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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三个小时以前。”

叶萧在心里略微算了算说:“也就是他没有回家的那晚。”

“叶萧,你似乎非常重视这起案子。”

“所有的命案我都很重视。”

方新摇了摇头说:“这是什么大人物吧?”

“他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你瞧,在这里还不是一样,无论是马路上的小偷小摸还是写字楼里的什么经理董事长,上了这张验尸台子,就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方新一边做着手里事情,一边问道:“现场勘察的情况怎样?”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意外发现的,在一片竹林的一条小沟里。”

“竹林?”方新还从没听说过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还有竹林。

“街心绿地里的人工竹林。现场没有勘察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全都被前天晚上的大雨洗掉了,总之,我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被杀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这里来的。”叶萧说完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方新说:“能对尸体再做一次深入的检验吗?”

“深入的检验?”

“我是想,能不能检查出死者生前所患有的某种疾病。”

“那要看什么病,有的病能查出,但有的病查不出。”

叶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感冒。”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开玩笑,对死者的调查来说,这也许很重要。”

方新点点头:“好的,虽然希望很小,但我可以试一试,就象上次你那所谓的木乃依诅咒的案子。如果他的感冒是由某种特殊的病毒引起的,也许可以查出一些残留的痕迹来。”

“谢谢。我出去一下。”

叶萧走出了法医室,在外面走廊的灯光下,他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那头就接通了,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是容颜吗?你好,我是警官叶萧,昨天我们谈过。”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她沉着的声音。

“我很佩服你的冷静。对不起,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今天清晨,有人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我们认为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周子全。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到局里来确认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叶萧在想象着此刻她的表情。

容颜终于说话了:“谢谢你,叶警官,我马上就到。”

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

在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宝石般迷人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盯着她丈夫的尸体。

叶萧站在一米开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努力地捕捉着从她的脸上所掠过的任何一丝细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容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她丈夫苍白僵硬的身体,就象是在看一块无生命的石头。当然,尸体确实是无生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周子全和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

然后,裹尸布又把周子全的尸体罩了起来,缓缓地推入了冷藏柜里。

“我们出去谈吧。”

容颜一言不发,跟在叶萧后面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额头上,她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几口,背靠着墙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了?”叶萧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我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许多家属见到被害亲人的惨状以后,都会有这种反应,有的是处于彻骨的悲痛,而有的则是纯粹出于对尸体的恶心。”

容颜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的反应相当快:“你怀疑我是后者?”

看起来她的脑子非常清醒,叶萧在心里想,他摇摇头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比起我所见到过的那些来确认死者的家属们,你真的很坚强,我很佩服你。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在这里准备一个医生和一些急救用品,以抢救那些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倒的家属。”

“有时候,在你们眼中,坚强未必是褒义词。”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想让叶萧看见她的脸,看起来她还是有些恶心的感觉。

叶萧小心地说:“要不要去卫生间?”

“你大概在担心我会吐出来弄脏了这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叶萧说,“请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他们走下了一个楼面,在楼道的尽头,容颜低着头走进了卫生间。

叶萧等在外面,他看了看表:16点15分。

片刻之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郑重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叶萧,我听说周子全的妻子来确认尸体了。她走了吗?”

“就在里面。”叶萧指了指卫生间。

郑重立刻就把声音放轻了:“喔,我明白了,在这种时候,这很正常。”

“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镇定,非常镇定。”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作家呢。”郑重的声音压得更轻了,“叶萧,我很想见见这个女侦探小说家。昨天晚上你说她很漂亮,是吗?现在,她成为漂亮的寡­妇­了。哦,其实我的意思是,通常在类似的凶杀案中,漂亮的寡­妇­总是警方调查的重点。”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她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郑重就是一个急­性­子,他总是很惊异于叶萧的冷静和沉着。

“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郑重摇了摇头,把叶萧拉到了楼道的另一头,在确信没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以后,才对叶萧说:“刚才,我们对死者的随身物品整理了一遍。”

“发现了什么。”

“在那件全是窟窿的西装里,没有发现证件也没有发现皮夹子和任何现金,总之是什么都没有,裤子口袋里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其他东西呢?”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比如手表、手机、钥匙、各种卡片、还有小饰品之类的,全都没有发现。总而言之,他的全身上下,除了衣服裤子以外,一无所有,全都给扒光了。”郑重的眼睛注视着楼道的另一边,嘴巴里继续说:“至少从表面上来,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当然,也有可能是杀人者所故意制造的假象,在杀死周子全之后,又把他身上的东西全都一掠而空以迷惑警方。”

“或者——”叶萧停顿了很久,“在周子全的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冷冷的看着郑重。

“她终于出来了。”郑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叶萧把目光向另一边投去,他看到容颜正向他们走来。

“果然,她很漂亮。”郑重在他耳边说。

容颜走到了他们跟前,现在她看上去感觉要比刚才好多了,脸­色­上也恢复了血­色­。她冷静地说:“叶警官,谢谢你。”

“没关系,让我来介绍一下。”

但郑重却抢先说话了:“你好,我是郑重,是叶萧的副手,我们共同负责调查你丈夫的案子,对于你丈夫的死,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希望你能积极地配合我们。”

“你好。”容颜只是对郑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还是对叶萧说:“对不起,叶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领回我丈夫的遗体,我不想让他继续躺在冰冷的藏尸房里,我希望能尽快地举行葬礼并火化。”

“当然,所有的家属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不过,对于你丈夫的遗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不过请放心,最多再等两天,就会把你丈夫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

“非常感谢你,这件事已经通知了天下证券公司吗?”

“我们已经通知了,明天我们会和他们详谈的。”郑重说话了。

“好的,那就再见吧,我还要早点回去,处理我丈夫的一些后事。”

叶萧点点头:“路上要小心,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容颜的眼睛又从他们的脸上游移走了,她淡淡地说了声:“不要送我了,再见。”

叶萧和郑重目送着容颜消失在公安局的楼梯下,然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问道:“你认为她有问题吗?”

“我的经验告诉我——”叶萧缓缓地说:“魔鬼往往与天使同在。”

十一

郑重走进了这间房间,从三十层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见到那座全国最著名的大厦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仿佛在面对一个野兽出没的原始丛林。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射­进来,洒满整个房间,让他微微有些晃眼。叶萧放下了百叶窗,拦住了阳光,他背对着窗户环顾房间四周,对这间设在天下证券公司里的临时询问间还算满意。

“看来,你对这里已经熟门熟路了。”叶萧淡淡地说。

“因为我对调查金融犯罪有经验,不过,这一次是凶杀案。”郑重走到窗边,拨开窗叶子向外看着说,“昨天晚上,局里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说了些什么?”

“局里对周子全的案子很重视,这次牵涉面很大,不仅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检察院和证监会,局里已经通知经侦总队协助了。”

“你是说,天下证券公司可能有经济方面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这只是猜测。”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罗新城来了。”叶萧点了点头,大声说:“请进。”

果然,是副总经理罗新城,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说:“叶警官,这个房间还不错吧?”

“是的,这要感谢你们的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昨天我们听说了周经理遇难的消息,大家都非常惊讶和难过,虽然在事先,我们有人猜测他可能会出事,但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罗新陈摇着头坐了下来,“好了,两位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的。”

郑重先说话了:“罗经理,前天我们已经谈过很多了,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比前天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所以我们还想请你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个自然,你们想问什么?关于周子全在最近两周里的反常现象,我和许多员工都说过了。”

“罗经理,你对周子全这个人的印象如何?”

罗新城一脸严肃地说:“周子全与我同龄,差不多与我同时进入天下证券,他这个人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在金融和证券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作为副总经理,我必须承认,天下证券公司能够有今天几亿资产的地位,除了董事长以外,功劳最大的就是周总经理了。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了,平时的日常工作都是周子全负责的,可以这么说,他的死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打击,除了他之外,很难还有人能够管理好这个公司。”

“那么其他方面呢?你对他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方面如何评价的呢?”

“这个——”罗新城低下头,停顿了片刻。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罗新城摇摇头说:“不,象我们这种证券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平时都把­精­力扑在工作上,很少顾及生活方面,所以,我对周子全在工作以外的各个方面实在了解不多,而且我一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私人生活,所以没办法做出评价。”

“那么,你对周子全的妻子熟悉吗?”郑重问道。

“对不起,也不怎么熟悉,我和周总经理的妻子总共只见过几次面,除了她的外表以外,没有其他什么印象。当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女作家,出版过一本很畅销的侦探小说。”

“你看过那本书吗?”叶萧问道,忽然他又笑了笑说,“对不起,也许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我没看过容颜的书。”

郑重忽然问道:“你去过周子全家吗?”

