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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穿过骨头抚摸你 >

年拿日本活儿锻炼队伍,现在进军美国市场,等再过个五六年,就该和印度搞竞争了,之后才有可能作自己的软件。现在咱们的外包跟人印度同行比,在欧美那些市场中基本没地位没份额,如果中国的软件外包和服务业要做大做强,那必须得加快美国市场的拓展。”

他以前就时不时跟我说些类似的东西,可我从来没有过兴趣,也没附和过什么,今天亦然,一脸漠然。却听得露露道,“我听张帆说你可厉害了,上学的时候就自己创业,软件新贵喔。”景仰之­色­溢于言表,配上那柔媚小脸儿,依在张帆怀里,我一女的看了都恨不得把这依人小鸟带回家圈着。我心想,我可得向人家学习,如此楚楚的小女人才留得住男人,就算再娇蛮任­性­,老公也舍不得吵你吼你,更不会舍得丢弃,断不会发生在外采花这么失败的事。

张帆也说,“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哥们儿。想当初他和陌陌,那真是天造地设,才子佳人啊。”

沈东宁冷笑了一下,我对他这反应倒是很满意。我用眼神警告张帆,他不但视而不见,反而愈加拿糖作醋,“虽然现在暂时分开了,不过两人依然为对方守身如玉,都没再交朋友。我相信,复合那天不会太远的。”

我不能再忍了,张帆,对付你还不容易?我对服务员说,“麻烦催下厨房。”

张帆果然问,“你着什么急啊陌陌?咱今晚到几点都成,就是明天中午得麻烦你送我和露露去机场。”

正中我下怀。我用贱兮兮的调,配上个假惺惺的笑,“送机没问题,可我刚忘了告诉你,张一律约了我看八点半的电影。所以恐怕待会儿我得先撤。各位,对不住啊,这顿饭算我的。”

“张一律是谁?”沈东宁不动声­色­地问。

张帆挠头,面红耳赤,眼巴巴看着我。

我可不给他留面子,“你‘铁瓷’张帆,给我介绍的一男的。”我确定这句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因为张帆一脸尴尬,露露一脸纳闷问他“不会吧?”,而沈则一脸青白。

“东子听我说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就是我顺水推舟一计谋,我是想让陌跟他那儿碰个壁,届时深刻认识到谁才是真正的好男人……”张帆急着解释。

沈东宁闷着冷言冷语,“跟我没关系。”

我心里哼着小曲儿,这菜就上来了。我头一遭觉得川菜辣得很可爱,很过瘾,很痛快。

露露看出来了气氛不对劲儿,开始暖场,“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一个留学生在美国考驾照,前方路标提示左转,他不是很确定,就问考官:‘Turnleft?’考官答:‘Right。’于是……挂了……”

我借机把刚刚憋在肚子里的那点得意洋洋全笑了出来,张帆和沈东宁却是一个愁眉,一个苦脸。露露说,“咳,看来这个不够好笑,那我再讲一个啊。”我举双手。

“玻璃杯和咖啡杯一起过马路。忽然有人大喊:‘车子來啦!’结果玻璃杯被车子撞到,咖啡杯却没事,请问为什么?”

那俩人不参与。我问,“是冷笑话么?”

“对。”

“嗯……因为玻璃杯是透明的,司机看不见,就开过去了。而咖啡杯被他绕开了。”

露露拍手,“哇,这也是个好答案噢!”

“那正确答案是什么?”

“因为咖啡杯有耳朵啊!”

“哈哈哈哈。”我和她一同笑起来。旁边这俩兄弟还绷着。

我吃得八分饱,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告退。沈东宁似乎有话要说,我赶在他之前开口,“不用了。他来接我。”

其实张一律不来接我。我出了红彤彤的门,拿出手机打给他,约他直接在影院门口见。对于沈东宁,不论他现在什么居心什么动机,我都不想再跟他有超越普通朋友的瓜葛。

出租车司机跟我瞎白乎了一路,到了地儿我付过钱就下了车。关门前我说,“师傅,您不上春晚真可惜喽。零头甭找了。”

进了影院和张一律会合,看见几乎满座的观摩率,我才晓得这片子的份量。他主动买了零食和饮料,带我入了座,还是坐在我左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和他看电影,他淡漠的样子。

虽然相比于那次,今天的张一律换了个人似的殷勤多了,可这场电影我仍然看得十分痛苦。我没有去影院看所谓大片的习惯,无论国产进口,我看不进去坐不住。这只中西合璧、长得像小时候的­干­脆面上那小浣熊似的假熊猫,更是达到了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极致。老美明显地在讨好中国观众,把片中的大坏蛋冠上日本人名,且安排它最终被打败。片子也走一贯的美片风格,用煽动人心的旋律和鼓舞励志的内容,赚观众的掌声、眼泪,外加门票。现场看来,很好很成功。

张一律倒似乎很入戏,几乎目不转睛,一边不时细心帮我换杯子和爆米花,一边阐述他的见解,什么这是一场政治­阴­谋、决非偶然云云。可他说得越多,我越想远离他;他说得越多,我越想念另一个人。

屏幕上五彩斑斓的­色­调花得我眼睛疲惫,我眯着眼,想起同样对大片孤陋寡闻的高铮。他和我有同样低级的趣味,欣赏不了这样的佳作,与我身旁这位高端人士是如此迥异。张一律有十分周正的­性­格和爱好,属于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精­英楷模型,可我和他在一起别扭,我不能同感他的欢乐,他不能同受我的不悦,我们之间不存在无需言语就能连通的超声波频段。在他身旁,我压抑我。或者说,我不是我。

我问自己,与这样的一个你既不来电,又不相通的人进入第二次婚姻,你想吗?你真的想吗?几乎整场电影,这个问题都在我脑子里打转,直至散场。

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答得比较婉转,“基本不出意料。”

他点头说,“是。其实片子要阐述的道理是人人都知道的,可有几个人能身体力行呢?比如你。”

“怎么扯到我头上?”

“你说说,这片子讲什么?”

“无非就是‘人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伙伴,一切皆有可能’。”尽管这一个多小时我的思绪几乎完全神游在影片外,中心思想却还是能把握住的。不是我有一心二用的本领,而是这实在太显而易见。

“对,很对。可你呢桑尚陌,这么浅显的道理就你怎么就做不到?”

“我做不到什么?”

“你问过我不止一次介不介意你离过婚。”

“哦,你指这个。”

“我不介意,介意的是你自己。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你的伙伴。”——呦,我晋级了,“离过婚怎么了?别说只有半年,就算十年二十年的错误,一样可以修正。没有人能一直都做正确的决定和选择,你每错一次,就代表你又长了一智,又上了一个台阶。你应该感激这些错误,正视它们,而不是因此而自卑。你要相信你是完全可以再经历一场爱恋的,你和我是完全有可能再组一个幸福家庭的。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这没出息。明白吗?”

话说到这,车子也开到了家门口。我关门道谢。他补充,“周末就要正式去见你父母了。希望这之前,你能和过去彻底了断,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点点头。

回到家我匆匆冲洗了一下就倒在了床上。我当然不是想睡觉,我要思考。­精­英张一律先生方才的字句,­棒­锤一样,敲狠了我。

他说得对。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却偏偏要等别人往我身上套,才拨云见日。

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汲取教训,再弥足深陷。结婚要百思而行,万万不可嫁给一个心无灵犀的人。

这样想着,决定就破蛹而出:

我要和­精­英一刀两断。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章废话带来的痛苦……

好吧,黎明前的黑暗。大家可以这样自蔚一下。

看到廿九同学留言说更喜欢四月,呵呵,谢谢。

不过我自己爱这篇。

十二

这个决定使我豁然开朗。这个夜晚我睡得特别香甜。

翌日醒来,晨光跃跃,竟不刺眼。我看看表,果然,才六点半。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点儿起早是何年何月了。

起身去趴窗台,清晨的景象于我是陌生的。朝阳被薄云缠绕着,放出朦朦却耀眼的白光,世界在我眼前忽然就清晰起来:公车私车自行车,路人交警清洁工,井然有序,各尽其责。原来京城的忙碌,从来都是在我熟睡时,如此悄无声息地始生滋长。

看着看着,我就像换了副灵魂。

无需浴火,我已重生。

中午开车送张帆和翟露去机场。行驶在号称国门第一路的机场高速上,感觉是畅快无比的:笔直的道路,两旁是丛林般的树木,白杨居多,还有些柳树,整齐排列着,约有二十几米宽,树木成荫,形成了两条高耸宽阔的绿荫防护林带。我喜欢这浓浓的北方气息。

露露忽然用她袅袅的南方口音问我,“陌陌,东宁哥人很好噢,你怎么舍得离开他?”

东宁哥?我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张帆,神­色­平静,并未有半点尴尬。我问他,“你没跟露露说过你好哥们儿的光辉事迹?”

张帆还没开口,露露已经抢了过去,“他说你和东宁哥吵架吵得很凶,然后他就……”

“就什么?”我问得紧。

“就犯错误了……”她答得小心翼翼。

“露露,张帆要是在外边儿犯了错误,你还要么?”

“……我……我觉得东宁哥真的是不得已噢,情有可原的。”

她这话我的理解为,和所有人一样,她也认为是桑尚陌逼人太甚,归根结底错在桑尚陌而不是沈东宁。我不说话了。我不是生气,只是没必要解释,跟谁都没必要。何况我越来越庆幸自己恢复单身。

露露给我的第一感觉,特像奋斗里那个小灵珊,外貌娇柔可爱,­性­格温顺可人。接触稍深,又会觉得其实她内里透着点米莱气,似乎可以对一个男人昏头地执着。此时她依着张帆,脸偏向窗外,不知看的是白杨绿柳,还是她脑海里的某个虚像。我这发小对她一脸宠溺,她的心不在焉却令我隐隐觉得,他不会是她的执着。

我问他们,“你们怎么认识的?”

张帆一听这问题就来了劲,“呦,你可问对了。我俩的相识简直忒戏剧了。露露,你说还是我说?”

露露懒洋洋说了句,“你说吧,不要加油添醋噢。”

“尊重事实,尊重事实。话说啊,有天晚上跟同事在酒吧,我去卫生间,刚出来,拐角冲过来一女的撞上我,吐我一身。陌,我那天穿的衣服,就是你春天陪我在连卡佛买的那套,还记得吧?你当时两眼放光地一说好,我就大脑一空白刷去了八千块。就让这位小姐,喏,也就是我们的露露小姐,给吐糟了。”

一提起那身衣服我就囧。当时张帆刚升职,回北京请我吃饭,穿得跟参加商务会谈似的抓我去夜店。我哭笑不得不说,还跟着倒霉,和他成了当晚全场最令人“瞩目”一对儿,于是第二天立即拉着他去买全套。我承认我腹黑,我怂恿他,只为第二晚和他再出去时自己面上有光。

他接着说,“可是啊,这位小姐可怜兮兮地跟我一个劲儿道歉,一抬脸儿,呦,那一小鹿斑比啊,我哪还忍心跟她凶啊。不过后来我算明白了,上海小妞儿都会来这一手。”

我问,“这就对上眼了?”

“没有,这哪算戏剧啊,好戏还在后头呢。她一直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非要拉着我去洗衣服。诶你说那大半夜的,哪个洗衣店开门啊?我就跟她说算了算了,都不开门。你猜猜她说什么,她要带我去哪?”

一直没Сhā话的露露Сhā嘴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张帆,我当时没有歪心好不啦。”

张帆笑着拍拍她,继续跟我说,“她说啊,我们去酒店!”

我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露露,看来你当时喝得还挺清醒,还真就只有酒店的洗衣部夜里还有特殊服务哈。张帆,你把这当艳遇了吧?哈哈。”

“是啊,我当时就想,这今晚艳福不浅啊,然后我俩就去了锦江。进房我脱了衣服直接就叫服务员拿走,结果洗完澡一出来,只见人家露露小姐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

“呦,未遂啊。”我打趣。

“还没完呢,你听我说。她这样了,我也不能强上是不是?我也倒下睡了,可第二天早上出事儿了。我睡得香呢,突然就听到一声尖叫,陌陌你不知道,你叫得最尖的时候也没她那声惊心动魄,尖得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能起­鸡­皮啊。我睁眼,就见她在一边儿哭哭啼啼的,她这一哭,我就明白了啊,准是以为我昨晚对她­干­坏事儿了啊。”

“那准是啊。”我附和。

“结果不是!!你猜她哭什么?早上洗衣房的人把衣服送来了,说污渍太严重,水洗­干­洗都不成。她一看牌子,丫的就开始哭了,跟我说了有一万个对不起,说她这个月工资已经花光了。”

我笑得不行了,这上海女孩儿还真是可爱啊。“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跟她说,衣服甭赔了,把自己赔给我就成。”

我禁不住咧嘴回头看露露,她脸红得直推搡张帆。我想起他说要回北京,就问他,“工作的事儿办得怎么样?”

“有戏。”张帆半肯定道,“对了陌,你和张一律……可不是来真的了吧?”

“你说呢?”

“陌我真没想到,这真不是我本意,咳,你知道阿姨昨儿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我给你介绍的这人她很满意,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她给我准备个大红包。诶你说,你俩这都要结婚了,我怎么还不知道啊?”

“你别听我妈瞎说,她才和张一律打过一次照面而已。我和他没戏。不出意外的话,你两天内就能接到我妈电话,让你劝我回头。”我打算这两天就向张一律摊牌。

送他们上机前,我瞅着露露去洗手间的空,对张帆说,“我有话跟你说,这几天都没什么机会,等回了上海你找时间给我来个电话。”

回到市里,我打电话给张一律,那边接得很快,口气愉悦,“这么快就想清楚了?我正想问你这周末去你家的事儿。下班陪我去买见面礼好不好?”

这人一向自信,不过这次恐怕过了头,得吃瘪。“我是想清楚了。可我没说要和你在一起。”

那边沉默了。半晌,他问,“你跟哪儿呢?”

“亮马河附近。­干­什么?”

“我现在过去。我们面谈。”

“晚上行么?我下午恐怕有点别的事儿。”

“等你电话。”说完他就挂断了。

我不是推托,决定已下,早说晚说都一样。我只是想见高铮,非常想。上午在机场那会儿他打来电话,约我下午见面,对此我非常期待,在昨晚作了那样的决定后。于是我在这边傻傻地直点头,直到张帆说“你拿着手机点什么头啊,那边也看不见”,我才反应过来,对着话筒大声说了句“下午见”,生怕他听不见。

开车回家,冲了个凉澡,化了点小妆,我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短裙?摩托上搭不开腿;中裤?太学生气了;伞裙?飞驰中飘得露腿;仔裤?外边儿起码35℃+呢。往衣柜里放眼望去,漂亮衣服都不适合骑摩托,能上摩托的又都不漂亮。我几乎把所有衣服都翻了出来,也没一件合意的。正沮丧着,手机响,是高铮,人已经到楼下了。我随手一抓,是条真丝蓬蓬短裤,刚柔并济,就它吧,蹦下楼。

高铮把摩托停在那晚跟我热吻的大树底下,他坐在一旁的坛子上,见我出来,起身展开双臂。我兴高采烈地扑了进去,被他抱上车前座,亲了又亲。

仪式完毕,我问他,“去哪里,做什么?”

“看电影。不过很晚,八点半才开场。”

我看看表,一点半,还有七个小时。“那现在呢?”

他不好意思笑笑,“没想。就想来见你。”

这天儿,我们能去哪?户外太热,室内花钱。我不想让他破费,且不说他清贫,我想要的快乐,不是非得钞票才买得来的。我只要他在我身边。做什么,在哪里,都没所谓。

“你别顾虑太多,”他说,“我这个月赚的钱还有些剩余。”他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忽然有了主意,问他,“你饿不饿?”

“有点。想吃饭?没问题。哪儿去?”

“先去书店,然后去超市。”我自动自觉退到后座,“我给你做饭吃。”

他高兴地抿抿嘴,从背包里变出一个头盔,递给我。又问,“最近有想买的书?”

头盔是崭新的,惊人的粉红­色­,左右两侧各几根长须,明显一猫款。我再笨也知道这是特意买给我的,虽然这颜­色­着实彪悍,可我还是美滋滋地戴了上。我腆着老脸问他,“可不可爱?”各位谅解我吧,老牛问­嫩­草她可不可爱,只不过讨颗定心丸,忽悠自己——我还配得上他。

“嗯。”他凑近了,亲了一口,“跟我想象的一样。”很乖很配合。

“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书。”我这才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去书店是买食谱。”

他若有所思,看看我,又思了思看了看,终于得出结论,“你根本不会做饭?”

我用力点点头。他无力垂下头。

但他很快振作起来,说,“不过我还是想吃。”然后戴好自己的头盔。

我高兴得想吻他,结果两层头盔太厚,怎么使劲儿都够不着。作罢。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三联书店挑了本图文并茂的《简易二人食谱》,就奔他家去了,在附近的京客隆买了原材料。

如今的五道口是个神奇的城乡结合部,崛起的新势力楼盘紧挨着残存的旧势力——那些低矮破落的平房,比如高铮这间。上次来时我是昏迷状态,走时又是夜晚,没能好好端量这房子的外观:院墙把房屋围得结结实实,进了院门,就别一番天地。

他把摩托停在院子里,那还停着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和一辆小绵羊。我指着它们说,“你交通工具还不少。”

他弯弯嘴巴,抱我下来,“你早不骑自行车了吧?”

“嗯,毕了业就不骑了。我爸一老朋友开车行的,高尔夫1。6升2V才不到九万块卖给我。虽然档次低,可我开够用了,反正也不太出门儿。”

他笑了笑,没说话,开了门。高飞奔了出来,我乐了,蹲下去问它好。它很神气的样子,站直了给我摸。“它是公狗。”极其不悦一声音Сhā了进来——它大哥怎么总打我俩的岔?

