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度了吧。我胸口闷。
“我是认真的。”战士声音清沉,语意坚定。
我扯开他的手,说,“别跟过来,让我一人儿坐会儿。”然后转身找了个墙角,倚了下去。
坐着坐着眼泪就往下掉。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
不知多久,我抽泣着说,“你不能跟我认真……我……我没这资格……”
他走近来,低下身子。
我抬头,对上他,“……我……我是……我是离过婚的人了。”
负四
沈东宁是我大学室友的好友的男友的师兄。认识他是因为有次我本子进毒了,可里面有重要资料,我不愿直接用重装系统解决问题。室友说她姐妹的男友是学计算机的,周末便将他请了来。他捣鼓了一通后说这个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于是第二个周末,就有了我和沈东宁的见面。
初见,我不以为沈东宁会和其他理工男生有什么两样:对电脑以及其周边(包括AV)了如指掌,可除此外对其他一无所知。这样机械化而闷骚,将来大多直接晋升为宅男的男生,我是没兴趣的。
他果真顺利解决了问题,资料得以保存,并给我重装了一个非常个性化的系统。我请他吃饭,带他逛逛校园。那时候在大学,外校生来访,东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不推辞,摘下眼镜说好。我瞅瞅躲在眼镜后这张脸,其实还不赖,估计近视不深,眼睛没怎么变形;脸上有很淡很淡的痘印儿,淡到几乎看不到,还踩着青春期的尾巴,看来也是个晚熟的人;皮肤白,眉毛淡,鼻子窄,嘴巴薄,长得很和煦;头发还带点自然卷——我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天生的。我当时特别想看看这人额头啥样,于是就做了一件到现在都觉得犯贱的事儿——我突然伸手把他前额的头发给撩了上去。
这一撩,我就有点咽口水。美男我见得不算少,可能让我目光驻留五秒以上的少。大概因为我爹长得帅,这免疫力我自小便练出来了。不许拍我,实话实说而已。
之所以说我当时那举动犯贱,是因为沈东宁后来坦诚,就是因为我当时撩了他,他才提早看上我的。若我当时没犯贱,我俩或许就不会有纠缠,也不会发生后来的破烂事。
我们俩的关系的确立,主动权在他。
对于男女该谁主动的问题我一向是这样想的:一定要男方,必须是男方。你对他有好感,你可以暗示,可以勾引,但决计不要说,要等他开口。他若对你有意,他若是个男人,他必定会说;反之,再多的暧昧也只不过是戏,你开了口也没用,开了口就是给自己难堪,就是落幕。
沈东宁和我就是这样,我看得起他我才去撩他,这也算是变向地暗示。然后他要我电话,他说再找我时,我就知道我俩已经开始了。
我们学校都在海淀高校区,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是二十分钟就过得来的。他大我一届,认识时我大三他大四。他仍在校那半年,我们往来密切,相处不错,稳步发展,隔三差五Сhā播些小浪漫小激|情。他比我想象中的要有情趣些,比如突然夜里开三小时车带我去海边,比如自己会买衣服,会挑香水,会品酒品茶,不用电动剃须刀,不穿俗到爆的某内裤。
认识我之前的大三时,沈东宁就用父母给的一点小资金搞了个软件公司,做外包,零星接日本客户。毕业后直接就全心投入在自己创下的业里,做得更加有模有样,生意不错。凭良心说他是个好青年,我爸妈也比较满意。于是我临毕业前,答应嫁了。那时候有点傻骄傲的心态,自认为毕业直接嫁人是无上光荣的,有着比任何工作都好的前景。
其实我现在仍是这样认为的。青春不经蹉跎,愈早开花,愈早结果。但前提是,必须是对的那个人。所以若问我从这次儿戏婚姻中得到了什么经验教训,那便是:结婚万不能草率,三思后都不可行,要百思,要确定好他是命中注定,是真命天子,是千金不换,是生死相随。否则就别结。
我和沈东宁婚前相处一年半,其中同居半年,就是我临毕业前的那半年。那时他工作忙,回得晚,经常到家时我已因为白天忙着找工作,晚上赶着写论文而累得熟睡,七天里也就周日那天能好好在一起,自然是恩爱得相敬如宾,根本没时间去发现不和谐因素。等我过门了,他的公司渐渐上了轨道,他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这矛盾就出来了。
其实我们这代孩子,离婚率奇高,归根结底无非都一个主因:独生子女,自私,任性,自理能力差,不懂如何与人零距离相处。我和沈东宁的问题貌似纠结复杂,但根源也可以归结在这儿。
我印象中,自己大约做过三次饭,次次失败,我俩都觉难以下咽,于是就不再有第四次,全外边解决,周末去蹭父母的;我对居住环境的态度是,只要干净,乱一些无所谓,所以我不太爱收拾东西,自认为乱中有序;至于衣服,一周放一次洗衣机,有娇贵的不能机洗的就拿去给我妈处理………对这些,沈东宁开始也没觉得什么,可后来突然有天就跟我说,“陌陌,你得有点女人样。”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女人该什么样?你说说看。”
“家里东西都规矩点啊…自己会手洗衣服吧…也得会做些菜,你也知道你得靠这个拴住我的胃啊。”
“呦,沈东宁,你这是有对比了吧?跟谁对比啊?”
“瞎猜什么啊,我还能跟谁对比,你妈,我妈呗。”
“拿我跟她们那代人比,你没毛病吧?”
“谁有毛病啊,你怎么说话呢。”
…………………(此处略去你一句我一句的三百回合大战)
早期是这样的拉锯争吵,发展到后来,变成速战速决——三句不合,我就捂耳朵什么都不再听,不管多晚,不管外面多冷,直接开门请他出去。至于他去哪,我不关心。
别人都知道我脾气爆,所以在他们眼里,即便不在场,也断定我是更可恶的那个,包括我爸妈。
张帆后来说,陌陌,你从来没想过赶一个男人出门的后果么?他能去哪?父母家自然是不愿意回,怕他们担心;朋友各有各的忙,各有各的伴儿,谁收留他?去酒店偶尔住几次还好说,可禁不住一礼拜三次吧?那最后只能是去别的女人那里了。陌陌,把他送到别人床上的是你,是你自己!
谬论,简直谬论。
我说张帆,你甭帮你哥们儿说话。我本意决不是要他流浪在外,我想听的不过是句道歉。他宁可无处可去也不开口说那三个字。他犟,他要面子不是么?那他选了熊掌就别想要鱼。
站在沈东宁那边的不止张帆,连爸妈也说是我的错。按理,女婿做出这等好事,那岳父该打断他的腿的。可我爸我妈知道后,一致认为解决办法是要么我无条件原谅他,要么痛痛快快离婚。他们竟半点都不怨他。只有我的前公公婆婆象征性地骂了自己儿子几句,可其实心里骂的是我,我看得出来。
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自作自受,所以我也很配合地给出了所有人想要的结果——离婚。心底的苦衷、难言和无奈,自己埋了。我相信沈东宁对表层下的暗流并非毫无探悉,他甚至许是早料到了流向的,可他只字不提。他宁愿大家相信表象,我何苦拆台,拆不好倒头来反成跳梁小丑。
双方都选择结束它,何须剥茧抽丝。
我们短暂的婚姻,为期半年。半年,并不至于就把一段婚姻在你大脑里打上深刻标签,可在你脑门上打上“离异”的标签,是足够了。一个有六年恋爱史的人,她没结婚,那她就还是姑娘,就还是香饽饽;而一个有婚史的人,哪怕只六个月,那你也是旧鞋一只,你没市场了。这不是我的臆想,这是我在天涯上作了调查得到的统计结果。
离婚办得挺容易的,没什么牵扯:我们住的房子是他父母的,没我俩的投资,离了我自然是搬出去那个。没孩子。车子一人一台,各付各的,各开各的。匆匆地我走了,不带走一捆钞票。
其实我知道爸妈是很心痛加为难的。一方面他们知道,劝我原谅他,继续过下去,这是委屈自己闺女;可另一方面,离异,对他们那代人来说,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是要被同事邻居嚼舌根的。两难。所以他们说,你自己决定吧。外加一句,自作自受。
我痛痛快快搬回家,继续SOHO,当啥没发生过,也不在乎所有知情人的目光。八零后的一大优良品质在我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不是没有后遗症,只是来得慢。
夜深人静,身边没人抱,有点孤枕难眠;想起他点点滴滴的好,有点怪自己当时没好好体会;怀疑导致了他的背叛的第三个原因是自己吸引力减退,于是愈加频繁地对着镜子审查自己,是不是姿色变差,从而变得愈发不自信;会因为离异的身份而抑制自己去憧憬下一个男朋友,觉得竞争力大大减退,而网上调查结果更是加剧了这份不安……
所以当张一律说“我不介意”时,我是绝对意外,绝对舒气的。
所以当我遇上这位战士,这位令我生平第一次心跳如此强烈的男孩子时,我是如此迷茫,懊悔,无助,自卑。
我不配。
二
我抬头,对上战士的脸,啜泣着说,“我是离过婚的人了。”
毫无意外,他很意外。
我垂下了头,静静等待这场无力开始,或者说我没有入场券的恋爱的夭折。
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问得却单刀直入,“你心里还有他么?”
我即刻摇摇头,拨浪鼓似的。
然后我听见拉锁开合的声音。他递给我一块手帕,“擦眼泪。我送你回家。”
我想了想,没拒绝。不能开始,夭折也要折得完美,有头有尾。
见我点头,他又拉我手,拉我起来,把我放到他摩托后座。那车高,我自己上不去,他扶我腰的时候,手是微微抖的——不知道是我太重了,还是战士太纯洁了。
他的车和他的头盔很不相配。头盔很闪,摩托很破。瘪凹,擦伤掉漆,车座破损到露出一小块海绵体。他把头盔给我,要我戴上。我乖乖收下。
他跨上车,尽可能慢,以确保腿脚不碰到我,看来不太习惯载人。坐稳后,脑袋斜偏回来问我,“坐过么?”
我凑近他耳朵,“没。”
眼前这半张脸渐渐染红,“抱紧了。”
我紧张,从来都没这么紧张过。我心里问自己,又不是黄花姑娘了,装什么嫩啊。另一个声音回答,我不是装的,我是真不会了。
戴好头盔,挣扎颤抖中,我贴了上去,两臂拢住他的腰,只隔着薄薄一层布。他没赘肉,一点都没。
战士似乎僵了一下,可很快调整了过来,打火前最后一句,“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松手。”
“嗯。”我话刚落,摩托上了行道。
我决定放弃纠结,这即将逝去的火花,我该尽情观赏。这样想着,放在他腰前的双手紧了紧,我将下巴硌上他脊椎骨的一节,稳稳卡住,如此合契。
一路无话。只是遇到红灯停下时,他会有意无意用胳膊蹭我的。他肘内的皮肤,我肘外的皮肤,相亲。
他衣服上的皂味,衣服下的体味,同样的朴素,混合着扑鼻而来,我可真喜欢。
少时曾梦想过和心爱的男孩子一起坐氢气球升天,飘在高空感受心跳与自由,就该是现在这样的吧。我曾经历过两次半感情,可他们都没给过我这种感觉,这种“这一刻,虽无言语,却心慌着快乐,恨不得没终点”的感觉。
可我现在还哪有资格去追求这个?我和他的差距,不只是年纪,还有我脑门上的标签。他这样年轻,他值得纯洁的人,美好的恋情,而不是我这只旧鞋和这段无望的爱。
我心里默默说,我是喜欢你,可我们只能有这一面之缘,只能到此为止。这可真是惩罚,惩罚。惩罚我曾经Сhā脚别人的恋情;惩罚我对婚姻的草率不负责的态度;惩罚我没有足够耐心,等到那个能使我忘记呼吸的人,把第一次留给他………想着想着,泪水又往外冒,顺着脸往下滴,穿透他的汗衫,渗到他背上。
我没擦,我想让他感觉到。
他收到讯息,在红灯路口,把手放到了我圈在他腰间的手上,握了一下。他用这种方式回答我。
路程不算太近,可我觉得好像才两分钟而已。美术馆附近,他转头问我,怎么走?我用手给他指路。小区门口,我示意他停下。
我得等他先下去,后座高,没他帮忙我只能以极不淑女的方式往下跳,可我不想。即使没下文,我也想留个好印象。他先下了车,却没急着扶我,而是掏出手机递给我,柔软,平静,“输你号码。”
我愣愣地输了七八个数字以后才反应回来不对劲儿,抬头看他,用眼睛问他,怎么还要我电话啊,你是不是没听清我之前说了什么啊?
他看得懂,低头想了想,尔后又抬起来。
我坐在他摩托后座,这个高度使得两张脸距离很近。他的手悄无声息扶上摩托,稳住自己也稳住我,同时找好最佳角度对正我的眼睛,目光坚定,声音清沉,“我是认真的。”
和先前一模一样的话。
我现在才知道他可真有先见之明,提早把手圈在我附近,因为我听完那话,要不是他及时抓住我,我就滑下车了。
这孩子糊涂,不懂事,可我不能利用他的单纯。我是真心喜欢他,我得对他负责。
我咬紧牙根,握紧拳头,收紧心尖,拿腔作调,故意曲解他,“你认什么真啊?你就这么想把第一次献出去啊?多少钱啊?不便宜吧?”我声音已接近颤抖,不知还能撑多久,借着把手机还给他的势,低着头赶紧把狠话甩完,“姐姐虽然有这想法,可囊中羞涩,货色太好的恐怕消费不起,所以啊………”
没等说完,我已经被他从车上抱了下来,放到了地上。我刚站稳,他就飞车离去了,一阵风似的,连个表情都没留给我。
他被我气走了。
如你所愿不是么?我望着消失在拐角的和摩托融为一体的他,抬手,把眼角那几滴不值钱的泪抹掉。
眼泪,心悸,多少钱一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值钱。在这个物欲纵横的年代,不值钱。
不值钱。我又对自己说了一次,转身回家。
这样的六月的一天,浮躁,闷热,大概人都会偶尔脑子抽筋吧。我抽了筋心动,他抽了筋说傻话。等天儿一好,大家就会忘记这抽筋的一天的。
。
刚进家门电话就响,是我妈,要我去帮她买菜。我拿了纸笔记了个全,顺便翻翻钱包钱够不够,这一翻突然记起来,我还没把战士给我垫的钱还给他。
放下电话,看看时间还早,试盘吧。开包,里面空空。
看来大家今天彼此彼此,都抽筋抽得不轻,他竟然也忘记了把盘给我。
我没他电话,而看他离去时那态度那架势,若不气到极点了,该不会没礼貌没气度到那般。所以他主动联系我把盘给我这样的假设,不太可能实现了,给我还不如给方子。看看我今天出去这一趟,真是白折腾一气:挑好的盘被他剔出去三张不说,其余的也没到手;心脏破天荒怦怦乱跳了一通,却是个无果的邂逅,无言的结局。
我深深呼吸,长长叹气,起身去厨房提上菜篮子,出了门。
若没特殊情况,我妈是绝不会让我去买菜的,但我买回来的再有差错,也比没菜吃强。晚上她检验我的采购成果时,如常地拉开话匣子,先是进行一番指点,哪个不新鲜了,哪个品种不好了,哪个贵了,哪个又便宜了肯定不是好产地的………,然后借此对我展开批评教育,说我该学学这些了,以后还要嫁人的,再嫁就不许儿戏了,这些就是好主妇基本常识………,最后问我,“听说帆帆最近给你介绍了不错的对象,可没听你说起,你觉得怎么样?给妈妈讲讲。”
我心里咬牙切齿,暗暗发誓,下次,下次我要讹他去后海小王府。“还行吧那人,见过三次。”若是前两天,我兴致会高些,可今天我知道了,他绝不是能让我感到天昏地暗的那位对先生。
“年纪多大?什么学校毕业?家哪里的?现在哪工作?什么职位?年薪多少?有房有车没?父母做什么的?身体健康么?…………”
其实我妈更像个上海妈,电视播那个东北婆婆和上海媳妇的电视剧时,我觉得她比潘虹有过之无不及。不过我对她这套问题也不陌生了,当初和沈东宁在一起的时候,就全面而细致地被她考查过,是通过了她的审核后才被准婚的。
虽然没兴致,可我还是答,“奔三张了。哪毕业的没问过。家本地的。在晨康药业作市场总监。父母……我只知道他爸以前是好像海军司令部的,现在退休了应该是。”
“什么军衔?”
“大校吧。”我和张一律的谈话其实从未深入到此,这些零星情报是张帆主动提供的。
“那还可以。他年龄很不错,尚尚,你就该找个大你五岁以上,可以包容你的人。对了,他家里几个孩子?”
“好像有哥哥姐姐。”
“挺好,”她择着菜点头,“妈妈可不想让你再找独生子女了。那他年薪多少?房车肯定有,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档次的车?”
问题越来越深入直白,我烦劲儿也跟着上来了,“妈啊,您想知道您自己去问,我可问不出口。我累了,睡觉。”
说完我进了自己房里。我家这楼,最大优点,隔音效果极好。门一关,立即一室清静。
窗外阑珊,却拨不开尘雾。夜空灰蒙,看不到一颗星。
我躺下,脑海浮现出下午那人的样子,怎么都挥不去。
他是颗流星,我心里默惜:
战士,我都没来得及知道你名字。
三
张一律上次说我需要时间,于是他给我时间。
他的电话来得很有规律,我总结是,基本隔天一次。约会也很有规律,基本是隔次一约。可不管电话还是约会,都没有进一步表示,只是和我近聊远扯。不是伺机,只是拉锯,给彼此时间。
我单方面认为我们的现状比较像寒冬里两只的刺猬,离远了怕冷,近一步又怕被对方刺到。
我的过去使得我急切需要他这样一个优秀人选,可以不计我前嫌,考虑收下我。可另一方面凭良心说,他并不是那个能震慑住我的人,而仅仅只是个用公众标准来衡量算优秀的人选,如同沈东宁。和这样的人结婚,我难保不重蹈覆辙。更何况他心底还有个失去的深爱,我能跟这样的永恒相比么?我永远只能屈居第二。
而他对于我,我揣测,是因为到了被父母逼婚的年龄,需要一个合适的对象,所以选中了我,向我靠拢;另一方面,却因为心底那个遗憾而永远不会靠得太近。
所以我说我们是两只寒冬里互相取暖的刺猬。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张帆,电话里他毫不留情,“何止现在,其实在任何事情上你都是只刺猬,浑身是刺儿,不明白沈东宁当初怎么昏了头娶你。”
“我说张帆啊,我离完婚那天,你劝我凡事向前看,那你能不能带个头儿自觉点啊?你总提起他,我怎么向前看啊?”
“陌,你不会真是认真考虑内张一律了吧?哟,这可破了我心底小算盘了。我介绍他给你是想让你觉悟到离婚是个失误,给你个教训。对了,东子上次还问起你来着,我说你过得不太好。”
“瞎掰什么啊你,我过得怎么不好了?我告你最后一次张帆,拜托你给我听好了:我和沈东宁,完了,结束了。复合?那我宁可这辈子都单身了我。请您务必认清楚这点,甭自作主张搬弄是非,啊!”