“去过几次,都是去谈一些公事,每次只坐几十分钟就走了,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叶萧静静地观察着罗新城的眼神,他能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察觉出什么来,忽然,他调转了话题问:“罗经理,在你看来,周子全死因的最大可能是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不过,我相信你们也已经有所耳闻,现在业界内部纷传着许多关于周总经理的一些传言,其中有一些说法涉及到了天下证券乃至于目前的证券市场的许多敏感问题。不过,请你们放心,目前我们公司的财务等机要部门,正在紧张地检查帐务和资金记录,同时我们也请会计师事务所来帮忙,相信会平息外界对我们公司的种种猜测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帮助,罗经理,下次我们还会麻烦的。”

“那好,我先去忙了。”

在罗新城出门前,郑重忽然在他身后说:“对不起,罗经理,请问今天桑小姐上班吗?”

“是的,虽然周总经理不在了,但没有影响她的工作。”罗新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请她来询问一下吗?”

郑重点了点头。

“好的,她马上就来。”

罗新城出去以后,郑重立刻对叶萧说:“你相信他的话吗?”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谎言。”

“也没有纯粹的诚实——我听够了你的这一套话了。”郑重笑了起来。

叶萧也笑了,这时,有人在敲门。

“她来了。”郑重微微收敛了笑容。

“请进。”

桑小云走了进来。她的气­色­不是太好,先是向叶萧点了点头,然后对郑重说:“你好,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桑小姐,昨天你一定知道了周子全遇难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郑重的话语很轻松。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她低下了头,表情真有些忧郁。

郑重安慰着她说:“对不起,我们会尽快把凶手抓获的。”

“他们说凶手的手段一定很残忍,是吗?”她摇了摇头,身体有些颤抖地说:“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前几天周总经理还是好好的,现在却——”

看来她真的有些伤心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小巧玲珑的两腮涨得通红,她把头低下,又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着,她的声音有些变形了,却还在嘤嘤地说着:“周总经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具有高贵的品质和超人的智慧,在整个天下证券,没有人能与他相比,无论在各个方面。”

“桑小姐,你现在一定很伤心吧?也许我们的询问不是时候。”

“不,我没事。”她又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脸上依旧红着,她继续说,“人们说周总经理有经济问题,甚至还说他死得不­干­不净,这全都是卑鄙的谎言。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是这种人,他是清白的,那些关于他的谣言,都是些嫉妒他才华和能力的小人瞎编出来的,某些人在别人死后还指指点点,都是些十足的懦夫。”

“看来公司里现在很乱?”

“已经一团糟了。”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不过,刚才董事长回来了。”

“黄冈董事长?”

“是的,这个星期他在香港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在听说周总经理出事以后,就急忙提前两天赶回来了。两个小时前,他刚下飞机,现在他在顶楼的休息室里休息,暂时不见客。”

叶萧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次再拜访他吧。”

“是的,董事长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平时公司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总经理负责,现在董事长受到的打击肯定很大,他需要休息。”

“桑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桑小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又过头来问道:“请告诉我,你们有把握抓住凶手吗?”

“绝对有把握。”郑重斩钉截铁地说。

“谢谢你,郑重。”桑小云咬着嘴­唇­,那样子楚楚可怜,她轻声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周总经理死的时候,有没有痛苦?”

叶萧回答了她的问题:“从尸检的结果来看,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死的。对不起,也许这个消息会使你伤心,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桑小云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她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

郑重摇着头说:“我怎么觉得她比容颜都更显得伤心,她刚才出门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态,倒更象是一个未亡人。”

“你也嫉妒周子全了吧?对不起,开个玩笑。”叶萧站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对着窗外的摩天大厦说:“通常,总经理死了,秘书当然会很难过的,至于难过的原因就说不清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忽然,叶萧变得非常严肃地说:“你经历过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感觉吗?”

郑重茫然地摇摇头。

“我经历过。”

说完这句话,叶萧闭起了眼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实在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

十二

鸟几乎要饿死了。

“对不起。”马达对鸟说着,他取出了鸟食,倒在鸟笼的陶瓷小缸里。这只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立刻发疯似的吃起了食物,很快就把一小缸小米都吃光了,马达又连忙加了许多。看着鸟儿吃食的样子,马达想到了自己,如果那天晚上,他相信了鸟给他的警告,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看来,动物的预警能力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而绝不仅仅限于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

马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屋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回家过夜了。前两个晚上,他都是稀里糊涂的,独自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过的夜。而昨天晚上,他整夜都在开车营业中度过,接着又做了一个白天的生意,直到他两腿发酸眼冒金星,他才匆匆忙忙地开回家里。

现在,鸟已经吃饱了,它惬意地站在笼子里,肚子鼓鼓的,那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化为一堆鸟粪。马达离开了鸟笼,来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

他都几乎不认识自己了。眼眶又红又肿,面无血­色­,头发零乱不堪,就象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马达立刻打开水龙头,他把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感觉渗入他的皮肤,也许这样可以使他好受一些。

突然,门铃响了。

急促的门铃声让马达的心里一阵乱跳,他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嗨,表哥。”

原来是小绿,她是马达的表妹。

“小绿,你怎么来了?”

小绿自己走了进来,她仔细地环视了房间一圈,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房间里藏着什么人呢?”

“你说我藏着什么人?”

“情人啊。”

“切,你又在胡说八道了。”马达总是受不了小绿口没遮栏的说话。

小绿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都快饿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马达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刚刚回到家里,只有方便面吃。”

“方便面!太好了,我就喜欢吃方便面。”小绿拉着马达的手说:“快弄给我吃吧。”

马达无奈地来到灶坯间,自己动手煮起了方便面。在这个城市,除了小绿以外,他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小绿的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五分钟以后,马达把两碗面端上了桌子。

小绿似乎永远都没有禁忌,在吃面的时候忽然说:“表哥,你见过凶杀案里的死者吗?”

马达心里一抖,脑子里立刻联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可怕经历。而他嘴巴里的面条则几乎喷了出来,他连咽了好几口才控制住自己:“小绿,你不要吓我。”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一下子煞白了?”小绿疑惑地看着马达。

马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竭力要掩饰自己心里的恐惧,却怎么也装不出来。

“表哥,你流虚汗了。”

“不,是吃方便面热出来的汗。”

小绿继续一边吃一边说:“表哥,我看的出来,你真的有些害怕了。过去你的胆子没这么小啊?好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看到死人了,一个被杀死的男人。”最后几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也很害怕,到现在一想起那个人的脸,我就浑身发抖。”

“是什么时候?”马达的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

“就在昨天的清晨。你知道那一大片由人工竹林组成的街心绿地吗?”

马达的表情又僵硬住了:“是那儿?”

瞬间,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就发生在那片绿地边的小马路上,难道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又有什么不对吗?我总觉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小绿差不多已经吃好了。

“没,没什么。小绿,你继续说下去。”

“昨天清晨,我有些喝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那片人工竹林里,也该我倒霉,一不小心滑到了一条暗沟里。就在那条小沟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小绿的脸上是一副异常恶心的表情,“表哥,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看到在离你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正躺着一具散发着腐烂的恶臭的尸体,你会怎么样?”

马达推开面前盛着方便面的碗,用手捂着嘴巴,他差不多都快呕了。

“没错,会呕出来的,我当时吓了个半死,立刻就呕了一塌糊涂,然后用手机打了110报警,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大群警察,没完没了的询问,足足折腾了一个上午。真该死。”然后,她轻轻地骂了一声。

马达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胃里很难过,那些刚吃下去的面条又开始折磨他了。他表情痛苦地说:“小绿,你看清了那个死人是什么样子吗?”

“虽然很恶心,但我看得出,那是个有钱人,穿着名牌的西装,可惜啊,那套西装上全是窟窿和血迹,脏得要命。死人的那张脸嘛,也很可怕啦,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不敢细看,大概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吧。”

马达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小绿奇怪地问:“表哥,你怎么不吃了。”

“我让你说的都快吐了。”马达冷冷地回答,然后把碗里的面条都倒进了水槽里了。

小绿歉意地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走了。”

“你把这里当饭店啦?”

“晚上我还要去上班呢。”小绿站起来,抹了抹嘴,走到窗边,看了看马达养的鸟,它在笼子里一条腿站着,已经睡着了,她轻声地说:“表哥,你这只鸟怎么还没死?”

“你希望它死吗?”

“我只是觉得这只鸟不吉利,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好了,谢谢你的方便面,再见。”

小绿象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这里。

马达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里,只有一只睡着了的老鸟与他相伴。他叹了一口气,把小绿吃完的碗又收拾了一下。然后,他躺倒在了床上,打开了电视机。

正好是电视台晚间新闻的时间,马达百无聊赖地看着新闻,心里却在想着刚才小绿的话。难道小绿发现那具男尸就是那晚的男人吗?马达的心里一阵发毛,他不愿意相信,也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起凶杀案,与他无关。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那片人工竹林里呢?那块地方是马达的恶梦,两年前他的车轮夺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的生命,这是他人生中永远的­阴­影。想着想着,马达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忽然,他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昨天清晨,在本市的一块绿地里发现一具男尸。”

马达的目光立刻对准了电视机,没有竹林的画面,只有表情严肃的电视台社会节目男主持人的脸。主持人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经市公安局核实,该具男尸正是前不久失踪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警方正在就此案进行进一步调查,本台记者报道。”

最后,新闻节目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周子全的照片,那张照片迅速就灼痛了马达的眼睛——没错,就是他。三天前的那个傍晚,照片里的这个男人坐上了他的出租车,来到该死的安息路,最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电视里的照片只出现了几秒钟就被切掉了,主持人又开始播报其他新闻了。

马达挥出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上。他心里暗暗想,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他的名字叫周子全,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他开始大口的喘气,电视机里继续传出报道无聊的新闻的声音,他关掉了电视机,房间里恢复了死寂。马达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黑夜正笼罩着这个城市,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在发生,而他马达,则已经被卷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旋涡。

这个时候,马达并不知道,自己就处于旋涡的中央。

神在看着你(二)

十三

“周子全——容颜???周子全——罗新城???周子全——桑小云???”