“那又怎么了?”公狗不让摸是怎的?

高铮把我拉起来,拉进屋里,一个反手扣住了门,把高飞留在外头,然后非常严肃地对我说,“男女有别。”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我抵在墙上,身体压得我呼吸困难,头俯得极低。我闻得到他嘴巴里的牙膏味儿,貌似留兰香。我懵着,不会说话了。

他征询着我的同意,嗓音夹杂着压抑着的欲望,“行么?”

装傻,我眨眨眼,“什么行么?”

他可真单纯,认真回答我,“我想和你亲热。”

我怔怔对着他,根本说不出不。

滚床单。

□于男孩子就像变形金刚。他的第一个狂或博到手时,会细细研究,默默摆弄。可一旦上了手,便轻车熟路,翻云覆雨,松弛有度。

于是,纠缠,冲撞,喘息,淋漓,爆发,痉挛,颤抖,全由他掌握,全凭他控制。

教官我光荣退役啊。

作者有话要说:战士归来。

阿怪,你起得晚,哈哈。

十三

高铮给了我一个新的称谓。

灵魂纠缠至极乐的那刻,他把脸埋进我的颈窝这样叫出来:“桑桑……”

他叫得情深意切,我却听得毛骨悚然。

我这反应缘自于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琼瑶片,也就是我的人生第一部爱情电影——促使我八岁买项链的那部。故事的来龙去脉我已说不太清楚,甚至忘了片名,可我记得“桑桑”这名字贯穿始终。她并非女主角,她甚至未在片中真正出现过,因为开场时她就是个已不在世的角­色­。她疯狂地爱一个男人,却力遭家里反对,她的家人嫌弃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不许她和他在一起,她不顾阻拦去找他,却看见他有了新的女孩,于是她自杀了。

所以桑桑这名字,在我潜意识里一直就是个“为爱而逝的女子”的代名词;“桑桑”遭遇的爱情,是个十足的悲剧。现在他这样叫我,蜜一样的语调,浓得化不开。可我有心理­阴­影。

我又欢喜,又恐惧,想不清楚应是不应。倒是他在耳边又喘息着问起,“以后…怎么办?…我不能总……­射­在里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麻烦事接二连三,得一个个清除。好朋友刚告辞,可我们总不能只挑安全期行事。这事儿,没了即兴,成了计划,还有什么乐趣。

他问到了我的痛处。

导致我和沈东宁最终分崩离析的原因,其实有二:吵闹只是其中之一,既是表象的那个,也是根本的那个;表象下的原因是身体的疏离陌路。

医生说我的身体条件不适合吃药。和沈东宁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打雨伞,可我非常抵触那个东西,再薄的也抵触。初期我以为只是个别牌子的问题,后来在用遍了市场上能买到的所有牌子所有款,仍感到疼痛甚至事后充血后,医生又给我下了这样的诊断:橡胶过敏。何其不幸,双重障碍,最经典有效的俩渠道都不待见我。不吵架时沈东宁倒也曾一时兴起地说,那我们就快把孩子生了,之后我去做结扎。可不出两天,他就恨不得自己没说过这话——谁希望孩子初来乍到这世界,听见爸妈的日常对话,竟以争吵的形式进行?

两个原因相互助长,成就了婚姻的迅速恶化,促使他最终上了别人的床。大家看到的只是:我们吵架,他出轨。却都不知他出轨的更深一层内幕:没有夫妻生活,不出才怪。没有必要知道。无法治愈的疾病,不能解决的私事,何必翻得太开,只给他人徒增话题——这大概是我俩唯一的默契。

只是这脉理我虽看得透彻,可当张帆每每想为我俩复合而努力时,我都坚拒。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沈东宁给我这样的伤疤,如此打击我的自信,即便归根结底两层原因都在我,这回头草我也坚决不吃。

“听见我说话了么?”高铮把我拉回到当下。

“嗯。”我们仍连得紧密。我说,“你先出来好不好?有件事儿,我想跟你坦白。”

他不依,“你说吧。这样没关系。我好好听着。”

“高铮,我……”他的器官依旧带着热力,自与我连接之处起,向上,向上,那力量直抵心窝,我有了些勇气,“我心脏不好。”

他忽地抬起脸来,一脸关切,“严重么?是不是我刚才太激烈,让你难受了?”

我忍不住捧他的脸,摇头,“没有。……我喜欢呢。”

他羞涩又得意,把脸又埋回去,埋回我的颈与肩筑成的暖巢,照着锁骨轻咬了一口,“那就没关系。你怕我嫌弃病弱儿童?别瞎想,我不会的。”

“……医生说我不能吃避孕药。”

“那就别吃。”

“……我皮肤对橡胶也过敏。”

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静静琢磨着。

“所以,安全套,我们也不能用。”我只得解释得更具体。

“那你和……他……怎么做的?”他问得不安。

“离婚前都有两个月没做了。这也是我们都想分的原因之一吧。这方面……不是很愉快。”这是纽带,没了它,不怪婚姻难维持。何况越不做就吵得越多,越吵越不想做——我和沈东宁就这样渐行渐远。

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起了身,用纸巾擦去液体,然后抱着我坐起来。我猫在他怀里,良久听见他说,“我们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不是没有,可要么不适合我们——比如某些手术;要么成分我不放心——比如药膜;要么不十分安全——比如喷雾。我这样说给他听。

他思量了一下,低下来凑近我耳朵,说悄悄话似的,“那就……外边儿吧。”

我脸有点红。好,第一个问题解决,现在着手另一个,“你能别那样叫我么?”

他眯了眯眼,不太确定,“你说‘桑桑’?”

我点点头。

“那你想听我怎么叫?”他撩起我一束头发,指尖Сhā进去滑下来,再进去再下来,如此反复。

“比如……‘宝宝’、‘宝贝儿’什么的。”好吧我承认,这话一出口,还没等他有反应,我自己先­肉­麻住了。可我就是有这么点小心理,小时候听到别人家爹娘叫孩子宝宝,我嫉妒;长大了听别的女孩的男友叫她们宝宝,我嫉妒。“宝宝”是很俗,可在恋爱中,这是一种必要的态度,犹如通俗的“我爱你”,再俗也得说,再俗也得叫。

他果然皱眉,“不好。”厌烦得很,“你不喜欢‘桑桑’?我喜欢。”

“你看过琼瑶的电影么?”

他笑出来,“恐怕没有。”

“她有部电影里有个女的就叫内个,可她还没出场就光荣了。”原因状语我没说——男方太穷,家里不同意。

他恍然大悟,“你还挺迷信。咱中国那么多电视电影小说话剧的,肯定也有个叫高铮的挂了,那我也改名去算了。”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想想还真是那么个理儿。其实除却琼瑶原因,我还是喜欢这称谓的,他叫得好听,而且没别人这样叫。他的专署,更生暧昧。

“桑桑。”

“嗯。”这回我痛快答应了。

“咱做饭去吧,”他说,“我急需补充体力。”

我们拿着食谱去厨房。其实那不算个厨房,只是一石砌的台子,砌在厕所和屋子之间的狭长过道的一端,另一端是高飞的窝——小木屋一座,离地三寸的高度,里面铺着草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突然想起高飞还被锁在门外,这大下午的,可别中暑了。

他笑着把高飞带进来,对它说,“给你正式介绍,这是桑桑,我的……”他看了我一眼,宣布,“……女朋友。要认得,记得,她的地位等同于我,是你最亲的人。”然后贴过来赧赧问我,“……没意见吧?”

我狠狠点头,一点不犹豫,生怕它过期作废似的。貌似我们俩都觉得占了对方很大便宜。

他有简单的厨具,都是最基本的。我打算做腰果虾仁、土豆烧排骨和香菇菜心。他主动要求打下手,为了显示我的诚意和实力,我把最小工的任务给了他——切土豆块。其他的准备工作比如洗洗油菜,泡泡香菇,焯焯排骨,都是我将要完成的光荣艰巨任务。我忙得满头大汗,恨不得三头六臂,惊讶于他比我娴熟的刀工,“你会做饭?”

“会做简单的。复杂了不行。”

高飞在一旁立正,眼睛却瞅着食材不放,我问他,“高飞吃什么?”

他叹口气,“它跟着我,真是受苦。已经是成犬了,按常理每天就需要一斤狗粮、一斤牛­肉­、五个­鸡­蛋、四五斤牛­奶­、还有剔骨­鸡­­肉­啊内脏啊什么的补充营养。可这样吃一天下来少说得五十块钱,我没这条件。有钱的时候能给他按上述标准减半,没钱的时候,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甚至有时候还得跟我挨饿。”他一边说一边盯着高飞,万分对不住它的样子,“好几次我都想让人把它带走算了,跟着我我太不忍心了。可是,舍不得。”

“夸张了吧?”我半信半疑,“我没听说谁家看门狗一天按五十块钱标准吃的,你看人家个个不都长得壮壮实实的,叫得都挺卖力。”

他边笑边摇头,貌似挺无奈,对我说,“切好了。还有什么指示?”

我研究着三道菜的耗时和程序,脑子里有了个大概顺序,便开始忙乎起来。虽然不是第一次照着菜谱做菜,可因为前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所以­阴­影还是存在的。我给高铮的任务就是在一边待着给我念程序,既然我说了是我给他做饭,那他就不许Сhā手。一通手忙脚乱,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大汗淋漓地看到三盘成菜,很香很诱人,我却没胃口了。

高铮高高兴兴地拉着我坐,给我冲了杯桂花酸梅晶。我战战兢兢开始品尝,出乎意料,味道竟然还不赖。他给我打九十分。我说怎么不是一百分。他说这样以后才有进步的空间。我想想觉得有道理,接受了。

他吃得很带劲儿,还分给高飞不少,最后盘子­干­­干­净净。见他这么捧场,我也乐呵,生平第一次有极大的成就感。我忽然觉得,其实我是有成为一个好女人的天分的,只要那个让我甘愿的人出现。

酒足饭饱后,我们回到床上,他躺着望天(棚),我趴着翻书。他的书不多,可对我来说比他架子上的大部分CD耳熟能详多了:翻来翻去不是海子王小波,就是卡尔维诺卡夫卡。都是旧版本,可保护得蛮好,看得出被他爱不释手了好多年。还有一本《狂犬吠墓》,我突然想起著名的“三百条短裤”一诗,于是把书给他,“帮我把那段找出来。”他翻了翻,递回给我。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读到,我还是景仰地喷了。左兄这样写道:“临睡前我想出了一首诗: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此处略去二百九十次“一条短裤”,原文三百个排下来一个不少,刷了一页多)………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一条短裤,我藏着一条喝满­精­水的短裤。”

“觉得怎么样?”他懒淡地问。

我气儿还没顺回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清清嗓子假模假式地评论,“可以说他先锋,也可以说他庸俗。天才与白痴之间不也就一线之差?就像疼痛与快感,腐朽与神奇,生与死,爱与恨。”

他歪头看着我,脑子里不知翻涌着什么,忽地把我拉近,让我枕着他胸口,对我说,“你答应我件事儿。”

“说。”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许离开我。”

十四

买谱买菜,□做饭,吃饱吃好,翻书聊书。在又做了两次地球人都爱做的事后,我们看看表,七点半了——六个小时过得还挺快。

我洗碗筷,他洗澡,然后准备出门,进行我们的首次正式约会。这么说是因为,第一次是偶然相遇,第二次我中途晕倒,第三次他贸然来访,哪也没去,都不算数。

这次出行的交通工具——他的二八自行车,是个老永久。这种车我曾试着蹬过,结果是还没骑出去就当众跌倒。现下我眼见着高铮跨上去以后在车子不倾斜的情况下那脚还能轻易落地,就恍然大悟了:这压根就是男人的车,尤其是战士这种人高腿长的。

他问我,“坐前边儿后边儿?”

“后。”前边我ρi股硌不起。

“你上来我试试,我没带过人。”

我蹦跳着跨上去,像坐在摩托后面那样,腿搭拉在两旁。院子大,他骑了几圈儿,重点揣摩如何拐弯,说句“成了”,就带着我这样出门了。

一路途径小半个海淀和大半个西城,对话都是用喊的,四十分钟的样子,到了。胜利影院,老字号了,貌似我小学的时候随校来看过几次革命电影。天­色­已暗,门口等场的人并不多,他锁好车子,我问他,“累不累?”

他抿嘴摇头。

“逞强吧你。”明明后背都是汗,我贴着坐了一路,脸都跟着湿了。

他改口,“好吧,有点儿。”

这还差不多。他说,“等我,我买票去。”

我在原地站着,乱看:左边是对男女,年纪与我相仿,该是情侣;右边是一中年男子和一十岁左右的男孩,估计父子;斜前方仨女孩,嘀嘀咕咕的兴奋劲一看就不过二十,好姐妹呗;左后方俩男的,都架着眼镜,谈笑风生,貌似同窗或同事………我不是喜欢研究陌生人,我打量他们是因为自从我和高铮到达这里,这些人就突然产生了一个共­性­,那就是盯着我俩看,好像多不可思议似的。我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来,我俩究竟哪里不对劲,值得别人如此诧异着关注,关注着诧异?

这些人里,小朋友最好下手,他爸爸去给他买饮料,我趁机搭茬,整出一幼儿园阿姨式的慈善微笑,“小朋友几岁了?”

“九岁。”这爸爸没教好,不知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么。

不过正中我下怀,“上几年级了?”

“四年级。”

我酝酿着要进入正题,可却被小朋友先了一步,“阿姨呢?”

阿姨??好,阿姨就阿姨吧。阿姨皮笑­肉­不笑,“二十四。”

“那刚才那个哥哥呢?”

晕,原来如此。一个是阿姨,一个是哥哥,原来连小朋友都看得出来,我在老牛吃­嫩­草。我并不是不高兴九岁孩子叫我阿姨,以我和他的年龄差,这样叫没有问题。我是郁闷在,他怎么不跟高铮也叫叔叔?难道我俩就那么明显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人?我气。想安慰自己他定是胡说八道,可心里明白童言无忌才最真。

高铮回来了,男孩爸爸也回来了,搭讪至此告一段落,我低落得想回家。高铮看出我有问题,问我。我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他哈哈笑,却不开解我,故意当众亲了我一口,拉着我的手就大摇大摆进去了。

他这样做,我长了点自信,可还是难抵自卑。

观众不多,大约也就座位的十分之一,由此可见,本片值得期待。我关了手机。

电影是《寻枪》。对于一部国产片来说,此位导演这Chu女作无疑算是惊艳的。跳跃的镜头,跳跃的思维,跳跃的马山,带着点卡夫卡式的幽默,用枪的丢失暗指­精­神的缺失,寻枪的过程即是对人生方向的找寻与判别。说白了人人都是“在路上”。

我和高铮交换了意见,还挺一致,我们都很高兴。我甚至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打算下周和他去广院那边淘些碟共同观摩,交流思想。

出了影院,夜幕已笼罩,霓虹和路灯打亮夜晚的京城,粗糙着斑斓,暴躁着暧昧。途经的公车里飘来售票员不厌其烦重复着的“刚上车的乘客请买票”;卖烤串的摊铺里飘来各类混合了孜然和辣椒酱的被烘烤过的­肉­体的香味;或匆匆或悠悠的来往行人眼里飘来或异样或看戏或哄闹的眼光——因为我和高铮在接吻,像小时候被家长蒙住眼的电影镜头那样,男女主角非常热烈缠绵激|情无忌地当街接吻。他捧着我脸,我掂着脚尖,恨不得融化成水,松散成土,燃烧成火,凝聚成金。

高铮一手推着车,一手拉着我,沿着平安大道一直走,不说话,一直走。每迈一步,就像多认识了一天;每迎面一个路人,就像又一起看了场电影;每经一个路灯,就像又经历了一次□;每过一个路口,就像又过了一个纪念日。

这样走啊走,走到了后海。他用车子把我带进去,骑了一圈儿,问我,“喜欢哪儿?我们就停下。”说着正好路过爆肚张。

店门已关,我遗憾道,“呦,晚了点,我有几个月没来这儿了。”

“他们八点关,可一般不到八点爆肚儿就卖完了。咱改天早儿来。”

我说好,顺着银锭桥,往对面一指,“就那儿吧。”

他骑了过去,停稳后把自行车贴着栏杆固定好。我还留在车后座上。他倚上栏杆站着,望着湖面的微波,有些出神儿。我也跟着不言不语,望着对面的烤­肉­季和越南馆子那二层亭楼,幻想有钱了把它连后院买下来住着。

良久他突然问我,“会不会游泳?”

他可真会问,这是我历经数年的难题,“半调子。”

“什么意思?”

“学了好几年,一直没完全学会。就是怎么说呢,你把我放水里我能游个十米,但也就止于十米,再往前就不会扑腾了,就沉下去了。明白不?”

他没回答,静默了一会儿,又问,“现在和我一起跳下去,你敢不敢?”倍儿无理的要求,倍儿严肃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要我跳,他只要我一句话,一份激|情。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对他撒谎,我实话实说,“不敢。”很懦弱,很没胆。

他脸上没任何变化,像是早料到这样的答案,仍是望着湖面,像是望得见水下的泥沼,夜幕里的青莲。“你要相信我。”声音沉缓,一字一顿,深邃坚定。

我有点糊涂,想了半天,问,“你是游泳健将?”

