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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穿过骨头抚摸你 >

“我累,没力气。”我赖在床上歪着瞧他,不怀好意。

他会过意,走过来坐下,一件件帮我脱衣服。我乖乖举手提胯伸腿给他剥,然后被他抱到浴室。说是浴室,其实就是厕所上方有根细铁管,像被截断似的半空弯出来,没喷头,水流不成花,直直打下来,简陋至极。可战士就在这样的浴室里,夏天直接冲凉,冬天只能在有限的供水时段洗半温不热的澡。不经缓流就从铁管里涌出的水柱,有着超强的力度,打在身上是疼的,高铮让我站进他怀里,用他的背脊缓冲那强流,流淌到我身上的,成了温润细丝。这法子效率低下,可于我,那水却比山泉还柔适,比温泉还温存。

我们给对方涂皂,他的檀香皂。我一遍遍擦着他光亮紧致的皮肤,初时的单纯迷恋已变为眼下的揪心疼爱——这极致的触感,分明是用凉水生生浇出来的。冲罢,他说什么也要迅速把我先包好,生怕我着一点凉。这样的人,叫我谈何放弃,叫我怎么能少爱他哪怕一点点?

我掏空都来不及。

露露找我逛街,我爽快答应下来。王府新光连卡佛,东四西单动物园,上天堂下地狱,她统统都要去过,而我竟和她一起逛得不亦乐乎。女人啊,再不是一路人,也永远有垫底的同好——败败败。

我收拾过高铮的衣柜,冬装很少,便想给他买毛衣。温暖牌我也要努力,可现下已是秋末,该买两件成衣先应急,毛线买回去慢慢学,细水长流,细线长织,细情长释。

在新光某店挑了黑羊绒和灰粗线各一,用掉我一个半月进帐,丝毫不觉心疼,比买给自己还欢欣甘愿,执意至少得这品质才配得上他。高铮在我心里是无可挑剔、无与伦比的,是贫穷但高贵的。

刷卡签单,我从售货小姐手里取过纸袋,向她借了把剪刀,翻开衣服就把领标剪了下去,又向她要了没标识的白净袋子,把衣服塞进去,然后去地下吃饭。

我们选定了一家据露露说某天后常光顾的面馆,挑好位子坐下。她这一天下来有了三大袋战果,全是买给自己的,相比之下我啥也没添置,一是不缺,衣柜里已经泛滥;二是看透了流行的真面目,所谓新季新款都是换汤不换药;三是,反正我穿得再难看高铮都说好看,何况我们基本都腻在家里,花钱买外衣还不如买睡衣和内衣……

等面的档儿,露露吮着果汁说,“陌陌你好舍得给他花钱啊,我连超过一千块的东西都没给张帆买过噢。”

我不是用金钱衡量爱情,我用的是激|情。金钱只是方式之一而已,和关怀、体贴、挂念、牺牲没什么不同。但不论何种方式的激|情,我都没见露露给过张帆。没犹豫地,我直抒胸臆:

“因为你不够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谢九九长评,我只想说,九你不在晋江开坑,好可惜啊°°°

感激都多余,写文报大家

DH=〉Downhill,一种极限运动,怎么翻译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跨着山地从高山上沿着多变的山路冲下去……光描述我都冒汗

二四

秋高气爽总易逝。金黄了短短几周后,北京嘎嘣一下子就跳进了寒冷而­干­燥的冬,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两场大雪了。

张帆那对儿约我们去爬黄花岭长城。此前高铮已和他们见过一面,我们当时是在簋街吃羊蝎子,本想一意刁难他的张帆愣是最后和他喝成了兄弟。高铮酒量不深,张帆灌他多少他就喝多少,一点不推拒,喝完自己跑厕所吐,回来再喝。我当时就想拉他走,再也不认那发小,他却按住我笑说权当洗胃了,然后继续陪张帆喝。

张帆事后对我说,陌陌,我再挑刺儿就没劲了,这孩子真是实在重情义,也是真对你好,阿姨那边我尽量帮你说话吧,不过她未必听我劝;一切朝钱看的露露对我惋惜,陌陌,他挺好的,真挺好的,就是可惜……她想说可惜他是个穷小子,我明白。

出游的这天是个周日,市内大约零上二三的温度,呼出的气不成雾,下过的雪未成冰。我和高铮赶到集合的地点,看见的却是三个人——那对儿旁边竟还有个沈东宁。

我当下就来了气,径直冲到张帆面前问,“你有完没完了?亏我上次还真信了你,以为……”

他打住我,“东子不是我叫的。”说完脑袋一偏,示意身旁那人说话。

“是我……”说话的是露露,“东宁哥是我叫的……张帆说他总加班,周末都不闲着,难得今天有空就顺便和我们一起放松放松嘛,而且他有辆休旅车呀,载我们一起去不是正好……不好意思啊陌陌,事先没通知你。”

我完全没想到是这样一出儿,无语地看着张帆,他耸着肩,潜台词是“我事先也不知道,我是无辜的,别赖我头上”。

满脸讶异的还有沈东宁,他显然并不知道我会携带一家眷,从我们的对话里猜到个大概,意识到自己是我的不速之客,走过来想告辞,“你们去吧,车就你们开走好了。我正好想起来……”他斟酌着借口,“……公司还有点事儿。”

露露立即接上去,“别呀……”然后低眉顺眼看着我,一副求我别让大家不好下台的模样。

张帆也补充道,“东子,别介,既然来了就一起,陌就是觉得有点意外罢了,没说不高兴。是吧陌陌?”说着朝我使眼­色­。

大家都在等我开恩似的,我感觉像被安排了一场罢演不得的戏。我自己其实有什么所谓,我在乎的不过是高铮,怕他心里别扭。我们的话题从来都尽量回避我的过去,却不想这位“过去”此时贸然出现,搞得我们措手不及,躲闪不开。

我回过身去走到高铮面前,抓住他的手,低头低声低气,“他就是我以前内个……露露不知怎的把他也叫来了,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们就回去,我听你的。”说罢我仰脸瞅他,让他决定。其实我了解他,他心里会不高兴,可他不会小家子气。

果不然他抿抿嘴道,“是不太……可既然来了,就别让张帆难堪。一起去吧。”

我就知道。话说小学课文里咱不是就学过:“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的战士。”我踮起脚,顾不得谁谁谁在身后看着,照着他嘴巴就是一口。毫不意外地,一大小伙子的脸,就这样被我刷红了。

被刷红那位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明白我的高调姿态是在昭示他的身份,明白这其中的鼓励。他拉住我向那三人走去,先问候了张帆和露露,再主动向沈东宁问好。两人彼此简单介绍了自己,都刻意略了身份。

这辆休旅车其实是我和沈东宁当初共同商议选定的款型,交款之后要等段日子才到货,可这一等却先等来了离婚,所以这车于我是陌生的。当时的想法是三排座,公婆、岳父母、他我,正好六人出行,而眼下真可谓时过境迁:沈东宁开着车,露露坐在他身旁视野开阔的副驾上,名曰方便看风景,张帆在中间一人独霸俩座横着躺,高铮在最后这排左倚着,而我绻在他身上。

高铮心里那略微的不悦,都被他埋在眉目下。他不说,只静静靠着窗,可我都知道。我去吻他,用手隔着衣服抚他的胸口,被他拉开,低声在我耳边拒绝,“这外边儿呢桑桑,这样不好。我知道你是怕我不高兴。我没事儿。”他说着拿开我的手,搂着我的手臂从我的腰移到了肩颈上,把我搂得更紧。我乖乖听话,贴着他和他一起看沿途的风景。如果人生真是趟旅程,那沈东宁注定只能坐在车里的另一排,与我并肩相携的只能是高铮,必须是高铮。

建于明代的黄花城是北京界内少有的山水相连的长城,虽不及八达岭长城雄伟,却保存完整,坚固险峻。这里有一段没有维修的原始古迹,是几千里长城中唯一傍水的一段,因早年在此修建水库、库水淹没长城而形成“水长城”,后被开发成旅游景区,随处可见断崖、单边墙和松松垮垮的残砖,周围是古朴的村落。每年仲夏时节,屋宇村舍就会淹没在漫天黄花之中,黄花城因此得名。

我们一路穿过水库大坝,过了一座小铁索桥,沿着山路环水而行,目的地为西面的湖心岛。这城墙的路面很窄,扶墙很矮,有不少单壁、甚至断壁之处,壁外就是陡峭的山崖,虽不高,可扶着残砖往崖下看,腿是会打颤的。下过的几场雪已在路面结了薄冰,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掉下去。露露吓得直叫,被张帆和沈东宁两人一齐搀扶着走,在距我们十米开外的前方,三人行。

一直默默牵着我的高铮突然开口,“他没我好。”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笑,停下来,回拉住他。他也不走了。我们站在残壁边,往下看,静静的堤水,看不出有多深。他问我,“怕不怕?”

“你牵紧了我就不怕。”我乐呵呵地答,却不料他突然松了手,移开离我两步远,置身事外般地看着我。我抓不住他,慌了神儿,两腿有些不稳,颤颤问他,“高铮你……­干­吗?”

他眼见我紧张得晃悠,却不扶我,只说,“我松了手你也不许害怕。”

残壁顺连着陡峭的山崖,若站不稳摔下去,即使不被嶙峋的山石穿孔,也得淹进水里去。这样的路,没他在伴,我怎能不怕。

“我们分开走。”他抛出这句话,示意我先。

我遂了他的意,转身慢慢走,一步一惊心。他在我身后跟着,保持着距离。此般走了没多远,又听得他问,“如果我现在不小心掉下去了,你自己会不会继续往前走?”

又来了,又是这样的假设。我不陪玩了,回身去走到他跟前,牢牢抓住他,安全感瞬时回归。“高铮,别闹了,走吧,我们快追上他们好去岛上吃饭,你饿不饿?”

他执拗着,“我认真问你呢。”

“你明知道要是你下去了我也肯定跟你跳下去……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就想听我说出来是不是?

他摇头,竟对这答案不满意。

我糊涂了,“那你想我怎么做?”

“你得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神十二分认真,神情十二分严肃,嗓音十二分深沉,“桑桑,没有我,你也得活下去。”

“这怎么成?我们不是说好了……”说好了同生共死。他不会游泳,掉下去即便没乱石穿身,也准会没命的。我当然追随,誓不是白立的。

“咱俩说的是两码事儿……”他打住我,坚持得紧,就是停着不走,“总之你得答应我,不管有没有我,你都得给我好好活着。”

这分明就是一码事儿啊哥哥°°°

得,这人拧劲儿,我不跟他纠缠,于是连声诚恳应了下来。他这才举步。

绵延千里的残长城,险象环生,别样壮观。可正是这千变万化的地貌,吸引得各路游人冒着危险也要走上一趟。我们五个人,两支小分队,两个小时的工夫,终于到达了湖心岛。这里没有其他旅游景点的人声鼎沸,也没有一涌而上推销各种纪念品的小贩,村民们平静地­干­着各自的农活,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没丝毫的好奇。我们随便找了家小饭馆,点了几个当地农家菜。忠厚老实的老板请我们先去湖边和房后园子蹓跶会儿,因为菜要现择、现切、现炒——由此看来,我们的选择没错。

这里的天空比城里蓝,五人爬到饭馆屋顶上,看着湖,望着山。沈东宁并没落单,那三个人临时组成的小集体十分活跃,露露今天整个活似一圣诞雪橇,这一路的笑声堪比铃儿响叮当,我从没见她跟张帆独处时这般高兴过,莫不成竟是个人来疯?张帆今天本该左右为难,可他却对我很够意思——即使沈某在场,也不时主动跟高铮聊几句热乎话,免得他冷。我知道他已经彻底打消了从前那番撮合念头,现在,反而成了唯一支持我的人。二年多的哥们儿果真比不过二十多年的发小,他最终选择了站在我这边。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瓷啊。

我和高铮一直牵着手,寸步不相离,我见缝Сhā针地亲他赖他,这百般亲昵不是作秀,只觉没必要因某人的冒然现身而畏畏缩缩。我们本就如此粘腻,不论人前人后,何须掩饰。

贸然现身那人此刻又贸然抛问,“记不记得那年在密云,那旅舍的房顶?”

话是面向张帆说的,可其实是说给我。那晚我们仨在屋顶看天看星星,我一时兴起对他说,沈东宁,你敢从这儿跳下去,我就嫁给你。张帆在一旁起哄,东子,跳吧,跳得美人归啊。结果他真就跳了。其实当时我俩已经谈婚论家,这不过是我一句借口玩笑。可现下,他冒冒失失提这段往事,居心何在?

张帆参与过这段历史,自然了解他的触景生情;露露不明所以,嚷着问,“发生过什么事情?”

张帆不答,沈东宁不答,我也不答——这瞬间的尴尬使得露露意识到这是个不该触及的点,算她识趣,没有追问。

可不识趣的是沈东宁。他一个箭步跨到我们跟前,漠视我,淡淡的语气,浓浓的敌意,问高铮,“看上去身子骨挺硬,敢从这儿跳下去么?”

这直勾勾的挑衅令所有人目惊口呆,除了高铮——他静静不接茬。

张帆第一个回过神来,“东子,你那次那房子是一层的,可这…这两层呐!”我们脚下这饭馆,二层小楼一座,屋顶距地面,至少五米的高度。

沈东宁更进一步,盯着高铮把话挑得直白,“不赢了我,凭什么要我的人?”

这当空一句雷让气氛霎时就紧绷起来,空气仿佛都冷凝住。

我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话是从沈东宁嘴里出来的。他一直是和煦的,跟我吵架时再激动,那声调都不带升高的,更从没说过类似这般的无理取闹话。忽然间,我好像不认识了他,气急败坏接道,“沈东宁你别乱说话,谁是你的人?!早不是了!爱跳你自己跳,没人拦你,抱歉我们不陪你玩。”

高铮一直没说话。我拉着他转身离开这荒唐地,他随了我。

眼看到了楼梯口,拉着我的手却突然松开。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身边这人要做什么,急急回头,却迟了一步,只看到他跳下去那瞬前的背影。

!!!

原来在骗我,佯装安抚我,跟着我的这一趟,实则暗自测量着助跑路段的距离。

张帆和沈东宁站在房檐边往下看,却没动静,我顿时眼泪就冲上眼眶,不要命么他不要命么?!下一秒直奔过去,若不是被张帆及时拦住,恐怕我就刹不住闸也跟着下去了。狂挣乱扎着,好不容易才被稳住,我终于见得下方那战士。

房后院的菜园子里,高铮站得直挺,扬着脖儿跟发战书这人对峙,见我来了,­唇­角一弯。

冬日暗弱的阳光下,他是如此光辉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周杰伦同学这样说:“……后来女主还是把男主抛了,然后男主奔腾了,复仇了。。。欢欢喜喜再一起了。。”

这留言真的把我逗笑了,很可爱的表述

可另一方面,这种猜测也很有代表­性­啊

我想说的是,下面发展若真这么狗血的话,是不是显得小苏太没水准了(尽管真就水准不高)……

话说四月,虽是真人真事,却一直遭抨击说太狗血

所以这篇,我自己可以控制其发展的故事,咱不能让它再这么不受待见不是

所以大家继续猜°°°

二五

黄花城回来那晚,我不眠、不知足、不遗余力地吻他,吻遍了他。我要他静静别动,接受我的洗礼。我一遍遍叫他名字,他用指尖回应。

不剩力气,迷糊间听得他清醒地问,“你对他也这样过么?”

“没有……”从来没有。这是种臣服,哪曾有人令我甘愿过,屈尊过。

他的呼吸渐渐稳下来,天蒙蒙亮了。

奏鸣结束,年末渐至,冬季进入冗长的第二乐章。

我妈终于亲自打来电话,却不是慰问或妥协,她快人快语:我不是劝你回来的,我现在反而赞成你跟他过一段日子,体会一下和穷小子在一起能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我把话先撂给你:以后等你深切体会到你妈当初所言不虚、唏嘘你妈有高瞻远瞩的眼见、想打包回府的时候,不要放不下面子,亲妈不会笑话你。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我对着话筒放声大笑。心说,您哪里是高瞻远瞩,分明是舐皮论骨。

她显然对我的放肆大为不满,慷慨陈词道,尚尚你现在笑得再响都没用,看谁笑到最后。

我妈在那头口若悬河之时,高铮一直在翻《探险》杂志,那目光停留在某页大图上,迟迟不移。放下手机我凑过去跟着一块看:标题的一篇文,配图是海中凸浮出的岛屿一座,云白山绿水蓝。“这么入神儿?”

他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的思绪被我拨了回来,他拥过我一起,“觉着这儿怎么样?”

