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瑶下海游泳,被浪打在礁石上,弄得遍体鳞伤,当时和她一起摔伤的还有一个——他俩正站在礁石上非常亲密地说笑。”
“那个人是我吗?”
“那天你不在舰上,一早便骑自行车出去了,说是去门诊部领药。”
“对了,那天我可能是去领药了,卫生员经常性的工作之一就是去领药。”
“要据门诊部药房的同志讲,象你们这样的舰艇卫生员一般都是领了药就走,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而那天你外出了一天。”
“我领完药有时逛逛大街,会会老乡。”
“那天上香,周瑶同宿的人是记得有一个所谓老乡来找她,虽然他们说话的口音明显不同。中午,周瑶在食堂买了两份饭,并和她的好友赵竞有以下一番对话。”
“周瑶,吃这么多?”
周瑶从售饭窗口买完饭,两手各端了大盛满菜饭的搪瓷盆往外走,站在买饭队尾的赵竞迎着她笑说。
“来了个人。”周瑶落落大方地说,“给他打的”
“是老乡?”赵竞调侃地望着周瑶。“听蜕你的老乡说话另有一个味,你们那儿方言很杂?”
“是亲戚,”周瑶沉着地微笑。“我没说清楚。”
“可惜我没有这样现成的亲戚。”赵竞笑。
“真是亲戚,不骗你。”周瑶笑着端饭离开,还说:“中午游泳来叫我。”
“不打扰吗?”
“一点不。”周瑶回头嫣然一笑。“
去浴场的路上,赵竞见着了周瑶的亲戚,一个剪短头发穿海魂衫的年轻水兵。他和周瑶并排走时显得很缱绻,老是一脸温柔地望着周瑶的眼睛微笑,对试图和聊聊的赵竞心不在焉,并说是有意无意地把赵竞一个人抛在前面,两个人摘小动作,那眼神儿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才合理。
到了海里,他俩便飞快地往深处游,把赵竞远远地落在后面,任凭她拼命喊“等一等”也毫不理会,完全是一副不顾情面、铁了心要把别人甩开的嘴脸。没人保驾,赵竞是不敢游得太远的,此时只得一个象只雏鸭似的海边游来游去,远远眺着那快活的一对。那水兵泳游得非常之好,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中仍然是自由泳泳,不难看到沾满水珠的胳膊交替竖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一前一后游到防鲨网靠海岬一侧的礁堆,水淋淋地爬上去,站在上面说话。赵竞在海里冲他们撵手,他们也毫无反应。赵竞没趣地在海里游了一阵,扭头看他们印度洋两个人仍站在鹪是上。她游累了,上岸在太阳伞下趴着,面朝海,手抵下颏,边养神边睥睨远处海天之际礁石的那一对,他们象雕像般凝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温热的砂子使她浑身热烘烘的,昏燃欲睡。她大概是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沙滩上密的人体已经变少,不少人在浅海浪中洗涤身上的砂粒,随即上岸去更衣室冲洗,那一对仍站在礁石上,姿势如她第一眼所看到一样。
这时,涨潮了,远远从外海涌来的潮水到达岸边已经是相当高而有力的浪峰了。她亲眼看着一道席卷而来的涌波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耸起,及到防鲨网便已掀起峰面,嚣声一片,撞到礁石便识地低低惊叫一声也是事后。波涛过石,礁石再现,水如瀑布般流泻,那两人已不见踪影;须臾,浪谷间才看到两颗人头在颠伏。
周瑶和那个小伙子走上沙滩时都趔趔趄趄,龇牙咧嘴;他俩的大腿上都被礁石的海砺子壳划得血痕斑斑。
蓝色的海连天蔽云地耸起涌动,有峰峦迭嶂、万马奔腾之势。
“还需要我帮助你回忆吗?那天你回到码头下了自行车,扛着药箱上舷时一瘸一拐,你的朋友李晋元正值武装更,见你这样不是还跟你开了句玩笑:”到那跳帮把腿磕成这样?“
“想起来了,那天我在馆陶路下坡的地方没捏住闸撞了个老头摔了下来。”
“对,当时你就是这么对人解释你的腿伤的。可说服不了人的是你腿伤了,裤子却完好无损。”
“我骑车嫌热,把裤子挽到大腿,水兵裤是很肥大的。”
“车也没有任何磨指痕迹,更不用说那一箱散装的针剂,在你摔车时竟一瓶未破,岂非咄咄怪事?还有用李晋元当时说的话来回击你吧:”你的意思是说车定住了而你飞了出去——你骑的又不是一匹马。“
“你让我觉得你就是那号帽檐压得低低的、拿着个小本到处偷听别人谈话并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的无耻小人。你竟连我十年前的天涯海角随便说的话都知道一清二楚,莫不是那会儿你就开始监视我了?真可怕,我总以为自己在不被人注意地生活而结果却是在被聚光灯照的十分亮堂的舞台上一举一动都受到窥探。”
“我是微不足道的,你应该对人民雪亮的巨眼有所体会。”
“这巨眼的结构应该是类似苍蝇的那种复眼吧?”
“如果你对你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你就不一抱有幻想,希图瞒天过海;现在你正是一只被置于显微镜下的苍蝇,你那只爪子上沾着的秽物都瞒不过去。”
“你说过,我干过什么你比我还清楚。看来是这样了,我需要你的提醒。”
“你承认你和周瑶曾有还一段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不记得了。”我干脆地说,“我一生和很多人有过这样那样的关系;亲属关系;利害关系;金钱关系;肉体关系。我认为这都是非同寻常的关系!”
“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来你也是个不识时务的。”
“你不能说那个去找周瑶的水兵就一定是我。”我指了指窗外海滩上不个呆呆看海的穿牛仔裤的小伙子。“按你那种漫天撒网的本事,我相信你把脏栽到他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是不是周瑶的一个舅舅也未可知。”
“你要以为十年的工夫人们会有多大变化,那你就错了。也许你在十年里由一个正直的军人变成了无赖,而对多数人来说十年只不过是三千多个一模一样的日子。赵竞还在海疗,只是略微胖了一点。”
“就算退一万步说,我就是十年前那个和周瑶一起在一块礁石上站过的那个人,那也不员以说明我到就怎么样了。我和站过一起的人多了,我甚至天天在公共汽车里和老的少的香的臭的女人挤在一起——谁也不认识谁。”
“李晋元当年可算你的一个挚友吧?”
“我们是同一个中学毕业的,当兵又在同一条舰上。”
“他是不是和你很熟,熟到剁下你一个脚趾头仍到一大堆脚趾头里拌一拌,他上去一拨拉,拨拉出来的那个脚趾头准是你的程度?”
“差不多。”
“你要说你干了什么那准是你没跑了吧?”
“哥们儿嘛,当然没错。”
“你打什么时候开始,上街时成心甩哥们儿?”
“我甩过哥们儿吗?没有吧?”
“那还能瞒过哥们吗——你憋什么坏?那次在舰队俱乐部看电影,你的确对们儿不太仗义。”
“哥们儿,外出啊!”正在码头上和一帮弟兄们练举重的李晋元看见我下了舷梯,放下杠铃迎上来。“”嗬,裤线倍儿直,皮鞋倍儿亮,您这是要上大街展销呀。“
“展嘛销,看电影。”
“有我要吗?”
“没有。”
“我搜搜……妈的,多出来的这张票谁的?归我了,跟哥们儿玩这套。”
“你去干吗?那片子特没劲。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
“我就爱和你上街,不买东西还看曼儿呢。”
“那你快换装,交通艇快开了。”
“换什么装,就这身了。”
“不行。你没听说,司令扎着板带堵着码头路口纠察军容风纪呢。”
李亚元穿戴整齐和我一起乘交通艇摆渡过港口,在对面码头上了岸。通往市内的马路上到处都走着军装耀眼的海军官兵,大街小巷挤满逛商店,下饭馆的水兵。舰队俱乐部里更是人群熙攘,全是休假的军人。有的在礼堂里聊天说笑,等着看电影。我们和遇见的熟人打着招呼,上了楼座,找到座位坐下。不一会儿,一个女兵拿票走上来,对了对座位号,在我旁边坐下。李晋元鬼头鬼脑觑视人家,俯着我耳朵嘀嘀咕咕地说:
“这女的我见过,‘五一’那天到咱们码头那三个女兵里就有她没错,黄头发,脸睛半是眼睛。”
“见过就见过呗。”我无动于衷地望着楼下或走动或跷腿坐着大笑的人们说,“见过就当再见一次。”
“跟她说说话,问她是哪儿的,认识认识。”
“你是不是想让军务部的纠察抓去?”
“你不敢,”我说,“咱俩换换位子。”
“不换,别闹!”
这时,灯暗了,放映孔里射出一束光投在银幕上,银幕出现纵马疾聘的画面,音箱也发出雄壮的音乐夹杂着马蹄的“得得”声。画面随着剧情在变换,忽而大脸充斥银幕,忽而几百衣衫褴褛的人起舞弄棒。这是描写国内革命战争的片子,剧情一直贯穿战斗场面。礼堂里嘈杂人声静下来,枪炮声,吼叫声回荡在黑暗的空间。“
李晋元乜跟看看我,我和那个女兵象我们这排其他人一样伸着脖子全神贯注盯着银幕;银幕的光打在我们脸上,我们象戴着塑料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他们太正襟危坐了,姿势僵硬的简直连气都不喘。当一个人一本正经到不自然的地步,当他显得是那么淡漠、忘我时,他一定是在私下干着和他表面告诉你的截然相反的勾当——他紧紧攥着那个女兵的手,手指交捭。
“没电影怎么样?”
“没劲。”
“是没劲,没劲透了,可你着得那么专心致志,我都不好意思叫你走。”李晋元笑着对我说。
电影演员,礼堂灯亮了,我们纷纷从座椅站起来,伸着懒腰,掏烟叨在嘴诨里,人群正从各个出口往外涌,摩肩接踵。
李晋元看看低头走在我们前面的女兵,一手举烟,一手捅捅我:
“就这么完?”
“什么?”我仰脸看着他。“
“还什么呢,你都美出鼻涕泡儿。”
“你说什么我一点听不懂。”我加快脚步向前挤去。
在礼堂前厅,李晋元的一个熟人把他截住说话。“在门口等我!”我一把抓住我郑重地吩咐过后才去和他的熟人说话。
我出了俱乐部便迅速钻进马路斜对过一家邮局,站在窗后看着俱乐部米口。李晋元和他的熟人聊着出来,在门口握手告别,东张西望找我。他在俱乐部门口呆了半天,不停地看表,最后带着愤恨的神情怏怏走上回码头的路。
我出了邮局顺着另一条僻静的街走,拐过一个街口来到公共汽车总站,站到在礼堂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兵身后。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遮住我们,车开走后,站台上空空荡荡。
“那天晚些时候,一个谐同丈夫,女儿出游的海疗医生在位于那路公共汽车沿线的一个公园的角落,看到周瑶和一个男兵坐在长椅上眉飞色舞地说笑——不必再纠缠这些细枝未节了吧?事实很清楚,你和周瑶在那年夏天都和一个年轻的异性建立了未经许可的关系;从种种迹象看,你们各自身边那个藏头遮尾的异性就是你们互为对方。”
“你前半句是有事实依据的,而后半句则是出于一种武断的臆测。即使漳闼存在这样一种关系,除了为军队的纪律所忌讳——相到如今,我想军队不会再追究——也是很正常的,应该受到尊重的。”
“当然,如果事态就这么没有波折地发展下去,今天我就该况贺你了,也不会来找你麻烦。可惜,好景不长——你干吗那么紧张,脸色苍白?你从来没有那么丢过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三下四地乞求而且毫无作用,那是你的初恋对吗?我相信你那时是很纯洁的,只有最纯洁的一往情深才能使人那么不顾一切的去哭泣、去恳求、去要求解释,完全不顾场合,甚至不惜成为全城市民的笑柄。是的,那场海滨露天茶座争吵足以让全城人饭后茶议论了一个星期,当有上千人目睹了那个漂亮的女兵是如何冷酷无情地甩掉她的男友,一个激动得不能自制的水兵。”
男兵不把抓住起座欲拂袖而去的女兵手腕子,声音低沉地说:“你不能就这么走!”
那是全城最繁华的海滨大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如流,人如潮。海迎风摇曳的树下摆着露天茶座,仨仨俩俩的衣裙鲜丽的男女坐在那工闲聊喝冷饮,海风吹拂他们的头发,带来爽人的凉意。正是傍晚,太阳已落,天色尚明,海象一大匹细腻的丝绸沉重地摆伏着,堆起一道道波纹。大道上无论是行逃的还是闲坐的人都很安适,街口有向个小伙子在弹吉它,自得其乐。
露天茶座上,男兵霍地站起,追上沿着林荫道走去的女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个车轧身脸贴到自己胸前,盯着她的眼睛说:
“你不能就这么走!”
“放开我!女兵用力掰他的手,激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说清楚,为什么?”
“你放不放开我?”女兵尖叫,她已用指甲深掐进了男兵紧攥的手指,男兵脸变了色,但手仍毫不放松。
茶座上坐着的一些人扭过头来注视他们,一些行人也停住脚步。
“你放不放?”
“不放。”男兵苍白着脸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
“臭流氓!”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听到女这声骂便哄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海军军官走进入圈,严肃地对男兵命令道:
“你把手放开!”
男兵听到军官的命令,仍一动不动,执拗地攥着女兵的手。只是脸色更苍白了。
“我命令你把手马上放开!”军官在吼。
“你说,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我都可以改。”
围观的人群听到男兵这句话一片惊叹,随即暴发一阵更大声的哄笑。女兵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军官暴跳如雷地去拽男兵的手,猛力推他的前胸,男兵被推得一个趔趄,顺势带的女兵也踉跄了下,但他牛手仍紧紧攥着女兵的手腕。
“你说,我有什么好,我改。”男兵的眼睛象只将要被浪涛卷起的绵羊的眼睛。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女兵的眼睛就象一个残忍的皇后的眼睛。
军官高声叫来了个正走过这里的海军纠察,同时几乎是猛击了一下男兵的胸部,男兵的手松开了,女兵迅即分开人群走掉了。军官对两个纠察说:
“把这个流氓带到舰队军务部,问清他的单位。太不象话了,简直是当众耍流氓。”
男兵激动地看着军官的脸,军官瞪着眼冲他吼。
“你瞪什么眼?给我走,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号兵。我当了这么多年军人,还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把海军的脸都丢光了。”
两个纠察站到男兵身后,其中一个小声对男兵说:“走吧,别叫老百姓看热闹。”
军官气冲冲地边骂边在前边开路,两个纠察夹着男兵跟在后面,四周是兴冲冲簇拥尾随着他们的人群。从商店出来的人和正准备进电影院的人都纷纷加入这个浩浩荡荡的行列,互相打听着事情的原委。天黑下来,路灯亮了,灯光透过丛丛树叶洒下来,照在一张张兴奋的人脸上斑驳陆离。男兵在人群中央走过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所有迎面而来的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脸上,黑鸦鸦的人群中嘁嘁喳喳反复低语着一个词:“流氓,流氓……”
“如果我说你那时心中充满因耻辱燃起的仇恨怒火一点也不过分吧?”单立人目光叵测地望着我。“哪个受到这种待遇的人能不感到愤恨?”
“我不记得了,就算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也不记得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了。”
“得啦,别装作很迟钝的样子,谁碰到这种事也不能象家常便饭似的安之若素,三、五天就撂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确不记得这事是发生在我身上。那个城市有那么多海军人员,涉及到海军的风流韵事和桃色的新闻几乎天天都有。”
“这种狡辩很没意思,你们舰当时的一百多名舰员都可以证明,你曾被舰队保卫部门拘留了一夜,第二天由舰副政委亲自带回。”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很多,并不稀奇,没人——即便是当事人也不感到很严重,产生所谓一切‘毁了’的念头。”
“的确,正如当过海军的人都爱自重的一样:‘水兵都有股浪漫劲儿’。海军对这种事的处理并不是很严,但这股‘浪漫劲儿’上来却是危险的。你们舰队不是出过一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案,一个失恋的海军军官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枪打死了负心的未婚妻。当时你正在舰队医训队受训,那个可怜的军官死了女友后又冲自己太阳|茓开了一枪,尸体送进了你医训队解部房的存尸池,作为解部标本泡了起来。也许你正是在他身上认清了肱二头肌的形状和位置。当时整个部队都很同情这位不幸的军官谴城市姑娘的薄情。”
“那种事情是绝无仅有的,当时也有很多人说那个军官太傻。”
“也许你就是说他‘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你们并不认为他事干得愚蠢,只是惋惜他把自己搭了进来。豁出别人很容易,要把自己也豁出来大部分人就要踌躇了。实际上,当时你想把自己豁出来也是办不到的。你从舰队保卫部被带回舰就立刻受到了严密的看管,另外作为一个舰艇卫生员要搞到武器弹药也根本办不到的,舰艇上的枪支弹药平时都销在舱里,值武装更佩带的手枪也是装样子的,根本没有子弹而且大多锈得拉不开栓。你的长官也一定严厉警告过你:‘如果女方发生任何意外,你都要负全部责任!’不久,对你的处分下来后,你便被调到舰队辖区内其它省份的另一支部队去了,和周瑶远远是隔离开了。”
“你承认我当时的感情是真挚的吧?”