高铮同学终于勾了勾嘴角,“不是,”转头来看我,嬉皮笑脸地,忽然间像换了个人,“事实上,我弱点之一就是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还想拉我下水,安的什么心……

“小时候,我掉进过这湖里一次,差点儿没淹死。那以后就死活都不学游泳了,一碰水就极度恐惧。”

原来战士也有缺点。不错,夹带着不完美的近乎完美,我喜欢。

恢复正常的他开始调侃起来,“现在让我往前跳进这水里,我宁愿向后转,朝背后那面墙撞上去。”

我怒目圆睁,“那你还让我跟你跳???”

他移步到我跟前,忽然之间,就把明媚又收敛了回去,换上方才的严肃面目,微微蹙眉,目光比夜空还深邃,声音比湖水还深沉,“但是,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的人,我的力量,我对你的……感情。以后,一直。记住。”

可……我们……当真会有“以后”么?

我当然想,我当然期盼。但谁能保证白纸一样的他,与我激|情过后,不会受到更新奇的吸引?这绝对是个令人矛盾的问题:一方面你希望自己是对方的第一个,唯一的一个,永恒的一个;可另一方面,又隐隐害怕,默默担忧,怕他是在没有比较、没有鉴别、没有经验的情况下才选了你,担心他在有了新的社交、新的认知、新的选择后,会把你抛弃。何况这又是个外貌极品,正血气方刚的主儿,即便他没心,也太容易被她人勾引,难保在面对主动送上门的诱惑时,把持得住。

这样忧虑着,我迟迟点不下头。

他看出我内心不平静,问我,“不相信我?”

“嗯。”其实我们各有所指。

我的肯定令他难过甚至愤怒起来——瞪着眼,红着脸,攒着拳,抿着嘴,憋了半天,终于爆发出来,“为什么不?”

难过的何止是他。我眼泪含在眼眶,努力地压抑啜泣,实话实说,“你对这种事儿一点经验都没有,要是以后认识了别的姑娘,觉得人家好,可能就不稀罕我了。连小孩儿都看出来我是老牛吃­嫩­草,要是以后有新鲜妞儿看上你,对你主动点,你就投降了怎么办?我……我……”豁出去了,我哽咽着,掏小跷了,“……我喜欢你……那么那么喜欢,喜欢到骨头里去……我怕……怕你有一天把我丢了,我就……就……”我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话没说完,就被他用手指给止住了。

他扳起我的脸,让我抬眼对上他微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桑桑,你刚刚那是跟我……表白么?是么?是么?”

我抽泣着往他怀里钻,都表得那么白了,还问什么问。

他把我又拉出来,用他力透纸背的声音,有点雀跃,又有点怒,“听好,我说最后一次:你要相信我。你看着我,听见没?记住没?”我用力点点头。迫得如此强烈,他是当真的,我感觉得到。“比如现在,你就要相信我的话。小笨蛋你不记得我早就说过‘我是认真的’么?你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我不轻易谈恋爱,不随便找姑娘上床,我等的就是你,你懂不懂?要是能放弃,早有无数机会了,不用等到今天更不用等到将来,你懂不懂?你就是我内个大粉红,你懂不懂?”

“不懂。”什么乱七八糟大粉红大蓝绿的,“可是,”我顿了一下,凝神结气,无比坚定地望着他,表了态,“我相信你。”

如果我是你一直期待的那个人:我不懂你是如何说服自己去坚信,这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你期望的“我”;我不懂你如何能保持年少萌动期的空白,拒绝了别人也断绝了自己能有个美少年之恋的回忆的机会,只为了一个你臆想的、或许实际并不存在,又或许虽存在你却一辈子都无缘遇到的“我”;我不懂你是如何能够压抑住血气方刚的身体的欲望,隐忍地去守候如此未知不详的一个“我”。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可是我喜欢你,像你说的那样,一见钟情地喜欢,器官和骨子里都能感觉得到的喜欢。这个喜欢让我此刻可以放弃去深究那些为什么。只要你让我相信,我就无条件相信。

他显然对我那四个字满意了,抱上来,吻下来。

绸缪缱绻,进步很大。

被彼此几乎吸­干­了之后,他问,“你是不是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人孩子跟我叫哥哥?”

我当然不知道。他当然也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没等我回答,就摇头叹气,指指他衣服上的字。我这才幡然——他这件不知哪弄来的校服汗衫今天下午才刚被我取笑过,因为上面大字写着:

XX学校初中部。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都更喜欢四月?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战士不比蓝狄更招人待见么?

是我审美有问题?

十五

我忽然想起件事——我答应了张一律晚上给他电话,于是急忙开手机。果不其然,两条短信,三条语音留言,都是他。我跟高铮说,我过那边儿打个电话。他怔了一下,点头。

正要拨出去,电话自己就响了,我看都没看立马接起来,“张一律?”

“咦?你没跟他在一起?”是我妈。

“哦,你呀,妈。没有。对了,我今儿恐怕得晚点回去,甭等我了啊。”

“跟谁一起呢这是?”

我正犹豫着怎么说,又有电话打进来,这回保准是张一律了,救星。“妈,明儿再说,有电话打进来,我先挂了啊,就这样。”然后接通另外这位,“是我。不好意思,刚在电影院,手机关了。”

“和别人一起?”他问得不紧不慢。

“嗯。”

“哪儿呢现在?我过去找你,我们见面说。”

“呃……电话里不成么?”

“不成。”他一点没犹豫。

“那改天吧。今儿恐怕我不方便了。”我不想跟高铮说,今天到此为止因为我得去给别人一个交待做个了结。我不是想对他有隐瞒,只是想尽量避免尴尬。

“也好。你用这段时间,好好再想想。不用这么急给我答复。”

答案是不会变的,可我没直接打击他,我说,“那改天再约。不过这周末去我家的事儿……你甭准备了。我知道现在说不好意思挺没劲的,可还是希望你能谅解,别生气。”

收起电话,我看见高铮靠着栏杆坐在地上,懵懵地朝我这边看。那股子忧郁劲儿,狠狠地在我心上掐了一把。

我走过去,自己坐上自行车后座,拉过他的手。我说,“我跟你交待。可你得答应我,不许瞎生气。”

他点点头。

“我发小儿介绍给我的一男的,就认识你之前不久的事儿。出去了几次,除了下馆子就是看新片儿,不太……不太通电。上礼拜送我回家被我妈撞见了,非请他这周末去家里吃饭。不过你也知道……最近这些天……呃……发生了什么,所以……所以我这几天就是想找他说清楚来着,以后别再见面了,没必要了。”

他静静听,脸上渐渐­阴­云转晴。待我说完,他站起来,双臂绕住我,双手搭在我身后的栏杆上,紧贴过来,俯下身,用电死人不偿命的声音问,“那你跟谁通电?”

这小子,长进忒快了点,几天前打啵都还不顺溜,几天后就会逗我话了。“高飞。”我信手拈来,“跟高飞。”这是我发现他一弱点,只要我一和他哥们儿套瓷,他就把不住。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尖的,那神气劲儿,那身子骨儿,那块儿……”看他那愈烧愈烈的小眼神儿,我愈加嚣张跋扈,“说真的,你把高飞送我这儿吧,我保证它吃好喝好营养好,甭追随你了,整天都吃不饱的……”我话说不完了,因为——

爆发了,某人果然爆发了,两臂一抬就把我给抱了起来,抱着走到斜对面特大一棵柳树下,在长椅上坐下——话说刚才我就一直觉着他老往那探,貌似早有动机——把我按到他腿上,一只手制着不知怎的就被他背到后面去了的我那俩小爪,另一只手单刀直入地从腰间探进我衣服里,擦着肋骨上去找准了位置就是一下,捏得我生疼。“还敢不敢?”他一边威胁,一边在我胸上用劲儿,“还敢不敢跟我拿搪?敢不敢跟我掉腰子你?”

我求饶,求得可怜兮兮,眼睛巴眨巴眨望着他,说,“不敢不敢了。下回不瞎咋呼了,下回直接抱着高飞亲……呦……疼,真疼……你没轻重你这小子……哎呀……我真不敢了……”

我一次次在嘴硬和求饶间摇摆,最后终于消停了。这期间他一直未发一言,只一双手在使力,欣赏我的自我斗争。

我哪里斗得过战士。

较量完了,觉得累,我软趴趴地搭在他身上,什么也不说,用鼻子触他的颈窝儿,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檀香。半晌听见他说,“困了就睡吧,我守着。”

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勾了下嘴角,咬了他脖子一口,手臂使劲攀上去,放心地迷糊了过去。

回到家是第二天大清早。

此前我们在地安门一人喝了碗面茶,吃了个驴打滚儿,饱得很。我要他把自行车放我家,我开车送他回去,他没答应,把我送到楼下说,你回去再睡会儿。想着他这样骑回去,我挺心疼的,感慨这五道口与美术馆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了些。

进家,爸妈还没起。我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脱了衣服倒在床上,满屋子都是高铮。才刚分离,就开始想念。

记得夜里迷糊着的时候,他在我身上点风油­精­。醒过来几次,我不声不响眯着眼睛看他,他好像彻夜都没倦意,只盯着夜幕中对岸的矮房,湖面的亭台,幽森的垂柳,好像能从那里边掏出故事似的。有一次他意识到我睁了眼,轻轻拍拍我说,乖,继续睡。那声音和动作有着绝对的魔力,绻了一夜,我却睡得比在家里还安心。

他让我安心。

客厅有动静,我想了想,起身出了去。爸在卫生间洗漱,妈在厨房准备早饭,看到我说,“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说你了。女人家(她从前都说‘女儿家’),到什么时候都得端量点自己。以后这种彻夜不归的事儿,你给我少来。”她开了火熬粥,把­鸡­蛋一个个放进煮蛋器里,又问我,“想吃什么?真难得你能赶上早饭。”

我方才的好情绪全被她搅和了,怏怏地说“吃过了”,又折回屋里去。

吸足了新鲜空气,脑子不缺氧,我开音响,放天皇老子的《我估计快要有暴乱》,因为我非常坚信接下来我要对她说的话,将引起不太平。能迅速将我从一种情绪拉出,推进另一种情绪的,非音乐和高铮莫数。我踩着新浪潮的鼓点蹦跶到饭厅,那状态宛若刚嗑了药,我说,“妈,我发现个事儿,其实我做菜挺有天分的,不,应该说,相当有天分。”从前失败,是因为万事就绪只欠东风。那东风就是高铮。

“怎么,昨儿实践了啊?”她瞥了我一眼,语气并不友善,因为她知道昨天跟我在一起的并不是她所待见的张一律。

既然如此,我­干­脆一并说了,“对了妈,先跟你打好招呼啊,周末甭准备了,张一律不来了。”

“临时有事吧?那改到下周也成。”

“不是。”我欢快着,“是我想清楚了。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不能把我自己往牢笼里关。”

她放下筷子,“你甭说那些有的没的,你给我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诶您别打沙锅了,没怎么回事儿,就是醒悟了呗,觉着吧,人生苦短,千万不能让自己委屈着。”心情好,胃口就好,看到桌上有我最喜欢的稀粥小菜,我坐下来准备再吃点。

“这孩子,妈能让你受委屈么?我还不都是为你好。我那晚白教育你了是不是,我的话你到底都听进去没?”

“听了听了。哎呦亲娘您就放心吧,闺女我肯放弃张一律那棵树,那准是因为有另外一棵更茂密的。”

“呦,你这意思,已经找着了吧?”

我假模假式一脸羞怯,点点头。

“提着灯笼昨儿夜里找的吧?”她一脸鄙夷,“当着你爸面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这真是越老越没面皮儿了,夜不着家的还不觉得臊……”

我懒得跟她争辩。

“行了,别的甭说,找着了不是么,我要问的那一套你也知道,自己跟我交待交待吧。”

她那套,恨不能问到祖宗八辈了去。高铮还有一年毕业,秋天开学上大四,以他的现状,我不用试探都知道我妈保准不满意。我懦懦地撤谎,“还不熟,没问那么多,以后再告诉你吧。”

“不熟?不熟你还跟他过夜去!”

我本来想说,我们不过就刷刷夜,我们晚上在外头什么都没­干­,可这话明显是玩文字游戏——该­干­的白天都­干­了。算了,我闭嘴。

她喝了口粥,摇摇头叹叹气,“尚尚,你都活了两轮了,可年龄都长到哪里去了?这些简单道理,你不烦,我都说烦了。你别嫌我嘚啵,记住,妈妈永远都是为你好。”

吃过早饭,她和我爸双双上班去。我打开电脑,却没心思画图,忍不住,到底是拿出手机拨了号,那边接得很快。我问,“你到家了已经?”

“没呢。怎么不睡觉呢你,不是告诉你回去睡会儿么。”

“没睡。­精­神好着呢,不困。”心里说,想的都是你,怎么睡得着,“你肯定特困吧?那你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困。满脑子都是你。”

我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嘴咧成啥样了,下意识抿了抿,平心顺气,“你没到家怎么接电话接这么快?听你不像在马路上……哪儿呢你?”

“你下来吧。”

“……什么下来吧?”

“我没走,还跟这儿呢。”

我奔到爸妈卧室,那窗子对着大门,果然看见他门口踱步听着手机呢。

三步并作两步,我飞了下去,扑进他怀里。

“我舍不得走。回去了怕是下午还想来找你。”

我狠狠点头,“就是你不来,我也得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怪,等你长评°°°

十六

高铮在我家洗了个澡后,我给他看我的藏盘,包括转经老张而到手的他的那些。他翻了翻,看到发电站和阿飞克死一双胞胎时有点诧异,“你爱好还挺广泛。”

“咳,凑热闹呗。当年听了别人一句话说发电站最大的贡献就是让电子乐彻底与以摇滚乐为代表的流行乐脱离了关系,在音乐分类上独立了出来——就为这我也得收来听听不是?内双胞胎更是因为总有人耳提面命地叨叨。说白了这种十分出名的,我收来都是进行真理检验的。”

他点点头,“对于死硬派乐迷来说,Techno远比乖巧的其他乐种更纯粹,更刺激。”

“对了,你究竟具体捣鼓啥?”

他把盘都放回去,放好,“内次你猜得八九不离十。主要Techno,偶尔给唱片公司做Ambient,再早前还摆弄过一阵子Psy-Trance。”

“其实……我对电子乐的分类……一向很迷糊。”其实就连主好的摇滚也闹得不算太明白。

“也没内必要。对音乐进行分类本来是件意义不大的事儿,电子乐更是困难。越来越容易掌握的器材和技术,越来越发达的网络,各种样本和素材越来越快地交汇、分裂、进化,变异成新品种,看起来面貌迥异,实际却盘根错节。要鉴别这里边儿究竟哪些基因是原有的、哪些又是突变的,还想建立一个可以涵盖所有物种的类型学,那基本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这席话说的,”真受听啊,“我发现我突然不自卑了。”但说到PsychedelicTrance,“据说……Goa脱离不了谜幻药。”

“对,结合得非常紧密,这也是我后来放弃了的一个原因吧,”高铮蹙蹙眉,“我讨厌依赖。”想想又补充,“所有的依赖我都讨厌。”

我刚想说可我觉得男女间是可以依赖的,他就接上来,“不过除了你。”然后突然抓着我脖子凶我,“你这不听话的是不是用过……哪个孙子给你的?”

我挣扎着说,“没有没有,我这种没出息的也就碰碰玛丽珍。”蘑菇甚至LSD,才是那群疯子们的大爱。

见我有点喘不上气,他松了手,“喜欢么?”

“谈不上。第一次就觉着头晕,第二次克服了头晕,第三次才有点飘。没瘾。而且整天卷啊卷的我想着就觉得麻烦。你呢?”我起了兴,趴到他身上,“告诉我LSD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斟酌着用词,一句一顿,“­精­神之旅。所有静止的东西都旋转起来,变得诡异,移动起来有残迹,好像有生命了,­骚­动地看着你。如果你心情好,眼前就是一片斑斓绚丽,墙上的影儿都跟你笑似的;心情不好,看到的玩意儿能叫你难过得想去自杀,或者去公安局求他们把你铐起来。其实它只在哺|­乳­类动物身上起作用,据说猫用了会怕老鼠,狗用不敢吃骨头,鱼会改变泳姿,蜘蛛会以不同的方式结网。”

听起来有趣,可引不起我兴趣,“其实吧我一直觉着,最高级的脑子,控制神经是不需要致借助幻剂的,自己就可以达到飘离的境界。”我拍拍他,“这位同志,我们都要往这个境界上努力啊。”

他直点头,把我扯到他身上,“不愧是我的姑娘。”

忽然我想起件事来,找出笔和本,递给他,“写你名字,全名儿。”

他跟我贫,“现在才想起来检验,太晚了吧。”接过来哗哗几笔,回递给我。

我给他的是圆珠笔,可形体与力道丝毫不差,当真和歌篇上那些出自同一人没假。理科男生的字百分之九十九入不得眼,可他这个学工程力学的,恰恰是那百分之一的例外。我要他写不是怀疑他,我只是想有个签名——这么丢脸的原因,我可不能交待。

我俩在床上闹了一会儿,他把脸埋进我枕头里,深吸了一口,说,“这个我拿走吧,这样我晚上就睡得着了。”

“你失眠?”

“本来不,可最近总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

“有心事?”

他一伸手,把我脑袋扒拉过去,眼睛找准我的对上,“你说呢?”

我低头钻进他怀里偷着乐。他在上边问,“给不给到底?”