叶萧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行文字和符号。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刻合上了本子。

“你在写些什么啊?叶萧。”

又是郑重,他来到叶萧的背后,指着笔记本问。

“只是些关于周子全案子的心得体会。”

“你就喜欢记。”郑重坐在了叶萧的面前。他感到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闷,于是,他打开了窗,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公安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警车。

“就象作家要把突如其来的灵感记录下来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警察也和作家一样,需要灵感。”

郑重忽然笑了起来:“就象作家一样?象那个女作家,漂亮的寡­妇­?”

“至少她是一个很出­色­的侦探小说家。”

“叶萧,但我觉得侦探小说家和侦探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如果让柯南道尔来做侦探的话,他可能连福尔摩斯的一桩案子都破不了。”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好了,说正事吧。昨天法医室又对周子全做了一次尸检,我原本是希望方新能够查出周子全身上的某种病毒。”

“就象你破获的那宗木乃依诅咒案?说实话,那宗案子你­干­的确实漂亮。”

“可惜,昨天方新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发现,让周子全的尸体又挨了几次刀。昨天下午,他们已经把周子全的尸体送到殡仪馆里去了。”叶萧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既然尸体和案发现场上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案子可能需要些时间了。”郑重坐在了窗台上,“叶萧,如果不是意外的抢劫杀人的话,你看谁的作案嫌疑最大。”

叶萧摇摇头:“这我可说不清楚。不过,从目前我们调查过的几个对象来说,容颜、罗新城、桑小云都有可能。”

“桑小云也有嫌疑?”

“是的,从她的话语里可以看出她和周子全的关系很密切,当然,总经理与漂亮的女秘书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关系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我总觉得她的话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你是说她那里还有线索?”

“可能是吧。”叶萧笑了笑说,“郑重,这几天你和她的关系套得很近嘛,嗯,她确实很迷人的,不过你也要当心。”

“放心吧,叶萧,我是一个警察。”郑重又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叶萧当然相信他,“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罗新城,我觉得他隐藏的东西更多,他有的话明显是在说谎。”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关于那些关于周子全有经济问题的谣言,很有可能就是罗新城散布出来的。而且,周子全的死,从行政上来看,最大的受益者毫无疑问就是罗新城。他是副总经理,正总经理一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替正职的位子了。”郑重越说越起劲,“根据我暗地里对天下证券某些员工的调查,他们说虽然表面上周子全和罗新城的关系很好,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的很僵,总是暗中较近,有时候还互相拆台。当然,在正副职之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未必真的会杀人。”

“不过,也很难说,最近几年确实有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既生瑜,何生亮。”郑重忽然念了一句周瑜临死前说的话。“周瑜嫉妒诸葛亮的才能高于他,所以就总是想方设法要杀他。”

“郑重,你变聪明了。从各方面来说,周子全的能力和才华确实要高于罗新城,罗新城有嫉妒心理也是很正常的。”

“那么容颜呢?那个作家寡­妇­,还是叫寡­妇­作家?”

“我调查过了,他们去年才结婚,只有一年的时间。周子全今年三十六岁,而容颜只有二十六岁,足足小了十岁。”

“现在十岁也不是很大的差距,而且周子全的外表和风度都很好,又有钱有地位,容颜应该满足了。虽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也正因为如此,感情才深嘛。如果一起生活了太久,反而没了感情,是吧?”

叶萧点了点头:“嗯,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我从与容颜的交谈的时候,可以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种非常奇特的细节——她在说起她丈夫的时候,无论是语言还是表情,都丝毫没有任何感情Se彩,我觉得这并不符合新婚一年的夫­妇­应该有的感觉。”

郑重细细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设想的几种作案动机以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叶萧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情杀。”

十四

十七点零五分。

马达半开着车门,用手支撑起身体,把头探出车厢,仰望着那座三十二层的写字楼的最高一层,他已经知道了,那里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生前工作的地方。西天上飞起了红­色­的云霞,衬托着高高的玻璃大厦的楼顶,使他感到一整眩晕,马达有恐高症,即便是仰望高处也会头晕,于是他又把身体缩回到了车里。

一分钟以前,马达看到两个年轻人从写字楼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警服,另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从那人敏锐凌厉的眼神里可以猜测出他的职业,他们行­色­匆匆,嘴里在不停地说些什么,然后坐进了一辆公安局牌照的桑普,离开了这里。

马达推想,这两个人就是调查周子全案的警察吧。当两个警察走出写字楼大门的瞬间,马达真有一种冲动:立刻就跑到他们面前,把自己在安息路那晚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他们。然而,马达的双腿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大脑,他呆呆地僵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奇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悄然鸣响——神在看着你。天哪,是那个神秘的死者:周子全,临死前的话再度扣响了马达的耳膜。马达被这幻听所深深地震慑住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恐惧,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警察坐上车子迅速开走,他才暂时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虚汗浸透了。

深呼吸。马达几乎虚脱地把头倒在座位的靠垫上,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死鬼上班的地方吗?莫名其妙,他暗暗地咒骂了自己一声,然后踩动油门,准备离开这里。

忽然,在他视线的右侧,有人在叫车。现在马达不想放过任何生意,他开了过去,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进了他的后座。

“去半岛花园。”女孩子轻轻地说。

马达从后视镜偷偷地看了看那女孩子,虽然穿着得并不十分艳丽,但长得却不错,是那种惹人怜爱的办公室小姐。不过,以马达的经验,这样的女孩子去半岛花园那种富人区,虽然现在时间是早了点,但说不定也是从事某种让人厌恶的职业的吧。

他并不多想,径直朝半岛花园的方向开去,那里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如果不堵车的话也要近四十五分钟。忽然,身后的女孩子说话了:“对不起,能不能把电台打开,我想听一听新闻。”

马达打开了电台,熟练地把频率调到了新闻节目。时间正好,电台里正在播放本市的一些社会新闻,很快,马达就听到了一条关于周子全案件的报道——

“本台记者从市公安局获悉,原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遇害案正在加紧侦破过程之中,目前尚不能了解案件的进度。另据报道,周子全遇害事件已经在证券和金融界引起了很大震动,据不愿透露姓名的圈内人士表示,此事很可能将影响到目前的证券市场。本台将会密切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

电台里关于此案报道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一条无聊的社会新闻。马达在听的同时,也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后座的那女孩子脸­色­一变,她似乎很在乎那条新闻,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抖。

忽然一阵喇叭声从马达的旁边响起,他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居然走神了,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车子,他猛踩刹车,那辆两吨的小卡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马达吐出了一口气:好险。

“请把电台关了吧。”那女孩突然说。

看来,她要听的就是关于周子全的新闻,马达遵照她的话关掉了电台。

几十分钟以后,他开进了半岛花园豪华的大门,夜­色­已经徐徐降临,但大门口依然灯火通明,几辆进口轿车进进出出。过去他来过这里几次,拉的都是来此的访客,因为住在半岛花园里的人个个都有私家车。在那女孩子的指引下,马达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道开了进去,两边所见的都是连体或者独立的大小别墅式建筑。

最后,他停在了一栋白­色­的独立式两层别墅前。女孩子付完了车费,这是今天马达做的最大的一笔营业额。等到她下车以后,马达就徐徐地开始倒车,准备按照原路返回。

当马达倒好了位置,正要开回去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栋白­色­别墅。他依稀看到那女孩子站在别墅的门前按着门铃,房门很快就打开了,门前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灯,然后,马达看到门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上帝啊,真是她吗?