“尽管你违反了军纪,但仅就感情而言,我承认你是纯真的,否则你不会感到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当然,关于这件事的谁是谁非我不妄加评判,即便一方的感情十分真挚,另一方也有权予以拒绝,也并不因此产生义务。”
“如果我的感情是纯洁的、真挚的,我就不会采取卑鄙的手段去亵渎它——我自己也不忍。”
“这种事情可不是总这样,过分强烈的情感往往导致有害的偏执。那些自恃怀有强烈的纯洁、真挚情感的人千百年来在正义、道德、宗教的名义下干了多少惨无人道的事?要正确估计‘茶座风波’对你的影响,首先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只苍蝇从高高的天花板嗡嗡地俯冲下来,在宽敞的房间上空疾速地飞来飞去。它试图飞入队光明媚的花园,冲着洁净透明的玻璃窗一头撞去……它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撞着玻璃,最后精疲力尽地伏在上面不动了,它飞不出去就象外面的苍蝇飞不进来一样,虽然它们彼此隔着玻璃可以毫无困难地互相洞悉。
“你为什么不喜欢李恶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表面上和李晋元好得象穿连裆裤,吃喝不分,可其实你在内心深处对圣并无好感,如果算不上讨厌话。”
“胡说,我们关系一向很好,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友谊。”
“与其说这么些年你们保持了友谊,不如说你一直在衍他,他的热情有时令你很为难很抹不开。要是让你选择,你大概跟他毫无关系。”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喜欢李晋元。”
“可你对你的另一个朋友齐本森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他正为件小事在生子晋元的气。”
一只足球蹦过草地,滚到我脚下,停住球,接着飞起一脚把球踢去。球在蓝色的天空划出一道大大的弧线,落在杂草丛生的堤内空地上,穿海魂衫的弟兄们急急忙跑起来追逐那只球。海鸥在远处堤外的海面上飞翔。满头大汗的齐本森喊着我名字边脱湿透的海魂衫边向我走来。他叫在场边看球的一个他们舰的兵上去替他踢会儿,自个爬上土坡坐在我身边,用揉成一团的海魂衫扇着风对我说:
“我正找你,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掏出烟任他抽去一支,用我正吸的烟给他对上火。
“你们舰那个李晋元怎么那操行?”他边大口吮烟边说,一缕缕青烟从他一张一合的大嘴和翕动的鼻孔中冒出。
“他怎么啦?”我磕掉长长的烟玉,看着空地上奔跑的人,球问。
“丫他妈的老跟我借钱,借了他不还,我他妈又不是财主,净把钱借他自个连烟都抽不上了。昨天在码头见着他问了他一句,丫就跟我急了嘿,说:‘不就那几个破钱,你他妈老跟我要什么要?’倒好象我欠了他的钱,真不仗义,我真想抽丫的。”
“他就那样,也老管我借钱。”
“不是。有这么办事的吗?没钱你倒说几句好话呀,比我还横。他既然这样我了不管那套了,这月发津贴他再不还我钱我就真抽丫的。”
“到时候我嘴他说说。”
“你说我要抽丫的对不对?丫也忒不象话了,我说咱平时都不错,你要缺钱哥们儿借你,不还也没什么,我都说什么他倒长脾气。说实话我真是看你面子跟他掰不合适,要没你在中间,我跟他不客气了。”
“以后你别借他钱就完了。”
“还不是全看你面子,我跟他有什么呀,不是一块当兵谁认识他呀。我说你怎么跟这种人那么好?这人忒没劲。
“我跟他也就是那么回事。你讲了,一起在外当兵,又是老同学,关系自然而然显得密切;其实有时我也挺烦他的,又能怎么样呢?得过且过,能混下去就一块混呗。”
“反正你跟他说说吧。”球场上齐本森一方输了球,他们舰的人都喊他下场,他跳起来身来踩了烟对我说:“叫他别觉得谁都象该他似的。”
“你呀,该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管我。”我也站起来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这能说明什么?”我对单立人说,“我对谁都这样,我对李晋元说齐本森也是这种口气,他们说我也象不了有时同样口吻,做人嘛。”
“你不要用处世圆滑来作幌子,你对齐本森说的那些话正是你对李晋元的真实看法,因为你不但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干的。”
“我干什么了?”
“李晋元的入党问题为什么一直解决不了?按一般情况,部队发展党员总是优先考虑炊事员,炊事工作之所以对一般战士有吸引力也是因为干这项工作入党快。”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该找我寻求,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支委,对部队中党的发展工作没有任何言权,其得失也没我任何责任。”
“你真的毫无责任吗?李晋元一次次在支部讨论会上被卡下来,就因为总是有人提到他过去的一个污点,他中学曾因斗殴受到过公安局的行政拘留处分。这件事在他档案上并无记载,好心的中学老师在其学生毕业时都尽可能地抽掉那些对对学生将来在社会上立足有影响地不足以说明对本质的处分。只有你,在你们全舰是唯一了解李晋元过去的人。我不能认为你是无意中说漏的嘴,因为这件事始为人知恰好是在支部第一次讨论李晋元入党问题的关键时刻。就算你不认为那是件很严重的事更多的时候还觉得有个有趣的聊天材料,你也应该明知在那时刻谈论这件事会对李晋元选成什么损害,我们党的一些基层干部对一个新党员的个人历史是否洁白无瑕记有的近乎病态的偏执标准是人所其知的。”
“你这么说似乎我跟李晋元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既然处处表现得象个天眼通,你就应该知道尽管我中意的人不是象李晋元那样的人,但我们几十年来一直和睦相,没有发生过足以引起深深嫌恶的涉及到重大利害关系的冲突。我可能并不象他喜欢我那样喜欢他,但我也犯不上象对仇人一样地去玩他,即便他有所得我也未必有所失。”
“你是个对别人的成功完全持心平气和或赞许态度的人么?你敢说你不是个自视颇高并且也希望别人这么看的愤世嫉俗者?要是一个人对你说你其实并没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非凡,其实只是千千万万委琐的小人物的其中之一,你难道不会怀恨在心?特别是这话出是你一向引为知己的老朋友之口,你肯定恼羞成怒并永远不会原谅对你说这话的人因为话出自他口更有份量,真理的成份更大。应该说李晋元对你说这种话很造次、很唐突,他不明白就是再推心置腹的朋友互相交换看法时也应该把握分寸,把界限保持在对方自尊心能够容忍的程度内。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他的确是无意的喝了一些酒,酒酣耳热的酒桌上气氛又很热烈,朋友们都显得非常诚恳,互诉衷肠,谁要是不说点心里话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当时你们是互相搂着脖子交谈的吧?”
杯盘狼藉,酒瓶林立。
一群穿着崭新、没佩领章帽徽的陆海军制服的年轻人两眼发直、满脸通红地围坐在一个凌乱的房间内圆餐桌旁。大多数酒瓶已经喝空了,但他们每人面前的杯仍满斟着酒。他们一边一齐用筷子有节奏地敲着碟子行着酒令,一边互相大声发着宏论,争着打断对方。所有人的舌头都好象短了一截,说话颠三倒四。
“北京的火车就要开。”令家说。
“往哪工开?”众人问。
“石河子开。”
“石河子的火车就要开。”一个要去新疆石河子股役的陆军新兵接过令,昏昏地说。
“往哪儿开?”
“屋里开。”
“违令违令,罚酒。”
众人七手八脚灌了那个要去石河子服役的家伙一杯。那个家伙打着嗝儿、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
“海口开。”
“海口的火车往哪儿开?”众人又一齐盯住一个要去海南岛服役的海军新兵。
“天上开。”那个家伙也喝得差不多了,晕头转向地说,也被大伙罚了一杯。
“喂,你,”被罚的家伙满嘴白沫地指着一个也穿着新海军制服、端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酒杯出神的小伙子说,“你怎么那么油,老罚不着你?你不是顶崇拜那个喂鲨鱼喂出事迹来的邓世昌,那丫的可是海量,要不怎么那么高兴往海里沉。”
“谁说我崇拜他?我压根儿对他没那意思。”
“那你崇拜谁?”一个穿陆军制服、脸嫩得象婴儿ρi股的小伙子懵懵懂懂地问,“你总得崇拜个谁,也不能让人家白立那么国英雄好汉。”
“就是,那英雄也不得其所呀。”另一个不顾令,始终不停喝着酒的小伙子傻笑着说,“名人们岂不也白忙碌了一生?”
“我谁也不崇拜。”被问的小伙子翻着白眼生“崇拜那傻×干吗?在我看来那个人全是傻×,崇的和被崇的。”
“就你不傻!”一个坐在桌子另一边拼命往嘴里挟菜也穿着海军制服的小伙子说,“其实你最傻,傻得逼人!”
他撂下筷子,端着酒杯坐到这个小伙子身边伸出胳膊搂着他脖子,直接对他脸上喷着酒气说:
“哥们儿,我不说真对不起你,你坏事就坏在从来没人老实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别看你一天到晚埋头苦干,读这个学那个,弄出一副胸怀大志的矜持样子,其实你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智力,体力都属中下,也从来没见你有个好运气;咱们这伙人谁都能干出点名堂,独你板上钉钉一事无成。你好想想,认真地想想,你自己说,你说穿了是不是个傻帽——还是最普通的那种傻帽——你就踏踏实实当个傻帽得了,那样你还可少沾上点本来属于聪明人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苦恼。”
众人大笑,拼命地敲击碗碟。
“真的,我一点不是喝醉了酒胡说,我很清醒,真是发自肺腑跟你说这番话。你一辈子都不会实现你的任何抱负,不管是事还是爱情,你想得到的永远得不到,因为你不具备那能力,你也就是凑和活一辈子。”
“高碑店的火车就要开。”一个穿陆军制服的小伙子敲着碗大声说。
“往哪儿开?”众人齐声喝问。
“傻×开。”
大家看着我齐声笑,我也笑,笑声突出地刺耳。我把李晋元的胳膊从我脖上拿开。
“他是傻×那你呢?”一个人问李晋元,“你将来能混出个什么头角?”
“我?要是不退伍也就混个海军司令吧,将来你们在座诸位的儿子要当兵可以来找我。”
“狠——!”
“如果你仍然不承认这件事实际上是多么深地刺伤了你,那就让我再做一个小小的注脚,证明你从来没忘过这件事。前年八月份的一个炎热的中午,你到过‘丽宫’冷饮厅吧?”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单立人,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你是去见一个叫田圆的姑娘,她是你新交的女友。三天前,你们曾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可以说起因是由于她的任性。她很不理智地就你的人品发了通带侮辱性的见解,使你当场翻脸,拂袖而去——你显然不打算再容忍这一套。田圆很快就后悔了。她并不想中断和你的来往,那天约你去‘丽宫’就是为了向你道歉,诚心诚意地想挽回你们的关系。你原谅了她,你也怎样珍视存在于你们俩之间的关系,但同时,你还说了一句话。”
“丽宫”冷饮厅一片嗡嗡的低声说话声。
吊扇在旋转。
我和田圆隔桌相坐,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带麦管的粉红色冰激凌杨梅水。她怯怯地望着我,忐忑不安的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早就不生气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她笑了,快活虽释重负地笑了。伸过手轻轻触我放在桌上的手掌,象抚一只易受伤害的鸡雏。
“我不该惹你伤心,我下回再也不那样了。”
“再也别那样了,我什么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别人的蔑视——我最恨那些蔑视我的人!”
我哆嗦着,拿烟的手情不自禁地抖着。
“你怎么知道?田圆决不会对你讲,当时你在那儿?”
我从座位上拧过身子往后面。身后的桌上是一对带孩子的年青妇女,正在一匙匙喂张着嘴仰着脖子拿玩具站在地上的儿子吃酸奶,象喂一只小鸭子;右边是三个喝着冰水低声交谈的女学生;左边是两个默不作声坐着抽烟的长发小伙子;其他桌上散坐着一对对情侣聚精会神地低语;倚着冰柜站着的女服务员一脸疲倦,厌烦的神态。
吊扇在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知道的,而是你是否说过这句话。”
“我那句话不是针对哪个人说的。”
“你是指一切曾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对你表示过蔑视的人。”单立人尖锐地说,“这些人你一个也没忘记。李晋元算什么,对他略施报复既不过瘾也谈不上什么快隐。真正棱辱过你的那个人还逍遥自在地活着,这个仇不报,怎么能消你心头之恨?”
我感到闷。这个房间是这么高大,不管门窗关得多严,仍有气流在暗暗穿行、回旋,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为什么迄今一直不结婚?”
“没房子。”
“我们国家有多少人是先有了房子再结婚的?这是理由而是一个托辞。”
“我不结结婚……”
“你很爱田圆是么?她也很爱你。对她你没什么可挑剔的,无论用何种眼光看,她都是个品貌出众的姑娘。就我个人的看法,她毫不比周瑶逊色,甚至在不少地方还略胜一筹。这样的好姑娘是每个小伙子梦寐以求的,要说她有什么令你不中意不配做你的妻子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要说因为没房子什么的就不能和她结婚那也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好姑娘就是一切,谁得到了她也就不会再希求别的什么东西了。”
“我不想结。”
“对,这正是你不结婚的原因,你不想!是什么妨碍了你和田圆的结合?”
“你明白不了。”
“恰恰相反,我很清楚。还是让我们举两个例子来揭示横亘在你们中间、使你们不能结合的那个臭气熏人的阴沟吧。”
“你尝尝我烧的菜。”
当同事们围坐在食堂的方桌旁,各自掀开在笼屉上蒸得热气腾腾的自家的饭盒时,他好心好意,不无骄傲地把自己的肉烧鸡蛋土豆推到一个漂亮的女同事面前。
“你也会烧菜?”那个女同事嘴含着匙子,看看满饭盒油汪汪、枣红色的肉块鸡蛋红色的肉块鸡蛋土豆吃吃笑着说。
“男人烧的菜有时比女人烧的不知香多少,虽然烧菜往往被视为女人拿手,但大师傅十有八九是男的。”
“那我就尝尝咱们大师傅的。”女同事用匙子在饭盒里拨拉来拨去拣了块肉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只便吐了回去——吐进饭盒,伸出舌头啐着嚷:
“真难吃,你放了多少糖,甜得都腻了,这又不是蜜饯。你只配当个饲养员。”
他变了脸,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在桌上,盯着那个女同事。
另一个女同事看了看他的脸色,伸过匙子:“我尝尝,我就爱吃甜的,没准正对我口味。”
“你别吃。”他粗暴地推开这个女同事的匙子,扣上饭盒盖。
“怎么啦?”
“没怎么,她把菜弄脏了,我不能再给你吃,这菜只能倒。”
“这有什么,我觉得没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这菜里有她的口水。”
“那你吃我的菜。”
“我也不能吃你的菜,我不能白吃别人的菜。”
“何必这么死心眼!”