“拿你的跟我换。”我抬起脸柔声对他说,“你睡会儿觉好不好?昨儿夜里头我其实醒了好几次,见你那眼睛一眨不眨的,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夜神。上次不是说想躺我床盖我被么,来,”我把他身体摆正,“现在我就命令你实现这个愿望。”

他说好,拉我一起睡,还没等我答应就从后面搂了过来,圈得紧紧的,我丝毫没抗争的余地。他是真累了,没多久,我后脖儿梗就被他均匀的呼吸扫得麻酥酥的,带着催眠的效力。被他抱得舒服,我也跟着闭了眼。

这一觉睡了俩小时,我们一起醒的。我起身开了播放机,找出一张希德时期的弗洛依德放进去,然后躺回来,无声息地和他对看,两不厌。他用指尖一厘米一厘米细慢地划过我的皮肤,我只感到汗毛仿佛全体起立,个个都在等待他的安抚。

整张盘放完,我已经有了打算,“陪我去国图吧,北海那个分馆,我需要些参考书。”

他点点头,没说话,起了身就穿衣服。

只城里三站地的距离。我说,“咱还骑车去?要不走过去也成,你说呢?”我想他睡了这么久,乏劲儿肯定过去了,这么短的路程不会成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却说,“坐电车吧。”

公车?大热天儿的,跟一群人挤一箱子里,多憋屈啊。对于他这选择虽然我是说不出的奇怪,可还是没多问,依了他。

刚维修改造竣工不久的国图分馆,藏书以古籍类居多,我这种非文人看得懂的近现代通俗书目,这里远没有主馆丰富,可它却是我除自家外唯一喜爱的阅读圣地。粗人我没那去咖啡馆端着杯子捧着书的小布尔乔亚情调。

馆院外围是与左邻右舍一致地红墙绿瓦,三间高大琉璃门正对着静谧古朴的文津街,步入庭院,视野霎时哗地开阔。主楼是与西方建筑结构相结合的仿古式重檐庑殿,绿琉璃瓦顶,典型民国初期的风格。虽然它的年龄比起它旁边的北海和团城来说不足挂齿,从历史文化和价值上也不能与邻并论,可对于想静心沉淀的读者来说,委实是上佳磁场。最惬意是在秋天,满院金灿灿的银杏叶衬着远处的白塔,诗情画意一个浓;书读累了,就眺看窗外扎在树上的喜鹊摘果子吃,那情那景,再资的咖馆也比不上。

我俩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来好笑的事儿,跟他说,“这儿的门卫是一大爷和几个轮着换班的小伙儿。我从前骑车来,到门口总被门卫截下,特严肃地跟我说车子必须锁外边儿,不能骑进去。我可不­干­,我丢过太多辆自行车了,丢不起了,出门儿都特注意。所以后来我每次都在门外冲足了刺,一口气骑进去,让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车子锁楼后那边的内部人员停车区。”

“我相信这事儿您绝对­干­得出来。”高铮说这话时,我俩正好就路过传达室。那年轻门卫我记得,截过我好几次。奇怪的是屋里那大爷看见我们,竟出了来。我心一哆嗦,寻思着,不会他还认得我,特地出来算旧账吧?

事实证明,我太瞧得起自己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倒是跟高铮搭上了话,“呦,瞧瞧这是谁,多久没来了,自从重新开馆,就没见着你。”

他稍停了下来寒暄,“呵,赵大爷,瞧您这­精­神头儿­棒­的,身体怎么样?”

“咳,老样子。倒是你,我可有四五年没见着你了吧?一转眼,大小伙子了。现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来这儿看书了啊?”

大爷问得亲切,可我身边这位同学似乎并不想和他多聊,“上大学了,学校图书馆书挺全的,就不往这边儿跑了。赵大爷,今儿我这有点急事儿,得先走一步。改天我专程来跟您叙旧,您保重啊。”微笑着把话说完就拉我走了。

我们明明没急事。不过我没打听他为啥要避着人家老头子,只问,“你以前也总来这儿?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没直接回答我,说,“我带你看个东西。”

我跟着他神神秘秘地去了楼后院某墙脚下,只见他数着砖头,挪了挪其中一块,活动的,然后找来根粗树枝,将活砖抽出来,开始刨。不久,那土壤里竟被他刨出个木盒。我预感电影中的狗血情节即将上演,试探着问他,“千万别告诉我,这是你N年前藏下的?”

他用“是”肯定了我,接着问道,“你猜里边儿是什么?”

我拿过盒子掂了掂,很轻,难猜。“糖纸?你不会小时候跟我一样也爱收集这个吧?”

“不是。”

“小时候攒的零花钱?”

“不是。”

我又想了想,“不会是收到的第一封小女生写给你的情书吧?”话出了口,自己都觉得醋味浓。

他用手指刮了我一下鼻子,“不是。”

“不猜了。猜不出来。”

他也不卖关子了,直接说,“尸体。”

我差点华丽地晕倒,能再惊人点么?看那盒子的大小,我保持镇定地猜道,“昆虫吧?”

他点点头,“我小时候养的蝈蝈。”

我舒口气,还好,不算太变态。“死了你可以埋土里,你放这里这是……诶别打开,千万别打开,高铮你要看自己看,我可没兴趣看它现在腐烂成什么模样儿了。”

我推开他,自己跳到远处去。他笑着打开看了一眼,很快合了上。

我喊他,“你这叫什么你知道么,你这叫盗墓!这是大忌,它在天之灵会生气的,你快放回去。”

他说好,埋了回去,把砖也搁回原处。“蝈蝈会跳水自杀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摇摇头。

“蝈蝈身上有种寄生虫,它们在幼虫时期就藏身在蝈蝈体内,发育到一定程度后必须生活在水里并且只能在水里繁殖,于是迫使蝈蝈离开原本的生活环境,跳进水里头去。”

“寄生虫怎么能对寄主有这么惊人的控制能力?”人体内不也有寄生虫么,会不会我们也被控制?想想都哆嗦。

“蝈蝈的神经细胞里长着一种可以控制它们神经活动的特定蛋白,内寄生虫能分泌出以假乱真的类似蛋白,严重破坏蝈蝈的中枢神经,使它们失常,被假蛋白诱导,然后跳水自杀。”

“您到底是学物理还是学生物的啊?”

他露出一排白牙,“我也就知道这点儿。它翘了以后我查的。哦对了,就是在这图书馆里。”

“噢这么说,这只也是跳水光荣的……”

“嗯。它可是个常胜将军,我内时候还不知道它会自杀,跟别人在水边儿斗,结果还没分胜负,这位就跳进去了。”他回忆得那是一脸懊悔加忧伤。

“然后你就把它从水里捡了回来,埋在这里?”

或许是这问题的答案太显而易见,他没答,却怔怔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突然嬉皮笑脸反问我,“如果我死水里了,你会不会也把我的尸体给捡回来?”

这会儿的阳光真是慷慨极了,房檐,石路,苹果树,一花一草,还有我,无不被照得灿灿烂烂,唯除高铮。阅览楼在亮堂堂的空地上投下­阴­影一片,我和他近在咫尺,却被地上笔直而分明的界线隔得仿如身处­阴­阳两界——我站在明亮处,他站在­阴­影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普照大地的阳光独独忽略,丝毫未被触及到,看起来­阴­郁遥远。我恍惚着,说不出的恐惧感——让我悚然的并非他的脸,而是他的话。我揉揉眼睛深呼吸,上去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胡说。”

他不罢休,拿开我的手,“回答问题。”眸里的波光漾着期许。

“要跳一起跳,要死一起死。”并非为了不负他望,这是我的真心话。

蝉一声声知了着。

他拍拍手上的土,拉起我往馆那边走。

路上我听见他突如其来的一句:

“桑桑,我们要一起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刚发现这个门卫大爷又被我冠上了“张”姓

鉴于有亲曾提出过此文姓张的忒多了,我临时换成了赵

不然加上前文陌家门卫张大爷和张帆他爹,算下来有六个姓张的……

玛丽珍=〉大麻昵称

蘑菇=〉迷幻蘑菇,非菜市场和超市里那种

LSD=〉一种致幻剂

十七

从图书馆出来,正是大中午。路过大门时,他进去和赵大爷招呼了一下,出来以后自己主动对我提起,“他看着我长大的。”

“噢?”我歪脑袋看他。

他这才回答我之前问过的问题,“小学中学,礼拜六礼拜天儿,还有放假的时候,我老偷跑这儿来看书,一看就一下午,常去他屋里呆着,跟他聊天。”

“呵,犯得着‘偷偷’跑过来么?”

他微皱了皱眉,神情无辜,“我爸妈不许我来这儿,他们就想我跟家老实儿呆着,把书念好,把功课做好。赵大爷从前认识我爷爷,我老让他给我讲爷爷以前的事儿。”

“你爷爷他……不在了?”我猜测。

“我七岁时过世的。他在的时候特疼我。走了以后,我特别想他。”

“怎么说的像你现在没人疼似的。你爸妈不疼你?”都如他们所愿成T大高材生了,哪还有不疼的理儿。

他脸­色­倏地黯了下来,默了半天不作声。

看来我这是问错了,我拉拉他,“当我没问。”

“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很劳碌。”

勤劳忙碌的反倒大都是穷苦人。他们起早贪黑地工作,自是没什么时间花在孩子身上;辛辛苦苦赚得血汗钱,却少得可怜,往往刚及最低标准。所以他一心求自立,不给父母添负担,是个好孩子,我都明白。想着,我拉着他的手就紧握了一下,“劳碌是美德。”

他没说什么,缓了一会儿问我,“你呢,家里老人还都健在?”

“爷爷­奶­­奶­在,姥姥姥爷去了。”

“真好。”

啊?“……‘好’?”

“老夫­妇­,同生,或者共死。”语气里无限向往,“将来我们也得这样。”

因为这最后一句,我十分情愿地狠狠点头。

我想起我爷爷,现在最大的乐子就是看我不亦乐乎地吃他做的面。我有了个主意,“改天你跟我去我­奶­家,我让我爷爷做炸酱面给你吃。”

他乐得很,连连说好。

我肚子好像长了耳朵,竟然这时咕噜了一声。我说,“咱去吃点饭吧。”

“成。不如就炸酱面得了,地安门那家吧。”

这两站地的距离,搭不上公车,我建议走路,当遛弯儿了,他却不答应,非要打的。我觉得他今天怪,可又说不出哪里怪。

等车时他买了瓶水,两个人几口就咕嘟完。瓶子我刚要投垃圾箱去,他拦住,“别扔,我攒着卖钱。”神­色­认真,不亢不卑,这跟刚为了两公里就要打的的那位是一人么?

我左思右想,认定他这样做的原因必是怕我在大太阳下又中暑,于是仰着脸,顶着阳光,眯眼问他,“高铮,你为什么这么好?这么这么好?”

“没你好。”他俯头啄我一口说,“大粉红。”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刷地红了。左看看,站岗的中南海卫兵在忍笑;右看看,一对遛弯儿的老头儿老太太在微笑;抬头看看,高铮同志­肉­笑皮不笑,看我窘。

我就不让你得逞,若无其事问,“究竟什么是大粉红?”

“意会。”

我意会了一会儿,摇摇头。

车来了,他帮我开门时俯到我耳边说,“就你刚内小脸儿红成玫瑰花儿的内个样儿,就叫大粉红。”

我一拳打到他腰上,小子翅膀硬到敢公然耍我了现在!

面吃得不错,不光面筋道,面码儿也多。我速战速决,酒足饭饱,要了壶茶,倚着桌子看窗外那热闹劲儿:斗鸟的,下棋的,听曲儿的,买菜的,晃悠的,骑车赶路的。

高铮见我看得出神儿,问,“喜欢这儿?”

我闲闲道来,“我的梦想啊就是多接些有份量的‘大活儿’,好在地安门这片儿买个中空的四合院,再把里边设施搞全乎了,就这么住着。年轻的时候,上午在家作图,下午去孝友胡同垫布点儿,晚上招朋友来院子里开大趴。”他点头听着,吃得不紧不慢,我继续嘀咕,“中年了,看孩子在院里荡秋千,带孩子去北海划船;老一点,早上去后海打太极拳,下午跟院子里晒太阳;晚年的时候,天天去西海钓鱼,或许那时候荷花市场又恢复从前那样儿……你说呢?”

“我说什么啊?你这规划里又没我……”

我把头转回来,“有,怎么没有,刚才的人称实际都是‘我们’,被我省略了。”他又往碗里拌了点酱,我喃喃着说,“高铮,你知不知道,我们认识三十九天了。”

他“嗯”了一声,继续吃。

“可我怎么觉得好像都认识你好多年了似的……”

“本来就是。”

我拍了下桌子,“真的?”——难道我得过失忆症?

他不慌不忙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你知道什么叫梦中情人么?”

“我是地球人。”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我第一次梦见你就是好多年前。”他接过去,擦擦嘴角,“算下来这些年,也梦里相会无数次了,能不熟么?”

我晕。要不是手机响,我手边的瓷勺就该冲他脑勺飞过去了。电话那边是张一律,我舒舒气,调整语调,“我外边儿吃饭呢。”

“你说再打给我,我一直等你电话。今儿下午我有空。”

这意思,明摆着。我想想,下午跟高铮确实没什么计划,不如先把这事解决,早了断早省心思。“成吧。”

“哪儿见?”

“就我家楼下吧,我马上回去。”本来电话里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偏要见面说,见了面不也就几句话的事儿?有人偏要绕这弯儿,我不拦着。

他即刻说,“我这就过来。”

我跟高铮说明了下情况,他痛快儿送我回家。我说,“要不你等我一会儿,我和他说完,开车送你回去。你别骑车子了,车先搁我这院里锁着,丢不了。”

“没事儿。”

“你听我话好不好?这么远,又正午大太阳的,你中暑怎么办?”

“你以为都像你那小体格儿。”见我不高兴了,只好嘘声叹气,“成,听你的。”

我立马又眉开眼笑起来。

下了公车,我俩扯着手往我家走,只见张一律的大奔已经赫然停那了。他人在车里坐着,看到我,下了来,诧异地看了看高铮。

我不回避,敢带他同来,就不怕见光。我对张一律说,“这是高铮,我……”

“男朋友。”高铮迅速、坚定、掷地有声地接了上去,同时也递上了手。

“我是张一律。”张一律伸手回握。二人貌似友好。

通常这种情况下,两个男人都会暗中较劲儿。我在旁边瞄着,一个衣冠楚楚,一个汗衫短裤,那俩手倒是握得挺用力,至于有没有暗流涌动,我看不出名堂。

高铮指着远处花坛对我说,“那儿等你,你们慢聊。”

我点点头。

待他走远,张一律开口就是一个苦笑,“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这样带他来,我就都明白了。”他如此明白事理,不纠不缠,再一次验证了我先前的结论——真是个好人,与我无缘的好人。

我又点点头。

“你们刚认识?刚确立关系?”

“怎么看得出来?”难道这次高铮裤子上写着“我刚恋爱”?

“不是看的,推理啊。要是早认识了,张帆不会不告诉我你已经有了男朋友。要不是刚确立关系,前几天你就该直接拒绝我了不是。”他掏出烟和火,“可我没想到,输给一个毛头小伙儿。”这是我头一次见他抽烟,原来周正的人也抽烟,只是不在人前。张一律今天不论说话还是举止,跟前几次都不大一样,好像放开了些。

我不喜欢他这样称谓高铮,脱口道,“他是年轻,可他不莽撞,不轻浮,不虚荣,我倒觉得他成熟得很。”

“呵,这么急着帮他辩解……”他打火儿,“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我一直以为对女孩子来说,我这把年纪的更吃香:三十岁上下,事业小有成,房车无贷款……”他说得很露骨,也很实在。且不说别人,我妈看好的,不就是他这点么?

“张一律,他是没有这些,可我……”

他摆摆手打断我,“你对他怎么样我看得出来。刚刚,同样是点头,对他你是浓情蜜意,对我就跟例行公事似的。”他还在打火儿,这半天打了好几次也没着,“他对你怎么样我也看得出来,你看我这手都有点使不上劲儿了,知道怎么不?刚被他捏的。”

原来,经典戏码,还是暗地上演过了。

我跟他要了支烟,拿过他手里的火机,顺便把他的也打着了,“其实我不是做比较后选择了谁。你知道么,我谈过两次半恋爱,结过一次婚,可我遇见他以后,觉得自己从前根本没爱过。”

烟雾袅袅,携着他的话,从他口中跳脱出来,“珍惜吧,不是每个人这辈子都有机会真正爱上一次。”

我再次点头,同他一起把烟抽完,道别。

张一律驶车离去,我回头去找高铮。他坐着静静晒太阳,眯着眼看阳光下的月季花。我挨他身边坐下,也跟着晒,跟着看。

就这样坐了有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桑桑,我还有一年毕业,我这专业前景,不会赚大钱。”

大钱?我拎着嫌沉,揣着嫌鼓,“小钱就好。”

“桑桑,就算我找到这个行业最好的工作,要等我开得起他那样的车,少说也得十年。”

啥车?内傻大奔?“我不希罕。”

“桑桑,我家给不上我经济支持,如果我要买房,就得像我的学费一样——首供都得自己挣。”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何况连跟经济毫无­干­系的我都知道,现在谁买房谁傻X。

“桑桑,”他从手上退下戒指,“我现在,戒指也买不起,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他抓起我左手的无名指,把他的戒指给我套上,“等我明年满二十二岁那天,我们就去登记,你愿不愿意?”

他的戒指套在我指上显然不合适,大了好几圈儿,可他不在意,牢牢套到底,紧握在手心。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深望着我,眨都不眨一下,流露出的真诚与话语,我都捕捉得到。忽略掉他的容貌,他的体魄,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只这双眼睛,横在我眼前的这双眼睛,这双不被世俗污染的眼睛,这双能折­射­世界万千光芒的眼睛,就足够我说一百次我愿意了。

我羞答答地明知故问,“这是……求婚么?”