我拿过杂志,翻了翻前后几页的Сhā图,美是美,但,“要下结论,那得身临其境。景观拍出照片来,即使没PS过,也大多都是美的,信不得。不过……”我看看文字,大意是此岛沿海平原上各地区发展不平衡,有些地段几乎荒无人烟,生活水准虽然近年来有所改善,却仍低于A国大陆本土,岛上工业不发达,有气候、风景、美丽的海岸线等极优良的天然条件,但旅游业尚有待全面开发,大多数岛人都已移居外地云云……由此可见,“这地儿旅游业不发达,似乎相当值得一去。”

“嗯。”他赞同,玩笑似的说,“桑,咱俩偷渡去那儿做岛民吧。”

岛民岛民……我想起曾几何时无意间读到的一个小故事,很久了,我却一直清楚地记得,由衷地喜爱。

话说一有钱没闲的富翁在一美丽的小岛上度假,他躺在沙滩上沐浴着阳光,仰着蓝天白云,吹着清新海风,呼吸着纯净空气,享用着饕餮美食。他得意地问身旁的岛民,“你一定很羡慕我吧?”岛民奇怪地看看他,“我羡慕你什么?”富翁说,“我可以在每年假期都乘坐私人飞机来这美丽的岛上享受这美好的一切。”岛民答,“这有啥好羡慕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在这里做这些事情。”富翁无语。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加上一句,“这位同学啊,我十分乐意跟你去做岛民。咱不用去A国,甭­干­偷渡这么危险的事儿,咱就去平谷或密云老实儿做俩村民就行。”

高铮听后久不言语,用眼神许诺我,再以吻封缄,随手把杂志扔到地上,宽衣解带,一件一件地褪去我的衣服,温柔辗转。

他在享受慢的极致。

入冬之后,高飞已不再在我们的亲热的时候被隔离到门外,它早已习惯了我们的旁若无人之姿,也早已看腻了我们的肢体与招式。这会儿它自个儿撒着欢,登窗台、跳门槛、钻桌底,与床上这边厢的绸缪缱绻,形成快与慢的鲜明对比。

粗人我能坚持读到最后一页的书不多,《慢》是其中一本。昆老调侃着主张阅读、生活、做愛,都要品位,要讲究个“慢”,那乐趣要从“慢”中细雕而来,“太激奋就不够细腻,品位不到好事前的种种妙处就匆匆奔向欢乐”,一意求高。潮便无乐趣可言。现代­性­病症,“速度”为首,它拉得我们离生活本身越来越远。“试想一个人在街上走,他正试着回想一件事情,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所以它会自动慢下来;而另一个人想忘记刚刚发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所以他愈走愈快,似乎想以速度拉开距离,把这件事忘了。”速度使我们健忘,而“记忆乃缓慢而生”。

“速度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类的礼物”,为卓别林的《摩登时代》痛快大笑后,又有几人去解悟这七十年前的默片所阐述的问题?要追求最大利润,后工业化社会中的逐个细节无一不提倡快,一切都用速度来丈量与实现,时间被切割成一块块独立的个体瞬间,记忆中的往事是大片留白。

这个追求疾速的时代,也“将会是个被遗忘的时代”。

高铮显然是这时代所剩寥寥无几的懂得慢之绮霓的人之一。他用大脑而非器官做愛,每一个动作都是思考,每个眼神是透析,每个触摸是品读,每个喘息是回味,每个亲吻都是铭记,每个高。潮都是融会贯通。他慢条斯理地,把吻一个个送到我身体的每个角落,刚柔并济。那风度犹如跳着探戈的一把火,升腾在我的经脉里,恍惚中,我分明已身抵岛屿,在碧海浪尖上翻滚着。

潮退,浪花仍缱绻。我翻了个身,礼尚往来。

我用舌尖膜拜他,从耳后绕至脖颈,再一路向下,锁骨,胸膛,肋肌,腹沟,最后停留在器官。它晶亮、滚烫、坚硬,饱满的轮廓,鲜­嫩­的触感,我爱不释口,慢慢挑逗,慢慢吸吮,慢慢深入。上方传来他隐忍着的呻吟,那节奏伴着那音­色­,销魂过最动听的情话,穿过我耳膜,穿过我脑海,穿过我骨头,直抵我灵魂最深处,抚慰。

爆出来那刹,他试图拿开,被我止住。那味道,我生不出一点厌,反而喜爱得紧。没有交。合,这个爱却做得持久而余韵十足。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高飞也玩累了,静静趴在地上,三只都一动不动。

这平衡被高铮的一个问句骤然打破:

“你小时候……就是像刚那样儿……舔­棒­­棒­糖的吧?”

天越来越冷,雪越下越频,路面结的冰越来越厚,常不得及时铲除,高铮骑摩托去上课,我总不放心。他倒不以为意,笑说去年冬天就这么过来的,从无意外。从这里到他的教学楼,公车搭不上,走路却要将近半小时,于是我心里再忐忑,却也只能由了他去骑。只是天天在家里等他时,不免担忧,每每他进门那刹这颗心才放下。终于理解舞台上或银幕里那些守在窗台不时张望、等待男人归来的女子的心情,我如今也沦落至此啊。

偶尔也会在­干­冷寒风中带高飞出去遛弯儿,顺便去T大东门等他下课。在街边买热乎乎脏兮兮的烤红薯,高飞似乎并不喜爱,只晃着尾巴蹦跶,我自己边等边吃,留一半给高铮,一起揣着暖和和的肚子去超市买­肉­买菜买大米,俨然新婚小两口儿。

冬是进补佳季。日经锻炼,我的厨艺已今非昔比,有了长足长进,光食谱就换了仨,一本比一本先进,会做的菜一道比一道高级,类别已从家常菜升至宴客餐。高铮大力享用之余亦大加赞美,每顿都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菜。我就问他,那上一顿呢?他又都耍赖答,都好吃,都是最好吃的。真是不打草稿啊,一问就露馅。我膨胀的自信心与可以信赖的肯定最终是张帆给授予的——我拿这点小身手宴请他和露露,席间好评如潮。我拍了好多照片,菜的,高铮的,张帆和露露的,但愿都长久。

去买了新的藤椅,这次不敢再闹了,只“坐”,不“做”。照着《针织入门》打毛衣,那书里的示例图真不通俗,就连我这个平时靠画图挣钱的人都看了好几遍还没看懂,怎么都绕不对,最后愣是借助力学系同学的点拨我才把毛线勾搭正确,原来即使做家庭­妇­女也需要良好的3D思维呀。在椅子上端着­棒­针,心里却满是挂念,怕外边天冷路滑他摔着,无法集中­精­神,常马虎出错,于是拆了重织,织了又错,错了再拆,如此反复。我本许诺说定会在年底前奉上这爱心牌温暖毛衣,可如今眼瞅着元旦了,连个腰身都没织出来,真该自掌嘴巴。更无奈是高铮对此很是期盼,像个追文的似的,时时催我更新,天天问啥时候完结,我向他再多讨要些日子,他却用弃坑威胁我,我心说你敢再催,再催我就停更,直接交给书商出版上市,让你熬几个月等结局。

屋子供暖不足,我却从没受过罪:体寒的我夜里就是冰块一个,体热的他揽我入怀给我暖身子;或者睡前折腾一下,折腾到俩人的身子都冒热气,就这样顺势紧偎在一起,便丝毫不觉得冷,彻夜安眠。

新年姗姗来到,我收到副羊羔手套,皮毛一体,当真保暖实用。他低昧地说,“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厚的了。”

“要那么厚­干­嘛?”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明知故问?”

“当然是明知故问,就想听你说。”

他没辙,垂着眼,“越厚某人爱你越深呗。”

于是我用裹着全城最厚羔皮手套的双手捂着脸偷着乐。

日子这样蜜里调油地过着,完美得让人不敢相信却又真真抓在手里,我以为它会自此一路美好下去,殊不知云谲波诡才是人生本质——不久后,当我再度回望这一秋半冬的完美时,不禁感叹好光景为何只此一季地短暂,依稀恐惧我那余生,大约永不会再有这样的油蜜了。

作者有话要说:甜蜜告一段落。

文至此,还剩下差不多三分之一吧,原以为新年以前能完结,可没能如愿。

这里跟大家告个小假:年底非常忙,所以这承前启后的一章就是今年最后一次的更文了。

元旦过后我再杀回来哈,谢大家理解关注支持。

谢谢元老ann的留言,很受鼓励

青同学,我遂你的意,pia你一下:甜蜜都能把你弄哭,有点出息行不

也感谢所有最近浮出水的和新来捧场的朋友,谢谢支持

SO各位,元旦后见:-)

二六

我对天气与路况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

一月底,一个如常的中午,我做好了饭如常等高铮回来,心却一直跳得慌,作图总笔误,毛线总错针,高飞总乱吠,一切都不如常地不对劲。算算他下课已有一个小时,往常十分钟就到家,今天却迟迟不见人。昨夜我们折腾到很晚,他今早出门走得急,忘记了头盔在家,我因此而格外忐忑。

拨手机,里头又传来中国移动“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的机械女声,和前三十次一样,猜他是自从下课就没开过机。菜彻底凉透了,我方寸也已彻底大乱,不再坐得住,穿好衣服,去学校找他。

教学楼里人头攒动,学生们都赶来上下午头节课,按他的课表,这时间他是没课的。我截住一人,问力学系大四的男生住哪个宿舍、怎么走,之后就依其指引奔了去。楼下传达室的大爷一边查看花名册,一边问我,“你肯定你说的这人是这宿舍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名字啊,这楼里还没有我不认识的人呢。”

“我也不确定,可如果力学大四的都住这儿,那就没错,您不认识可能是因为他不住校……大爷我有急事儿,您要是找不到,就随便叫一同班的学生下来也成。”

大爷按了个号,喊了个名。两分钟后,一男生走过来问我,“你找高铮?”

我急忙点头,“你是他同学?”

“是啊,可他不住这儿,他没住过校。”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今儿他来上课了么?”

“哟,这我还真没注意。”他打量我,“你是……?”

我想了想,不知对面这男生对自己的年纪是怎么判断,说是他女朋友恐有负面影响,便间接了说,“家人,我是他家人。”

“噢,”他掏出手机,“你等下啊,我问问别人。”他从电话录里挑了个名字,拨通,那边传来清脆女音——怪不得先问我身份。

“XX啊,今天高铮来上课了么?……哦……之后呢?……哦……哦,好,我知道了,谢了啊。”他结束通话,对我说,“上了,他不怎么缺课的,就是很少跟我们一块儿吃饭,我同学说他下课之后就骑摩托走了,跟平常一样,应该是回家了吧。”

果然不是学校有事,离我所担心的又近了一步。我向他道谢离去,六神无主,实在想不出下一步该找谁了。不管啥都是直到用时方恨少,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他认识的人的电话,无论朋友还是家人。可稍推理一下又觉得即便有也没用,他若是和他们在一起,必定会给我打电话,不会放着我惶恐,何况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没听过他提到过哪个朋友,想必是几乎没有。

眼下这情形,我想不出若非出了意外,还能有其他何种良­性­可能。原路往家返,芒刺在背。

半路又拨了N次号,最后一次竟然通了,电话那头却不是他——不是好征兆。提心在口,我急急惶惶地叫,“高铮?高铮?”

“叫高铮是吧……这位小姐你打来得正好。”

“什么正好?机主呢?您是……?”

“这儿是三院。机主刚被送来,脑震荡昏迷着,我们正从他手机里找他家人电话呢。您跟机主熟吗?熟的话过来一趟吧。”

越是心急如焚越是耽搁,不远的路,偏偏堵车。我一路催着司机,总算左拐右拐绕到了医院,却哪都没见高铮的影儿。好容易问到了给我打电话的是哪位护士,找到时,她正忙着配药,边配边对我说,“那小伙子啊,他家人给他转院了,前脚儿刚走没多会儿。”

“他怎么样?摔坏了么?严不严重?昏迷着么?出血了么?”

我如此急三火四七上八下一口气五个问号的,她倒被逗乐了,笑话我小题大做似的说,“命大。轻微脑震荡,右肘关节裂缝­性­小骨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甭心急,这会儿该醒过来了已经。”

“转哪个医院去了您知道么?”

“三零一。”她又补充,“你这朋友来头不小吧?看他们来接人那速度,那架势……”

“谢谢。”不明白她说什么,我一头雾水,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我只要尽快找到他,要看到他平安。转身、下楼、出院,我钻进门口一辆出租车,往西四环去。一路如坐针毡,又拨了几次电话,又是关机。这趟车程让我有不好的预感,不知为何。我心里害怕,尽管护士已肯定他无大碍,可我就是隐隐觉得,脑袋这一震荡,他就不是从前的他了。我多希望自己没有料事如神的本领,可偏偏先前在家中那份坐立不安应了验,这让我不得不正视现下这一新念头。

三零一处处人满为患,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乍地想起那护士的八卦,改去­干­部病区查问,高铮果然在那里。

站在特护病房外,我这才明白她所谓“来头不小”、“瞧那架势”的意思——六、七个人,个个不闲着:电话布任务的,跟医生护士交涉的,准备饭菜瓜果的,待令听命的……我瞄了一眼门旁正与人交谈的那一身戎装少将肩章之面孔,我刚去咨询台排队时在领导照片栏里见过——那是院长的脸;隐约又听到身旁的护士交头接耳“这么大点伤,李主任和王主任都出动了”,心里不由得愈发怀疑,这病房里的“高铮”是否只是恰巧与我的高铮重名而已?

这样半忧半惑地一步步走近,差两米远到门口时,我被人一个砍手挡下来,他并没有问我贵姓、找谁,直接彬彬有礼道,“桑小姐,医生还在里边检查,他现在还不能接受探访,您请这边稍等。”说着,引我向一旁的座椅。

看来是我认识的那个没错。我略过为何对方知晓我是谁这一问题,但只问他,“高铮他……还昏迷么?”

“刚醒,没有大碍,放心吧。合适的时间我会进去通报你来了。”

我懵懵地点头,去一边坐下,觉得自己在做梦。两手搭在腿上,默默地掐,疼得不轻。我开始努力回想高铮说过的关于他家庭与父母的话,一句句在我脑里过滤,怎么都难跟现下我眼前所见之情境重合上,却又抓不到捉襟见肘的破绽。难道一个言传一个意会,竟错了意?

等了有半小时,刚才那位­干­事模样的先生来请我进去。我慢慢起身,举步维艰,觉得自己像在走向一个未知的漩涡。

踏进病房,只有两个人:病床上的高铮,沙发上一位与我妈年纪相仿的女士。称他女士是因为,她的气质使我用不得其他通俗称谓。我妈有张肃静脸,她也是,可她比我妈多了份高贵与端庄,娴静与美丽。是的她很美,虽然额头眼角也见得到细纹,却依旧有雾鬓云鬟,朗目疏眉,白齿红­唇­,可想当年那风姿有多绰约,不知迷住过多少京城的能才将士。

“桑桑。”高铮叫我,音平气和,没半点露了馅的尴尬。他给我们介绍,“妈,这是桑尚陌。”“桑桑,这是我妈。”

我连忙叫了声“阿姨好”。不意外,进来时就猜到了。

女士对我笑笑,那笑容没瑕疵,却也不温暖,“你好,小桑。”只这一句,就收了口,转头又对高铮说,“我出去跟周院长道个谢。”就出了病房。

我站在床头,没挪步,高铮向我伸了伸手,我慢吞吞坐过去。我们对望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他脸上有着自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隐隐傻笑,我心里是一颗石头刚落地另一颗却又悬起来的不上不下。又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拉得更近了点,拽着我的手说,“我一睁眼睛就在想,太好了,没挂,还能看见你,还能和你在一起。”

他这话像个开关似的,一出口就把我眼泪全拨出来了,我忍不住啜泣起来,“越担心越成真……早就说不让你骑……走得再急也不能忘带头盔啊……都怪我懒,给你送去好了……”

“关你嘛事儿。”他忙打断我,“要怪怪我,自己大意。”

得了,争论这个没意义,今后不戴头盔不准出门。“你怎么摔的?”

“拐弯儿被一车挡着了,突然冒出来一老太,我怕撞着人老人家,急变向,结果路滑就摔了,没想到摔出个脑震荡。”脑震荡那三个字,被他像“半身不遂”“全身瘫痪”一般地说出来,听着我就颤。

“除了右肘,身上还哪儿伤着了?”

“没了,衣服厚着呢。胳膊肘也是巧了撞马路伢子上了,不然也不至于。”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一转,调子一低,请求般地柔声试探着问我,“桑桑,跟我回我家去……好不好?”

我看着他,骨鲠在喉。

“我们的事儿我已经跟我妈表过态了。”他追加。

我还是默默。

“等我一养好,能下床了,就去登门拜访叔叔阿姨,好不好?”

“高铮,”我终于开口,很严肃,“……你到底是谁?”

我看着他的表情演变出一个复杂来:疑惑,恍然,愠怒。我盯着他,要他回答。

定格在最后那个表情,他反问我,“我们都快去登记了,你现在问我我是谁?”

“我现在觉得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愈发地横眉切齿,“我、我当然是高铮!”

“你不是。”

傍晚时分,高铮的胳膊被打好了石膏,高母与医院商议后,决定将其转移回家观察调养。我本想自己离开,他不答应,威胁我若不同去他就随我回五道口。高母听罢即刻就施令,“不行,你必须得在床上养着,这几天不能随意走动,还得观察有没有并发症。没拆石膏之前胳膊也不能动。总之哪儿也不许去。”说罢便嘱咐旁人将我一同携了去,我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高铮的病床被推进一辆医车,我被请进了一台玉黑光亮的房车,同车的除了司机只有高母,秘书被她支了开。

我从坐进如飞机头等舱般的座椅那刻起,便开始胸闷气短脚发软:空间超凡的客厢,顶蓬如十五格天窗般的漫­射­灯光将尴尬的气氛瞬间调转成舒愉;座椅皮面比我最好的皮包还要柔软;踩在厚实的丝绒织毯上,脚底飘然得没了感觉;车门、车顶内侧和中控台上或包裹以纳帕皮,或烤以黑玉高光钢琴漆——连我这个见识浅薄的车盲也轻易就看得出高家这尊贵致奢的座驾与张一律那傻大奔的区别。眼见与手触的一切,卷成一股锐不可当的势气紧紧裹迫住我,此刻我更加确定自己深深地上当了,傻傻地受骗了。

像是给足了我打量与暗叹的时间,一直在我身旁不动声­色­的高母突然开了口,半句不啰嗦,开门见大山,“桑尚陌,XX年X月生,B型血,北京人,祖籍山东,独生女,X大毕业,现做平面设计,父亲是X大经管院的教授,母亲是市教委德育处的;结过一次婚,前夫叫沈东宁,做软件;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发小叫张帆,刚从上海调回来……”

温控绝对适宜的车厢里,我听得直冒冷汗。之前在医院时,我还以为此前她并不得知我的存在,或者说不了解,却不想自己其实早已被翻得底朝天,分毫不差,无所遁形。

我的震惊想必是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平流缓进继续道,“这不是高铮第一次离家出走。他父亲一直不满意他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父子俩没少吵架。也许是我们都太忙了,对他疏于管教,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开始跟我们对着­干­,闹什么经济独立,这么多年就没安生过。两年前,竟然觉得自己翅膀够硬了,索­性­搬了出去。”她顿了一下,波澜不惊的口吻一个跌宕,“他还真以为能自食其力?哼,一举一动,我们什么不清楚?他自以为脱离了管束罢了。哦,倒是有件事我们该谢谢你,他为了学费废寝忘食出去打工那阵子,你比我早一步制止他继续。”

不仅是我的背景,连我的疑惑她也都了如指掌,此刻我根本不必发问什么,只需听她一人娓娓,就能得悉一切答案。“我知道他从没跟你说过这些。”

当然没有,从来没有,何止没有,还根本有意误导,把戏玩得高明——话说得句句属实,却完全将我向另一个方向引。

车开起来,才令人体验到尊贵的真正卓越之处,也更令人愤恨:乘客我内心紊乱,可车它却安稳极了,如果不注意外面的景­色­变化,都感觉不到它的转弯——没有左摇右摆,没有前仰后合。发动机运转得静细如丝,只有在司机猛加油时才察觉得到车是在行进中。它像个幽灵一样不露声­色­地游动,它是个寂静的行宫。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高母自信的样子像朵玫瑰,美中带刺。“你不必确切知道他父亲是谁,我又是谁,我只需要告诉你他祖父的名字。”

我依然沉默。我只能沉默。

几秒后,我听到了一位开国元帅的大名,“关海山。”

作者有话要说:来得晚点儿了,大家新年好。

如果停更了,估计就是因为出版,先打个招呼。

如果不出的话就会更到底,说不好,总之关注着吧,谢了各位。

二七

我们一路向西北驶去,直奔西山。香山脚下有片别墅区,达官显宦也有,商界富豪也有,可高家并不在此大区内,而是独辟熙攘的一隅,深白­色­的宅楼,看上去并不张扬。车子停稳,有人来给我们开车门;高铮的担架被慢慢移进房。

安顿好,医生与旁人离开。高母说,“近几天好好修养,不能下床,脑袋大夫还要观察,胳膊打了石膏不能乱动。你父亲明天赶回来。至于小桑……”她提起我,却并不看我,“暂且住在这里吧,我叫人安排客房。”

我刚想说不留,却被高铮抢了先,转了意,“她哪儿也不去,她跟我睡。”

高母面露不悦。

我急忙接道,“别,我回家。你好好养着,我……”

“不行,不准你走。”他几乎要用受伤的打着石膏的右肘去撑床坐起来,一副壮士断腕的气概。我赶忙上前扶他。

“成何体统!高铮你别给我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可不是我。”他据理力争,斩钉截铁,“我俩在一起睡惯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没她我睡不着。”

我在床边呆住,面­色­堪比新酿­干­红,Сhā不上话,觉得自己像张公用的书签,因为两个读者的进度不同而被争着Сhā来Сhā去。此时此地,我头颅扬得再高昂,也提升不了半点地位。

大约是看在他伤病的份上,僵持没多久,高母退了步,“我去叫张妈加床被。”说罢就离了去。

又只剩下高铮和我。

下午在病房里,我问他是谁,他不高兴得很,到现在气还没消净。这会儿屋里没其它人了,他也不跟我说话,闷闷不乐着。可别看是病号,在这种原则问题上,我必须得较真,“要气就气你自己不说实话。”

“我怎么不说实话了?”