“我就这样。”他仍用眼睛盯着那个吐掉他的菜的女同事。
“别生气。”那个造次的女同事脸通红。“我没说你的菜不好,只是我不太爱吃。”
“滚,滚你妈的。”
“真妈可气!”他把手里的书往桌上摔,站起来在办公室走了两圈儿,回过头对寻声抬头望着他的同事指着桌上的书说,“我简直看不下去了,再看非把我气死。”
“书里写的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你看看你看看。”他快步走过去拿起书,伸到同事眼前胡乱翻着。“这么多罪行累累的战犯,全给放回国了。本来枪毙十次也不多的,徒刑都没服满就赦了。”
“这有什么?”同事翻着书挑着看。“我觉得无所谓,战胜者总要宽大点才显得有风度,一个大国,肚量也要相应大。”
“可这帮家伙干了多少坏事,杀了多少人,当时他们可没留什么情。”
“过去的都过去了,覆水难收,再多杀一些以也不能使死者复生。冤家易解不易结,还在随将来的双边关系,和为贵。”
“不把过去做一个了结哪里谈得上将来关系的正常?我坚决不同意这种抹稀泥的作法。善恶不明,该惩不惩,害人的得不到刻骨铭心的教训,受害的也老觉得谁欠了他什么。事隔多少年,一有摩擦就提醒人家欠的情,不管与过去有关没关让人家抬不起头,人家也不高兴。噢,合着你当时的宽大就是为了留个小辫子老揪着,不如杀了痛快。我杀了你的人,你也杀了我的人,旧债一笔勾销,咱们现在谁也不欠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跟我道歉,我也不原谅你,一报还一报,大家干净。”
“你太可怕了,我可不敢得罪你。”
“要想天下太平,只能这样。要是所有侵犯别人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报复,他们这样干时也就不会肆无思惮了。”
“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吧?”单立人忧郁地望着我。
“要是有人说你对那些指害过你益和尊严的人干了什么——无论干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惊讶。”
“你要有证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狼和我吃了羊是两回事。”
“拿出证据很难么?”单立人问我,随即自己摇头否定。
“不,不难。对我们来说,最困难的是认出来谁是徒具人形的狼。要证明狼吃羊是很容易的,至于怎么吃的羊,那只是技术性的问题。”
你被送到一个偏僻港口的隶属工程船大队的一条挖泥船上后规规矩矩地服完了兵役,就象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听天由命地屈从了环境的变化。那儿的人对你印象很好。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羞怯、无害、有些平庸的人,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猜不出你究竟是犯了什么过失被发放到这个儿苦地方来——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过失?不久,你退役了,从那些熟知你过去、始终警惕地注视着你的军官们的眼皮底下销声匿迹了。你的第一个目的基本达到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接踵而来不断发生的一件件更耸人听闻的事的扩散,被人们遗忘了。
没人再谈论你,那些亲自处理过你的事的人记忆中将你湮灭、尘封了;人们需要经过提醒,才恍惚记得很久以前在海滨大道一个男兵和一个女兵之间发生过什么纠纷。
你回到自己的家乡,在有几百万人生活象个大峰巢似的城市中找了个办公室的清闲工作,象其他小职员一样忙忙碌碌,饱食终日,完全不引人注目地生活着。你开始谈恋爱,象所有百无聊赖、无所用心地城市居民一样挑挑拣拣,在一筐同品级的西红柿中拣出一些看上去似乎比别的西红柿要饱满、新鲜、完好无损的放在秤盘上称。你是这样的平淡无奇,以至不管你说了些什么,流露出些什么危险的想法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一笑置之。你就象生活浊流上一层厚厚的油垢中的一滴,谁也不会把你同这浊流中的哪怕是微波细澜联系在作你甚至能和办公室里那些和你一样闲得难受的同事讨论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杀人丝毫不会引起怀疑。
“刀刺斧砍肯定是不行,血溅得四处都是,凶器也难以处理,很难不留线索。从楼上往下推也不行,在咱们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要是在自己家你简直没机会和你想干掉的那一起呆在一个空房子里。况且你要把对方骗上楼,你还得和她接触,产生信任,接触就难免不被人看见,你作出的种种和她素无瓜葛的假象就前功尽弃。投毒也不行,不是特务或搞售的人几乎没有可能弄到无色无味、毒效很强的药。安眼药嘛,象咱们国家的其它商品一样,总有个质量下降和假冒真货的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灌下一百多片,睡一觉又醒了。
其实这些招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致命缺陷,很容易就让人看出是他杀。如果被看出是他杀,不管警察多笨,总有落网的可能,你不能把侥幸心理寄托在警察无能上。要想完全无恙,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人认为这人是自杀,起码也是事故。让人相信死者是自杀很困难。自杀的人总爱留份唠唠叨叨的遗书。
象咱们这样的业余杀人犯根本没技术把死者的笔迹模仿得维妙维肖,漏洞会大的把自己一下就暴露了。事故死亡嘛,见的是车祸和淹死。克格勃好象挺爱用前者——起码电影上挺爱这么表现。但那是在外国,资本主义社会。咱们这种社会主义国家想偷辆汽车,再在大街有目的地撞死一口子逃之夭夭,光技术问题就有一大堆:先得花一千多块钱学会开车;再得有运气偷一辆车——咱们毕竟不趁多少车;岩后还得会开着飞车钻胡同——这本事一般的老外都不具备——想想头就疼了,还不如开车胡撞一气省事。乘下的唯一可行的就是淹死。自个淹死和被别人拖下水淹死如果当场没人目睹的确是没有什么区别。游泳淹死又是那么稀松平常,每年全团都得死一个团,没人会感到奇怪。这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准备和借助工具,只消你有一身好水性好肺活量,憋足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潜至目标身下紧紧攥住她的双脚一沉……几分钟就齐了。在水中她有劲也使不上,再挣扎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搏斗的伤痕。“
你正好有身好水性采取什么方式行动这个问题也就很快不成为问题。当你认定十年韬晦已足以使人们忘却你和你下决心干掉的那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你便开始行动了。
“你是谁呀?我怎么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老态龙钟的唐执玉眯着眼睛看背光站在房门口的这个年轻男人。这个高大健壮,堵在门口,几乎完全遮住了光线,看上去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
他低声说了他是谁。
“啊,”唐执玉布满老年斑的分露出多皱的笑容。“是你。你怎么隔了多年才来看我——当年你为什么就突然不来了?你二爷爷去世了,这儿也没有当年那么热闹了,没人来,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太太了,难为你还想着我。”
他环顾四周,人去屋空,似乎就在一瞬间,当年那些在这间房子里走动、谈笑的男男女非便远遁了,而那些来不及随着人去四散的说笑声、器皿磕碰声却依然附着、凝结在房间的四壁。一有触动便锵然回响、汩汩流动。
“和你常来那时比,这儿的变化多大呵!”老太太颇动感情地说,“那时你们还是孩子,我们正值盛年。现在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要行将就木了。你还好么?出海还晕船么?”
“不,我已经退役很多年了。”
“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老忘了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您这些年倒没什么变化。”
“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你们这些年怕是早大变特变了。当兵已经不时兴了吧?那时你们真是争先恐后地去当兵。”
“我们那会儿当兵的人现在恐怕都脱了军装,真不知我认识的人里还有没有仍然当着兵的。”
“怕是没有了。小周瑶也好几年前就退了伍。她,你还记得吧?”
“想不起来了,那时在您这儿遇到的人太多。”
“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是孙艾那边的亲戚,挺秀气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海军。当时我家进进出出的军人不少,可海军就你们两个。我记得那时我经常让你送她。”
“印象不深了,那是哪一年呀?她结婚到这里旅行,还到家里来过,送过糖。她好像嫁了个做生意的,又黑又瘦,岁数也很大。我非常不喜欢那个男的,一身坤滑习气,老是叨着烟卷,牙和手指都熏得焦黄。我记得他的烟都是那很呛人的外烟。”
“她干吗要嫁一个这样的人?”
“天知道。也许那男的有钱吧,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在搞钱。噢,你结婚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很快就结。”
轮船起锚南行,一路乘风破浪。海水浩荡,大陆绵长。日出日落,一个城市在天水尽头隐没,一个城市在海天之际出现。
——这个以度假胜地闻名的岛屿和一水相隔的楼厦林立的海滨城市就象一对浸在海中、互相依傍的年轻呣子。
水淋淋的街道,水淋淋的树;每条街都是狭窄、弯曲、起伏不定,没有车辆,所有人都在步行;街两旁一家家凹进去、完全洞开的商店很冷清,每个柜台后面都站着一个苗条白皙、毫不动人的姑娘,象是一个平庸的母亲的众多女儿。
道旁出现黯淡、坚固、石刻饰纹繁的中已合璧住宅。每幢住宅的百叶窗和铸铁大门都是紧闭的,庭院荒芜,暗绿色的爬藤植物覆盖了整幢房子。我边走边看着扇大门上的门牌号。我停在了街角一个红砖小楼的院门口,院里花草茂盛,露台寂寥地摆着一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高背藤椅,一楼开着的百叶窗里窗帘飘拂。我转身走进街对面一个占了半条街的林密院深的旧宅邸。
客房是二楼一个有龛阁般的壁炉的大厅,双人床孤零零地摆在地中间很窄小。透过有铁栅栏的宽大窗户可以看到树丛间的一段海滩,白浪时而在视界舒卷;也可以看到左边院墙外街对过的那幢红砖小楼的院内和一楼窗帘飘拂的房间的室内一角——红木条案上的一架电话机。
你拨了你从唐执玉那儿要来的电话号码,一手攥着听筒眼睛盯着街对面的那个房间里的电话。风雨吹打着窗外一株榕树的千枝万叶;涛声灌耳,犹如喧嚣汹涌的海水涨至窗下。
黑色的电话机毫无知觉似的蜷伏在条案上,你简直想替它去大声吼叫。终于,一个碎花睡衣裹着身躯出现在窗帘飘佛的缝隙间,黑色的听筒被一只白皙的手拎起。
你的喊叫在宅邸里此伏彼起地回荡,象是无数个男人在海涛深处呼救,闻者无不面面相觑。
从餐厅的帐单看,那天晚上你要的都是双份。服务员记得和你同桌的人中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然就餐的人都是那么呆、冷漠,默不作声地吃自己的饭菜,很难看出他们谁和谁有关系,谁和谁素不相识。那天晚餐你只要了雾瓶啤酒,据服务员回忆,有一瓶还原封未动,你就是个孩子也不会喝得酩酊大醉。
当走在山道时你是清醒的,步态踉跄是因为道路坎坷,语无伦次是因为林涛怒吼使你的声竟断断续续。停了风未住,当你和你的同行者来到海边时,浪涛正铺天盖地奔腾而来,黑压压一望无尽,象是你如约前来的同谋者的严阵以待。你在黑暗中攥住了她的手,她一哆嗦。如果说这时她还以为这是动情地触摸,当你随即攥住她的另一手时她便明白了这一攥的不祥含意。海在骚动,浪头虎跃,咆哮震天的涛声盖住了她的叫喊。你挟持着她一步步向海里走去,受到海湾两端崖壁阻遏而激荡横流潮水冲得你们东倒西歪。一道浪波在你们面前蓦地立身掀起,随之倒银山倾雪墙,淹没席卷你们而去。
这时海面可能出现了月亮,如箭如帚的疾风吹散赶跑了翻卷的乌云,又大又圆的月亮象一个灯笼悬在黑浪滚滚的海面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头出现在度了银的波中,向岸边缓缓移来,很快一个轮廓毕现的男人身躯从道道滚动的浪潮中站立起来,跌跌撞撞走上沙滩。他回首眺海,但见海已萎缩远退,浪呈一线。
朦朦昏月下,他的脸颊闪闪发亮。
落日在海面溶溶伫立,流溢出灼热,血红的大量液体,海、岛、树丛、楼宇房舍无不浸透尽染。房间内笼罩着稠密的金橙色的余辉,家具什物都显得朦胧绰约。我感到幽大的房间四角有某种无形的东西逸放出来,弥漫相连,缓缓向我聚拢压迫而来,犹如一支巨大的气泵无情的灌注着空气,空间膨胀了,我缩瘪了。
我来到街上,街上很热闹。商店明晃晃地一间挨一间,人群川流。海鲜馆门前五亮的灯泡照耀下的玻璃水槽内游动着鱼鳖蟹虾,鳞片闪闪,晶莹剔透,输氧管使水面不时冒出一串串气泡。摩肩接踵的人们大声说着铿锵的方言,和小贩的叫卖声、油锅的爆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嘈杂滚动的声浪。那无形的物质仍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街巷店堂排放出来,升腾缠结,愈来愈密,愈来愈沉,紧紧地书目着我的身子。
一家装璜豪华的旅游酒店的游艺厅内,孩子们的欢笑声和花花绿绿的电视游戏机发出的模拟激光导弹的“嗖嗖”飞行声以及击中目标的不断爆炸声响成一片。我在不断的爆炸声中走进一排哈哈镜,忽而瘦长如柳;忽而矮胖如坛;一刻有腿无身;一刻有身无腿;眼突似金鱼;嘴咧赛血盆;最后,头象一个充了氦的气球,圆大飘荡起来。
餐厅里的晚宴已进行到Gao潮,张张餐桌菜肴缤纷,酒色绚烂。进餐者杯晃交错,饕餮失态;一张张胖脸油光锃亮,喜气洋洋。
黑暗舞厅内,人们正疯狂地跳着舞,扭动着身躯作出种种怪异夸张的姿态。一束激光不断射在舞池上方正中不停旋转的金属鳞片球上,无数绿斑飞舞在舞厅四壁和天花板上。爵士鼓快速、令人心惊肉跳地敲着震耳欲聋的节奏。音乐沙哑、高亢,刺耳地无律抖动,犹如万马乱崞踏地;犹如沸腾的熔岩在水下猛烈燃烧,脱枷解缚,顿刻间便要冲决而出,一泻千里,在所到之处遍地燃起冲天之火。
我要吐了眦目迸裂,口齿供露。
电子合成器丰厚的琴音中发出排山倒海的啸声,禽兽呜咽,潮水漫卷,山岳崩坍,大地开裂。舞池上空各种开关的灯开始旋转,四壁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银幕,交替出现一幅幅缓缓移动的画面;转动的星空、奔流的大海、壮丽的山川。
我象一列全速向前行进、失去制动的重载火车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脱轨而出,笔直地冲进大海——波涛吞没了我。
舞厅亮起一只一闪一闪光线强烈的宇,整个舞池陷入骤明骤灭的氛围,舞蹈着的人们的动作被分解成一个个跳跃的造型。四面八方射来的激光集束照在人脸上就象一道闪电蜿蜒爬过,每个人都在可怕地狞笑。
门铃响了,周瑶抱着脖项上系着粉红绸带的雪白的波斯猫走过廓道打开门。站在台阶上的是本街派出所的民警小丁和一个有着胖嘟嘟脸蛋的老警察,小丁向周瑶介绍他姓单。
“我先生不在家。”周瑶一边礼貌地把两位警察让进客厅一边说。她已经是位保养得很好、体态丰盈的笑妇了,依然栗黄的头发又浓又密,在脑后盘了个松松的大发髻。“他回下边探亲去了,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这次我他不是找他,是想找你了解一件事。”
周瑶的右眉向上挑了一下,冷淡地抱着猫坐下,不置一词。
“今天傍晚有个人到我们派出所投案,说他昨晚在海边把你杀死了。”说到这儿,小丁禁不住微笑了一下。周瑶仍是面无表情。于是他也不笑了,干巴巴地说:“恰好晨我们在海边发现了一具溺毙的女尸。他坚持说那个女尸就是你,正是他把你淹死的,这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他详尽地讲述了你们过去的一些龃龉,可以说,嗯,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他是怎么,采取什么手段把你杀害的。”
周瑶抚了抚波斯猫长长的毛。小丁颇有点尴尬,这种谈话实在是有点荒唐。
“当然我们知道那具女尸不是您,也不可能是他杀的,谁也不是,那个女孩子是自杀的,有一份挺工整的遗书,因为失恋。这事你可能也知道了,岛上都轰动了。”
“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不去管它。”小丁急急地说,“反正你好好活着呢——我们倒不是捕风捉影、疑心重重,可那小子说得太象了,有鼻子有眼儿,简直不由人信,也不该有人敢和公安机关开这么大的玩笑——知道公安机关厉害的人都不敢。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慎重点,没准这是一件我们尚未掌握的案子……”
“我不用说什么了吧?”周瑶看着局促不安的小丁缓缓地说,“事情既然这么清楚,明摆着。”
“当然您不必说您没死了,我们都已看见。”小丁觉得自己又说了句废话,懊恼地皱皱眉。“问题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干,他发疯了,自个给自个栽这么大的赃;太太平平的日子过腻了,想出风头?可当杀人犯又有什么好处可捞?就算到了名字能上回布告,万人争睹,臭名昭著,可名声带来的一切不方便你也根本来不及享用呀。于是我们反复盘问他,终于发现他既不是幡然悔悟也不是精神失常,实际上他是被一个人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来投案以求解脱时。这个人在海边女尸被发现后便以警察的身份审问了他,用种种可以追溯的事实之间存在的逻辑明了他不但有动机而且也具备手段杀您,您没死真是奇迹!噢,对不起,我是说除了您没死其它一切都是那么无懈可击,简直显得您没死是出人意料的。”
“没发生的事情并不等于永远不会发生。”
“对。”小丁看了眼姓单的老警察,抢着说,“预防犯罪也是我们公安机关的责任。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件事究竟在多大强度上是可信的。毕竟我们只听到了一面之词,而那个警察显然是冒充的,他冒充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单同志——也不知他在哪儿耳闻了老单同志的大名。但这也不是说他说的一切都没有价值,连当事人也懵了么,信以为真。那小仿子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必定其中有触目惊心的事实。”
“您认识这个人吗?”单立人实在对小丁的絮絮叨叨不耐烦了,截断话头径直向周瑶发问,他把那个小伙子的姓名告诉了周瑶。“你们过去是否曾在一起当兵?你当过兵?”
“是的,我当过兵,海军。”
就象无法把眼前这个红润的笑妇同淹死鬼联系起来一样,单立人也无法把周瑶同兵联系起来。她身上简直一点当过兵的影子都没有。但她一一承认了她在海军的履历和与林时跃的间接属关系。谈到所谓“旧日情人”问题时说:
“这纯卒是一种经过歪曲的臆想。我认识他,但从没关系密切到暖昧的地步。就算当时我们互相存过这念头,也从未表现出来,这在当年部队生活的那种气氛中是不能想象的。那时我们又年轻又纯洁,充满理想和憧憬,都用最高尚最严格标准要求自己,那是一个已经逝去的年代的浪漫。”
周瑶仍旧冷淡地抚着膝上的猫,声者显得倦怠、庸懒、刻板。
“那时谁要说‘爱’,都会让人感到是一种亵渎。”
“那么你们是不是常在一起游泳,看电影?”
“是也不意味着我和他的关系与众不同。当时我有一大群在舰队各单位的老乡和朋友,大家经常一起游泳、看电影,甚至手拉手。都是孑然一身出来当兵,萍水相逢,无芥无蒂,谁也没想得更多——那时人人都很简单。”
“海滨大道树下茶座、千人围观、军官和纠察队干涉是怎么回事?”