“当然。别明知故问。”

“我们……才认识多久啊?”算上一个多月前那“初见”,至今总共才碰过四次面。

“刚吃饭不是说了么,都好多年了。你别总跟我绕弯子,快答应。”

“我愿意。”愿意愿意我愿意。

他呆呆看着我,不动弹,没反应。

我急了,晃晃他,“我说‘我愿意’,你听见没?”

我重复得很清晰,很用力,这下子他彻底满意了,嘴角开咧,一把就把我给抱了起来,悠了三圈儿。

我也嘻嘻笑,衬着大红月季花,像足了花痴。我对他说,“戒指我收下了。不过我得给你再买一个,这光荣传统咱还得保持,这无名指上不能空。”

不许别人觊觎,坚决不许。

他说,“成。可咱还得立个新规矩。”

“啥?”

“你,以后,不许抽别人的烟,尤其男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留言,挑几点说:

一,北海跟后海是俩地儿。

二,我不姓张。就是一想到配角姓,第一个就想到张……

三,请问bx,啥叫动人类——会动的人类么?

四,怪,我不怎么听谢的歌,天使歌词我去搜了下,有那么点儿:)

五,感谢33脉脉每章都给俺留好多字。

六,也感谢其他经常留言的朋友。刚看到有人表扬越来越好看,我咧嘴了嘿嘿,希望大家支持到底吧

十八

张帆的电话,在他回了上海两周多以后才打过来。

当时我正和高铮在B大西门一大排档里吃烤翅。炎夏傍晚,和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人挤坐在简陋场子里胡吃海喝,在香烟啤酒和孜然辣椒的混合气味中闹腾到深夜,是我自毕业以后就没再­干­过的事。住校那年代,几个哥们儿姐妹儿,一桌子串儿,一箱子啤儿,一夜小曲儿唱到凌晨,生活还能再惬意点么?

眼前伙伴只有一个,高铮,可单这一个就抵得过所有。离婚以后我就是个瘪气球,现在被他吹鼓了起来,且比我前二十多年任何时候都膨胀,乐不颠地飘在半空。

吃在兴头上,手机响,正是张帆同学,一开口就问我,“听说你丫头片子把张一律给踹了?姑­奶­­奶­您可真行!”

我大汗淋漓地喝了口冰啤,说,“外边儿吃饭呢,吵,听不清,回头我打给你。”挂了跟高铮说,“我发小。就上次我去送机的那个。”

他吐出一串骨头,星眸暗笑,那笑映着霞,闪着电。

“你得意什么?”

“事无巨细,某人都主动向我汇报。”

我装作不明意,“下次他回来,你得见见,咱一块出去玩。他最近把上一尖果儿,热乎着呢。”我目光流连在满桌的实物上,接下去吃点啥?一大盆疙瘩汤,一大盘金光灿灿的­鸡­翅,还有一骨­肉­相连、­鸡­脆骨和­鸡­肫的拼盘。都他点的。

“成没问题,你发小那就是我哥们儿。”他喝了口汤,“这天儿喝汤纯找罪受。”

“这不你点的么?”

“我这不带你来体验我生活么。”

我瞄瞄他,“小样儿,我吃西翅那会儿,你还端着高中盒饭呢。”

他瞅瞅我,“打赌我知道的不比你少。”

我笑,“那你给我说说。”

他咂了口啤酒,娓娓道来。

话说N年前,一对南方夫­妇­在这西门开了个烤­鸡­翅的路摊。烤法一般,也没有多么变态的辣椒,但夫­妇­自家独配秘方的酱,使得他们的烤­鸡­翅令人入口不忘,不仅在B大学生里面渐渐有了口碑,更声名远播至全城。只是久而久之“西门­鸡­翅”却似乎成了一种统称而非名号,因为自打这四个字火了以后,这条街雨后春笋般开了很多家打着这样招牌的伪店,抢走了大部分慕名前来的食客。现在还来老两口这儿吃的,大多是当年校园出来的回头客。不过老两口卖这几年­鸡­翅也挣了些钱,一年有几十万吧。

他说了这通篇,也就这最后一句是我不知道的,当下我就两眼冒光来了­精­神。我问他,“你连他们挣多少钱都知道?”

“有个月凑巧唱片公司和俱乐部都没活儿,我没钱吃饭,跟这儿帮他们收拾盘子,不给钱,管饭。”

正嚼着脆骨的我听见这话嘎嘣了一下,可说话人那脸­色­一点没变,好像在说“家里手纸用完了我去买点”一般稀松平常。怪不得刚进来那会儿他们寒暄得热乎。我心揪了一会儿,被我努力运气松回来,掐指算算,继续话题,“一年几十万,这收入比我多啊。高铮,咱俩将来要是没工作了,也跟哪儿支个摊儿得了。”

“咱俩支摊儿?”他边吃边附和,“那肯定火。女同学都冲我来,男同学都冲你来。不过得挂一大牌子:只许看,不许摸。”

“呦,搞了半天卖皮儿啊?对了,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从包里找出一个银洼洼的东西,递给他,“记得跟女同学打招呼时,请务必狠劲儿晃左手。”

那是戒指一枚,照着旧尺寸打的。跟挂在我脖子上的他原先这枚相比,花哨点,非全素,顶端雕刻着哥特体的GS——代表他和我——浮突出来,内里也刻了一圈儿同样的俩字母。爱要由内至外。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什么没说,起身结帐,与夫­妇­道了别,谢绝免费或折扣,拉我出去。我来不及问,只跟着他走,过了马路进一街口,才停下,四下无人。我气喘吁吁,问他,“怎么了?”

高铮转过身来,背着路灯,人被光笼着,闪亮的轮廓,黯糊的面容。一个dejāvu划过我脑海,这一刹似曾相识。这人,我定是也曾多年前在梦里见过的……

“我可真喜欢。”他却是一点都不喘,拿出戒指又端详个遍,交给我,向我伸出左手,“帮我戴上。”

我照做。

尔后抬头,迎上的这对眼睛亮过当空最璀璨的星,直直­射­进我心底,把它最暗黑的角落也照亮。

西门为证,路灯为鉴,这一刻我告诉自己:这个人,我跟定了。

我在电话里问张帆,“最近跟露露闹得热乎呢吧?才想起来给我电话。”

“咳不是,我在夜店把手机给丢了。没抱希望打了个过去,嘿,一好心人,说一定还给我,结果这一等就拖了俩礼拜。我那手机一个月之前刚换的不说,电话号码也都在里头呢。这今儿刚拿回来,立马就打给你。”

“我说你都名草有主了,还去夜店找果儿啊?露露知道么?”

“你以为我自己去呢啊,那陪的就是她!”

这丫头玩心不改,不是好事。“张帆啊,你对她,挺上心的吧?”

“看出来了是吧。对了,”他一口期待地问,“你觉着怎么样啊?”

“谈,成;婚,不成。”我停了停,听那边没接话,于是继续,“我知道张帆你这次挺认真的,我要找你谈,其实就为这。露露这孩子我挑不出大毛病,也温柔,也可爱,­性­格也开朗,长得用他们上海话说那也叫‘灵的’,但我觉得不合适你。她还没毕业呢吧?”

“明年。你还叫她孩子呐,她不比你小多少。怎么个不合适?你说说。”

“她还没定­性­。其实你也没有。张帆,女要早嫁男要迟婚,你现在不该考虑结婚,再等几年吧,男人越老越吃香。”我这人用理论教育别人是一套一套的,可换了自己就瞎。

张帆和我同岁,阳光,风趣,开朗,感情路一直挺顺。不过也因为太顺了,所以不珍惜,可谓桃花不断开,花落去无痕。

“我觉着啊,”他清清嗓子,“露露她跟我以前那些女孩子不一样。”

不一样?“呵,你觉得新鲜是吧?我告诉你张帆,你就是胡同妞儿看多了,腻了,出现一弄堂丫头,你就觉得不一样风情了。说到底我告诉你,上海女孩儿,是,嗲得让人酥,但也任­性­,什么你都得由着她;是漂亮,但也娇气,家务要么你做要么保姆,没她的份儿;是摩登时髦,可虚荣心也强,别人的钻石2克拉,你就得照着2。1克拉以上买。当然了,不排除个别现象,可露露明显不属此列。你喜欢她,你乐意跟她在一起,没问题,我不拦你;但要谈到结婚,咱是一家人,我劝你放放。”

“咳,老了,累了,丫头片子见多了,想收山了。”

“姥姥!”二十四老?“张帆你就是再玩个五年,玩到张一律那年纪,照样香饽饽一个,结这么早婚你这不是想不开么?!”——同理,这理论只适用在当我作为旁观者时,只能套在与我不相­干­的男人身上,换成高铮,统统作废。

张帆也不糊涂,“想不开的是你吧?张一律要真是你所谓的香饽饽,那你怎么不要?结果倒找了个比你还小的!忽悠谁呢~~~”

张一律这个长舌­妇­!

“我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陌陌,你跟东子婚姻失败,不代表别人都步你们后尘。别老说道人家上海丫头,你才见过几个?别总道听途说什么上海女孩儿这不好那不好,北京的就好?我以前那几个你还不知道么,她们就不娇气不虚荣?再说到蛮横任­性­,说到不­干­家务,姑­奶­­奶­,谁比得过您呐!”

我压住怒气,不跟他吵,拨开最后一层帘,“行了张帆说实话,主要原因还是我觉得她对你,不够死心塌地。”

这话果然堵了他一会儿。“行了,你这话我放心上了。不说我了,说说你最近交的这个小男朋友吧。”

“什么‘小’男朋友,他比你高!”什么“小”男朋友,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刺激我老呢。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得得得,我直接问重点,陌陌,你俩将来有戏么?没有就别碰。‘咱是一家人’,哥也提醒你,咱不比年轻小妞儿了,有戏赶紧,没戏就别浪费你这青春小尾巴。”

一提到高铮我这心就发软,连带着说话都软,“张帆,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已经掉进去了,彻底掉进去了。”

八月,夏至□。我的□是高铮。

我们用尽一切时间见面,怎么见都嫌不够。爱让工作都变得动力十足,虽然效率低下——他编曲时我作图,可编着作着就滚到了床上去,大闹天宫,□都漫溢到稿件上去。更令人瞠目的是我那设计图稿竟遭到负责人的严重表扬,说是“看得出你倾注了很多爱”。

我俩挤在床上看电影,拿来各自的收藏,对比之后发现交集太大,几乎重合,不得不去买新的,我俩都没有、没看过的。

遂奔广院买碟。

他用摩托载着我,从西北穿城到东南。我顶着他给我买的那顶大粉红猫盔,一路小猫儿一样趴他身后,背着他,对朝他放电的小妞儿们反放电,看谁电过谁。

没错,爱情让我癫狂。

这家店的老板我比他熟,特地从后边给我拿了好些新来的碟。排骨,放大,甜蜜幼儿园,好日子已去,看上去很美,十分钟年华老去……我挑了这些。高铮付钱时,老板悄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只见他耳根刷地红了,迅速蔓延到脸上,转头对我说了句“你等我会儿”,就跟老板去了后屋,剩我一人在外边纳闷。

没多久,他出来了,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匆忙中甩了老板一句再见。摩托前我问他,“搞什么神秘呢?”

他抱我上去,脸还红着,却埋着诡笑,“回去告诉你。”

一路疾速,飞驰到家。

进屋我摘下头盔又粘上去,“他到底领你进去­干­嘛了?”

他看看我,勾嘴角,那弧度仿佛蓄谋好的邪念。

“别卖关子了。”我左手扇扇子,右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就是一口。

他从包里拿出刚买的那堆片子,挑出其中一张不是我挑的,递给我,“这个。”

“这是什么?”这碟没封面。

“毛片儿。”

我倒。

倒完了我怒,“你、你、你需要这个嘛?!”有我,你还需要这个嘛??

“不是我自己看,咱俩一块儿。”

我K!

作者有话要说:wanshe真早,不过不建议大家坐太早沙发,因为我上传以后一般都还会再修改几次

沙发坐得太早,看的不是终稿°°°

十九

我看着高铮把碟放进机器里去,回想着他方才的话。

他说:一,技术观摩。二,和男主比时间。

此刻我不由得深深忏悔,我愧对党和人民,愧对祖国。因为是我,亲手把一根红苗正的孩子,愣是给抹黑了整歪了。

这之前我没看过毛片儿,网上也没有。不是我甲醇,而是我不会骑电驴。我问高铮,“你以前看过没?”

他“嗯”了一下,不等我继续拷问就自觉补充,“在哥们儿那瞄过些片断。”

他也是有哥们儿的人么?我咋至今除了高飞一个都没见过?我想问,可来不及了,片子开始了。与此同时,比赛也开始了。

欧美片,场景貌似海滩,男女演员一开场就在躺椅上□奋战了,由此可见这片真实在,不掺水分。男主的身材我看了没啥感觉,满眼只看到女主的胸比我大,这让我非常自卑。我瞄了一眼高铮,发现郁闷的不是我一人而已,可他不爽个什么劲?我问他。

他噤噤鼻子,拧着眉头说,“他的好像比我的长。”

天,能再可爱点么!笨,拍这片当然要找超尺寸的才能对观众产生感官刺激,这是人家谋生的资本啊。

“一把钥匙配一把锁。”我忍不住上去狠命亲了他一口,不管多­肉­麻,也要说,“你能把我打开,就是我那把钥匙。”他打开的是我的心。

他高兴了,立即进入状态。

我却转头盯着女主,嘟着嘴,不予配合,同样的道理搁自己身上就行不通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屏幕,如此看了几个回合,终于明白了我的郁点,也狠命回亲了我一口,“放心,你的形状比她好,比她圆。”

这下我也高兴了,立即投入战斗。

思想问题是解决了,可我俩仍做得三心二意,因为要借鉴技术细节,时不时得抬头学习。­精­神无法集中,谈何享受?简直活受罪。这样折腾了估摸有半小时,镜头都切换三四次了,我严重怀疑这片子并非一气呵成。我忍不住想抗议,他却比我先,“咱俩先别看他们了,就好好做吧。”

共识啊共识,为表赞同,我一连N个“嗯”,只是伴随着他的起伏,它们听起来很别样,完全脱离了本意——这可把他刺激大发了,“桑桑,你能别这么叫么?我受不了……”

哦我怎么忘了,观摩虽暂停,比赛仍在进行中。好我闭嘴,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改用眼神儿回应。

可他的眼神儿却愈加不对劲,额上青筋愈发凸现,要爆出来。我还没等开口问个明白,已经被他一把放倒,压得紧紧,简直要压进他的骨头里去,接着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这位选手缴械投降了。

他输了。

片子里俩人还继续着,高铮默喘了好久才舒过气来,“我不是输给他,”他从我颈窝里抬起脸,用手指拨开我遮了眼的乱发,“我受不住你那眼神儿……根本控制不了……”

啊,原来是我有魅力啊有魅力。

很好,我对今天这个比赛结果很满意,“战神。”我叫他。

“说我么?”他喘着挑眉。

“对,就你。”我把双臂绕上他脖子,用无比景仰的眼神直视他,用无比崇拜的口气把句子完整抖出来,“你就是我的战神。”那片子肯定是接凑的,没可比­性­,俩小傻瓜现在才意识到这比赛它就根本没意义。

他紧抿着嘴巴不作声,看似不为所动,微弯的嘴角却把他给出卖了。

“喜欢听就说出来。”

“喜欢。”他承认,起了身,“我有东西给你。”

我在床上翻了个滚儿,等,看他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张折好的信纸,躺回来,交给我。我没直接打开,“什么?”

“给你写的情诗。”最认真的语调,最­肉­麻的话。

他把小臂搭在自己后脑勺,枕着,正了正身子,拉我也躺下,“猜猜什么题目。”

我紧挨在他身边,想了想,他肯定不会来悱恻缠绵那套的,“你不会写了个‘三百双袜子’、‘三百件胸罩’之类吧?”

“还就是。”他鼓励我,“继续猜。”

“裙子?”摇头。“毛衣?”摇头。“围巾?”摇头。“手套?”点头了。

“‘三百副手套’??”——哥哥,这也叫情诗?

他又点头。

信纸仍在我手里折着,但似乎根本没有打开的必要,“这里头写的就是三百次‘一副手套’?”

他还是懒着不动,声音出流得沉静而平缓,缓住我的激动,“桑桑,你打开看看吧。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出来的,可累眼睛了。”

信纸被我摊开。看着看着,我泪腺就开了。一滴,两滴,一种叫作眼泪的液体,像房檐上悬着的雨滴,积至饱和,滴落下来。

他坐起来凑近我,用指腹抹去我脸上的泪,语调失了措,“怎么倒把你给弄哭了?”

我抽泣着耍赖,“说,你给多少个姑娘写过这东西?”

他被我的话怔了会儿,之后把我放下,疏离至侧,不说话,眉头认真地蹙紧,嘴巴严肃地抿上,受伤受得很明显。

好吧我承认是我不自信,我煞风景。我厚着脸皮贴过去,贴到他耳朵上去,没别人,可我说得很低,很低,“我也爱你。”

说完我拉回脸看他的眼睛,它们不负我望地即刻由黯转亮,真的像书里说的那样——闪出流星般的光芒。“你有老式手动打字机?”

“刚卖,卖给收古董的了。送走之前,打了这个。”

老打字机不比电脑,无法复制粘贴,只得老老实实逐一敲。我翻个个儿躺到他身上,“最近又缺钱?”