都这时候了还耍赖。我直奔重点,“你为什么瞒着我你背景、你真实身份?”

他被我质问,却比我还从容,稳当当地反而不悦,“我以为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我怎么知道?!要不是今天……”我吞回“出事”这俩字来,“我还不知道得在鼓里闷多久呢……”

“这些重要么?”他反问我,“身份背景重要么?你遇见的那个是谁?你喜欢的你爱上的是谁?是那个高铮,还是关海山的孙子、高甫和何静真的儿子??”

我没话来反驳;他说的是道理不假,可说服不了我,我心里还是别扭;我怒视他。

他被我瞪得软了下来,垂眼咬了咬­唇­,“桑桑,我不是有意骗你,我出去住就是不想依存于这个环境,我并不把自己看成其中一员。下午在医院里,我妈向我妥协了一些我一直抗议不从的事儿……我这才同意回来的,硬碰硬下去没好处。你相信我。”

我还是不说话,可眼神不那么不饶人了。

他趁势拉我近眼前,狠狠看着,“小没良心的,还敢问我是谁!问你自己,”说着他抬起我下巴,我被迫对着他,他问,“你说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我的钥匙,是我全身血液奔涌之动力,是我灵魂最深处的殿堂之主;可与此同时,他也是关家之后,是不该与我有任何牵扯的贵人。

他问得这么霸道,我只得乖乖答,“高铮。你是高铮。”

名字主人撇撇嘴,一副“这还差不多”的满意表情,抓着我的双手松了力道。

“可你明明姓关。”我趁机又一­棒­。

他耐心解释,“爷爷本姓高。”

我摸摸肋骨,好吧,管他姓啥,字没白刺。

我在翌日见到了高铮的父亲。他从外省赶回来看儿子,我退到房间一角,默默打量:气宇轩昂,容光焕发,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在大人物中是顶有英姿的一位。高铮的脸,揉合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身材则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挺拔。不得不嫉妒地承认,有的人就是极度被老天眷顾。

高父见到儿子,只言片语都没有,只听大夫汇报病情,间或点点头。若高铮离家了两年,那他们这就是“久别重逢”,此刻这父与子却是一个赛过一个地寒比冰川,没半点和解的迹象。

他肃静着并没待多久,临走才给儿子扔下句话,“活着就凡事好商量,玩挂了就没这机会了。”路过我时,倏地停下来,“你就是小桑同志吧?”

我当头冷汗,有跳进了革命电影的错觉,强自镇定,非常入戏地恭敬着,“是的。首长好,我叫桑尚陌。”

“嗯。谢谢你对高铮一直以来的照顾。”说罢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踏了出去,还要外出的样子。

这哪谈得上是照顾,非说照顾,那也是彼此照顾,你情我愿,你侬我侬。这都要言谢的话,爱情这词还有啥存在意义。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入戏更深,“这是我应该做的。”

要说这儿子不被疼爱,一出事就火速被接走,十二分稳妥地安置;可要说他受宠,这父母的关切慰问又似乎都太冷淡吝啬了些,无怪高铮当初口口声声“父母很劳碌”,这厮所言属实,虽然我会错了意。

我像是唯一疼爱他的人,在他房间里呆着跟他说话,要他少说,多听;少用脑,多养神;少动胳膊,多补点钙。这是个套间,在一楼,连着后花园,抬眼便是云雾间的香山美景;最里是卧室,单单是附带的浴室和衣帽间就大过我房间;往外是书房,这里这碟架比五道口那个还大,但空了一半,且货­色­一般,看得出尖的都被他挑出来带走了;书房外是超大的起居兼会客室,找三十人开趴没问题;客厅一角是音棚,看装修和细微处用料,我怀疑隔音都好得过外边许多专业棚,我闯进去再瞧:设备众多,件件顶级,与盘截然相反,好货­色­都留这了;地上横七竖八着几把电吉他,一把比一把令人想尖叫,把把都是我的乐友梦寐以求的型号,京城大小琴行里都没得卖,它们就这样被高家大少随意地甩在地上不当玩意。我看得是一把口水一份痛惜,直呼残酷的阶级啊阶级。

我出离嫉妒地冲着躺在床上的他大喊,“高铮你就是个骗子你。”

“我要是骗子,你就是强盗。”他的朗朗笑声从三十米开外的里间卧室传出来,那回音格外惹人愤恨。

我粗声粗气,“我不做强盗很多年了!”又自言自语,“自从跟了你,我就TMD越来越淑女。”话音刚落,有人敲门,我一个哆嗦,这屋里有窃听器?兢兢开门,是张妈来送点心,笑得慈眉善目,我立即淑女状接过来,自己送到里间去。张妈有张我似曾相识的脸,总觉得见过见过定在哪里见过,可又断是想不出来,最后判定,她大概长了一副标准的侍佣相。我绝无贬低之意,其实在这样的家庭里做佣人都是被巴结的,论能耐要比我这小百姓大,说句话比我管用,能办的事比我多。

我在高铮床边坐着,把补脑的杏仁送他嘴边喂他,被他那脉脉缠人的小眼神儿罩着,我狠不下心冲他泄愤了,于是顺着先前的话题,自我忏悔般絮叨开来,“跟你说个事儿,你不许告诉别人。”

“都几岁了,还玩这开场白呢?”

“其实啊,我小时候真­干­过横行不法的抢劫事儿。”我用小勺切了块豌豆黄,滑嘴里,一边含化一边回忆,“我八岁也不九岁那会儿有次在北海,看见一小孩儿吃­棒­­棒­糖,我给抢来跑了。你说,这算不算强盗?”

“算,怎么不算。不过估计你一人儿成不了事儿,有帮手吧?”

“哟你还真半仙儿,有,真有帮凶,就张帆。那孩子一看就是你这种……”

“我哪种?”他挑着眉,斜睨着我。

“就…就你这种出身的。”眼前这人,身处这屋,窗外这景,突地使我心里这股子阶级斗争心态又回来了,“你说这世界多不公平啊,都是祖国的花朵,凭什么他就吃得上进口糖,我就只能瞪着眼嘴馋?!就因为他出身官宦,我生为草民?!”我越说越带劲,口气倍儿革命,“我就是要铲除这种不平等!”说罢自己都被自己的气势感动了半天,转睛对上高铮,仿佛该铲除的就是他,不由得横眉怒对起来,一种不痛不快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贴心情人瞬间就化身为了阶级敌人。

“公平,这世界公平。”他非常淡定,“人家的东西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被你给抢来了,这严重刺激了身心尚不健全的未成年儿童,一小男子汉的幼小自尊心全毁你手上了。你想过没有,这跟你吃不着­棒­­棒­糖比起来,惨重多了。”

“瞧你说的,当自己是佛罗依德他徒弟呢。诶?我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孩儿?”

“哦,”他想了想才答,“猜的,估摸你对同­性­幼苗不忍心下黑手。”他拿了块驴打滚,“你就等着吧,那男孩儿早晚得小宇宙爆发来报仇。”

“十几二十年了都,他还认得出我才怪。你是没看过我小时候照片,跟现在差别挺大的呢,别说那小孩儿,就是换了谁都认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他吃得不慌不忙,说得气定神闲。

“你当然没见过。那次在我家,我没给你看过相册。”

他把驴吃完,裹了裹手指,指着床头柜对我说,“第二层抽屉里有个木盒,帮我拿出来。”

这又是­干­啥,可别给我又藏着一轻巧尸体,那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得,病号最大我照做,不去看就是了。半开抽屉,一摸就摸到了,是个小檀木盒,深紫红,打磨得光亮,镶着宝玉,纯黄金锁套。“钥匙在我书房的书架上,左手边儿内个书架,跟你同高内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边儿夹着。”

这人是不是福尔摩斯看多了,净搞这神秘,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真有革命气质,逗闷子呢啊。我遵照革命指示,把钥匙取了出来,锁头一下就被我转开拿去。可盒子打开后,我呆住了:我看到了什么?

多年前我丢的那条项链!Сhā着我八岁照片的那条。

不等我伸手,高铮先把盒子拿了过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取出项链,把心打开,检查完毕,才反递到我跟前,“这是谁?”

我接过来,上下来回摸了好几遍:熟悉的心,熟悉的链,熟悉的照片与背后那S——失而复得的心情是这样雀跃。我一下子跳上床去,抓住他的手,“怎么在你这儿?怎么回事儿??”

他吊我胃口,“再等两天,等我能下床出屋,带你去看谜底。”

我在高母一位秘书的陪同下回了趟五道口。路上偶有交谈,我无意打听,他却有意透漏似的,让我无从避免地确定了高甫确实是某部委那部长高甫,也获悉了高母是某协副会长,这俩头衔着实又把我砸着了。我双肩沉重地踏进屋子,昨天才离开而已,此刻却似是一室荒凉。饿了一天的高飞蹦着迎上来,汪汪着问长问短,仿佛亲人的回归远比肚皮的憋屈来得重要。打开衣柜抽屉,里面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我的,他的,从前不分彼此,今后呢?

我只拿了我的几件,他根本不需要。那天帮他找­内­裤时浏览了一下他的衣帽大间,且不说数量,也不说花样,只说西装那角:正装便装,晨礼晚礼,单扣双扣,吸烟吊丧;衬衫橱里各种领口、各种腰身、各种颜­色­,一应俱全;领带、花结、袖扣、腰封……分类之详尽,我只能啧啧;手感与剪裁,要说件件出自伦敦那裁缝街或意大利某老作坊,我是半点不怀疑——这真是我认识的那个只穿十块钱纯棉白汗衫的人么?

高飞被秘书带上了车,我的目光流连着舍不得关门。不是不清楚,这屋子,极有可能,高铮不会再回来了。这里处处隐­射­着昨天以前的欢乐,我却无法将那乾坤挪移到他香山家里去。

接连数日,大夫定时来查诊,高铮恢复得很好。我一直陪着他,连饭都同他一起吃。几次三番被高母批评不懂待客,他却也不当回事,只是私下里跟我说,“怕你跟他们单独在一块儿不习惯。”

他即便不说,我也自是明白他的用心。这些天来高父只露了那一面就没再出现过;高母对我一直周到有礼数,可没半分亲­色­,她并不把我当自家人,我有这自知之明。

我呆在高铮的套间里足不出户,在这里窥豹一斑,似已瞧得出整宅风貌。他这屋子有着与五道口那间一样素雅的格调,可品质就完全是天上地下:那里件件二手或宜家,这里样样上乘或古董。真丝床品,骨瓷杯碟,手工旧地毯,紫檀明家具……我每多端量一点,就觉得高铮离我又远了一里;几天下来,我们已咫尺天涯。我在他午睡时静静看他的脸,脑海跳出这样的映画:我遇见了一只偶然落入凡间的­精­灵,有幸陪了他一程,剧终他要回到天上去。

大夫在一个最终检查后宣告高铮的脑袋瓜彻底无恙,手肘等着拆石膏就行。他终于可以下床了,兴奋得如同刚学会自行奔走的小孩子,第一件事就是履行给我谜底的诺言——他带我去他的车房。

高家车库地上地下两层,属于高铮的一角占地不算非凡,因为他并不独钟四轮车。可即便这样,也有上三辆:蓝、蓝、蓝,深浅不一的运动蓝。他上前怠慢地逐一轻抚,像在抚摸曾经心爱的马匹,疏离地诉着别来无恙。我基本是车盲,跑车只认得保时捷法拉利这种通俗级的,眼前这几个标志我是统统不识,可看那比例、线条与质素,再傻我也醒悟了——他这个超级大骗子,说自己买不起大奔,其实根本就是瞧不上眼。

车都没上牌照,莫非买来只停在家里看?我问他,“你开上路过没?”他看看我,莫名奇妙,“当然。”好罢,我懂了,您们那层次的人都玩无牌驾驶是吧。

跑车并非他主好,远处一二三四……我数到底,共十二辆摩托,斜排开来,才叫气势。他拉我往那方向走去,我仔细打量他这排战车:漆光铮亮,气势刚硬,个个如同全速前进时被定住格的火焰。绝非低档日系,从名字看属于意德英之流,同战士一样,它们帅得一塌糊涂。我是从没在北京见过可与其媲美的摩托的,不论在城里,还是在高速。撇开我­肉­眼看不到的技术含量,单说那或霸气或贵雅的款型,或湛亮或哑靡的漆泽,我根本不想打听价位。

高铮同学显然极其偏好俩轱辘的玩意,踱步至摩托尽头,入眼是一堆脱离了引擎的纯人工动力玩具:流畅的公路,稳健的山地——原来这人是十足的单车迷。他直接带我走到一辆看似没什么特别,却被与其它群众隔离开了的公路车前,问,“还认不认得它?”

这车可真帅,也真眼熟——湛蓝的哑光漆,线条舒展的碳架,弧度嚣张而完美的车把,这碳叉、牙盘、中轴……这辆所有部件加起来没个十几二十捆儿粉红票子砸不下来的彪悍级帅车,K,我当然认得,五年前,在老张的店门口,我诅咒人家车主下午就丢,结果却换来我自己挨上了两件倒霉事,又丢初恋又丢项链的……等等,丢项链,噢买羔的——我恍然大悟,原来、原来……我唰地把头转向高铮。

他翘着嘴角弯着眉眼——那么好看,那天我竟然没看到,“想起来了?”

“原来你就是内个…内个…”天使俩字到嘴边被我吞了回去,“原来咱俩那么早……就打过照面儿了……”原来那才是我们的初遇。

他不置可否。

“那天你背光,我没看清脸……”

他点点头,若有所悟。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答非所问,“那天回来以后,这车就被我束之高阁了。”

我也不追究,“为啥?”

“它啊,”他伸手摸摸那公路,仿佛对待犯了错的手下爱将,“既是功臣,又是败将。”

我用乱七八糟的眼神表达我强烈的不解。

“功是把你项链给勾下来了。”

“罪呢?”

“把你项链勾下来,正好缠在车链子里,我回过神儿提上裤子跳上车想去追那美妞儿,愣是被卡得死死的,眼睁睁看着她在我眼皮儿下飞走了。”

“你裤子真被我拽下来啦?我怎么记得差那么一点啊……”

他咬住下­唇­,揶揄着羞涩,“……你以为呢。”

“…………”

“桑桑,”战士将我拉离他的战骑,俯身对住我的眼睛,目光和声音都柔软深邃起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说,我都梦见你好几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版估计可能­性­不大,大家追着吧,春节大礼。

有的同学似乎对于此文转变成高­干­不太满意,这个……

——该怪我没早早提醒么?

前面的铺垫那么通透,我以为都猜得出来-_-

二八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晋江口口洋溢,小苏回头大致看了一下本文,口掉的是极个别

本章:第一段的“高官”被口掉了;第二段的看穿心“思似”的被乱码成了“恕跗”;第N段批“准他”回北京上大学,而不是“住觖”;兼备复仇的“快感”被口了。

新进来看文的同学,旧章节有看不明白的,自己意会°°°

实在意会不出来,留言问我。。。

大半个月过去了,春节脚步临近,高铮也即将拆石膏。我在高家大宅待得并不很愉快,有时受到过分礼遇,等同于被当透明,都不是好迹象。见到高母的频率基本是隔天一次,都在傍晚,她的面孔是凛若冰霜,言语是落落穆穆。我默念这是高官的特征,不只针对我。她来,我打好招呼便带高飞去蹓花园,呣子谈话我没资格也没兴趣参与。

斟酌着我是否该自己回五道口住去,还没跟高铮开口就被他看穿心思似的抢先,“桑,给我点时间成不?”

时间有什么用,时间能做什么?时间是能消除我们之间的阶级距离,还是能热化高母对我的冷漠态度?晚晚躺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掉眼泪,不敢啜泣,怕他听到察觉到。他其实是离我这么远,我根本看不见我们的未来,随着他的康愈,事实被摆到桌面上是指日可待,我们躲不过。

父母并不知道我住在这里,来电话请“我们”回家过年。这意味着妈妥协了。或许是老爸,或许是张帆,定是使了好大力气才博得她这个点头的。她肯让我带高铮回去,就是说给我们机会,可我却恐怕要反讽:现在,是人家不给你机会。

石膏被打破的这天,安宁也彻底被打破。

高铮小兴奋地对我说,“桑桑,明儿给你介绍一人。”

“别卖关子了,是谁就直说吧。”

“没准儿你还真认识——知道五六年前那会儿有个XX乐队么,总在老豪运演出的那个?”

知道啊,能不知道么,我跟那贝司还鬼混过呢。“知道。怎么?”

“内贝司你有印象没?”

有啊,说的不就是他,某种程度上他算我第一个……“有。怎么?”