猫从她膝上蓦地跳下,一溜烟跑了。她象被人冷不丁揭了伤口上的痂,浑身绷直了。
“当我们回忆过去时总是有意无意将其美化。”单立人说,“一个生活平淡乏味的人总是喜欢想象自己过去曾有过热烈动人的时光。我不否认那时你们是纯洁的,但即便是,那时你们也不是真空罐里的无菌儿。不管你认为自己那时有过和现在相比多么不同的境界,据我们掌握,起码他并不是象你说的那么简单、天真烂漫。”
“不管在你们看来他是什么人,反正我坚信他决不会因为我们在大街上吵嘴便起意杀人。”
“据说,”单立人温和地说,“他曾因一件比吵嘴更微不足道的事,一次酒后失言,便对人报复——他巧妙地使李晋元入党的梦想破灭了。”
“你确定一个人是否有意杀人就采取这种道听途说的工作办法吗?”周瑶睁圆眼睛问,“这么干那还有谁能说自己是无辜的?我真怀疑那个人并不是冒充的警察,这简直迹近设网陷害。”
“我们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当然不会这么草率,我们的工作方法也不会尽如那个人所为,难道我们现在不正是在审慎结查这件事的真伪?那个人确实是个冒牌货,但他网罗的一些事实又是那么不容置疑,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而不能一笑了之。”
“这种干法使我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人和事。”周瑶闷闷不乐地说,“他们到处找人证实一些孤立、零星、符合他们愿望的事实,左挂右连,简单演绎,以图得出置人于死地的结论。”
“你为什么坚信他不会杀你?”
周瑶垂直眼睛看着单立人。
“看,除非你有事实能证明这根链子并不是环环相扣,否则我即便不能轻易相信那个家伙的结论也怎样不能相信你的说法。我认为那样一个侮辱是足以使一个狭隘自负的人怀恨在心的。这不难理解。”
“那我就告诉你们他为什么不会怀恨而恰恰相反吧。”周瑶叹口气。“我不愿意说这件事,因为委实无聊。在海浪大道风波之前的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朋友和一个当地的姑娘有着和我类似的关系。我上街买东西,在一家饭馆和他们相遇了,懂吗?面对面的,双方都很尴尬。我并不是无端和他冲突的,受亏待的是我不是他;海浜大道的事之所以弄得不可收拾责任也不在我。他没理由恨我,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特别是那时,这种发现都会被认为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你的意思是说合理的解释是他不但不该他而应当负疚。”
“他不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如果论杀,也应该是我杀他。”
“懂了,就是说你们之间的确存在过那种我们称之为‘爱’的玩意儿。”
周瑶俯身抱起又轱轮着亮晶晶的眼睛遛达回来的猫,低头抚它的毛。
单立人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把眼睛向别处。小丁也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裤线。
“顺便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周瑶低着头说,“海滨大道事件发生生他调到新部队就开始到处跟人说我死了因为他的责任,但那个故事和这个不一样。那个故事里他是和我一同乘车,车翻了,我们全摔在冬天水库地冰面上,我滑到冰层薄的地方便破冰沉了下去,他卑鄙地爬着逃生了。这个故事同样使很多人信以为真,因为我们舰队的确出过一次类似的翻车事故,死了一个女兵,但那是在我们入伍之前。”
“不打扰您了。”单立人站起来。“很抱歉麻烦了您半天,我们的确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他对小丁说:“我看你们该采取点措施不要老任着那个失了业积习成癖的专爱臆想的家伙乱跑乱窜,该送精神病院就送。”
“送过。”小丁分辩说,“没两天人家又把他达了出来,谁也不敢留他。他在精神病院一会装警察,一会装罪犯,搅得大夫到病人都不得安宁。”
“这可真叫人头疼。”
来到门口台阶,单立人问周瑶,她已平静如初。
“他打电话约你吃饭,你为什么拒绝了?直到今天还不肯原谅他?”
“我早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顺便问一声,他怎么知道您的名字?”周瑶目光黯淡地看着单立人。
“大概那天电视新闻表扬我们老单来着。”小丁说,“你说呢?老单。”
“可以这样推断。”单立人望着灰蒙蒙的天一眼,慢慢走下台阶……
给我顶住
“你回头看那个刚进门男的,就是那个瘦高个穿运动衣的。”赵蕾对周瑾说。餐馆里人头攒动,笑语喧哗。正午强烈的阳光被茶色玻璃隔在室外,室内阴凉昏暗,那个男人的脸阴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高高的鼻子十分突出。
“这人怎么啦?”周瑾注视了那个人一眼,转回头来低声问赵蕾。“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国家恋爱队的一号种子选手——就是他。”“是么?”周瑾又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正在四下逡巡,寻找空座。“没觉得他特别有魅力嘛。”
“长得是挺一般,说他是国家恋爱队的是因为他那种专业态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不时自己把自个集训一下,就为了一旦上场,攻必克,战必胜——关山平。”赵蕾慢悠悠地拖长声音叫那个男人。“这人特有意思,招他叫来聊聊你就知道了。”赵蕾说,堆起笑脸朝闻声回头的关山平招手:“到这儿来,这儿有空座。”
关山平神色凝重地向两个女人走来,赵蕾拿起放在一张空椅上的坤包,让他就座。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蕾点起一支烟,高高翘在撅起的嘴唇上笑眯眯地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关山平落座,招呼服务员前来为他陈设餐具,拿起菜单仔细地看了数遍,只点了很少一点饭菜,交回菜单,拣起筷子,大模大样吃起赵蕾她们的菜,津津有味。
“你就在这一带上班是么?”他边吃边摇头,“太奢侈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女人,开饭随便填点粮食也罢了,还上什么馆子?”“我们也就是业余下下馆子,专业吃粮食。”赵蕾少着说,“你呢?寻花问柳可有结果?”
“遇见一过些部优产品,充其量也只是填补一下国内空白。”“你看我们这位小姐怎么样?”赵蕾笑着指周瑾。
“别胡闹。”周瑾红了脸。
关山平的目光在周瑾脸上停留了片刻:“如果有路子,宽给分的话,也就是区级八强。”
“你别太狂”。赵蕾笑着说,“也不瞧瞧自己那德性,配个胡同八强还得趁别人况竞技状态不佳你超水平发挥。”
“我真不是狂,也无意摘取什么世界冠军。”关山平的饭菜上了,他一扫而空。“我只是要找我那一个。”关山平抹抹嘴站起来,指指脑子。“跟这里的那形象对上就行了。”
“只怕那主儿还没生呐。”赵蕾含笑瞅着他。
“生是肯定生了,这点我坚信。现在需要的只是去找去撞——大范围捕捉。”“只怕你面对面也认不出来。”赵蕾笑吟吟地把长长的烟灰弹落在烟缸内。“不会。”关山平眨眨眼。“她总该认出我吧……再见二位,慢慢聊着。”扬长而去。“只怕真见了你又傻了说不出话了。”
“那就对了。”关山平头也不回地说,出了门。
“你觉得怎么样——这人?”赵蕾对周瑾笑问,“神么?”
“没觉得。”周瑾摇头。“觉得这人特酸。”
“是么,那就是说印象还挺深。”赵蕾意味深长地瞅着周瑾笑。“又傻。”周瑾说,看赵蕾。“你老看我干嘛?”
赵蕾笑着把目光移开:“这种儿不多见。”
“五点半,一路车站,不见不散,我马上出来。”我放下电话,锁好办公桌的抽屉,拎起皮包出了办公室。
街上,夕阳耀眼,车流滚滚,行人熙攘。我快步穿过马路向街对面电车站走去。“嗨?”一个女人迎面站在马路边冲我打招呼。
我左右看着来往的车辆,从车辆间隙一个箭步窜上对面便道,继续大步往前走。那女人跟上我,同我并肩走。
“怎么碰上你了?”我边走边说,“这么大城市,几百万人,怎么就这么巧?”“我也觉得巧,刚才我路过这里时就想,没准能碰上你,结果真碰见了你作”“真是偶然。”我停住脚,转过头。“太偶然了。”赵蕾笑着说。
快车道与慢车道隔离带上的公共汽车站牌林立,同一车型不同线路的通道式公共汽车络绎而来陆续开走。人群峰拥而上鱼贯而下,时而集聚成片时而疏疏落落。周瑾站在站台上翘首迎视每辆驶来的公共汽车。当公共汽车停下三门齐开时她便被人流淹没,公共汽车开走后她便单独剩下继续注视着车来的方向。夕阳灼热的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站台上,等车的面孔换了一拨又一拨。她有些焦躁了,不胜烤晒,穿过慢行道来到街绿树荫下的那排商店前。一家食品店设有一个冷饮窗口,白色的冰柜嗡嗡作响,柜上排列着各色诱人的清凉饮料,她买出瓶刚从冰柜拿出结着冰霜的酸扔站在那里用麦管慢慢在吮,眼睛仍盯着站台上每一辆公共汽车下来的人。
她看到中午吃饭时见到的那个瘦高个脸苍白的男人从一辆公共汽车的中门下来,下来后便留在了站上,仰着下颏注视着车来的方向等候。一班又一班公共汽车驶来,她等的那人没来,那个男人也没走。他回过头往向后张望寻找,她连忙转过脸,把喝空的酸扔退回冰柜,走到一片树荫下继续等候。潮水般的自行车从她面前不停驶过,快车道上并行的两条车龙争先奔驰,更远的地方同样的两条车龙和潮水般的自行车在逆行线上以同样的节奏和速度奔驶。
她看到那男人在车流人群中再次回头,这次她没有回避。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目光在对方同样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两秒钟,然后各是移开。
那男人下了站台,停停绕绕穿过纷乱紧凑的自行车流,上了便道,到她刚才买过酸奶的冷饮窗口去买冷食,边走边侧着身子用一只手掏裤兜里的钱。
她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捧着一个撕坏的雪糕包装盒走进这片树荫。隔着几个人她也能感觉到听到他在大口喀哧喀哧咬冻得硬梆梆的雪糕,咀嚼肌一下一下地牵动冰冷雪白的奶晶在热烘烘紧硬的齿腭间粉碎融化。……她向一边悄悄移挪了几步。又一辆公共汽车进站,站在他们之间,周围的人纷纷跑向站台,投入耀眼的阳光中。
这一瞬间,他们四周没有任何人。
她情不自禁看了他一眼,他佝着腰哈着嘴皱着眉全力以赴地吞咽着冰凉的雪糕,接着,侧眼看她。再也不能视若无睹了,他们俩脸上都作出认出对方的笑意。
“你也等人?”她点点头。“我也等人。”他向她靠了几步,递过仍盛有数支雪糕的纸盒。“快邦我吃两根,我不行了,雪糕也快化了。”
“我不……刚吃过。”“就别客气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犹犹豫豫伸手在纸盒里,欲拿又止。
“拿两根,两根。”他不由分说,拿出两根雪糕拍在她手里,自己也又拿起一支绕着解纸,嘴里边嘶嘶吸着气:“真凉,牙都倒了。”“干嘛买这么多?”“多买多吃呗。本来是给我等那主儿预备的,她没来,就只当是给你买的吧。”“纸别扔,小心卫生检查。”她碰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头一看,见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儿在他们身旁,盯着他手里的雪糕纸等待。他们相视一笑。他对老头儿大声说:“大爷,你甭费劲我这纸不会扔在地上。”接着他连她的纸一并拿过,塞在纸盒里,大步向不远处的一个果皮箱走去,把纸盒团成一团塞入投掷孔,一手各举一支祼体雪糕回来。“你等的那个人还没来?”
周瑾抑郁四顾:“也许出了什么事。”
“说不定不来了。”“会来,我想他会来,我们说过,不见不散。”
“都这么说,都约得死死的,可到头来该来的总是不来又有几个是等到的?”“你们也说了不见不散?”
“一样。”关山平微笑着说,“这个俗套儿不具有任何约束力。”“他一定是碰上了什么事,过去从不失约。”
时已黄昏,夕阳敛尽光焰,缩为猩红浑圆一团,直线坠落。天仍很亮,微风袭来,些许凉意。街上的车流稀了但闲人更多了。前方十字路口愈见热闹,小商小贩出市了,五光十色的服装摊密密丛丛布满路口四周。“估计咱们等的人全不会来了,起码今天不会来了。”
周瑾闷闷不乐地一语不发,十分失望。
“显然你是第一次挨涮。”关山平安慰周瑾。“没关系,多涮几次就好了,就习以为常了。”
她白他一眼。“真的。”关山平推心置腹地说,“你瞧我,天天在全城各个路口等人,从来没等到过,仍然乐此不疲。别让我等着,等着便一劳永逸。”“从来没等到过?我不信。”周瑾微笑。
“从来没等到过!来的都是我不想见的人。”
“你等谁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所以来的不是我等的我一眼就能认出。”
“可逮着你啦!”随着一声喝,那个戴红箍的老头儿从树后跳出来得意地指着地对关山平说:“捡起来。甭废话。”
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出现了两根雪糕棒,关山平的雪糕几乎没吃因而没化成半截,再一看周瑾,显然她吃完雪糕随手无意地把捧丢在脚下。“有什么呀,有什么呀,逮着就逮着您何必那么兴奋。”周瑾未及动作,关山平已迅速弯腰将雪糕捧捡起,掏出钱给老头。大声说:“不就是点款么,搞得跟打了多大的胜仗似的。”
“什么叫兴奋?我这是管你!不对呵?”老头儿声色俱厉。
“对对,您全,我全错,您可有理了。”
“走吧走吧。”周瑾拉关山平,“交了钱就别跟他说了。”
“不是。我就纳闷,人怎么都这样,占点理就跟雷霆万钧逮贼似的,这要让他占个天大的理儿,我还别活了。”“你什么呢?你给我回来!”老头儿在后厉喝。
“我不回来,你有本事追我!”关山平被周瑾拉拉扯扯地快步走,挣着身子回头冲老头减。
“你冶什么气呀?”周瑾紧紧挽着关山平,不让他停步。“这点气就受不了还是人么?”
关山平笑了。周瑾含笑责备道:“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还得我安慰你。”“不就因为是个老头儿么,真正穿官服的我也敢对他说什么。”二人拐入一条僻静林荫斜街,脚步慢下来。
“这是哪儿呵?我怎么不认得?”关山平打量着四周黑黢黢静悄悄的院落房脊。长的围墙沿街曲伸逶迤不休,遮住了所有门之窗口灯方人语,使整条街显得空旷但不荒凉,因为街树郁郁葱葱。“我也没来过。”周瑾说,“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的路离大街那么近。”“这下去通哪儿?”她问。
“不知道。管他呢。你们原来打算上哪儿?”他问。
“没说好,只想见了再定——你呢?”
“也没准,只想到了再说。”
“那咱们就走下去吧,看这条路通哪儿。”
“你本来等谁?”“我的那一个。”周瑾低头看着自己一眼交替的脚尖说。“真是么?我可知道很多人经常搞错。”
“我想是,”周瑾抬头看了关山平一眼,又低下头。“当然有些出入,但我不扩剔。”
“等不及,怕耽误?”“怕没有。”“万一有了呢?突然出现了,你怎么办?”
“不知道,自认倒霉呗。”周瑾笑着抬头注视关山平。“我没你那么浪漫。听说……”她笑着往下说了。
“我知道你听说了什么,听谁说的。”关山平故作悲壮。“我虽准备死等,不将就。”
“你真相信有么?真的存在?”周瑾好奇地问。
“绝对相信,问题仅仅是机缘。”
“听说你到处化缘。”“殚精竭智,始终待机,相对而动。”
“怎么想的?”周瑾笑。“穷且益坚?”
“你不妨将其称之为一种追求。”关山平得意地说,“相当执著的追求。”“怕到闷的吧?”“你这么说我就不你了。”关山平严肃地对周瑾说,“老是把高尚的感情庸俗化刺打击。”
“没有没有。”周瑾笑着说,“说着玩呢。”
“你这么着特别妨碍我跟你掏心窝子。”
“千万别,我不啦。”“爱听?”“还行吧。”周瑾笑。
天暗下来,林荫上树影重重,他们走过一座小石桥,桥的河沟接近干涸,茂盛青草几乎覆没了小河,墨绿淳着白沫的河水稠成浆体,小心听才能听到静止水面下的汨汨流淌声。
“不是生下就会这么多情,也就是这二年才开始追求。”
“那你生下来都干嘛了?”
“玩来着……你是说多年前吧?刚走进人生?”
“刚懂事。”“当时,刚懂事我就坏有特别强制想要改变迅速改变自己一穷二白面貌的愿望。”后来呢?“”我爷爷死了。“”什么意思?“”留下一间房呵。“”怎么啦?谁死不留房?留一间都是少的。“
“是地方呵,临街。”“于是呢?”“于是的就开了一个饭馆,专门经营特色饭菜。”
“你发财了?”“我倒闭了。用了坏人,周围群众把我的特色饭菜称之为妙脚丫泥鼻涕芡鸣屎氽丸子粘痰打卤虫面广为传播,我于屡次大酬宾提篮小卖送货上门仍毫无起色。”
“后来呢?”“后来我觉得特别需要理解,于是便改了追求为精神追求。放弃荣华富贵天涯海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的一生真是充满追求的一生。”“对对,说的太对了。现在我已成了毛主席说的那三种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听着特腻是么?”
“听着特感动,真的真的,特为你难过,真是好人没好报。”
“同情我?”“不是,就觉得特别不易。一个民愤极大的几乎丧尽天良的人尚且不忘追求越是艰验越向前,那是一种什么精神?”