“洗衣机坏了,修不好,得买新的。而且开学也该交学费了。”

我用目光摩挲着信纸,来回游移在那简单直白的内容里,怎么都舍不得抽离:入眼字头“TomyS”,正文整一篇“GLOVES,GLOVES,GLOVES,GLOVES,GLOVES…………GLOVES,GLOVES,GLOVES(不必逐个数,看那架势肯定有三百)”,最后落款一个“G”。

他在说三百次他爱我。

还有什么情诗能比这更直指人心?

高飞和我们一起吃饭。它有很好的身体素质,如此被它大哥亏待,却越长越帅,体型­棒­极了。我问高铮,“它到了交女朋友的年纪了吧?有么?”

他摇摇头,“没合适的,宁缺勿滥。”

我笑。

他却认真严肃,“我的兄弟,当然要以我为榜样。”

我还是笑。

“笑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稀里糊涂就找一个凑合。”

我不笑了。

静默横亘。

好一会儿,他低低开口,“对不起。我以后不说了。”

“我不是生气,”我过去揉揉他头发,“我是后悔……高铮,我如果早几年遇见你就好了……”

他没说话。

我在心里掐算,若要时间倒退到我认识初恋之前,那时我二十岁,那他就是十七……呃,一大学女和一高中男谈恋爱,的确不太现实。怪不得他不接话。

今天没有穿堂风,屋里燥热,他光着上身,线条如猎豹般矫健俊美,光滑的额头,服帖的耳鬓,直展的锁骨,­精­瘦的肌­肉­,汗珠一路密布,说不出的­性­感。他这模样我已见过不只寥寥几次,却仍能毙得我甘心做鬼风流。

我拣起他脱下的汗衫,“你有肥皂么?我把你衣服洗了吧。”其实我不会洗衣服,就连­内­裤都是攒一堆扔洗衣机,我抽屉里的­内­裤少说有三十条。大学住校时,每周末回家我都能拎回去一大包衣服,后来这也成了我和沈东宁吵架的原因之一。可我现在却主动提出给他洗衣服,我就是乐意,我心甘我情愿。

高铮去厕所拿出一块皂给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没专门洗衣服的皂,就这一块,洗手洗澡都用它。”

他的劲头让我不太明白,“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你亲手给我洗衣服啊……”

我们都是如此容易满足的人。他给我打首诗,我就进砂似的流泪;我给他洗衣服,他就吃蜜似的兴奋。爱情,如此浅简,如此深刻。

他又补充,“我看着你洗行不?”

我“嗯”,其实心里念叨,但愿你也不会手洗衣服,这样你就看不出我的破绽了。

我接过皂来,一股檀香,是老牌的檀香皂,通常只能在本土超市最不起眼的货架底端才找得到,一如他的酸梅晶,他的老枕巾,他的白汗衫……还有他本人。高铮是个老套的人:第一次跟我搭讪时用的言语,第一次被我羞辱后的愤离,第一次约我写的字条,第一次吻我时的生涩。可我就是喜欢这个老套的人,揪了心地爱惜,丢了肺地沉溺,让我给他洗一辈子衣服我都愿意。

我一边洗,他一边看,仿佛要把这镜头刻录进脑盘里。衣服不脏,只有汗迹,我这个门外汉竟也洗得轻松,我问他,“还有别的么?都拿来,一块儿了。”

他摇摇头,“你洗一件我就满足了,我尽快去把洗衣机买回来。”

“你拿出来吧,我带回家跟我的衣服一起搁洗衣机里。”他衣服少,攒不起,可别没得穿。

他对这个折中的法子也很满意,妥协,统统交出来。

包括­内­裤。

我像每个大学周末一样,抱着一袋子衣服回了家。进门时被我妈撞个正着,她匆匆扫了我一眼就转头继续看电视,漫不经心地问,“拿着什么呢?”

“衣服。”我说着就脱了鞋进了房间,在床上把他的和我的分成深­色­浅­色­各两堆,然后捧着浅­色­那堆去卫生间,放进洗衣机。我打算今晚搞定它们,明早再洗深­色­的,争取一个上午就晒­干­,下午给他送去。

我开机倒洗衣粉,调温调速,这时我妈进来了,我连忙盖上盖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慌什么。她盯着我问,“嘛呢你?”

我故作沉着,“洗衣服呗。”

“这是谁的?”她说着就从背后变出一件汗衫,显然是从我屋里拾获的。此刻我心里非常庆幸某人不穿深­色­­内­裤。

我讨厌她的明知故问,“还能是谁的啊?……他洗衣机坏了。”

“看来……”我妈随手一抛,衣服进了篮子,“你俩关系已经很到位了啊,连衣服都敢拿回家来洗。行,上次问你他的情况,你说不熟,那现在,你也甭掖着藏着了,给我老实儿交待吧。”

我知道这事不可能一直拖瞒下去,反正我都认定他了,交待就交待,“高铮,男,21,T大工程力学系,开学大四……”还没等我说完,就被我妈就打断了。

“大学还没毕业?还比你小三岁?”她一脸不可置信。

我点头确定。

“得,多了甭说,明儿个你赶紧去给我掰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爱看大家留言的剧情猜测

你们继续……

:)

二十

把我妈的话当圣旨那是张帆,不是我。所以她那晚那句勒令分手,我根本没放心上,对高铮的热情丝毫不减,反倒是他冷了下来。开学在即,他突然忙了似的,几乎没空跟我见面,短信和电话不少,却不说他到底忙什么。我不喜欢这种未知的感觉。我不是想限制他的自由掌控他的生活,只是单纯地直觉他有不好的事,却不告诉我,不让我分担。

我的直觉是对的。

终于见上一面,利用的还是晚饭时间。我刚到他家,话都没说上,就被他用小绵羊载去了附近一小馆子。一进门他就直接叫了菜,然后拉我在外面露天的位子挨着坐下来,我这才得空好好看他的模样:他似乎瘦了一圈儿,两腮凹陷进去,眼白布满血丝,没睡好的样子。我心疼地摸摸他脸,“怎么了这是?”

他笑笑,“没事儿。”

“今儿怎么不骑摩托了?”

“摩托费油,最近我得省着点儿。”他拿开我的手,把我扯进怀里,牢牢按着不放,“想不想我?”

想,怎么可能不想,可有些谜得先解开,“你这阵子……到底神神秘秘忙道些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招了,“忙打工。”

“打什么工打成这模样?”我面前这人,形销骨立,颜­色­憔悴,是被哪个周扒皮剥削的?我得拿劳动法找他去。

“好几份活儿。接了一桥梁的工程设计图,白天不是改图就是往工地跑,晚上去给一孩子补数学和物理,夜里去赶夜场,好几家店,回到家就快凌晨了,睡到早上九、十点,再接着改图、跑工地。想你,可实在没有时间见面,你别怪我。”

我不怪,我只是心酸。我抬头问他,“你这是­干­什么?赚钱也不能这么玩命啊。”

“内唱片公司最近资金出点问题,好几首曲子的帐结不了。我开学得交学费,等不及。你别担心,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

我能不担心么我!“不行你不能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不就是个学费么,多少?我给你。你别去夜店打碟了,通宵不睡觉可不成,看你这眼睛,都成什么样了。”星眸变成了兔子眼。

他不答应,把我的脑袋按回怀里,“这点事儿我自己能解决。”

我又钻出来,要多气愤有多气愤,“怎么解决?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饭也吃不好,就这样连轴转?就凭你,就这么解决?你以为你姓铁名人,还是姓金名刚?”

“不是告诉过你,你得相信我。”口气已微愠,我的话显然不受他听。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你这是拿身体开玩笑,等你倒了就晚了。”

“你就是不相信我。”他放开我了,闷闷不乐。

“你根本就是不自量力!”我怒,我爆发。

他沉默了,嘴巴倔强地抿着,眼圈儿乌黑。我看得既疼又气。疼他为了生计奔波劳碌至此,把身体都要搞垮了。气他把我当外人,竟然现在才告诉我;气他推拒我,不接受我的慷慨解囊。

谁都不说话,第一次冷冻大战爆发。

饭菜上来,我没胃口了。看他丝毫没低头的意思,我说,“你吃吧。我回去了。”我车停在他家门口。

他没动筷子,但也没留我,“你骑我绵羊回去吧,走着不近。那孩子家离这不远,我吃完直接去。会骑绵羊么?”

他居然还有心情留在这里继续吃。好好好,您慢用,我不打扰,“会。”小绵羊大概是最易­操­作的交通工具吧,比自行车还好控制:拇指边有个开关,按了它就自己启动,旋转把手就是变速,“别说是这个,”我赌气地信誓旦旦,“越野摩托我都骑过。”

我坐上去,余光瞟着他,他还是纹丝不动,真够绝的。那成,“车我给你停院里,钥匙我带了。”说完我一按开关,绵羊就咩咩冲出去了。

从饭馆到他那平房,走路要二十多分钟,可绵羊只三分钟。这是条笔直的小路,没机动车,对于我这个新手来说,是上手的好场地。是的,我骗了他,其实我第一次骑这玩意。可正如我所说,它真的很容易。

顺畅的一路,眼看最后十米,拐个弯就到了,可越接近拐角,我越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拐弯的起点、角度等,与速度挂钩,怎么都需要点经验才能­操­控好,否则下场就如我现在这般壮烈:绵羊并未成功转角九十度,而是咣地撞在了斜对面的栏杆上,倒是停住了,可我的手被卡在车把手和墙砖之间,貌似蹭破了皮儿,还好没流血。下一秒隐隐觉得锁骨疼,好像刚才撞上的时候被栏杆打了一下,反作用力的威力不可小觑。

我打量可怜的小羊,貌似只前壳瘪进去一块,此外别无它伤。原地呆着,我琢磨下一步怎么办,肇事潜逃,还是等待被缉拿归案?其实根本不必多想,我只能选择后者,咱不­干­那么丢份子的事儿。他说他吃完直接去给人补课,补多久、补完回不回来我都不知道,不能在这­干­等。我掏出手机。

那边接得很快,“你到了?”

“嗯。”我顿了一下,“你……能吃完饭先回来一趟再出去么?”

他没说话。我听不到饭馆里的吵杂,那边似乎很静,隐约还有脚步声。

我交待,“我损坏点东西,等你回来处理。”

“什么东西?”他问得沉稳。

“……你回来再说吧,我门口等你。”

“两分钟。”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两分钟?他飞回来么?即便他现在放下碗筷,从那走回来也得二十分钟啊。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等他,保护案发现场,心里却郁闷着,今天真糟糕,这是我们第一次闹别扭,我可不想今后再有第二次,我是真心想好好和他相处,我不要跟他重蹈我和沈东宁的覆辙。正想着,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身后忽然停住,是他吧?我转过头。

几步的距离,他慢慢移近,只打量了一眼我和绵羊这个共同体,似乎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把眼睛停在我的下巴,喉结滚动。“别动。跟这儿老实儿等我。”他颤声说,转身冲进院子。我听见他急切地开房门的声音,还有高飞的叫声。

没多久,人就回来了,高飞也一并奔出来,惊愕地仰视我。高铮手里拿着一堆白花花的东西,近了我才看清是纸巾、纱布和胶布。他拧着眉头,用纸巾轻轻按了按我的下巴尖儿,拿下来时白洁已成一片殷红——我出血了??

我想问他,被他止住,“乖,别说话,别动。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过后儿你想怎么处置我都成,可现在听我的话,别动。”

我乖我听话,不动,任他擦,看得见他眼珠闪泪光。他动作利落地给我上了点云南白药,用纱布抵上,打上胶布。又用纸巾擦了擦我的脖子,动作轻柔得很,可擦到锁骨时我还是失声叫了出来。

“疼?”他皱眉。

我咬咬嘴­唇­儿,点了下头。我不是娇气小女孩,可我真的疼。

“别咬嘴,疼就说。你车钥匙在哪?”

我指指左兜,他掏出来,一把抱我起来,安置到副驾上,然后把受伤的绵羊推进院子,锁了大门,坐进座驾,三下五除二就开上了路。

“你别送我了,给人孩子上课来不及。你都给我止了血包扎好了,我自己能开车回去没问题。”我心里知足了,他的心疼和懊悔全写在脸上,他这样在乎我,我以后再也不闹了。

他右手伸过来握住我,目视前方,左手单握方向盘,开得全速而致志,“不是送你回家,咱得去医院。我刚只是给你暂时止了血,你这伤口,得缝针。”

我扬着下巴,当班的是位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阿姨,有着门诊大夫一贯的凉眉冷目。她翻开纱布看了看,也不问原因,只说,“止血挺及时。”又按了按我的锁骨,检查有否异状。我疼得直嗷嗷,高铮按着我的身子,紧握着我的手说,“乖,忍着点。”又问大夫,“伤到骨头了么?”

直面淋漓鲜血从不变­色­的大夫,对这种小伤是不屑的,“问题不大。就是做好心理准备,以后恐怕就这样了,恢复不到原状。”然后她开了张单据递给高铮,头都不抬,“你去交钱拿药吧,然后跟外边儿等着。”

我看不见自己的伤口。高铮出去以后,我问大夫,“您这儿有镜子么?”

她指了指墙,然后边洗手边问我,“骑车摔的吧?”

“不是摔的,是撞的,撞在铁栏杆上。”我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下巴血糊糊的,翻出一块­肉­,正在尖上。右锁骨破了皮儿,高高肿起,明显高于左边那根。

“我说呢,那锁骨肿得像被铁棍敲的似的。以后小心点儿,瞧把小伙子心疼的,眉头皱得比你还紧。”洗罢她指着诊床,“躺上去吧。”

镜子里那张脸红了。我转身走回来,躺平,抬着下巴等待被缝合。我问她,“阿姨,那我这俩锁骨以后就永远这样一边儿高一边儿低了啊?”

“估摸是。隆起来这根要完全消下去不太可能。”说着她把我的下巴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这……”我锁骨本就明显,这现在右边这根高凸出来,看着实在是……嶙峋,有惊悚感。“没法子让两根再一样了?”

“法子倒是有。你别说话了啊,我开始缝了。”第一针下去了,她接着说道,“你再撞一次,这次冲着另一根撞。”

这法子,还真是……简单、直接、有效。我闭嘴了。

缝好后她把高铮叫进来,接过他手里的几盒药,给我描述了各个用法,并嘱咐注意事项:“别用水洗脸,湿毛巾擦。七天以后来拆线。注意不要吃鱼­肉­和海鲜,还有羊­肉­也是绝对不能吃的,容易发炎。”

我记好,跟她道谢道别。她冷淡依旧,“以后轻点闹腾,让你朋友省省心。”

武断。是他不让我省心才对吧,不然哪能闹腾出这一出戏来。出了医院,我装模作样地对高铮说,“耽误你事儿了……你去哪儿现在?我开车送你吧。”

他跟没听见似的,垂目不语,忽地搂过我,紧了又紧,小心避开我下巴。

我猫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凌乱,有力。我不装了,嘤嘤着叫他,“高铮……”

“我听你的。”他接道,“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因祸得福,他竟然妥协了。我得寸进尺,“工程也别做了,你老在工地呆着我不放心。”

“………好。”

“家教也辞了吧。开学了好好上课,赶紧毕业。”毕了业赶紧娶我回家。

“好。”他答应得痛快,但有条件,“不过你也得听我的。我也有要求。”

“什么?”

“这是我的。”他扳过我身子,用力道表明这是他所指,“我郑重要求并委托你照顾好它,不能大意,不许让它再流血,再伤着了。”

“我尽量……”

“不行,”他摇头,“你得给我保证。”

谁能保证这个啊?行,“我保证……”说说而已呗。

“好,现在你跟我说实话,”我被他推离一尺远,他审问般严肃,“你到底骑过摩托没?”

“骑过……”我不敢直视他,“……街机摩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信

感谢若回头补分

感谢jintongfdc第一次学会打分打给了我

感谢听涵跳进坑里来

感谢hangzhouyue追文

感谢激动澎湃的kaka

感谢bx,caicai,wanshe,雨翼,廿九,354,偶就系偶,yes,别致,jufyan,120174169等同学常常留言

感谢所有霸王的读者,虽没留下只言片语,我仍感谢你们的支持

更新速度放慢一点点,但保证不弃坑,保证不劳各位久等。

33,文案没改过,一直都那样的,故事早完整了:-)

脉,垫布就是吃,趴就是Party,以后尽量不这么口语化-_-

二一

我不知道自己存折搁在哪,在家翻腾着,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影儿。我妈下班回来瞧见我这架势,震了惊,“你做甚?”

“妈,你回来得正好,我存折你收拾哪去了?”

“你书桌最下边那抽屉的夹层里。怎么,最近用钱?多少?你这折子是死期的,不多的话就别这里取了,用我工资卡垫吧。”

行,那我不找了,“借您工资卡使下吧就。不多,六千。”真是亲妈。

她从钱包里把卡抽出来,递给我,“究竟什么事儿啊这是?”

我想都没想,伸手就接,张口就答,“高铮开学得交学费。”

这话刚落,已经到我手里的卡又被抽了回去,那音调立即就高了八度,“他交学费关你什么事儿?”

我被她这过度反应给搞愣了,好半天才觉悟过来是我没讲清楚,招误会,遂解释,“他打工那地儿帐务出点问题,本来前阵子该结给他的钱要拖到下个月,这眼看就开学了,来不及,我就是帮他先交下。”

“你帮他交?……他吃软饭的?!”又高了两度。

“什么啊妈,不带故意曲解的。你不知道他为了这学费,前阵子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一天赶三份工作,饭都吃不好,为这我都跟他急了……”

她听不进,把我打断,“你甭跟我讲这些,我就问你,上次我说什么了?不是告诉你分手么,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再说,你谁啊你桑尚陌?交学费那是你­操­心的事么?他父母呢?”