“切~~~你还真没谱儿,你以为东子还上赶着要你是怎么着?把你休了,换来的是数不尽的风流………”
那您就一边风流去吧。我扣了电话。
我这二十四年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匆匆结了婚,而最正确的便是又果断地离了。我承认这很戏剧,可我们这代人,不全都是戏剧化生活的主角么:校花嫁了牛粪,小帅得了爱滋,模范情侣各自劈腿,猛男竟是个实打实的受,奖学金获得者无业,成绩最差者自办的公司却上了市………相比之下我这闪电离婚的,似乎根本算不上大话题。
只不过,我从尖货,连降三级,成了丙等。我这样的货色,有靠谱青年肯接手已是万幸,我哪里有挑三拣四的资格。醒醒,醒醒,桑尚陌同学。
所以当张一律再次约我时,我开始试着放下架子,拉近距离。
这次是陪他去周末的同事聚会,K歌,据说原因是最近这笔大单张一律功不可没。可总监也管签单这种琐事的么?
他向同事介绍我时说,“这是桑尚陌。”没有头衔。
众人自然追问什么关系,有人大胆猜测必定是女友。他看看我,没说话。顺势,我也没否认。
张一律几乎是逐个为我介绍,这几位是部门或区域经理,那位是品牌经理,这位是公关策划,这位是市场拓展,那位是媒介经理,那边那些是营销专员……我不晓得他给我介绍得如此详细的意图,我是没正经上过班的人,对这些都不太懂,也根本记不住。不过他们的团队是令人艳羡的,至少在我这外人看来还真像个大家庭,人人齐心协力的样子。
张一律被请去献唱,这总监可真没架子。我落单坐,喝果汁,翻手机玩。一人凑近,在我身旁张总监的位子坐下。
我努力回忆,“您是……公关策划…赵小姐?”
她只微微一笑,居然就可以相当灿烂,不愧为公关。她说,“别您啊您的,我和桑小姐年纪恐怕差不多呢,你就叫我小赵好了。你记忆力可真好,刚才张总噼里啪啦给你介绍那么多人,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张总’?”总监冒充什么总经理啊。
小赵听到了笑话似的,“小桑,你不会以为总监就是个高级销售吧?”
“我认为总监就是监督一群销售的总工。”
“呵~~~你还真是对张总一无所知啊。”她又使出令我倍受打击的无敌一笑,继续说,“和大多数市场总监一样,他也是从销售做起的。”
“嗯,可以想象。”我附和。
小赵的眼神立即闪出深意,“小桑,你别小看总监这职位。做销售,只要五官端正、业务稍熟,大抵就可以有不错的个人业绩,但干到总监级的时候,不是会跑销售、会管理几个人、会写个方案、会忽悠个客户就够了的,这时候需要非常明确的核心能力,整合调配资源、让企业升值的能力。公司花高价雇你,是要你用这些能力去创造目标价值,超值完成企业赋予你的责任……”
她这一番话说得我很无语。我承认我对张一律的职业几乎一无所知,但这并不代表我很感兴趣。她其实有些强我所难,我笑笑没接话,转头看监工唱歌。
他唱的是古董级的《秋意浓》。那是首离别曲。他想她了吧?我轻叹口气摇摇头,突然就觉得自己着实不该来——不该来听张一律借歌抒情念旧人,不该来听别人剖析市场总监的责任,不该来做个花瓶陪客。
我很快点好了歌,《快过期的草莓》。我不会几首流行曲,此歌手的专辑是沈东宁一股脑买给我的,他说,陌陌,她真像你。我瞅了瞅,那女的挺招人待见,于是我没扔。这歌超嗲,我从没好意思在外头唱过,但现在我需要强烈自我暗示:虽然我是已经过期的草莓,可还是有点资本的,只要我豁得出脸皮儿,涂点腮红还能冒充鲜嫩。
只愿张一律付账前认清这点,因为一旦售出,概不退换。
众人很给面子,掌声热烈。瞅了个空他低声跟我说,“不会太久,一会儿我们先走。”我其实没所谓。我这样的SOHO女,偶尔与生人唱个小歌,喝个小酒,挺愉快的。
果然没多久,他带着我先告辞。出来后说,“饿了吧?去吃饭。”
又是吃饭。我们的约会大多都在饭桌上完成,说实话我觉得腻。我说,“我不饿。不如散散步好了。”
他把车开到了长安街南某胡同,停好,“我们去天安門吧。”
我脑门上立马就汗了。是不是军队出身的孩子喜好都很特殊?我爱北京天安門,可这并不是傍晚散步的好地方。见我犹豫,他似乎猜到我想什么,说,“十年没去了。总开车路过,却没再走近过。”
这理由还行,我点头答应。
十年?十年之前,他不到二十岁,还算个少年,该有暧昧的初恋,中意的女孩。想到这,我问,“你们分手多久了?”
他似乎马上意会我指的是谁,“十年。”
“在这里分的?”
“……女孩儿的直觉是不是都像你这么灵?”
果然,追忆纪念日来了他这是。
十年对我来说是个遥远的距离,不论前方还是后方:我不记得十年前我听什么歌,读什么书,看什么片;也无法想象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孤家寡人,还是身边会有那么个他。我曾对这个“他”有过憧憬,曾发誓“他”的照片要被放到心的另一面,可现在根本不敢奢望那么多,只求还有人肯要我这二手货。沦落到这地步,我已自省过,认定这是惩罚和劫难。我说过,自从四年前丢了项链,我就离八岁时所期许的美满人生愈来愈远,身陷泡泡深渊,吃掉的净是糖衣炮弹。
这些话我自是不会对他讲,我说的是,“你还挺长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是我初恋。”
“我猜也是。”初恋在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特殊的位置,除了我。
“我那时候不懂女孩儿心思,她说我对她不够好,我以为是她耍性子罢了。”
“没人天生无师自通,都是在跌倒中学着长大。”不懂换位思考,少年的通病,“你这样放不下……她挺不错的吧?”
“其实并没有多么好,只是那时候的爱啊,单纯。所以后来遇到的女人越多,我反而越怀念她。你懂?”
“懂,又不懂。”
他停下问我,“什么意思?”
“你对她的种种我都懂,可我不懂的是,”我也站定,面目带怒,他的话使我不得不发起威来,“请问您怎么好意思如此肆无忌惮地,带着对旧爱的无限眷恋来招惹我?您凭什么对我这么无礼啊,就因为姑娘我离过婚,我就不配得到尊重了?!”
他暂地愣住,可随即脸上就漾开一层笑。他问我,“桑尚陌,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带你来这个聚会?”
“你别转移话题。”
“那笔所谓我功不可没的大单,别人都不知道,其实张帆他们公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我签给他,是因为我私人感谢他——感谢他那天带你出现。”
“别废话,说重点。”
“你的出现,终结了我对她的怀念。”
四
这可不是我意料中的答案。
我讨厌朝三暮四的人,可张一律现在跟我眼里就是这样一副形象。他之前还在唱老情歌,可转眼这就对我抒发爱意——如果我没自作多情,他这是表白没错吧?他前几次和我约会还在缅怀旧爱,可这次就跟我说对我一见钟情。我想想,那天都发生什么了?吃饭时他和张帆高谈阔论,然后他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俩总共加一起说了十个字。
一见钟情?哼,要是从前打死我都不信。可如今我信了,自从某战士用他的魔力震住我以后——我现在也是被一箭钟情射中的乖乖了。
朝三暮四的何止是张一律,还有桑尚陌。我讨厌自己的摇摆不定:开始说不喜欢他,之后却想借他体现自身价值,耍了耍把戏,然后被他打回原型,我偃旗息鼓了,再后来念及自己的黄花身价,又主动了点,可现在人家终于是表了态了,我却又没了兴致。这不是犯贱这是啥。
张一律把话说完,定住等我,等我的答复。
他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往前走,只能也停在原地。我抬头看看他,“你真不介意我离过婚?”
他摇摇头,然后补问,“我像那么冥顽的人么?”
我很不给面子,很干脆地一个字,“像。”
我没贬义,只是觉得我们相差的年岁,既跨了五年,也跨了两代。他是典型七零人,而我是八零后,虽然和大多同龄人相比我晚熟,实在算不得彪悍,可这不代表我就可以轻易向他靠拢,我们依旧是东楚西汉的两代人:他的情史我觉得老套,他唱的歌我觉得沧桑,他的人生观我觉得太沉重,他这个人我觉得太周正——周正到,已经荡不起我内心哪怕一丝涟漪了。之所以不忍放下,只因“男人三十是块宝,愿收旧鞋更稀罕”。
我那一个像字把他干脆得挺无奈,他变了调子郑重地说,“桑尚陌,我只是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和你谈恋爱,这和你离没离过婚暂时还扯不上关系。”
这句式并不复杂,语义也清楚,可我翻来覆去思考了好几遍也弄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他是说,他只想和我谈恋爱,却不想结婚,所以没关系?还是说,走一步算一步,先谈着看看合不合适,不想得太长远?
换句话说,他想跟我谈的这个恋爱,究竟是否以婚姻为交往前提?
我疯了。我方才觉悟到此人功力非凡,此前我太小瞧他了,他总是能说出有歧义的话,让你不得其解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清楚,就这样搅得你心神不宁,忐忑不安,拨弦似的拨着你的神经玩。
他见我不说话,提醒,“我在等你一个答复。”
我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不答应怕他反悔,答应又怕自己受伤。迂回战术吧,我说,“再给我点时间成不?”
“距离上次我说给你时间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我以为桑小姐已经对我考察得差不多了,所以才觉得今天是个表白的成熟时机,看来我估计错误。”这个人非常有冷喜感,背诵课文般地,把自己的心理活动一字一板说出来。
可我哪里有去考察过他??我问了出来。
“没有么?”他挑挑眉,“可如果不是你,我想不出张帆还会为了谁去打听这些。”
原来张帆的情报工作探得如此不隐秘,被敌方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却还不知道。“不是我要他去打探的。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自家人似的,这样做是为我着想,你别怪他。”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笑了笑,“我没有责难的意思。他用心待你,说明你值得。可是桑小姐,我不得不说,我时间不多。”
“你赶飞机?”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蓝天啊,他竟然没听出我的冷。“我的意思是……”
他的话被我宏亮的手机铃声打断,我示意他稍等,接了起来,是我妈。“……啊??……对对……哦…好,我马上回来。”
合上电话,我对张一律说,“抱歉,我有急事,得马上回家。”
“我送你。”他没多问,真贴心。
车上他欲言又止,我晓得,可什么都没出口,因为心思早已飞回家里。
终于是到了,我关车门前对他说,“我们没说完的话,改天继续。谢谢你送我回来。”
“客气。快上去吧。”
。
我三步跨作两步噌噌噌上了楼。我妈见我气喘吁吁进门,说,“哎呀,看我这脑子。他人已经走了,我想着想着给你再打个电话告诉你不用急着回来,可这一坐下看电视就给忘了,人真是老咯……”
她啰嗦那么多,我只听到重点,“已经走了??”
“嗯,走了。东西我给你搁屋里桌子上了。这孩子人挺好,还特意给你送回来。”
“你没留一下?钱给他了么?”
“什么钱?他说把东西交给你就行了,就走了啊。”
就这么走了?他就这么走了?“……他……他怎么知道我住几楼几号?”
“问的门卫吧。张大爷说他找的人像是你,就让他过来了,我那不就打电话给你确认下么……”我妈很投入地在看她的裹脚布韩剧,应答得十分不耐烦。
我的心很失落,非常失落,瞬间失落于悬崖。明知道见了也不能比上次怎样,我还是飞奔回来,就想再瞅他一眼。估计他还生气呢,把盘送来只是原则问题,可没必要再给我一次羞辱他的机会。说不好他还特庆幸呢——我不在家。
多问无益,我进房看他送来的盘。
门在我背后被我关了上,桌上果然躺着个牛皮纸袋。我拿起来,没封,七张盘码得整整齐齐,除了那天方子那买的,还有被他剔了出去,答应把自己的给我的那三张。
平摊开,中间那张净化的白色女孩浮雕封面吸引住我,他这张竟是限量版。我迫不及待打开,里面掉出来一张字条儿。
深蓝钢笔字,字如其人,棱角分明:
“明天下午两点,美术馆门口等你。”
我擦亮眼睛,没看错。
噢卖羔的!!!
失落的心复活了,又是净化!净化又立功了!它没有给病魔任何机会,在失落的心粉碎前两分钟制造了一个奇迹。伟大的净化!它继承了医生的光荣传统。扁鹊,华佗,白求恩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净化代表了医者救死扶伤的悠久历史和传统,在这一刻它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它不是一个人!
我摸着那字条,越看那字体越似曾相识,心脏也跳得越发有力,有种预感悄然来袭。
下意识地,我急急翻开歌篇,目光落在最后一页右下角。
不出所料。
再翻出另两张,果然都有。
三个“铮”字,一张不少。
是他。是他。是他。
五
我不记得我是几点睡着的,辗转了大半夜是肯定的。
这一觉我睡得很神奇,睡得翻来覆去,总觉得梦里有人举着一束光狠狠地照射着我,像要把我射穿,让我无可遁形。
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滚儿,我终于醒过来。睁开眼,阳光刺进来,原来是太阳公公在狠狠照耀我。其实我是被我妈叫起来吃饭的,今儿个周六。我看看表,已经临近中午,饭吃得八分饱,去洗漱,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化妆。
我凝视镜子里这张脸,试图想象我若是个男的,对她兴致大否?答案是,否。
于是翻出瓶瓶罐罐盒盒,一通涂抹描刷,再问一次,兴致大否?答案是,否。
垂头丧气,总结到:戴着离异头冠的女人,脸再标致,都让人倒胃口。开水阀,挤卸妆蜜,哗哗洗掉,不费心了,套了条连衣裙,出门。
七月走京城,七步必流汗。这种天儿我从不正午流连在外,可这人,我推拒不得,也无从推拒,因为我没他电话。
我越来越确定他会使魔力,而且是远程遥控的那种:五分钟的路,我走得两腿直打漂儿,心脏咣咣撞胸口。
未见其人,先着其魔。
。
他比我先到。
远远地,就见他坐在台阶一侧,目光直投在地上,后脑勺绕着耳塞,不知道是在他的乐界里神游,还是在对我远程发功。摩托站在离他不远处,破黑破黑的,和白衣战士形成鲜明对比。
我一步步逼近,他没反应。
突发奇想,要不要玩下捂眼睛的幼稚游戏?玩吧,既缓解我紧张,也能活跃活跃气氛。
我绕到他身后,弓下身子,双手盖了上去。
我等着他的反应。
他动都不动。
好久。
还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该进该退了,神智也瞬间恍惚起来,又是那气息,我认得:那个下午,我的脸抵在他背上,鼻尖蹭着他的衣服。
这样敌不动我不动的僵持中,我突然意识到,他不动声色地改了规则,现在游戏已经由“猜猜我是谁”变为“看看谁先动”。可我撑不了多久,这大热天的,还是正午,大太阳下,我保持着一个如此耗力的90度鞠躬姿势。
认输,还是逞强坚持?
但我似乎已经没有做选择的时间了,因为身子正在下沉,意识正在渐渐离我远去…………
完全昏迷前我最后一个想法:K,他是不是故意挑下午两点让我中暑啊?
。
数小时之后。
理所当然地,我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发现自己躺在陌生人的床上。回忆一下发生了什么,不难猜测到,这是战士的家战士的床。
不过战士似乎不在。
我打量这房间,朴素,非常朴素,简陋但整洁。
全部家具不超过五件:床,超大,超低;桌子一张,超宽,超长;藤椅一把;竹编小衣柜俩——他衣服可真少,这俩柜子估计也就够装我半季的东西;可与此正相反,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碟架,五层,横霸了半面墙。这年代估计没多少人仗着互联网不使傻傻去买盘了,这八成是从前的遗留。
满满一桌的设备充分显示了他的音乐趋向与痴迷程度:合成器振荡器滤波器效果器,鼓机编辑机模拟唱机苹果机,混音台声卡MIDI键盘。外加各墙角大小音箱N只。
继续打量:麻白色的床单被套,麻白色的椅垫,麻白色的布编地毯,麻白色的窗帘——这房客素得清心寡欲。
我起身走到窗边,去证实我的猜测——果不其然,这是间平房——窗外不是半空,是个小院儿,带块田地,盈盈生长着月季花,粉红粉红的几大丛。我喜欢月季,本城市花,随处可见,四季皆开,好养活,美艳。苏老有句诗赞得直白:花落花开不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
“你醒了?”
我转头,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皮肤还罩着水雾,看来刚洗过澡。
“嗯。”我知道自己的脸是烫的——在陌生异性的床上醒来的后果;还有,他穿戴整齐,可我似乎能透过衣服看到他的身体。
他的脸也红着。洗澡水太烫?可这天儿谁洗热水澡啊。他不说话,走了过来。
他每近一步,我的腿脚就麻一寸。动弹不得。他的气息也一并涌了过来,我又有点站不住了。我突然怀疑我之前晕过去到底是因为中暑,还是因为离他太近?
“你中暑了。”他停下说话。
“嗯。”
“现在感觉好点没?”
“嗯。”
一物降一物。我从小就活泼勇敢,性子刚烈,想当年也是一方小霸王,以大欺小无数回,如今却遇到个神,无声无息地就能制住我。他问我三句话,我只能三个嗯,不得不回答,却也说不出多一个字。
我不敢看他,偏过脑袋,目光在地面上怯怯扫荡。
故伎重演,他突然又拉住我的手,他拉着我坐到了他的床边。若不是他的手微微颤抖,我很难相信他不是个老手。
我们并挨着坐,像俩中学生,放学后坐在操场上那感觉,又萌动,又紧张。
我低着头,脸猫在头发后面。感谢我有一头用蜂花洗出来的潘婷式长直发,且某人在我躺着时把它放了开来,使它此刻得以垂如屏风般遮住我熟透了的脸。
这么热的天,他手还那么凉,手指顺着我手背划进我的指缝间,关节硌着我的关节,拇指摩挲着我手背的皮肤。轻如羽毛的触摸,却重如泰山地冲击着我的防线。
我有点自卑地想把手抽回来,我手背上肉少皮薄,相信对于异性,这手感是非常不好、甚至惊魂滴。我顺势瞄了瞄他的,筋骨和血管浮凸着,性感得不行。
战士清了清嗓子,谢天谢地,沉闷终于要被打破了。他拨开我的头发,把它们别到我耳后,“上次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
“桑,尚陌。”
他点点头,“果然……”自言自语。
“什么?”
“没什么……呃,哪个shàngmò?”