“朝笑我?拿我开心?我这人可脆弱。”
周瑾咯咯笑。路灯忽然华光齐放,勾勒出一条街的轮廓,他们沐浴在雾状的光明中。有少年在黑暗处憋着嗓子喊:“嘿!街上不许手拉手。”
周瑾蓦地伸回自己的手,羞红脸。
关山平也讪讪的。周瑾回到家时,脸上仍自带着笑意。他轻轻拿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走进来,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
我正倚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看报纸,闻声抬头。
“回来了。”“你还没睡?”她走进来,面带笑意。“等你呢。”我把报纸翻了过来。继续浏览。“你不回来我哪敢睡?”
“你今天怎么没去?害得我等了半天,傻子似地一个人站在车站,人家都看我。”“还说呢,刚出单位门就碰上一个人,缠着我没完没了地说话,走都走不开。”“谁呀?”“谁呀?赵蕾,你的好朋友。真拿自个不当外人,也不知又跟个什么人了,找我哭诉。当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惹得人都看,好像我跟她怎么啦似的,什么事呵?我还得安慰她,烦透了。”“人家信赖你。”周瑾笑着说,“她老跟我说,特喜欢你。”“我用得着她喜欢么?她还是别喜欢我的好。我又不是熊猫不被喜欢就不珍贵了。”
“你这话要让她听见伤心死了。”
“那就让她死吧,反正她不死在心这儿也得在别人那儿死。我也看出来了,她那颗心是迟早要伤,别人不伤,自己也得伤了。”“你太损了,回头我小告她。”
“告吧,就说我说的,像她这样的趁早死了算啦!活着也怪没劲的,别人看着也着急。”
“我不,我告她你听了她的诉说回家就长吁短叹,打心眼儿里心疼她。”“你饶了我吧。”我俩一起笑。“你后来去哪儿了没等着我?”
“哪儿也没去……也碰见一个人,就站在那儿聊了会几天。”“我后来去了,八点钟,没看见你们。”
“后来我们就到一家冷饮店坐着聊去了,我们也不能老站街上。”周瑾笑,神态从容。“谁呀?我认识么?”“你不认识,原来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后来调走了。”
我看着她笑:“男的吧?”
“对,没错。”周瑾晃着头笑,看着我。“是男的。”
“我猜也是男的,要是女的哪至于聊那么长时间。”
“吃醋了?”“我才不吃醋呢,”我笑着把报纸放下,从床上坐好,“谁像你呀?整个一个阎锡山的老乡。”
“哟哟,还说不醋呢,脑酸得都能蘸饺子了。”周瑾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一起聊天来着。”
“不要那么我岿嘛,谁也没说你们干嘛了。”
“德性!”周瑾一甩手站起来。“越说你还越来劲了。”
“这就瞧我不顺眼了?”
“别没完呵,说两句得了。”周瑾摔帘子出卧室。出了门又回来问:“你吃饭了么?”
“吃了。”我安详地说,“你呢?吃了么?”
“没有。”“聊了一晚上那男的也不请你吃顿饭?真不够意思。”
周瑾转身就走。“我吃的也是面条,锅还剩点卤,不够你再自己做点。”我在屋里大声说,随手又捡起报纸看起来。
周瑾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一会儿,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面条进来,坐在我对面吸吸溜溜地吃。
我放下报纸看她一眼。
她边吃白我一眼,用筷子把面条卷成厚厚一捆往嘴里塞。
我举起报纸,嘿嘿一笑。
“你明天干嘛?”她含着面条问。
“上班呵。”“别装傻,我问你下班后呢?”
“魏大冬叫我去他那儿打麻将。”
“不带我去?”“都是男的你去干嘛?”
“都是男的怎么啦?我又不是不认识他们。”
“说好了不许带媳妇的。”
“你要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出去玩了。”周瑾吃完面条,把碗筷往桌上一搁,赌气说。
“刷了刷了。”我指着碗筷说。
“着什么急?明天刷不成?我就明天刷,你要看不下去你替我刷。”“——你明天上哪儿玩去?”
“这你就管不着了。”周瑾坐在梳妆凳上对着镜子卸发卡头绳,松齐头发。“找‘情儿’去。”
“你够长本事的。”“那谁叫你不带我去的?”
“我说咱们可约法三章!找‘情儿’可以,但不许花家里的钱给‘情儿’往家里挣奖励……”
“你就坏吧!”周瑾蓦地转身站起,举着拢子打我,我骂道:“我明天还就偏跟你去,想不让我去都不成了。”
“那你去打牌,我找‘情儿’。”
乒乓球在桌上一来一去地飞速跳跃。“吃转儿。”我一边削球一边念咒。“你接我这左旋,你这右旋——我可抽了!”我侧身拉步一个大扣杀,球弹在他方的台边一个变线飞到地上。围观同事们哗地一声笑了。
“你真不是我对手。”我对站在球桌另一侧的关山平说,“赶紧下去吧,趁着比分比较接近。”
“你吹什么呀!快发球吧。”关山平把球扔过来笑着说。
“真不知死,那我可真不给你留面子了。”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让着你了。本来说帮你在群众面前树立点威信你还不识趣。”
“一对臭球,就会吹。”球台旁的女同事们笑。
“开会了开会了,那边打球的把拍子放下吧。”单位头儿拿着一叠文件走进会议室,边走边冲我们这边嚷嚷。
我们放下球拍,一哄而散,乱哄哄地在一排排长椅间找坐位。单位的同事们陆续进来,拿书的挟着毛线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关山平夺一个女同事手里的书看,挨了一顿抢白。“你怎么那么抠呵?看怕什么?”关山平说。
“就不给你看,”女同事不高兴地说,“不愿意。”
“静一静静一静,咱们开会了。”瘦瘦的但有个肚子的头在大家对面铺着白布的桌后坐下。威严地说,“今天咱们学习几份文件。关于形势的,然后念几份通知,最后再讲讲咱们单位发生的一些问题——大家往前坐坐,别都挤在后面。”
头儿在上面一字一顿地念起文件,大家在底下叽叽喳喳开起小会。我坐在两个女同事身边趴俯前边椅背上低声和她们说笑。“给挪个地儿给挪个地儿。”关山平曲膝弓腰拨拉着人腿沿着这排椅子挤过来。“去去,这儿没你的地儿。”我身边的姑娘说他。“怎么那么烦呀?”关山平涎着脸笑,央告着,硬挤在我们之间坐下。
我闭眼假寐。他捅我:“哎,我跟你说咋儿那人没来。”
“看来你是真没福气。”我仍闭着眼养神。
“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约谁谁不来。”
我闭着眼,没吱声,接着,头枕着胳膊偏脸看他:“你确实没救了。”“不过,我昨天倒自己认识了一个姑娘。”关山平得意地说。“毛主席保证。你这种自我安慰特没劲。”
“真的真的,不骗你。我在那儿等人,她也在那儿等人,我们都没等着,后来生搭上了。”
“肯定是猪八戒的近亲。”
“还可以,挺漂亮的”,关山平兴奋地说,“一点不蒙你。我跟她聊了半天,特有戏。”
“你怎么说的?”“就按你教我的那套路数,云山雾罩,我觉还真灵。”
“是你喜欢的那类型么?”“是我喜欢的,但还不完全是我喜欢的那个。”
“这就行了,挺一般的人就别那么高的要求了。”
“你觉得我真没希望遇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
“没希望,谁也没希望,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挂历上美人漂亮吧?那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光给你看拿的出来的那部分。拿不出手的呢?谁知道她有没有暗疾?就算有个十全十美的完全吻合的,涮羊肉爱吃吧?老让你吃你也受不了也得烦。”“你觉得我不该错过这机会?”
“坚决冲上去。”周围人哗地一声笑了,不知头儿念了什么把他们逗乐了。我也抬起头继续跟关山平说话。
“你爱钱是吧?你爱钱和你有钱是两回事,还得钱爱你,两厢情愿。老实说,真有个十全十美的姑娘站在你面前,你也就是看看,解解眼馋。”
“是是,这道理我懂。”
“是个好坯子就行了。乔装打扮嘛。”
“对对,多好的房子不装修一下内部住着也不舒坦。那我就不犹豫了。”“千万别再犹豫了。你的问题不是找谁而是有没有人找你。”“不过,这姑娘好像有主儿了。”
“咳!还管那些!”我抬起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还管那些?这事没顺序,谁积极谁主动谁就捷足先登。挤过公共汽车吧?拿出点那劲儿来,趁热打铁见缝下针。你不是觉得她有戏么,那就是说她和那男的不是牢不可破。人生能得几回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具体步骤呢?”“敌进你退,敌退你进,敌驻你扰,敌疲你打。”
前排坐着的一个女同事扑哧一笑,回过头横我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我说我的,《诱妞大全》上就这么写了。”我继续跟关山平说,“你还得机智灵活,英勇顽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这都是原则。”关山平抱怨说,“我需要的是立即能奏效,譬如开那把锁的那把钥匙。”
“没法再细了。”我说“情场就是战场,战术通用,关键看你是不是用兵如神了。”
昨天晚上在街上我可看见你了。“
银行营业大厅内,赵蕾和周瑾对坐着,一边书写、传递着各种票据一边聊天,大厅内人群川流,人声嘈杂。
“在哪儿?”“你别管在哪儿了,有没有吧?……和个男的。”
“没有。”周瑾笑着不承认。
“还不承认呢。”赵蕾笑盯着周瑾。“够快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说什么呢?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别装傻了。他怎么样?挺有意思是不是?”“不懂,你肯定看错人了。”“你说你瞒我干嘛?我这眼睛可是照妖镜。”
“是么,周瑾?”同桌的另一个女同事笑着问,“够风流的。”
“没有,”周瑾笑着辩解,“你听赵蕾瞎说。”
“我瞎说?”赵蕾笑吟吟来,“好,算我瞎说。”
“下一位。”周瑾把手伸到柜台上,接过一张存款条,看了一眼,脸立刻红了,手把存款条迅速握成一团。
她抬眼看柜台外,关山平微笑着站在外面。
“你怎么来了?”她红着脸说,“你到门口去我马上出来。”
她回过头看,同事们都抿着嘴看着她笑。
“这回你还说什么?”赵蕾俯过身来低声笑道。
“别告诉我们那位。”周瑾央告说:“其实我们真没什么,就到一起聊聊。”周瑾起身,从柜台出口出去,到门外找关山平。透过宽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关山平满脸堆笑,周瑾连连摇头。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赵蕾懒懒地用两个手指夹起话筒,放在耳边,娇滴滴地拉长声音说:“喂——”
“麻烦您给找一下周瑾。”我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你是方言吧?”赵蕾蓦地坐直身子,把话筒贴紧耳朵,娇笑着说,“我是赵蕾。”“周瑾不在?”赵蕾看了眼门外仍在跟关山平说话的周瑾,说:“她走了提前下班走了。”“噢……”“你有事吗?”“没事。”我准备挂电话。“不打算出来玩玩?”“不打算。”我说,“回家睡觉。”
我挂了电话,赵蕾慢慢将话筒放回机座,扭脸长时间地凝视窗外的周瑾。银行大厅内响起下班的电铃声。柜台内的职员们立刻忙碌起来,飞快地结束手头的工作,站起来收拾桌面准备下班。柜台外的顾客们也结束了排队,纷纷散去。
赵蕾浓汝艳抹,穿戴整齐,挎着小包,高跟鞋咔咔地走出银行大门。“还没完呢?”她冲那两人说,“都下会班了。”
“是么?”周瑾急慌慌地冲回银行大厅。
“你找了半天就找上她了?”赵蕾对关山平说,“人家可是有丈夫的。”“我找她是别的事,”关山平说。
“你还能有什么事?”赵蕾笑一下,娉婷而去。
周瑾挎着小包急急走出来,关山平迎上去。
“真的不行,我得回家。”周瑾说:“我爱人在家等我呢。”
“那改天,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不行,明天我们做账,得加班。”
“你是不愿意跟我出去?”
“不是,真的是没时间。”
“那算了,不求你了。”
“真对不生,你别生气。”
“我没有气。”关山平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你要不去,那张票就让它作废,别再给别人。”“不会的。”周瑾充满歉意地说。
关山平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瑾站在人群中看着窗外,手把扶杆身子随着车身的运动轻轻摇晃。窗外是一片片车流和人群。一对对情侣手拉手在便道的树荫下走,飞跑着过马路,忽然对视着笑起来……
她回到家里,各间居室内悄无人息。她脱了鞋,把包丢在沙发上,换了睡衣穿着拖鞋在屋里四处走动。
她在厨房里切肉切菜五彩绚丽地堆满一只只盘子。锅里的水开了,咕咕冒着热气掀动着锅盖。
电动排风扇飞速的旋转,嗡嗡作响。
炒勺里的油热了,冒出股股青烟,蓦得火苗窜起,油锅着了火,连忙将炒勺端下,关了炉火。
她拿着一袋挂面往滚开的锅里下,用筷子搅迅速变软变曲泛出白沫的雪白细长的面条。
那一盘盘搭配得十分悦目的肉菜原封未动,鲜灵的色泽黯淡下来。她端着一碗面条坐到电视前,边吃边看,电视机里正在播送新闻:会议、水灾和农田长势。
她吃着吃着,突然不动了,侧耳缔听,直到楼道内的脚步声过去,才继续吃。夜里,我回到家里,见电视仍开着,节目已经播完,屏幕沙沙闪着雪花,她躺在沙发上是睡着了。
我经手轻脚过去关了电视,刚要走开,她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睡眼惺松地问:“几点了?”“第二天了。”我说。她噌地站起来,登登走进卧室,往床上一倒,拉过毛巾被盖在身上,扭身向里闭眼睡觉。
“生气了?”我讪笑着跟进卧室说。
她不吭声。我到卫生间又洗又涮,弄得浑身水琳淋的,拿了条毛巾回到卧室,浑身上下边擦着边笑说:
“不是去找‘情儿’么?怎么没去?”
“你就等着瞧吧”。她嗡声嗡气地说。
“别这样,”我上床去板她。“别不理人呀。”
“别碰我!”她使劲拧回身子。“我要睡觉了。”
我下了床,把毛巾扔到一边:“我是为了让你心理平衡才玩这么晚的。”“你少来这套!”她翻身坐起气冲冲地嚷,“我怎么啦我怎么啦?不就是晚回来了一天,用得著你这么颠过来倒过去的说?你要这样我就天天晚回来。”
“我来哪套了?我又怎么啦”我申辩,“我不也就晚回来一天。”“你是晚回地一天么?哪天你按点回来过?”
“那我也没别的呀,就是和一帮朋友打打麻将还是赢多输少。”“谁知道你天天干嘛去了。”
“你说我干嘛去了,你要这么说就没劲了。”“我不知道你干嘛去了,你干嘛去了自己知道。”
“你怎么不讲理阿?行,我不说了,你说我干嘛去了我干嘛去了。怎么着吧?”“你现在是越来越狂了。”
“什么话!我狂?我哪有你狂呵?你多狂呵,说灭我就灭我,我一个挺大男人每天还得看你脸色。”
“你要是不愿跟我过了,烦我了,你可以走。”
“就会来这套,你们女的是不是都这德性?”
“没新鲜的,图新鲜你找别人去。”
“你要老这么没完,我可真烦你了。”
“烦就烦,烦就离婚。”周瑾用被蒙头倒下。“你威胁谁呀?谁怕你呀?”“没错,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要离真离,别光说——
你要有志气,别到时哭天汕地好骂我是陈世美。“
周瑾真的哭了,蒙着毛巾被的身子一抽一抽。
我打开台灯,拿张报纸躺到床上看起来:“你哭什么呀?有本事别挺横的人?”周瑾的哭声更大了。我不理她,点上一支烟,继续看报纸:“你小点声呵,人家邻居可都睡了。”周瑾一骨碌爬起来,到卫生间又擦泪又揩鼻涕。片刻,眼睛红红的回来,照着镜子端详自己,不住的泣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别以为我不敢离就觉得自己怪不起了。”
“你什么不敢呀?中国人里数你有骨气了。”
我一个猛子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没抓周瑾,她冲出门,旋风般地消逝了。“你回来!”我在楼梯口大声喊,转回屋换鞋穿衣服,咬牙切齿地骂:“这个该死的,二百五、没头脑、神经病——说跑就跑。”我一溜烟下了楼,在楼区花园四处寻找,每棵树后,每辆车里都找了个遍,无人迹。夜风很凉,吹得我汗一阵阵下去又一阵阵上来。我顺着马路来到大街。街口有一个瓜摊,看瓜的老头没睡,正坐在小椅子上摇扇乘凉。我问大爷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女的没有,大爷说沿着大马路走了。我沿着灯光通明空无一人的大街追了一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仍没发现周瑾,便折了回来。我回到楼前,见屋里亮着灯,便飞速冲了上来,进了屋摔上门就喊:“有本事你别回来。”
屋里亮堂堂的毫无动静,我各屋看了看没有人,回到卧室躺下。我气坏了,躺半天倒也睡着了。
“周瑾!”我一声大喝。
正和赵蕾笑盈盈地从一家商店出门的周瑾吓了一跳,原地呆住。我疾步走上去,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满脸堆笑,柔声说:“跟我回家去。”“我不!”周瑾一脸凛然用手掰着我的手。“放开我,我不回家。”赵蕾在一旁微笑地看。
“有话咱们回家去说。”我死死攥住她,低声下气来说,“回家怎么说不成?”“我就不回家,不回去了,这不是正中你意么。”
我和周瑾在街上扭来扭去,引得一些行人观望。
“咱别在街上拉拉扯扯,让人笑话。”
“嗬,你还怕难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呢。”
“别给脸不要脸呵。”我手暗暗加劲儿。
“你才不要脸呢,放开我!你干嘛?”周瑾嚷。
“你干嘛?”两个联防队员过来,指着我手。“放开放开。”
我手触电般地松开,周瑾拔腿就走,我忙把她拉住。对气汹汹的联防队员们说:“我们是两口子,两口子吵架。”
“你们是两口子么?”联防队员问周瑾。
周谨不吭声。赵蕾忙说:“他们是两口子,我可以作证。”
“两口子吵架也别在街上吵呵。”
围观的群众笑,联防队员走开。
“你就跟他回去吧。”赵蕾劝周瑾,“别闹了。”
“我下午还得上班呢。”周瑾说。
“我帮你请假。”赵蕾笑着把我们俩往车站推。
我一进家门,把门一关,指着周瑾就嚷:“你什么东西?有这样的吗?差点让人把我当流氓逮了。”
周瑾不吭声,神态得意地往沙发一坐,伸手去开电视,电视刚出现一个画面,就被我啪地关上。
“你还挺得意,你占什么便宜了?我要让人当流氓逮了,你就是流氓家属。”周瑾不看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架起二郎腿悠闲地喝。
“给我倒杯水,我也渴了。”我命令道,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没反应,就夺过她的杯子喝。
“你害怕了?”她望着我说。
我差点没让水呛着。咽下一口水说:“我害什么怕?你还以为……我是为你担心,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你不知道白天街上都有坏人?”“你不就盼着我被坏人捉了去,你好清静……再找。”
“别这样,你别这样,周瑾,我是那种人么?”
