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婚姻就像拼图,自己缺少的部分,配上对方多出的部分;婚姻也像舞蹈,当对方前进时,自己后退。如果每一对夫妻都能了解随着年龄增长,伴侣可能有的变化,而互相调适。则儿女离开,反而是“二度蜜月”的来临。
人到中年,经济宽松了,尤其是“中年后期”,退休的时候不远,工作压力减轻了。加上再也不用担心孩子晚回家,或参加联考。妻子更有时间照顾丈夫,丈夫也更有时间享受生活。谁能说这不是人生另一个黄金时代呢?
《在生命中追寻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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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期地让自己清零(1)
——潘石屹
人活到了而立之年、活到了三四十岁之后,头脑中一定会有各种世俗的看法、固有的观念,有各种各样的污染。正是这种污染使我们的生命不再年轻,让我们丧失了许多的创造力和生命的生机。人们开始担心失去已有的名誉、地位和各种关系的资源,要放弃这些东西,让自己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变成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正是这种担心和可怕,越来越使人变得世俗,阿谀奉承、不求上进,千方百计地在讨好着这个世界,一步步地失去着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失去了人性中最有创造力的东西。
有一位北大的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哈佛大学的校长来北京大学时,讲了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有一年他向学校请了三个月的假,然后告诉自己的家人,不要问我去什么地方,我每星期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然后这位校长就去了美国南部的农村,去农场干活,去饭店刷盘子。在田地做工时,背着老板吸支烟,或和自己的工友偷偷地说几句话,都感到很高兴。最后他在一家餐厅,找了一个刷盘子的工作,只工作了四小时,老板与他结了账,对他讲:老头,你刷盘子太慢了,你被解雇了。这位校长回到哈佛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工作环境,但感到换了另外一个天地:原来在这个位置上是一种象征、是一种荣誉。这三个月的生活,重新改变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让自己复了一次位,清了一次零。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放弃自己已有的东西,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几年前,我们几个年轻人下海、办公司之时,借邓公南巡的东风,让我们成为了先富起来的一批,完成了最初的资本的原始积累,有了一个比较大的“舞台”。短短的几年,资本规模迅速扩大,在商界也成为了人人都在议论的奇迹。伴随而来的是各种荣誉、拍马屁、合伙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三十岁出头的人,应该摆脱这种状态,要离开这个公司,重新把自己放在最原始的状态,让自己重新开始。另一个原因是在此之前,有人把我成功归结为运气好,并定量地总结了六个好运气。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成功似乎不是来自于权势,必然就是来自于好的运气。我更看重的是自己能力的提高和培养。所以我下定决心,要让自己重新成为一无所有的状态,锻炼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的能力。
刚一离开,许多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合伙人给我开了一个批判大会,主题是正本清源。我马上提出抗议,这位合伙人也很坦率,对我讲:“把你的名字借我,我骂你一年后,等我的威信树立起来后,等公司稳定后,我再也不会骂你了。”似乎是我的错误,我太吝啬,一个小小的名字都不愿借给别人用一用。胆小的同事不敢与我往来了,见风使舵,拍马屁的小人更是远离我而去。白天我并没有感到有多痛苦,但每到晚上,总是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梦,梦见许多人在流泪,不让我离开,在不断地喊:“我们需要你!”我也在不断地流泪。等到醒来后,总是发现枕头上有不少的泪水。
最近,我把这个梦讲给了一位学心理学的朋友,她解释说,做这个梦不是他们需要你,而是你太孤单了,你需要他们。这个梦重复了许多个夜晚,终于有一天,我病倒了,流了一身的虚汗,休克倒在了卫生间。等我醒来后,体力有些恢复,我打电话给在国外的老婆,她马上通知在北京一位姓王的大姐来照顾我。这次经历,对我的心理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真正勇敢地让自己回到了人性最原始的状态。心理强大了,意志变得坚强了。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活得真实、要活得自然。不要怕失去自己身边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些东西千方百计地去媚世、媚俗,也媚雅。有位歌星叫王菲,总是给观众翻白眼,自己唱自己的歌,不与观众交流,我行我素,大家还很喜欢她,都认为她“酷”,为什么?我们需要自我的、有个性的东西,需要真实的东西。现在有些人下岗了,被裁员了,有人似乎感到天要塌下来了。其实,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几十年的计划体制,把人们惯懒了、惯坏了、惯出了许多的惰性,当我们回到原始状态时,我们一定会感到生活是很美好的。
前不久,我们写了一本《茶满了》的小册子,有好几位朋友问我们,为什么茶满了不好?为什么人的大脑中沉淀的东西越多越不好?我说,我们只有让自己处在一种空灵的状态,处在一种没有负担的状态,处在一种没有污染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像一个空杯子一样,给杯子里装进智慧,装进创造力。如果一个杯子满了,没有空间了,它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用的杯子。
大多数人在选择时,参照的标准总是看别人是不是做过,别人做过的事情才放心,但这只能是重复,不会有创造力和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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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生命的态度(1)
——俞敏洪
每天都有让人不高兴的事情发生,每天也都有让人高兴的事情发生。如果我们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了让我们不高兴的事情上面,我们就永远快乐不起来了。今年圣诞节,在一年的辛劳之后,我决定带家人到夏威夷度假,为了更好地安排度假,我在老婆孩子飞到夏威夷之前,先从中国飞到了夏威夷。到达夏威夷是早上八点钟,我到宾馆准备登记入住,结果被告知宾馆要到下午两点钟才能入住,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我是多么想进房间睡一觉啊,但是不行,只能背着行李在路边游荡,走进一家早餐点吃了点早餐,也不知道吃着什么了,就想拉肚子,好不容易转了几圈才找到厕所,差点憋不住;幸亏我随身带了弗哌酸,最后终于止住了拉肚子;下午两点再回到宾馆,终于拿到了宾馆的钥匙,我预定的是海景房,结果到房间向外面一看,要把脖子伸得像长颈鹿才能够看到海的一角,于是重新拿着钥匙气冲冲地找到宾馆的经理,经理再三道歉但表示所有的房间都已住满,我在着急之中没了办法说加点钱也可以。经理听了马上就说尽量协调,在离开了半小时后(估计去休息了半小时),回来告诉我只要我每天增加20美元就能够住更好的海景房,我只能一咬牙掏了钱。到了房间,终于能够看到大海了,心情也舒畅了一些。接着我连接房间里的网线,想要上网开始工作,这时的北京,刚好是早上九点钟上班的时间,有大量的工作需要联络,结果打开网络,需要我支付每天15美元才能够使用;中国的很多宾馆现在宽带早就免费了,这里却要付15美元,简直有拦路抢劫的感觉;但工作不能耽误,只能乖乖付钱。下午五点钟去租了一辆车,希望晚上能够开车去接老婆孩子,为了熟悉路径,就开车到外面转悠,没想到却迷了路,一边开车一边找路,一不小心挡住了另外一辆车的去路,对方又摁喇叭又骂娘,弄得我在心里把对方掐死了好几回,可脸上还得挂着道歉的笑容。老婆孩子坐的飞机原定晚上11点到,我上网查了航班信息也没有延时的通告,于是在十点半开车到了机场,结果进去一看航班延误了三个小时,要深夜一点半才能到;我只能再回到宾馆等待,困得半死也不敢睡着,怕睡着了醒不过来耽误了接机的时间,熬到晚上一点又开车上机场,终于等来了飞机落地,见到了老婆孩子;我们一起在行李带边上等待行李,结果行李带又出了问题,行李被卡在里面就是下不来,折腾了半小时才取出行李;回宾馆的路上,光顾和老婆说话,忘了汽车的速度,结果发现一辆警车闪着灯跟在后面,靠边停车,警察下来走到我面前说我超速了,还好,训了我几句没有罚款就让走了;回到宾馆我整个人都瘫痪掉了,但孩子们却很兴奋,硬是不肯睡觉,到凌晨四点,大家才开始昏昏睡去,结果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就被敲门声弄醒了,原来晚上忘了在门外挂“请勿打扰”的牌子,清洁工早早就来打扫房间了。你说我这一天过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没享受到度假,倒是弄了一身的疲劳和一肚子的鸟气。