“高尚的尚,阡陌的陌。”我头一次这样自我美化地跟人家介绍名字。我从前都是说,和尚的尚,陌生的陌。
“嗯。”
“你呢?”我若有所期,看着他。
“高铮。”答得简洁有力。
我喜欢这名字,硬朗,如他。
“你不问我哪个zhēng?”
“我知道。铁骨那个铮。”
我以为他会惊讶,可他没有,他会心一笑。他猜得到?他该是以为我是从昨天那三张盘得知的吧?但远不止那三张,他知道从前好多盘的下家也是我么?“其实我们还真有缘分——我昨天才知道老张以前给我找的那些盘,上家竟然都是你。”
“事在人为。”他倒是一点不奇怪。
“……什么意思?”
他没答这话,手握上了我的腕,捏着,“这么细,我都不敢使劲儿。”
我假装自己丝毫不羞涩,试图挣开他的手,他却不放,我便连他一起拉起来,拖着他走去他的大碟架,一张张一排排地看。他的收藏有点奇怪:一分古典,三分摇滚,六分电子。古典和电子我不听,从摇滚那堆来看,众人梦寐之货色无数,估计经手过这么多尖盘的老张,很多都没碰到过。相比之下,他卖给老张后来又匀到我手里的那些实在不算啥。我忍不住疑惑,“以前那些盘,为什么卖?”
“缺钱。”俩字吐得干净利落不卑不亢。
这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他问我,“老张给你的价格都不低吧?性手枪那张英国无府主义的单曲,他多少给你的?”
“一百吧。”好像。
他摇摇头哼笑一声,并没说他什么价出的,“跟他那儿花了不少钱吧那时候你?”
“嗯,零用钱都花这上了。你说说,我要是早认识你,把他这个中间黑商给踢开,咱取个中间价多好,我省,你多拿。”
听我这样说,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当时卖掉那些盘,特舍不得吧?”我问他。
“其实也不是。更年轻的时候听那些,后来不喜欢带内容、有人声的东西了。”
“嗯,看出来了,”我用眼神指指他桌子,“现在摆弄要么Techno要么Trance了这是。”
他勾了下嘴角,“那时候以为最浪漫的事莫过于不肯和体制妥协,背叛体制搞革命,不会想到任何软绵绵的东西,不会想到姑娘、爱情……”他垂了垂眼,盯着自己紧握着的我的手,加重了些力道,尔后又抬起头,“现在回想,不论当时是不是浪漫,至少那是种姿态,拥抱反抗的姿态,既不是革命也不是理想。”
“既然这样,”我也不挣了,便宜彼此占,他的手我也喜欢得紧,“那还留这着这些让人眼馋的作甚,怎么不一股脑全卖了?”
“舍得卖的都已经卖了。剩下这些,除非哪天不得已,不然应该不会再出了。怎么也留点纪念不是。”
“那你还把那三张给我?”我转头看他。
“没事儿。你不是别人。”
这话我听得很明白。我这脸蛋儿估计已经堪比大红苹果了。
他又摸我头发,把话说得更进一步,“给你,和放在这里,都一样。”
我把身子侧靠上碟架,看他。他的嘴巴翘得调皮,内眼角尖得可真漂亮,鼻子挺直如刀背,喉结滚夹着一触即发的隐忍力。
我的防线还在不在?
上次的不欢而散,他的愤然离去,我还记着,可我还想再试一次,只不过这次,我是认真的。我问他,“你真没做过?”
“什么?”他没马上领会我意思,可愣了半刻就了然了,“嗯。没。”
“…你……缺钱?”
“嗯。”他自嘲地指指房间,意思说,你也看见了我的简陋。
“上次,我的话,有点过分,”我把声音尽量放低,放柔,“你别生气了。”
室温下红晕已散的他的脸,又红了。他靠近过来,低着头,很小声,“不气了。不然昨天不会去找你。”
“可我的意思,没变……”
“………?”他不解抬头。
我鼓起勇气,颤颤悠悠地,换了个说法:
“内个,……你的…初夜……到底……卖不卖?”
六
把话抖出来之前,我不是没设想过他的反应。我想过他会暴怒,或像上次一样一言不发地走人,或者跟我说什么我人穷志不穷之类的话,或甚至如我所愿地,纠结一下之后对我说,好吧我卖。可这些都不是我所看到听到的。
他说的是,“现在这个时间,不能叫初‘夜’吧?”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冷,够冷。
既然他没拒绝,我趁热打铁,“……那……多少?”吞吞吐吐,上次的阴影。要是又触怒了他,他这次不会二话不说就离开,而是会直接顺窗户把我扔出去估计。
话音刚落,他接得快,仿佛早有准备,他反问我,“你准备出多少?”
我用了五秒的时间去确定我没幻听,然后又用了二十五秒去思考他的问题。半分钟过去了,我刚要开口,被他止住。
他不让我说话,他自己说,“我开价。”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咬着嘴唇又点了点头。我等着他开出一个天价,用客观数字逼自己知难而退。
“八十。”
八十?哥们儿你说的是人民币么?可即便是英镑,是不是也太……低了?还是以万为单位?或者是金条?可不管是哪个,我此刻都肯定,我被骗了,他是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猜透了我,认真地接话。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上次还欠你八十块钱。方子那,你付的钱,我后来没来得及给你,你就……走了……”
他点头,追债的架式,“对。你欠我的,你得还我。”
我粗粗咀嚼这话,结合当下情形,明明就是字面含义,我怎么就听得话里有话?
他趁我分神的档儿抵上来,“你主动点儿……我不会……”
我理理思绪,心想,好,我该矜持也矜持,该佯拒也佯拒了,既然你还坚持免费送上来,那我再客气就矫情了。
我问他,“打过啵儿么?”
“……嗯。”
这答案,我……挺闹心的,“跟谁?”脱口而出之后,我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多事。
“就一……”他斟酌着用词。
“女朋友?”却又不由自主地跟进。
“算不上。我和她没什么。我几乎……没交过女朋友。”
这下子我舒心了,得意了,小嘴儿咧开了,“那就先从打啵儿开始,你来吧。”我用舌头轻舔了一下嘴唇儿,润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踮了踮脚,闭上眼睛等他。可好半天,他也没动静。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他左手还紧握着我的手,右手莫名奇妙悬在半空,要挥拳的样子。他的脸离我不远不近两拳距离,就盯着我看,根本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
耍我呢?!
我正要恼羞成怒,他悬空的手托起我的后脑勺,往上一顶,我俩嘴巴就贴住了。
。
这个吻啊——我现在严重怀疑他说他打过啵儿的真实性——毫无技巧可言,简直就是横冲直撞。我用手摸索着找准他脖子,想推开他说话,反而被他抓得更紧,被他慢慢向后推着,踉踉跄跄,就这样移到了床边,然后被他横空抱了起来。我不明去向,只觉得在空中高高低低了好几回,再下一秒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坐他身上了。而他,稳稳坐在床的最里面,背靠墙角。
我大气不敢出,怎么这么心慌?我又不是第一次,我明明才是占便宜的那个。
“你真打过啵儿?”我冒着被他嫌弃啰嗦的危险,没话找话。
“嗯。”他答得心不在焉,可我只能信了他。
“多大了?”我随手抓来床上的靠枕。
“21。”他很配合地偏脑袋,我把靠枕垫到他脑后。
他弓起腿,用它们抵住我的背,结结实实地把我圈在了里面。我们的第二轮舌战拉开序幕。
冷焰轻燃。
一点一点细心地吻,那么柔软那么烫。
我坐在他胯上,如此敏感的位置,想不感觉到什么是不可能的,接下去事情演变得愈发自然………
他探索着这具身体,细细地看,轻轻地触摸,仿如对待一件易碎品。
我是教导的那方,引领的那方,掌控的那方。他学得专心致志,亦步亦趋。
亲吻,抚摸,压制,吮噬,进入,撞击。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生涩,却又都刻到了我的骨子里去。
这个优等生,领悟得快,一点即通。
一次。两次。三次。
他可以出师了。
。
我枕着他的枕头,他把头垂直枕在我腹上,我们呈一个丁字,竟然还躺得开——非常感谢他这张比国王尺寸还大的床。
我用手摸他的脑门,伸进他的头发。我问他,“累么?”
“累。”他还轻喘着,目光穿过天花板,飘缈地定焦在那上面某个高度。
我随手拨了一下身后的窗帘,阳光唰地射进来,射得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光跃进我眼帘。我碰碰它,对他说,“给我看看。”
他摘下来,递给我。
朴素如他的戒指,银质,无任何花纹的外观,里圈刻着个不起眼的S。他的名字里没这字母,再三思量,我问了出来,“今天之前,亲过几次姑娘?”
“怎么这么扫兴,问了几回了这是,”他纹丝不动,除了眉头、嘴巴和喉结,“两次吧。”
“跟同一个人?”我知道这与我无关,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嗯。”
“那女孩儿呢?为什么没交往?”我要是从前对沈东宁也有如此刨根问底的劲头,有些事,估计就不会发生了。
“我爱你。”
“爱她就去追。”莫不成她不待见你?
“…………”
“不对,不对,你刚才说的是……是……”
“我说我爱‘你’。”他的目光仍然投在我看不见的高空,仿佛他真的能看见那里有浮云。
K,这人绝不是新手,绝对不是。这话题转移得好,转移得秒,转移得我无言以对,只能僵在那。
我告诉自己,镇定,然后我使劲振动胸腔,弄出一个笑来,笑得肚子上的他的脑袋也跟着颤。我说,“小朋友啊,虽然男的几乎对每个跟他上床的女的都说这三个字,可这并不代表你也必须说,也不代表每个女的都想听,比如我。”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这样叫他,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说,“我是认真的。”
所谓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一定就是他这种。我笑不出来了。
麻色窗帘突然飘起来,有穿堂风溜进屋里,带着月季花香,抚过桌上的茶碗,散落的书籍,年轻的身体,成熟的身体,躁动的心,尔后从后门悄然离开。
“你相信一见钟情么?”他把我从对风的追随中扯回来,“就是,你一看见这个人,你对她一无所知,她做什么,她什么性格,她的喜好,她的姓名年纪,这些都不重要,她身上就是有种东西一下子就吸引住你,绝不只是外表,她的身体里面好像有力量无形中控制着你,让你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让你失了魂。”
我从前不信,可遇见你之后,我信了。就是这样的描述,把她统统换成他。
可我没说话。我不能说出我信。他年轻,不懂事,被激|情蒙着眼睛,看不到现实。我和他的差距,不只是年龄,更致命的是我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可我的被打上了标签,我必须接受众人诘难目光的洗礼,而少不经事的他,显然不适合和我并肩而站。
我静静躺着,眼角有液体滑下去,滴到他的枕巾上——印着北京市第几毛巾厂的那种。我答非所问,“你自己住?”
他更答非所问,坚持自己的路线,“你不相信?你觉得我的话可笑,是么?”
好,那我换个方针,呛他道,“你都没交过女朋友,你知道什么是爱么你?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不?少年不识爱滋味,为赋新词强说爱。”
“你看过骇客帝国没?”
耳熟,“特有名一片吧?没。我很少看好莱坞。你想转移话题是怎么着?”
“我也从来不看这种片,这是有次陪别人看的,片子讲什么我都忘了,可里边有句话我到现在还记着,就是先知对内男的说的一句话,他说:‘你现在不知道爱是什么,可它到来时,你从□到骨头都能感觉到’。”
“…………”
他翻过身来,右耳和脸压上我的肋骨,目光找准一个角度绕过Ru房来,纠缠住我的,“遇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
“…………”那天,我何尝不也是。虽然我没那个丸。
“你哪年的?”他的手指顺着方才阻碍了他视线的圆润轮廓,划至顶端,盘旋着。
“比你大三岁吧,24了。”意识想推拒,身体想迎合,二者交战中。
“挺好。”他定住捏了一下。
算了不纠结了。过了今天,可能都不会再见面,要珍惜当下。现在他让我颤栗我就颤栗,压抑个什么劲。
“高铮。”
“嗯?”
“高铮高铮高铮。”
“嗯。嗯。嗯。”声音一次比一次近,他起身又压了上来。
我用手指划过他的肩,沉沦前还勉强可以出口成句,“怎么把自己给免费了呢。”
他的欲望返了回来,可还是耐心陪我说话,“不是收了八十么?”
我的手指顺着他的肩骨划上他纠结的手臂,实在舍不得移开,可我脑子还转得开,“那是你帮我垫的钱。”
“那你就当盘是送你的。”他开始行动。
我还想说为什么非得有一样是免费的,可脱口而出的只能是不折不扣的呻吟。
他已懂得如何进攻。
进步如此之迅速,他是天生的高手。
床是他的战场。在这里,他不是战士。
他是战神。
七
折腾到临近傍晚。
我套上裙子,对他说,“我回家。”
他也起身穿衣服,“一起吃个饭吧。吃完我送你。”
我想想,没什么不可以,便点点头,却见他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忘了给你介绍,我兄弟。”说着把门打开,叫了一声,“飞子,进来。”
我晕,“你…你…你兄弟……一直……在门外?”音落,只见一只半米多高的黑乎乎的生物冲了进来,热情无比地扑到我身上,把窘窘出神中的我扑倒在地。
本能使然我想叫,刚要出口,只听他大哥及时训出一句“飞子放手!”,这家伙又乖乖从我身上下去了。
我打量他:深色杏仁大眼,耸尖的双耳,一脸锐利沉着,自信又冷漠,油黑和驼褐相辅相成的浓密被毛,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摸,呦,这肌肉长的,结实却不过分发达。这狼狗帅,跟他哥有得一拼。
我打量它的同时,这位弟兄也在打量我,可我俩的深情对望没持续多久就被它大哥给搅黄了。高铮扯起它的脖子,教训它,“你小子见着漂亮姑娘冲动了是怎么,下次再这样就罚你一百个俯卧撑!”
我不由得扑哧笑出来,边提鞋边问他,“它还会做俯卧撑啊?能给我示范一个么?”
“飞子,俯卧撑,来一个。”
当真啊?然后我就看见这弟兄后腿撑地不动,前肢竟然弯曲了两下,仰首挺胸的,还真有模有样。这回我真笑开了,我说,“高飞,你真棒!”它叫飞子,它哥姓高,它不叫高飞叫啥?
高铮也笑,“这名儿还真合适。”
我忍不住上去摸摸它淡褐色的胸毛,又长又密,手感真不赖。可我还没摸够呢,高飞就被他哥儿们给赶一边儿去了,“歇着去吧。”它可真听话,二话不说小步踱到一旮旯去了,边走边摇尾巴,得意洋洋的,然后往一布毯上一躺,很大爷的样子。
我看出门道来了,凑上去仰着脖子问高铮,“吃醋了啊?”
他看了我一会儿,我等着他乖乖承认,却觉着他眼里神色越来越不对劲儿。我反应得太慢,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把我给放倒在床上了,然后,非常不客气地,在他的兄弟面前,又把我给办了一次。
两个人重新穿衣服。
我的头很低,脸很红,尽量避开高飞的视线,可这位大爷偏偏看笑话似的用那俩大杏眼直盯着我。
我又转头看它哥,这位的脸更红,不过倒是知道我在看他,自己开了口,“想吃什么?”
“附近都有什么你常吃的?对了一直没问你,这是哪儿?”
“五道口。附近没什么高级的,都是便宜小馆子,你行么?”
“当然行啊。”我又不是餐餐珍味的主儿,“这儿是我老根据地啊,离我原来大学也不远。你跟这儿住多久了?”
“一年多了吧。”
我走去窗口往外眺,“这儿是不是离老张原来那店特近?”可隔着院子什么都望不着,只看得到暗黑墙头外的黯然天色。
“嗯,不远。”他穿好了,指着碟架又对我说,“有你喜欢的么?”
有啊,当然有啊,一堆呢,重点垂涎我找了很久的苏克西和妖精的那张□万花筒。可我没法开口,给钱他是不会要的,这便宜我不能占——我没打算跟人家再有下文。
我犹豫着,倒是他说,“今儿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吧,下回你再挑。”
我想说没下回了,话到了嘴边就是吐不出来。心一横,去跟高飞道别。它很有礼貌地站起来蹭蹭我,我在心里跟它说,虽然你已经欣赏过我的祼体了,可我还是过来郑重跟你就此一别,日后有缘再见吧。
它似乎听得懂,更亲密地过来蹭我脖子,却又被高铮给拉开了。我笑着跟他出了门。
站院子里,他锁门,我打量这平房,不大,但竟然是个独院,简陋中有安宁。我说,“这里挺好的。”
他有点意外,“你喜欢?”
“粗糙经常比精致更打动我。”这话被我说得,怎么这么文绉。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眼里闪光,亮过天上的星——如果北京的夜空能看得见星星的话。
没走多远,我俩就到了一家新疆馆子。我认识这家,以前常来,叫了大盘鸡和它似蜜。自从中午美术馆碰面那会儿我俩就没吃东西,一下午又都耗了不少体力,都饿得很,愣是抢着吃完了,盘底干干净净,除了啃剩的鸡骨头——不知道的准以为来了俩从旧社会穿越过来的穷孩子。
我掏钱包要结账,他也不抢。我顺手给他八十块钱,他不收,说,“你请客吃了饭,这个就算了。”
我脑筋转了好几圈,“不对啊。吃饭是吃饭,这八十是你给我垫的钱,我得给你。”
“也行。那这顿饭就我请。”说着他把钱还给我,八十块又回我手里了。
“那还是不对啊,我还得给你……那个……的钱。”我意思是初夜。
他好像并没明白我指意,不耐烦地皱眉叹气,“你能不能不跟我算这么清楚?”
“可我们说好了是我买……你卖……”虽然八十真的是极可笑的友情白菜价,可总比白占便宜让我来得舒坦。
这次他听懂了。他不说话了,起身往外走。我只得追了出去。
他走得不快,可步子大,我跟得有点辛苦,跑了上去。他是真不高兴了,我看得出来,可我不想让他不高兴,他今天让我高兴了那么多回,我不能忘恩负义。
我跟上他,我说,“我说错话了。你别不高兴了。”
他不理我,继续走。
我拉住他,他没挣,总算停了下来。可他把脸别到一边,目光投放在街对角,或路灯,或行人,或来往车辆上,总之洞悉一切,除了我。
好,他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自己钻进他眼里,这行了吧。我握着他手腕的手朝自己拉了拉——我可真喜欢他的腕骨——他轻微动了动,顺也不是,拒也不是,没挪地儿。我继续努力,我把他的脸正过来,再向下拉,然后使劲踮着脚,把自己的眼睛和他的对上。成功。
然后我就触高压电了。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对望,也不是距离最近的一次,可这是他不高兴的一次。原来有的人,不高兴的时候,反而电力十足。
我有点晕,扶着他的脸的双手紧了紧,把他拉得更近,主动地亲了上去,生平第一次。
我亲得非常用心,把他从唇齿紧闭,硬是亲成了热烈回应,大举进攻。
我们和好了。手牵着手,在路灯下走。
“你想怎么回去?”他问我。
“坐公车吧。”我想和他多呆会儿,从他这到我家,公车怎么也得一个小时。我还有一个小时。我问他,“平时做些什么?”