“那是我堂哥。”高铮笑露出半口明晃晃的白牙,刺得我险些晕倒,“他们家从美国回来过年。明儿他来找我,我介绍你们认识。”

再戏剧一些,再狗血一些,这就是生活。普普通通的姓,平平常常的名,高锋,高铮,谁能轻易把他们联想成一家人?可他们偏偏就是。我坐在沙发上瑟瑟瞅着刚踏到门口的高锋,他变了,头发剪得短而服贴,穿着是美派的休闲航海风,活像个刚出海回来的小老板,哪还见得到半点当年那愤青的影儿?跟兄弟来了个拍手半抱,几句问候之后,他向沙发这方向看来,然后不出我所料地,愣在了原地。

我不动弹,不起身,不说话。我昨天没告诉高铮这人我认识,不只认识,还、还……我承认是我没勇气,我不想自己说,我说不出口,我等着今天贝司来给我宣判。

高铮从这气场中觉察出玄异,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忽地豁然开朗。他问高锋,“她就是你当年内个……mòmò??”

高锋没答应他,而是向我走过来,边走边确认似的端详我。他每走近一点,我的头就低一点。我想跑到高铮身边去,去他怀里躲着,可此刻他却好像一下子离了我十万八千里。

我猜想高锋这架势是要一个大步抄过来掐我的脖子,可等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生,我慢慢把头抬起来:他站在一米开外处,没有更近一步的意思,只冲我勾嘴角,跟那年那晚在那台子上一样。我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副德­性­——我在微微发抖。

好半天他才开口,还透着当年那股镇定自若的傻笑,只是嗓音沙哑了些,“陌陌,好久不见。”陌陌俩字,脉脉依旧。

是好久不见,最好永久不见。

这就是报应。我曾对这段当三儿的过错进行过自我检讨,我曾认为自己必须得到报应,我曾以为那报应便是沈东宁赠予我的沉重打击,可我万没想到,那根本只是个小序曲,真正的报应,现在才来到。

我还窝在沙发里,哥儿俩就那么站着,高锋在我跟前看着我,高铮在他身后看着我,眼神是一个怅然一个若失,不约而同地噤若寒蝉。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低闷无力的声音打破僵局,“高锋。”

我叫的是他,可我瞅着的是高铮。我用小时候淘了气瞅我妈的眼神来瞅他,可怜兮兮,祈求他不要惩罚我似的。可他不说话,就看着我,好像他此时不认得我了,或者说,他要重新审视我。

我溺了海似的孤独,等待那艘高铮号轮船的营救,他却偏不过来,就眼睁睁看着我沉沦。我怕,真真地怕,这一刻我内心无比恐惧:他知道,他肯定都知道——曾跟他哥在一起的那个mòmò脏乱差的过去……

自己收拾残局,我凝神节气,修整好情绪。我对高锋笑,尽量无恙,迟了四年的介绍,“高锋,我叫桑尚陌。”

给我宣判的不是高锋,而是高铮的母亲。

高铮父母从政,而高锋家经商。高锋的父亲,也就是高铮的大伯,早年携妻去美国留学,安了居乐了业,高锋在那里长大。认识我之前的一年,父母批准他回北京上大学,他却在此间搞了个小朋克乐队,按说一般的市井孩子朋就朋去吧,可一出身如此“红筹”的苗子搞这个,那就是奇耻大辱败坏家风了——这不是跟自己祖宗对着­干­么?虽说自小受美式教育,父母不在身边,老权威也已经过世多年,可还有­奶­­奶­还有叔父,家族有头有脸,不可能眼见着放任,于是撒网,准备捕鱼,这鱼包括我。跟他厮混那会儿,我,也就是桑尚陌,作为他狐朋狗友中角­色­甚为特殊且重要的一员,就已经被高家调查清楚了,只是还没对我有所行动却先收到他被甩的消息。那之后高锋找人去我学校要学生名册,被高母先下手为强地做了手脚,名字与mò有关的女生都与我对不上号,他遂得出结论=>被我骗了。于是小朋克“伤心”离京,乖乖回美国边读斯坦福边帮爹炒股做房产,如今已浑身铜锈十足,全然与当年乐队所喧唱的一切背道而驰。人生从来都如此多端莫测,不论高锋还是我。他们怎么都没料到,当初调查又埋没过一次的小桑同志,再次勾搭上了高家另一个娃,而且这个陷得比那个哥,深得多。

以上消息,来源于高母。我自觉给哥儿俩时间空间,让他们自己去屡顺关于我的乱七八糟的前因与后果,带着高飞去花园透气,不料碰见了她。又兴许她是故意在那里等我也说不定。

“不止沈东宁,也不止高锋,我知道还有个张一律,在晨康药业,对吧?”

她的秘书真真是称职,连这人都能挖出来。之前当听众,一直在沉默,此时我不得不开口了,“我跟他没有过什么。”

“没有?”她抬帘扫了我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是抓住说谎人把柄般的不屑,“其实你跟他到底有没有过什么,我本不在乎,可如果时间上跟你和高铮的交往恰巧有交叠,那我就不能把它当成小事一桩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指,可这分明是误会,“我和张一律的事高铮全都知道。差不多是同时认识的。我和他没发展到男女朋友那一步,我后来……跟高铮了。”

“没到那步?不是都对外承认关系了么?”

我完全不知她所云,茫然回视。

她不再用言语跟我对质,而是人证。她吩咐秘书拨了个电话,通了,接过来就说,“小赵你好,对,是我。我问过你的事情,请你现在电话里跟小桑核实一下,谢谢。”说罢就把电话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那边的声音有点耳熟,我想不起是谁。“小桑吗?你好,我是赵洁,是张总…呃…张一律的同事,你陪张总来过我们公司的活动,记得吧?”

也就半年前的事那是,唯一一次见到张一律的一众同事,在KTV,这小赵好像是做公关的,是个热心人,那天见我落单陪我说话,还给我分析了满满一通张总出人头地史因。“记得。你好。”

“小桑,何会长问过我你和张总以前的关系,她亲自问的……请别怪我多嘴啊。”

这不是多嘴,这是诬陷,“我和张一律没有那关系啊……”

“那天问你是不是他女朋友,你们俩不是都默认了么?”

我在脑海里百度当日情形,终于完全浮现:那时的我对高铮不抱有希望,对自己没信心,对爱情没勇气,一心想被张一律收留,被问是否女朋友就没否认。小赵她并非无中生有,是我自己作茧自缚作法自毙。

我把电话还给秘书,无需开口再解释,解释也多余。高母即便相信了我和张一律的清白,可我与高锋、沈东宁其中任何一个的那档子陈年破事,都足以让她将我推翻否决。她甚至根本不必拿出门当户对论,只消揪住我从前这两个小尾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令我心如死灰。她有绕着弯子而直言不讳的本事,始终不道出那破的一语,却句句推波助澜,中心意思明了得很:你和高铮,没可能。

“有件事,我约摸高铮从来没跟你提起过:其实呢他有个小青梅竹马,对方家里跟我们也有多年深厚交情。高铮将来的路只有一条,我想你猜得到。虽说在外面撒了几年野,不过年轻人嘛,经历点花草、风雨才会定­性­。野够了,终究是要回归的,回到本该属于他的世界,去他该去的地方,坐他该坐的位置……这一点,高锋是最好的例子。”

后花园很美,凉池,假山,亭台,茂林修竹,松柏葱郁,都覆在皑皑白雪之下。

高母说完重点就离开了,三两下就被她甩出局的我,还坐在长椅上呆着,高飞冻得发了抖、高铮来了好久,都没有察觉。发现他时,他在我身后俯着,目光温暖,罩得我想哭。

忍着忍着,终是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怎么哭了?”他绕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用怀抱哄我,“你是怪我当时不说话?他以前这事儿我知道,没想到这么巧……我就是太意外,没不高兴,没生你气……”他把我敞开了的围脖儿系好,“新鲜空气吸足了吧?跟我回屋儿去,再这么坐下去该感冒了……”

傻瓜,我哪里是为这个哭,可真正原因我说不出口,那不是我和你能解决得了的问题。“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和他……你……”

“凡事有先来后到,我比他先遇上你。”他怕我跑了似的双臂一紧,“怎么都是我的。”

可你不是我的,我注定是负担不起你了,从前因为你的年轻不经世,现在因为你的背景太惊世。我继续拿高锋当借口,“你不觉得…我坏么?不觉得我…贱么?我这样的人你还要来­干­嘛……”

他想啊想,想出一个为我开脱的理由,“……你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你难道……”我狠心说出难听的话来,“难道不介意你哥是我第一个男人?!”

这果然刺激到他了。他涨红了脸,紧闭嘴巴,恨恨地看着我。

“你内意思……你还想他呗?”憋了半天他这样问我。

我当然不想,可我现在觉得,或许我不该和高锋划清界限,或许他将是个好武器。我不说话。

他还是恨恨看我,可也不逼我回答。我知道他没把握,他害怕真的听到我说“是”。

半晌,我下了决心,“过年,我回家去。”

半晌,他答应了,“……回就回吧。”

我离开的时候曾告诉自己,我再回来的时候,必须带着高铮。可现在,我回来了,孑然一身。

我爸在小区门口接我,延颈企踵,倚门倚闾,才三个月光景,他怎么好像又添了几撮儿白头发。我眼睛有点酸,“爸,我不走了。”

“不走不走。”他赶忙接过我不多的行李,“小陌啊,家和万事兴,不管什么事儿,是一家人就可以商量。老爸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帆帆也帮你说话,其实你妈这人,咳,嘴硬心软。”

“谢谢爸。”只是这番功夫怕是白费了。

我家住顶层六楼,没电梯。爬楼爬得艰难,总是会到头的,可爱情所历经的艰难,未必有尽头。

进门才瞧见妈,依旧摆出那副与我积不相能的姿态,完全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感,好像我今早出门刚回来似的。她倚在沙发里看她的新一部韩剧,只稍倾身朝门口瞄了一眼,“怎么就你自己,你那小朋友呢?”

“他……去他­奶­家过年了。”

“哟,不是整天如胶似漆、卿卿我我么,这怎么舍得分开了啊?还是我这边偃旗息鼓,你们倒是闹上妖了?”

她爱说说去吧,我不跟祖宗斗了。“妈,我这次回来不走了。”

“这你不说我也知道,攻取了爹娘可不就是赢得了最后胜利,还走什么呀?”真真是刀子嘴。

我已经没了习惯­性­顶嘴的情绪。这件事,早晚得交待,早说早清静,“爸,妈,有件事儿,我也是才知道。”

“说吧。诶等等,让我猜猜——你去过他家了是吧?”

我点点头。

豆腐心露出一脸什么都不出我所料的得意的笑,“看到了一些事先没料到的不令你满意的情况,对吧?”

我又点点头。

“现在回娘家诉苦来了这是。”她顺着自己的妄加揣测继续酸言酸语,“说吧,发现什么了?妈是亲妈,帮你拿主意。”

我不费脑子跟她抬杠,直接用事实砸她,“高铮,他其实是……关海山……的孙子。”

关海山三个字我说得特别清楚,我不想说第二遍。她听清楚了,我确定;爸也听清楚了。两人先是将信将疑,辨明我的神­色­没假,才双双凝重了起来。

爸叹了口气,摇摇头坐下,心中似已了然;妈还是不说话,余惊未了。

我却好像突然找到了可以出气的档口,兼备复仇的快感,这大概是高铮的身份唯一可以被我利用的一次——我特牛X的口气,把心里的郁闷都冲她撒出来,“说不出话来了吧?之前不同意,死活看不起人家,这会儿呢?估计琢磨着怎么把闺女好好献上去呢是吧?”

她被我这泼撒得回过神儿来,冷哼了一声,“说你不懂事,你还真是不懂事,走了三个月也没长进。”

我不明所以。

“我还是那句话:门不当,户不对,千百年来多少先例,这样的结合没好下场。”

二九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话本想完结后聊,但有读者留言提到了,就先扼要说几句,关于高家背景。两点:

一,这不是百分百纪实文,请各位理­性­客观对待,有些描写是为情节服务的,人物原型当然不真是开元后代(不说别的,内里边有帅的么-/-),放到权贵圈顶层只为夸大矛盾而已,但这个顶层是虚构的,切勿去跟现实对号入座。现实谁敢写啊?我不敢也没那资格。

二,政商从来不分家,在咱祖国尤其如此,有同学建议我把高官背景换成富商,那才是不符合国情,化个名低个调就让你认不出来了,翻老底还是红彤彤的TZ党。当然白手起家成点气候的也有,太少,且这类人往往没有门户观,也通常“酿造”不出高铮这样的娃来。

综上,请各位同学(尤其未成年读者)务必抱着“作者在胡诌”的心态看文,请将重点放在感情戏上,不要去较真高宅啥样、人开啥车、玩啥玩具,真诚欢迎大家留言但请勿再涉及此话题,请勿再出现类似以权谋私贪污受贿等的敏感字眼,谢了。

歌是徐若瑄的《我的烦恼是你》,也就是首页的内容提要,我看搁这儿挺合适的。

再就内个,既然都追看到这一章了,那说明这文还对您胃口,各位霸王的主儿,出来露个面儿吧,就当给我的红包了$$$,哈

预告下,下次更新大年三十儿。

我不得不承认,我妈的话,真是销骨。

当我从门高的那方降为户低的那方,这话的含意,就暗渡陈仓地浮出水面来。

当高铮是贫穷男孩时,我不计较,我不在乎,我可以不管不顾地追随他;可当他变身为权贵太子后,我害怕,我退缩,门第观念前,我动摇了。

我不是怕被指责趋炎附势,且不说即便我想趋附人家也不给我那机会,假使他坚持跟我在一起,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或许他还没看清楚,可于我,这答案过分地显而易见:触怒家庭,断送前程。我怎能将他往这火坑里推?他现在年轻,激|情无限,眼睛里没这些东西,可有几个男人能终生都抵得住权力与金钱的诱惑?虽然我爱他风骨峭峻,爱他淡泊名利,爱他能屈能伸,可我不能自私地促使他失去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论他将来是不是想要、会不会后悔,我现在都没剥夺的权利。

至于爱人,他需要的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护官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比如那青梅竹马;而我这小百姓,有着错误过去的小百姓,远不胜其任。

年三十儿晚上收到短信:后悔了。后悔放你回去。想。狠狠地想。

是够狠的,生活开的玩笑。我狠狠地把手机摔床上去。狠狠下了决心。

高铮一直找我,我一直推拖,推到了年后,正月十五那天。我们约在五道口那平房里,他到得比我早。我进门时,他正拿着抹布擦窗台、擦桌椅、擦设备,见我来了,把抹布甩一边去,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走过来,要抱我的架势。

我推开他,“大夫说拆完石膏还得等段日子,胳膊不能使劲儿。”

“谁说我不能使劲儿?”他不服气,“现在就使给你看看。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病猫了。”说着就把我给抱起来了,抱到他腿上坐着,抱进他怀里按着,解开我大衣扣,右胳膊伸进来揽住我。我越挣扎,他揽得越紧。“老实点。就让我抱会儿。”

他颈间的皮肤蹭着我鼻尖,混着檀香的熟悉气味从他毛孔里钻出来,折磨我的意志。我跟他保持开一点距离,“今儿怎么没跟家里人一块儿?”这可是团圆的大日子。

“怎么没跟,你不就是?”

“说正经的呢我。你家肯定更讲究这个,这时候跑出来可不好。”

“我也说正经的呢。”他把调子调正了,“桑桑,待会儿跟我回我­奶­家吧,我带你去见她。”

我摇摇头,“不去。”

“离你家不远,就北海那儿。”

“不去。”

这强硬的二度拒绝伤着他了。闷了好一会儿,这人才慢吞吞说,“行,尊重你意见。你现在不愿意,那就等你愿意那天。”

他还不知道呢,没那天了,我咬着嘴­唇­儿想起今天怀揣来的目的,上去吻住他。在我眼泪溢出来之前,他闭了眼睛。

半个月的分离,身体彼此想念得紧,恨不得把衣服都撕开。我脱他的,他脱我的,配合得一如既往地默契。我的身体,他比我还了解,牙齿轻叩,指尖轻捻,她就温润了起来。

他进入得轻而易举,却并不急着开始。他用目光跟我缠绵,用器官跟我说话,他让他静止在她里面,极尽柔致而细微地,一跳一跳地,道诉思念。

最后一次,我要好好爱他。此后便成追忆,用来支撑余生。有些真相,必须要被湮埋,再等时光冲刷,他不必知道。于是血液翻涌起来,气力都使出来,肌­肉­都绷紧,深情都化成浓浓ⅿi液——我用身体倾诉跟他在一起的快乐,曾经的,此刻的,登峰造极的快乐。

他被我点燃,在月光下静静燎烧,静静流汗。

柔软,坚硬;包容,抵进;天衣无缝。

高铮太了解我,终究是察觉得到,“桑桑…你今天怎么了……”

“嫌我不够热情?”

“不不,热情,热情极了……但我觉得你…跟往常不一样……我说不清楚……桑,”他几乎停下动作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想你。”真实的谎言。

“我也想,”他信了,“想死了。”继续。

火越烧越烈,汗珠从他发间顺着额际流到太阳|­茓­。“…今儿……不安全吧?”

我撒谎,“没事儿。”

外边有爆竹闷响,耳边他闷哼出来,这个闷­骚­的夜晚,圆月当空照,烟花对我笑。

我们的最后一晚。

我同时约了哥俩儿,时间上岔开半小时。

“你出事儿了?”高锋赶到,焦急询问。

“没有……没什么……”我低了低头,作欲言雙止状。

“高铮说这几天找不着你……你怎么了陌陌?”

他叫得还这么亲,我有了点把握,“高锋,我想……和他分手……”

他不问原因,用眼睛探究。

我悄悄深吸口气,迫使自己进入状态,抬眼,可找不着感觉——我早已对他免疫,现下要流露出真情着实不易;于是改自我暗示,他是高铮他是高铮,不行,也不管用,他们是堂兄弟,相貌却迥异得很,谁脸上都看不出另一个的影子;最后­干­脆低头,佯作闭月羞花。

半晌,他试图确认,“……因为我?”

我头继续低着。他以为我是默认了,只有我知道那是心虚。深呼吸,这次是他,显然意外极了。他揉了揉睛明|­茓­,“陌陌,当初……”

我抢过来,“当初我是怕伤害你朋友……”撒谎不眨眼。

“那时候都已经跟她分了,谈什么伤不伤害的还?”

我急中生智,“我妈不让我当小三儿。”

“三儿?”

“国内流行语,就是……对‘第三者’的蔑称。”

“哦,”他点点头,突然停住,一个定睛,“那她现在就让了?”

“………”

他呛住我了,还一呛再呛,“陌陌,你不会以为……这么多年了我还想着你,想你想到到现在还打光棍儿呢吧??”