“你是什么人?”“你是真惹我生气,昨晚你气我一夜还不够?”
“你气?我还气呢。”“我气上还加着担心,心都快碎了。”
“你得了吧,气你还能睡得着觉?”
“我睡了么?那也是气着气着迷糊了,你昨晚回来了?”
周瑾抹泪:“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甭管我出什么事,你该睡照睡,亏你睡得着。”“好啦好啦。”我和解地说,“咱们别闹了,老这么闹日子就没法过了。”“你压根就不想好好过。”
“你这么说不愧么?我还怎么好好过?我都快给你当孙子了。长这么大我跟谁服过软?跟你我连自尊心都不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人总得讲理吧?昨晚我招你了么?”
“对,你没招我,你总有理,我老胡搅蛮缠。”“好好,算我无理,我不对,全是我的错。”
“什么叫算你无理?”“好好,我真无理,真混蛋,不该惹你生气。”
“你要早这样,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没敢别的样儿呵。”
“你瞧你,又不认错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一错到底一坏到底。”
“你现在就是坏,一点不哄我,看着我哭。其实好多时候我本来没事的,就是想闹点脾气,我不跟你闹跟谁闹?你哄哄我就好了——可你就是不哄!”
“闹吧闹吧,下回你有脾气就跟我闹,我当受气包……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我当受气包应该、光荣,别人想当还不行呢。”周瑾先是瞪眼后是破涕面笑。
“闹什么呀?”我也笑,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说有什么可闹的?咱们是多好的一对,郎才女貌,旗鼓相当,我种田你织布,多少人羡慕?咱们自个儿真应该珍惜。”
“一点都不好。”周瑾断言。
“怎么不好?”我忙说,“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很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就是当皇上,也选你当粉头——
六宫粉黛的头。“”你少拐着弯骂人。“周瑾振振有词地说,”好什么呀?人家年轻夫妇天天去出玩,逛公园看演出下馆子。咱们呢?打结婚你就再也不带我下馆子了,一场电影也没看过。“
“我说你这个同志呵,怎么一脑袋资产阶级思想?讲吃讲穿那是咱小市民的本色吗?”
“本来嘛,讲吃讲穿怎么啦?人家还没老呢。市民就不能享受了。”“你见哪个小市民像你说的那样?不全是吃饱了混天黑闷蜜蓄窝子炕上整点俗人乐?”
“叫你说的那么恶心,就是有人嘛。那街上一对对的都是哪儿蹦出来的?”“那不都是没结婚的?你跟他们比?”
周瑾盯着我半天没说话,脸一扭,叹气说:“结婚真没劲。”
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睛汪汪地解释:“我困了,昨晚没睡好。”“那你去睡好了。”周瑾冷冷地说。
“你还气么?你要气我就不睡。”
“我不气了,你去睡吧。”周瑾不耐烦地说。
我把手塔在她手上,堆着满脸笑:“咱们一起睡。”
“行了,”周瑾抽开手说,“你就敞开去睡吧,免了这套。”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睡得死去活来,在梦里又是打仗又是逃跑,直到黄昏,才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地起床,迷迷糊溯摇摇晃晃地出了卧室。周瑾正笑眯眯地坐在错暗的室内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一部动画片:四只小老鼠排着队趾高气扬地从一只睡觉的小花猫身边走过,边走边齐声叫嚷:“老鼠怕猫,这是谣传。一只小猫,有啥可怕?壮起鼠胆,把它打翻。千古偏见,定要推翻。”猫和鼠都稚气十足,憨态可掬。“走吧。”我边穿衣服边对一动不动盯着电视看的周瑾说。
“去哪儿:”她回头看我一眼说。
“下馆子。”我套好汗衫说,“我也豁出去了。”
周瑾望着我,脸上露出微笑。
“乐啦?”她不好意思地笑,噌地站起奔进卧室手忙脚乱的梳妆打扮。“咱别进太贵的馆子。”
“当然,我这点理智还是有的。”
我们选了一家中档餐馆大摇大摆走进去。尽管中档,但也是冷气炊座什么的,在我看来就很好了。
“标准就是低档宴会的标准呵。”我翻看着菜单对周瑾说。
“你就点吧。”周瑾兴致勃勃。
我把服务员叫过来,点了几个猪肉做的菜。
“这几个菜够吃么?”我点完菜,服务员不走,说:“我们这儿菜的量都小。”“够吃。”我说,“我们是吃过饭来的。”
“再要个虾吧。”职务员指菜单说,“我们这儿虾不错。”
“你什么意思?”我在椅子上转过身,面对着服务员说,“嫌宰得不过瘾?”服务员拿起菜单飞快地走了。
我对周瑾说:“我就说过,落到这帮人手里,没好儿。”
周瑾干笑:“她也是好意。”
“好意?”我瞟着冷柜前抱肘叉腰站着的一排服务员。“瞧她们那架式,一个个都跟杀手似的。”
周瑾笑,低头摆弄光秃的碗筷。
我们百无聊赖地等着菜,服务员穿梭不停地往各桌上菜,就是没我们的。我几次叫住给我们开票的服务员问,她都不耐烦地回答:“正炒呢。”当她又一次如此回答时,我耐心消逝了,怒吼起来:“怎么着?瞧不起人是不是?你还不耐烦了,我们都等多长时间了?”“你吵什么?马上就给你上。”
“马上给我上?我还不吃了!”我一拍桌子,“退钱!”
满堂宾客受了一惊,纷纷掉头来看。一个领班模样的中年男人忙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拉?蹲着拉?”我指着那个服务员吼。“你问她,我们等多长时间了。你们这是什么馆?我要有低血糖还等不到你们上菜了——饭馆饿死人了!”我站起来大声喊。
“算啦算啦。”周瑾劝我。
“没你的事。”我冲她嚷,“谁也别拦着我,我把它牌子摘了。”“怎么回事?”领班问服务员。
“我说马上给他上的……”
要不是周瑾拉着我,我手指能杵这服务员和鼻子上:“我要不说你也不马上给我上。怎么着?我这钱不是人民币?比我晚到的都吃完了,依挤兑谁呢?”
“马上上,马上给您上。”领班劝抚我,问服务员:“他都要的什么菜?”“他说不吃了,要退钱。”“对,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另吵了。”周瑾往回拉我。
“你别觉得丢面子,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这儿吃饭就是让她们伺候的,咱花了钱不能买气生。”我对领班说,“我说你们这饭馆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不像话,看人下菜碟,不就是没要你们的大虾么?你要不扣她的奖金,我这服务费反正是不给了。”“我们一定注意改进工作,您消消气,您要的菜马上给您上。”领班赔了无数好话,把我劝回座位,招呼其他服务员迅速上菜。“你看我干嘛?不服是不是?”我不依不饶地冲那个服务员说。“想干不想干?不想干直说,我还不信治不了你。”
领班忙把那个服务员拉走,制止她的申辩。
菜很快上齐了,我们也没了胃口。
我冷笑着看着一桌菜对周瑾说:“这就是享受了?”
周瑾不吭声,低头一口一口吃菜,没吃几口放下筷子说:“咱们走吧。”“全他妈糟践了。”我站起来看着一桌子几乎未动的饭菜,冲一边靠墙站着的服务员们喊:“你们家里人晚上可有的吃了。”女服务员们不是低下头就是把脸扭向一边。
“呵,月光如水多么美丽令我陶醉,心儿颤抖我的心为什么颤抖,只因为有了你佛罗伦萨的丽茨费尔德……”
台上一个营养不良的中国人披着块麻袋片斗篷底下露出一双肮脏落满尘土的人造革凉鞋,粗糙的大脚趾头上一层皮已经剥落——他捂着心窝在抒情。
“你觉得好吗?”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突然转过头问我。我楞楞地,回答:“不是都说好……”
小炊子严肃地望着我说:“就是‘四人帮’回来,掐着我脖子问我,我也不能说好。”
小伙子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我转过脸看周瑾,她看着我:“咱们也别受罪了。”
晚上,我向周瑾求欢,她顺从地任我罢弄。正当我兴致勃勃鼓捣个没完时,发现她正看着我笑。
“你笑什么?”“你就别白费劲了。”她平淡地说。
“你感到失望?”室内游泳池内,赵蕾和周瑾一圈一圈地游着,不时避开迎面或横向游来的人。她的腿在碧蓝清澈的水中显得十分白嫩,分开、蜷起、有力地蹬出。她们都没戴游泳帽,头发黑油油湿淋淋地披散着。她们先后改为仰泳,曲线毕露地破浪而行。
“不,谈不上失望,”周瑾说,“也无从失望。想通了,就是这么回事,结婚以后都一样,必然的一切都会平淡。”
“谁变了?”“都变了又都没变,必然的规律。大概也算不上坏事,平淡了才能持久。方言也算不上个坏丈夫,平心而论,也许比多数男子要好些。”“你老实说,这就是你希望的——我是说你婚前想像的梦想的那种……生活?”“不,”周瑾承认。“当然不一样。我也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我想通了。”“不认为有那种生活存在了?”
“不认为。”一个男人游过掀起浪打在赵蕾脸上,她停止划动下去,又浮上来,紧游几下,又仰过来并肩和周瑾同游。
她瞟着周瑾,问:“后悔么?”
“不。”周瑾于水中苦笑时“我想芯不可能碰到比方言更合适的人,我又不是公主。”
“万一呢?”“什么万一?”“万一这时突现出现一个……”
“不会的。”周瑾笑着打断赵雷。“那也一样,当时我就觉得方言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现在还是么?”“应该还是,他还是他。”
“可你不觉得他是他就这不是了。”
“咱们别谈这个了好么?”
“干嘛不谈?正谈得带劲儿。那种感觉来自何处?无非是他们相处时发生的一个个瞬间,意外的激动人心的令人欣喜的一个个瞬间。现在这种瞬间消逝了,他存在了,难作得一见了。人有什么特别的?方言有什么装置的?凡人而已,就像无神论者眼里的神。”她们触到池边,踩及竖身转过去紧紧抓着池槽抹去脸上的水。“有个人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就在昨天。”赵蕾颇有含意地笑着我周瑾说,“你不想见见他么?”
周瑾摇头。“就靠回忆过日子么?”赵雷也笑着摇头:“等你老了再这样不行吗?”“可我们有过……时至今日,我觉得我的感情仍在他身边。”周瑾认真地说,水从她成绺的头发上滴落。
“别错过机会,成要为你的就抓住这法机会——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没有什么丢失的,因为你已经一贫如洗。从前是这样,如今不是这样了。”赵蕾热切地说,“别朔潮流而动。”舞厅里,赵雷带着周瑾人群款款地跳,进进退退,原地踏着拍子。“你踩我脚了。”“我不太会跳。”周瑾抱歉地说。
“看来我是教不会你了,得换个人教。”
两个男人走过来,拉开她们,一个把赵雷带走,一个接住周瑾继续带她跳。“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周瑾垂着眼睛睡,任人带领,不吭声。
“是讨厌我吗?”周瑾抡起眼,盯着男的说:“我会丈夫了。”“那又怎么样?”男的带着周瑾绕开一对飞快旋转面过的男女,那女的一脸痴迷的笑。“那又怎么样?你这等于花儿对雨说,我已经浇过水了。”
“这一好……”“什么?你大点声。”“我说这不行!”周瑾大声说,严肃地目光的灼灼盯着对方。“不不,你刚才说的不是这句,你再说一遍。”
“我没权利再跟你接触了。”
“你是说使你心有顾虑裹足不前的是因为你已经结了婚,道德习俗不允许?”“不完全,但也有个因素。”
“主要因素?”“我不想回答。”“你爱你丈夫?”音乐骤然疯狂起来。舞厅内的灯暗下来,鳞板球和追灯旋转起来。激光束从四面八方群射来。正在双双起舞的人们松开对方,痉挛般地扭起来。
“你爱你丈夫?”“是的。”“他爱你么?”“我想是的。”“他对你说么?”“……”“我可以对你说:我爱你!”关山平面鄯抽搐摇肩扭胯像只巨大蝙蝠张开四肢大声嚷嚷。
“晚上你爸妈回来,在这儿吃的饭。”我闭着眼躺在床上,惬意地吹着电风扇。“你不在,两人就抓着我上课,嫌咱不会过日子,屋里乱。钱到手就花,不会在人民的银行存点。”
“你怎么说?”“我怎么说?一味逢迎呗。”
周瑾上了床,躺在身边。接着,她的手伸了过来,人也糗了过来。“别闹,天多热呵,拣个凉快天,天下雨时。”
她手停了下来,搭在我脸上,我用手把她的手捂于我腮帮子上。这样躺了半天,我都快睡着了她突然问:
“你爱我吗?”我睁开眼,她正凝视着我,我又闭上眼:“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想要你说。”“多俗呵,咱都老夫老妻了,还弄这俗景干嘛?”
“结婚后你就没说过。”
“那还用说?咱中国人实诚全在心里,就不地个花言巧语。”周瑾在言声了,我翻个身朝里:“明儿星期天,魏大冬叫咱们去打牌,你也一起去吧。”
夜里下起大雨,早晨仍雨声如注。我在窗口看了眼外面的雨,走到床边催促仍躺在床上的周瑾。“起来吧,咱该走了。”
“下雨还去?”“去,风雨无阻,下雨天打牌多瘾呵。”
她坐起来,凝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怎么啦?”我说。“我不去了。”她说,“我不想去了。”
“去玩玩嘛,何必闷在家里?”我过去拉她。
她抽回手,平静地说:“今天我们行卖债券,对得去加班。”
“你们银行怎么老加班?够没劲的——那我一个人去了?”
“去吧。”她说,“玩个痛快。”
我拍拍她脸蛋,笑着离屋而去。
雨中的公园,十分寂廖,亭台楼榭笼罩在烟雨中,坡上的树林枝叶飒飒,坡下的湖泊水声啁啾,蓝白二色的游船系分一湾。一顶花伞从山间的甬路移来,伞下边迈动着四条腿,两条穿着长裤,两条裙裾露着光滑笔直的月腿。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纠缠你吗?我从来不这样,合则留不合则去,无意勉强任何人,偏偏对你……”
“……你说过。”“开始我没以为有什么特别。但回到家里,躺下一想,无数次否认,终于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什么发生了。”
“……”“对我来说,现在一切都明白无误了,剩下闲问题就是你,你怎么想?”“不知道。”伞停住。周瑾抡眼看关山平,垂下眼:“真的不知道。”
伞继续移动。“我们会都有这种担心,怕被某种错觉欺骗,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是不是正确的感觉。”
“……”“不讨厌我对吗?”她低着头点头。“愿意听我说话?”她点头。“想见我又怕见我?”“是的。”“想我吗——一个人没事时?”
“……”“想过吗?”“……想过。”“是否有内疚感?”“有。”“甚至是罪恶感。”“别说了。”“我想我们不必再怀疑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什么怎么样?当然是跟着感觉走。”
“你想过后果吗?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你有那份勇气吗——我不是指现在。”“听着,周瑾,我们到现在越来越像两个阴谋家了,在策划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你来到一个风景名胜,譬如说一座险峻秀丽的山,你难道是全面了解此山的构造路水质气候是否危险有无野兽强人设计进山路线无虞才放胆而行吗?”
“我们是在游山而是临渊,我当然要了解你的水性;贸然下水,只会顷刻灭顶,那时也许只顾逃生了。”
“你我意思是要我作出某种承诺?”