但是,请大家不要误解,我上面的陈述,只是我夏威夷第一天经历的痛苦版本,下面是我这一天的喜悦版本。那天早上,飞机飞到夏威夷的上空,我在机窗里看到了鲜红的朝霞在天边升起,把很多云彩染得像一朵朵玫瑰花,在飞机落地之前,我看到了清晨中整个夏威夷岛的美丽景色,珍珠港也展现在我的眼底;飞机稳稳地落在了夏威夷国际机场,我迎着早上透明的阳光走下了飞机。出海关时,没有什么人排队,所以很快就过了关,而且那个美国海关官员脾气很好,祝我圣诞快乐,一边让我摁手印一边和我友好聊天,因此你觉得摁手印也就不再那么让人难堪了;出关以后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宾馆,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向我介绍夏威夷的情况,我还没到宾馆就已经有了一个好向导告诉我哪里是最好玩的地方,车沿着海边开,一路上到处都是好风光,白云挂在山头,海鸟飞在蓝天;到了宾馆,由于住客很多,我不能马上入住,于是我在海边找了一家咖啡店,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海上远处帆船点点,近处白浪滔天;喝着咖啡,悠闲地读着从国内带来的《读者》,看眼前人来人往,心里有说不出的宁静;在结账时,我问女服务生能否多坐一会,女服务生给我投来迷人的一笑,不但允许我坐,而且又给我送来了一杯免费的咖啡,身心顿感惬意,想起了中国某个诗人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坐了一会儿,肚子感到不舒服,上了厕所回来,窃喜自己随身带了拉肚子的药,吃下两片后感觉很好,很快就又坐在海边欣赏风景了;几个小时在不经意中就过去了,下午两点才依依不舍站起来去取房间的钥匙。进房间后发现我预定的海景房见不到海,于是又跑到登记处找经理换房,经理一脸难色,我就和他说:你看,我好不容易才来夏威夷一趟,花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请老婆来玩,让老婆以后对我好一点,今天又是圣诞节,如果我老婆来了,发现房间不好,她的心情就会不好,她的心情不好,我的心情就会不好,你也是个男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结果经理大为感动,帮我折腾了半小时,终于换上了一间景色心旷神怡的房间。在房间里的阳台上能够看到很远处的大海,觉得争取了一下权利正是很值得;下午租了一辆车,开车到马路上转悠了一番,结果迷了路,还挡住了别人的车,被人骂了一顿,心里尽管有点不痛快,但同时也学到了几句用英语骂人的话,下次美国人挡我的路也可以回骂,不亦快哉!回到宾馆,看看离接机的时间还早,就决定到海里去游泳一会儿,居然发现海里有很多鱼和我同时在游,我又惊奇又惊喜,没想到这么一个热闹的地方,对自然的保护这么好,鱼也不怕人人也不怕鱼,不也快哉!上岸吃了晚饭后,到飞机场接老婆孩子,本来他们应该11点到,但飞机晚点了三小时;我从机场重新回到宾馆处理了几十封E-Mail,安排了很多工作,为自己的分秒必争感到很自豪;处理完工作,我的假期将会变得更加轻松;晚上一点钟,我再次开车上机场,深夜的火奴鲁鲁,变得宁静而安详;在机场出口,我看到儿子女儿第一个向我冲来,我一手接住一个,心中的快乐难以言表;在回宾馆的路上,由于得意忘形开车超速被警察截住,但当警察发现我一车行李一车孩子时,脸上露出了微笑,说让我小心开车,好好度假,并祝我们圣诞快乐,说这次罚款就免了,下次注意,使我从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温暖,对警察的印象大大改变。回到宾馆孩子们兴奋得睡不着,在床上活蹦乱跳,于是我也蹦跳起来,和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喜在其中。
写了上面两个版本的夏威夷的经历,你可能要问哪一种心情是我的真实经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写上面的文字,并不是为了向大家说明我到过夏威夷,也不是为了向大家表明我在夏威夷一天的痛苦和快乐;我只想说明即使在一天之内,我们也能够深刻地感知生命的存在,有生命就会有生命的痛苦,但也会有生命的喜悦;如果我们执著于生命的痛苦,我们的生命就会痛苦不堪,如果我们专注于生命的喜悦,我们的生命可能就会充满愉悦。其实重要的不是我们的生命中经受了多少痛苦和喜悦,而是我们对待生命的态度;只有在正确的态度下,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才能够集结为生命的丰富和伟大,也才能够知道如何处理日常生命中的喜怒哀乐。
说了这么多,我无非想告诉你,我在二零零七年圣诞节的这一天,可以过得很不快乐,也可以过得很快乐。我在这一天选择了快乐,所以第二个版本是我的真实心情;我还想告诉你,快乐不快乐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不能被别人的行为所左右;用你的心来决定你是选择快乐还是不快乐吧。每一天我们都可以作出决定,也许对日常生活中细小事情的决定和态度,就能够改变你的一生。
闲话做人(1)
——铁凝
在我所熟悉的一条著名峡谷里,很有些吸引游客的景观:有溶洞,有天桥,有惊险的“老虎嘴”,有平坦的“情侣石”,有粉红的海棠花,有蜇人的蝎子草,还有伴人照相的狗。
狗们都很英俊,出身未必名贵,但上相,黄|色卷毛者居多。狗脖子里拴着绸子、铃铛什么的,有颜色又有响声,被训练得善解人意且颇有涵养,可随游客的愿望而做出一些姿势。比如游客拍照时要求狗与之亲热些,狗便抬爪挽住游客胳膊并将狗头歪向游客;比如游客希望狗恭顺些,狗便卧在游客脚前做俯首贴耳状。狗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亲热和恭顺,久而久之它们的恭顺里就带上了几分因娴熟而生的油滑,它们的亲热里就带上了几分因疲惫而生的木然。当镜头已对准它与它的合作者——游客,而快门即将按动时,就保不准狗会张开狗嘴打一个大而乏的哈欠。有游客怜惜道:“看把这些狗累的。”便另有游客道:“什么东西跟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累。”
如此说,最累的莫过于做人。做人累,这累甚至于牵连了不谙人事的狗。又有人说,做人累就累在多一条会说话的舌头。不能说这话毫无道理:想想我们由小到大,谁不是在听着各式各样的舌头对我们各式各样的说法中一岁岁地长大起来?少年时你若经常沉默不语,定有人会说这孩子怕是有些呆傻;你若活泼好动,定有人会说这孩子打小就这么疯,长大还得了吗?你若表示礼貌逢人便打招呼,说不定有人说你会来事儿;你若见人躲着走说不定就有人断言你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你长大了,长到了自立谋生的年龄,你谋得一份工作一心想努力干下去,你抢着为办公室打开水就可能有人说你是为了提升;你为工作给领导出谋献策,就可能有人说你张八儿,说你就会显摆自己能。遇见两位熟人闹别扭你去劝阻,可能有人说你和稀泥,若你直言哪位同事工作中的差错,还得有人说你冒充明白人。你受了表扬喜形于色便有人说你肤浅,你受了表扬面容平静便有人说你故作深沉。开会时话多了可能是热衷于表现自己,开会时不说话必然是诱敌出动城府太深。适逢激动人心的场面你眼含热泪可能是装腔作势,适逢激动人心的场面你没有热泪就肯定是冷酷的心。你赞美别人是天生爱奉承,你从不赞美别人是目空一切以我为中心。你笑多了是轻薄,你不笑八成有人就说整天像谁该着你二百吊钱。你尽可能宽容、友善地对待大家,不刻薄也不委琐,不轻浮也不深沉,不瞎施奉承也不目空一切,不表现自己也不城府太深,不和稀泥也不冒充明白人。遇事多替他人着想,有一点儿委屈就自己兜着让时光冲淡委屈带给你的不悦的一瞬。你盼望人与人之间多些理解,健康、文明的气息应该在文明的时代充溢,豁达、明快的心地应该属于每一个崇尚现代文明的人。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如此旁人便挑不出毛病,便没有舌头给你下定语,这时有舌头会说你“会做人”。
从字面上看,“会做人”三个字无褒义也无贬义,生活中它却是人们用多了用惯了用省事儿了的一个对人略带贬义的概括。甚至于有人特别害怕别人说他会做人,当自己被说成“真不会做人”时倒能生出几分自得。好像会做人不那么体面,不会做人反倒成了响亮堂皇的人生准则。细究起来这种说法至少有它不太科学的一面:若说“会做人”是指圆滑乖巧凡事不得罪人,这未免对“人”的本身存有太大偏见,人在人的眼中就是这样?那么“不会做人”做的又是什么呢?若是以“葡萄是酸的”之心态道一声“咱们可不如人家会做人”,以此来张扬自己的正直,也未免有那么点幼稚的自我欣赏,更何况用“不会做人”来褒扬真正的品德本身就含有对人的大不敬。