终究是撞到这问题上,避不开,我低头喏喏地说,“他家条件……不太好……他父母……供不起他……”

这话果然有报纸头条的效果,她的脸顿时就诧异成惊叹号,“一年才几千块的学费都供不起?”顺带着职业病也上来了,“难道我们教委制定的标准真有问题,高等教育收费过高?”想了想,又疑惑地问,“家哪儿的,不会农村的吧?”

“本地的。”

“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困难。”她鄙嗤不屑着摆手,“让他申请助学贷款去,你甭跟着参合,不管怎么样这事儿都轮不到你。”

“你怎么没听明白呢妈?他就是临时被拖欠工资,等拿到就还我了。这马上开学,学费急着交。又不是跟你白要,真是的,看你这小心眼儿。”

“我不明白?桑尚陌,不明白的是你!行,你非要帮他垫,你想救助失学儿童,我不拦你。可让你分手,我不是闹着玩。”

“不分。”我强硬得很,“我也不是闹着玩的。”

“你……!”她语塞没辙,换了个问题,“你俩认识多久了?”

若我照实回答,两个月这时间太短的答案定会被她当成把柄使劲用,于是我说,“好多年了,是我一乐友。其实你见过,就那次给我送盘那个,你还记得不?”

她回想了一下,脸上是愕然与惋惜交错着叠加,语气软下来,自言自语似的,“他啊……小伙子不错……唉,可惜了。”

不错——是不是意味着她有松口的可能?“可惜什么?”

“可惜条件这么差。我还是那句话,尽早分手。”我方才的希望即刻就落了空。见我委屈不服气的样子,她柔了柔调子,改作语重心长,“听妈的,你俩不合适,将来走不到一块儿去,早分早痛快,别等到以后陷深了出不来了。”

“早已经出不来了。”我红着脸,嘟囔得很坚定,“我就是喜欢他。”

“男的长得好没用。”

“他…他……我……第一次……”话不成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从这断断续续中似乎摸到了意思,惊讶地问,“怎么?难道尚尚你……你…第一次……其实是跟他?”

“不是。”我声音越来越小,“他第一次是跟我……”

“嘁~~~~”她给我一个十足大白眼。

门铃响,一定不是找我的,她起身去开门。我顺手把房门关了上,明摆不想见客,倒上床,把头埋到枕头底下,隐隐听见屋外我妈的慷慨,却听不出来人是谁。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方才静下去,我以为客人走了,房门却在这时被咚咚轻扣——这决不是我妈的作风。没等我答应,门自己开了,探进来一张嬉皮笑脸。我睁大了眼睛。

随手拿起床上一靠枕我就冲门口扔了过去,“你丫怎么又回来了?”刚叫完就听我妈在厅里怒,“尚尚,嘴给我­干­净点!越学越没样儿……”

张帆稳稳接住飞行物,贼笑着把门关了上,不答反问我,“又闹脾气,嘛事儿不顺?说来听听,知心哥哥给你开导开导。”话音刚落人已往我椅子上一栽,不请自坐,坐定后突然瞪大了眼睛,“陌,你这是被谁敲了?”他看到了我高耸的那根锁骨。

“前几天撞的。”我一个后滚翻蹦了起来,“你甭装孙子了,开导我?被我妈派来说教的还差不离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刚在外边跟你叨咕些什么。”

“还行。”他摇头晃脑,手指弹钢琴似的敲敲桌子,“那咱就直奔主题。陌陌,据描述,这小子跟咱东子,那档次差得不是一层两层啊。”

无语。她根本不了解高铮,只因家庭贫困,就将他划为远不如沈东宁的那一档人不说,竟还强行将这断论灌输给别人。我怎么会有这样肤浅的妈。

我压着怒气,欲擒故纵,“你还真说对了,那真是差远了去了。”

“呦,你这不挺明白的么?那还用我劝么?”听我这样说,张帆松口气,顺手端起我桌上的茶杯就是一口。

“甭劝,我本来就明白得很:他是天上的,沈东宁是地上的——这就是他俩的差别。”

他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走向,嘴里那口茶把他呛着了,直咳嗽。

我指指桌下的纸巾盒,请他自便,“张帆,我就问你,你要是个穷孩子,女孩儿因为这个要跟你分手,你什么想法?”

他一边理顺一边思考,半晌说,“这事儿搁我身上那就不可能开始,我不会去招惹人家。这假设完全没意义。”擦净后抬头盯着我,仔细琢磨,“陌陌,我怎么老觉着你这是在跟东子死磕呢?”

“边儿去。”

“动真格的?真喜欢上了?”

“你以为呢!”何止喜欢,是爱,狠狠爱。我坐在地上,下巴搭在床沿,掰着手指头说,“张帆,我觉得这简直是我第一次恋爱,我觉得我以前都白活了,根本就没爱过。”

“打住打住,没边儿了啊。甭往自个儿脸上贴花充­嫩­了您呐,还‘第一次’,那您跟东子那叫什么?”

我想想,“那叫学龄前教育。”

张帆靠近来,俩圆睁睁的大眼睛把我的表情研究了个透,没发现任何Сhā科打诨的蛛丝马迹,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行,我不劝了。改天带出来给哥们儿瞧瞧吧。”

“那没跑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战士。”该我问他了,“话说你这次回来是……?”

“返京啦,这是咱主场啊。”

“露露呢?”我可不看好异地恋。

“她啊,随后就到。这几天交接完,到月底就能撤,奔这儿来。”

“看来我上次那苦口婆心是白搭了。”双宿双飞的,即将嫁入老张家的迹象啊。

“你的话我听进去了,”张帆突然严肃下来,“先不考虑结婚,处着看吧。”

一周后,露露果然从外滩转战紫禁城,两人在东四环那边租了个青年式公寓住着,并不急着着落她的新工作。张帆刚回北京就新公司里上任了,挺忙,我反正时间充裕,主动提出去帮露露整理整理东西,顺便载她去买些家里必需的生活用品。她一听无比感激,即刻就请我过去。

我开车二十分钟就到,却不想给我开门的竟是沈东宁。他见到我,也不惊讶,只淡淡说,“来了?露露等你半天了。”

惊讶的是我,“你怎么在这儿?”

“露露本子进毒了,张帆让我来看看。”他话音刚落,我就见露露端着一大盘洗好的草莓和切好的哈密瓜从厨房走出来,“陌陌你来啦,来,吃水果。”说着把果盘往茶几上一搁,“东宁哥,你也休息会儿,吃水果。”

沈东宁在沙发上坐着,“你们先吃,我马上就好。”说着手指头时不时敲下键盘,盯着屏幕,顶敬业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你最近又交了个新男朋友?”

怎么叫“又”,难不成他还真把张一律算成一个了?可不论算不算,“不关你事儿吧?”

他被我这话憋回去,点点头,自言自语,“是不关我事儿。”手指又敲了几下,对露露说,“好了。以后看到右下角的提示不要点忽略,记得常更新。我公司有事儿,先走。”

露露欲言又止,瞄了我两眼,我在场,她不好自己执意挽留,想让我开口。可我就大口吃草莓,眼睁睁看着沈东宁关门前稍作了个停留,却毫不给台阶地对他说,“不送了啊。”

门被大力关上了。

露露瘪瘪嘴,我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北京欢迎你。从今儿起就跟我混吧你。”

交学费的前一天,唱片公司把帐给高铮清了。人家到底是没需要我的相助,我白闹腾了一气我,破了相、把锁骨伤成终身残疾不说,还跟我妈吵了一架。其实我总怀疑高铮有过动作,施加过压力,搞不好还翻了脸才得以把钱提早要出来,因为最近我俩在外边吃饭时我一坚持付账,他就一脸寡欢,好像女人的钱多碰不得似的,以致后来­干­脆都避过吃饭时间见我。我很庆幸唱片公司如此迅速地度过经济危机,也感激随后不久就给他结了那连轴转俩礼拜的赶夜费的夜店,它们双双使得我俩出去吃顿便饭终于恢复成一件家常事了,并且能够在夏天结束前去怀柔小游。

我拜托张帆帮我掩护,跟我妈说我是和他们一起去。我不是爱扯谎,只是上次争犟不果,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让她又起话题,我暂时需要清静。张帆说,“不如­干­脆就咱几个一起去呗,我把东子也叫上。”

“去你的,”我想都没想就给他堵回去了,“你总爱带着那个灯泡照着你和露露那你就尽管带,但请别照着我,我嫌碍眼。”

“咳,瞧你说的。其实啊陌,东子常跟我打听你的情况,他的心思我太明白了,你说哥们儿我能袖手旁观么?”

如此看来沈东宁和张帆关系仍在,并没有因为上次张一律的事而落下芥蒂,我突然有个想法,“张帆啊,我倒是觉得也许老天安排我和他有缘没份地瞎闹腾这一场,只为了给你搭个好瓷器,其实我就是那垫背的,是给你们俩铺路的。”

我不是户外迷,除了一个适合零到零下十度的睡袋外,啥也没有。就这还是有次和同学出去玩不得不买的,这些年一直被我束之高阁,好容易才被我翻腾出来。帐篷、气垫、水囊、指北针、营地灯之类,高铮同学全权负责。他也不是户外迷,可基本装备还是挺全的,这大概就是男同学与女同学的差别。

出发前他神神秘秘要先带我去个地方。到了一瞧,一纹身店。

通常纹身这种傻事都是不超过二字头的小孩­干­的,自以为有了终生固奉的信仰,非得标志上身,从此与己生死相随。殊不知十有八九不出五年,信仰就更改,于是现在各医院美容院清洗纹身业务的繁忙程度不次于纹身本行。

高铮身上是­干­­干­净净的,我身上也是。我们小时候都没犯过傻,可他现在却想犯傻,他递上准备好的一纸卡对师傅说,“纹这个。”上面描画着一字“桑”。

师傅问,“想纹在哪里?”

高铮转头问我,“你说呢?”

一头雾水的我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都没跟我商量?”

“这不用商量,”他拿着一股子自己身体自己做主的主权在握的劲儿,又问一遍,“纹哪儿?听你的。”

“真打定主意了?”其实我心里都开了花了。

“嗯。”不犹豫。

“成。不过两点:一,纹了就不许洗。二,你纹我也纹,我纹个铮。”我得回敬,“所以……你想好,这可是跟你身上一辈子的事儿。”

“我想纹就没想过要洗。”话接得那叫一个迅速决绝,跟少先队员宣誓似的。

誓毕他试探着回问我,“你呢?”

“我当然也不会。”我是另一名少先队员,坚定补充道,“永远不。”就差没在耳边握拳了。

他抿嘴暗幸。

“至于纹哪儿,”我低声说出心里的鬼点子,“我纹在这儿,”我拉过他的手,覆在我胸下的左肋,“你……你纹在这儿。”说着又移到他的下腹,偏右侧。

定睛注视我几秒后,他眉眼含笑,­唇­角一勾,低声赞同,“好。好位置。”

这不等同于变相约束么?是吧,我承认。可两人都心甘情愿地被套在这桎梏里。

这甜蜜的枷锁。

师傅是这行的翘楚,边构图边道,“瞧你俩这名字,一个比一个笔划多。”我们不说,他都猜得到,大约来纹名字的情侣不少。“不过别人都纹在看得见的地方,你俩这位置……”他没说下去。我和高铮对视了一下,脸都红了。

高铮嘱咐师傅用最好的染料,我在一旁静静看着那“桑”字被一笔一笔地渲染在他的皮肤上,问他疼不疼。他看着我,微蹙眉头不说话,只握紧我的手。见他这样我紧张起来,连忙问,“师傅您能轻点么?”

没等师傅答话,高铮自己先笑起来,“逗你呢,不疼。”

师傅说,“他这部位小意思,倒是你,待会儿可别叫啊。”

我别叫?“……什么意思?”

上­色­已完成,师傅慢悠悠答,“越接近骨头、­肉­越少的地方越疼。”说着他涂了些滋润品上去,收手一拍,“他的好了,你准备下。”

我迫不及待把脸凑过去,越看心里越美,舍不得移开。高铮红着脸轻声对我说,“回去慢慢看,别跟这儿。”作势就要起身系裤子。我这才发觉我俩的姿势在旁人看来有多么十八禁:照明设备下,他露着腹沟,我半跪在床边,贴看那部位,脸贴得极近,手还搭在他­内­裤边儿,一副正要把它拽下来以更进一步的架势……

看似被拽裤子的那位嘴上虽这样说,瞅着我的那双眼睛却分明满是暧昧。

轮到我。高铮小心翼翼帮我把衣服掀至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高度,生怕有半点走光。师傅下手没多久就进行不下去了,“兄弟,你内眼睛能不能别老鹰似的盯着我啊?纹这儿是你们自己的要求,又不是我建议的,真是。再说你捂得够严实了,我占不着便宜。”

我扑嗤笑出来。

高铮把目光收了回来,“您请尽量轻点,别让她疼着。”

开始割线了,痛是痛,但是能够忍受的痛,甚至痛并快乐的痛。其实只要克服了机器声带来的恐惧感就不觉得痛,只是一针针打在骨头上的生理感直接导致了心理上的惊悚感。没多久,那“铮”字便在我左肋落定。高铮看了又看,又是满意又是得意。我回想那过程,仿佛真的将他刻到了自己骨头上去。

临走前,师傅嘱咐了些洗澡时该注意的问题,末尾竟还带了句祝白头偕老,高铮因此而向他无比真诚地致谢。一出门我就贴进他怀里去,他也在同一刹抱下来,瞧这默契。

在极近私密处的部位,刺对方的名,纯黑素体不花哨。无需言语,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事的意义:是宣誓,是决心,是昭示所有权,是打第三者疫苗——即使那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

幼稚。

可我们就是想溺在这蜜里,我们乐意。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结局:坚决不剧透。

关于上章的撞锁骨,有同学质疑。苏可用真身保证,这种伤不是我胡编乱造。

谢怪的长评,我很没出息地激动着

谢Cindy41716226,zzjing章章打分

谢偶尔出来的冒泡儿的各位霸王

喜欢hhull1977的那句“我们还年轻……钱并不是最重要的”

喜欢jintongfdc的那句“有物质基础的浪漫比较容易也讨巧,但贫瘠中的缠绵更深入骨髓”

祝大家追文愉快

二二

京郊美景众多,可大多已随着商业化的进程失掉了自然本­色­。高铮带我来到一处几乎没有游人的地方,放眼却是蓝天白云青山碧水,我不禁对着视野感慨,好英俊啊。

这是个湖。东依山脉,北现长城,西落灵寺,南接平原。

夏末秋初,绿野田园里有野果早熟,我们到达时天­色­还亮得很,便去山里摘果子。路上遇到卖野菜的老人,高铮问我,“会做么?”

他的用心我自是明了,硬着头皮,“学。”

于是要了三捆。老人很高兴,买三赠三地附送了自家蒸的竹­棒­子三根。

出来,天就擦黑儿了。他把车停在湖南边,开始动手支帐篷,不算娴熟,程序却条理分明。我从车上取下其他东西,展开气垫并置入,试了试觉得不够软,又把一个睡袋展开当褥子用。配合得好,不多会儿,就万事俱备了。

东风是一盏营地灯。我们钻进帐篷,点开它,光线昏黄,配着篷口外的云蒸霞蔚,湖光山­色­,这气氛霎时就浪漫起来:远空悬浮着浓淡各异的云卷,中景是深谷幽壑,重峦叠嶂,低处的粼粼波光被夕阳抚得犹如金甲,满湖尽带。此情此景,想必终生难忘。

我沉浸着,感觉有胳膊从腰间伸过来圈住,有下巴卡进肩窝,有嘴巴若有若无地蹭着我耳朵,有个人问,“喜不喜欢?”

“喜欢。”我后仰着贴住他,软绵绵,“你怎么找到这地儿?”

我以为大有文章,他想了会儿却只说了一句废话,“以前来过。”没待我来得及多问,他又说,“让我好好看看。”

“什么?”我一头雾水。

他把我的衣服从腰际掀上去,原来是要看我肋骨上的他的名字。他轻轻触拭了一下,“等我。”然后出了帐篷去湖面,打了些水回来,用毛巾轻轻擦洗那里,把凝固的血和渗出的□洗下去,边擦边问我,“还疼么?”

我摇晃摇晃脑袋。“我也给你擦两下吧。”

他乖的“嗯”了一声,拉低裤子,耻骨上卷卷的毛发旁,那字跃然入目,即刻就令我兴奋莫名:于她人,这是止步警告;而于我,这简直就是最直接有效的催|情剂。

这样深幽的夜­色­,这样出世的野外,这样暖绵的温度,不纠缠一下对不起大自然啊。

正激烈时,我脑海里非常不纯洁地闪过小时候的儿歌一首:天当房,地当床,野菜野果当­干­粮,不怕苦,不怕累——最后那句我得改一下——我们战斗在平原上。

彻夜相拥。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平躺着挨睡在一起度过夜晚,虽在荒郊野岭,帐内也不比床舒服,却没半点束缚。高铮比我醒得早,支着胳膊俯着看我,我一睁眼就撞上晶晶亮的当空星眸一对,心里暗自许愿,求余生每个清早都见得这一幕,不知可否实现。隐约听见鸟叫,蓬门拉锁已被拉开,帐外旭日东升。

他低下来亲我一口,问,“睡得好?”

我伸个懒腰,“好。”帐篷宽敞,足够我展成一个大字。抻好了筋骨,我又缩了起来,猫进他怀里,低头扯着自己脖上的绳儿——吊着他给我的戒指的那根——有个问题,其实我一直想问他,遂前奏,“这帐篷里睡过你和……别人么?”

听见头顶传来呵呵低笑,我就知道我冒傻气了,这么直白地间接吃醋。他不回答我,倒是反问,“为什么?”