马达轻声地问自己,他又揉了揉眼睛,在别墅门前白­色­的灯光下,那张脸异常清晰地呈现在了马达的眼前。

距离十二米,正正好好,绝对不会看错,就是她,那个神秘的女人。

很显然,她并没有注意到马达和马达的车。她倒是对来访的那个女孩子感到有些意外,互相说了一两句话以后,她把那女孩子让进了房间,然后又把房门关上了。

马达呆呆地坐在车上,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扇白­色­的房门上。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动着,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里是半岛花园,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与那间小得可怜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马达又想到了她的那间小屋子,他在那里面居然度过了两个夜晚,他在那间斗室里愚蠢地等待着她回家,绝对不会想到她居然住在半岛花园的别墅里。

他的身体里一阵发抖。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马达立刻又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能­性­:她可能是一个褓姆,在半岛花园的富人家里工作。但是,马达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刚才她开门的时候,马达看到她穿着一件显然是非常昂贵的衣裙,她的样子就象半岛花园里的许多女主人一样,这样子绝对不可能是褓姆。那么,难道她是——不,马达实在难以把她同那种有钱人所豢养着的金丝雀联想在一起。

不,不,不,马达找不到答案,依照人们日常生活的逻辑,他找不到答案。

他又深呼吸了一口,把目光投向那栋白­色­别墅,夜­色­下,别墅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从底楼拉着厚厚的窗帘的窗户里,露出了白­色­的灯光。马达又想到了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女孩子听到电台里周子全的消息时的那种表情,而那女孩又是在天下证券公司的写字楼下面上车的,可见,她很可能与周子全有着某种关系。现在,她又来拜访这个让马达摸不着头脑的神秘女人。显然,她们认识,按照这种推理,这个神秘的女人必然与周子全有关。

马达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相信,自己原先的猜测是事实,她确实与那桩发生在马达面前的凶杀案有关,而且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也许,这是一个大­阴­谋。

他继续停在这里,呆呆地看着那栋白­色­别墅,他不知道自己要停留到什么时候。忽然,马达想到如果等一会那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看到他依然停在这里,也许会起什么疑心的。于是,他只能离开这里,离开之前他记下了这里的门牌号码。

马达飞速地开出了半岛花园,在四周的小树林里,似乎有某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十五

“是你?”

“我不可以来看看你吗?”

“当然,你当然可以。”容颜平静地说,把她丈夫生前的女秘书桑小云让进了房里。

桑小云来过这里几次,并不怎么陌生,她大方地走进客厅,第一眼是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那张照片的背景是韩国济州岛的大海,周子全站在照片的中央,穿一件黑­色­的衬衫,面­色­冷峻,那气魄宛如是大海的主人。

这幅照片是桑小云拍的。

那是一年前,她作为秘书陪同周子全去韩国开一次国际会议的时候。而此刻,看着这张她曾经十分得意的照片,却有了一种淡淡的伤感。

“我知道,这幅照片是你拍的,我必须承认,你拍得很不错。”容颜淡淡地说,“请坐下说话吧。”

桑小云欠身坐下,盯着容颜那身衣服说:“你这条裙子不错,与你的体形很相称。”

“谢谢夸奖,这是半年前买的。”

“你穿着这套衣服,看起来样子还不错。”

容颜明白她这句话里暗藏着的火药味,她淡淡地回答:“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很好。”

“要喝些咖啡吗?”

桑小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容颜端着两杯咖啡放到了她面前。桑小云用调羹匀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你冲的咖啡的总是这么苦?”

“我喜欢这味道。”容颜端起自己那一杯,也轻轻地喝了一口,她的表情显得很舒服。

“容颜,你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你是在赞赏还是批评?还是兼而有之?”

桑小云并不回答,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你看过他的尸体了?”

“是的。”

“他怎么样?”

容颜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如实地告诉你,我所见到的很糟糕。”

“有多糟糕?”桑小云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不,你是绝对无法想象他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样子的。”容颜呡了呡嘴­唇­,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说,“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简而言之就是惨不忍睹,他的——”

“别说了。”桑小云忽然打断了容颜的话,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容颜,求求你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

容颜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桑小云以一种挑衅­性­的目光回击着容颜的眼睛,她想,也许这是总经理女秘书和总经理夫人之间特有的目光。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要为他的死太伤心。”

桑小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其实,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只可惜,你显得不怎么伤心。”

“是吗?可是,谁又能说清楚,什么才是悲伤?”说完,容颜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对桑小云说:“快趁热把咖啡喝了吧。”

此刻,桑小云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楚楚可怜,似乎容颜的话有某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咖啡,虽然那苦涩的味道让她的舌头很难受。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容颜靠近了她说。

桑小云忽然站了起来,她显得非常害怕,后退了一步,大声地说:“你对他­干­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尖很高,完全不同于平时说话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你说我­干­了什么?”容颜平静地回答。

桑小云忽然感到自己有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她盯着自己刚才喝过的咖啡杯,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咖啡。”

“咖啡不是好东西。”桑小云摇了摇头,她又清醒了一些,然后自己走到了房门口。

容颜跟在她后面说:“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忽然,桑小云在门前回过头来,那样子忽然变得十分可怕,她睁大着眼睛对容颜说:“我知道,在他死以前,藏着一个秘密。”

容颜怔怔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桑小云继续点了点头,她自己打开了房门,凉凉的晚风窜入了房里,让她和容颜都打了一个冷战,她倚着门说:“也许,我知道那个秘密。”

容颜默默地看着她。

桑小云嘴角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她独自走进半岛花园的车道,似乎是轻车熟路的走到了大门口。忽然,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前灯照亮了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眩晕。

十六

现在是22点05分。

今晚的月光如洗。

大约二十米外,柔和的灯光反­射­在白­色­的窗帘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映在窗帘上的女人的背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身体的线条很美,如同一支深夜摇动的烛火,他很喜欢她那种样子,尽管看不到她的脸。

他能听到依稀的音乐声,从她的房间里传来。

她的影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微微地摇动,富有某种韵律,似乎沉浸于那音乐声中,那是什么音乐?他不知道,他对音乐从来不感兴趣,可女人们喜欢,特别是她——一个漂亮的寡­妇­。

她是一个难以靠近的人,毫无疑问,没有人能弄懂她心里所想的。也许,只有从她映在窗帘上的背影中,才能发现什么。

已经22点20分了。

他有些渴了,于是他喝了一口水,当他再抬起头来,发现月亮已经躲到了云朵中间。再向她的窗户看去,她似乎是在打电话。她一边手边拿着电话,一边在窗前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样子好象有些焦虑,这可不一般。

电话没完没了,二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才把电话放下了。

她依然坐在窗前。

又过了半个小时,灯忽然灭了,整栋房子连同她都沉浸在了黑暗中。他想,她应该睡下了吧。

然而,他想错了。

她出门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她穿着一件全黑的衣服,把自己与整个黑夜融为一体,她向位于别墅区另一端的第二出口走去,很快就象空气一样消失了。

月亮又出来了。

它很美,我想。

十七

现在来是不是太早了?叶萧望着早上的太阳,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的脸上,他喜欢这样的阳光。他抬起表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

他知道住在半岛花园里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有睡懒觉的习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必要象其他女人那样,很早起来为生活和家庭而奔忙。可他不得不来,因为在昨天晚上,郑重告诉了叶萧一件原先被他忽视了的事,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使得叶萧必须要尽快地来向容颜了解具体的情况。

叶萧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按响了这栋白­色­别墅的门铃,照郑重的话来说,这是漂亮寡­妇­的家。

他静静地等待着容颜的脸出现,就象一年以前他阅读了那本《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他一度非常崇敬这位神秘而富有智慧的女侦探小说家,非常渴望一睹她的真容。尽管他已经与容颜见过两次面了,可他还是希望再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女人,只不过,现在是为了调查她丈夫的死。

好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开门。

她不在家?一阵隐隐的忧虑划过了他的眉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有大麻烦了。

正当叶萧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她站在门前,身上披着一件夹克衫,但叶萧却可以看到她的夹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睡衣。

“对不起,我打扰你休息了。”

“不,叶警官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起来,请进吧。”她的脸­色­很苍白,眼圈有些发青,那双漂亮的眼睛微睁着,似乎显得十分疲劳,叶萧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

在走过容颜身边的时候,叶萧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阵阵体香,他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其实,他是在笑自己,眼前似乎又一掠而过那些熟悉的人影,他知道,自己早已经成熟了。

“请坐吧,你想我可以给你弄点东西吃。”容颜一脸倦容地看着他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叶萧坐了下来说:“谢谢,我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

“当然,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出去等你吃完早饭再进来。”他微笑着说。

容颜摇摇头:“不,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对不起,我看你似乎没有睡好?”

“是的,我的丈夫刚刚被人谋杀了,而凶手还没有找到,你认为我能安安稳稳地睡好觉吗?”容颜淡淡地说,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发的马尾扎起来。

叶萧微笑着点点头:“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

“好了,叶警官,请告诉我,那么早来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不,昨天晚上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我们两次见面的时候,你都没有提到这件重要的事情。”

容颜微微呡起了嘴­唇­:“你是说——”

“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是罗沁雪。”

容颜淡淡地回答,她的目光又柔和了下去。

但叶萧却不想放过她:“你认识罗沁雪?”

“不,我从来没见过她。”容颜摇着头,她站到了窗前,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变成了一股特殊的颜­色­,她缓缓地说:“当我认识周子全的时候,罗沁雪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即便没有见过她,但想必周子全一定对你说过她的事情。”

“不,他不愿意提起他那意外死去的第一位妻子,从来都不愿意提起,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容颜回过头来,看着叶萧说:“我只知道,罗沁雪是出车祸死的。”

“车祸?”

“是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真的吗?你真的只知道这些?”叶萧微微欠身,把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问着。

容颜幽幽地说:“你在怀疑我?”