记得有位著名美国作家在给他亲友的信中写道:“我的确如你所言成了一个名作家,但我还没有成长为一个人。”此话曾给我极大震动,使我相信学会做一个人本是人生一件庄严的事情。这里所讲的做人并非指曲意逢迎他人以求安宁稳妥,遇事推诿不负责任以求从容潇洒;既不是唯唯诺诺,也不是有意与他人別扭。正如同攻击有时不是勇敢,沉默也并不意味着懦弱。真正的做人其实是灵魂和筋肉直面世界的一种冶炼,是它们历经了无数喜乐哀伤、疲累苦痛之后收获的一种无畏无惧、自信自尊、踏实明净的人生态度。那时你不会因自己的些许进步兴奋得难以自制,也不会因他人的某项成功痛苦得彻夜难眠。真正的做人当然还包括着在正直前提下人际关系的良好与融洽,卡耐基就说过他事业的成功百分之七十是靠了良好的人际关系。当你真正获得了如此做人境界,“累”又从何而来呢?若说学会做人太累,那么生为人身偏有意不去做人不是更累嘛。若说做人累就累在舌头上(这包括了听別人舌头的自由转动和我们自己舌头的自由转动),我倒同意伊索对舌头的评价,他说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舌头,最坏的东西也是舌头。这位智者还无奈地说就是上帝也无法拴住人的舌头。舌头的功能已有定论,似舌头们的议论这等区区小累又何足挂齿呢。
所以我要说,不管这世上存在着多少拴不住的舌头(包括本人的一条),不管做人有着怎样的困苦艰辛,学会做人将永远是我一个美丽的愿望。世界上最坏的是人,最好的也是人啊!我太愿意做人了,从未设想过做人以外的其他什么。
我相信就是怜悯狗之累的那几位游人,恐怕也不会有抛弃人类的向往。当我们把思绪和注意力从市面流行的以“会做人”与“不会做人”来区分人之优劣、从舌头是好还是坏为题的不休争论中超脱出来,人类一定会更加健康地成长,我们的舌头和我们的心一定会因充盈了更多有价值的事情而生机盎然。
一九九三年
工作与人生(1)
——王小波
我现在已经活到了人生的中途,拿一日来比喻人的一生,现在正是中午。人在童年时从朦胧中醒来,需要一些时间来克服清晨的软弱,然后就要投入工作;在正午时分,他的精力最为充沛,但已隐隐感到疲惫;到了黄昏时节,就要总结一日的工作,准备沉入永恒的休息。按我这种说法,工作是人一生的主题。这个想法不是人人都能同意的。我知道,在中国,农村的人把生儿育女看作是一生的主题。把儿女养大,自己就死掉,给他们空出地方来——这是很流行的想法。在城市里则另有一种想法,但不知是不是很流行:它把取得社会地位看作一生的主题。站在北京八宝山的骨灰墙前,可以体会到这种想法。我在那里看到一位已故的大叔墓上写着:系副主任、支部副书记、副教授、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假如能把这些“副”字去掉个把,对这位大叔当然更好一些,但这些“副”字最能证明有这样一种想法。顺便说一句,我到美国的公墓里看过,发现他们的墓碑上只写两件事:一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这就是说,他们以为人的一生只有这两件事值得记述:这位上帝的子民曾经来到尘世,以及这位公民曾去为国尽忠,写别的都是多余的,我觉得这种想法比较质朴……恐怕在一份青年刊物上写这些墓前的景物是太过伤感,还是及早回到正题上来罢。
我想要把自己对人生的看法推荐给青年朋友们:人从工作中可以得到乐趣,这是一种巨大的好处。相比之下,从金钱、权力、生育子女方面可以得到的快乐,总要受到制约。举例来说,现在把生育作为生活的主题,首先是不合时宜;其次,人在生育力方面比兔子大为不如,更不要说和黄花鱼相比较;在这方面很难取得无穷无尽的成就。我对权力没有兴趣,对钱有一些兴趣,但也不愿为它去受罪——做我想做的事(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写小说),并且把它做好,这就是我的目标。我想,和我志趣相投的人总不会是一个都没有。
根据我的经验,人在年轻时,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决定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在这方面,我倒没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干什么都可以,但最好不要写小说,这是和我抢饭碗。当然,假如你执意要写,我也没理由反对。总而言之,干什么都是好的,但要干出个样子来,这才是人的价值和尊严所在。人在工作时,不单要用到手、腿和腰,还要用脑子和自己的心胸。我总觉得国人对这后一方面不够重视,这样就会把工作看成是受罪。失掉了快乐最主要的源泉,对生活的态度也会因之变得灰暗……
人活在世上,不但有身体,还有头脑和心胸——对此请勿从解剖学上理解。人脑是怎样的一种东西,科学还不能说清楚。心胸是怎么回事就更难说清。对我自己来说,心胸是我在生活中想要达到的最低目标。某件事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认为它不值得一做;某个人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觉得他不值得一交;某种生活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会以为它不值得一过。罗素先生曾言,对人来说,不加检点的生活,确实不值得一过。我同意他的意见:不加检点的生活,属于不能接受的生活之一种。人必须过他可以接受的生活,这恰恰是他改变一切的动力。人有了心胸,就可以用它来改变自己的生活。
中国人喜欢接受这样的想法:只要能活着就是好的,活成什么样子无所谓。从一些电影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活着》、《找乐》……我对这种想法是断然地不赞成,因为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就可能活成任何一种糟糕的样子,从而使生活本身失去意义。高尚、清洁、充满乐趣的生活是好的,人们很容易得到共识。卑下、肮脏、贫乏的生活是不好的,这也能得到共识。但只有这两条远远不够。我以写作为生,我知道某种文章好,也知道某种文章坏。仅知道这两条尚不足以开始写作。还有更加重要的一条,那就是:某种样子的文章对我来说不可取,绝不能让它从我笔下写出来,冠以我的名字登在报刊上。以小喻大,这也是我对生活的态度。
本文最初发表于1996年第10期《辽宁青年》杂志
我怎样做青年的思想工作(1)
——王小波
我有个外甥,天资聪明,虽然不甚用功,也考进了清华大学——对这件事,我是从他母系的血缘上来解释的,作为他的舅舅之一,我就极聪明。这孩子爱好摇滚音乐,白天上课,晚上弹吉他唱歌,还聚了几个同好,自称是在“排演”,但使邻居感到悲愤;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吉他上有一种名为噪声发生器的设备,可以弹出砸碎铁锅的声音。要说清华的功课,可不是闹着玩的,每逢考期临近,他就要熬夜突击准备功课;这样一来就找不着时间睡觉。几个学期下来,眼见得尖嘴猴腮,两眼乌青,瘦得可以飘起来。他还想毕业后以摇滚音乐为生。不要说他父母觉得灾祸临门,连我都觉得玩摇滚很难成立为一种可行的生活方式——除非他学会喝风屙烟的本领。
作为摇滚青年,我外甥也许能找到个在酒吧里周末弹唱的机会,但也挣不着什么钱;假如吵着了酒吧的邻居,或者遇到了要“整顿”什么,还有可能被请去蹲派出所——这种事我听说过。此类青年常在派出所的墙根下蹲成一排,状如在公厕里,和警察同志做轻松之调侃。当然,最后还要家长把他们领出来。这孩子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姐姐、姐夫,对这种前景深感忧虑,他们是体面人,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长辈们常要说他几句,但他不肯听。最不幸的是,我竟是他的楷模之一。我可没蹲过派出所,只不过是个自由撰稿人,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我的职业和摇滚青年有近似之处,口口声声竟说:舅舅可以理解我!因为这个缘故,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负起责任,劝我外甥别做摇滚乐手,按他所学的专业去做电气工程师。虽然在家族之内,这事也属思想工作之类。按说该从理想、道德谈起,但因为在甥舅之间,就可以免掉,径直进入主题:“小子,你爸你妈养你不容易。好好把书念完,找个正经工作罢,别让他们操心啦。”回答当然是:他想这样做,但办不到。他热爱自己的音乐。我说:有爱好,这很好。你先挣些钱来把自己养住,再去爱好不迟。摇滚音乐我也不懂,就听过一个“一无所有”。歌是蛮好听的,但就这题目而论,好像不是一种快乐的生活。我外甥马上接上来道:舅舅,何必要快乐呢?痛苦是灵感的源泉哪。前人不是说:没有痛苦,叫什么诗人?——我记得这是莱蒙托夫的诗句。连这话他都知道,事情看来很有点不妙了……
痛苦是艺术的源泉,这似乎无法辩驳:在舞台上,人们唱的是“黄土高坡”、“一无所有”,在银幕上,看到的是“老井”、“菊豆”、“秋菊打官司”。不但中国,外国也是如此,就说音乐吧,柴科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是千古绝唱,据说素材是俄罗斯民歌“小伊万”,那也是人民痛苦的心声。美国女歌星玛瑞·凯瑞,以黑人灵歌的风格演唱,这可是当年黑奴们唱的歌……照此看来,我外甥决心选择一种痛苦的生活方式,以此净化灵魂,达到艺术的高峰,该是正确的了。但我偏说他不正确,因为他是我外甥,我对我姐姐总要有个交待。因此我说:不错,痛苦是艺术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柴科夫斯基自己可不是小伊万;玛瑞·凯瑞也没在南方的种植园里收过棉花;唱黄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演秋菊的卸了妆一点都不悲惨,她有的是钱……听说她还想嫁个大款。这种种事实说明了一个真理: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因为我外甥是个聪明孩子,他马上就想到了,虽然开掘出艺术的源泉,却不是自己的,这不合算——虽然我自己并不真这么想,但我把外甥说服了。他同意好好念书,毕业以后不搞摇滚,进公司去挣大钱。