“不,我不想要你作什么,谁又能什么证得了自己?我确实有点……喜欢你,这点我不想对你隐瞒,但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东西,我不知道。我愿意和你作好朋友是真的,愿意和你在一起,我像现在这样。至于别的更多,目前我不能答应你,老实说,我不愿意。”
“……”“打击了你对吗?你难过了?”
“我就料到会这样。”“别对我期望太高要求太急迫,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来,慢慢适应。这种事我真第一次碰到,一点底都没有。不瞒你,我现在心里真是乱得很,不知怎么办才好,容我多想想。我不愿意看你不高兴,不想失去你,但完全照你说的办……不!不!别这样……”
伞一下被风卷走了,他紧搂着她,堵着她嘴吻她。周瑾拼命挣扎,两手用力往后摊他。在一个长长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吻后她一把推开了他。“别强迫我。”于是她瞪着眼睛冲他嚷。一阵密集的雨点斜飞而来,立刻湿了她的头发衣裙。
她转身飞快地跑去,迎着雨。
“创造一种诗意是对的,充满诗关系……”我笑了一下。“——那的确是人人向往的,但你盘带过多?”
我和关山平站在单位办公楼顶的平台上边抽烟边谈,楼顶风很大,一阵阵横扫而过,所以尽管烈日当空,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少酷热。“你开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头,发展的也很顺畅,但你不能适可而止。你过分沉湎于诗意之中,过于重视所谓完美感受,这种诗意和完美感受被张到极限,你便失去了弹性和向纵深发展的势头而陷于滞。同时,过于浓郁的诗意必导致纯洁意识的增强。就是说你为自己设置了屏障,把你的意图和关系的范围限制的在了精神追求的圈子里。这样,当你试图冲破她时便会引起她极大的震惊、失望和反感,继而是愤怒的拒绝对坚决的抵抗——是你把她推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与尘世欢乐绝了缘。”“我懂了。”关山平沮丧地说,“我给自己铺了条通向天国的路,走在种路上想上床当然是亵渎。你为我现在还是希望过渡回来吗?”“智取已经失败只有强攻了。”
“这,行吗?”“实际上,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就算你没犯错,一切按预想出现在最佳状况,最后你还得有这一下子。打比方吧,好比苏联十月革命,群众也发动了,士兵也争取了,临时政治也孤立了,最后还得打了下冬宫。正如毛主席所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忘记掉,另外,她犹豫、畏缩,除了她本人的心理障碍还因为有个旧秩序束缚着她拉扯着她,不烧了草料场林冲也不会上梁山。”
“明白。”我们从楼顶下来时,在楼门口遇见盛妆而来的赵蕾。
“如此花枝招展,这是要会谁呀?”我笑着问。
“不是找你。”赵蕾笑着指关山平。“找他。”
三日后,我出差去了东北,在一个海滨城市参加一个大型货会。会议开完,又接受一家供货单位邀请绕道去长白山玩了一些日子,这样,加上往返路程,我回京已是一月之后。
我一下火车就发现北京已凉了下来。尽管是晴天,但已没了前些日子那种令人难耐的暑闷热,街上刮过风很凉爽,据说我刚起,北京就开始下雨,连续不断,一连下了半个月,晚上睡觉都要盖棉被了。周瑾没来车站接我。到家后,我发现她黑了也瘦了,人有些憔悴。我怀疑她这段时间生病。她说没有,胃疼过几次但都很快了。她对我很好很温存,对我给她买的一些衣服也很满意,当场就一件件试穿以最后就穿那件最偏爱的连衣裙不脱了。
她为我做了很多菜,多的吃不了。饭间我们还喝了酒喝得十分兴奋,话特别多,坐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也聊到很晚。夜里,我们行房事,一切得心应手,恰到好处。但我发觉她轻微的抗拒,如果不属于厌恶的话——和我的一些习惯动作。很难说她的兴奋是假的但持续时间很短,事后她也不要求爱抚而且很快穿睡衣,似乎对在我面前暴露身体感到不自然。我没有多想,旅途劳累,很快便睡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天气宜人且多日不见,同事们都显得很愉快,大声地和我打招呼,热情地拉住我聊天,特别是关山平。这个我特别注意了一下,简直可说是容光焕发。
一见我就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诡密地说:“哥们儿成功了。”“是吗?那你得请客。”我敷衍着离开他跟圣门的头到打招呼:“主任我什么时候得跟您汇报一下工作。”
“我着急不着,刚回来先休息两天。”头儿大关心地呵呵笑着跟姑娘们聊天。“我什么时候得让你见见她。”关山平兴犹未尽地又拉住我说,“你还没见过她呢?你给我估估,看够多少分,值不值。”
“就不一定非我估了,你看着值那就是金不换。”
“不不,你一定得看看,我信你,你眼光准。”
“那就找个日子吧。”我说。离开办公室去厕所。
我蹲的厕所茅坑上拉屎时,突然感到一种郁闷和莫名的烦躁,可能是因为厕所太脏也可能是因为人到烂熟的环境和人群中产生的不快,就像一个刚出狱的囚犯没出去几日,又被抓了回去一样……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今天晚上我可能晚回来一会。”周瑾一边穿鞋一边低头说。“我回来你几乎每天都晚回来。”
“四季度了,行里老加班。”
“不是和人约会吧?”我笑着走过去说。
“你怎么这么说话?”“走吧走吧”,我笑着推她。“该迟到了。”
她不走,问我:“你希望我和别人约会?”
“我哪管得了你呵;”我还开玩笑,看到周瑾的脸色忙改口:“说着玩呢。”我拨开一个须大的香水瓶子的盖,按住钮瞄准几步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周瑾劈脸喷过去。
“你干吗?”她吓了一跳,面有愠色。
“凉快凉快。”我说,又往自己身上喷了几下。“刚就我一招,喷香水消汗。”我放下香水瓶继续看我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一出连续剧,有外遇的妻子刚刚回家,不满丈夫严厉地询问她。她一言不发,神态冷淡坚毅,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江姐面对中美合作所的刽子手,坐在四十多排的观众都能看清楚。我忍俊不禁,吃地笑了声:“是这样吗?”我扭头问周瑾。
“什么?”她警惕地抬起眼。
“这个。”我用下巴指指电视,“妻子偷情回来是这个姿态么?”
周瑾掉头看电视。“完全不对嘛。”我评论道,“这副嘴脸等于把一切都供认了吗?”“依你应该是什么样呢?”
“要么坚决否认,要么假装委屈,实在不行就以攻为守——你属于那种?”我满脸堆笑问。
“我是三者兼而有之。”
我笑,继续看电视,电视里丈夫挥手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又不对了嘛,怎么能打?这一打岂不把她打成了受害者?应该把痛苦和悲愤深深埋在心底,加倍体贴,使对方永远对能平静心安理得。”“如果我有外遇,”周瑾问我。“你是不是就打算如此?”
“我当然是要做得更好一些,送个信呵放个哨呵什么的,你也尽可以放心交给我去办。”
“无耻。”“我只有一个请求卑微的请求:千万别找胡同串子,那对我是双倍的侮辱。工资一定要超过三百,相貌一定要英俊,不能低于一米八,那样我会为你骄傲的。”
“你真像这书里写的那个无耻之徒,”周瑾举着书说,“活脱是你。”“什么书?没准就是我写的。”我伸手夺书。周瑾闪开。
“如果我有外遇了,你是不是也能礼尚往来?保持一种令人钦佩的风度。”“不!”周瑾坚定地说,“肯定打你个稀巴烂,闹你个人仰马翻。”“那太遗憾了!俗话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干嘛这么看我?”我笑着看周瑾。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过去我总认为我是知道答案的,从没怀疑过,但现在的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听你再回答一次——你爱我吗?”“这么说吧……”“请你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么说吧,比山高,比海深。”
“你就是不肯说那个字对吗?”
“如果你非要让我当然可以说,我这方面不是问题。”
“我不是非要你说,你可以不说。”
“说也无所谓。”“行了,你别跟我罗嗦了!”她粗暴地打断我,撂下书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端起放在茶几上已经凉的茶水喝,瞟着我。
“你是想问问我是爱你吗?”
“对此,我从不怀疑。”
“从不怀疑?”她冷笑着。“干嘛从不怀疑?应该怀疑。知道我现在对你什么感觉?”
“我一说你就讨厌。”“对!”周瑾往茶几上一顿茶杯,尖叫,“你一张嘴我就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我说什么呀?”“你少假装天真!”周瑾瞪着眼睛冲我嚷。“少装傻!我还不了解你?你精得都能安上缝纫机上砸线了。”“我的确不太聪明,你用不着这么夸我。”
“你是没安好心!”“我一点也不明白你说什么。”
“好吧,你要非装傻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周瑾瞪着的点头,在我对面坐下:“我的确跟别人好了,你怎么办吧?”
“祝贺你。”我微笑着去端她喝剩放在茶几上的水杯。
“这是真的!”周瑾叫,挥手把茶杯扫到地上。茶杯倾刻洒在地毯上,流出去洇湿了一块。“这是真的,我不开玩笑。”
我弯腰去拿茶杯,放回茶几,直起腰看着周瑾:“我不信。”
“你必须信!”周瑾去夺茶杯准备再次摔到地上。
我牢牢攥住茶杯:“这不可能,如果是,你会否认到最后一秒。而且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再说咱们关系没有逼你走到那条路。”我站起,拿起香水瓶身上喷,分别抬起左右臂。
“你是想气我。”我抬腿要走,一下被周瑾立起拉住,她哭了,哽咽禁地流着泪,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我爱你。”
我回身扶住她:“干嘛哭?怎么啦?”
她就势偎入我怀中,死死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胸前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失去你。”
“怎么会呢?不会的。”我安慰她。“我们是牢不可破的一对。”有一刹那,我的心软了。
“不,我不见你那个什么朋友……也想见你。”“为什么?出了什么事?”电话传来急促声音。
“不为什么,我觉得结束了,你以后也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到底为什么?总得有个原因……”
周瑾不作回答,挂断电话,走回自己的办公座位。
坐在她旁边的赵雷正埋头填写着分叠票据。
关山平推开我办公室的门,示意叫出去。
“干吗?”我原地呆着没动,问。
“赵蕾来了,叫你过去。”
“她找我干吗?”我说,“你去告诉她我不在。”
“你就去一下吧,有事。”关山平走近说,“我已说你在了。”
“这赵雷怎么那么烦,老往这儿跑干嘛呀?”我不情愿地站起来,随他出了门。“你们处的人都哪去了?”关山平办公室里没其他人,只有赵蕾笑吟吟地坐在关山平的办公室桌前。
“都出去了。”关山平说,拉出把椅子坐下,他似乎情绪高。“我和关山平说好了,明天到我家去玩,他把他的那个小朋友也带上。”赵蕾看着说,“你也来吧。”
“我去干嘛?”我也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玩我就别去了。”“你不是一直说要见见他那个小朋友?关山平说找个餐厅,我说就别费那个事了,我那儿什么都现成,想吃什么都有,吃完饭咱们四个还能凑一桌麻将。”“现在不玩麻将了。”“那玩别的也行,反正咱们四个人,打扑克、跳舞都够了。”赵蕾盯着我说“去吧,别扫大家的兴。”
“我明天还有别的事。”
“你有什么事?”赵蕾死死地盯着我,“别的事先放放。”
我避开她目光:“改天不行吗?”
“改天我就不行了。”赵蕾冷冷地说,“就明天正好,好容易凑齐。”“去吧,”关山平说,“一块乐乐,热闹热闹,我特希望你去,你会制造气氛。”“明天要不去就去不成了。”赵蕾说,“你也说不定就就看不着他那个小朋友了。”“她和我闹别扭了。”关山平苦笑,“也不知我怎么啦,她突然不愿再见我了。”“内疚了,”赵蕾冷笑说,“突然觉得对不起自个丈夫了,可能是她丈夫,可能是她丈夫对她会太好了,旧情复发了,你这黑高参快替他再出点主意。”
“明天几点?”我问。“下午四点。”赵蕾说,“他们二点半到,你四点来,千万别早到,留出时间来先让人家好好叙叙。”
“那好,我四点到。”我起身离去。
“你要不到,我可上门去请。”赵蕾在我身后说。
“你说周瑾会去么?”“放心,我肯定给你找来就是了。”赵蕾对关山平说“该干的事都干了,现在想往回缩也晚了——来了就是你的了。”
她看着我背影。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在魏大冬家打了一宿麻将,预报的一场大暴雨,夜里始终没下来。空气又潮又闷,我们身上都汗津津粘乎乎,手摸牌直说腻,使劲吹电扇也无济于事。我的手气时好时坏,烟抽得嗓子冒火,咳嗽不断,一瓶接一瓶地喝瓶酒。到早晨,人都绿了,头发蓬竖,双眼无神,人像捂着件大皮袄,恨不得揭层被下去。
我给单位打了电话。请一天假,骑车回家。
街上都是阴着脸骑车上班的人。路过树荫下一些昨夜露宿的赤膊汉子仍睡在席子或钢丝床上酣睡。
我回到家,周瑾已经上班走了。室内一片凌乱,毛巾被皱巴巴散在床上,匆忙脱下的睡衣扔在外屋的沙发上。
她昨晚也是一夜未睡,频繁地到窗前,阳台上眺望,最后就站在阳台上看着大街通往区的主要路口,直到天亮。
我们结婚后,我还是头一次不打招呼就彻夜不归。
我想她一到单位就先给我们单位打了个电话得知我请了假,就又把电话打到了我们楼上一家有电话的邻居那里。
我刚躺上,楼上抱着孩子的少妇敲门叫我去接电话。电话里周瑾的声音很平静,我告诉她我昨晚是在魏大冬那儿打麻将,她没说什么就放了电话。
周瑾听说关山平也去便立即拒绝了赵蕾的邀请,赵蕾再三对她说,“你就是不愿意再跟他来往了也要去跟他讲清,否则他老纠缠你,纠缠没完,甚至会出别的什么事,谁知道他急了会干什么?”“无论如何你也得见他一次,把一切了结一下。”
她的话终于使周瑾动摇了。
我一直到下午,在家不断咳嗽。我还梦见了下雨,倾盆大雨冲刷、浇湿了一切。我醒来外面果然下着倾盆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天黑得如同黄昏,阵阵凉风带雨腥从敞开窗户吹进来,靠窗的床上和家具已经被雨点湿了一片。
楼上的少妇又来叫我接电话,电话是赵蕾打来的,她提醒我该出来了。“别因为下雨就不想出窝了。”
密集的雨点打得我睁不开眼,尽管穿着雨衣,但里边衣服还是湿了。小腿和脚更是如同水洗。
我顶着风雨骑车,速度很慢,马路上积聚着滔滔雨水,成排的树在风中剧烈摇摆,断枝残叶飘浮水中,几只湿透羽毛的麻雀坠落般从雨中斜飞而过,落在路边树上。
一个迅雷炸响滚过,阴霾的天空攸地划过一道耀眼明亮的闪电,天上蓦地亮了一下,顷刻间又昏暗下来。
阵阵凉风着雨腥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室内昏暗得如同天暮。周瑾一跨进屋内就对关山平郑重声明:“我今天只是来和你谈谈我。”关山平把房门一关,Сhā上Сhā销,就上来拉扯周瑾。“别,你别这样。”周瑾抵挡着一一拨开拉开他伸进来的手,“不,今天我不!”关山平的手一次次被拨开,又一次次伸上来,如同千手观音从四面八方各种角度无休止伸到周瑾身上。周瑾奋力反抗但身上的内外衣服仍被一个个解开,系上再次被解开,很快便衣不蔽体了。周瑾的挣扎变为苦苦的哀求和诚挚的央告,这只使对方的动作更粗暴更急迫,最后,她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
“舒服了吧?”关山平嘻嘻地问。
周瑾一把将关山平推下床,一跃而起,擦干净自己,飞快地穿上衣服。“你不是要跟我谈么?谈吧。”
“没什么好说的了。”周瑾拉开Сhā销要往外走。
关山平扑过来拉住她,把她往回拖。
“放开我!”周瑾用力掰关山平的手,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几乎就在同时,她呆住了。
我浑身湿透地从外屋的沙发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色惨白。赵蕾坐在一边大腿压二腿低着头磕瓜子。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天空出现一弯巨大的色泽动人的彩虹。那年秋天没再下一场雨,日日晴朗,是我记忆里最宜人的秋天之一,街上十分美丽,树叶变得五色斑驳,晚菊在路边的花坛里成丛地怒放,到处挤满购物的人群,个个衣鲜发亮神态安适优哉游哉。整个季节里的都住在父母家,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有时打打麻将,有时独自去看场电影。周瑾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我都没接。上班时偶遇关山平,他几次想同我谈谈都被我拒绝了。一天傍晚,我实在百无聊赖便去附近的一个湖,游今年头一场也许是最后一次泳。
傍晚天已经很凉了,偌大的湖面没有几个游泳者,只有几个游船在夕阳中倘徉。我把衣服卷成团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趟下水慢慢游起来,湖水很凉很有质感,每划动一下都感到沉甸甸既有分量又有弹性。水波在我身后分开跳跃着向两边愈推愈远,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大延伸的人字。夕阳几乎垂直于水平,晚霞晕染了天际和湖畔的建筑,树木以及绸缎般抖动的水面。
我看到周瑾独自划着一只船从晚霞灿烂夺目的光晕中镶金淋彩驶过,桨儿一起一落,桨声钦乃。
事实上我继续向前游去,与她交错而过。我游过一孔桥,游入另一处湖面。这儿更是寂廖,几乎无人湖堤茂盛的荒草浸于水中,一排弯柳低拂湖面,成群的蚊子贴着水面嗡嗡飞行,我的腿不时碰到绵密柔长的丛生水草。
身后传来搅动及水的“呼喇”声,一只尖尖的船头紧紧贴着出现在我的头侧,船身一点点增大然后无声与我并行。
我们就这样前行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不前不后,没有对视也没有交谈,就像两个陌路人在同一条路上各走各的。
我突然感到很累,便停了下来。船也停了,接着偏向朝我划来。我伸手抓住船帮,水淋淋地翻身爬了上去。
周瑾坐于船上,平静地注视着我,她未加修饰但惊人的美丽,如同一粒珍珠于暮色里闪闪发亮。
“去哪儿?”她嘴唇不启地说。
“回家。”半天,我说。
家里一切依旧,那种熟悉的凌乱和随意就像我今早才离去,所有衣物用品都在老地方,使我感到一种松驰和舒适。
我们冲澡、更衣,一起做了顿便饭,敞开胃口吃,冰箱里甚至还有一瓶冰啤酒我们分着喝了,那气氛真有些令人忘乎所以。我不再回避她的视线,还和她说些家常琐事,接着,我想我对她笑一下,这一笑使她的脸孔立刻扭曲了、歪斜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想折磨我吗?”她噙着泪说,“我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叹口气,直视着她,双手把着桌沿把椅子往后挪开,起身离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别走。”
我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看了眼她抓着我的手。
她把手松开,缩回:“你别走……”
“我去拿烟。”我说,走进卧室。
我从卧室拿着半包烟出来,点上一支抽着问:“你想对我解释吗?”