“上学,在家做音乐,或者出去打工赚钱。”
“哪所大学?”
“T大。”
“呀,没看出来,”高材生啊,“打什么工?”
“给唱片公司编曲。有时钱不够了也去几个俱乐部打碟。”
“……夜店?”我很难把他和灯红酒绿联系到一起。
“不是普通的那种夜店,是相对专业的。我不喜欢乌烟瘴气的环境,可没钱的时候不得已。”
“我就说么,外边那些夜店里的音乐,那根本就是Disco而已。”
“是,电子舞曲已经被白领文化彻底腐蚀干净了。北京的跳舞圈子其实也就短暂发达过一年,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用照顾舞客的要求,他们还恨不得一晚上跟着你跑三个场子呢。”
“自己打工……交学费?”
“嗯。”他答得干脆。
“父母呢?他们不管你?”我试探性地问。
他咬咬唇,“我指望不上他们。我得靠自己。”
我忽然对他肃然起敬。勤工俭学的同学我不是没有过,可我没想到他也是这样的。回想第一次见到的他,身上有股子天生的神气,原来这源自于他的坚韧,对生活的不屈。
他接着说,“上次你那样气我,可我就是不忍心删除手机里你没输完的号码。你只打了7位数,后4位有9999种可能性。我不是没想过把每个号码都拨一次,可我……恐怕没那么多钱。”他苦笑,“所以,干脆直接去你家。我一连在门口等了三天,也没见着你,没办法,昨天这才去问的门卫。”
的确省钱又有效。所以我们现在得以拖手坐在电车的最后一排。
111这趟线,傍晚乘客很少,几乎人人都坐着,还有好些空位。电车驶得悠缓,途径东官房、地安门内、景山东街等等站,他眼神一直流连在车窗外,若有所思。我不打扰他,就陪他一起看景儿。闷热的七月,我内心宁静。
我们在美术馆下车。我想掏钱给他打车回去,又怕他不要,正犹豫的当口,他说,“我送你到家。”
“别,离得很近了。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嘴上这样说,手却依旧牵着他的不放。
“没事儿,我骑摩托回去,快。”他也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啊……对了,你摩托是不是还在美术馆?你那会儿怎么把我运到你家的?”
“呵,打车啊。你都晕了,我怎么载你?”
好吧,送我回家,第二次,最后一次。
这一路竟然有微风。
到了家门口,他把手机递给我,“这次你把号码输完整了。”
我低头,很没底气地说,“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配不上你,因为我对你很心动,因为我不想只跟你玩玩,因为到时候我会抽不出来,“因为我有男朋友了。”
他沉默了。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战战兢兢开口,“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个很坏的女人,有男朋友,却和你……那个?”我虽然编了谎话,可我并不想给他留下坏印象。我在乎他,我想让他记忆里的我,和他初次的□一样,单纯美好。
他还是沉默。
我沉不住气了。我坦白,“我没有。”
他仍然只看着我,不说话。
我继续坦白,“没有男朋友。”
他松了口气,点点头。原来他是在赌。
“输号码。”不放弃。
事实是,“我们……不可能……我是离过婚的人……我和你……不可能……你懂不懂?”
“输号码。”
“你别任性。”
“输、号、码。”
我接过来,认命地输完,递还给他。然后听见自己的手机响起来,又断掉。
他满意地点点头,收起手机。
该说再见了。
我却说不出口。他的魔力又罩过来,我只能站着,拔步不得。
他把我揉进怀里。
好一会儿,他的声音穿透厚密的发丝钻进我耳朵:
“我今天,很高兴。那个……我很喜欢,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OMG,这一天竟然用了三章来写……
八
如今我看男人,看的是骨头。看骨骼骨架,看骨气风骨。
真正的美男子,必然要有副好骨架,这是基础,是必要不充分条件。身体的骨架要有黄金比例,再往上充血填肉,才造得出堪比希腊诸神的完美身材。骨架不及格,任凭肌肉练得再好,都只能是个菲尔普斯。面孔亦然,骨骼凸凹有致,才雕得出深邃的眼,塑得出性感的腮。这是外在。
风骨是内在。他可以没有顶尖的头脑,可以没有权贵的家世,可以没有广博的见识,可以没有高薪的工作,但他,一定要有骨气,一定。
高铮显然通过了这两关。他的骨头,不论品相,还是内髓,都足以令我沦陷。或许对风骨的审核仍需更长时日,可在骨架上他可谓翘楚——我下午看得摸得清清楚楚。
我躺在床上想:我得离开,在完全掉进去之前。
他是白纸,我是油画,我俩不可相提并论。他年轻,他不在意,他需要好画家去上色,他的眼里只看得到激|情,看不透未来,我不能像他一样盲目一样不懂事。若我还豆蔻,若我还清白,我会疯狂地和他钻进火里。可如今的我,负担不起他。高铮他不该是我的。
有种爱情,来不及开始,主角就失恋了,因为她必须选择退场,必须的。
身上还染着他的味道,这个夜里我很晚才睡着,可我睡得很好。梦里遇见机器猫,我说,借你的时光机给我用一下。它很慷慨。我兴奋地跳了进去。
时光机带着我在隧道里向着过去飞驰,飞了很久。我问它,怎么还不到?它说,好几年的光景,路途比较远。
后来飞得我都昏昏欲睡了,才见到出口,我立马精神抖擞,蓄势待发地跳了出去。这一跳,我猛地睁开了眼,看看四周,我的卧室我的床,睡裙还是昨晚穿的那条,桌子上的盘是前晚他送来的那些——看来我穿越失败。
日上三竿。完美的星期天。
我直接去厨房,妈说午饭快好了,却没见着老爸,往常这时候他都帮忙的,我便坐下问她,“我爸呢?”
“去和你张伯伯下棋了,我刚打过电话,就快回来了。”顺带又问我,“你最近和那个张一律,怎么样?”
“噢,还好,还那样。”我伸了个懒腰。
“昨儿是跟他出去了吧?”她说得挤眉弄眼。
“没有。不是他。”
“不是他?”她调子立即高了八度,勃然变色,“那是谁??”
这转变让我莫名奇妙,“……说了你也不认识。”虽说她前晚刚见过高铮,可我觉得没必要跟她提这段来龙去脉,反正又没下文。
“尚尚我告诉你,你、你可不许给我胡来!”喑呜叱咤,疾首蹙额,目光如炬,她这是怎么了?“女人,到什么时候都要自爱,都要珍惜自己!什么时候都不能破罐子破摔!”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心虚,“妈你瞎说什么啊,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不自爱了?”
她瞅我了前胸一眼,把我往卫生间推,睚眦着闪烁其词,“自己照镜子去。”
我这才意识到点什么,“啊”的一声跑进去,果然大镜子里,见得那睡裙低胸处,半露出深深一块瘀紫。扯低领口,更多入目:轻吸出的浅粉,重吮出的深紫,从双|乳,沿着下肋,蔓延至腰腹……
我去换了件遮得严实的衣服,满脸通红地去饭厅,老爸已经回来了。我刚坐下,就听他诧异,“是不是空调开得温度太低啊,小陌觉得冷?”
我妈干咳了两声,并未接话。
“不是,爸,没事儿,不冷。”只默默吃饭。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妈没再说啥,可她把张一律又扯了回来,“这人怎么样,你自己考察我不放心,哪天带他回来吃个饭。”
“哦。”我应付着,使劲往嘴里添米饭。
吃过饭我回屋里呆着,觉得身上那斑斑痕迹仿佛都烧了起来,直觉驱使我开手机,果然很快传来一条短信,发送时间为昨天夜里两点半:“床上有你的头发。”
我怔着看,狠狠克制着心的碎片挣扎着想复原的欲望,没回复。
有电话打进来。是张一律,他把我拉进现实。
“嗨。”我尽量语气愉悦。
“下午看电影去好不好?”
好像和他在一起,除了吃饭,就是电影。他们那代人谈恋爱,大概就这些花样。我告诫自己:相比于白纸一样的高铮,成熟稳定的张一律更适合我。我这身价,他已经是个好选择。
见了面,我问他,“请问张大人,您还会其他的么?跟您一块儿,除了饭馆和影院,就没去过别地儿。”
他倒是一点不尴尬,“你也许觉得我这人平淡笨拙。我不愿意玩花样,尤其对真心喜欢的人。”
“哦对了,还去过□。”我忽略过他的刻意暗示。
“好,既然你把话题转移到□,那天,我们还没说完。”
“说到哪了?”我对那晚最深的印象,就是在大大的毛主席像下听到一个男人一边缅怀过去,一边深情告白。
“我请你给我机会追求你,可你说还需要点时间。”
“哦这个,我想起来了,你没诚意。你没诚意。”想起来了,那天他又说了一句十分拿手的歧义话。
“我没诚意???”
“对,你没诚意。那天我问你介不介意我离过婚,你说咱俩谈恋爱和这没关系,可是,”我姑且当他是第二个意思,“你如果是诚心诚意和我交往,就该现在考虑好自己能不能接受二手货,而不是到时候再考虑,除非………”除非是第一种可能。
“除非什么?”
“除非你根本就没打算和我结婚。”
张一律愣住了好一会儿,继而笑逐颜开,看透我心思般得意淡定道,“我自己不介意。父母那边……如果你值得,我会争取。所以说到底,就是要看我们相处如何。”
“…………”当真不介意么?
“我承认第一眼见你,我就很喜欢你。可如你所知,我的感情经历不能说是不丰富:一见钟情未必天长地久,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相处下来的感觉。比起转瞬即逝的花火,我更想要细水长流。”
是这样的么?我不知道。我对沈东宁算一见钟情么?如果算的话,那我俩的情况套上张一律同志的理论,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可谁能给一见钟情下个确切定义呢?按我现在的认知,按高铮昨天的描述,我对沈这并不算一见钟情,虽然起码的好感是有的,可我当时完全没有脸红红心跳跳,我简直大方自信得很——这撑死也就是“首次见面不反感,有发展的可能”吧?
让我来定义的话,一见钟情这出戏的最佳演绎,就是一个月前我和高铮在音像店前的那场天雷勾地火的相遇,且还是双方面的——他昨天不也对此坦承了么?
不过现在思考这些没用,当下问题是,“如果你父母到时候不同意你娶二婚女人呢?你要是争取不果呢?”
“如果你真的是最合适我的那个,”这位七零先生专注起来,严肃起来,“我会争取到底,不会放你走的。”
桑尚陌啊桑尚陌,这么好的男人,赶紧点头,赶紧答应,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傻了么,魂飞到哪里去了?怎么就点不下这个头呢,赶紧!
“呃……那天我说我时间不多了是因为,我父母一直在不停给我介绍对象,我快招架不住了。家里三个孩子我是最小的,还没成家,这是二老现在最大的心愿,要知道他们比你父母年纪大多了。与其这样下去,我想还不如自己带回去一个自己特别喜欢的,特别……想要的。”
我懂他的意思:父母年事已高,正好他也遇到了动心的,如果早定下来,两全其美。我明白我很想答应,可就是有什么在牢牢钳制着我,我就是开不了口,就是点不下头。
“桑尚陌?”
“呃……我……我们……看什么电影?”挤了半天我只能挤出这句话来。
他叹气,摇摇头,不迫我了,“《功夫熊猫》。”
天,名字可以再彪悍一点么?“是说,一只熊猫表演武术?”
他笑笑,“可以这样概括。”
“熊猫不是临危级国宝么?他们跟哪儿找一只熊猫来折腾啊?犯不犯法啊?”
张一律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看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片子?”
“很有名?”
“桑尚陌,你平时都关注些什么啊?你不看新闻?不坐地铁?不翻杂志?你是比我年轻的人啊,可你怎么知道得比我还少。”
我向他摊摊手,“SOHO很少出门,我的杂志里都没这类资讯。那电影到底怎么回事儿,真的是熊猫耍功夫么?”
“不是真熊猫,是动画。”对此片的讨论被他异常无奈的这一句作为结束语给终止了。
不过这场电影我们并没看成,原因是半路上我突然肚子疼,我很熟悉这种疼痛——好朋友三小时内就要来访了。我跟张一律说明了原委,他说没关系身体要紧,把我送回了家。
车子刚在门口停下,我就看见车前路过一个人,并没看见我们,可那身影我看着可真眼熟,再仔细瞧瞧——我老娘。
九
我喊了句“妈!”,然后就下了车。他也随我下来。我为他们介绍,“这是张一律。”“这是我妈。”
张一律听后即说,“伯母好,早想来拜访您,只是我和陌陌一直都还没确立关系,所以没登门。”这是他首次称呼我陌陌。
我妈笑ⅿⅿ打量他,“我知道你,是张帆介绍你们认识的对吧。我今天还跟尚尚说呢,叫她请你来家里吃饭。她跟你说了没有?”
“可能……还没来得及,我们下午本来要去看电影,她生理痛,我这就送她回来了。”
我妈看看我,“你这孩子,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是怎么?敢情今儿要是没碰见,我且等到猴年马月了得。”然后立马变脸,和颜悦色邀请张一律,“那就下周末吧。”
他爽快答应。我在一边无言中,这俩人此刻共同无视我这个弱者的存在与疼痛。
上楼梯进家门,这一路我妈都在唠叨这第一印象的张一律长张一律短,我啥也没听进去,直接回房躺下。想从前每次生理痛的时候,她可真是十足的亲妈,总把我供着疼着,又灌热水袋,又端红糖水的,可今天这心思全搁一外人身上去了,这会儿正跟我爸汇报着呢,眼里全然没了我啊。都惋惜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可这显然不适用于我这种回锅肉型的,她是巴不得趁早把我再泼出去。
甬动地疼。它收缩的频率我了如指掌,却无能为力。疼着疼着,我就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地方,昨天,他还在里面辗转,今天,就变成它自己辗转。同样是辗转,为什么一个是那样快慰,一个是这般痛苦?
电话响,屏幕闪着来电人,高铮。心有灵犀,我绝对相信。
“……嗯?是我。”我听着自己这夹杂着疼痛的声音,都觉得楚楚不已,心生怜惜。
“你……”他察觉到,不太确定地问,“怎么了?不舒服?”
“嗯。生理痛。”我尽量把呻吟压抑下去,“什么事儿?”
“………想你。”
这两个字大概是最好的药。
“我也在想你。刚刚。”我说不出长句来。
“你吃药了么?我不太懂这个痛该怎么办……你家里有人么?”
有,但是等于没有。“有。别担心,不是大事儿。不用吃药,喝点热水,躺着就行。”
“………我要是在你身边儿就好了。”
我心里可真暖,热水袋都没这暖。“没关系。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喜欢听他说话。我知道不该让自己沉溺,可我现在是半个病号,我给自己这样一个理由。
“好。”
“你平时话不多吧?”
“嗯。”
“朋友也不多吧?”
“嗯。”
“高飞几岁了?”
“两岁。”
不能这样问下去,我得换个方式。“你知道最近有个电影叫《功夫熊猫》么?”
“不知道。……你想看?我去买来给你送去。”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新一轮疼痛来袭,我不由得轻诶了一声儿,蜷起身子。
“又疼了?”他的声音夹着焦虑,我听得心都要化了。他每句话,再短,都含义无限。
老娘总算想起我了,端着杯子进了来,还有暖水袋。“对。我妈给我拿水来了,我不多说了,好么?”
“你好好歇着。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嗯。”
“我……等你电话。”
“……嗯。”我咬咬牙,允了诺。
放下手机,我妈问我,“张一律吧?不错,真挺关心你。”
我随口就想说不是他,可又想起早上她看见吻痕的事,要否认,她准追问,且又开始对我进行自爱教育。只好撒谎,“嗯。”
她把热水袋给我放到肚子上,扶我起来喝水,“刚在楼下啊,我看了看觉得还不错,一表人才的样儿,看着挺正直,真有部队孩子的范儿。下周叫他来吃饭,我再让你爸考察考察。”
“哦……”
“对了,你爸上午和你张伯伯下棋的时候听他说,张帆今晚回来。”
“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大惊小怪啊。”他回来,我唯一的乐子就是让他放血。
“听说,有女朋友了。”
“呦,这稀奇么?以前有过的还少么。”
“可没带回家过啊。这个据说这次和他一起回来,特地带给你张伯和王姨看的。估计啊,好事将近了。”
热水袋和红糖水双管齐下,疼痛弱了些,我昏昏睡去。再醒来时,窗外已经幽黑了。我随手拿来手机,三条短信。张一律:“你好好休息。伯母很亲切。代我向伯父问好。”张帆:“妞儿,我回来了,明儿请你搓海鲜。”高铮:“你疼,我束手无策,感觉真差。手机我彻夜开着。”
这一刻,我真的有打出去三个电话的冲动。先告诉张一律:其实我不喜欢你;然后告诉张帆:明儿大妞儿我没空;最后告诉高铮:咱俩私奔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现在马上。
当然,我没打,理智幸存。或者该说,这该死的理智。
第二天,疼痛减退。张帆直接找上门来,带着他的新女朋友,典型一传说中上海女孩的模样:娇俏、可爱、柔媚、水灵、妖娆、婀娜、精致、摩登……我能想起来的词大概就这些了。染成栗色的头发柔亮光泽,肤色白皙,闪得我快睁不开眼的耳环项链手镯戒指……总之一堆blingbling,碎花纱质连衣裙+修身牛仔小外套+据统计日本女性人均拥有一个半的法国驴包——通体看下来,基本上完全符合坊间流传的对上海女孩的描述。
她开口向我问好,笑容很甜,声音很嗲,“嗨,我叫翟露露。听张帆提起你很多次了,今天终于见到本人啦,漂亮噢。”
漂亮?我冷。看来我得再添一词条——嘴甜——跟她相比之下,我蓬头垢面,褴衣褛衫,嗓音也不招人待见,咳嗽了好几下才发出声来,“桑尚陌。你叫我陌陌就行。欢迎,过来坐。我去拿点喝的,橘汁儿成么?”
“好的。你也叫我露露就好啦,我不和你客气了噢。”
“对,露露,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啊,还等着你将来跟我站一条战线上呢。”
已经径自坐进沙发的张帆听出不对劲来了,问,“陌你说什么呢?哥哥我平时对你怎么样这不用多说吧,这怎么就扯到联合对付我上来了。”
“呦,您贵人多忘事儿,忘了您跟沈东宁结盟以后内些勾当是吧。不过没关系,我都帮您记小帐了。”我一边倒橙汁一边又对露露说,“你坐会儿,这有些杂志你随便翻着。我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咱就出门儿。”
转身听见露露问张帆,“沈东宁是谁?”答,“她前夫。”
我把水阀大开,哗哗往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泼水。我很不喜欢沈东宁是我前夫的这个说法。这是既成事实,我知道。可第一次真真切切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是把我刺激到了,尽管这人是我亲密的发小。若换成是其他人,我没法想象会什么心情。
我没心情化妆了,换上随便的衣裤,就和他们出去吃饭。半路张帆说,“陌陌,和你商量件事儿,我叫上东子成不?”