取得了这个成功之后,这几天我正在飘飘然,觉得有了一技之长。谁家有不听话的孩子都可以交给我说服,我也准备收点费,除写作之外,开辟个第二职业——职业思想工作者。但本文的目的却不是吹嘘我有这种本领,给自己作广告。而是要说明,思想工作有各种各样的做法。本文所示就是其中的一种:把正面说服和黑色幽默结合起来,马上就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年第14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
发表时题目为“我和摇滚青年”
秋天(1)
——李广田
生活,总是这样散文似的过去了,虽然在那早春时节,有如初恋者的心情一样,也曾经有过所谓“狂飙突起”,但过此以往,船便永浮在了缓流上。夏天是最平常的季候,人看了那绿得黝黑的树林,甚至那红得像再嫁娘的嘴唇似的花朵,不是就要感到了生命之饱满吗?这样饱满无异于“完结”,人不会对它默默地凝视也不会对它有所沉思了。那好像要烤焦了的大地的日光,有如要把人们赶进墙缝里去一般,是比冬天还更使人讨厌。
而现在是秋天了,和春天比较起来,春天是走向“生”的路,那个使我感到大大的不安,因为我自己是太弱了,甚至抵抗不过这自然的季候之变化,为什么听了街巷的歌声便停止了工作?为什么听到了雨滴便跑出了门外?一枝幼芽,一朵湿云,为什么就要感到了疯狂?我自恨不能和它鱼水和谐,它鼓作得我太不安定了,我爱它,然而我也恨它,即至到夏天成熟了,这才又对它思念起来,但是到了现在,这秋天,我却不记得对于春天是些什么情场了,只有看见那枝头的黄叶时,也还想:这也像那“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样子,但总是另一种意味了。我不愿意说秋天是走向“死”的路,——请恕我这样糊涂安排——宁可以把“死路”加给夏天,而秋天,甚至连那被人骂为黑暗的冬天,又何尝不是走向“生”的路呢,比较起春与夏来,我说它更是走向“生”路的。
我将说那落叶是为生而落,而且那冰雪之下的枝条里面正在酝酿着生命之液。而它们的沉着的力,它们的为了将来,为了生命而表现出来的这使我感到了什么呢?这样的季候,是我所最爱的了。
但是比较起冬天来呢,我却又偏爱了秋。是的,就是现在,我觉得现在正合了我的歌子的节奏。我几乎说不出秋比冬为什么更好,也许因为那枝头的几片黄叶,或是那篱畔的几朵残花,在那些上边,是比较冬天更显示了生命,不然,是在那些上面,更使我忆起了生命吧,一只黄叶,一片残英,那在联系着过去与将来吧。
它们将更使人凝视,更使人沉思,更使人怀想及希冀一些关于生活的事吧。这样,人曾感到了真实的存在。过去,现在,将来,世界是真实的,人生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的梦境,所有的幻想,都是无用的了,无用的事物都一幕幕地掣了过去,我们要向着人生静默,祈祷,来打算一些真实的事物了。
在我,常如是想:生活大非易事,然而这一件艰难的工作,我们是乐得来作的。诚然是艰难,然而也许正因为艰难才有着意义吧。而所谓“好生恶死”者,我想并非说是:“我愿生在世上,不愿死在地下。”如果不甚荒谬,我想该这样说:“我愿走在道上,不愿停在途中。”死不足怕,更不足恶,可怕而可恶的,而且是最无意味的,还不就是那停在途中吗?这样,所谓人生,是走在道上的了。前途是有着希望的,而且路是永长的。希望小的人是有福了,因为他们可以早些休息,然而他们也最不幸,因为他们停在途中了,那干脆不如到地下去。而希望大的人的呢,他们也是有福的吗?绝不,他们是更不幸的,然市人间的幸与不幸,却没有什么绝对的意义,谁知道幸的不幸与不幸之幸呢。路是永长的,希望是远大的,然而路上的荆棘呀,手脚的不利呀,这就是所谓人间的苦难了。但是这条路是要走的,因为人就是走在道上啊,真正尝味着人生苦难的人,他才真正能知道人生的快乐,深切地感到了这样苦难与快乐者,是真的意味到了“实在的生存”者。这样,还不已经足够了吗?如果,你以为还不够,或者你并不需要这样,那我不知道你将去找什么,——是神仙呢,还是恶魔?
话,说得有些远了,好在我这篇文章是没有目的的,现在再设法拉它回来,人生是走在道上,希望是道上的灯塔,但是,在背后推着前进,或者说那常常在背后给人以鞭策的是什么呢?于此,让我们来看看这秋天吧!实在的,不知不觉地就来到秋天了,红的花已经变成了紫紫的又变了灰,而灰的这就要飘零了,一只黄叶在枝头摇摆着,你会觉到它即刻就有堕下来的危机,而当你踽踽地踏着地下的枯叶,听到那簌簌的声息,忽而又有一只落叶轻轻地滑过你的肩背飞了下来时,你将感到了什么呢?也许你只会念道,“落了!”等你漫步到旷野,看见那连天衰草的时候,你也许只会念道,“衰了!”然而,朋友们,你也许不曾想到西风会来得这样早,而且,也不该这样凄冷吧,然而你的单薄的衣衫,已经是很难将息的了。“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这在我,年年是赶不上时令,年年是落在了后边的。懑怨时光的无情是无用的,而更可怕的还是人生这件事故吧。到此,人不能不用力的翘起了脚跟,伸长了颈项,去望一望那“道上的灯塔”。而就在这里,背后的鞭子打来了,那鞭子的名字叫做“恐怖”。生活力薄弱的我们,还不曾给“自己的生命”剪好了衣裳,然而西风是吹得够冷的了!
我真不愿看见那一只叶子落了下来,但又知道这叶落是一回“必然”的事,于是对于那一只黄叶就要更加珍惜了,对于秋天,也就更感到了亲切。当人发现了自己的头发是渐渐地脱落时,不也同样地对于头发而感到珍惜吗?同样的,是在这秋天的时候来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春天曾给人以希望,而秋天所给的希望是更悠远些,而且秋天所给与的感应是安定而沉着,它又给了人一只恐怖的鞭子,因为人看了这位秋先生的面容时,也不由得不自己照一照镜子了。
给了人更远的希望,向前的鞭策,意识到了生之实在的,而且给人以“沉着”的力量的,是这正在凋亡着的秋。我受秋天,我对于这荒凉的秋天有如一位多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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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秋天(1)
——张晓风
满山的牵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冲击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势。
阳光是耀眼的白,像锡,像许多发光的金属。是哪个聪明的古人想起来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的?我们喜欢木的青绿,但我们怎能不钦仰金属的灿白。
对了,就是这灿白,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芦苇上,在满山的的翠竹上,在满谷的长风里,这样乱扑扑地压了下来。
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得永远不会被混淆的——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
已经是生命中第二十五个秋天了,却依然这样容易激动。正如一个诗人说的。
“依然迷信着美。”
是的,到第五十个秋天来的时候,对于美,我怕是还要这样执迷的。
那时候,在南京,刚刚开始记得一些零碎的事,画面里常常出现一片美丽的郊野,我悄悄地从大人身边走开,独自坐在草地上,梧桐叶子开始簌簌地落着,簌簌地落着,把许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进我的心里来了。我忽然迷乱起来,小小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我就那样迷乱地捡起一片落叶。叶子是黄褐色的,弯曲的,像一只载着梦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期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每起一阵风我就在落叶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两颗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发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听到遥远的西风,以及风里簌簌的落叶。我仍能看见那些载着梦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种子的希望里。
又记得小阳台上黄昏,视线的尽处是一列古老的城墙。在暮色和秋色的双重苍凉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加上一阵笛音的苍凉。我喜欢这种凄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欢。小舅舅曾带着一直走到城墙的旁边,那些斑驳的石头,蔓生的乱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长大了读辛稼轩的词,对于那种沉郁悲凉的意境总觉得那样熟悉,其实我何尝熟悉什么词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罢了。
后来,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树。走在街上,两旁总夹着橘柚的芬芳。学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总觉得那就是地理课本上的十万大山。秋天的时候,山容澄清而微黄,蓝天显得更高了。
“媛媛,”我怀着十分的敬畏问我的同伴。“你说教我们美术的龚老师能不能画下这个山?”