“不,我只是想,你可能会把某些事给遗忘了,我只是想帮你回忆起来。”

容颜低下了头,她想了想后说:“有一次,那是几个月以前,罗新城到我们家里来,他大概是和我丈夫谈一些公司方面的事情。罗新城和我丈夫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争吵了起来。”

她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吵起来了,说啊,请说下去,你说的很重要。”叶萧催促着她。

“我说下去。让我想想,对,当时我很清楚地听到罗新城说起了罗沁雪,他指着我丈夫的鼻子说:”我妹妹就是被你杀死的。‘“容颜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见到罗新城如此生气过,特别是对我丈夫。“

叶萧的心里一惊,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惊讶表现在脸上,他淡淡地说:“你是说,当时罗新城所说‘我妹妹’就是指罗沁雪?”

“我想是这样的。罗沁雪应该就是罗新城的妹妹了,只是我丈夫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事。你去问一问罗新城就知道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现在,一个更加复杂的迷宫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哪里才是迷宫的出口呢?他的心里纷乱着,毫无头绪。忽然,他想到了眼前这位“漂亮的寡­妇­”所写的那本书《新月街谋杀案》,在这本侦探小说里,作者容颜成功地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犯罪迷宫,然后再由三十年代上海租界的一位年轻探长所侦破。

他抬起了头,紧盯着容颜的眼睛,靠近了她说:“对不起,能问你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吗?”

容颜微微笑了笑,回答:“随便问吧。”

“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构思《新月街谋杀案》里的犯罪的?”

“叶警官,你很喜欢那本书吗?”

“是的,非常喜欢你的构思和文字,可以与我表弟创作的系列悬念小说相媲美。”叶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些。

“你表弟的小说?”她笑了起来,“我记起来了,《病毒》和《诅咒》,还有《猫眼》。”

“没错。”

“其实,侦探小说与现实中的案件是完全不同的,你不要指望现实中的罪犯也象侦探小说中的那样聪明,侦探小说中的罪犯几乎就象艺术家那样智慧和完美无缺,只有更加出­色­的艺术家才能找到他们的漏洞。但是,这仅仅存在于小说中,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叶萧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东西,他忽然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不,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艺术家式的犯罪与侦探。”

“可是,你所说的艺术家般的犯罪与侦探都是侦探小说家用笔写出来的,就象我写的《新月街谋杀案》里的莫威廉探长。”

“所以,只有出­色­的侦探小说家才能进行艺术家式的犯罪。”

容颜忽然笑了出来:“你是在说我吧?”

“可你的确是一个出­色­的侦探小说家,而且是女小说家。”

“就象阿加莎。克里斯蒂?不,叶警官,你太夸张了。”

“不过,就我个人认为,《新月街谋杀案》并不亚于《东方快车谋杀案》或者是《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

“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容颜笑着说,“知道吗?你做警察真是可惜了。”

叶萧立刻后退了一大步,冷冷地说:“我喜欢警察的职业。”

容颜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叶萧在她身后轻轻地说:“容颜,感谢你提供的线索。我先走了,但愿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不是来对你询问案情,而是来向你探讨如何构思侦探小说。”

“非常好,我希望这样。”

叶萧自己走到了门前,笑着说:“别送了,当心着凉,如果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再钻回到被子里还来得及。”

走出这栋白­色­别墅以后,叶萧钻进他的车里,取出了笔记本,最近的几页纸已经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其中有许多都是容颜、周子全、罗新城、桑小云的名字。他在罗新城的名字下面加了一个着重的记号,后面又加了一个问号,在问号的后面,他用记号笔写下了一个带着黑­色­方框的名字:罗沁雪。

十八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被黑夜笼罩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他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的监视着他吗?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跟多的话永远地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了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

她到底是谁?

马达的手里握着那把房门钥匙,他一直保留着它,他想亲手把这把钥匙还给她。其实,他完全可以开到半岛花园,再找到别墅里的她。然而,马达却不想这样,他所认识的,是住在这间小屋子里的她,而不是住在半岛花园里的贵­妇­人,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小心地走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小屋的房门。

房间被整理过了。没错,马达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间里的布置很乱,地上还留着可乐罐头。而现在,房间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她又来过了。

马达摇摇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间小屋子,对于半岛花园里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必须找到答案。

于是,他的目光在这小屋子的四周扫视了起来,他看不到任何显眼的东西。然后,他大着胆子打开了柜子,总共只有三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放着几样日常使用的杂物,象剪刀、电池、笔、餐斤纸等等,还有上次马达用来处理她伤口的护创膏和红药水。

第二个抽屉很大,里面全都是书,所以特别的重,马达索­性­把整个抽屉给拉了出来。他发现抽屉里有全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几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除此之外,是一些他所没有听说过的作家的书,其中有一本《新月街谋杀案》,作者的署名为容颜。马达随便拿起了一本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猎犬》翻了翻,书页显得有些旧,看起来是经常被人翻看的。

接着,马达打开了第三个抽屉,一股特别的味道直扑入他的鼻孔,瞬间几乎让他神魂颠倒,那是女人身体里所特有的味道。原来抽屉里是她的衣服,主要是内衣,但不多,只有几件而已,马达不好意思多看,立刻又把抽屉关上了。

柜子里就这些了。马达又打开了冰箱,和上次一样,里面空空荡荡的。然后,他走进了那个卫生间,虽然小,但很­干­净,水槽前有一面镜子,旁边有毛巾牙刷牙膏还有一些护肤品。

马达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到了房间里唯一未被他动过的那台电脑上。他打开了电脑,里面东西不多,没有游戏,也没装其他什么软件,甚至还不能上网。他打开了电脑里的“我的文档”,发现里面有许多WORD文件,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他没有细看就退了出来,关闭了电脑。

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发现,马达有些沮丧,一阵困意袭来,使他不自觉地躺倒在了床上。他想自己很快要睡着了,浑身麻木,就象陷入了沼泽之中,永远都难以脱身了。他已经陷了进去,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泥浆覆盖的灭顶之灾。

但他并没有睡着。

时间,如同古时的滴漏一样,一点一滴地坠落在马达的心里,他始终闭着眼睛,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小屋里,而他的灵魂,则游荡于半梦半醒之间。

马达在等她。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一股特别的声音,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一股淡淡的气味袭来,瞬间充塞于马达的胸腔,他的意识开始清楚起来。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在靠他最近的地方停止。一道纤细的影子,越过他闭着的眼皮,落在了他黑­色­的瞳孔中。

她来了。

马达没有猜错,她果然来了,就象来赴一个约会。他并不动,依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尽管他的心跳在不断地加快。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这个闯入她家的不速之客,她的眼睛离他很近,但她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是有另一种感觉。

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就在眼前,她已经是他的猎物了,抓住她,不要让她跑了。

马达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惊恐的脸。她就象一个受惊了的小野兽一样,眼睛瞪大着,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即转身向后跑去。

马达飞快地伸出手,向她抓去,但是却一把抓空了,她已经跑出了门外。马达从床上一跃而起,跟着她追了出去。

午夜时分,陡峭的楼道上,响起了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

马达几乎是滚下了楼梯,他一边追一边喊着:“你是谁?站住。”

她继续向前跑着,直到冲出小楼,月­色­下,她的头发如野兽的长毛般飞舞着,飞奔的身影就象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在远古的丛林中跳跃。但是,敏捷的猎人就在她身后,她跑不了了。

他们在马路上跑了几十米,最后,马达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猎物终于被捕获了。

马达将她推到了马路边的一颗梧桐树边,在黑夜里,她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着。马达在发抖,其实,真正害怕的是猎人。他松开了手,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大口喘息着,说:“好了,你已经抓到我了,我不会再逃走的。”

马达也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楼上的小屋里。回到房间里以后,马达才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在灯光下,她的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目光柔和了下来,幽幽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马达点点头,说:“我可以不来,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你是谁?”

“你认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他加重了语气。

她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马达静静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真相。

“不,我不能说,把这件事忘记吧。否则的话,你会有麻烦的,很大的麻烦,相信我吧。”

“是不是有一个­阴­谋?”马达靠近了她,大声地说,“是不是?我看了电视台的报道了,他死了,那个人死了,你一定见到了他,是吗?告诉我,你和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却不为所动,嘴角微微翘起来说:“你害怕了?你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卷进来了,你会有危险的,非常危险。”

“非常危险?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杀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死了。我想,也许还会有第二个人的,我不希望那个人就是你。”

马达摇了摇头,看起来她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于是,他­干­脆说出了昨天傍晚所见到的那一幕:“我想,这里并不是你真正的家。”

“为什么?”

“昨天,我见到你了,在半岛花园,你真正的家应该在那里吧?”马达观察着她的脸上在瞬间掠过的惊讶的表情,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正常,马达继续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世界上如此巧的事情,我居然把我的乘客送到了你的家门口。”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那么现在就请把我送回去吧,就算是我叫你的车好吗?”

“好吧。”

马达和她离开了小屋,来到了马路上,他们钻进了车里,马达在转动车钥匙的时候说:“尽管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叫马达。”

“好了,马达,谢谢你。”

“谢我什么?”