“………”我被打击了。

的确,我千想万想,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把。谁说男人看你的眼神不正就代表他没女人?当初有,现在也会有。我是想利用他来着,但我没把对另一个女孩的伤害计算在内,保不齐他又像上次那样,不声不响就跟那边分手了。尽管我根本不需要他去分手,我只是利用一下我们龌龊的过去。

看来计划要夭折,我垂头丧气。正要放弃,却见他鞋子踏进了我窄小视线内,身体越移越近,我被拥住了。

他语气大变,疼爱有加,“其实我后来找过你。你这小骗子,根本不是内学校的。”

怎么不是?但真相现已没有大白的必要,他应该继续在那鼓里边待着。我撒娇似的粘上他,话没出口,自己先抖,“早知道你对我那么上心,就不骗你了。”

他拥得紧了点,“陌陌,你不知道,我变了。”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变得跟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样,只想着怎么把资产和利益扩大再扩大么。看看表,高铮快来了,我得抓紧时间让他表态,遂绞尽脑汁,“人都会变,这么多年,我也变了。你……”我一咬牙,豁出去了,抬头问他,“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

“你没变。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你,你一点都没变,还那么……”

“那么什么?”我仰着脸看他。

高锋直接用吻回答,时间卡得如此­精­准,正合我意——它落下来之前,他身后有人应约而至。

这是我用尽了全力去演的一场戏,可还是动作僵硬,若不是高锋挡住我,高铮定能瞧出破绽。我假装惊异他的提早到来,把高锋推开,作案当场被捉住似的瞅着高铮。他俊朗的脸孔,此刻令人不寒而栗。

“哥!”他叫他,简单有力一个字,却饱含了好几层意思:

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你弟的女朋友!

你放开她。

高锋听到叫声僵住,他不回头,意识到什么似的看着我,看得我心慌。这把戏确实不够高明,可我不能露馅,不能前功尽弃,我抑住兢战,小声地、无耻地演下去,“是我叫他来的,没想到他来早了……我就是想跟他当面儿说清楚来着,我心里……你……哎反正我没法儿跟他再……就算不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能跟他继续了……你明不明白?”

我演得真像。高锋很理解地点点头,很有担当地,“我跟他说。”

这样最好不过,我根本没办法跟那个人面对面,一定出娄子。

高锋跟他摊牌,高铮却一直盯着我看,牢牢地盯着,眼里充斥着怒烧的寒意。我不敢跟他对视,假装看高锋,出演目光时刻追随、舍不得移离的假象。我演得真好。

像是劝说完毕,高锋拍了拍他。他不理会,汹汹两步涌到我面前,“我只问你一句话,”果然不轻易放过我,“你既然还想着他,”钢琴般的声­色­,低音部的怆然,一字一狠敲,“上次,内晚上,为什么还跟我内样儿?”

“留个纪念呗。”嘴上痞声痞气,心里却是诚心诚意。

老天,别让他再多问了,让他走,求求你。

老天听到我的呼唤。下一秒,高铮拂袖而去。只是转身前那目光,冰刀一样,刺在我胸口。

他这一走,阀门开了闸,我的眼泪汩汩往外冒,血气都被他挖走了似的,半点不剩,遏制不得。突然想起高锋还在呢,这样会被他看穿,我用手指按眼皮,竭力想把泪压回去,“咱俩还是……算了吧,”却怎么都回不去,反而愈加泛滥,“你有…有朋友……我就不…不打扰了……”

可他终归不是笨蛋,“我还真是笨蛋呐!桑尚陌,你行,你狠,比四年前还有种,我竟然还又栽你手里了,”他的语气愈加地恼羞成怒,“你、你TMD利用我!”

看穿了,好,那我也不演了。我狠狠哽咽,低声下气,“你怎么恨我都行…你随便…我活该……但是我求你,你别告诉他……”我拽他的衣角,“高锋你答应我,好不好?你想拿我怎么出气都行,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但是你答应我,千万别告诉他……”

话没说完,放声哭泣。

张帆来电话,问露露找没找过我。

“她去了哪儿你怎么能不知道,你们吵架了?”

他在那头没说话,这就是默认。张帆不是个坏脾气,他包容又果断,和他勾搭过的女­性­都领教过:遇到矛盾,能化解的就化解,不能化解就分手。从不会争吵,从没有冷战。他说吵架是费时费力的事。

“为了什么?”我刚进他家,还没来得及关门就问。他抽出根烟,被我夺过来,“抽烟什么问题都不解决。”

他跟没听见似的又抽出一根,“不接我电话,再后来­干­脆就关机了。没回上海,我往她妈家打过电话。”

“那你还坐得住?赶紧出去找啊。她自打来了以后就没认识什么新朋友,满北京就你一靠山,可真沉得住啊你。”

张帆起身去窗边,把窗户拉开,“谁说就我一靠山?”他话里有话。

我跟着过去,站到他身边。冰冷的空气大把漾进来,寒爽清冽,沁人心脾。他狠吸了口烟,我狠吸了口气。

“陌,你知道咱内次去黄花村长城,她为什么叫上东子么?”

她当时的话我还记得呢,“因为‘他有辆休旅车’呀,因为‘他周末都经常加班不闲着,难得有空就出来放松’啊——这都露露说的不是?”

“P!”张帆很少说脏话,现在他背上还有道疤印,五岁学了句国骂而被张伯用腰带抽出来的。“其实她是为了让东子对你死心。”

我脑子慢,愣在那,反应不过来这里边是啥关联。

“东子刚给我来过电话,露露跑他那儿去了。”

脑筋又兜转了好几圈,我才转过这个弯:翟露露,她可真是比我还了解桑尚陌,她料到了桑不会因沈的不速而收敛对高的亲昵,反而还兴许愈加放肆。事实表明,她想得很好很正确,做得很准很彻底,自那以后,沈东宁这人就没再在我眼前出现过,我真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愤怒。低落了多日,郁积了多日,这件事情似乎让我找到了爆发的出口,“K!”我狠狠往窗台上一靠,“沈东宁他什么东西他!他、他居然挖你墙脚!”

“不关东子的事儿,”张帆淡定,“露露对他动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不是也早劝过我,一直就觉着她不太踏实?”

原来他心里有数。我拍拍他肩膀,想痛骂,又憋了回去。

“我还从没遇到过女人对我三心二意的。”

我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可爱情哪是只为一口气呢?爱情里有更沉重的东西要负担,比如压在我双肩上的。

“还喜欢不?”

他不说话,就狠抽烟。

“等我恢复过来,去找她谈谈。”

“恢复?你这眼睛肿的,我刚都没好意思问——你跟高铮吵架了?”

我转过身,背对窗口,手里那根烟被我从中间折断,烟黄碎碎洒下来,烟花似的,落到啡­色­地毯里去,顿时就不见了踪迹。背后的飕飕凉气,透过毛衣侵略我的身体,我听见自己比京城正月的夜温还低冷的声音,“我们分手了。”

因为爱,所以离开。他穿过骨头来抚摸我,搅动我的灵魂,我却不得不背叛自己,屈从现实。那一刹的目光,他的目光,溶成最冰冷刺骨的寒水,夜夜在梦里回袭。这惩罚,我接受,即使余生都被它浸透,也溺沉其中,心甘情愿。

因为爱,所以伤害。爱明明刻骨,却比死更冷。

三十

高锋回美国前,找我又见了一面。他比上次平和多了,很宽容的样子,看来已经原谅我,或者说,不跟我这小人计较。

他说,我回去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你挺傻的,这样反而为难了他。

——为什么?

你心里有我,但我不会为了你回北京来,这一点谁都知道,换句话说你现在是对我单相思呢,你让他怎么办?要你?你这心里边是别的男人;不要你?又放不下、不忍心,尤其是在那男的也不要你的情况下。

——不会,他不会难办。他不可能容忍我心里有别人,从看见咱俩那啥那刻起,心就死了,我了解他。

没想到啊没想到,就你这样的,能让我家那绝种魂萦梦绕的好几年。

——我怎么样的了我,你自己当初不也被大蜜我吃得死死?

陌陌,也许你那时候撒手是对的,我们真在一起了,恐怕也难逃这个结局。

——过去了都。拜托继续保密,谢谢。一路平安。

高锋真帮我瞒住了,高铮一直没再找过我。

伤痛不可避免,这些日子我手绢换得比小时候流鼻涕还勤。心里不是不期盼他能给我发个短信,打个电话,哪怕是骂我,挖苦我,讽刺我,都是好的。可半个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北京的三月,乍暖还寒。

手机里他是一个G,深爱S的那个G,我不忍删掉。我还有些东西在五道口那平房里,我有钥匙,可还是说服自己,有必要跟他打个招呼。心里晓得,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再听听他的声音。

拨过去。两声,那边就接了。没有人说话。

“高铮,”我只得先开场,“……是我。”

“我知道。”三个字,那么凉。

“过几天我去五道口……把东西拿回来……钥匙…我到时候……给你留抽屉里……”

“嗯。”多一个字,都不给我。

我舍不得收线,继续主动,很小心,很艰难,“你……好么?”

半天,他才答覆;温度不那么凉了,内容却像刚从冷柜拿出来的冰块,“咔啦”一下就塞进我心里去。

“高飞有女朋友了。”

“好事儿。”

“……我也有了。”

“……”

我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躺在自己床上,略略回想,还记得起来:高铮说她有女朋友了,然后我就懵掉了,呆呆收了电话,就没下文了——保准那时候倒的。我妈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坐到床边来,“尚尚你可醒了,吓坏我了,我在厨房就听你屋里‘咣当’一声。没撞坏脑袋吧?还认得妈不?我刚给你爸打过电话,叫他赶紧回来。”

近日我整天以泪洗面的衰样把爸妈吓坏了,问我什么都问不出来,以为高铮欺负了我,差点就去找他质问,我没辙,只得和盘托出。得知原委后我妈叹了不知多少口气,全然不见了之前的凌厉劲,取而代之是满脸疼惜,最后归纳出一句:你俩上辈子没修好。

我自嘲,“认得,谁都不认也得认亲妈。我这都醒了,甭叫我爸往回赶了,我没事儿,可能哭多了,神经脆弱,供血不足。”

她不打击我,不笑话我,顺着我说,“还真是供血不足——你例假来了,我刚帮你垫上。”

来了??它敢!!我急忙起身去卫生间。没错,是来了——失败了,我失败了,就这么一点最后的愿望,老天都不答应。

“尚尚,”我妈在外头命令,“回床上歇着去,这么急冲冲地就起来了,你想再倒一次么!”

我喝了她冲的红糖水,敷着热水袋,躺回去。全身虚脱,连思绪都虚脱。

那晚,不是安全期,我骗了他。这个人我爱得那么深,离开是成全是无奈,可我像所有女人一样想要个证物,想慢慢看着它长大,长成高铮和我的样子,当一辈子单身妈妈我都愿意——就这么一点愿望,老天他却不答应。

大约是因为我神情过度呆滞,一直劝我闭目养神的妈却自己忍不住跟我念叨起来,“怪我,这事我有很大责任,我应该早早让你带他回家来,早早盘问好。如果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跟他谈,一天也不行。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跟老百姓结合的,这样的恋爱谈了就注定没结果,最后受伤的都是女人。”

她这话倒是让我闭上了眼睛,自问:我要是一早知道,还会不会跟他开始?

遇见他;眼看着自己掉进去;一番纠结;决定爱;放任自己越陷越深;没后悔过。我并不后悔。我透支了这辈子的爱与激|情,全数给了高铮,毫无保留,可他、他……

一个计划落空:没有生命降临;另一个却实现得超标:他决绝地消失——好吧,这本就是我设陷的轨道,他在上面行进得不偏不离,可他、他……

他超速了。他怎么能这么快,半个多月,就有了新欢?骗我,肯定骗我,他那么爱我,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别人。

我十二分理智地给自己这样分析,却也十二分地平静不下来。

那里涌动地疼;心里绞劲地疼。

我受不住心底反反复复的心伤疑问,想要一个面对面的承认,便试图约高铮出来。不料,却被他拒绝了。转眼间,他将自己彻底与我划清了界限似的,没半点纠缠,丝毫不留恋。我心荒凉。

高铮不想见我,老天却还是安排我们碰上。

一年一度的沙尘暴在一个平淡的下午,突然袭卷京城。我到位于海淀的公司总部取图样,回城前,临时决定去五道口把我剩余在那里的东西收拾回来——不多,两本书和一些衣服而已,再把钥匙留给他。

春初,天黑得晚了些,院门虚掩着,院外停着辆跑车,蓝的。是他的,我认得,顿时心跳就跟着激烈起来。我踏进院子,一步一紧张,一步一期待,向屋子迈近。调整呼吸,抬手正想叩门,却听到屋里除了装箱装袋的打包动静外,还隐约有人说话。原来并不只他一个。我侧耳:另一人声甜音脆,是个年轻女孩。他们的话语时断时续,听不清内容,只听得她笑音如铃。

我不该来。

想逃开,脚底却像千斤重。使劲了力气,终于挪动一小步时,门却开了,两人正要出来,撞见呆站在门口的我。

高铮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惊诧;女孩警惕地脱口而出,“你找谁?”

­唇­舌麻木了似的,我不能发声了;呼吸也不会了;脑袋像被人当头击了一­棒­;心是被搅碎地痛;眼睛盯着他们的手看,被刺得生疼:我想证实的看似正被确凿地证实,他没骗我,那不是气话假话,他真有了新女朋友——他拉着她,她的手被他握着,像从前握着我的那样地握着,温柔却坚定地握着,而左手无名指上从不离手的那枚刻着『GS』的戒指,不见了。

“请问你找谁?”女孩又问了一遍。

我这才把目光从他们交握的手上移开,移上她的脸,清丽的脸,和他一样年轻的脸;她看起来比我小好几岁,也许比高铮还小,姗然有礼,气质恬静,十足大家闺秀风范,跟他……我得承认,配,很配。

我费力震启声带,“你好,我是……来拿东西的……”再看向高铮,用眼神传达打扰到的歉意,“没想到你…们…也在……那我改天……”说着想转身离开。

“没关系,”他打住我,“你东西在桌子上内纸袋里边儿,”却并没有为我和女孩彼此作介绍的意思,“我们正要去吃饭,你进去自己再四处找找有没有我遗漏的,钥匙留桌上就成。”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给他们让路,偏身到门侧。

女孩没作任何追问,微笑着跟我说了声“谢谢”,和他一前一后地迈了出来。两人在我面前走过,他始终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时间像西北大厨扯拉面似的被拉扯开,每一秒都那么长,好像半小时过去了,他们才走到门口。出院前,高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他回过头对我说,“有东西给你。”然后掏出车钥匙给女孩,“宝宝,”他叫她——“砰”的一声,有人向我脑袋开了一枪似的,“去车上等我,我过会儿就来。”

我多希望自己耳朵没那么尖,我多希望他出去以后再叫她而不是踏出院之前,我多希望是我听错了——他真的那样叫她了么?

他叫她“宝宝”,我曾梦寐以求,他却不给的称谓;他叫她“宝宝”,叫得那么自然,熟悉,亲昵。他不是有意叫给我听的,我确定,因为那声音并不大,若不是我特别留意他每个动作每句话语,它或许并不会传进我耳朵。

可我听到了,真真切切——心脏撕裂,血液凝固,四肢麻痹,大脑抽筋,神智飘远,眼神涣散以至于,他站我面前好一会儿了,我都没发觉。

“进来吧,我拿给你。”

我原地站着不动,不是我不想,我迈不了步。脸上好像湿了。

他原地站着看我,有点不解,却也不慰不问地,看我掉眼泪。

“你刚才叫她什么?”我努力聚焦,直视他的眼,目光和声音同时颤抖。

他微微皱眉回想,恍然,眉头打开,没理我,只又说了一遍,“进来拿东西吧。”说罢转身先行了一步。

上次来这,是正月十五那晚。转眼一个来月,如今是满室清新漫溢,捕捉不到任何欢爱的气味与痕迹,显然已被他清理过了。

屋里的家具都还在,只是空了:衣柜都是打开的,里边一件衣服都不剩;桌子上­干­­干­净净,设备被移走了,只躺着一个大牛皮纸袋,想必就是装着我所有东西的那个;床上的床单、被子、枕头都不见了;碟架上的盘被装进地上的纸箱里去,还剩一半——这大约就是他们吃过饭回来以后要继续做的事。

我哪也没翻找,只拿过纸袋,并不清查里边的东西,有件事,我更急于证实,“你和她……认识很久了吧?”

高母那次在高家后花园向我隐讳施压时,提到过一个人的存在,此前一直被我忽略,此刻却清晰浮现出来——“小青梅竹马”,她是这样形容的,我记得。

一个月,就能用一个新女孩取代我、熟识到这程度,这不是高铮。“女朋友”,之前我不相信,现在眼见为实,可我知道这人绝不是新的,她甚至恐怕比我还“旧”,所以才有资格让高铮给出那个他不曾愿意给我的昵称,叫得那么顺口,许是打小就这么叫了——她就是那青梅竹马无疑。

高铮没拿我的问题认真,只“嗯”了一声算回答。

“你以前……亲过的内个……就她吧?”

我这纠结触怒他了,“桑尚陌,”他前所未有地郑重称呼我,忽然间暴躁起来,“从你跟别人亲得热乎那时候起,咱俩不是就完了么?以后你爱亲谁就亲谁去,不关我事儿;一样地,我亲不亲谁、亲没亲过谁,请你也别搅和。”

凶,这么凶,他从没对我这么凶过。我内心顷刻轰然,将那已成功了大半、为成全他而自我牺牲之伟大蓄谋全然抛诸于脑后,也不在乎那苦苦策划安排、利用了高锋却也亏了他没揭穿的旧情难忘之戏码会因此露馅,我忍不住软软叫他,企图叫软了他,“高铮……”旧的还没抹净,新的又涌出来,我用那张泪花纵横的脸瞅着他,用手找准他的手腕,拽着,可怜地、悱恻地、苦楚地,啜泣着问,“你就是还生我气对不对?你不是真喜欢她,你就是、你这就是在故意气我……对不对?我说的对不对??”

可这女人已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了。

高铮无动于衷地看着我,眼里漾着冰冷,口吻沉静而讥讽,“气你??你不会以为,哪个大仙儿告诉我你今儿会来,然后我为了气你,特地领她来演这么出戏给你看吧?!”