“能,他能。”
“当然能,当然,”她热切在喊着,“可惜他最近打篮球把手摔坏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画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真的吗?”
“真的,当然真的。”
我望着她,然后又望着那座山,那神圣的、美丽的、深沉的秋山。
“不,不可能。”我忽然肯定地说,“他不会画,一定不会。”
那天的辩论会后来怎样结束,我已不记得了。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和我已经阔别了十几年。如果我能重见到,我仍会那样坚持的。
没有人会画那样的山,没有人能。
媛媛,你呢?你现在承认了吗?前年我碰到一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问她,她却笑着说已经记不得住过柳州没有了。那么,她不会是你了。没有人能忘记柳州的,没有人能忘记那苍郁的、沉雄的、微带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
而日子被西风尽子,那一串金属性、有着欢乐叮当声的日子。终于,人长大了,会念《秋声赋》了,也会骑在自行车上,想象着陆放翁“饱将两耳听秋风”的情怀了。
秋季旅行,相片册里照例有发光的记忆。还记得那次倦游回来,坐在游览车上。
“你最喜欢哪一季呢?”我问芷。
“秋天。”她简单地回答,眼睛里凝聚了所有美丽的秋光。
我忽然欢欣起来。
“我也是,啊,我们都是。”
她说了许多秋天的故事给我听,那些山野和乡村里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个她常在它旁边睡觉的小池塘,以及林间说不完的果实。
车子一路走着,同学沿站下车,车厢里越来越空虚了。
“芷,”我忽然垂下头来,“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生命的同伴一个个下车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会怎样呢?”
“我会很难过。”她黯然地说。
我们在做什么呢?芷,我们只不过说了些小女孩的傻话罢了,那种深沉的、无可如何的摇落之解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一起躲在小树丛中念书,一起说梦话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现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传教士一样地工作着,从心里爱那些朴实的山地灵魂。今年初秋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兴致仍然那样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还没有揭开薄薄的蓝雾,橹声琅然,你又继续你山林故事了。
“有时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个人,慢慢地翻越过许多山岭。”你说,“忽然,我停住了,发现四壁都是山!都是雄伟的、Сhā天的青色!我吃惊地站着,啊,怎么会那样美!”
我望着你,芷,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分别这样多年了,我们都无恙,我们的梦也都无恙——那些高高的山!不属于地平线上的梦。
而现在,秋在我们这里的山中已经很浓很白了。偶然落一阵秋雨,薄寒袭人,雨后常常又现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种悲秋的情怀。你那儿呢?窗外也该换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样地适合故人之情,又怎样的适合银银亮亮的梦啊!
随着风,紫色的浪花翻腾,把一山的秋凉都翻到我的心上来了。我爱这样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爱得这样孤独。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温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炽热,只是生命应该严肃、应该成熟、应该神圣,就像秋天所给我们的一样——然而,谁懂呢?谁知道呢?谁去欣赏深度呢?
远山在退,遥远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而近处的木本珠兰仍香着,(香气真是一种权力,可以统辖很大片的土地。)溪小从小夹缝里奔窜出来,在原野里写着没有人了解的行书,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绘纯净的秋光的。
而我的扉页空着,我没有小令,只是我爱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诚与敬畏。
愿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太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夏云、没有喧哗、没有旋转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与严肃,只有梦,像一样红枫那样热切殷实的梦。
秋天,这坚硬而明亮的金属季,是我深深爱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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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1)
——丰子恺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直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覆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的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覆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决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需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遍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死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有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覆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
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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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一九二九年七月,北京清华园
幸福的人(1)
——罗素
虽然,幸福部分靠外界环境,部分靠个人自己。在本书内,我们探讨了靠个人自己的那部分,而且我们发现,在与个人自己相关的范围里,幸福的窍门是十分简单明了的。
许多人——我想先前提及的克鲁奇先生也必须包括在内——以为,如果没有一种多少带有宗教成分的信仰,那么幸福是不可能的。也有许多人以为,他们不幸福,是因为他们的忧伤有着错综复杂和高度理智的根源。我可不相信这些是幸福或者不幸福的真正根源,我想它们仅仅是现象而已。一个不快乐的人通常会采用不快乐的信仰,而一个快乐的人会采用快乐的信仰,两者都将其幸福或不幸福归之于各自的信仰,而真正的因果关系却截然相反。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某些东西是不可或缺的,但这些东西也很简单:衣食住行、健康、爱情、成功的工作和来自同伴的尊敬。对某些人来说,为人父母也是很必需的。在缺少这些东西时,唯有不凡之辈才能获得幸福,但倘若一个人并不缺少这些东西,或通过一番恰当的努力能够获得它们,而他依旧感到不幸福时,那他必有某种心理上的失调,如果这种失调非常严重,他就应该去精神病医生那儿治疗,但在一般情况下,只要他把事情安排恰当,那么病人自己也可以医好这种失调。
在外界环境不是绝对地多灾多难、流年不利的地方,一个人应该能够获得幸福,只需他的热情和兴趣向外而不是向内发展。因此在教育和我们适应世界的企图方面,我们都应极力避免自私自利的情yu,尽量获得那些能阻遏我们的思想永远专注我们自身的情爱和兴趣。
大多数人在监狱里是不会感到幸福的,这是他们的天性,而将我们锁闭在自身内的情yu则构成了一所最糟糕的监狱。在这类情yu中,最常见的有:恐惧、妒忌、犯罪感、自怜和自我欣赏。在这些情感中,我们的欲望都集中在我们自己身上:对外界没有真正的兴趣,仅仅担心它在某方面会伤害我们或不能满足我们的自我。