马达的车子已经开动了,行驶在午夜的街道上。

“也许,那晚你救了我的命。”她坐在前排,淡淡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同时要杀死两个人?但只杀死了一个。”

她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马达紧握着方向盘,午夜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他猛踩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向半岛花园飞驰而去。

只用了二十分钟,他们就抵达了半岛花园里那栋白­色­的别墅。她在下车前,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马达还是按照计价器显示的金额,把钱找给了她。他忽然掏出了那把钥匙说:“这是你的钥匙,还给你。”

她接过了钥匙,走出了车门,在外面对马达说:“快点回去吧。”

马达点了点头,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他对自己说:我还会回来的。

十九

叶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10点20分了,罗新城还没有从财务部里出来。他站在天下证券公司专门为警方腾出来的房间里,遥望着落地玻璃窗外这座巨大的城市。

“我总觉得今天他们的样子有些怪?”郑重在他身后说。

“是的,尽管表面上天下证券公司总是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但实际上恐怕发现某些重要的东西。”叶萧回过头来说,“你认为周子全死的­干­净吗?”

“不,我认为他死的不­干­净。”

“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

郑重微微笑了笑:“下午检察院的人就要过来了,证据一定会查出来的。”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叶萧耸了耸眉头,低声地说:“证据到了。”

进来的人是罗新城,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叶萧说:“叶警官,我知道你在找我,可是,我刚才在财务部处理非常重要的事情。”

“与本案有关吗?”

罗新城面­色­­阴­沉地说:“我想,这应该与周总经理的死有关。”

“不会是帐上少钱了吧?”郑重在旁边说。

叶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随便乱说。

但罗新城却无奈地点了点头:“对,你猜的没错。今天上午,财务部查出公司的帐上少钱了。”

叶萧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仍然耐心地询问:“罗副总,能不能透露一下,公司里少了多少钱?”

“目前公司里的帐非常混乱,似乎是最近被人做过手脚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查清楚,不过,就目前查出的部分来看,公司的帐上起码缺了七位数的资金。”说完,他拿出了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七位数?”郑重伸出手指算了算,然后伸了伸舌头说,“有这么多?”

“是的,至少有这个数,我估计很可能还会更多。”

郑重摇了摇头说:“就算没有死人,光凭这个数字,就可以算是特大案件了。”

“目前我们已经封锁了消息,所有知情的工作人员都要求严守这个秘密。”

“但愿他们能够严守。”叶萧摇摇头,他对此的希望并不大,“罗副总,今天下午,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会来天下证券查帐,希望你们能够密切配合。”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了,希望你们能够为公司挽回损失。”罗新城接着说,“对了,不知道是否通知过你们了,今天下午,将在殡仪馆举行周总经理的追悼会,公司大部分管理人员都会去参加。”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如果有时间,我也会去的。”

罗新城摇摇头说:“真是人生无常啊。”

叶萧平静地说:“罗副总,还有一件事,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谈?”

“当然可以。”

罗新城带着叶萧来到了他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里,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却密闭着百叶窗,使房间里显得十分昏暗。

“请坐啊,叶警官。要不要喝点什么?”

“谢谢,不用了。”叶萧坐下以后开门见山的问:“罗副总,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和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我想还是有必要问一问你。”

“有事尽管问吧。”

叶萧停顿了片刻,注意观察罗新城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一个妹妹是吗?”

果然,罗新城的面­色­变了,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特别的东西,是恐惧或者是仇恨,但几秒钟以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地说:“是的,可惜她已经死了。”

“她叫罗沁雪,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对吗?”

“对。”罗新城低下了头,口气软软地回答。

“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罗新城依旧绵软无力地回答:“我觉得这件事与周子全遇害案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也不愿意提起那段让我伤心的往事。”

“让你伤心的往事?对不起,罗副总,请你能不能说的具体一些?”

虽然罗新城摇了摇头,但他最后还说话了:“沁雪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比我小八岁。我们的父母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旅游中的意外事故去世了,只留下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这么说,你对你妹妹的感情很深?”

他点点头:“是的,我们兄妹的感情非常深。我工作以后,就拿出了我的大部分工资,供沁雪完成了学业,后来,她成为了一个小学教师,她的人生之路已经展开,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周子全。那是三四年前了,当时我和周子全都是天下证券的副总经理,他经常到我家来找我谈一些关于公司业务的事情,时间一久,他就被我妹妹的美丽所吸引住了。”

他忽然停止了叙述。

叶萧催促着说:“嗯,我明白了,请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周子全近乎疯狂地追求着我妹妹,沁雪实在无法拒绝他,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周子全。”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看你妹妹的这次婚姻的?”

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回答道:“只要她可以幸福,我就满足了,无论她嫁给谁。”

“她嫁给周子全得到幸福了吗?”

“一开始,她是得到了幸福,她辞去了工作,周子全也待她很好,我想,她确实是享受到了人生的快乐。但是,仅仅一年以后,我就发觉她并不幸福,在她充满笑容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某种忧伤。”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问过她原因,但她却始终不肯开口。我见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就去和周子全谈过几次,但他都说没事,并保证他深爱着沁雪,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然而,不久以后,沁雪就出事了。”

罗新城又停顿了下来,看来他确实不想回忆这段令他伤心的往事。

“据说是车祸?”

“没错。但是,交警部门现场鉴定的结果却表明是沁雪自己主动撞到了飞驰的车子上,遇难的死者本人要负全部责任。”他有些激动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她是自杀。”

他点了点头:“鉴定结果就是这么写的。”

“可令妹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叶萧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也许还有周子全知道。”

罗新城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我一直都很怀念我的妹妹。”

“然而,仅仅在妻子去世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又一次结婚了。”

“这是他私人的事情,与我无关。”

叶萧忽然站了起来,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这种事情确实让人伤心。与至亲至爱的人生离死别,我也经历过。”

瞬间,叶萧想起了他的雪儿。他急匆匆地走出了罗新城的办公室,一个人呆在走廊的尽头,陷入了沉思。

二十

叶萧没有想到,眼前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

其实叶萧知道,黄冈并不是很老,他只有59岁,按照现在标准,还只是一个中年人。但是,此刻叶萧所见到的黄冈却表现出了明显的衰老迹象,微秃的头发是白­色­的,身体已经很发福了,眼角充满了皱纹,只是肤­色­却显得黑黑的。他的整个身体都陷在轮椅里,任何人都无法想到他就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董事长。

“你就是公安局来的年轻人吧,我听说你很­干­。”黄冈的声音非常慈祥,就象那一个时代所走过来的我们的父辈。

“谢谢,黄董事长,其实我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叶萧微微笑了笑说,“您的身体还好吧?”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病,就一直这样了,不过我还能走路,只是要借助着拐杖。”

“黄董事长,现在,楼下有几位检察院的同志正在查帐,据说天下证券发生了严重的经济问题。”

黄冈点了点头,以异常平和的语调说:“上午,新城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对公司的具体业务并不熟悉,我只是希望公安局能尽快地将杀害周子全的凶手捉拿归案,同时,我们也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把公司的经济问题查清楚。”

“黄董事长,我想请问你对周子全的看法。”

“我知道,现在外面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但是,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当然,我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我只是出于我的感觉。”

叶萧微微笑了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已经经不起更大的折腾了,就象所有的老人都渴望平安一样,叶萧轻轻地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黄冈也微微笑了笑,他以那和蔼的嗓音娓娓道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海员。我在中国第一批自行建造的万吨海轮上工作,到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港口,你看我的脸黑黑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在海上晒出来的。我在海上­干­了二十九年,从一个普通的水手成为六万吨巨轮的船长。那时候我想,也许我会在船上­干­一辈子,直到退休。可是,我的一个老上司,当上了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他就把我从船上调到了地上,进入了天下证券公司,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

“是啊,年轻人,这就是命运,谁都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有些­阴­差阳错了,不是吗?我并不喜欢证券业,我更喜欢漂泊在大海上。我这个董事长早就是有名无实的了,我只是一个生病的老人而已。”他又看了看窗外,微笑着问:“现在几点了。”

叶萧看了看表,回答:“下午三点半。”

“嗯,吃药的时间到了。”黄冈从旁边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几瓶药,“年轻人,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当然可以。”叶萧连忙在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端到了老人面前。

黄冈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吃药,他吃了至少有五六种药,整个董事长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股药味,就好象到了医院的药房里一样。

吃完了药以后,黄冈闭起了眼睛,在他休息前,轻声地对即将走出房门的叶萧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举行周子全追悼会的日子,如果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叶萧回答:“谢谢提醒,祝你健康长寿。”

二十一

有的出租车司机很忌讳拉乘客去殡仪馆,一来是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晦气,二来是因为去殡仪馆的乘客大多戴着黑纱,总之是不太吉利。过去,马达也有这样的忌讳,但现在,他正空着车开往殡仪馆。

他是去参加周子全的追悼会。

当然,马达并没有受到邀请,他是在上午的时候,自己从天下证券公司的一个营业部里打听来的,举行追悼会的时间是下午16点整。他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现在,他已经开到殡仪馆大门口了。

