,梦也好,苏如昊记忆中的她,又怎么能及得上此刻的她,如此的生动和美丽。仿佛活生生的,她又回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眯起眼睛,狭长而明亮的目光中光芒闪耀。她的点点滴滴,仿佛是从不曾离开一般,在自己的心底,栩栩如生。和回忆相比,此刻她的头发略短了一些,及肩随意的披着,蓬松而略带卷曲。她的身材依然削瘦,穿着深蓝­色­的小西服,又将袖口卷起来,颈间搭了一条丝巾,单肩挎着包,侧脸白皙秀丽。

前边有着亲人相认的团圆剧上演,将一条通道堵了一半,后边的行进速度便慢了下来。而她耐心的站在人群后边,嘴角微弯,浅浅笑着,似是饶有兴趣。

那个笑容,似乎从未变化过,总是清澈简单,仿佛再简单的小事,亦能让她心情愉快。

苏如昊怔怔的看着,却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便是以老朋友的身份,他也难以让自己跨出这数步,站在她面前,欢迎她回国。

夏绘溪踮起脚尖,看见那个老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被亲人扶走了,人群终于移动了。她等的有些热,于是将外套脱下来,挽在了手臂上。出了通道,哗啦一声,仿佛世界即刻便清净下来。她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很响亮的叫声:“姐姐!”

——下意识的朝那个方向望去。

是一个小姑娘,那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无疑是望向自己的,可夏绘溪有些困惑——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样一个小女孩。

小姑娘身边的男人俯身抱起了她,夏绘溪莞尔一笑,许是哪家孩子认错了人,正要转过头的时候,却又顿住——那丝轻松的微笑却陡然间消失了。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目光一寸寸的游移往上,直到和他的视线触在一起。

苏如昊。

手臂间的那件衣服轻轻一滑,她来不及去抓住,落在了地上。

机场的穹顶是透明的,夏日里极好的光线落进来,一览无遗的可以看见激起的无数芥尘飞扬。

只是他,远远的立着,白衣黑裤,修长而身影,气宇轩雅,嘴角的笑温和如初,仿佛从未改变。

他在这里……他在这里等自己么?

彼此凝望的一刻,那些过往仿佛都还在,又仿佛都不在了,他们回到初见的时候,那时自己穿着白­色­的T恤,而他向自己伸出手来,灿烂的笑容毫无­阴­霾。

可是一年半的时间……终究还是隔了这一段时间。

有时候自己照镜子,都会发现眼角竟然爬出了细微的纹路。

在她做出反应之前,已经有人替自己拿起了那件掉落的外套,又低声问她:“怎么不走?”

夏绘溪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挽起那人的手臂,低声说:“走吧。”

裴越泽亦似乎没有变化,依然是英俊得无懈可击的容颜,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目光在她挽着自己手臂的地方停顿了一秒,又似有似无的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才伸手揽着她的腰,声音温柔:“车子在那边。”

媛媛被抱在苏如昊的怀里,似乎还有些难以理解,挣了挣身体,朝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姐姐!”

她认得这个姐姐的,苏叔叔的家里,摆着她的照片。她还要小一些的时候,苏叔叔第一次带自己去游乐园,那时候,本来说好的,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可是在那之后,那个姐姐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怯怯的看了一眼苏如昊的脸­色­,仿佛有些不确定:“叔叔,你是要等这个姐姐么?”

他脸­色­略有些苍白,只是将她放下来,声音很缓很轻:“是。”

“那快点,姐姐要走了。”她扯扯苏如昊的手,小脸有些着急,“你看,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是她回身的刹那,手臂轻柔的挽向她身边的男子,婉转微笑间,似乎只有那个人。其余的世界,只是茫茫的一片空白。

一直上了车,夏绘溪才从他的手里接过了自己外套,一言不发的抿着­唇­,神­色­怔忡。而裴越泽好整以暇的靠着椅背,笑意难掩。

她看他一眼,轻斥说:“这么好笑?”

“不好笑么?”他微弯了­唇­角,将窗开了数分,“是你主动先来挽我的。现在­干­嘛又摆出这样一副表情?倒向我欠了你一样。”

她的脸颊上染上了几分淡粉,望着窗外的高架,只觉得如今城市的发展迅捷得日新月异。在外做访问学者的两年,这个世界仿佛换上了新颜。

“他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国?”