人们极不愿意承认事实,急切地想躲进暖和的谎言长袍里,主要原因不外是恐惧。然而荆棘撕破了长袍,寒冷的风从裂缝里长驱直入,这时已习惯于温暖舒适的人,比一个饱经风霜、结实硬朗的人,要遭受更多的苦楚。况且,那些自欺者往往心里也知道他们在骗自己,他们整天畏怯疑惧,生怕某件不利的事情迫使他们沮丧地面对现实。
自私自利的情yu的最大缺陷之一,在于很少使生活丰富多彩。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当然不能因其情爱的乱杂而受到指责,但到最后他必然会感到烦闷不堪,因为他热爱的对象永远没有变化。一个因犯罪感而痛苦的人,最受着一种特殊的自恋之苦。在这茫茫宇宙中,他感到最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的品性高洁。传统宗教的最严重的谬误,在于鼓励了这一特殊的自我专注。
一个幸福的人,以客观的态度安身立命,他具有坦荡宽宏的情爱和丰富广泛的兴趣,凭借着这些情爱和兴趣,又凭借着它们使他成为许多别人的兴趣和情爱的对象,他获得了幸福。能成为情爱的领受者,这自然是幸福的一大原因,然而索要情爱的人并非就是得到情爱的人。广义地说,得到情爱的人是给予情爱的人。不过,倘若像为了利息而放债那样,一个人在层层盘算之后才给予他人情爱,这是无用的,因为有算计的情爱不是真诚的,领受者也不会感到它是真诚的。
那么一个被囚禁于自身的不幸福者又能做些什么呢?只要他总挂虑着自己不幸福的原因,他就依然是自私自利的,且无法跳出这一恶性的圈子,如果他要跳出来,他就得借助真实的兴趣,而不是指望那些被当做药物一般接受的做作的兴趣。
虽然这么做的确有困难,但他毕竟还能做不少,如果他能正确地断定其问题之所在,例如,要是他的问题源于意识的或无意识的犯罪感,那么他首先可以使自己的意识明白,他没有理由感到罪孽深重,然后依照我们前几章讨论的方法,把合理的信念植于无意识之中,同时做些多少是中立的活动。如果他成功地清除了犯罪感,那么真正客观的兴趣大概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的。要是他的问题源于自怜,那么他首先可以让自己明白,在他周围并没有什么天大的不幸,然后再用上述的方法去解决这一问题。要是他的问题源于恐惧,那么让他做一些有助于培养勇气的练习。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幸福的人(2)
自古以来,沙场上的英勇大胆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美德,而且男孩和男青年的训练,大部分是用于培养那种视打仗如儿戏的性格。然而道德的勇气和智慧的胆略却不曾引起同样的重视,不过它们也有自己的培养方法。
每天你至少承认一个令你痛苦的真理,你会发现这和童子军的日课一样有益。你得学会去如此感受:即使你在品德上、才智上远不如你的朋友们(当然事实并不如此),人生依旧值得体验。这种练习,几年后最终能使你面对事实而不畏惧退缩,并因此将你从大范围的恐惧中解放出来。
当你战胜了自我专注的毛病后能有什么样的客观兴趣,那只能是你的天性和外界环境的自然产物,你就不必费心了。可别对你自己说在前头:“如果我能迷上集邮,我准会幸福。”并因而开始收集邮票的工作,因为你可能会发觉集邮没趣得很呢!只有真正让你感兴趣的才会对你有益,不过你可以完全相信这点,一旦你学会了不沉溺于自身时,真正客观的兴趣便会产生。
在极大的程度上,幸福的生活犹如善良的生活。职业道德家们太偏重自我克制,因此他们把重点放在了错误的地方。有意识的自我克制,使一个人变得专注于自己,并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牺牲,结果在当前的目的上,它往往失败,在最后的目标上,它几乎总是落空的。人们所需要的不是自我克制,而是那种向外的兴趣,后者能产生自发的、不经雕琢的行为,而相同的行为,在一个专注于追求自身德性的人那儿,唯有依靠有意识的自我克制才能做到。
我像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在写这本书,即我似乎认为幸福便是善,然而依照享乐主义者的观点所提倡的行为,与清醒的道德家所提倡的行为大体相同。不过道德家往往——当然并非是普遍地——重视行为,而轻视心理状态。
行为的效果可有天渊之别,这取决于行为者当时的心理状态。如果你看见一个孩子行将淹死,但你凭着援救的直接冲动去救他,那么待你从水中冒出来时,你的道德并没有受到半点损害。在另一种情况下,如果你对自己说:“去援救一个无助的人是德性的一部分,而我想做一个有德性的人,所以我必须救这个孩子。”那么事后的你比起先前的你来,将变得更为败坏。在这个极端的例子里能够适用的东西。同样适用于许多其他较不明显的事情。
在我和传统的道德家们所提倡的人生态度之间,存在着另一更加微妙的差别。例如,传统的道德家会说爱情应该是无私的。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也就是说,爱的自私不应超过某种程度,但它无疑应具有这种程度的自私,即一个人能从成功的爱情中得到幸福。倘若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婚,理由是他衷心地希望她幸福,同时认为她能给予他自我克制的理想机会,那么照我看来,那女子能否完全满意是成问题的。
毋庸置疑,我们应该期望我们所爱的人幸福,但不应该将它作为我们自身幸福的一种替换。事实上,一旦我们对他人或身外之物产生了真正的兴趣时,那么自我克制学说所包含的自我和他人的全部对立便即刻化为乌有。由于具备了这种兴趣,一个人感到自己生命之流的一部分,而不像撞球那样,是一个坚硬独立的实体,这种撞球,除了撞击外,不可能与别的撞球发生任何关系。
所有的不幸福都基于某种分裂或缺乏一致: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缺少协作和配合,因而造成了自我的分裂。自我和社会的联结要靠客观兴趣和情爱的力量,由于没有这种力量,又造成了自我和社会缺乏一致。一个幸福的人绝不会遭受这两种分离的痛苦,他的人格既不分裂来对抗自己,也不分裂来抵御世界。
这样的人觉得自己是宇宙的公民,尽情地享受着世界所给予的五光十色和舒畅快乐,不会因为想到死亡而苦恼万分、心神不定,因为他感到自己不会真的与后来者分离。唯有在这种与生命之流如此深刻的、本能的结合中,人们才能找到无与伦比的欢乐。
论逆境
——〔英〕培根
“一帆风顺固然令人羡慕,但逆水行舟则更令人钦佩。”这是塞涅卡效仿斯多葛派哲学讲出的一句名言。确实如此。如果奇迹就是超乎寻常,那么它常常是在对逆境的征服中体现的。塞涅卡还说过一句更深刻的格言:“真正的伟大,即在于以脆弱的凡人之躯而具有神性的不可战胜。”这句如诗的妙语,其境界意味深长。
古代诗人曾在他们的神话中描写过:当赫克里斯去解救为人类盗取火种的英雄普罗米修斯的时候,他是坐着一个瓦罐漂渡重洋的。这个故事其实也正是人生的象征:每一个基督徒,都是以血肉之躯的孤舟,横渡波涛翻滚的人生海洋的。
面对幸运所需要的美德是节制,而面对逆境所需要的美德是坚韧,从道德修养而论,后者比前者更为难得。所以,《圣经》之《旧约》把顺境看做神的赐福,而《新约》则把逆境看做神的恩眷。因为上帝只有在逆境中才使人感到更深的恩惠和更直接的启示。
如果你聆听《旧约》诗篇中大卫的竖琴之声,你所听到的并非仅是颂歌,还伴随有同样多的苦难与哀伤。而圣灵对约伯所受苦难的记载远比对所罗门拥有的财富的刻画要动人。
幸福中并非没有忧虑和烦恼,而逆境中也不乏慰藉与希望。
最美好的刺绣,都是以暗淡的背景来衬托明丽的图案,而绝不是以暗淡的花朵镶嵌于明丽的背景之上。让我们从这种美景中汲取启示吧。
人的美德犹如名贵的檀木,只有在烈火的焚烧中才会散发出最浓郁的芳香。正如恶劣的品质会在幸福的边缘中被显露一样,最美好的品质也正是在逆境中释放出光辉的。
论韬晦
——〔英〕培根
韬光养晦,是弱者处于劣势时需要的智慧和策略。而强者无须掩饰自己,在现实面前,直言不讳。在政治中,韬晦是一种防御性的自全之术。
塔西佗曾说:“里维娅兼有她丈夫的机敏和她儿子的深藏不露。她的机智来自奥古斯都·恺撒,同时又拥有了提比留斯的深沉。”塔西佗又说,当莫西努斯建议菲斯帕斯进攻维特里乌时,他这样说:“我们所面对的敌人,既不具有奥古斯都明察秋毫的智慧,也不具有提比留斯含而不露的深沉。”
这些话都区分了谋略与韬晦两种素质的不同。对此二者,的确是应当认真辨别的。
一个人必须有深刻的洞察力,才能适时判断什么事应当公开做,什么事应当秘密做,以及什么事应当若明若暗地做,并深刻地了解这一切的分寸和界限(这实际上就是塔西佗所谓的那种政治艺术),对他来说,一定深知以退为进的韬晦之术。
一个人如果不具有这种明智的判断力,又将自己掩饰得过分,以至在应该讲话时也畏畏缩缩,这就暴露了他的软弱。
君子坦荡荡。强者往往具有光明磊落的精神,以及能谋善断的作风。他们就像那种训练有素的马匹,善于识别何时可以速行,何时应当转弯。既能恰到好处地运用坦率,又懂得在何时必须沉默。而即使他们因不得已而韬晦,也会由于人们对他一贯的信任而不易被识破。
韬晦之术亦分为上中下3策。
上策就是沉默。沉默使别人无法得到一丝探悉秘密的机会。
中策是施放烟幕,转移注意。也就是说,适当暴露事情中真实的某一方面,目的却是为了掩盖真相中更重要的那部分。
下策是散布谎言。即故意设置假相,掩盖真相。
关于第一点,经验表明,善于沉默者,常常能获得别人的信任,这被称作具有牧师的美德。守秘密的牧师肯定有更多的机会听到人类的忏悔。有谁会乐于对一个多嘴多舌的人敞开心扉披露隐私呢?