周子全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里面积最大的一个厅里举行的,在大厅外面,就已经摆满了花圈。所以,马达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地方,混进了参加追悼会的人群里。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大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进入大厅的时候,都会临时戴上黑纱。但马达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去领黑纱,他只是躲在互不相识的人群中间混了进去。

大厅里至少聚集了一百多人,在大厅的中央放着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马达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张黑­色­的遗像,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晚在安息路所见的可怕一幕。他感到周子全的遗像里那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就象那句临死前的话:神在看着你。

马达的目光立刻从周子全的遗像上挪开,他不敢再看了。这个时候,他看见从幕布后面,走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马达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刻也不再放过。

竟然是她。

马达感到自己一阵颤抖,几乎没有站立不稳,差点倒了下来。没错,就是她。在昨天半夜里,十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和马达说过话,他亲自把她送回到了半岛花园的家里。

此刻,她正穿着一件样式肃穆的黑­色­女式西装,素面朝天,臂上佩着黑纱,站在大厅前面最显眼的地方。看起来,她是这次追悼会里除了死人以外最重要的角­色­了。

马达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根据目前他所知道的线索,设想着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归结为一点,难道她是——不容他多想,追悼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首先发言,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罗新城。然后无非是些礼节上的话,对周子全的意外死亡感到悲痛,对来参加追悼会的大家表示感谢。接下来,他开始叙述周子全一生的简历——周子全出身于一个中层­干­部家庭,金融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在十三年前进入天下证券公司工作至今,是公司的支柱云云。

马达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罗新城旁边的她,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象尊雕塑一样站在那儿。

罗新城讲完以后,又对大家说:“现在,请周子全总经理的遗孀容颜女士致答词。”

果然是她吗?马达的心里一揪。

是她,容颜。

她站到了当中,取出了一张纸,照着纸上写的念起了给他亡夫的悼词。

原来她叫容颜。马达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更重要的是,她就是周子全的妻子,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告诉警方呢?马达可以断定,她并没有说出来,否则警察早就来找他了。

马达的牙齿在发抖,他看着台上这个朗读着悼词的漂亮寡­妇­,一个大大的问号打在他的心头。

容颜的答词写得很漂亮,非常漂亮,具有文学的美感,颇有古时候人们哀悼亲人的祭文的味道。单从字面上来看,确实很有一番妻子痛哀亡夫的彻骨悲伤在里面,那诗一般唯美的语言简直可以感人泪下。下面那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朗读悼词的容颜,当然,也有些人是被那漂亮寡­妇­的美貌所吸引。

当容颜的答词结束以后,许多人还沉浸在这篇堪称经典的文字的魅力之中。这时候,哀乐响了起来,这才把他们的思绪拉了回来。瞻仰遗体的时候到了,容颜在最前面,走到了幕布的后面,人们纷纷跟着她走了进去。虽然马达的浑身发抖,他非常害怕再见到那张脸,可是,人群不断地向前涌动,把他夹在中间,不得不向里走去。

马达看到那具水晶棺材的时候,容颜已经走到了棺材的另一端。他低下头,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躺在玻璃罩子里的死者。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殡仪馆的化妆很成功,几乎掩盖了那晚所有的痕迹,只是周子全的脸上被涂的太多了,就象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这是马达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第一次,周子全是一个活人,而第二次,周子全已经躺在水晶棺材里了。

当马达在低沉的哀乐声中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立刻与站在棺材另一端的容颜撞在了一起。

她在看着他。

不,马达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可是,一低下头就要面对躺在棺材里的周子全的那张脸,这让他有了一种反胃的感觉。马达捂着自己的胸口,只能又抬起了头。

她依然在看着他。

那目光使他害怕,天哪,请别再这么看我了,他几乎要叫出来了。

其实,容颜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马达想,她一定不会想到他也会找到这里来的,他在猜测着此刻她心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没人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马达暗暗地说。

在哀乐声中,人们围着周子全的棺材,足足转了三圈,每转一圈,马达都能与容颜隔着棺材对视,而每一次他们的目光相撞,容颜似乎都能做出某种暗示。

终于,周子全的追悼会结束了。在傍晚,大部分人都会赶往天下证券公司附属的一家酒楼出席周子全的丧宴。在纷乱的人群中,马达努力着搜索着容颜的影子,却什么也找不到。他退出了大厅,来到外面的停车场里,他焦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直到在一条走道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达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到了那条走道里。果然是她,她在躲避他。马达轻轻地叫了一声:“容颜。”

她终于回过了头来,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说:“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真没想到,你原来就是他的妻子。”马达靠近了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把头别了过去。

“不,请你看着我。”

容颜抬起了头,看着马达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而她那一袭黑衣,又使她显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好了,你这样做会使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他们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先出去了,你在这里等几分钟以后再走,免得他们怀疑。”

她轻声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对马达眨了眨眼睛,迅速地走出了­阴­暗的过道。

马达还留在­阴­影中,目送着容颜回到那群人中,一辆黑­色­的别克开了过来,他们拥着容颜进去,接着很快地开走了。

在容颜离开殡仪馆的时候,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就是叶萧。

叶萧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刚才容颜躲进­阴­暗的走道里的那一幕都已经被他收入了眼底。几分钟以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出了那条走道,那年轻人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里,自己开动车子离开了。

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叶萧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默地记了下来。

二十二

小绿又醉了。

这鬼地方既供应酒又供应菜,看起来是酒吧与餐馆的混合体,再加上那富于刺激­性­的音乐,使小绿一连几晚上都混在这里。她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用两个半钟头的时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完那顿索然无味的晚饭。

她已经听说了,就在今天下午,她所发现的那个死者,据说是天下证券的总经理被火化了。小绿早就盼着那家伙早点被送进火葬厂,否则一想到那具恶心的尸体还躺在公安局里就让她反胃。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小绿用筷子翻动着盘子里吃剩下来的渣子。她不想回家,那所谓的家,只不过是三个一块儿打工的女孩共同合租的一套房子而已。小绿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太俗气,而且又喋喋不休。她也不愿意去马达那里,因为她实在不喜欢马达养的那只鸟,她相信那种鸟会给人带来厄运。现在,她宁愿整晚都泡在这里,趴在桌子上打一个小盹儿,直到天明。反正她现在不用去上班了——前天,她打工的那家皮鞋店关门大吉了,她也就又一次失业了。

一个服务生过来了,她知道他们是来收钱并赶她走的。虽然,小绿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直起了身子,醉醺醺地说:“多少钱?”

“一百二十块钱。”

那么多?小绿茫然地看了看台子上那些酒杯和盆子,大概刚才点菜的时候点错了吧,她点了点头,拿出了钱包。很快,她皱起了眉头,钱包里总共只有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其余的都是硬币。

小绿傻笑着对服务生说:“对不起,我只够付一半的钱。”

服务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回头朝柜台里叫了一声:“老板,有人耍无赖。”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小绿站了起来说。

五分钟以后,小绿被两个壮汉架了出去,就象扔一袋垃圾似的扔在门外的马路上。

她现在站不起来了,仿佛两只脚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能这么坐在门口的地上,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乞丐。她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就算是整个钱包连同里面的钱都给他们拿去了,比起那顿晚饭来,她还是划算的,于是,她吃吃地笑了。

小绿不想就这么坐着,她努力要用两只手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有用,也许是刚才被架出来的时候,脚给扭到了。她真想破口大骂那两个混蛋,嘴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夜晚的风很冷,尤其是穿过这条狭窄的街道的时候。小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和裙子,现在,她冷的发抖,双手抱着肩膀,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就象是一团刺猬。

许多人从她的身边走过,没有人朝她看一眼。她坐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只能看到别人的腿和鞋子踩过路面。小绿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她不想哭出来,那样子会更象一个流浪汉。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工作,现在身无分文,她已一无所有。她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那个丹麦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还有三根火柴可以点燃,于是一阵彻骨的凉意渗入了小绿的心里,她想­干­脆就这样睡着了吧,也许在梦里,还会得到幸福。

忽然,小绿感到身上一阵暖意,有什么东西披到了肩膀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她跟前看着她。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抓住了小绿的肩膀,这让她有些害怕,她想挣扎一下,但是却浑身没有力气。她被那个男人拖了起来,不过,男人下手很柔和,并没有弄疼她。小绿看到那男人只穿着一见衬衫,而她自己的身上却披着一见男式的外套,她立刻就明白了。

“谢谢你。”

“不用谢了,你很冷吗?”那男人用柔和的嗓音问她。

小绿点了点头,她流着鼻涕,脸上还挂着泪水,说不出话来,而且几乎要摔倒了。那男人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扶住了她,然后把她搀扶进了酒吧,坐在了两个空位上。

“你好点了吗?”