这话真把我噎着了。是,来这儿是突发奇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预料到,他才不是小儿科故意气我。我站着下意识咬嘴­唇­儿,没话了。

“我可没那演戏的天分。”他淡淡补充了一句,视线从我脸上移开。

我还是不信,不信他这样就不在乎我了,这样就奔向新欢了,可我还能怎么办?我几乎都把自己出卖了,他却根本不为所动。抓狂之下,我突然伸手去解他裤子,往下拽,使劲拽,试图拽出他下腹上那个字来。

“桑尚陌!”他吼我,“你­干­嘛呢!!”说着掰住我的手,在我成功前,制止住。

我被他震懵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手也使不上劲了。我掰不过他,放过他裤子,改脱自己衣服。我把衣服一件件、一层层解开,直至露出左肋、冬天从不用内衣包裹的胸部、挂在我脖子上的他的戒指,和曾让他心疼得咬牙的变形右锁骨。我脱给他看,我要他看,这些曾让他痴狂的过去。

可他不看。他不看我发疯,冷冷别过脸去。

我使出浑身解数,慌不择路地再夺过他的手,把它放到我肋骨那字上面去,抽泣着,鼻涕出来也不管不顾,就是执拗着要他面对它。他的手冰凉,我的皮肤滚烫,相触的那刹,似乎都抖了一下。

他越想把手抽回去,我越牢牢压着,就这样铆了会儿劲,他不得已转过脸来,用怒火中烧的眼神警告我。

我泪眼模糊,装作看不清楚,无视。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杀手似的无情、冷酷,只用两个字就几乎毙了我,“放、手。”声音凛冽,明明关着窗,却像有刺骨寒风刮了进来,“她在外边儿等我。”

杀手快狠准,一句致命,这个“她”比电棍还管用,狠狠地敲中了我,我立马就瘫了。

即刻如梦初醒。桑尚陌,别再把自己当小丑了,你真的过气了,他的过耳秋风而已了,趁还没全脱光,赶紧收起你的狼狈吧。我心里念叨着,慢慢抬手,抖着把衣服系好。

他趁机抽出手去,转身从纸箱里找出一张盘,递给我,结束语似的,“拿去吧。”没一个狠字,听来却无比残忍。

那盘像一张驱逐令似的,摆在我面前,连着他修长劲瘦的、曾给过我无数欢愉的手臂。是苏克西与妖­精­的那张情愛万花筒——我一直想要、老张却无能为力,高铮知道。那时以为,他的、我的所有东西,两人都会一生一同拥有下去,便未特地赠予。

现在他把它给我,意义昭然:资源共享的日子彻底结束。

我接过来,涩涩道谢,放包里,拿出钥匙给他,拎起纸袋,忘记道别,出门,走,直走,出院,看见他的宝宝坐在车里等着,冲她微微点头,勉强牵牵嘴角,然后走向自己的车,坐进去,开走。

我得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街道还被余沙缭绕着,明明是真实的景象,却让人有跳进了发黄旧照片的错觉。我驾着车,一圈一圈地在二环路上绕着,逆时针,没有尽头,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半年前,或者四年半前,他有他的青梅竹马,我过我的糊涂生活,总之我们还没来得及相遇的时候,阻止它。

不知道兜了多少圈儿,我撑不住了,下二环,去最近的医院。

挂急诊,心脏科,在诊室里坐下,描述症状:

心脏疼,疼得厉害,好像有把刀在剜割,好像有双手在揪扯,好像有头兽在大口撕咬。

大夫,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算错了,以为24是三十儿所以今儿提前献上春节大礼了啊,这一章我看一次疼一次,把自己虐个够呛过年大家都回家乐呵,我出差……so,给各位拜早年了先,祝大家牛年都牛X:)

上次抓霸王,露出来一些,在此统一表扬先,我都记着。

但总的来说,成效还是不显著啊,霸王率依旧持高不下看来怀柔不行,必须撂狠话:

骨头全文已经写完,且纸书与网文不冲突,不需要为照顾实体书市场而网上停更(不搞双结局,纸书啥结局网上就啥结局)。也就是说,余文的张贴进度,完全看小苏某的心情,换句话,完全取决于大家的霸王率,哼哼,这就是我的狠话,各位看着办

请各位留言不是为几个积分(当然也不许因为这句话都发懒打零分啊),是想听想法,听意见建议,我图啥?就图个进步。

大家好好留言,文就好好贴完。

再就是不少同学都说最近很狗血,我可以勇敢地告诉大家,狗血算啥,后面还有雷

弃文,还是信任小苏看下去,自行斟酌

三一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下周回家了再更,但留言积极­性­确有明显提升,不食言,鼓励下,正好这章是个小过渡

严重感谢liuliu,fion,何以的长评!还有在我空间留言的ying,你让我觉得不孤独

《碎心》那段是从第八章切过来的,搁那儿不如这儿合适,读到觉得眼熟,勿以为我重复哈,前文已删

我妈前阵子说过一句话,现在我回想起来竟感触颇深。她说,最后受伤的都是女人。

尽管我至今还有点不相信,可事实确是高铮不到一个月就恢复了,跟新人滋滋润润快快活活的,极力跟我撇清。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爱得比海都深,以为伤痛会持续好久。事实表明,黯自神伤的只是我一个。

人悲伤过了度,泪腺会成为第二个呼吸器官,流泪变得像吸氧一样稀松平常。

憔悴的不只我一人——从小到大头一遭,我妈心疼我到如此程度。她似乎深切明白我这次误走上一条不归路,无从预防,无力阻止,如今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女儿伤口大敞,盼着它尽早痊愈。

唱机里放着高铮给我的盘,净化的药盒卖相那专辑,正播到那首《碎心》——史上最令人心碎的情歌。浩大的弦乐,煽情的歌词,沉缓的唱腔,此张药剂专辑中释放药量最大的时刻,似乎真可让人瞬间麻木,忘却痛苦——因为你会觉得主唱一定比你更凄惨:“尽管我有一颗破碎的心,可我忙得根本没时间去心碎,还有很多事儿等我去做,天,我有颗破碎的心;尽管我有一个破碎的梦,可我忙得根本没时间去梦见你,还有很多事儿我得去做,天,我有个破碎的梦……”

有人说净化的音乐奇怪,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做出旋律优美的调子,却往往喜欢用失真的吉他音墙去破坏它,仿佛噪音有一种魔力似的。可在我看来,这实在没什么另类,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乌托邦,从来没有,总会残酷地出现尖锐的不和谐因素。

这盘,连同当时的另外两张,我至今都没搞清楚它们仨、他的初夜、还有那顿晚饭的换算关系,究竟孰是羊孰是羊毛、究竟孰是我付出去的那八十块?

我把他从男孩变成男人,我们有美好的属于他的第一次;他把我从女人变回女孩,他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恋爱感觉。如今却遍体鳞伤地发现,我错了。我不是否定我们的过去,那些刻骨的瞬间,真实的甜蜜,我否定不了;我只是刚刚明白,原来我并不是他难以放手的唯一。我不想去揣测为什么此前他和她没有在一起,也许是身处异地,也许是误会过结,可都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们旧情复燃,很快很美丽。

后悔么?或许去探究这个问题根本没意义,就好像谈论回忆与当下哪个更重要一样,它们本就相互依赖却又彼此矛盾,哪里分得开。后悔?遇见他,爱上他,制造了回忆,我不后悔;不后悔?明明初见就对他慑人的威力有所领教,本应之后不去赴约、不去招惹他,让日子平淡和谐地过下去,顺利地和张一律或任何其它我消费得起的­精­英男发展下去,可我没有,我偏要去染指,给自己的前路亲手布满荆棘,让自己陷入难以自拔而悲痛的境况,就像现在,所以我又后悔得很。

被我放弃的张­精­英来探望我,我猜是张帆通报的。当时若不是跟他看了场熊猫耍武的戏,他不会半年后才首次登我家门。

这天是个周六,我爸妈都在,寒暄了一阵之后,他们故意出门散步,给我们俩制造独处的机会。我懒得揭穿,却也不配合,对张一律直说,“你要是有那个动机,劝你省省。我没力气了。”

他不生气,“趁虚而入有什么意思?”反过来将我一军,笑面虎一只,“再说你也别太自信,别以为我心里还给你留着位置,怎么说我也是王家老五。”

那就好,我庆幸。我受不起。我已经很沉重了,请别再给我压力。

“其实我是来道歉的。”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小赵跟我说了那事儿,呃……就是何副会长问她的那件事儿。她本来托我帮她跟你解释一下,她不是故意八卦,真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一麻烦。可我觉着啊,主要责任还是在我,当时没否认咱俩的关系,那种情况下占了你的便宜,结果现在因为这个造成……所以,必须得跟你说声对不起。有必要的话,我可以亲自去跟何会长解释清楚……当然,如果她肯接见。”

我苦笑,被印证多少次了已经——真是不错的男人。我摆摆手,“言重了。这事儿,跟你关系真正不大,解释了也没用,扭转不了乾坤。不过,谢你好意和关心,真的,谢谢。”

“那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他那么诚恳有风范,“尽管开口。”

爸妈留张一律吃饭,他推托了一下,我也跟着开口挽留,这才答应。

开席我妈给他夹菜,“小张啊,还没有合适的女朋友吧?”

他看看我,我用面无表情回复他。他自己笑答,“没呢,不过伯母,这种事儿……不能勉强是不是?”

“那倒是。”我妈也笑,“可也得努力啊。来,再尝尝我清炖的牛­肉­汤。”说着就盛了一碗给他。

张一律试了试,连声称赞,“比我妈做得有味道。”

“哟,那就多喝点。炖这汤急不得,得小火儿慢慢熬出来,就跟感情那档子事儿啊,一样。”

这样都能被她联系起来,不愧是我妈。我埋头喝自己的,听到张一律附和说“是”。

饭后他们仨又在客厅聊了会儿天,我在一旁陪坐着。张一律大约是看出来我的人在心不在,甚是自觉地告辞。爸妈出门相送。回来以后,我妈在我床上找到我,坐下刚预备开口,被我止住,“啥也甭说,我不考虑,没那心力。”

“不是跟你说这个的,”可她­操­心地皱着眉,又什么事儿让她烦忧了?“刚在楼下碰见你王姨,她说张帆搬回家来了,跟那个什么露露,分手了。”

我这才想起来,张帆叫张一律来看望我,他自己却不出现,也好久没来电话。我想起上次见他时的状况,不禁担心这发小是否跟我一样,最近人品太差,遭遇失恋。于是第二天主动去找他,顺便出门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我在家里闷了有俩礼拜了。

我跟张伯和王姨说了会儿话,并未被问询到任何关于高铮的事儿,猜是我妈已经八卦得清清楚楚了,他们不往我伤口上撒盐。

张帆换上衣服,拉我出门,“好久没挨你宰了,走,哥哥带你放血去。”

我笑了,这可真是双份的头一遭:这许多年来,他没主动放过血;这许多天来,我没笑过。其实我知道,他一来想带我出去透气,二来是想避开王姨跟我说几句私话。没开车,我们从美术馆,愣是蹓跶着到了簋街——他越主动,我反倒越不想宰他了。

“听说分手了?”我问他。

他点头,“本来我想再给她点时间,让她琢磨琢磨清楚,哼,谁知道丫的先了一步,直接跳东子床上去了。”

“K!”我当下就停了脚步,三秒后,掏出手机,拨给沈东宁。

张帆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那边刚接电话,我就开始破口大骂。在此不赘述内容了,总之我用我会的为数不多的那么几个初级水准的,混合着从别人嘴里听来却从未实践过的中高级版,把沈东宁骂了个狗血淋头。当初他失足跳到别的女人床上去,我都没骂过他一句,可他不悔改不说,如今居然卑鄙到挖我发小兼他兄弟墙脚的程度,我甚至都想狠狠连自己也一同骂了:长眼睛了没有,竟跟这人结了婚?!

为张帆也为自己,我站在大街上,骂得很是痛快。来往食客纷纷注目,有的甚至驻足,张帆也不制止我,就在一旁陪站着,不时对人摆手,“甭看,都甭看了,没见过骂孙子的啊?”

电话那头的沈东宁,一句话没有,也没挂断,就这么受着,就听我吐脏。

差不多了,我停下喘气,他这才开了口,“陌陌,”语气很沉重,仿佛真的被我骂到心里去了,“对不起。”

“沈东宁你TMD就是个窝囊、败类,你现在这态度是什么意思?就­干­脆顺势把人据为己有了?你还是不是人啊你!”

“陌陌,我没办法……”他好像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来,“露露她……怀孕了……”

懵了半天,“我TMDK!”我呼喊出这么一句。

“…她不愿意打掉,非要生下来,我不能不负这责任……”听似悲凉无奈,“我知道我这次糊涂得离谱了,让你们……失望透顶了。我不奢求你和张帆原谅我,但是陌陌,有句话怕是以后没机会说了,”他顿了一下,“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惦记你……我一直以为我们还能……”

赶紧打住吧,别逗了,“谢谢您惦记,惦记到对我家人、对你兄弟下毒手,谢谢,真谢谢。沈东宁你听好了,从今儿起你跟你那露露离我和张帆远点,有多远滚多远,滚回上海最好。要是以后让我在城里碰见……沈东宁,你了解我,你知道,难保我到时候对你们不客气。”说罢我直接关了机。

我气呼呼地拉着张帆往前走,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怀孕了!!老天真不公平,都想怀,她成功,我失败。

“我知道她有了,东子跟我交待了。别再提这女的了,跟我P关系没有了。”张帆可真沉着,“其实诶,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为这娘们儿跟东子断交,我还觉得不值当呢。”

我哑口无言地鄙视着他,这人心胸也忒宽广了些。

“刚我没拦你,不是高兴你骂他,是我知道你得找个碴儿发泄发泄你这些天的委屈郁闷。这不,发泄出来就好了,老自己跟家里闷着受着,我都怕你憋出毛病来。”

他这样说,我鼻子一酸,“张帆,你说咱俩,怎么就不来电呢?”

他笑了,笑得很温暖、很由衷、很开怀,从小到大,第一次让我觉得这人可爱,“咳咳,觉出我的好了吧这是?没关系,不晚,陌,你要是想嫁,只要我还单身,就委屈一下娶了你,哥哥不嫌弃你二婚。”

“你这话我可记住了张帆,”我急欲赶走令人郁愤的低压气氛,极力配合他,开玩笑,“别等我找你兑现的时候你不认账。”

“回头立个字据给你,让咱俩妈作证,三年后生效。”

“为啥三年后啊?”

“因为啊,”馆子到了,他推门前,终于露出招抽的真面目,“找到一个比你好的娶了她,三年的时间,怎么算都够用了。”

三二

眼泪都流­干­了,心也凉透,人反倒麻木了。只是状态还不在其位,交上去的画稿被三番四次退回来,手里还两三件活儿堆着,迟迟不出货。没招,不是没试,而是画出来的图连我妈那门外­妇­都慨叹满目疮痍。

我以为上次那就是最后一面、和高铮不会再见了,却未想接到他电话。这人在我手机里已被删除,可当那一串号码显示出来时,跟原先的代码G根本没区别,我仍然知道那是他,删不删都那样。要彻底忘掉一个人,真不是走走形式就可以的容易事,不去见他,不代表就能忘得快一点。

他来电话是约我出去正式分手。

我觉得挺可笑的,什么叫“正式分手”,难道他们那个阶层连分手都要搞个仪式?我不想见他。我已经万箭穿心肝肠寸断血泪盈襟过了,我已经闷闷郁郁怏怏悒悒瘦三圈了,我已经幡然悔悟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并不是我曾以为的那么重要——他和小青梅竹马复合得多么闪电欢乐啊,两人的感情多么牢靠到位啊!现在我刚有那么点力气去拨开愁云惨雾,这时候去见他不是前功尽弃自掘坟墓么?我当然不去。

遭拒后,高铮使出一杀手锏,“我把高飞给你送去吧,没人养它了。”

看,看看,我分析得多上道,他即刻就给予证明——高飞身上承载了多少属于我们的回忆,他现在连它都要放弃了。

或许我是真的想念高飞,或许我是假的想念高铮,对这俩,不论真假,我都仍无招架之力。我告诉自己,不能眼见高飞无家可归,去了。

四月花开,情事却了,我们又约在美术馆见面。他依然有魔力,从家走过去这一路,跟我第一次去赴他约时是一模一样:两腿直打漂,心脏撞胸口。还好,不是七月,今天我晕不倒。

他又是坐在台阶上等我,却跟那次那人不像是一个了,那辆破黑的摩托也换成另外一辆,配得上“高家大少”的一辆:黑得铮亮,变形金刚般复杂的结构;凌空的造型,即使静止着,已像只猎食中的美洲狮;那速度之所及,不必发动,我已可想象。但它再帅,在我眼里,也远没从前他载我的破黑来得顺眼。

高飞早早就洞悉我的到来,远远奔来迎我。我蹲下来摸它,它好像更敏捷矫健了,大概最近营养好。它大哥真的不要它了么?那位走过来,我站起来跟他问好,颓败地确定自己果真还不能无恙无谓地面对此人——眼睛不敢直视超过两秒。相比之下他可放得开得多,看来恢复得比我好,又或者……人家根本就没元气大伤过。

“你为什么不要它了?”我想起这,怒目责问。

他面不改­色­,“姆狗生了,对方给了我一只,”——K,又一个怀孕的,个个都挺强,就我弱,“我照顾不过来,只得舍一个。”

他舍的居然是高飞……“所以、所以你就喜新厌旧?!”我气急败坏了我,新仇旧恨连人带物,叠加着问。

他却是不愠不火,“它想你了……”声音低柔,很低柔,以致瞬间竟让我怀疑那主语究竟是它还是他。“它习惯你铺的床,习惯你带它晚上去散步,别人不行。”哦,自作多情了我,是它不是他。

我明白了,那女孩跟它处不好。

我又蹲下去摸高飞,心里犹豫着:我当然想要你,可又怕你成为“遗忘”的负担,怕整天对着你就永远忘不掉从前我们仨在一起的那些好日子。你大哥把你推给我,就是根本没为我考虑过这点;对旧情人,他可真不够体贴——细心与­精­力都搭别人身上了,自然便剩不下给我。

“如果你有天……不想要它了,你找这人,卖给他吧。”说着他掏出一张写好了姓名电话的纸卡给我,“他一直很喜欢飞子,不会亏待它。”

原来并不是没人接手,“那你怎么不现在就直接给他,­干­嘛还给我送过来?!”­干­嘛让我去面对你自己不想面对的过去?

“你难道不想要它么?!”他反问,竟然还用着诘责的眼神和语气。

什么世道!你和新人欢快新生活去,把孩子丢给我,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我心里怒气冲天,眼瞅着就想说出“不要”,高飞却在这时上来绕着我蹭,亲昵地蹭,像从前在五道口我每每进家门时那样,表达它的喜悦。

我败了。我的确舍不得它。

那道目光似乎仍在审问,我不敢回视,没出息地咽下这口气,低头唯诺地说,“好,我养它。”我熟悉它了解它,它的食物喜好,它的散步方式,它的睡觉时间。“别人”不能照顾它,我来。

阳光斜­射­过来,在地面上投出他的影子,我看见有人放了心似地点点头。

“还有个东西,我想跟你要回来。”

他想不起我还有什么东西在他那里,“什么?”