正如真空能吸收空气一样,沉默者能引来很多人深藏于内心的隐曲。人性使人只愿意把话倾诉给一个他认为能保守秘密的人听,以求减轻自己心灵的负担。因此,善于沉默是获得他人隐秘的最佳手段。
另一方面,赤祼祼的暴露总是令人害羞的(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一个善于沉默的人,则显得更加具有尊严。所以说,善于沉默也是一种修养。我们可以发现,那些饶舌者都是些空虚可厌的人物。他们不但议论知道的事情,而且议论他们所不了解的事情。还应当注意,沉默之术不仅表现为节制语言,而且应当控制表情。通常在观察人的时候,最微妙的显露内心之处,莫过于观察他的嘴部线条。表情是显露内心的敌人,其引人注意和取得信任的力量有时甚至超过语言。
再说第二点,掩饰和伪装有时是必要的。尤其在一个人对某事知情,却又不得不保持沉默的时候。对一个知情者,关心的人一定会提出各种问题,诱使他开口。即使他保持沉默,聪明人也能从这种沉默中窥视到某些迹象。所以说些模棱两可之词,有时正是为了隐藏真相而不得不披的一件罩衣。
至于淡到第三点,即作伪或说谎,我认为,即使它可能发挥某种作用,但其恶果终究会远远超过其益处的。一个骗子绝不是一个高明的人,而是邪恶的人。一个人初起说谎也许只是为了掩饰事情的某一点,但后来他就不得不说更多的谎,以便掩饰与那一点相关联的一切。虽然作伪有3点好处:第一可以迷惑对手,麻痹敌人。第二可以给自己留有余地,掩护退却。第三可以用谎言为诱饵,探悉对方的意图。所以西班牙人有一句成语:拋出一种假的意向,换取一种真的实情。
但作伪有3种害处不得不说:第一,说谎者永远是不堪一击的,因为他不得不随时提防被揭露。第二,伪装使朋友也产生迷惑,从而失去合作者。第三,这也是最根本的害处,就是作伪将使人失去人格,从而毁掉人们对他的信任。
因此,比较明智的做法,就是努力建树真城坦荡的形象,妥善地运用韬晦之术。不在万不得已之时,不要行欺诈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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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往事(1)
——〔英〕爱德华·吉本
我观照着芸芸众生的共同命运,应当承认,在问卜生命凶吉的时候,我中的彩要算得天独厚了。普天之下,绝大部分地方野蛮横行,奴役遍地;在开化地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阶级又注定愚昧贫困;而我则降生在自由开明的国家,况且出身于富贵人家;这双重福分真是万里挑一,可遇而不可求。约莫有三分之一的新生婴儿能活到五十来岁,这是大概的估计。如今我年过半百,不妨平心静气地估量一下目前个人的存在价值,谈谈精神、躯体、状况这三层内容。
第一,幸福的首要而又不可或缺的必备条件是问心无愧,不因任何不光彩的行止为人诟病或耿耿于怀而玷污良心。
不怀罪愆的隐私,毫无令你面色发白的劣迹,你的铜墙铁壁便拔地而起。
——贺拉斯
快乐的性情,适度的敏感,一动不如一静的本性,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有些淘气的爱好和习性,或许由于知情达理或时光流逝而有所改正。好学,这种激|情从乐趣中获得了勃勃生气,它朝朝夕夕时时刻刻带来一种源源不断的无所他求而又合乎理性的享受;我感觉不到精神功能的退化。生荒的土地耕耘之后面貌大为改变:幻想的花朵,无伤大雅的过失,是否尚未被偏见的杂草所澌灭,恐怕这就令人产生疑问了。
第二,我已经摆脱了孩提时代长期的险境,医生郑重其事的忠告多半是可有可无的了。“过分健康会发狂”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而岁月也增强了我柔弱的体质,婴儿阶段充足安宁的睡眠是无价之宝,我身心的状态可能都得之于此。
第三,上面我谈到了社会和境遇的有利条件,但是倘若拥有之后,每年并无足够的给养作为保证,那么这些享受就会变得毫无趣味或味同嚼蜡。根据瑞士的等级标准,我是一个富人,应该说是席丰履厚了,因为我的收入高于花费,而我的花费能令我称心如意。好友谢菲尔德勋爵又善意地帮我解脱了不合我品位性情的烦恼:由于初衷未能如愿,我再也不曾认认真真地抱有缔结良缘的心思,这算不算多余的话呢?
看到文人墨客惺惺作态我便产生反感:他们自怨自艾弃实求虚,还说声誉(有时是名不副实)付出了几分代价,因为招致了嫉妒,苛评,纠缠。我亲身的经历至少使我懂得一个迥然不同的道理:撰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艰辛工作给过去二十个幸福的春秋注入了活力,它的成功使我获得了人世间的名望、地位、身份,要不是这部书,我就没有资格得到这一切。著书立说中的自由确实激怒了一班好事之徒;不过我还算相安无事,没有遭人面刺,物议蜂起我不久也习以为常了:我的神经还不至于战战兢兢,我的文学性情形成得恰到好处,所以感受到的愉悦多于痛苦。含混其词不分高下的揄扬,可能会唐突作者不失理性的傲气,而不是令其感到恭维;但是他无法也不应当对人前人后评价的公正之词漠然置之。即便他道义上的同情心得到了满足,因为他想到了现在,此时此刻,他正在给远方的友朋以一定的乐趣或知识;想到了有朝一日,那些尚未出世的子子孙孙,都会成为他的神交。我不敢自吹结交过王孙公子或他们对我优容有加;对英国文学的护持早已转向我们的书商身上,衡量他们的手笔大小则是对我们共同成就最不过分的检验。我的运气当算中道,或许这一点促使我倍加勤奋。
现在只是俯仰之间,过去不复存在;我们对未来的展望一片黯然,充满疑团。今天可能便是我的末日:不过从概率规律来看,倘若天假以年,我还能活上十五个年头。泛泛而论的话,规律总是正确的,一到具体问题,规律又总是错误的。不久之后我就要走向另一个阶段,既有识力又有阅历的贤哲丰特奈尔视之为其漫长生命中无比欣慰的一段。他的抉择得到了那位出口成章的自然史家的许可,他把我们精神上的幸福安排在成熟的季节,这时我们的七情六欲大概都平息下来,我们的任务都已完成,我们的壮志已酬,我们的根基牢固,名利双收。在私下的交谈中,那位伟大和蔼的先哲补充了很有分量的现身说法;在伏尔泰、休谟和诸多文人的生命历程中,这份秋天里的福气都可引以为例。这种令人安慰的理论我倒真是乐于接受而无意提出异议。我不以为自己身心会未老先衰,但又不得不说句违心的话:时光渐短,心愿难遂,这两层原因会不断地给生命的黄昏抹上一团深深的阴影。
杨自伍译
论世俗生活的乐趣(1)
——〔法〕蒙 田
别人感受到如意和成功的乐趣,我也感到同样的乐趣,但这不应是过眼烟云式的感受。因此必须探讨这种乐趣,品味这种乐趣并加以反复思考,从而对给予我们乐趣的人表示于双方都恰当的感激。人们享受其他乐趣同享受睡觉的乐趣别无二致,即享受了却并不了解。从前,我害怕睡眠会懵懵懂懂溜过去,现在我认为睡眠被打扰是件好事,我可以隐隐约约看见睡眠当中的情景。我寻求使自己满意之事,但我并不强求,我探查,我迫使自己的理智去获取满意,因为我的理智已变得抑郁而且颇感厌倦。我是否处在某种平静状态了?是否已有某种快感在刺激我?我从不让快乐欺骗我的感官,我将心灵投入快乐之中,这样做不为使心灵在快乐中受到约束,而为使心灵在其中得到认同;不为心灵在其中迷失方向,只为心灵存在于其中。我动用心灵是让心灵自己对此种幸福状态感到满意,让它掂量幸福,估价幸福,并扩展幸福。心灵会估价良心无愧和内在感情平静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会估价身体状况正常并能有序而恰当地享受身体愉悦的功能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上帝;上帝乐于用这种功能补偿他出于公道而使我们承受的痛苦;心灵还会衡量,想做到无论看到哪里周围天空都很宁静,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要做到没有欲望,没有恐惧或怀疑扰乱它的生存空间,做到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没有使它过不去的困难,这需要它付出多少代价!作这样的考虑必须十分重视各种不同条件的比较。因此,在千姿百态的人群当中我选中那些因厄运或因自身的错误而心神烦乱的人,还有,离我更近的,那些接受好运却漫不经心、没精打采的人们。那是些地地道道消磨时间的人,他们放过现在,放过他们业已有的,却致力于他们所想望的东西,他们追求的是想象摆在他们前方招引他们的虚幻图景,人们越追逐那些想望的东西和虚幻的图景,那些东西逃得越快,跑得越久。他们为追逐而追逐,结果仍是追逐,有如亚历山大大帝说他工作的目的就是工作。