“谢谢。”小绿抬起头来,看清了这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一张富有阳刚气的脸,看起来有些象高仓健。

男人叫了两份热咖啡,还叫服务生煮一碗热汤送来,服务生看着刚被他撵出去的小绿现在畏缩在一个男人的身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刚才路过这里,你的脚拌了我一些,差点让我摔了一跤,我这才看到你坐在地上。你冷得发抖,面­色­铁青,我想你一定冻坏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

“我刚才在这里吃饭,但钱不够。”小绿嘤嘤地说。

“还缺多少?”

旁边的服务生帮忙回答了:“还差六十块钱。”

男人随即掏出了一百块钱交给了服务生。这个时候,咖啡和热汤都端了上来。

“快把热汤喝下去吧,暖暖身子。”

小绿贪婪地吸了一口汤水,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对她来说感觉却好极了,她的心里立刻就热了起来,她一边大口地喝着汤,一边说:“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只是很乐意帮助有苦难的人而已。”

“那你帮对了,我就是在困境中的人。”小绿的­精­神又恢复了过来,“你看过电视吗?那个叫周子全的人,是什么证券公司的总经理,他被人杀了。你不会相信的,就是我发现了那个人的尸体,今天,他给火化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男人微笑着回答。

二十三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他们刚从天下证券公司回来,检察院的查帐已经证实了罗新城的话,天下证券确实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而周子全的死又使这一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模糊不清。

叶萧回到办公室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本去年买的书《新月街谋杀案》。这本书的封面的风格是黑­色­的,封面中间有一栋旧式的洋房,在洋房的下部有一只带血的手。而作者的名字是——容颜。

他记得刚买这本的书的时候,就是被这封面所吸引的。买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用一个通宵读完了整部书。从这本书的第一句话起,就深深吸引住了他。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有一条幽静的小马路叫新月街,新月街上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富有但已逐渐落没的家族余家。若云从北京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上海,她与余家有亲戚关系,于是去投靠了他们。在余家,与若云最要好的是她的表姐兰娜,可是若云却发现表姐似乎隐藏着某种忧伤。若云住进余家以后,发现了种种奇怪的事情,每到夜晚,会出现幽灵般的影子。直到一天,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却始终不见兰娜。忽然,人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兰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看起来她得了一种急病,若云惊慌失措地呼救,然而,余家所有的人都对兰娜袖手旁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直到兰娜死去。虽然医生认为兰娜死于意外,但若云却痛恨余家人面对兰娜出事时那种冷酷无情的表演,她认定表姐是被人谋杀的,于是她请来了年轻的侦探莫威廉来帮助她破案。案件扑朔迷离,千头万绪,若兰和莫威廉都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在关键时刻,莫威廉请警方出面开棺验尸,果然查出了兰娜是中毒身亡的。接下来,余家的每一个人都被列入了怀疑对象,贪婪和欲望,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作案动机。莫威廉从复杂的案情中抽丝剥茧,终于拨开迷雾得见天日,查出了最后的真凶——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人。

当然,大部分优秀的侦探小说都会这么安排结局的,只是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没有象《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优美如诗一样的语言。也许是以为作者是一个女­性­的原因,不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语言就缺乏文学­性­,单就这一点而言,容颜更胜一筹。

此刻,叶萧再度阅读了这本书。一年前这本书曾经风靡一时,一度有新闻报道说,有几个制片人还想趁着最近对老上海的怀旧风把这本书拍成电视连续剧,可惜后来作者没有出让版权。

忽然,办公室里响起了郑重急匆匆的脚步声,把叶萧的沉思打断了。

“叶萧,你要我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郑重风风火火的说。

“好的,先简要的说一说吧。”

郑重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纸,说:“容颜是本市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出生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据了解其父亲有残疾,其母亲有­精­神病,前几年都已经先后去世了,总之她的家境很差,非常贫穷,过去经常吃救济。”

叶萧的眉头轻轻一抖:“确实让人意外,看来艰苦的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的智慧。”

“但是,容颜依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她的学业非常优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郑重有些口渴了,他抓起了一杯水就喝了下去,然后继续说:“大学毕业以后,她回到了本市,但没有正式工作,而是做了一个自由撰稿人,主要给各地的报刊杂志写稿子,几年过去,她在文学圈已经小有名气,还加入了市作家协会,是一个很前途的青年女作家。”

“她也不容易啊。”叶萧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前,她转变风格,出版了一部侦探小说,也就是《新月街谋杀案》,非常畅销,卖了大概有好几万册吧。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天下证券的总经理周子全。据天下证券熟悉他们的员工和半岛花园的保安介绍,他们夫妻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是啊,看起来还不错。”叶萧着重说了“看起来”三个字。

郑重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去过周子全的追悼会了,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叶萧翻动着书本说,“也许,周子全的死,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二十四

马达的车子停在半岛花园大门口的马路对面,他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对面的大门里一辆辆的高档汽车进进出出。他看了看表,19点50分,现在人们大概已经吃好晚饭了,正在盘算着回家或者是出门。

刚才,他又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绪,现在他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那晚死在他眼前的男人叫周子全,是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那个女人叫容颜,就是周子全的妻子,他们住在半岛花园里,而那间小屋的用途只有天知道了。很明显,周子全的死的时候容颜在场,但是,她肯定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总之,这是一个谜一般的女人。

就在此刻,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出现在马达的视线里。

她走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穿着一套全黑的衣服,也就是昨天她丈夫的追悼会她所穿过的那套。大门的路灯照亮了她的脸,她在向马路两边张望着,显然,她还没有发现马达。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到了她的跟前,她钻进了出租车,向市中心的方向开去。

马达也立刻启动了车子,紧紧地跟在后边。

二十分钟后,容颜坐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格调不错的高档餐厅门口,她下了车,走到了餐厅里面。马达并没有急着跟下去,而是把车子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观察着容颜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容颜先是在餐厅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一张靠窗的台子走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等着她。马达立刻想起来了,昨天追悼会上发言的人就是他,马达还记得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的什么副总经理,好象叫罗新城。不过,马达还是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在过去什么地方见过,马达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自己一定见过他,却实在记不清楚了。

餐厅里,容颜已经和那个男人说上话了,他们点的菜非常少,却很昂贵,看起来他们主要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谈什么事情的。他们坐的那个位子紧挨着餐厅的落地窗玻璃,正对着马达停车的位置,所以马达可以清楚地观察他们。

那个叫罗新城的男人对容颜说话的样子似乎非常地谦恭,他一脸微笑着,但又不是那种很过分的表情,总之是恰到好处。而容颜的样子则显得有些慵懒,一开始似乎只是在敷衍着几句。那个男人又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菜,但容颜却摇了摇头,马达知道她吃不下去的。接下来,罗新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的语速很快,隔着玻璃,马达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罗新城说话的表情却让马达全都收入了眼底,罗新城似乎是在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容颜,那目光里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容颜则很少说话,偶尔动一下嘴皮子,马达看的出,她说话非常谨慎,表情也十分严谨,只是偶尔会被罗新城触动一下,那种细微的表情极难被捕捉到,但马达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忽然,马达看到容颜把目光向窗外投去,立刻,容颜就发现了坐在车子里的马达。她的眼睛睁大着对着他,但立刻又恢复了过来,她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的,马达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似乎是在说:没关系的。

罗新城大概也注意到了容颜的不对劲,也向窗外望去,但容颜却把头回了过来,大概是对他说没什么事吧。这个时候,罗新城深呼吸了几口,对容颜说了几句话。

马达发现她的表情立刻有些紧张了,他暗暗地为她捏了一把汗。但是,容颜并不为所动,马达想也许那个罗新城在威胁她吧。她马上回了几句话,让罗新城也没有话说了。看起来,他们是谈僵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但是丝毫不能对容颜起什么作用。马达看到容颜站了起来,要求买单,但罗新城还是抢先付了钱。接着,容颜就径直走出了餐厅,向马达的车子走过来。

她自己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了进来,轻声地说:“你不应该跟踪我。”

“我只是担心你。”

“别说了,快开走吧,否则会被他看出来的。”

马达看到罗新城也走到了餐厅门口,向他这边张望。马达立刻启动了车子,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送你回家吗?”

“不,我想先去河边坐一坐。”她淡淡地说着,然后闭起了眼睛,看起来她十分疲倦。

马达不想打扰她,十分钟以后,他抵达了河边。

他们下了车,走上河边的绿地,四周没有什么人,只有绿树与河堤,在河边一块突出的地方,有一把长椅,正对着河面,他们坐了上去。

“为什么要来这里?”马达感到了有些冷,河风凉飕飕的,特别是两岸都是高层建筑,使得河流成为了一条风的走廊。

“因为这里可以使人获得清醒。”风掠过她的头发,一些发丝被吹到了马达的脸上,那感觉痒痒的,让人有些心动。

“好了,在这里你用不着担心被别人发现我们。告诉我,刚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容颜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可是,当你在餐厅里看到我的时候,你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你看到我很高兴,你希望我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是不是?你的语言你的行为可以欺骗我,但是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你就这么自信吗?”

“够了,告诉我吧,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马达的头脑已经有些发热了。

她忽然微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啊,确实有一些可爱。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因为你这张脸。”马达紧盯着她,黑夜的河边,她的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的光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说可太俗气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这张脸——太象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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