我怒了,“张帆你到底什么居心啊?”
“呦陌陌,你可别多想,我就是约哥们儿出来朝个面儿,我和翟露后天就走了,明儿有正经事儿要办,怕是没时间。你别拧巴,你俩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我也没想撮合,我已经认清事实了。既然就是普通朋友了,那出来见个面吃顿饭还有什么难度啊是不是?难不成我还要分别接见啊,折腾什么啊。”
“我说不过你,随你便吧。”这个人我还是可以面对的,不能面对的只是自己的潦草错误。只需摆正心态。
张帆合上手机,说,“东子最早六点才能赶过来,这还俩小时呢,要不咱先去哪儿坐坐吧,茶馆?咖啡馆?陌陌你说。或者去唱歌也成。总之除了逛街都成。”
露露接过话,“唱歌唱歌,咱们去唱歌吧。诶你们北京也有钱柜么?”
听到这话,我开始担心将来我和她究竟能不能成为战友。忽然就想起网上流传过的“上海人眼里的中国地图”,和大学一上海同学的名言——“青岛是辽宁省的么?”
张帆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怎样,平常心地答道,“有啊,咱京城什么没有啊?那就钱柜吧。”
“张帆你不是说现在小孩儿都喜欢去糖果么?”我这样建议是因为露露实在适合糖果路线。可话音刚落,就见他直冲我挤眼睛。我琢磨了琢磨,哦对了,他以前一女朋友总爱泡那儿,他这是怕撞见。没等露露说话,我又接上,“不过糖果特没劲,就钱柜吧。”
周一这时间,人少不说还便宜,我们仨占了个大包,一人横躺一沙发。只听张帆在吼“你把我灌醉,你让我心碎,抗下了所有罪,我拼命挽回……”,露露活泼得很,一边跟着音乐慢摇,一边对着口型自我陶醉。
我喊着问她,“你俩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啦。”
三个月?张帆唱完,换上了露露。我又问张帆,“你们都认识仨月了,可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过啊?”
“咳,那时候不还没定下来么。”
我压低声音问他,“你以前可没带女朋友回过家来啊,这个怎么,认真的?”
他看看露露,收回目光,“嗯。”想了想,又补充,“想结婚了。”
听他这样说,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跟他谈谈,可场合不对。我想说改天咱俩得好好聊聊,他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他起身出去接。
等他再进来,又直接开唱了。我心说算了,再说吧。于是三个人轮番上阵,主角是他俩,我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出场率,主要是因为流行歌曲我实在不熟,挑来挑去,除了邓丽君就是王菲。屏幕上《甜蜜蜜》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露露的一脸诧异,和张帆的一脸“她就这样”。我心想,小样儿,姐姐我给你慵懒一个,立马让你们五体投地。
果然,唱腔一起,俩人五秒内就换了副表情。“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我脑海里跳出高铮的脸,难道我梦里见过他?
包房门忽然开了,我一转头,入眼的却是沈东宁。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说,本文不V
十
沈东宁一来,我就没情绪了。离婚以后,我和他没再见过面。今天跟露露挨一块儿,我简直就是小姐旁边那丫环。我不是多在意形象,也不想装X,我是怕他误会我离婚后神智潦倒生活凄惨,让他小人得志。
我跟他点了个头,咿咿呀呀把歌唱完,跌进沙发角落里。张帆在为他们彼此作介绍,翟露笑吟吟的样子真甜。我想找张帆谈话并非对她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让他考虑清楚了,确定合适了,适应好了再结,别重蹈我和沈东宁的覆辙。
手机响,我看到那名字,起身就去了走廊。
“是我。好点了么?”他听出我这边吵,“……你在外边?”
“好了。一般第一天过去就好了。我在朝外这钱柜呢,我发小回来了。”
“你不疼了就行。我就问你这个。那你玩得高兴点。我挂了。”
“高铮……”我忍不住叫他。
“嗯?”
“没……没什么。”其实我想见他。哼哧半天,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在哪儿?”
“…………”他没答话。
是不是这边太吵,他听不见?“我问你在哪儿,听得见么?”
似乎是在斟酌,他沉默了一会儿方说,“我在你家楼下。”
我怔住。
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后,急切地,我几乎是命令他,“跟那儿别走。等我。我马上回来。”
我回到包房,他们已经结了帐,在等我。我知道这样会让他们误会,可我不在乎,“我有急事儿,得先撤。你们去吃吧。”
张帆说,“别介啊,咱这不是先说好的么?别的事儿你都给它往后排。”
露露说,“是呀陌陌,我们四个人,不是正好?”
沈东宁说,“桑尚陌,你不会是因为我吧?”他以前是叫我陌陌的。
“跟你没关系。”我睨视他。“张帆,我真有急事儿。露露,下次你再来,想去哪儿都成,我保证奉陪。”
沈东宁一双眼睛冷冷看我,不说话了。张帆说,“得,明晚我尽量腾出时间,到时你务必得给我到场。今儿个就这么散了吧,你去忙你事儿吧。”
我直接忽略掉某人的冷眼,问张帆,“你到底什么正经事儿啊这么神秘的?”
“咳,我想回北京工作,找人疏通疏通。行了,二字还没一杠呢,真有戏再向你汇报,回去吧。”
我和翟露道别,匆匆进电梯,门合上前,却被人一脚Сhā了进来——阴魂不散沈东宁。
“张帆说你没开自己车来。这时间不好打车。我送你。”
“不劳驾您了。”
他当没听见,出门强行拉着我进了他的车,“去哪?”
行,我拧不过你,我就当你是开出租的。“我家。”
路上我自觉地脸右偏,看窗外,不说话。
撑到后半路,他还是开口了,“过得好么?”
“你看呢?”
“邋邋遢遢。”
“你如果是说我生活态度,”不邋遢那不叫SOHO,我点头,很坦诚,“回答正确。”何况这邋遢正是我俩当初吵架的导火线之一,实在算不得新鲜。这不是我的现状,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状态。说难听了叫邋遢,说好听了我还慵懒舒适惬意呢。
“我指精神面貌。”
我我我就知道今天这形象准坏事儿。
“昨儿肚子疼,今儿一直睡到下午。被张帆两口子堵在被窝,没怎么睁开眼,也没怎么捣齿就被架出来了。”
“每个月还疼?”
他这样问,我忽然觉得烦躁。犯不着来这套,现在再关心也于事无补。“习惯了。没所谓了。”快到了,我说,“就这儿停吧,甭开进去了。”
“不差这几十米。”
这人怎么不识相呢?我实在没好气儿了,非要我把话挑明给你难堪么?“我知道不差这几十米,我是不想让我朋友看见你。”说完我塞给他二十块钱,“甭开收据了。”
。
我走近藏在树下的幽黑的摩托,却不见高铮的身影。我原地等。
一双手蒙了上来,带着淡淡的檀香。同样的游戏,他要再玩一次么?我拷贝他那天的战术,也一动不动。
可他没重演我的角色,而是将下巴卡进我的肩窝,双手从眼睛上拿开,在我腰上合住,从后面把我圈了起来。他在我耳旁低问,“如果我也晕倒,你会带我去哪儿?”
“当然我家,这么近。”
他笑,“那我可真想晕倒。”
“这么想去?我爸妈这会儿估计正吃饭呢,你也一起吧。”要是我妈问起,我就说是答谢他那天给我送盘。
他掐了我一下,“我是想躺你床上,盖你被子。”
我心尖儿一颤,身子腻在他怀里,却悠悠吐出这话,“高铮,别再来找我了。咱俩,没有将来。你懂么?”
他双臂紧了紧,“怎么没有?都私定终生了。”
“胡说什么呢?”
“那天,我们不是……”
“没发烧吧,”我反手摸他脑门,“要是内就叫私定终生,这满大街就没几个单身青年了。”
他被我这话堵了一下,可没多会儿就又开了口,语气倍儿严肃,“我不是随便的人。”之后声音低了几度,“……不然根本不可能这年纪才开荤。”
“我也不是。”我急忙澄清,“你之前,我只有……”
他用手指压上我的嘴唇打断我,“别说,我不想知道。只要你以后……只和我。”
眩晕中,我又掏出个理由,“我配不上你。”
“胡说。除了你,谁都配不上我。”这笃定的小口气,毙了我得了。
可我还是得说,“我离过………”
他又打断我,“别总用这破理由。我既然肯找你,就是想明白了,就是不在乎这个。你还扯动扯西就没劲了,”他强硬起来,“你欺负了我,就得负责。”
那天究竟是谁欺负谁啊?“…………”
静的傍晚,一片幽暗。
我挣扎不得,又溺进去了,任他轻轻咬我耳朵。
这是个隐蔽的位置,小区大门五十米开外的死角,没人路过,只有大树。
他把我放到摩托上。我们开始缠绵。
别瞎猜,只是接吻。
分离四十八小时的思念。
。
回到家是一个小时以后。我妈问,“听说跟帆帆他们出去了?见着他女朋友了?”
“嗯。一模范上海妞儿。”
“怎么样?”她对这事儿的关心程度也忒高了,都把她的韩剧晾一边了。
“还成吧。不过张帆恐怕确实是认了真。结婚也有可能。”
“你看我说得对吧?”她似乎忧心忡忡,“尚尚,你和帆帆从小长到大,你可要给他把把关。我和你王姨(帆妈)都觉得吧,这上海女孩子,要不得。娇气、忸怩、做作、虚荣、势利、拜金,这都占尽了。当然咱不能一棒子打死,所以这审查任务交给你。你们年轻人总在一起玩,机会多。”我毫不怀疑我妈退休后一定可以直接晋升居委会主任。
“我是想跟张帆谈谈来着,不过倒不是你说的这些原因。我吧,就是想劝他,别这么冲动结婚,别最后跟我似的……”
我妈叹了口气,“尚尚啊,自从你搬回家来,妈妈一直都没找时间好好跟你说说。我知道,这次婚姻对你影响很大。你们这代孩子啊,都是被溺爱出来的,我这个在教委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妈,也没把自己闺女教育好,咳。离婚是坏事,也是好事。既然离都离了,你现在最重要是汲取教训,以后和别人相处,不能再霸道任性了。我挺看好这个张一律的,他不是独生子女,肯定比东宁更让着你,年纪和你也般配,人也稳重。你啊,平时自己在家里,长点眼力架儿,该收拾的收拾,该整理的整理,晚上别老往外跑,跟我和你爸学学做菜。”
“妈……”
“怎么?”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他。”
她绝对没想到我说出这样一句话,用眼睛审视了我好几番,比下学校视察工作还严肃。好一会儿,她说,“尚尚,这话你肯定听过很多次了: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妈妈当然希望你能和一个相爱的人结婚,但是事实你也看到了,像你和东宁这样,光有爱,能维持得下去婚姻么?有时候两个人的相处,更能决定婚姻成功与否。”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对了,张一律昨天说过,怪不得他受我妈待见。
“你姥爷和姥姥那时候,结婚前都没有见过面的,可一辈子不是过得很好。为什么?因为过去的人懂得相处之道,哪像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妈妈是过来人,我觉得这个张一律真的很适合你。你不要急着否定他,慢慢相处看看。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
我当然不同意我妈的观点,可当下也无从反驳她。我那不成功的婚姻就是我的小尾巴,就是我的把柄,我纵使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别人时不时揪它一揪。
我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左边是高铮,右边是自卑+我妈+社会+张一律。
高铮是梦想,是心跳,是温暖,是甜蜜,是撼动,是火焰。
右边是现实,是枷锁,是俗庸,是残酷,是平淡,是寒冰。
可我的筹码,玩不起左边那个。
赌不赌?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挺痛苦的,觉得根本就一堆废话。
说实话,是为了字数。
而且我一写“非主要情节”就痛苦。
牢骚完毕。
十一
翌日,赴约两场。一个是前一天未完成的饭局,一个是前两天未完成的电影。
临近晚饭的时间,我和张帆、翟露、沈东宁四人坐在红彤彤川菜馆。我没想到张帆今天愣是把姓沈的又给召了出来,更没想到沈大人竟然如此没架子随传就随到。
张帆和翟露必须挨着坐,所以我想不挨着沈东宁是不可能了。不是我忸怩,只是受不了他那股子自以为是的劲儿,至今还一副“我就知道离开我你过不好”的样子。服务员误以为我们四个是两对,只拿来两份菜谱。张帆把他们那份直接推给露露,说,“你点。”饱含宠溺。
露露稍稍看了下就一口气报出如下菜式,“泡椒牛蛙,馋嘴蛙,鸡汁芋,川北凉粉,宫保鸡丁,水煮鲶鱼,辣子鸡,麻酱筱麦菜,重庆毛血旺,麻婆豆腐,泡椒凤爪。”这架势是把菜馆的招牌点了个遍。
她报完,我和沈东宁对望了一眼后,竟然史无前例地心有灵犀、双口一词,“四碗米饭。”说罢直接把菜谱退给了服务员。她笑眯眯给我们撤了多余的餐具,走开了。
张帆搂着露露,对沈东宁说,“东子,今儿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是翟露露,不出意外,那就是你未来的弟妹了。”
露露笑着主动伸手,沈东宁握了一下,我看不出轻重。他说,“你好,我沈东宁,是陌陌的……呃……前夫。不过这不影响我和张帆的关系啊,我俩还铁瓷铁瓷的。”说这话时眼睛看的是我,说给谁听呢究竟。“我是做软件的,以后你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别客气。”
张帆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问,“最近业务怎么样?”我竟然不知道这俩人抽烟已经抽成习惯了。张帆的烟瘾一直半大不小,可沈东宁私下是几乎不抽烟的——起码截至我们离婚时如此。
“忙,开发美立坚市场,没日没夜的。”怪不得眼白都是红的。
“呦哥们儿,不错啊,太有前途了您呐,赚完小日本儿,这又开始赚老美的钱了。”
“咳,中国软件的十年发展期啊,”沈东宁吐了口雾,手指夹着烟,娴熟得很,“我以前不就跟你说过么,头三五年拿日本活儿锻炼队伍,现在进军美国市场,等再过个五六年,就该和印度搞竞争了,之后才有可能作自己的软件。现在咱们的外包跟人印度同行比,在欧美那些市场中基本没地位没份额,如果中国的软件外包和服务业要做大做强,那必须得加快美国市场的拓展。”
他以前就时不时跟我说些类似的东西,可我从来没有过兴趣,也没附和过什么,今天亦然,一脸漠然。却听得露露道,“我听张帆说你可厉害了,上学的时候就自己创业,软件新贵喔。”景仰之色溢于言表,配上那柔媚小脸儿,依在张帆怀里,我一女的看了都恨不得把这依人小鸟带回家圈着。我心想,我可得向人家学习,如此楚楚的小女人才留得住男人,就算再娇蛮任性,老公也舍不得吵你吼你,更不会舍得丢弃,断不会发生在外采花这么失败的事。
张帆也说,“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哥们儿。想当初他和陌陌,那真是天造地设,才子佳人啊。”
沈东宁冷笑了一下,我对他这反应倒是很满意。我用眼神警告张帆,他不但视而不见,反而愈加拿糖作醋,“虽然现在暂时分开了,不过两人依然为对方守身如玉,都没再交朋友。我相信,复合那天不会太远的。”
我不能再忍了,张帆,对付你还不容易?我对服务员说,“麻烦催下厨房。”
张帆果然问,“你着什么急啊陌陌?咱今晚到几点都成,就是明天中午得麻烦你送我和露露去机场。”
正中我下怀。我用贱兮兮的调,配上个假惺惺的笑,“送机没问题,可我刚忘了告诉你,张一律约了我看八点半的电影。所以恐怕待会儿我得先撤。各位,对不住啊,这顿饭算我的。”
“张一律是谁?”沈东宁不动声色地问。
张帆挠头,面红耳赤,眼巴巴看着我。
我可不给他留面子,“你‘铁瓷’张帆,给我介绍的一男的。”我确定这句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因为张帆一脸尴尬,露露一脸纳闷问他“不会吧?”,而沈则一脸青白。
“东子听我说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就是我顺水推舟一计谋,我是想让陌跟他那儿碰个壁,届时深刻认识到谁才是真正的好男人……”张帆急着解释。
沈东宁闷着冷言冷语,“跟我没关系。”
我心里哼着小曲儿,这菜就上来了。我头一遭觉得川菜辣得很可爱,很过瘾,很痛快。
露露看出来了气氛不对劲儿,开始暖场,“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一个留学生在美国考驾照,前方路标提示左转,他不是很确定,就问考官:‘Turnleft?’考官答:‘Right。’于是……挂了……”
我借机把刚刚憋在肚子里的那点得意洋洋全笑了出来,张帆和沈东宁却是一个愁眉,一个苦脸。露露说,“咳,看来这个不够好笑,那我再讲一个啊。”我举双手。
“玻璃杯和咖啡杯一起过马路。忽然有人大喊:‘车子來啦!’结果玻璃杯被车子撞到,咖啡杯却没事,请问为什么?”
那俩人不参与。我问,“是冷笑话么?”
“对。”
“嗯……因为玻璃杯是透明的,司机看不见,就开过去了。而咖啡杯被他绕开了。”
露露拍手,“哇,这也是个好答案噢!”
“那正确答案是什么?”
“因为咖啡杯有耳朵啊!”
“哈哈哈哈。”我和她一同笑起来。旁边这俩兄弟还绷着。
我吃得八分饱,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告退。沈东宁似乎有话要说,我赶在他之前开口,“不用了。他来接我。”
其实张一律不来接我。我出了红彤彤的门,拿出手机打给他,约他直接在影院门口见。对于沈东宁,不论他现在什么居心什么动机,我都不想再跟他有超越普通朋友的瓜葛。
出租车司机跟我瞎白乎了一路,到了地儿我付过钱就下了车。关门前我说,“师傅,您不上春晚真可惜喽。零头甭找了。”
。
进了影院和张一律会合,看见几乎满座的观摩率,我才晓得这片子的份量。他主动买了零食和饮料,带我入了座,还是坐在我左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和他看电影,他淡漠的样子。
虽然相比于那次,今天的张一律换了个人似的殷勤多了,可这场电影我仍然看得十分痛苦。我没有去影院看所谓大片的习惯,无论国产进口,我看不进去坐不住。这只中西合璧、长得像小时候的干脆面上那小浣熊似的假熊猫,更是达到了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极致。老美明显地在讨好中国观众,把片中的大坏蛋冠上日本人名,且安排它最终被打败。片子也走一贯的美片风格,用煽动人心的旋律和鼓舞励志的内容,赚观众的掌声、眼泪,外加门票。现场看来,很好很成功。
张一律倒似乎很入戏,几乎目不转睛,一边不时细心帮我换杯子和爆米花,一边阐述他的见解,什么这是一场政治阴谋、决非偶然云云。可他说得越多,我越想远离他;他说得越多,我越想念另一个人。
屏幕上五彩斑斓的色调花得我眼睛疲惫,我眯着眼,想起同样对大片孤陋寡闻的高铮。他和我有同样低级的趣味,欣赏不了这样的佳作,与我身旁这位高端人士是如此迥异。张一律有十分周正的性格和爱好,属于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精英楷模型,可我和他在一起别扭,我不能同感他的欢乐,他不能同受我的不悦,我们之间不存在无需言语就能连通的超声波频段。在他身旁,我压抑我。或者说,我不是我。
我问自己,与这样的一个你既不来电,又不相通的人进入第二次婚姻,你想吗?你真的想吗?几乎整场电影,这个问题都在我脑子里打转,直至散场。
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答得比较婉转,“基本不出意料。”
他点头说,“是。其实片子要阐述的道理是人人都知道的,可有几个人能身体力行呢?比如你。”
“怎么扯到我头上?”