“……我的项链。”

“哦,那个……”这位垂着眸,一副抱歉,“我本来是记着要还你的,可找不着了。我前阵子刚搬回家不是,东西都乱七八糟的,估计是收拾的时候掉哪儿去了……不好意思。”

“哦……”我还能说啥,揪着他领子大吼么?旧人不受宠,旧物也遭连累,之前还收在古董盒里宝贝着,这会儿就犄角旮旯去了。

我觉得够了,多说无益。

他竟有同感,“你保重。我回去了。”

“嗯。”我微微抬了下眼皮,随即又垂下来,遮着目光,“保重。”

分道扬镳前他迟疑了一秒,出乎我意料地,上来抱了我一下,很轻,很浅,几乎没有力道,又在他的气息飘过来之前,放了开。前后不过一眨眼工夫,蕴含的礼节远多于情感。或许已没有情感。

战士和他的原配战骑绝尘而去,这最后一面。我定定神,牵起高飞,对它说,走,咱回家。路上回想,他竟然连句“再见”都吝于出口。

看来是真的不想跟我再相见了。

日子平淡了下来,汩汩流动,我用它洗刷伤口,挺管用。时间真是副金疮药,伤跌再重,血流再多,都会慢慢止住。我已不再日日流泪夜夜失眠:白天在傻愣着出神儿之余,偶尔也有­精­神画图了;夜里渐渐有了睡眠,虽然短,也会有梦,尽管是噩梦——梦到他撞到高锋吻我时的目光,梦到他握着那女孩的手,梦到他对我说保重。

只是每天洗澡时,低头看到肋骨上的字,还是会一边嘲笑自己一边抹眼泪。

我妈绝口不再提高铮,却对张一律旧念又起。

其实张­精­英被我拒了之后没交新朋友的这档子事,我认为坚决与我无关,他该是对我心思已尽。他多香饽饽啊,跟我也没有过多深入的交往、多深厚的交情以至于对我放不下,人家城外生活正享受得紧才对。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他听——我们正在约会,我妈­精­心安排的,令人哭笑不得——我说请见谅,我亲妈太心急,可我现在不想像从前那样跟她老人家硬碰硬了,你反正现在也没女朋友,你要是还乐意跟我说个话吃个饭,就没事儿来我家给我妈捧捧场,陪我出去遛遛弯,这样到时候我再告诉她发展得不好,让她接受得平心静气毫无怨言。

“我从来不­干­这种稀里糊涂的暧昧事儿,可桑尚陌,看在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份儿上,”他同意了,“行,我答应你。”

这人竟然不走周正路线了,竟然开始贫嘴。

“得了吧,才不是我的原因,”我揭穿他,“你是看在我妈厨艺那么高的份儿上。”

他哈哈承认。

“张一律,你好像开朗了。”

“你觉得我从前特闷特无聊吧?”——还说我呢,他自己才真正是有自知之明。

我笑着默认。“半年而已,什么让你变化这么大?来,谈谈。”

“你啊。”

“我?”

“被你打击之后,就这样了。”

我仔仔细细看他的表情,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极其地坦白,我看不出真相来。

“我可真得跟你妈学学。”

不是吧?“跟她有什么可学的?”

“慢工出细活。她这样熬­肉­汤,我这样追女人。”

听说沈东宁连人带公司迁移到了上海,还好规模不大,说难难,说容易也挺容易的。我猜他是打算和露露在上海长住了。也是,在北京呆着还有什么意思,哥们儿没了,“惦记”着的前妻也没可能复合,倘若碰见,只会招打。

张帆挺争气,转眼就有了新朋友,是跟从前的任何一个都不同的类型。他带她见我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们约去八一湖看樱花。

树上是粉白粉白、大丛大丛,树下是如潮的赏花人,我看到伫立在人群中的他和她,一边等着我一边拌嘴,伴着漫天花瓣空中飞舞,那景象混杂着浪漫与趣味,我突然觉得欣慰。那是个算不上多漂亮的姑娘——相比于张帆过往的任何一个,可她大方爽朗,机敏有趣,她让我舒坦,不消进一步了解就有种她准是我发小的老婆那感觉。

我也不耍单,我带着高飞,走过去就直接跟她打招呼,自我介绍都免了。张帆这一路可乐呵了,全身都洋溢着幸福,我甚至因此而怀疑他究竟有没有过露露那个女朋友,是不是我做了场梦,连带着高铮那段?

我瞅着他老婆去厕所的空,问他,“张帆,男的跟女的分了手以后,是不都特决绝、特迅速就能投入下一场恋爱?”

“新的来了,旧的就该连根拔去。老想着过去有什么意思。”那么理所当然。

“那要是新的……没旧的好呢?”

张帆神秘一笑,“陌我告诉你啊,”特别语重心长,“男的三十岁以前的每个女人,都让他觉着比之前所有的都好。你看我,活生生一例子,当初不是激|情得恨不得立马跟露露领证去?可现在,”他喜滋滋的,“我觉得这妞儿才真正是我老婆。”

樱花花期极短,单朵从开至谢只不过七天;整棵的花,朵朵开期不一,可全树都开完基本不出半个月的光景。我看着欢乐无比的张帆,回忆他过往的每段恋情,感悟着樱花短暂而绚烂的一生,如果这就是爱情,原来我一直都对这词有极大误解。

回程我们是分开的,他们去过二人世界,我带着高飞自己行动。

我需要新的音乐来沉浸自己。家里那些要么暴躁,要么游离,要么迷惘,要么伤感,连带着我也一直都跳脱不出这个圈圈,这大概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另一种表现;更重要的是,其中好多都带着个铮字,我还没那法力对之无睹。我打算去买些新碟,和张帆一样明朗的音乐,要文化部正批的,我要告别那些地下的、极端的、另类的日子,我要像张帆一样以崭新的姿态迎接阳光灿烂的新生活。路还长着,没了战士我自己还得走下去。

去了西单一个盘多人少的音像店,那里东西很全,不仅流行一网打尽,还有几乎所有的国内地上厂牌,无论摇滚或电子,包括高铮混饭吃的那家。我路过它的专架,瞄到新出版的一套ChillOut辑,犹豫了片刻,还是停了下来,随手拿来看。

这一看就慌了神,败了阵,后了悔。我­干­嘛要来,­干­嘛要来?!净TMD给自己找事儿。

为首的那张碟名《我的后海》,封面是夜­色­中的湖,粉红­色­的女人,DJ高铮。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一身疲惫地来更新。

谢谢小溪的“半”长评哈;也期待心情不错的长评,文笔没所谓,写出真挚就是最好:)

很高兴本文能给大家带来欢乐与期待。快完结了,各位蹲坑的日子快熬到头了。

三三

我挺没出息的。那天在音像店一圈圈地转悠,跟自己斗争了俩小时,最后终于是决定了把那张碟给买下来,结果,拿回家到现在,一直没敢开封。

那碟里好像有迷|药似的,我怕,怕一打开,就中蛊了,就又迷糊又掉进去了。我好不容易才爬出来那么一点点,我要坚持,要等待,等我免疫力增强了,强到可以跳出滚滚红尘,笑看过眼云烟了,再去揭开它听也不迟。

我越来越依赖高飞,形影不离。有时是这样的景象:我躺在床上,左右央求它,它才肯上来趴我身边,我去跟它耳鬓厮磨,它却躲得紧。从前它想着方地跟我亲昵,被它大哥赶走多少次也不收敛,现在机会来了,它反而君子起来,仿佛自己是个卫士,越不得雷池半步。

它依旧是聪明锐利沉着稳健,可此外也经常一脸忧郁地趴着,虽然不吵不闹,可我看得出来,它是想念高铮。如果把他俩比作狼群里的两只,那他就是头狼,它对他有着绝对的臣服与热爱。高铮把它交给我那天,是先行离开的,高飞当时完全背对着他,直直站在那里,直到摩托远去,它也不回头看一下。我曾以为它冷血,现在突然明白,它那是保持尊严。

我对它特别用心,让它吃好喝好玩好乐好。它跟着高铮的那段日子一直吃苦,现在我争取都给它补回来,让它壮起来,二度发育。爸妈对它的喜爱不亚于我,主动承担起傍晚带它出去遛弯的任务,开始还用牵绳,后来发现完全多余,除大小便以外,它从不离人左右,无论遛到哪,都可无绳遥控。我爸说它特有德牧的气质,我说啥叫得木啊?爸说就是德国牧羊犬;我妈特别喜欢它那身光泽亮丽的毛发,给它洗澡洗得特别勤快,就连香波都买德国黑人头的;张帆说我溺爱它了,他说陌陌,你不是真爱上它了吧?虽说你一直很尖端,可这也太重口味了吧?人兽啊……OMG!

我确实在爱它。我曾爱过它哥,爱也遵循能量守恒,不会凭空消逝,只有转移出去,我才有忘掉他的可能。我不是滥情的人,这爱不能随便倾注给任意谁谁,高飞有着许多与高铮同样优秀的品质,它当然是最佳对象:英勇,忠诚,有礼,个­性­坚强,战斗欲强,从不胆怯,俊朗的外形,敏捷果敢的举止,冷漠自信又从容的气度,漂亮的肌­肉­,独具一格的优雅背线——无处不透着大将风范。

我心想,你跟你大哥最大的区别就是出身:他“高贵”,而你和我一样平凡。可随后不久曝露的事实却知会我,就连这点,哥儿俩都一致。

高飞一向健康,这天却突然­精­神不振起来,食欲也减退,我左思右想,大约洗完澡没及时吹­干­的缘故,量体温,真的竟有四十,忙不颠带它去医院。我和高铮在一起那几个月从没带它去看过兽医,算算时间也该打疫苗了,心想正好。

连医生都一眼就喜欢高飞,优先照顾它。打上点滴,他随口问我,“纯种的吧?”

“我也不知道……”我迷糊糊地答,“狼狗也有纯不纯的分别么?”

“哟,那这狗不是你的吧?”

“是我的啊。”

“那你会不知道?”他不信,“你瞅它那俩耳朵竖的,那眼神儿,发着烧都比一般的狗­精­神,”说着他又上去摸了摸高飞的身子,“肌­肉­和骨骼这么紧凑,这毛亮的,再看这后腿关节、尤其是这背线……你这只德牧,十有八九是个纯种的,你会不知道?!”

“………”

“你肯定有血统证书吧。市价这么高,你打算卖多少?”

我和张帆收到请柬,翟露露与沈东宁终成眷属,请我们去参加婚礼。我俩猜想这请柬就是那么个意思,他们并不希望我俩真的现身,这份尴尬,恐怕这对新人当天承受不起。

我对张帆说,去,咱还偏就去,带着你老婆去。

于是在这个有人哭有人笑的炎夏,我们仨一同飞去了上海。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明珠般的城市,跟别人描述的差不多,土洋结合得十分到位,绝对蒙得住没去过国内其他地方的鬼子。沈东宁说,陌陌,你一直不喜欢上海,没想到我最后反而来了这里。

我说,我当初也没想到嫁了个又搞外遇又挖内墙的,所以我喜不喜欢跟你来不来早都没关系了,我指指眉飞­色­舞的露露,你的关系跟那儿呢。

陌陌,男人最后结婚的那个……未必是深爱的那个。

我说行了行了啊沈东宁,别跟我来这套。恭喜您再次步入殿堂,祝贵子顺利降落别夭折。

露露的肚子还没鼓起来,婚纱选得紧腰款,挺漂亮。她神采奕奕的,全身上下散发着幸福味道,尽管我们的到来出乎了她的小意料,可并没有影响她的大情绪。她和我们只浅浅打了个招呼,那态度让我十分不爽。沈父沈母倒似乎对露露挺满意的,一直眉开眼笑;也很关心我,询问我的近况,问我怎么又瘦了。我隐约其辞过去,这一番风波,解释并不容易。

婚礼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下进行,很顺利,该砸场的人没砸场。

回程的机舱里,帆老婆说,张帆你眼光真是越来越进步了。

张帆附和得紧,那是当然。

我说,那你俩也赶紧的吧。

两人异口同声回答我,明年五一。

原来都已提上日程。我提早恭喜。

几天不见,心里十分挂念高飞。自从知道了它血统的纯正与高贵之后,它就象它大哥一样,突然让我觉得不该属于我了,该放手。

高铮并没给过我高飞的所谓什么证书,这说明他希望我要么不卖,要卖只卖给他指定的那人,我别无选择。

我一直在作势纠结:把它送回高家去?那它得不到关爱,给我的时候就说过不是,人家有新的了,那小崽子可以在高保障的经济条件下成长,不像高飞,在长身体的时候跟着它离家出走的大哥过苦日子长大;不送回去,卖给高铮指定的买家?也不成,我既没权力拿这钱,也没权力作主将它白白送给卖家。

何况我怎么可能真的舍得把它再送走,纠结归纠结,从答应要它那天起我就有了谱,睹物思人,有它在,我就别想轻易好过,我认了。

真是不让我轻易好过。

八月,如此明灿的季节,我却收到暗黑噩耗。

这天下午我在阳台上画图,高飞在晒太阳,手机突然响,号码陌生,我接起来,是高母的秘书。我当时倚着栏杆,我家住六楼,要不是高飞机警,起身按着我,恐怕我真会直接晕倒一个翻身摔楼下去。

秘书向我确认是否记好了时间地点,我却只能愕然在那里,大脑短路了似的,喉咙也被扼掐住,怎么都说不出话。

我被请去参加高铮的葬礼。

他被安葬在自家门口。身处香山脚下的万安公墓时,我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的高铮,他那么年轻,那么康健,他怎么会突然死掉?!

可墓碑上的他的黑白照片,高父高母以及我没见过的高家其它长辈身着白服一脸悲恸,吊唁签到簿和成排花圈上的各级领导名字,还有我见过的那女孩泪如泉涌痛哭流涕到几乎晕过去的样子都真真在告诉我,高铮他去了。

我好像有那么几个小时的短暂失忆。

我没晕倒,我只记得自己在葬礼上不得不因眼前所见而相信了事实后,突然有强烈窒息的感觉,拼命想喘那一小口气可怎么也喘不上来,之后没了意识,人浑浑僵僵的,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屋子里的——我此时已身在高铮的卧室,坐在他的躺椅上,手里捧着我买来的靠垫——感官刚刚才恢复,中断的记忆开始续接。

我茫茫然四处打量、搜寻,像要努力抓住他的灵魂,留住它,或者求它带我走。

地上有个箱子,开着,像是最近被谁打开检查过,箱口露出我们在五道口的粗棉床品,还有我没织到尽头的还Сhā着­棒­针的毛衣——除此外屋内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人没了。

人没了,可为什么我脸上­干­­干­的,我不是应该椎心泣血五内如焚哀痛欲绝么?

“小桑……”有人叫我,高母的声音。

我转头看,她换下了丧服,憔颜悴­色­,伫在门边,看样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我竟然都没发觉。

她迈步进来,声音很是沙哑,“你也还不肯相信,还接受不了,是不是?”

我试着点头,却发现原来身体是极虚弱的,虚弱到连这个力气都没有。

“谁都不敢相信……”高母走过来,坐到我身边,贴得很近,“我就知道总有一天得玩出事儿…劝过他多少次,不听,怎么都不听,美其名曰自我挑战,到底是把命搭上了……”

自我挑战……一群不要命的冲下山的情景闪过我脑海,“玩……玩自行车?”

她点点头,“下山转弯失控,冲下山崖掉进海里去……”一个哽咽,手抵着额头,已泣不成声,“遇上鲨鱼了……”

鲨鱼……鲨鱼……鲨鱼……高铮……鲨鱼……撕咬……吞噬……

心脏突然被绑上炸药,我强撑着倒计时,“……哪儿?”

“A国……”

脑里轰然一声巨响。

炸成碎片的我,含着最后一口气,问,“……B岛?”

“不……C城……”

三四

鲨鱼吃人,是个误传。比如电影里的大白鲨,它们只偏爱肥­肉­而不是人­肉­,人­肉­太咸且不够肥。它们不具备辨别海中的人与动物的能力,所以嗅到水里的血腥味时,会误把人甚至滑水板当做水里的动物进行袭击,但通常只是咬一口就弃之而去。

在混浊的海水里,鲨鱼袭人是把他们视为一种威胁,他们也许无意中打搅了鲨鱼的求爱追逐,或是侵犯了它的地盘,或是切断了它的逃跑路线,因此这人就会理所当然地遭到鲨鱼的攻击。它们会用尖牙把人咬住然后用力甩成碎片,就这样把人给“吃”掉。最出名的鲨鱼攻击人类事件发生在上世纪初,儿童在河中洗澡,遭遇大白鲨袭击,连同前来搭救的人也都全部被咬死,之后的两周多,此沿海区域十英里范围内又有四人被它咬死。两天后在河口四英里外,这条大白鲨落入了渔网。

类似的事情,三个月前,发生在A国C城。

这是个座山临海的小镇,险峻的山路上有数段崎岖无比,因危险系数过高而不被正规自行车赛事采用,却常吸引界内众多极限挑战者前来探险、自组友谊赛。五月初,高铮和几个熟识的玩家亦相约至此,两周的勘路与热身后,纷纷参战。

据说那天晴空万里,路面状况非常好,­干­燥却不炙热。可谁都没想到赛前对路况探究得最仔细的高铮,居然出了事故。他用的是带去的车中最轻的那辆,一路稳扎稳打,却在一个众所周知的弯度与坡度都非常大的高危拐角,没有将速度放到足够慢,尾随的其他车手眼见着他连人带车脱离了路道,冲下山去。

山崖的那侧临海,崖面有嶙峋山石与杂乱树丛,即便车速不足够快到直接进海,跌落进这坡崖上也小命难保,非死即残。

人们在山坡上一个巨石耸立的断面崖边找到了已被冲击得不成形了的车零部件,连同血迹一滩。从现场残迹来看,血是人和车撞到巨石上造成的,车散架,人被弹出去,据反作用力角度与此处地势可分析判定,紧接着就冲进了海里无疑。高铮带着重伤落水又不会游泳,活命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尽管如此,A国警方因身负中国驻A使馆的重力委托,仍是大幅展开了搜寻。三天下来,没找到尸体,却在搁浅而被捕的鲨鱼胃里,发现了头盔和已被撕成烂片的尚带血迹的车服,又据渔人称另有只幼鲨逃逸掉这一线索,警方遂推测在深海中一直未搜寻到的尸骨很可能落入其胃。法医从衣片与头盔上进行DNA采样,送回国内检测比对,确定是高铮无疑,于是盖棺定论。公告期满,法院最终判决宣告:此人已亡,事实成立。

“竟连尸骨都没有……”高母泣泪交集,才将如上事发经过与结果转述完全。

我却出奇地冷静。

“小桑,”与早前艮苦冰凉的态度截然相反,她如今对我是温言暖语,“我知道高铮他对你感情很深。那时给你下马威,你恨阿姨么?”