至于我,我热爱生活,上帝赋予我什么样的生命我就开发什么样的生活。我并不希望由生活本身提出需要吃需要喝,我认为人希望生活有双倍的需求即使是错误也值得原谅(“圣贤热切寻求天然财富。”);我也不愿意大家只吃点伪劣药品维持生命,尽管埃皮梅尼德斯曾依靠伪劣药品剥夺食欲并维持生命;也不希望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呆头呆脑生产儿女,恰恰相反——恕我冒昧——,我宁愿大家靠那一指粗的东西或尾根部颇为快意地生产儿女;也不希望肉体全无性欲和挑逗之意。抱怨是令人不快的,也是极不公道的。我以感激的心情由衷接受大自然为我作的安排,我为此感到满意,喜悦。拒绝这位伟大而万能的供给者的馈赠,或废弃之、歪曲之,这都是在伤害伟大的馈赠者。他善而又善,所为者皆善。“一切符合自然的东西都值得敬重。”
在所有哲学主张里我乐意选择最实在的,即最富人情味最适合我们的:我讲话符合我的习惯,既是低调的,也是朴实的。有人张牙舞爪教训我们说让神圣的同世俗的结合,让有理性的同无理性的,严厉的同仁慈的,老实的和不老实的结合,那是粗暴的联姻;还说快感是兽性的,不值得圣贤品尝:圣贤从美貌妻子身上能获得的唯一乐趣是信仰的乐趣,是像穿靴专为有效骑马行路一般按部就班的乐趣,说这些话时她却在按我的要求Zuo爱。但愿她的仆从在奸污他们的妻子时,权利、劲儿和Jing液不比她那些教训的权利和劲儿大!她的导师,也是我们的导师苏格拉底可没说过那样的话。苏格拉底高度评价肉体的快乐——他应当这样——,然而他更赏识精神的乐趣,精神乐趣更强有力,更稳定,更便当,更丰富多彩,更有尊严。不过精神乐趣并非他唯一的乐趣(他不那么爱空想),无非是他领先的乐趣而已。对他来说,节欲起缓和作用,并不与快乐为敌。
大自然是一位温和的向导,但他的温和不超过他的谨慎和正确。“必须深入了解事物的天然状态并准确认识天然状态要求的东西。”我到处搜寻天然状态的踪迹:因为我们把天然状态的踪迹同人为的痕迹混同起来了;“按天然状态生活”这个逍遥派确立的经院式的至善原则因此而变得难于界定和说明;与之相近的斯多葛派确立的至善原则,即赞同天然状态的原则亦复如是。认为有些行为很有必要但并不高尚的观点岂非谬误?因此谁也无法消除我头脑里的这个观念:快乐与必要性相得益彰;一位古人曾说,诸神永远与必要性相投合。我们何苦去肢解分离接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组织?相反,我们应当通过它们相辅相成的作用经常将它们重新连接起来。愿精神激活笨重的肉体,愿肉体阻止精神轻率并使精神稳定下来。“谁赞灵魂为至善而责肉体为恶,他必定在肉欲里寻求灵魂,并在肉体上逃避肉欲。因为他判断的依据是人的虚妄而非神的真理。”在上帝对我们的馈赠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我们关心;甚至为一根毫毛我们都应当感谢上帝。对人来说,按人本身的状况引导人并非敷衍塞责的差事:这差事是明确的,天然的,也是首要的,造物主把这差使交给我们时态度极为认真,极为严厉。只有权威能引导普通理解力的人,而且用外国语言引导更有分量。让我们从此处开始承担我们的重任吧。“谁能否认,蠢行的特性在于做当做之事疲塌又违心,在于将肉体推向一边,又将心灵推向另一边,并在反向的运动之间犹豫不决。”
伊索,这位伟人,看见他的老师一边散步一边小便,说道:“这么着,我们就该在跑步时大便了?”爱惜时间吧,我们还有许多时间被闲置和使用不当。我们的智力如果不在它所必须的有限时间之内摆脱身体的影响,便不可能有别的足够时间干工作。有人想站到自身之外并避开人。那是发疯:他们不仅不能转变成天使,还会变成畜牲,不仅不会变得高大,还会突然倒下。我害怕这种超常的脾性,有如害怕高不可攀的去处。
善于忠实享受自己的生命,这是神一般的尽善尽美。我们寻觅别的条件,因为我们不会利用自身的条件;我们脱离自身走出去,因为我们不明白自身的状况如何。我们踩高跷是白费力气,因为在高跷上也得靠自己的腿走路。坐上世界最高的宝座也只能靠自己的ρi股。
依我看,最美好的人生是向合情合理的普通样板看齐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序,但无奇迹,也不荒唐。
中年当家的滋味(1)
——余秋雨
如果说青年时代的正常方式是欢天喜地学习建设、体验多元,那么,一到中年,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要把“欢天喜地”减去吗?不,不能减去的恰恰是它,而学习和体验两项则都要进行根本性的调整。
人生有涯而学无涯,此话固然不错,但以有涯对无涯,必须有一个计划,否则一切都沉落于无涯的汪洋之中,生而何为因此,在学校里按课程进度学,毕业后在业务创建中学,学到中年可以停下来想一想了,看看自己能否在哪个领域当一次家?
这是在自己家庭之外的当家,范围也不必很大,试着做一段时间负责人,把此前的人生结果在管理他人的过程中做一番交代,受一次检验。
当家的体验,比一般所谓的做官丰厚得多。当家,使你的生命承担更大的重量,既要指挥很多其他生命,又要为这些生命负责;当家,使你对自身行为强化为更明确的逻辑关系,让潜在的因果变成一种公开的许诺;当家,使你从自惭自羞的状态中腾身而出,迫使自己去承受众多目光的追随和期待;当家,使你在没有退路中思考个体与群体的复杂关系,领悟真正意义上的牺牲、风险和奉献。
当家体验是人生的最后一次精神断奶。你突然感觉到终于摆脱了对父母、兄长、老师的某种依赖,而这种依赖在青年时代总是依稀犹在的;对于领导和组织,似乎更近切了,却又显示出自己的独立存在,你成了社会结构网络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点;因此你在热闹中品尝到了有生以来真正的孤立无援,空前的脆弱和空前的强大集于一身。于是,青年时代的多元体验也就有了明确的定位和选择。
中年女子当过了家庭主妇再当一个社会上的大家会使自己变得更加大气,洗刷掉因生活琐事而粘上的世俗碎屑;中年男子的当家体验更是至关重要,因为在我看来成熟男子的重要魅力在于责任心,在于一种使你的爱人和你周围人产生安全感、信任感的稳定风范。
见过大量智商并不低的朋友,他们的言论往往失之于偏激和天真,他们的情绪常常受控于一些经不起深究的谣传,他们的主张大多只能图个耳目痛快而无法付之于实施,他们的判断更是与广大民众的实际心态相距遥遥,对于他们,常常让人产生一种怜惜之情。请他们当一次家,哪怕是一个部门经理,一个建筑工地的主管,也许就好了。这些毛病,如果出现在青年人身上还有情可原,而出现在中年人身上,感觉很是不妙。因为这些毛病阻隔了一个成熟生命对外部世界的基本判断力,剥夺了他们有效地参与社会、改造社会的可能。人生成熟只有一季,到了季节尚未灌浆、抽穗,让人心焦。
中年人一旦有了当家体验,就会明白教科书式的人生教条十分可笑。当家人管着这么一个大摊子,每个角落每时每刻都在涌现着新问题,除了敏锐而又细致地体察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地解开每一个症结,简直没有高谈阔论、把玩概念的余地。这时人生变得很空灵,除了隐隐然几条人生大原则,再也记不得更多的条令。我认为这是一种极好的人生状态,既有很大的幅度,又有很大的弹性。
不少老式读书人每每要求前辈学者对于早年形成的观点从一而终,否则就会因为他们尊敬的偶像不坚定而苦恼万分。我想这样的老式读书人一定没有当家体验,因此也没有进入过精神上的中年。一个人在二十几岁莽撞发表的学术观点,居然要他以一辈子的岁月去苦苦守节除非这是一个完全停滞的社会,除非这个社会只是一个简陋的是非选择题。其实即便社会停滞了,人生也不可能停滞。中年是对青年的延伸,又是对青年的告别。这种告别不仅仅是一系列观念的变异,而是一个终于自立的成熟者对于能够随心所欲处置各种问题的自信。
因此,中年人的坚守,已从观点上升到人格,而人格难以言表,他们变得似乎已经没有顶在脑门上的观点。他们知道,只要坚守着自身的人格原则,很多看似对立的观点都可相容相依,一一点化成合理的存在。于是,在中年人眼前,大批的对峙消解了,早年的对手找不到了,昨天的敌人也没有太多仇恨了,更多的是把老老少少各色人等照顾在自己身边。请不要小看这“照顾”二字,中年人的魅力至少有一半与此相关。
中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方寸。这比青年人和老年人的失态有更大的危害。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一会儿要别人像对待青年那样关爱自己,一会儿又要别人像对待老人那样尊敬自己,他永远生活在中年之外的两端,偏偏不肯在自己的年龄里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