“你说说,这片子讲什么?”
“无非就是‘人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伙伴,一切皆有可能’。”尽管这一个多小时我的思绪几乎完全神游在影片外,中心思想却还是能把握住的。不是我有一心二用的本领,而是这实在太显而易见。
“对,很对。可你呢桑尚陌,这么浅显的道理就你怎么就做不到?”
“我做不到什么?”
“你问过我不止一次介不介意你离过婚。”
“哦,你指这个。”
“我不介意,介意的是你自己。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你的伙伴。”——呦,我晋级了,“离过婚怎么了?别说只有半年,就算十年二十年的错误,一样可以修正。没有人能一直都做正确的决定和选择,你每错一次,就代表你又长了一智,又上了一个台阶。你应该感激这些错误,正视它们,而不是因此而自卑。你要相信你是完全可以再经历一场爱恋的,你和我是完全有可能再组一个幸福家庭的。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这没出息。明白吗?”
话说到这,车子也开到了家门口。我关门道谢。他补充,“周末就要正式去见你父母了。希望这之前,你能和过去彻底了断,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点点头。
。
回到家我匆匆冲洗了一下就倒在了床上。我当然不是想睡觉,我要思考。精英张一律先生方才的字句,棒锤一样,敲狠了我。
他说得对。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却偏偏要等别人往我身上套,才拨云见日。
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汲取教训,再弥足深陷。结婚要百思而行,万万不可嫁给一个心无灵犀的人。
这样想着,决定就破蛹而出:
我要和精英一刀两断。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章废话带来的痛苦……
好吧,黎明前的黑暗。大家可以这样自蔚一下。
看到廿九同学留言说更喜欢四月,呵呵,谢谢。
不过我自己爱这篇。
十二
这个决定使我豁然开朗。这个夜晚我睡得特别香甜。
翌日醒来,晨光跃跃,竟不刺眼。我看看表,果然,才六点半。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点儿起早是何年何月了。
起身去趴窗台,清晨的景象于我是陌生的。朝阳被薄云缠绕着,放出朦朦却耀眼的白光,世界在我眼前忽然就清晰起来:公车私车自行车,路人交警清洁工,井然有序,各尽其责。原来京城的忙碌,从来都是在我熟睡时,如此悄无声息地始生滋长。
看着看着,我就像换了副灵魂。
无需浴火,我已重生。
中午开车送张帆和翟露去机场。行驶在号称国门第一路的机场高速上,感觉是畅快无比的:笔直的道路,两旁是丛林般的树木,白杨居多,还有些柳树,整齐排列着,约有二十几米宽,树木成荫,形成了两条高耸宽阔的绿荫防护林带。我喜欢这浓浓的北方气息。
露露忽然用她袅袅的南方口音问我,“陌陌,东宁哥人很好噢,你怎么舍得离开他?”
东宁哥?我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张帆,神色平静,并未有半点尴尬。我问他,“你没跟露露说过你好哥们儿的光辉事迹?”
张帆还没开口,露露已经抢了过去,“他说你和东宁哥吵架吵得很凶,然后他就……”
“就什么?”我问得紧。
“就犯错误了……”她答得小心翼翼。
“露露,张帆要是在外边儿犯了错误,你还要么?”
“……我……我觉得东宁哥真的是不得已噢,情有可原的。”
她这话我的理解为,和所有人一样,她也认为是桑尚陌逼人太甚,归根结底错在桑尚陌而不是沈东宁。我不说话了。我不是生气,只是没必要解释,跟谁都没必要。何况我越来越庆幸自己恢复单身。
露露给我的第一感觉,特像奋斗里那个小灵珊,外貌娇柔可爱,性格温顺可人。接触稍深,又会觉得其实她内里透着点米莱气,似乎可以对一个男人昏头地执着。此时她依着张帆,脸偏向窗外,不知看的是白杨绿柳,还是她脑海里的某个虚像。我这发小对她一脸宠溺,她的心不在焉却令我隐隐觉得,他不会是她的执着。
我问他们,“你们怎么认识的?”
张帆一听这问题就来了劲,“呦,你可问对了。我俩的相识简直忒戏剧了。露露,你说还是我说?”
露露懒洋洋说了句,“你说吧,不要加油添醋噢。”
“尊重事实,尊重事实。话说啊,有天晚上跟同事在酒吧,我去卫生间,刚出来,拐角冲过来一女的撞上我,吐我一身。陌,我那天穿的衣服,就是你春天陪我在连卡佛买的那套,还记得吧?你当时两眼放光地一说好,我就大脑一空白刷去了八千块。就让这位小姐,喏,也就是我们的露露小姐,给吐糟了。”
一提起那身衣服我就囧。当时张帆刚升职,回北京请我吃饭,穿得跟参加商务会谈似的抓我去夜店。我哭笑不得不说,还跟着倒霉,和他成了当晚全场最令人“瞩目”一对儿,于是第二天立即拉着他去买全套。我承认我腹黑,我怂恿他,只为第二晚和他再出去时自己面上有光。
他接着说,“可是啊,这位小姐可怜兮兮地跟我一个劲儿道歉,一抬脸儿,呦,那一小鹿斑比啊,我哪还忍心跟她凶啊。不过后来我算明白了,上海小妞儿都会来这一手。”
我问,“这就对上眼了?”
“没有,这哪算戏剧啊,好戏还在后头呢。她一直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非要拉着我去洗衣服。诶你说那大半夜的,哪个洗衣店开门啊?我就跟她说算了算了,都不开门。你猜猜她说什么,她要带我去哪?”
一直没Сhā话的露露Сhā嘴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张帆,我当时没有歪心好不啦。”
张帆笑着拍拍她,继续跟我说,“她说啊,我们去酒店!”
我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露露,看来你当时喝得还挺清醒,还真就只有酒店的洗衣部夜里还有特殊服务哈。张帆,你把这当艳遇了吧?哈哈。”
“是啊,我当时就想,这今晚艳福不浅啊,然后我俩就去了锦江。进房我脱了衣服直接就叫服务员拿走,结果洗完澡一出来,只见人家露露小姐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
“呦,未遂啊。”我打趣。
“还没完呢,你听我说。她这样了,我也不能强上是不是?我也倒下睡了,可第二天早上出事儿了。我睡得香呢,突然就听到一声尖叫,陌陌你不知道,你叫得最尖的时候也没她那声惊心动魄,尖得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能起鸡皮啊。我睁眼,就见她在一边儿哭哭啼啼的,她这一哭,我就明白了啊,准是以为我昨晚对她干坏事儿了啊。”
“那准是啊。”我附和。
“结果不是!!你猜她哭什么?早上洗衣房的人把衣服送来了,说污渍太严重,水洗干洗都不成。她一看牌子,丫的就开始哭了,跟我说了有一万个对不起,说她这个月工资已经花光了。”
我笑得不行了,这上海女孩儿还真是可爱啊。“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跟她说,衣服甭赔了,把自己赔给我就成。”
我禁不住咧嘴回头看露露,她脸红得直推搡张帆。我想起他说要回北京,就问他,“工作的事儿办得怎么样?”
“有戏。”张帆半肯定道,“对了陌,你和张一律……可不是来真的了吧?”
“你说呢?”
“陌我真没想到,这真不是我本意,咳,你知道阿姨昨儿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我给你介绍的这人她很满意,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她给我准备个大红包。诶你说,你俩这都要结婚了,我怎么还不知道啊?”
“你别听我妈瞎说,她才和张一律打过一次照面而已。我和他没戏。不出意外的话,你两天内就能接到我妈电话,让你劝我回头。”我打算这两天就向张一律摊牌。
送他们上机前,我瞅着露露去洗手间的空,对张帆说,“我有话跟你说,这几天都没什么机会,等回了上海你找时间给我来个电话。”
回到市里,我打电话给张一律,那边接得很快,口气愉悦,“这么快就想清楚了?我正想问你这周末去你家的事儿。下班陪我去买见面礼好不好?”
这人一向自信,不过这次恐怕过了头,得吃瘪。“我是想清楚了。可我没说要和你在一起。”
那边沉默了。半晌,他问,“你跟哪儿呢?”
“亮马河附近。干什么?”
“我现在过去。我们面谈。”
“晚上行么?我下午恐怕有点别的事儿。”
“等你电话。”说完他就挂断了。
我不是推托,决定已下,早说晚说都一样。我只是想见高铮,非常想。上午在机场那会儿他打来电话,约我下午见面,对此我非常期待,在昨晚作了那样的决定后。于是我在这边傻傻地直点头,直到张帆说“你拿着手机点什么头啊,那边也看不见”,我才反应过来,对着话筒大声说了句“下午见”,生怕他听不见。
开车回家,冲了个凉澡,化了点小妆,我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短裙?摩托上搭不开腿;中裤?太学生气了;伞裙?飞驰中飘得露腿;仔裤?外边儿起码35℃+呢。往衣柜里放眼望去,漂亮衣服都不适合骑摩托,能上摩托的又都不漂亮。我几乎把所有衣服都翻了出来,也没一件合意的。正沮丧着,手机响,是高铮,人已经到楼下了。我随手一抓,是条真丝蓬蓬短裤,刚柔并济,就它吧,蹦下楼。
高铮把摩托停在那晚跟我热吻的大树底下,他坐在一旁的坛子上,见我出来,起身展开双臂。我兴高采烈地扑了进去,被他抱上车前座,亲了又亲。
仪式完毕,我问他,“去哪里,做什么?”
“看电影。不过很晚,八点半才开场。”
我看看表,一点半,还有七个小时。“那现在呢?”
他不好意思笑笑,“没想。就想来见你。”
这天儿,我们能去哪?户外太热,室内花钱。我不想让他破费,且不说他清贫,我想要的快乐,不是非得钞票才买得来的。我只要他在我身边。做什么,在哪里,都没所谓。
“你别顾虑太多,”他说,“我这个月赚的钱还有些剩余。”他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忽然有了主意,问他,“你饿不饿?”
“有点。想吃饭?没问题。哪儿去?”
“先去书店,然后去超市。”我自动自觉退到后座,“我给你做饭吃。”
他高兴地抿抿嘴,从背包里变出一个头盔,递给我。又问,“最近有想买的书?”
头盔是崭新的,惊人的粉红色,左右两侧各几根长须,明显一猫款。我再笨也知道这是特意买给我的,虽然这颜色着实彪悍,可我还是美滋滋地戴了上。我腆着老脸问他,“可不可爱?”各位谅解我吧,老牛问嫩草她可不可爱,只不过讨颗定心丸,忽悠自己——我还配得上他。
“嗯。”他凑近了,亲了一口,“跟我想象的一样。”很乖很配合。
“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书。”我这才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去书店是买食谱。”
他若有所思,看看我,又思了思看了看,终于得出结论,“你根本不会做饭?”
我用力点点头。他无力垂下头。
但他很快振作起来,说,“不过我还是想吃。”然后戴好自己的头盔。
我高兴得想吻他,结果两层头盔太厚,怎么使劲儿都够不着。作罢。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三联书店挑了本图文并茂的《简易二人食谱》,就奔他家去了,在附近的京客隆买了原材料。
如今的五道口是个神奇的城乡结合部,崛起的新势力楼盘紧挨着残存的旧势力——那些低矮破落的平房,比如高铮这间。上次来时我是昏迷状态,走时又是夜晚,没能好好端量这房子的外观:院墙把房屋围得结结实实,进了院门,就别一番天地。
他把摩托停在院子里,那还停着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和一辆小绵羊。我指着它们说,“你交通工具还不少。”
他弯弯嘴巴,抱我下来,“你早不骑自行车了吧?”
“嗯,毕了业就不骑了。我爸一老朋友开车行的,高尔夫1。6升2V才不到九万块卖给我。虽然档次低,可我开够用了,反正也不太出门儿。”
他笑了笑,没说话,开了门。高飞奔了出来,我乐了,蹲下去问它好。它很神气的样子,站直了给我摸。“它是公狗。”极其不悦一声音Сhā了进来——它大哥怎么总打我俩的岔?
“那又怎么了?”公狗不让摸是怎的?
高铮把我拉起来,拉进屋里,一个反手扣住了门,把高飞留在外头,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男女有别。”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我抵在墙上,身体压得我呼吸困难,头俯得极低。我闻得到他嘴巴里的牙膏味儿,貌似留兰香。我懵着,不会说话了。
他征询着我的同意,嗓音夹杂着压抑着的欲望,“行么?”
装傻,我眨眨眼,“什么行么?”
他可真单纯,认真回答我,“我想和你亲热。”
我怔怔对着他,根本说不出不。
滚床单。
□于男孩子就像变形金刚。他的第一个狂或博到手时,会细细研究,默默摆弄。可一旦上了手,便轻车熟路,翻云覆雨,松弛有度。
于是,纠缠,冲撞,喘息,淋漓,爆发,痉挛,颤抖,全由他掌握,全凭他控制。
教官我光荣退役啊。
作者有话要说:战士归来。
阿怪,你起得晚,哈哈。
十三
高铮给了我一个新的称谓。
灵魂纠缠至极乐的那刻,他把脸埋进我的颈窝这样叫出来:“桑桑……”
他叫得情深意切,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我这反应缘自于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琼瑶片,也就是我的人生第一部爱情电影——促使我八岁买项链的那部。故事的来龙去脉我已说不太清楚,甚至忘了片名,可我记得“桑桑”这名字贯穿始终。她并非女主角,她甚至未在片中真正出现过,因为开场时她就是个已不在世的角色。她疯狂地爱一个男人,却力遭家里反对,她的家人嫌弃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不许她和他在一起,她不顾阻拦去找他,却看见他有了新的女孩,于是她自杀了。
所以桑桑这名字,在我潜意识里一直就是个“为爱而逝的女子”的代名词;“桑桑”遭遇的爱情,是个十足的悲剧。现在他这样叫我,蜜一样的语调,浓得化不开。可我有心理阴影。
我又欢喜,又恐惧,想不清楚应是不应。倒是他在耳边又喘息着问起,“以后…怎么办?…我不能总……射在里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麻烦事接二连三,得一个个清除。好朋友刚告辞,可我们总不能只挑安全期行事。这事儿,没了即兴,成了计划,还有什么乐趣。
他问到了我的痛处。
导致我和沈东宁最终分崩离析的原因,其实有二:吵闹只是其中之一,既是表象的那个,也是根本的那个;表象下的原因是身体的疏离陌路。
医生说我的身体条件不适合吃药。和沈东宁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打雨伞,可我非常抵触那个东西,再薄的也抵触。初期我以为只是个别牌子的问题,后来在用遍了市场上能买到的所有牌子所有款,仍感到疼痛甚至事后充血后,医生又给我下了这样的诊断:橡胶过敏。何其不幸,双重障碍,最经典有效的俩渠道都不待见我。不吵架时沈东宁倒也曾一时兴起地说,那我们就快把孩子生了,之后我去做结扎。可不出两天,他就恨不得自己没说过这话——谁希望孩子初来乍到这世界,听见爸妈的日常对话,竟以争吵的形式进行?
两个原因相互助长,成就了婚姻的迅速恶化,促使他最终上了别人的床。大家看到的只是:我们吵架,他出轨。却都不知他出轨的更深一层内幕:没有夫妻生活,不出才怪。没有必要知道。无法治愈的疾病,不能解决的私事,何必翻得太开,只给他人徒增话题——这大概是我俩唯一的默契。
只是这脉理我虽看得透彻,可当张帆每每想为我俩复合而努力时,我都坚拒。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沈东宁给我这样的伤疤,如此打击我的自信,即便归根结底两层原因都在我,这回头草我也坚决不吃。
“听见我说话了么?”高铮把我拉回到当下。
“嗯。”我们仍连得紧密。我说,“你先出来好不好?有件事儿,我想跟你坦白。”
他不依,“你说吧。这样没关系。我好好听着。”
“高铮,我……”他的器官依旧带着热力,自与我连接之处起,向上,向上,那力量直抵心窝,我有了些勇气,“我心脏不好。”
他忽地抬起脸来,一脸关切,“严重么?是不是我刚才太激烈,让你难受了?”
我忍不住捧他的脸,摇头,“没有。……我喜欢呢。”
他羞涩又得意,把脸又埋回去,埋回我的颈与肩筑成的暖巢,照着锁骨轻咬了一口,“那就没关系。你怕我嫌弃病弱儿童?别瞎想,我不会的。”
“……医生说我不能吃避孕药。”
“那就别吃。”
“……我皮肤对橡胶也过敏。”
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静静琢磨着。
“所以,安全套,我们也不能用。”我只得解释得更具体。
“那你和……他……怎么做的?”他问得不安。
“离婚前都有两个月没做了。这也是我们都想分的原因之一吧。这方面……不是很愉快。”这是纽带,没了它,不怪婚姻难维持。何况越不做就吵得越多,越吵越不想做——我和沈东宁就这样渐行渐远。
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起了身,用纸巾擦去液体,然后抱着我坐起来。我猫在他怀里,良久听见他说,“我们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不是没有,可要么不适合我们——比如某些手术;要么成分我不放心——比如药膜;要么不十分安全——比如喷雾。我这样说给他听。
他思量了一下,低下来凑近我耳朵,说悄悄话似的,“那就……外边儿吧。”
我脸有点红。好,第一个问题解决,现在着手另一个,“你能别那样叫我么?”
他眯了眯眼,不太确定,“你说‘桑桑’?”
我点点头。
“那你想听我怎么叫?”他撩起我一束头发,指尖Сhā进去滑下来,再进去再下来,如此反复。
“比如……‘宝宝’、‘宝贝儿’什么的。”好吧我承认,这话一出口,还没等他有反应,我自己先肉麻住了。可我就是有这么点小心理,小时候听到别人家爹娘叫孩子宝宝,我嫉妒;长大了听别的女孩的男友叫她们宝宝,我嫉妒。“宝宝”是很俗,可在恋爱中,这是一种必要的态度,犹如通俗的“我爱你”,再俗也得说,再俗也得叫。
他果然皱眉,“不好。”厌烦得很,“你不喜欢‘桑桑’?我喜欢。”
“你看过琼瑶的电影么?”