“不恨。”错不在作为母亲的她的立场,错在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放在他们那个层面是这样,放在寻常百姓的层面也是这样,如我妈所言,这样的结合没好下场。离开他并不是迫于她给我的压力,是我自己想得明白——我没那个权利去自私地妨碍他的仕途。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爱情……”高母泪眼迷蒙,忆往昔,“分开的时候当然很痛苦……后来,我嫁给了高铮的父亲。这么多年了,说心里话,阿姨并不后悔,因为越老你就会越明白,爱情绝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经历过足矣,为这跟家人和朋友反目,不值得。老了再醒悟,就迟了……”

我不置可否,就听着。

“他撞见你和高锋那件事,我知道。我很感激你,你肯这么做,说明你理解我的出发点,是全心全意为了他好。你做得很好,他特别失望,特别受伤,很快就同意和宝宝在一起了,可谁想到……”她又哽咽住,竭力着把话说完,“小桑,虽然你……错事,可你……好孩子,高铮……不是一时……我是他母亲……了解他……以后……困难……需要……来找我……”

“……宝宝?”后面的话被我大脑接收得断断续续,重点是,她为何也叫那女孩宝宝?

“就是…和他一块儿长大那女孩……叫陈宝宝。你见过,她说她陪高铮收拾东西碰到过你……”

她叫陈宝宝她叫陈宝宝,所以他叫她宝宝因为所有人都叫她宝宝。他为什么那天不跟我解释他这个混蛋高铮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的故意的分明就是故意的你这个混蛋……你等着,我就来找你算这笔账。同生共死的誓言,我从来没忘。

都已是元气大伤,筋疲力尽。我告辞前,她从高铮的书架里抽出一个本子,“他的日记,不知道你看没看过,拿去吧。对你来说,这恐怕是生离死别后最好的纪念。”

高母叫司机送我。坐进去,高锋也在车里,我没力气跟他寒暄,他看着也不好受,眼圈儿通红。一路上,都没说话。

到了,我跟司机道谢,他跟着我下了车。

我走路不稳,他扶住我,“小心。我送你上去?”

我摇摇头,茫然问他,也自问,“高锋,为什么我不掉眼泪?我明明难过极了心痛极了,不次于你们家任何人,可我为什么……”

他苦笑,又或是讽笑,“可能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爱他,就像他其实……也不那么爱你一样。”

我被后半句吸引去,反倒是这话刺激得我想掉泪,“他告诉你的……他不爱我?”

高锋迟疑着,“你要我保密我没做到……在北京的时候把他唬弄过去了,可我回去之后没多久,他突然有天来电话质问我,和你在搞什么鬼……我架不住,都招了。”

“……”

“我以为他能回头找你去,可据我所知并没有,还跟宝宝好着,跟你分得挺彻底的,我爸还夸他懂事儿了……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难过,现在看来真没必要。爱的时候死去活来,其实分手以后都挺好,谁也不缺谁。”

“……”

“我早看开了陌陌,以后谁都别跟我谈爱情这俩字儿,这东西不值钱,最不值钱了,能有多深?能有多久?你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的胃开始罢工,拒绝再收活;所有感官都放假,统统离岗——叫我听不见,碰我没反应;大脑也试图休眠,想深睡不起,仿佛这样高铮就还活着。我肯定做了场华丽大梦,若不是看了他的日记,我肯定这是场梦。

高锋那番实话并没伤着我,相反,却让我愈发打定主意去追随高铮。我还没想好怎么去死,此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比如回忆。

往日一幕幕,电影般扑过来。

『夜­色­中美丽的后海,他在湖边问我——和我一起跳下去,你敢不敢?

他深情而坚定——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的人,我的力量,我对你的感情。以后,一直。记住。

北海国图分馆那院子里,他说蝈蝈跳水自杀——自幼虫时期就藏在蝈蝈身体里的寄生虫迫使它们离开原本的生活环境,跳进水里头去。

然后还问我——如果我死水里了,你会不会也把我的尸体给捡回来?

我要和他一起死,他却不同意——桑桑,我们要一起活着。

黄花城的残壁边,他松开手,置身事外般地远离我,对我说——我们分开走。我松了手你也不许害怕。

一前一后地走,他又设问——如果我现在不小心掉下去了,你自己会不会继续往前走?

我不走,他认真严肃深沉——你得继续往前走。你得答应我,没有我,你也得活下去。

杂志上风光迤逦的A国B岛,他说——桑,咱去那儿做岛民吧。

爸妈不接受他,他对我保证——我没把握许你荣华富贵,也许我们将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人,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可你会过得比我好。

还有,他说了一半就被我不安分地打住的话——如果我爸妈不同意我们的事,我也会……』

回忆录里,这些细节蓦地一个个跳脱出来。高铮,现在请你告诉我,如果你爸妈不同意,你也会什么?会去跳水?你这个没脑子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战神呐!!

迟钝,我为什么这么迟钝。好像我现在还不能去死。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张我一直不敢拆封的碟,放进播放机。原声吉他的开头,清澈音­色­的渐变,毫不做作的刮盘,逐步的整体过渡——我们的后海“初夜”完完全全重现我眼前:他骑着他那辆二八载我遛弯儿,他说我是他的大粉红,他吃高飞的醋,他捏着我的胸看我求饶,他守着猫在他怀里睡觉的我彻夜不眠……这是那个夜晚,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夜晚,他也都记得清清楚楚,用他最擅长的形式表现出来,数据刻盘,封存,永久的纪念。

整张专辑结束,我终于泪流满面。

碟是四月出版的,那是他找我“正式分手”的时日。我抽出歌篇,翻开,角落有DJ简介,不长,大部分内容我都熟知,除了最后一句:“这是高在电子乐界的最后一张专辑,此后他将转行于单车界并于春季前往A国参加热身赛,对此他期待而兴奋地开起玩笑:听说那里产的羊羔毛手套是相当好,比赛之余我得goforthegloves。”

表弟从英国放暑假回来有好几天了,我妈说他还没倒过时差来,可我顾不上这许多。有些问题,我得问他,现在立刻马上。

好说歹说他也不出来,我亲自上门,把他堵在被窝里。他睡眼惺忪,“老姐,不就小半年没见你老弟么,至于这么思念我啊?”

我递给他一瓶冷矿和一杯咖啡,“你起来,­精­神­精­神,我有正经急事儿问你,快。”

“姑­奶­­奶­啊求您了,让我再睡会儿吧。”

“不行。几句话就走,我走了你继续。”我用那瓶冷冻矿泉水往他被子里乱捅。

“哎哟哎哟服了你了,”他敌不过,认了输,坐起来,“嘛事儿啊这么猴儿急?”

“你们原来一块儿玩公路的,有个叫高铮的么?”

“有啊,”他接过咖啡一口就咕嘟下去,跟漱口似的,“高大少。认识,太认识了。”

“他……公路的技术……怎么样?”

“在我们这帮人里,顶尖。但说句实话,我可不服他,”他来起­精­神,“装备那么好,当然成绩也好。”

“那他也玩……DH吧?”

“哟,内他可真是高手,比公路玩得好,这点我不服可真不行——胆子大,够猛,够不要命,在香山见识过好几次。”

“那要是…要是他…骑着公路……在下坡山路上速度太快……脱离­干­道,飞出去……山面陡峭,还有…很多山石……”我提心在口地问,“这还……还有的活么?”

“没有。”他考虑都不考虑,­干­脆得很,“准没命。车不是这么玩的,险不是这么冒的,极限不是这么挑战的。”

“没命……没命……”我无意识喃喃,强行自定,最后一问,“‘goforthegloves’是不是俚语?”我在词典里找不到,只得问他。

“对,俚语。”小留学生非常欢乐地肯定我,仿佛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什么……意思?”

“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一些令我欢乐无比的留言,摘来跟大家同乐:

『网友:原来——只想问问,那个以后回来的高铮,会不会是被迫整容后的?

网友:yaho——真的把人写死了吗?

网友:不得不冒泡——如果战士死了,桑桑也必须去死!!

网友:happypotato2004——……你快让我死了吧。。。要不就让作者X了吧。。。。。。。

网友:lan——……到底是毁容了?残废了?还是失忆了?

网友:happypotato2004——我怎么觉得死实了也好呢。。。。

网友:转身倒数——看前半段我还飙泪呢!!后半段的时候完全雷那儿了……

网友:summereva——看过雷的但是没看过这么雷的

网友:xiaoqi——……要是真的就这么死了,这文不就变成恶搞了吗??

网友:等文的人——……看那小子之前那么P颠P颠的,又不是短命的人

网友:晴初霜——这篇文收藏了好久,一直没时间看~~现在打算看啦,看到下面留言收男主死掉了??那我……

网友:快乐麦收——妖­精­,我一直觉得在现实中体会这份纯粹的爱情,忽然你让我掉进了小言加奇幻,疯了……』

感谢心情的长评。长评总是轻易就能让我销魂°°°

上一章后来改成八月是因为之前忽略了“宣告死亡”的公告期是三个月,问了律师,就改了。

法医鉴定那段,没问过专业人士,如有大错欢迎给予纠正;小错就甭跟俺计较了请……

再就,能雷到大家我很激动很兴奋,这里再抛句更雷的:我自己一点都不觉得雷。

三五

我拨通了买家——高铮指定的那位高飞接收者——的电话号码。一手交飞,一手拿钱,他给了我八十万,还有高飞的故事。

这位一直被我当作看门狗的高二少,出身“名门贵族”,父母亲与兄弟连身价个个不菲,均持有「纯种德国牧羊犬血统证书」。证书显示,其祖辈都是纯种德牧,在历届选美活动中都是佼佼者。高飞德文名字飞力克斯,其父被高父一朋友用了三百多万从德国引进到了中国,它算是个附赠品,那时才两个月大,被送给了高铮。

“其实飞子是个好苗子,可惜小时候跟着高铮没吃好,当时如果营养跟上了,现在能长得更好,价格能翻上一两翻。母犬找得也很晚,虽然要求□的不少,但对方血统都不好,即使生出来了,幼犬去申领证书时得验血验DNA,血统不纯领不到。”

我记得,某人说过,它得以他为榜样,宁缺毋滥。原来真不是开玩乐。

德牧并不只是满足人类乐趣的伴侣犬,它的优秀素质使得它在世界各地担任各种不同的工作:警卫、搜查、导盲、牧羊等等。它们对饲养者绝对忠诚,能与其建立极其亲密的关系。我和高飞道别,看着它的眼睛,在心里跟它说,“你大哥把你给我,是因为他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咱们,到时保护我就成了你的使命。我去找他,我得去把他尸体捡回来,如果他真葬身大海;找不到的话,也许我也跟着去了,也许这就是咱最后一面。高飞,你保重。”

我不跟它说再见,跟高铮当时吝啬于给我一个再见是同样的理由,我后来才悟出的理由——不说不是因为不想见,而是我真的不确定还能不能再回来见你。没把握的承诺,不轻易给。

那一刻,我确定高飞听得懂我的话,因为我看到它眼角的泪光。

我把钱的一小部分冻结,去A国使馆办签证;大部分划进了卡里,剩余的换了A币现钞。不到一周,签证到手,我没打点任何行李,只身前往。

爸妈得知高铮的事故后很震惊,但同时也为我超乎寻常的平静与镇定而深感不安。他们并不知道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对此反而支持,说如果我去了心灵才能安宁,那就走一趟吧。我承认我自私我不孝,倘若我追随高铮去那个世界,可以想象会对他们造成如何伤害。可不这样做,违背了誓言不说,留在这里也只是具行尸走­肉­。如果必须选择,我选高铮。

我言不由衷地嘱咐张帆,一旦我遇上什么事儿回不来了,拜托你,照顾好我爸妈他们。

他警惕起来,陌陌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忙不迭打消他疑虑,听说最近恐怖分子又开始活跃,前阵子不才在D市地铁抓到背炸弹的么,我意思是万一赶上我倒霉呢……

他呸呸呸。

万米高空的云层之上,我翻开高铮的日记,重温。

XXX零年六月一日

下午两点,老张那破屋子里,竟让我遇到个漂亮姑娘

什么是漂亮?其实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那一刹她的脸蛋,被雨水洗刷过的阳光照亮

比我后院里最大的那朵粉红月季花还好看

我肯定认识她。即便从前不认识,以后也得认识

她天生就该属于我似的

别告诉我这就叫那什么一见钟情

她往包里装盘,正是老张从我手里搜去的几张,没太留意我,看外边天晴了就要走

路过我的时候,包刮了我裤子,眼看着裤腰被往下拽得几乎露出…来

她脸红了,可真好看

胸脯圆鼓鼓的,小腰细溜溜的

我有冲动了

她低着头道完歉就溜出去,好像对我那公蓝6号挺感兴趣,还掂了掂

我硬着呢,就这么过去准把她吓着,眼看着她骑车离开

不行,管它的,我得追

整好裤子蹬上车,居然在这时候掉链子——车链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卡住了

是条项链,是她的

里边有张照片,她小时候的,我一看就乐了

这张脸,我记得忒清楚了

这不是那年抢我­棒­­棒­糖那小强盗么」

XXX零年八月八日

老张不给我她的电话,我怎么旁敲侧击都不管用

我怕她丢了

她想要什么盘,我都给老张送去

他狠压价,我也得受着

上次在盘里搁的那纸条儿,被他截下了

我说我不是想跳过你,我是真想要那姑娘

老张不信

说你小子才多大呢,想人家大姑娘……

再说她有朋友,死心吧你」

XXX一年二月十五日

醒了,睡不着

又梦到她

躺在床上,看见外边挂在天上的浅白­色­月牙儿

像Ru房嵌在身体上的影子

那就是她,跟天上挂着呢

我得把她勾下来,勾到我床上来

夜里只照着我一人」

XXX一年四月九日

高考是件没劲的事儿

我考或不考,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可想到她,竟来了劲头

老张这孙子」

XXX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刚从A国回北京,就听老张说她要苏克西和妖­精­的一张八零末期老盘

那盘我没有,我不听那种女声乐队

可我得想法子给她找来」

XXX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宝宝回国,他们让我陪着她

我哪有那工夫

断我粮我也不­干­」

XXX二年三月二日

高锋怀疑我功能障碍

“这么多尖果,随便挑一个破了。就没想要的?莫非你同志?”

别说他,要不是一梦见她就那个

我自己都得怀疑我是不是

我这是为谁守身如玉呢我」

XXX二年五月二十二日

被宝宝拉去看电影

整场下来我就记得一句话:

“你现在不知道爱是什么,可它到来时,你从睾。丸到骨头都能感觉到。”

原来我已经“爱”她两年了」

XXX二年七月十三日

老张那儿我奔得那么频,就没再碰见过大粉红

老张这死心眼儿的

我说你卖她多少钱,我给三倍,只要把她电话给我

他不信我,他知道我最近缺钱

非说我就是想跟她套瓷,好把我的盘一股脑都出手,甩了他跟她赚一大笔

要不是我还指望靠他找到她

早把这孙子掰折了」

XXX二年十二月九日

今儿我又飘了

看见她了

墙上的斑驳都是她的脸蛋儿,都冲我笑

然后她从外头进来

在我屋里站着

就跟那次在老张那破屋子里一样,迎着光站着

脸蛋儿跟朵花儿似的

穿着小白体恤,裹着

我能看见那里边的身体

那线条,弯曲得可真带劲,比我哪辆车都好看

我这流氓

我得戒了这玩意儿」

XXX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妈下令

要是再不搭理宝宝,就把我屋里东西一遭都扔了

这家我待不下去了」

XXX三年五月十二日

老张消失得连个影都没有

这条线彻底断了

现在买盘的地儿越来越少

这两年她想要的也越来越少

也似乎从来不去哪儿看现场,迷笛更没见过她

她可别是离开北京了

跟方子打了招呼,如果有找苏妖那张盘的姑娘

一定得给我抓着」

XXX三年十月一日

多少年了这是

该有三年多了吧

我真把我的大粉红给弄丢了」

XXX四年六月六日

先人说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

终于被我逮着了

整四年

她不记得我了,可一点都没变样,脸蛋儿还像月季花

明明看起来就是一学生

居然婚都结过一次了

还会调戏男人了,K」

XXX四年七月七日

一想到她那天那轻佻模样就想把她按床上去打ρi股

明知道她故意,还是被气得肝儿疼

现在都没缓过来

可气愤还是败给兴奋,没出息的

我得去找她」

XXX四年七月八日

她不在家

明天美术馆

她会不会去?」

XXX四年七月九日

我得告诉高锋

我既不无能,也不同志

她真美妙」

XXX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心爱的姑娘

自主的生活

我就这点愿望

暂且都实现了」

A国C城,不是最终目的地,可我得先去那儿。下了飞机,再搭一夜火车,到达时山镇仍在沉睡,宁静得可以听到山下浪花拍岸的声音,时间都定格在晨光中。

徜徉在山城巷道里,如同进入了迷宫,个挨个的房屋统统白外墙、两层高,乍看都一流水线下来似的,外加错综复杂的信道——我兜了一大圈,最后在原点找到了自己,手里的地图根本就是个心理安慰。

镇上看不到一个行人,我­干­脆逆着朝阳穿出城,顺着山路向海走。坡度陡,曲度弯,没有车辆,这一路的每个拐口,都可能是他出事的地方,我手边崖下的海水里,兴许就是他所在。

我对着大海喊他名字,侧耳,没有回音。

继续走,走到太阳又升了几度,终于迎面碰到第一个起了床的当地人。我掏出地图,刚要比划着问他,他就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跟着他,没多远,果然就到了我苦苦找寻的旅馆——估计全镇统共只这一家,只要陌生人问路准是想来这里——伫立山间的小别墅,正对着无垠深海。

老板是位大龄男青年,懒洋洋半眯着眼,怪戾不热情,但谢天谢地会讲英语。我把护照递给他登记,他接过去研究了一番,蓦地抬脸一笑,“你好,我是卡特。有人留了东西给你。”说着,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心潮开始澎湃。不是没预料到,只是没想到信号会来得这么快,这么顺利。

我打开它。

卡特十分骄傲,“别看它薄,保暖得很。手感细腻,羔毛柔滑——我们A国产的羊羔手套那可是全世界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同学,请用你们华丽丽的留言,把战士呼唤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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