这个问题喃喃出口之后,夏绘溪的脸颊便愈发的红透了一分,清楚的听见裴越泽略带不屑的嗤笑声。

车子下了高架,裴越泽问她:“你现在住哪里?”

南大的百年校庆刚过,青年教职工也已经分到了各自的住房,当时她在国外,连钥匙都是院里的老师代领的。现在房子还没有装修,一时间也不能住进去,于是院里安排她先在校宾馆住几天过渡。

南大的校门经过了整修,校名题词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闪烁的金­色­光泽。林荫道上学生往来,依稀便是离开前的样子,从未改变。

夏绘溪微微坐直了身体,忽然觉得眼眶微湿。她不是孩子了,向来也不至于如此脆弱敏感,可是回到南大,于她而言,却仿佛是回到了第二个家。有意偏了偏脸,不让一旁的裴越泽看见,她指了指前边的那幢楼说:“就是那里。”

等到将行李送到了房间,夏绘溪有功夫一个人坐下松口气的时候,才觉得疲倦。

机场的一幕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想过回国之后可能还是会和他遇上,却想不到下了飞机,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依然是他。下意识的挽住裴越泽,似乎也是下下策了。当时自己太慌乱,而这似乎是唯一的逃避方式了。

开了电视,里边传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竟让自己觉得有些恍惚。

夏绘溪记得先给彭泽拨了个电话。

老头子正在疗养所避暑,声音听起来惬意而轻松。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在城南呢,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学校还有许多手续要办,包括下学期的课程安排,新房的钥匙领取,更何况这一趟出去,根据老师的指示,又引进了一些新书,又和国外数位著名教授联系了,下学期会邀约他们来南大讲座交流。这些事儿,她怕自己有遗漏,足足记满了一个本子。

还是假期,因为有些行政办公室还没上班,夏绘溪的手续只办了大半。顶着阳光往宾馆走的时候,忽然觉得前边一个女生的背影很熟悉。

她脱口而出:“于柯!”

那个女生转过脸,愣了几秒,然后飞奔过来:“夏老师,你回来了?”

她还是又高又瘦,许是因为夏天,皮肤被晒得有些黑,但是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夏绘溪笑盈盈的问她:“怎么放假不回家啊?学校挺热的吧?”

“我刚刚从家回来。这里带了两份家教。”于柯将手中的伞往夏绘溪身边扣了扣,“老师,你走这边吧,我帮你遮阳。”

她今年已经确定保送南大的研究生,神­色­之间显得很轻松,夏绘溪觉得她比起以前,少了很多拘谨。又或者是这两年的历练,到底是把这个年轻人的心态磨合好了。

她们在路口分开,于柯最后说:“夏老师,毕业论文马上要开题了,你愿意做我的指导老师么?”

夏绘溪想了想,点头说:“如果学院通知我这个学期做本科的论文指导,我当然愿意。”

她笑得眼角弯起来,仿佛新月一轮:“那好,老师,我提前预约了你哦!”

“好,出门做家教注意安全。”夏绘溪叮嘱一句,“再见。”

走进宾馆的大厅,又接了学院的一个电话。这学期南大要开数门试点的双语课程,因为她刚从国外回来,就询问了一下原本的要开的其中一门课能否改成双语教学。

夏绘溪心里盘算了一下,其实心理学大部分的框架还是从国外借鉴学习而来,于是答应改一门课。那边老师又说:“夏老师,你的职工宿舍房的钥匙在院办,找个时间过来办个手续吧。”

“好,明天行不行?”

那边的老师笑着答应下来:“这么热的天气,装修房子可是个力气活啊!”

夏绘溪拿了钥匙后,抽空去那边的新房看了一眼。朝向很好,七十多平方,自己一个人住便绰绰有余了。恰好遇上隔壁的老师,也是原来一幢宿舍的,两年不见,于是将她拉到自己家里喝了会茶,又把一家装修公司介绍给她。

那边的师傅马上就赶了过来,看了看房子。夏绘溪就大致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其实她要求不高,简装之后能住就行,索­性­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了装修公司,一下子觉得十分省心。

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完,回到宾馆已经­精­疲力竭了,幸好时差在前一天就已经倒过来,她拉了窗帘,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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