他笑出来,“恐怕没有。”
“她有部电影里有个女的就叫内个,可她还没出场就光荣了。”原因状语我没说——男方太穷,家里不同意。
他恍然大悟,“你还挺迷信。咱中国那么多电视电影小说话剧的,肯定也有个叫高铮的挂了,那我也改名去算了。”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想想还真是那么个理儿。其实除却琼瑶原因,我还是喜欢这称谓的,他叫得好听,而且没别人这样叫。他的专署,更生暧昧。
“桑桑。”
“嗯。”这回我痛快答应了。
“咱做饭去吧,”他说,“我急需补充体力。”
。
我们拿着食谱去厨房。其实那不算个厨房,只是一石砌的台子,砌在厕所和屋子之间的狭长过道的一端,另一端是高飞的窝——小木屋一座,离地三寸的高度,里面铺着草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突然想起高飞还被锁在门外,这大下午的,可别中暑了。
他笑着把高飞带进来,对它说,“给你正式介绍,这是桑桑,我的……”他看了我一眼,宣布,“……女朋友。要认得,记得,她的地位等同于我,是你最亲的人。”然后贴过来赧赧问我,“……没意见吧?”
我狠狠点头,一点不犹豫,生怕它过期作废似的。貌似我们俩都觉得占了对方很大便宜。
他有简单的厨具,都是最基本的。我打算做腰果虾仁、土豆烧排骨和香菇菜心。他主动要求打下手,为了显示我的诚意和实力,我把最小工的任务给了他——切土豆块。其他的准备工作比如洗洗油菜,泡泡香菇,焯焯排骨,都是我将要完成的光荣艰巨任务。我忙得满头大汗,恨不得三头六臂,惊讶于他比我娴熟的刀工,“你会做饭?”
“会做简单的。复杂了不行。”
高飞在一旁立正,眼睛却瞅着食材不放,我问他,“高飞吃什么?”
他叹口气,“它跟着我,真是受苦。已经是成犬了,按常理每天就需要一斤狗粮、一斤牛肉、五个鸡蛋、四五斤牛奶、还有剔骨鸡肉啊内脏啊什么的补充营养。可这样吃一天下来少说得五十块钱,我没这条件。有钱的时候能给他按上述标准减半,没钱的时候,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甚至有时候还得跟我挨饿。”他一边说一边盯着高飞,万分对不住它的样子,“好几次我都想让人把它带走算了,跟着我我太不忍心了。可是,舍不得。”
“夸张了吧?”我半信半疑,“我没听说谁家看门狗一天按五十块钱标准吃的,你看人家个个不都长得壮壮实实的,叫得都挺卖力。”
他边笑边摇头,貌似挺无奈,对我说,“切好了。还有什么指示?”
我研究着三道菜的耗时和程序,脑子里有了个大概顺序,便开始忙乎起来。虽然不是第一次照着菜谱做菜,可因为前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所以阴影还是存在的。我给高铮的任务就是在一边待着给我念程序,既然我说了是我给他做饭,那他就不许Сhā手。一通手忙脚乱,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大汗淋漓地看到三盘成菜,很香很诱人,我却没胃口了。
高铮高高兴兴地拉着我坐,给我冲了杯桂花酸梅晶。我战战兢兢开始品尝,出乎意料,味道竟然还不赖。他给我打九十分。我说怎么不是一百分。他说这样以后才有进步的空间。我想想觉得有道理,接受了。
他吃得很带劲儿,还分给高飞不少,最后盘子干干净净。见他这么捧场,我也乐呵,生平第一次有极大的成就感。我忽然觉得,其实我是有成为一个好女人的天分的,只要那个让我甘愿的人出现。
酒足饭饱后,我们回到床上,他躺着望天(棚),我趴着翻书。他的书不多,可对我来说比他架子上的大部分CD耳熟能详多了:翻来翻去不是海子王小波,就是卡尔维诺卡夫卡。都是旧版本,可保护得蛮好,看得出被他爱不释手了好多年。还有一本《狂犬吠墓》,我突然想起著名的“三百条短裤”一诗,于是把书给他,“帮我把那段找出来。”他翻了翻,递回给我。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读到,我还是景仰地喷了。左兄这样写道:“临睡前我想出了一首诗: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此处略去二百九十次“一条短裤”,原文三百个排下来一个不少,刷了一页多)………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我藏着一条喝满精水的短裤。”
“觉得怎么样?”他懒淡地问。
我气儿还没顺回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清清嗓子假模假式地评论,“可以说他先锋,也可以说他庸俗。天才与白痴之间不也就一线之差?就像疼痛与快感,腐朽与神奇,生与死,爱与恨。”
他歪头看着我,脑子里不知翻涌着什么,忽地把我拉近,让我枕着他胸口,对我说,“你答应我件事儿。”
“说。”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许离开我。”
十四
买谱买菜,□做饭,吃饱吃好,翻书聊书。在又做了两次地球人都爱做的事后,我们看看表,七点半了——六个小时过得还挺快。
我洗碗筷,他洗澡,然后准备出门,进行我们的首次正式约会。这么说是因为,第一次是偶然相遇,第二次我中途晕倒,第三次他贸然来访,哪也没去,都不算数。
这次出行的交通工具——他的二八自行车,是个老永久。这种车我曾试着蹬过,结果是还没骑出去就当众跌倒。现下我眼见着高铮跨上去以后在车子不倾斜的情况下那脚还能轻易落地,就恍然大悟了:这压根就是男人的车,尤其是战士这种人高腿长的。
他问我,“坐前边儿后边儿?”
“后。”前边我ρi股硌不起。
“你上来我试试,我没带过人。”
我蹦跳着跨上去,像坐在摩托后面那样,腿搭拉在两旁。院子大,他骑了几圈儿,重点揣摩如何拐弯,说句“成了”,就带着我这样出门了。
一路途径小半个海淀和大半个西城,对话都是用喊的,四十分钟的样子,到了。胜利影院,老字号了,貌似我小学的时候随校来看过几次革命电影。天色已暗,门口等场的人并不多,他锁好车子,我问他,“累不累?”
他抿嘴摇头。
“逞强吧你。”明明后背都是汗,我贴着坐了一路,脸都跟着湿了。
他改口,“好吧,有点儿。”
这还差不多。他说,“等我,我买票去。”
我在原地站着,乱看:左边是对男女,年纪与我相仿,该是情侣;右边是一中年男子和一十岁左右的男孩,估计父子;斜前方仨女孩,嘀嘀咕咕的兴奋劲一看就不过二十,好姐妹呗;左后方俩男的,都架着眼镜,谈笑风生,貌似同窗或同事………我不是喜欢研究陌生人,我打量他们是因为自从我和高铮到达这里,这些人就突然产生了一个共性,那就是盯着我俩看,好像多不可思议似的。我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来,我俩究竟哪里不对劲,值得别人如此诧异着关注,关注着诧异?
这些人里,小朋友最好下手,他爸爸去给他买饮料,我趁机搭茬,整出一幼儿园阿姨式的慈善微笑,“小朋友几岁了?”
“九岁。”这爸爸没教好,不知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么。
不过正中我下怀,“上几年级了?”
“四年级。”
我酝酿着要进入正题,可却被小朋友先了一步,“阿姨呢?”
阿姨??好,阿姨就阿姨吧。阿姨皮笑肉不笑,“二十四。”
“那刚才那个哥哥呢?”
晕,原来如此。一个是阿姨,一个是哥哥,原来连小朋友都看得出来,我在老牛吃嫩草。我并不是不高兴九岁孩子叫我阿姨,以我和他的年龄差,这样叫没有问题。我是郁闷在,他怎么不跟高铮也叫叔叔?难道我俩就那么明显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人?我气。想安慰自己他定是胡说八道,可心里明白童言无忌才最真。
高铮回来了,男孩爸爸也回来了,搭讪至此告一段落,我低落得想回家。高铮看出我有问题,问我。我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他哈哈笑,却不开解我,故意当众亲了我一口,拉着我的手就大摇大摆进去了。
他这样做,我长了点自信,可还是难抵自卑。
观众不多,大约也就座位的十分之一,由此可见,本片值得期待。我关了手机。
电影是《寻枪》。对于一部国产片来说,此位导演这Chu女作无疑算是惊艳的。跳跃的镜头,跳跃的思维,跳跃的马山,带着点卡夫卡式的幽默,用枪的丢失暗指精神的缺失,寻枪的过程即是对人生方向的找寻与判别。说白了人人都是“在路上”。
我和高铮交换了意见,还挺一致,我们都很高兴。我甚至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打算下周和他去广院那边淘些碟共同观摩,交流思想。
出了影院,夜幕已笼罩,霓虹和路灯打亮夜晚的京城,粗糙着斑斓,暴躁着暧昧。途经的公车里飘来售票员不厌其烦重复着的“刚上车的乘客请买票”;卖烤串的摊铺里飘来各类混合了孜然和辣椒酱的被烘烤过的肉体的香味;或匆匆或悠悠的来往行人眼里飘来或异样或看戏或哄闹的眼光——因为我和高铮在接吻,像小时候被家长蒙住眼的电影镜头那样,男女主角非常热烈缠绵激|情无忌地当街接吻。他捧着我脸,我掂着脚尖,恨不得融化成水,松散成土,燃烧成火,凝聚成金。
高铮一手推着车,一手拉着我,沿着平安大道一直走,不说话,一直走。每迈一步,就像多认识了一天;每迎面一个路人,就像又一起看了场电影;每经一个路灯,就像又经历了一次□;每过一个路口,就像又过了一个纪念日。
这样走啊走,走到了后海。他用车子把我带进去,骑了一圈儿,问我,“喜欢哪儿?我们就停下。”说着正好路过爆肚张。
店门已关,我遗憾道,“呦,晚了点,我有几个月没来这儿了。”
“他们八点关,可一般不到八点爆肚儿就卖完了。咱改天早儿来。”
我说好,顺着银锭桥,往对面一指,“就那儿吧。”
他骑了过去,停稳后把自行车贴着栏杆固定好。我还留在车后座上。他倚上栏杆站着,望着湖面的微波,有些出神儿。我也跟着不言不语,望着对面的烤肉季和越南馆子那二层亭楼,幻想有钱了把它连后院买下来住着。
良久他突然问我,“会不会游泳?”
他可真会问,这是我历经数年的难题,“半调子。”
“什么意思?”
“学了好几年,一直没完全学会。就是怎么说呢,你把我放水里我能游个十米,但也就止于十米,再往前就不会扑腾了,就沉下去了。明白不?”
他没回答,静默了一会儿,又问,“现在和我一起跳下去,你敢不敢?”倍儿无理的要求,倍儿严肃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要我跳,他只要我一句话,一份激|情。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对他撒谎,我实话实说,“不敢。”很懦弱,很没胆。
他脸上没任何变化,像是早料到这样的答案,仍是望着湖面,像是望得见水下的泥沼,夜幕里的青莲。“你要相信我。”声音沉缓,一字一顿,深邃坚定。
我有点糊涂,想了半天,问,“你是游泳健将?”
高铮同学终于勾了勾嘴角,“不是,”转头来看我,嬉皮笑脸地,忽然间像换了个人,“事实上,我弱点之一就是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还想拉我下水,安的什么心……
“小时候,我掉进过这湖里一次,差点儿没淹死。那以后就死活都不学游泳了,一碰水就极度恐惧。”
原来战士也有缺点。不错,夹带着不完美的近乎完美,我喜欢。
恢复正常的他开始调侃起来,“现在让我往前跳进这水里,我宁愿向后转,朝背后那面墙撞上去。”
我怒目圆睁,“那你还让我跟你跳???”
他移步到我跟前,忽然之间,就把明媚又收敛了回去,换上方才的严肃面目,微微蹙眉,目光比夜空还深邃,声音比湖水还深沉,“但是,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的人,我的力量,我对你的……感情。以后,一直。记住。”
可……我们……当真会有“以后”么?
我当然想,我当然期盼。但谁能保证白纸一样的他,与我激|情过后,不会受到更新奇的吸引?这绝对是个令人矛盾的问题:一方面你希望自己是对方的第一个,唯一的一个,永恒的一个;可另一方面,又隐隐害怕,默默担忧,怕他是在没有比较、没有鉴别、没有经验的情况下才选了你,担心他在有了新的社交、新的认知、新的选择后,会把你抛弃。何况这又是个外貌极品,正血气方刚的主儿,即便他没心,也太容易被她人勾引,难保在面对主动送上门的诱惑时,把持得住。
这样忧虑着,我迟迟点不下头。
他看出我内心不平静,问我,“不相信我?”
“嗯。”其实我们各有所指。
我的肯定令他难过甚至愤怒起来——瞪着眼,红着脸,攒着拳,抿着嘴,憋了半天,终于爆发出来,“为什么不?”
难过的何止是他。我眼泪含在眼眶,努力地压抑啜泣,实话实说,“你对这种事儿一点经验都没有,要是以后认识了别的姑娘,觉得人家好,可能就不稀罕我了。连小孩儿都看出来我是老牛吃嫩草,要是以后有新鲜妞儿看上你,对你主动点,你就投降了怎么办?我……我……”豁出去了,我哽咽着,掏小跷了,“……我喜欢你……那么那么喜欢,喜欢到骨头里去……我怕……怕你有一天把我丢了,我就……就……”我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话没说完,就被他用手指给止住了。
他扳起我的脸,让我抬眼对上他微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桑桑,你刚刚那是跟我……表白么?是么?是么?”
我抽泣着往他怀里钻,都表得那么白了,还问什么问。
他把我又拉出来,用他力透纸背的声音,有点雀跃,又有点怒,“听好,我说最后一次:你要相信我。你看着我,听见没?记住没?”我用力点点头。迫得如此强烈,他是当真的,我感觉得到。“比如现在,你就要相信我的话。小笨蛋你不记得我早就说过‘我是认真的’么?你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我不轻易谈恋爱,不随便找姑娘上床,我等的就是你,你懂不懂?要是能放弃,早有无数机会了,不用等到今天更不用等到将来,你懂不懂?你就是我内个大粉红,你懂不懂?”
“不懂。”什么乱七八糟大粉红大蓝绿的,“可是,”我顿了一下,凝神结气,无比坚定地望着他,表了态,“我相信你。”
如果我是你一直期待的那个人:我不懂你是如何说服自己去坚信,这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你期望的“我”;我不懂你如何能保持年少萌动期的空白,拒绝了别人也断绝了自己能有个美少年之恋的回忆的机会,只为了一个你臆想的、或许实际并不存在,又或许虽存在你却一辈子都无缘遇到的“我”;我不懂你是如何能够压抑住血气方刚的身体的欲望,隐忍地去守候如此未知不详的一个“我”。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可是我喜欢你,像你说的那样,一见钟情地喜欢,器官和骨子里都能感觉得到的喜欢。这个喜欢让我此刻可以放弃去深究那些为什么。只要你让我相信,我就无条件相信。
他显然对我那四个字满意了,抱上来,吻下来。
绸缪缱绻,进步很大。
被彼此几乎吸干了之后,他问,“你是不是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人孩子跟我叫哥哥?”
我当然不知道。他当然也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没等我回答,就摇头叹气,指指他衣服上的字。我这才幡然——他这件不知哪弄来的校服汗衫今天下午才刚被我取笑过,因为上面大字写着:
XX学校初中部。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都更喜欢四月?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战士不比蓝狄更招人待见么?
是我审美有问题?
十五
我忽然想起件事——我答应了张一律晚上给他电话,于是急忙开手机。果不其然,两条短信,三条语音留言,都是他。我跟高铮说,我过那边儿打个电话。他怔了一下,点头。
正要拨出去,电话自己就响了,我看都没看立马接起来,“张一律?”
“咦?你没跟他在一起?”是我妈。
“哦,你呀,妈。没有。对了,我今儿恐怕得晚点回去,甭等我了啊。”
“跟谁一起呢这是?”
我正犹豫着怎么说,又有电话打进来,这回保准是张一律了,救星。“妈,明儿再说,有电话打进来,我先挂了啊,就这样。”然后接通另外这位,“是我。不好意思,刚在电影院,手机关了。”
“和别人一起?”他问得不紧不慢。
“嗯。”
“哪儿呢现在?我过去找你,我们见面说。”
“呃……电话里不成么?”
“不成。”他一点没犹豫。
“那改天吧。今儿恐怕我不方便了。”我不想跟高铮说,今天到此为止因为我得去给别人一个交待做个了结。我不是想对他有隐瞒,只是想尽量避免尴尬。
“也好。你用这段时间,好好再想想。不用这么急给我答复。”
答案是不会变的,可我没直接打击他,我说,“那改天再约。不过这周末去我家的事儿……你甭准备了。我知道现在说不好意思挺没劲的,可还是希望你能谅解,别生气。”
收起电话,我看见高铮靠着栏杆坐在地上,懵懵地朝我这边看。那股子忧郁劲儿,狠狠地在我心上掐了一把。
我走过去,自己坐上自行车后座,拉过他的手。我说,“我跟你交待。可你得答应我,不许瞎生气。”
他点点头。
“我发小儿介绍给我的一男的,就认识你之前不久的事儿。出去了几次,除了下馆子就是看新片儿,不太……不太通电。上礼拜送我回家被我妈撞见了,非请他这周末去家里吃饭。不过你也知道……最近这些天……呃……发生了什么,所以……所以我这几天就是想找他说清楚来着,以后别再见面了,没必要了。”
他静静听,脸上渐渐阴云转晴。待我说完,他站起来,双臂绕住我,双手搭在我身后的栏杆上,紧贴过来,俯下身,用电死人不偿命的声音问,“那你跟谁通电?”
这小子,长进忒快了点,几天前打啵都还不顺溜,几天后就会逗我话了。“高飞。”我信手拈来,“跟高飞。”这是我发现他一弱点,只要我一和他哥们儿套瓷,他就把不住。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尖的,那神气劲儿,那身子骨儿,那块儿……”看他那愈烧愈烈的小眼神儿,我愈加嚣张跋扈,“说真的,你把高飞送我这儿吧,我保证它吃好喝好营养好,甭追随你了,整天都吃不饱的……”我话说不完了,因为——
爆发了,某人果然爆发了,两臂一抬就把我给抱了起来,抱着走到斜对面特大一棵柳树下,在长椅上坐下——话说刚才我就一直觉着他老往那探,貌似早有动机——把我按到他腿上,一只手制着不知怎的就被他背到后面去了的我那俩小爪,另一只手单刀直入地从腰间探进我衣服里,擦着肋骨上去找准了位置就是一下,捏得我生疼。“还敢不敢?”他一边威胁,一边在我胸上用劲儿,“还敢不敢跟我拿搪?敢不敢跟我掉腰子你?”