“就你一个人睡,你买双人的­干­嘛啊?比单人的重不少呢。”

“宽敞啊。”只给我这么简单的答案。

我突然想起他的床,的确宽得没边儿,看来这是大实话。我进入正题,“你这戒指里边儿刻着个‘S’……是谁?”

“明知故问。”他把我的脑袋从怀里拉出来,把胳膊给我枕。

“怎么可能!第一次……在你床上,叫你摘下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那会儿才刚知道我叫什么,这怎么可能是我?”

“呀,被你揭穿了。好吧,其实我是先知。”

我伸手就往他腰上一掐,“唬弄谁呢?”

他没赘­肉­,冷不防缩了一下,下一秒却反攻上来。我哪里斗得过这位战士,不一会儿就挣扎着投降。闹够了双双起床出帐篷,我被这朝日里的美景搞得几乎眩晕,碧荷伴湖光,花果缀山­色­,青翠欲滴净眼帘,风清气爽传幽香,良辰美景,生机勃勃,令心旷无限神怡。我俩在草地上一坐,对着微漾的千顷湖面啃玉米,见到一对天鹅相对着戏水漫游,S2的样子,两条细长的脖颈构成一颗心。

“听说它们是一夫一妻制。”我啃着说着,心里羡慕着。

“对,一呆就是一辈子,”高铮接得快,“就跟咱俩一样。”

我当下就放弃了对于S的纠结与追问,有了他这话,过去的都不重要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正跟王姨电话着,见我回来,使了个有事找我的眼­色­,我回了个我去洗澡的手势。

水声哗哗,貌似她敲门,我关了阀正想去开,她已经进来了,原来我忘记锁。“找我急事儿?”

“没什么,刚跟你王姨聊聊那个露露。”我在里边打泡沫,她在外边自顾自继续说,“你王姨说见过也有三四次了,觉得内女孩儿还挺招人喜欢的,也挺懂事儿,来拜访没少拎东西,你张伯做饭的时候她打下手打得勤快呢,吃完饭还主动帮着收拾,总之挺长眼力架儿的,没像传说的那么娇气。”

“咳,现在说什么都早,让张帆和她慢慢处吧,就是别急着办事儿,其他我都没意见。”我拉开浴门,把浴刷递给她,“帮我刷两下。”

我妈接了过去,却愣着不动。

“怎么这表情?”我把脸上的水抹去,问她。

她把眼光定在我肋部,用忍着要发作的声音问,“什么时候纹的?”

哦,看见这个了,无怪乎瞬间变了张脸。“……昨儿。”

她在我背上狠狠刷了几下,“我外边儿等你。”甩下话,拔脚就往外走。砰得一声。

貌似一场家庭战即将开演。开水阀冲泡沫,水花打在身上,按摩喷头的力度不错,却远不及高铮的手。

他给我战斗的力量。

等待着我的不止我妈一人。我穿好衣服出去,见我爸也端坐在沙发里,正颜厉­色­,有人已经打好小报告了。我倒了杯橘汁儿,稳当当坐过去,安之若素,开门见山,“分手不可能。”

“你先回答我一句话,这是谁的主意?”

“什么谁的主意?”

“你说呢?!竟然还纹身,那是好孩子­干­的事儿么?!”

我看看我爸,他一向疼我,此刻却也没半分温­色­,看来是场硬仗,我得孤身作战。我咂吧口橘汁儿,不慌不忙,“好孩子该­干­什么事儿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以为纹身的都是黑社会和小流氓啊?何况又不是纹在露出来的地方。”

“正经孩子哪个身上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妈直摇头,“我就知道,这种低层次的贫困家庭,一向就出不了什么好孩子!本来见过他的内次印象不糟,可做出来的事儿怎么就一件比一件没法儿让人恭维。”

“妈你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他做什么了让你这么不待见?”一面而已,就这般臧否人物么。

她逐一啧啧起来,“带你彻夜不归,让你给交学费,现在竟然还怂恿你纹身——瞧瞧,什么素质这是!”

“上次内学费是人家自己交的,根本没用我。彻夜不归你就甭当回事儿拿来说了,我当初和沈东宁在一块儿的时候不也老跟外边儿刷夜,你内时候怎么就没意见?再说,身上纹个字就叫素质低啦?你也别抬举自己闺女了,实话告你,是我自己要纹的,这说明你闺女素质本来就低,配他正好。”

“还贫?你还敢跟我贫?”她激动起来,声­色­俱厉,“你……你给我说实话,你俩到底到什么程度了?”

我被她审视得烦了躁,“该­干­的都­干­了,”见她怒目,又故意丢大话,“不该­干­的也­干­了。”其实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该­干­不该­干­,这种区别只存在于她的心里,我就故意这样说给她听。

我妈被我噎得没了话,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在抱恨怎么培养出这样一个我,其实我也挺替她惋惜的,要知道她可获得过她们教育部门先进工作者的殊荣,我这不是她的耻辱么我。半晌,她­干­脆昂头抱臂裁决道,“你俩的事儿我肯定不同意,你死了心吧。”

“为什么不同意?就因为他家穷?就因为他没钱?”

“门不当,户不对。千百年以来那多少先例告诉我们,这样的结合没好下场!”

“别说得好像咱家多高不可攀似的,不也就一普通家庭么?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人家?”

“我没说我们家富贵,可起码咱是正正经经的小康知识分子家庭吧?他家,连他的学费生活费都供不起,这属于特级贫困!尚尚,你要是真跟他在一块儿了,妈告诉你,往后那日子有你受的。嫁人不是嫁一个人,嫁的是一家子。咱不需要多有钱有权,像东宁或者张一律内样儿的家庭就成。可这个叫高什么的孩子,不行,坚决不行。”

“妈,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亏还在教委工作,这思想怎么这么不与时俱进呢?你内些电视剧里,不门当户对就不幸福了?门当户对就白头偕老?得,我也甭跟你争犟这些了,反正你劝不了我。”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我爸终于是开了口了,语重心长,可内容换汤不换药,“小陌,爸爸和你妈意见一致。我虽然没见过这人,可按你妈说的这个条件看呢,你俩确实不合适。爸爸妈妈的年纪毕竟比你大,看过的、经历过的事情比你多很多,我们完全是为你着想。且不说纹身是好是坏,就说这男孩子比你小,还没毕业,未来不定,家里也比较困难,我觉着就不合适。爸爸理解你现在很喜欢他,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嘛,谁没年轻过?可组成家庭不是‘喜欢’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现在不小了,又离过,不能谈谈玩玩就算了,你谈就得认真考虑结婚。爸爸不希望女儿将来受苦,你明白么?”

“爸,你是不是被我妈洗脑了啊?难道你也觉得我应该跟张一律发展?我根本不喜欢他,你要是真为我着想,就不该考虑他。”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张一律我没见过,不予评论。就说……”他话没说完,被我妈抢过去,“我给你爸洗脑?尚尚,你不要以为爸爸妈妈老了就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的,我们都是过来人!现在的问题是,他不是只有一方面不适合你,你俩的年龄、恋爱史、家庭背景、社会经历等等全都不合适,你明白不明白?他明年毕业二十二三对吧?他那个专业,将来不是工程师就是在研究所,都不是什么能赚钱的职业。更何况这小伙子还没谈过恋爱,等他将来攒够钱买房子的时候,你啊,哼,”她睨了我一眼,“早成小黄脸婆了,到时候他身边儿小丫头片子成堆,还要不要你都说不定。”

“他不可能不要我。”肋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简直就是昨天刚刻下的决心在跳出来支持我啊,我异常坚决地表态,“我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我妈准备下杀手锏了,“你要是非他不可,那我就……”

“就什么?”要上演电视剧经典情节么?“不认我这个女儿?”

“哪这么便宜你?!我就……我就上吊给你看!”晕,更雷。

我哧笑出来,“爸,你看着点我妈,免得她想不开。我去睡了。”

“你……你敢睡!给我回来,”我妈真怒了,“这事儿不说清楚,你今晚甭想睡!”

可我累,不想跟他们熬下去,得速战速决。我转身问她,调子平,口气硬,“妈,咱长话短说吧,怎么样您才罢休?”

“分手,你俩尽快分手。”

我看了她一会儿,她是一脸的宁折不弯,铁了心要拆散我们的样子。我转问另一位祖宗,“爸,你意思呢?”

他叹口气,“小陌,他真的不合适你。”

“好,我知道了,”我点点头,“行,你们说什么就什么吧。”

他俩面面相觑了一下,显然不敢相信我转变得如此之快。我没给他们再进一步问话的机会,边往房间走边打招呼,“我睡了啊。”

话说二老的惊愕与疑惑是绝对明智的,我怎么可能这样就被说服了呢。我短信高铮,问得直接,“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好不好?”

他回得神速,“求之不得。”

预料中的答案,我不意外,喜眉笑眼会周公。

没有最雷只有更雷。我妈自然不会上吊相逼,那就我离家出走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缪大赠予“好英俊啊”的使用权。

解释下“天当房,地当床,野菜野果当­干­粮,不怕苦,不怕累,红军战斗在高岗上”,这是俺这辈当年跳皮筋的顺口溜。

二三

“叔叔阿姨同意你搬出来么?”高铮边把行李箱往屋里推,边问我。高飞蹦蹦跳跳出来凑热闹,非常欢迎我。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上演离家出走。高中时我妈很不满意我听音乐的时间多过做作业,勒令我罢听未果,竟没收我的Disc-Man,我当时经济上是依赖于她的,她拿走我就没钱再买,气得二话没说就夺门而出,跑一同学家呆了几天。接连几日照常上学,猜想我妈肯定会来学校找我,结果人家淡定得很,不闻不问。我拼不过她,四五天以后就山穷水尽了,要吃饭啊,没办法自己颜面尽失地回了家,一进门就看到她一脸料事如神的得意。当日我暗暗发誓,等将来独立了,要是再被逼得离家出走一次,说什么都不再这样灰溜溜地回去。不同的却是,那时我爸还是心疼我的,见我回了家,什么都不批评,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现在,他也跟我妈一战线上了。所以我这次出这幺蛾子,已做好了个把月、甚至更长时间不回去的准备。这是长期抗战,我要坚持到底。

我并没把房间清空,只拿了我的苹果本、工具书、银行卡和过冬的衣服——照现在这事态,不是没可能跟我妈斗到冬天。车也没开来,那是当初爸妈资助的,决裂时自然不该据为己有。

我看看高铮,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他,半晌没答话。

“怎么了?”他看出我异样,把门关了问我。

我想了想,走过去把他按到椅子里,自己再坐到他身上去,压住了问,“高铮,如果你爸妈不许你跟我在一起,你……会怎么样?”

这问题他显然没考虑过,失了措地愣愣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这莫名一问的根源。我于是换了个问法,“你愿不愿意只和我在一起?”

“我当然只和你在一起……”还是满眼疑惑。

“我意思是……没有……家里支持。”

他静静瞧了我一会儿,琢磨明白了,“你这是离家出走?叔叔阿姨不同意你……跟我在一起?”

我点头,紧紧看着他,又摇摇头骄傲地表示,“可我没动摇过。”

他没再多问,仿佛了然一切,只抱紧了赖在他身上的我,“我明白他们的顾虑,有机会我会跟他们谈。他们不知道,如果你过得不好,我比他们心疼一百倍。桑,我没把握许你荣华富贵,也许我们将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人,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可我能保证你不会受冻挨饿,保证你会过得比我好,”他调整了一下我在他怀里的姿势,嘴巴贴着我耳畔问,“你相不相信我?”

“信,相信。”我敷衍着,手不老实地乱动。

“桑桑你认真点……我不是说着玩呢……”虽然声音已变了调,眯着眼的样子迷死人不偿命,可他还试图着正经,“同样,如果我爸妈不同意我们的事,我也会……”

“我知道,我知道……”我打住他吻上去,顺手解开他裤子。

藤椅不太舒服,硬邦邦的线条直和他的骨架媲美。这姿势需要我主动,无奈小SOHO从不运动,肌­肉­持久­性­差极,没多久我就不行了,余下的得靠他完成。我双手掐搂住他脖子,双臂伸直了和他拉开上半身的距离,双腿抬高架在他身后的窗台上——这体位使得我面前这位兴奋异常,爱得无比热烈,椅子吱吱作响,猛然间隐隐一声尖锐,我俩停下动作对视了一眼,共同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反应得快,随即就抱着我起了身。

果然同一刹,一个咔嚓——藤椅彻底断裂了。

我在高铮这里快乐地住下来。他去上课的时候我就作图,他回来以后我们就在家里吃喝、电影、洗澡、讨论、嬉闹、缠绵,或­干­脆傻傻相看两不厌,仿佛看一眼就天荒地老,看多几眼就生生世世。

期间接到我爹来电无数次,劝我有话好好说,其实就是想先把我哄回家再说;我妈只跟我通过一次话,她摆明毫无商量余地的继续否定立场,我表明反对无效我对此毫不妥协的坚决态度,谁都不让步,继续僵持;张帆倒是常电话表示慰问,多次提出要来看看我,我说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我妈的探子,他叫屈否认,三番四次下来未果,便也不再叫唤了。

我像与他们隔绝了一样,跟着高铮安静过日子,这个秋天浪漫得不真实。

十月大假,我想去香山看红叶,他说再等等,霜降时最美,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他撇嘴不答。

听他的话果然不假。此时的香山,满坡枫栌红艳似火,远望去,挂枝飘凌的红瓣把整片山渲染成火海,参杂着流动的黑烟——那是人头一片。我爬得累了,看着喘都不喘的高铮,说,“我得坐着歇会儿。”

“我背你。”他示意我上去。

“别,这么多人呢。”个个都在一步步登,我哪好意思在众人间高高在上地穿过。

“上来。”他坚持,“咱们走小路,我带你去后边儿内片儿山。”

我心里乐开花地爬上了他的背,却还死鸭子状,“后山哪能比这儿风景好。”

“搂紧,”他嘱咐着,起了身,“别嘴硬了,乖乖歇着吧。”

赧,我只好耷拉下脑袋,脸蛋蹭着他的。

“害什么羞啊?”他说,“咱俩那么……的事儿都做了,让我背下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谁害羞了?”

“那你脸红什么?”

“谁说我脸红?”我当然脸红,可他又没看见,他怎么知道?

“不红怎么是烫的?”

“………”我忿忿把脸挪开了点,尽量不蹭上他。

他背着我七拐八拐进了条偏道,果然看不见人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不逗你了,你贴着吧,我喜欢。”

我二话不说就把脸又bia了上去,这次狠狠蹭着,边磨边在他耳边说,“高铮我爱你。”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他停下脚步,“你忘了?”

“当然没忘。就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啊?”

“好,你爱我,我知道。”他继续迈步。

“爱死了爱死了。”我咬他耳朵。

“嗯。”这句他以前可没听到过,这脸都被红叶传染了,“我知道了。”

后山虽偏,可眼里风景果然大不一样,红得纯粹了,引用咱毛主席的话:“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秋风那一吹,山都摇晃起来,场景直逼好莱坞电脑特效。我目光正沉浸着,高铮却忽然带我转进蔽处,我问他怎么了,他指指远处的山坡,我这才看到自那高处狂速冲下来几辆山地。那坡度少说45,崎岖陡峭,坡面生长着茁孱各异的树木,要想一一避开,并非易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DH实况,目不转睛,直到他们嗖嗖地离去。回头看高铮,他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不禁问道,“这帮人不要命么?你刚没看见他们内速度有多快,这要是撞了、摔了,不骨折就残废,搞不好还……搭上条命。只靠一辆山地啊……啧啧,他们怎么能只跨着俩轱辘就敢做这么高度危险的动作?”

“这种车前叉高、车体重,制动­性­能和抗震系统都比一般山地好得多,对山路的适应力也远比你想象的强大。”说话间他已转回到原路,继续背着我这包袱往上走,步子大,却沉稳。

“玩命啊玩命!”我感慨。

我有个表弟,虽是个不折不扣的公路迷,却也在电脑里存了很多山地视频,包括惊险刺激的DH。我在他那儿看的时候频频叫好,可现下亲眼见到,新鲜刺激感全无,只觉得这群人根本就是拿生命开玩笑。

“人觉得无聊,就会想尽办法挑战极限,体验极速带来的刺激感。你想啊,七十公里每小时或者更高的速度,在山路上‘唰’地下来,那是什么感觉?”

“想追求速度,那去玩F1啊。”

“不一样。”他把我稍往上提了下,“论危险­性­,它们几乎一般儿高,但DH有下坡地势,不存在动力问题,车手可以更专心地控制方向,享受超越障碍、飞驰疾下的内个快感,这是靠机械制造快感的方程式赛车根本比不上的。何况不单纯是速度的刺激,现在更有人把中央和前叉避震都拿掉了,把复杂多变的山路带来的震荡和地心引力带来的速度揉合在一起玩,你想象一下。”

不愧是学物理的。我明白了些,微微点头,忽然想起他看不见,改在他耳边赞美道,“高铮同学,你能结合自身专业,把玩家的心理分析得这么透彻,你该考虑下辅修心理学。”

他似乎是淡淡笑了笑,隔了会儿才说,“大约我也是无聊的人。”

迎面起了风。

北京的秋天就是你在最疲劳的时候遇到了顶级按摩师会点|­茓­的那双手,爽到彻骨,爽得我狠狠抖了一下。

回程我坚持自己走。下山想象着轻松,实则不比上山容易,我这一路到山脚,两腿竟然是颤的。晚上回到高铮的屋子——哦不,现已然是我们俩的屋子——我扑到床上就不想起来了。他催我,“先把澡洗了,待会儿没热水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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