我求饶,求得可怜兮兮,眼睛巴眨巴眨望着他,说,“不敢不敢了。下回不瞎咋呼了,下回直接抱着高飞亲……呦……疼,真疼……你没轻重你这小子……哎呀……我真不敢了……”
我一次次在嘴硬和求饶间摇摆,最后终于消停了。这期间他一直未发一言,只一双手在使力,欣赏我的自我斗争。
我哪里斗得过战士。
较量完了,觉得累,我软趴趴地搭在他身上,什么也不说,用鼻子触他的颈窝儿,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檀香。半晌听见他说,“困了就睡吧,我守着。”
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勾了下嘴角,咬了他脖子一口,手臂使劲攀上去,放心地迷糊了过去。
回到家是第二天大清早。
此前我们在地安门一人喝了碗面茶,吃了个驴打滚儿,饱得很。我要他把自行车放我家,我开车送他回去,他没答应,把我送到楼下说,你回去再睡会儿。想着他这样骑回去,我挺心疼的,感慨这五道口与美术馆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了些。
进家,爸妈还没起。我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脱了衣服倒在床上,满屋子都是高铮。才刚分离,就开始想念。
记得夜里迷糊着的时候,他在我身上点风油精。醒过来几次,我不声不响眯着眼睛看他,他好像彻夜都没倦意,只盯着夜幕中对岸的矮房,湖面的亭台,幽森的垂柳,好像能从那里边掏出故事似的。有一次他意识到我睁了眼,轻轻拍拍我说,乖,继续睡。那声音和动作有着绝对的魔力,绻了一夜,我却睡得比在家里还安心。
他让我安心。
客厅有动静,我想了想,起身出了去。爸在卫生间洗漱,妈在厨房准备早饭,看到我说,“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说你了。女人家(她从前都说‘女儿家’),到什么时候都得端量点自己。以后这种彻夜不归的事儿,你给我少来。”她开了火熬粥,把鸡蛋一个个放进煮蛋器里,又问我,“想吃什么?真难得你能赶上早饭。”
我方才的好情绪全被她搅和了,怏怏地说“吃过了”,又折回屋里去。
吸足了新鲜空气,脑子不缺氧,我开音响,放天皇老子的《我估计快要有暴乱》,因为我非常坚信接下来我要对她说的话,将引起不太平。能迅速将我从一种情绪拉出,推进另一种情绪的,非音乐和高铮莫数。我踩着新浪潮的鼓点蹦跶到饭厅,那状态宛若刚嗑了药,我说,“妈,我发现个事儿,其实我做菜挺有天分的,不,应该说,相当有天分。”从前失败,是因为万事就绪只欠东风。那东风就是高铮。
“怎么,昨儿实践了啊?”她瞥了我一眼,语气并不友善,因为她知道昨天跟我在一起的并不是她所待见的张一律。
既然如此,我干脆一并说了,“对了妈,先跟你打好招呼啊,周末甭准备了,张一律不来了。”
“临时有事吧?那改到下周也成。”
“不是。”我欢快着,“是我想清楚了。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不能把我自己往牢笼里关。”
她放下筷子,“你甭说那些有的没的,你给我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诶您别打沙锅了,没怎么回事儿,就是醒悟了呗,觉着吧,人生苦短,千万不能让自己委屈着。”心情好,胃口就好,看到桌上有我最喜欢的稀粥小菜,我坐下来准备再吃点。
“这孩子,妈能让你受委屈么?我还不都是为你好。我那晚白教育你了是不是,我的话你到底都听进去没?”
“听了听了。哎呦亲娘您就放心吧,闺女我肯放弃张一律那棵树,那准是因为有另外一棵更茂密的。”
“呦,你这意思,已经找着了吧?”
我假模假式一脸羞怯,点点头。
“提着灯笼昨儿夜里找的吧?”她一脸鄙夷,“当着你爸面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这真是越老越没面皮儿了,夜不着家的还不觉得臊……”
我懒得跟她争辩。
“行了,别的甭说,找着了不是么,我要问的那一套你也知道,自己跟我交待交待吧。”
她那套,恨不能问到祖宗八辈了去。高铮还有一年毕业,秋天开学上大四,以他的现状,我不用试探都知道我妈保准不满意。我懦懦地撤谎,“还不熟,没问那么多,以后再告诉你吧。”
“不熟?不熟你还跟他过夜去!”
我本来想说,我们不过就刷刷夜,我们晚上在外头什么都没干,可这话明显是玩文字游戏——该干的白天都干了。算了,我闭嘴。
她喝了口粥,摇摇头叹叹气,“尚尚,你都活了两轮了,可年龄都长到哪里去了?这些简单道理,你不烦,我都说烦了。你别嫌我嘚啵,记住,妈妈永远都是为你好。”
吃过早饭,她和我爸双双上班去。我打开电脑,却没心思画图,忍不住,到底是拿出手机拨了号,那边接得很快。我问,“你到家了已经?”
“没呢。怎么不睡觉呢你,不是告诉你回去睡会儿么。”
“没睡。精神好着呢,不困。”心里说,想的都是你,怎么睡得着,“你肯定特困吧?那你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困。满脑子都是你。”
我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嘴咧成啥样了,下意识抿了抿,平心顺气,“你没到家怎么接电话接这么快?听你不像在马路上……哪儿呢你?”
“你下来吧。”
“……什么下来吧?”
“我没走,还跟这儿呢。”
我奔到爸妈卧室,那窗子对着大门,果然看见他门口踱步听着手机呢。
三步并作两步,我飞了下去,扑进他怀里。
“我舍不得走。回去了怕是下午还想来找你。”
我狠狠点头,“就是你不来,我也得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怪,等你长评°°°
十六
高铮在我家洗了个澡后,我给他看我的藏盘,包括转经老张而到手的他的那些。他翻了翻,看到发电站和阿飞克死一双胞胎时有点诧异,“你爱好还挺广泛。”
“咳,凑热闹呗。当年听了别人一句话说发电站最大的贡献就是让电子乐彻底与以摇滚乐为代表的流行乐脱离了关系,在音乐分类上独立了出来——就为这我也得收来听听不是?内双胞胎更是因为总有人耳提面命地叨叨。说白了这种十分出名的,我收来都是进行真理检验的。”
他点点头,“对于死硬派乐迷来说,Techno远比乖巧的其他乐种更纯粹,更刺激。”
“对了,你究竟具体捣鼓啥?”
他把盘都放回去,放好,“内次你猜得八九不离十。主要Techno,偶尔给唱片公司做Ambient,再早前还摆弄过一阵子Psy-Trance。”
“其实……我对电子乐的分类……一向很迷糊。”其实就连主好的摇滚也闹得不算太明白。
“也没内必要。对音乐进行分类本来是件意义不大的事儿,电子乐更是困难。越来越容易掌握的器材和技术,越来越发达的网络,各种样本和素材越来越快地交汇、分裂、进化,变异成新品种,看起来面貌迥异,实际却盘根错节。要鉴别这里边儿究竟哪些基因是原有的、哪些又是突变的,还想建立一个可以涵盖所有物种的类型学,那基本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这席话说的,”真受听啊,“我发现我突然不自卑了。”但说到PsychedelicTrance,“据说……Goa脱离不了谜幻药。”
“对,结合得非常紧密,这也是我后来放弃了的一个原因吧,”高铮蹙蹙眉,“我讨厌依赖。”想想又补充,“所有的依赖我都讨厌。”
我刚想说可我觉得男女间是可以依赖的,他就接上来,“不过除了你。”然后突然抓着我脖子凶我,“你这不听话的是不是用过……哪个孙子给你的?”
我挣扎着说,“没有没有,我这种没出息的也就碰碰玛丽珍。”蘑菇甚至LSD,才是那群疯子们的大爱。
见我有点喘不上气,他松了手,“喜欢么?”
“谈不上。第一次就觉着头晕,第二次克服了头晕,第三次才有点飘。没瘾。而且整天卷啊卷的我想着就觉得麻烦。你呢?”我起了兴,趴到他身上,“告诉我LSD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斟酌着用词,一句一顿,“精神之旅。所有静止的东西都旋转起来,变得诡异,移动起来有残迹,好像有生命了,骚动地看着你。如果你心情好,眼前就是一片斑斓绚丽,墙上的影儿都跟你笑似的;心情不好,看到的玩意儿能叫你难过得想去自杀,或者去公安局求他们把你铐起来。其实它只在哺|乳类动物身上起作用,据说猫用了会怕老鼠,狗用不敢吃骨头,鱼会改变泳姿,蜘蛛会以不同的方式结网。”
听起来有趣,可引不起我兴趣,“其实吧我一直觉着,最高级的脑子,控制神经是不需要致借助幻剂的,自己就可以达到飘离的境界。”我拍拍他,“这位同志,我们都要往这个境界上努力啊。”
他直点头,把我扯到他身上,“不愧是我的姑娘。”
忽然我想起件事来,找出笔和本,递给他,“写你名字,全名儿。”
他跟我贫,“现在才想起来检验,太晚了吧。”接过来哗哗几笔,回递给我。
我给他的是圆珠笔,可形体与力道丝毫不差,当真和歌篇上那些出自同一人没假。理科男生的字百分之九十九入不得眼,可他这个学工程力学的,恰恰是那百分之一的例外。我要他写不是怀疑他,我只是想有个签名——这么丢脸的原因,我可不能交待。
我俩在床上闹了一会儿,他把脸埋进我枕头里,深吸了一口,说,“这个我拿走吧,这样我晚上就睡得着了。”
“你失眠?”
“本来不,可最近总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
“有心事?”
他一伸手,把我脑袋扒拉过去,眼睛找准我的对上,“你说呢?”
我低头钻进他怀里偷着乐。他在上边问,“给不给到底?”
“拿你的跟我换。”我抬起脸柔声对他说,“你睡会儿觉好不好?昨儿夜里头我其实醒了好几次,见你那眼睛一眨不眨的,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夜神。上次不是说想躺我床盖我被么,来,”我把他身体摆正,“现在我就命令你实现这个愿望。”
他说好,拉我一起睡,还没等我答应就从后面搂了过来,圈得紧紧的,我丝毫没抗争的余地。他是真累了,没多久,我后脖儿梗就被他均匀的呼吸扫得麻酥酥的,带着催眠的效力。被他抱得舒服,我也跟着闭了眼。
。
这一觉睡了俩小时,我们一起醒的。我起身开了播放机,找出一张希德时期的弗洛依德放进去,然后躺回来,无声息地和他对看,两不厌。他用指尖一厘米一厘米细慢地划过我的皮肤,我只感到汗毛仿佛全体起立,个个都在等待他的安抚。
整张盘放完,我已经有了打算,“陪我去国图吧,北海那个分馆,我需要些参考书。”
他点点头,没说话,起了身就穿衣服。
只城里三站地的距离。我说,“咱还骑车去?要不走过去也成,你说呢?”我想他睡了这么久,乏劲儿肯定过去了,这么短的路程不会成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却说,“坐电车吧。”
公车?大热天儿的,跟一群人挤一箱子里,多憋屈啊。对于他这选择虽然我是说不出的奇怪,可还是没多问,依了他。
刚维修改造竣工不久的国图分馆,藏书以古籍类居多,我这种非文人看得懂的近现代通俗书目,这里远没有主馆丰富,可它却是我除自家外唯一喜爱的阅读圣地。粗人我没那去咖啡馆端着杯子捧着书的小布尔乔亚情调。
馆院外围是与左邻右舍一致地红墙绿瓦,三间高大琉璃门正对着静谧古朴的文津街,步入庭院,视野霎时哗地开阔。主楼是与西方建筑结构相结合的仿古式重檐庑殿,绿琉璃瓦顶,典型民国初期的风格。虽然它的年龄比起它旁边的北海和团城来说不足挂齿,从历史文化和价值上也不能与邻并论,可对于想静心沉淀的读者来说,委实是上佳磁场。最惬意是在秋天,满院金灿灿的银杏叶衬着远处的白塔,诗情画意一个浓;书读累了,就眺看窗外扎在树上的喜鹊摘果子吃,那情那景,再资的咖馆也比不上。
我俩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来好笑的事儿,跟他说,“这儿的门卫是一大爷和几个轮着换班的小伙儿。我从前骑车来,到门口总被门卫截下,特严肃地跟我说车子必须锁外边儿,不能骑进去。我可不干,我丢过太多辆自行车了,丢不起了,出门儿都特注意。所以后来我每次都在门外冲足了刺,一口气骑进去,让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车子锁楼后那边的内部人员停车区。”
“我相信这事儿您绝对干得出来。”高铮说这话时,我俩正好就路过传达室。那年轻门卫我记得,截过我好几次。奇怪的是屋里那大爷看见我们,竟出了来。我心一哆嗦,寻思着,不会他还认得我,特地出来算旧账吧?
事实证明,我太瞧得起自己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倒是跟高铮搭上了话,“呦,瞧瞧这是谁,多久没来了,自从重新开馆,就没见着你。”
他稍停了下来寒暄,“呵,赵大爷,瞧您这精神头儿棒的,身体怎么样?”
“咳,老样子。倒是你,我可有四五年没见着你了吧?一转眼,大小伙子了。现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来这儿看书了啊?”
大爷问得亲切,可我身边这位同学似乎并不想和他多聊,“上大学了,学校图书馆书挺全的,就不往这边儿跑了。赵大爷,今儿我这有点急事儿,得先走一步。改天我专程来跟您叙旧,您保重啊。”微笑着把话说完就拉我走了。
我们明明没急事。不过我没打听他为啥要避着人家老头子,只问,“你以前也总来这儿?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没直接回答我,说,“我带你看个东西。”
我跟着他神神秘秘地去了楼后院某墙脚下,只见他数着砖头,挪了挪其中一块,活动的,然后找来根粗树枝,将活砖抽出来,开始刨。不久,那土壤里竟被他刨出个木盒。我预感电影中的狗血情节即将上演,试探着问他,“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你N年前藏下的?”
他用“是”肯定了我,接着问道,“你猜里边儿是什么?”
我拿过盒子掂了掂,很轻,难猜。“糖纸?你不会小时候跟我一样也爱收集这个吧?”
“不是。”
“小时候攒的零花钱?”
“不是。”
我又想了想,“不会是收到的第一封小女生写给你的情书吧?”话出了口,自己都觉得醋味浓。
他用手指刮了我一下鼻子,“不是。”
“不猜了。猜不出来。”
他也不卖关子了,直接说,“尸体。”
我差点华丽地晕倒,能再惊人点么?看那盒子的大小,我保持镇定地猜道,“昆虫吧?”
他点点头,“我小时候养的蝈蝈。”
我舒口气,还好,不算太变态。“死了你可以埋土里,你放这里这是……诶别打开,千万别打开,高铮你要看自己看,我可没兴趣看它现在腐烂成什么模样儿了。”
我推开他,自己跳到远处去。他笑着打开看了一眼,很快合了上。
我喊他,“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你这叫盗墓!这是大忌,它在天之灵会生气的,你快放回去。”
他说好,埋了回去,把砖也搁回原处。“蝈蝈会跳水自杀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摇摇头。
“蝈蝈身上有种寄生虫,它们在幼虫时期就藏身在蝈蝈体内,发育到一定程度后必须生活在水里并且只能在水里繁殖,于是迫使蝈蝈离开原本的生活环境,跳进水里头去。”
“寄生虫怎么能对寄主有这么惊人的控制能力?”人体内不也有寄生虫么,会不会我们也被控制?想想都哆嗦。
“蝈蝈的神经细胞里长着一种可以控制它们神经活动的特定蛋白,内寄生虫能分泌出以假乱真的类似蛋白,严重破坏蝈蝈的中枢神经,使它们失常,被假蛋白诱导,然后跳水自杀。”
“您到底是学物理还是学生物的啊?”
他露出一排白牙,“我也就知道这点儿。它翘了以后我查的。哦对了,就是在这图书馆里。”
“噢这么说,这只也是跳水光荣的……”
“嗯。它可是个常胜将军,我内时候还不知道它会自杀,跟别人在水边儿斗,结果还没分胜负,这位就跳进去了。”他回忆得那是一脸懊悔加忧伤。
“然后你就把它从水里捡了回来,埋在这里?”
或许是这问题的答案太显而易见,他没答,却怔怔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突然嬉皮笑脸反问我,“如果我死水里了,你会不会也把我的尸体给捡回来?”
这会儿的阳光真是慷慨极了,房檐,石路,苹果树,一花一草,还有我,无不被照得灿灿烂烂,唯除高铮。阅览楼在亮堂堂的空地上投下阴影一片,我和他近在咫尺,却被地上笔直而分明的界线隔得仿如身处阴阳两界——我站在明亮处,他站在阴影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普照大地的阳光独独忽略,丝毫未被触及到,看起来阴郁遥远。我恍惚着,说不出的恐惧感——让我悚然的并非他的脸,而是他的话。我揉揉眼睛深呼吸,上去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胡说。”
他不罢休,拿开我的手,“回答问题。”眸里的波光漾着期许。
“要跳一起跳,要死一起死。”并非为了不负他望,这是我的真心话。
蝉一声声知了着。
他拍拍手上的土,拉起我往馆那边走。
路上我听见他突如其来的一句:
“桑桑,我们要一起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刚发现这个门卫大爷又被我冠上了“张”姓
鉴于有亲曾提出过此文姓张的忒多了,我临时换成了赵
不然加上前文陌家门卫张大爷和张帆他爹,算下来有六个姓张的……
玛丽珍=〉大麻昵称
蘑菇=〉迷幻蘑菇,非菜市场和超市里那种
LSD=〉一种致幻剂
十七
从图书馆出来,正是大中午。路过大门时,他进去和赵大爷招呼了一下,出来以后自己主动对我提起,“他看着我长大的。”
“噢?”我歪脑袋看他。
他这才回答我之前问过的问题,“小学中学,礼拜六礼拜天儿,还有放假的时候,我老偷跑这儿来看书,一看就一下午,常去他屋里呆着,跟他聊天。”
“呵,犯得着‘偷偷’跑过来么?”
他微皱了皱眉,神情无辜,“我爸妈不许我来这儿,他们就想我跟家老实儿呆着,把书念好,把功课做好。赵大爷从前认识我爷爷,我老让他给我讲爷爷以前的事儿。”
“你爷爷他……不在了?”我猜测。
“我七岁时过世的。他在的时候特疼我。走了以后,我特别想他。”
“怎么说的像你现在没人疼似的。你爸妈不疼你?”都如他们所愿成T大高材生了,哪还有不疼的理儿。
他脸色倏地黯了下来,默了半天不作声。
看来我这是问错了,我拉拉他,“当我没问。”
“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很劳碌。”
勤劳忙碌的反倒大都是穷苦人。他们起早贪黑地工作,自是没什么时间花在孩子身上;辛辛苦苦赚得血汗钱,却少得可怜,往往刚及最低标准。所以他一心求自立,不给父母添负担,是个好孩子,我都明白。想着,我拉着他的手就紧握了一下,“劳碌是美德。”
他没说什么,缓了一会儿问我,“你呢,家里老人还都健在?”
“爷爷奶奶在,姥姥姥爷去了。”
“真好。”
啊?“……‘好’?”
“老夫妇,同生,或者共死。”语气里无限向往,“将来我们也得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