她摇头,坐到沙发上把腿收上去抱着,怕似地缩成一团,请求说:“给我一支烟。”我递一支烟给她,又把打火机递给她。
她按了几下没打着火,我要过打火机,帮她点上烟。
她抽了一口,甩甩头发喷出烟雾,镇静地说:“你是不会原谅我了,对吗?”“你希望我原谅你么?”
她黯然神伤地低下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我沉默地吸烟,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说,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怎么惩罚我?”“……”“离婚?”“……你同意吗?”她的眼中立刻充满泪水,伤心地说:“我还能说什么?你早下决心了。”“你觉得这日子还能过吗?”
她不言声,只是一滴滴掉泪,手里的烟灰一截掉在地毯上。“你不想离?”“要是我保证改呢?”她掉着泪说,“再也不了。”
“你想保证咱们都把这事彻底忘了吗?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我不想离。”她揩揩眼泪,鼻子堵塞地说,“我不离。”“你不离?不想离?那你为什么?”
“我错了。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
“你这属于一时糊涂吗?”
“嗯。”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
“你少狡辩。”我被气笑了随即恼怒起来。“那你为什么?我告诉你周瑾,别以为我对你狠不起来。过去我对你是狠不起来,但这次……”“你对我要狠了。”她仰起脸轻轻地说,“对我要狠了吗?”
“你为什么?”我避开她的目光,掉过脸说,“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你不知道这会毁了这个家吗。”
“……”“是我不能满足吗?”“有时候……有时候我是这么觉的。”
我不想假装无动于衷,这句话的确刺痛了我,使我一下眼中涌满了泪,我感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甚至超过事情本身对我的伤害。“对不起……”“别碰我,”我厉声喝道,“别碰我!”
我起身起开,无力地站到窗前一言不发地继续流泪。
“你就那么讨厌我?”她哀怨地,跟了过来,再次把手搭在我身上。“是的!”我无情地将她推开,愤怒得透不过气来,无法找到能准确表示我的感受的词汇。“……你少腐蚀干部。”
次晨,天上出现鱼肚白,她对我说她同意离婚。
屋里烟雾腾腾,就像有一屋子干部开了一夜会。我的感觉已趋于麻木的听了她这句话,我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轻松,倒是有种辛酸。“我不想这事大肆张扬,”她说,“不需要调解也需要诉讼,咱们俩协议悄悄离了就行了。”
我点点头:“我也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那咱们离婚原因说什么呢?”她以一种可爱的认真态度。“人家肯定要问的。”我说“感情不和”。她坚决反对,说“这不是事实。”我又说“性格不和”她也不同意,非要找出一个涉及我们双方关系的第三个原因。我费了很大劲说服她这是不可能的既然是两人离婚那必须是出于二人的原因,天塌地陷都与此无关。她说那肯定承认是她这一方不忠。我表示坚决反对,“上海市不是为了我面子,我不允许你名誉和人格受到他人任何哪怕最微小的中伤和诽谤——我们俩的事是我们俩的事。”
最后,我们同意“感情不和”作为我们离婚的理由。
接下来,我们就财产问题心平气和地进行讨论。
“房子家具都给你。”她说,“你还得再结婚,再找人。”
“那你呢?”我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不知道。”我说,“我不想再结婚了。”
“总得再结个婚,不管和谁,儿子还得再过下去。”
“不考虑那么多。”她眼中闪着泪说。
子家具还是留给你吧,我拿一部分存款行了,关山平也是个没本事的,你一个女人就更没办法了——我怎么都好。“”你就是留给我,我也得把这些东西全卖了。“
我们不约而同看了眼室内一切,家具陈设静静地待在各自的位置,就像一群无言温顺的奴隶。
“你打我一顿得了。”“我打你干嘛?”我冷冷地说,“我不是跟你算帐来的,我是想问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保证今后不再跟她见面。”
“你得对她负责,我们已经开始办理离婚了。”
“可是,她不愿见我。”
“她不是现在才愿意见你吧?拦住你了吗?”
“……”“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继续显示你魅力和力气吧,现在更为容易了,不需要再内疚了,你们一些以公开相爱了。”“……”“你,不是仅仅想玩弄她吧?”
“不,不,决不是……决不是。”
“多少,起码……还是有点感情的?”
“是……”“你一定也清楚,正是基于这点我才如此行事。是妻子与人相爱还是妻子被人诱奸——姑且不称之为强Jian吧——这二者的性质完全不同,我的反应也绝不一样。如果是后者……也许不至于杀人吧,但我肯定是不计后果地干些什么——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的生活本来没多少可留恋的。”
“我发誓,我——起码我是出于爱……”“那再好也没有了。老实说,我一直怀疑,这种怀疑也要一直延续到我看到证明你确实有爱情的事实才能结束。”
“你说她真的对我也有同样的……她一直都是对我说……所以……”“就是在昨天晚上,她亲口对我承认的,”说:“想来想去,恐怕是真的有点爱他。我过去的存在一直妨碍表达她事情实感,这你还不明白么?”“我明天就去找她。”岁末,西伯利亚的第一场寒流袭来时,漫长折磨人的离婚程序终于一步步完成,结束了。房子和主要家具留给了周瑾,我只拿走了一部分现款。周瑾坚持按家具等分值折款付给我,她说亲兄弟明算帐何况已宿鸟分飞,她不想去一个路人情。也确实需要钱就没多争就接受了。
当我们众街道办事处——我们曾经登记结婚的那间屋——办完最后的离婚手续执一张离婚证出来时,她说请我吃顿饭。“我们结婚后就没一起下过馆子,唯一一次还闹得不欢而散,以后也没机会了。”我点点头,答应了。我们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好一点的餐厅进去。
不是吃饭时间餐厅里以很少同时很冷,寒流提前到来,尚未到法定室内取暖时间,餐厅的暖器摸上去都是冰凉的。
我们捂着羽绒衣,蜷缩着坐在桌子的两边,瑟瑟抖抖从袖子里伸出筷子夹菜,喝着冰凉冻牙的啤酒。
热腾腾的炒菜送上桌没多一会油就表面凝结成冻儿。
我注意到周瑾一直泪涔涔地眼睛此刻一点泪水也没有,完全干涸。她显得又老又憔悴,头发也没很好梳理,凌散乱,人干瘪了分圈,鼻子愈发地尖,眼睛愈发的大。
她发现我正在看她,抬眼冲我一笑,眼角立刻出现细密了易察觉皱纹。她笑着说:“今后再见我就该装和我不认识了吧?”
“怎么装得出来?”我也笑着说,“不会。”
“还再见吗?”“谁知道,也许,都在一个城市里,没准哪天就遇到了。”
“是呵,我去找关山平也许能碰工你。真逗,我过去找你怎么就没遇到过他?”“他刚结束不久。”“我过去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兰达公司和你们设备局是一个单位。”“我们经销部门对外商叫兰达公司,其实是一回事。”
“要是想到了不就没这事了?”她笑着望着我。
“那就会出现另一个陈山平,邓山平。”
“你真认为我就这么坏?这种事不可避免?”
“很多遇到机会,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很多人没遇到机会,什么样儿,死什么样儿,一辈子没变化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好坏,有无机会而已。”
“如果你遇到机会呢?”
“……”我笑笑,没说话。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诫你,”分手时,我们站在餐馆门口,都戴上兜帽扣严护脖。周瑾嘴藏在羽绒衣领后露出眼睛和大半部脸说:
“我一直爱你,包括那些时刻,直到现在。”
我没说话。她的眼睛湿润了,瓮声瓮气地说:“别光想着我对不起你事,也想想我对你好的地方。”
“她转身就走。”“等等。”我叫她。“有句话你问我好几次都没有回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也——爱过你。”
我掉头匆匆而走,迎面吹来凛冽的,夹着细小坚硬的雪粒。直到我消逝,她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寒风中。
“我们准备年内就举行婚礼,周瑾让我告诉你。”关山平没精打采地说。他样子很郁闷、冷漠。
我正在把办公桌各抽屉里私人物品分别挑出来,一一放进我的手提包。“还没结婚就后悔了?”我看他一眼问。
“没有。”他否认。我爱了一下,整理一空的办公桌抽屉全部关好,最后扫视了一下桌面,见无遗漏,便拉起手提包拉锁,拎起胀鼓鼓的手提包往外走。“给你一句忠告吧,千万别大意,别急于剥去伪装,就这样带着壳过一辈子,宁肯让她觉得你虚伪别暴露真面目,没人喜欢毫不掩饰的东西——要是你想一团和气安安稳稳太太平平的话。”“你这是去哪儿?”他纳闷地问。
“我辞职了,不干了,颠了。”我一身轻松地说,“下半辈子光为自个活了。”我禁不住的露出微笑脚步轻穿过走廊。我停下对呆在那里的关山平说:“记住,咱们就当这辈子没见过面,谁也不认识谁,再见着你也别跟我打招呼,打招呼我也理也不理你们。”
“他们打算结婚了?”我上了公共汽车,哼小曲挤进人群中站定,待车开动后,才发现赵蕾紧挨着站在我对面。
“他们打算结婚了?”她再次问。
“是的。”我眨眨眼。“年内就举行婚礼。”
“那你没理由不再见我了?”
“我正要去找你。”“算了吧,我不找你,你永远不会来找来,我不了解你?咱们呢?”“什么咱们?”“别装傻,他们准备结婚了,咱们呢?”
“咱们也结,和他们同时。”我笑嘻嘻地说。
赵蕾死死盯着我,半天警告我说:“你可千万别跟我耍花招儿,千万别!我可不是周瑾,让你当傻瓜捉弄。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到哪儿使钱去。”
“怎么会呢?我吃饱了撑的为耍招儿而耍花招儿,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我的意中人结合才干的么?”我亲热地搂住赵蕾肩膀。她轻轻挣开我,不太有把握地问:“我真的是你意中人么?”“这你还看不出来?”“似乎挺像,可我不能十分肯定,你这人太会演了。”
“的确是心口如一,若有半个假字,天打五雷轰。”我诅咒誓。“你这一套骗得了周瑾骗不了我。”赵蕾说,“不管怎么说,不管你是不是真拿我当意中人,反正我是看上你了,由此也就缠上你了,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你是休想甩掉我。恩断情绝好,另有新欢也好,你有千条计的反正一条道走到黑,坚决不跟你离婚,耗也耗你一辈子。”
“不要说的那么可怕嘛,咱们在一起那将是享不尽的恩爱,过不完的幸福……”“我才不信你呢。”赵蕾一笑,“你会变,我也会变,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变得互相讨厌,告诉你,在这点上我跟周瑾不同,我不抱幻想,所以我也只认准一条,那就是今生今世牢牢抓住,你——今天起,你我住到我那去。
“我也正这么想。”“别跟我甜言蜜语,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只看你是怎么做的——你现在就回你父母家收拾东西,一会儿我叫辆车去接你——咱们先在你父母那儿把关系挑明了,我当暗娼也当够了。”“你现在去哪儿?”“你以为跟你合伙干了这件缺德事在单位还能见人?周瑾恨死了我,全行上下所有的人都拿白眼瞧我——我去联系调动工作。”“那我在这站下车了?”
“去吧,记住,我一小时后准时去找你。”
我挤出人群,下了车,朝车上的赵蕾招招手,转身向另一个车站走去。待载有赵蕾的那辆公共汽车街角拐弯消逝后,我又慢慢踱回那汽车站,挤上一辆刚进站公共汽车继续按原路线前行。
我在火车站广场下了公共汽车,径直来到车站售票的窗口,求人代买了一张站台票,通过闸门进了候车大厅,我站在长长的自动扶梯上缓缓升上二楼大厅,下了扶梯在我遇到的第一个检口检了票随着人流下了站台。
我随着人流来到站台,一股股铁道停着一列列油油绿色火车。我从一个乘务员疏于把守的车厢入口混上车,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列车开动了,渐渐驶离繁华庞杂的城市,旷野的风从窗口猛烈地吹进来。我站起来。提着包挤过一节节挤满旅客的车厢,来到车长办公席,掏出钱说:“补票。”“到哪儿?”年轻的女车长抬头问。
“终点。”我说,“你们这趟车的终点是哪儿?”
一年后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周瑾抱着新出生的女婴逗她玩,屋里充满母亲的笑声的孩子的呀呀儿语。关山平在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们。“你瞧你瞧,她笑了她笑了——你快来看呀。”周瑾向关山平笑着叫。关山平笑着走过来,拨弄着孩子娇嫩的脸蛋。
“笑得多好。”周瑾幸福地说,“不是我偏心,咱们的孩子真比别人孩子都好看。”“没错。”关山平笑着把眼睛转向周瑾,注视她说,“你呢?”
“什么?”“你觉得好吗?”关山平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把室内的一切人、物、情全都包括了进来。
周瑾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起来,然后由衷地点点头,用力点了点。她显得丰满、漂亮、容光焕发。
“你说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巧。”周瑾抱着孩子上下摇着,偏过头对关山平说,“如果那天没碰巧和赵蕾一起出来吃饭还走了那么远,还是去那家饭馆,如果,那天傍晚咱们没碰巧正在同一个车站等人又都没等到,那我们也不会认识,也就不会有这个孩子。”“你认为这些都是巧合吗?”
“是巧合,也是缘分。”周瑾笑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你从没想过可能是精心策划的人为的安排?”关山平笑眯眯地问。“我怎么没想到?”周瑾摇着孩子笑着说,“我早知道赵蕾对方言有意,她特别嫉妒我。表面上和我是好朋友,暗地里恨不得把我们拆散。这人太阴,也怪我太傻,让她得逞了。其实她就是把我们拆了,方言也不会找她。方言说过最烦她。”“你是太傻,也不能说傻。山里的孩子心儿善,你净把人安往好处想了,你知道那天是谁把我约到那个公共汽车站等人的吗?”“不知道,谁呀?”周瑾转脸逗孩子。“再笑一个。”
“你当时的丈夫,方言。”
周瑾的动作蓦地停住,困惑地转过脸。
“他把你约到车站,又把我约到车站说给我介绍个姑娘,其实他打算介绍给我的正是你。”
“可要是咱俩不搭话呢?等不着人就走了呢?”
“那他还会再找机会,再制造机会,直到咱俩认识,他是用了心的。”“为什么?”“你说他为什么?”周瑾腑着下巴,抱着孩子一动不动。
“他想摆脱你,又不想被你察觉,所以才费尽心机,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体贴吧。”“他想和赵蕾结婚!他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来的。”“说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演出来的没错,但他不想和赵蕾结婚,据我所知,赵蕾至今还是独身一人。方言从单位辞职的那天起就失踪了,赵蕾疯了似地在全城找了他很多天,直到现在还不断打听,她发誓要把他找着。但音信全无,她波他涮了,被他利用了。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见她,她老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想干嘛,这个方言?”“往好处说,大概和我都是一样,幻想某种奇遇,生活一下完美无缺了。”“可能吗?你说他能得到吗?”
“这世界到处都一样,他无处可去,我相信他只不过是换了个环境和一些人,但肯定还过着和这儿同样的生活。”
“你说有吗?那种完美无缺、理想的、人所期冀的……”
“我说方言,一般地幸福感受我想是有的,鄙如我们……现在……”关山平微笑着向周瑾伸开双臂,将她母女二人一起搂入怀中。周瑾依偎关山平怀里侧脸看着孩子,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他们想害咱们,没想到却成全了咱们。”
无人喝采
层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辉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廓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烙已经绝迹。
李缅宇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雅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牛交响乐队。
台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弯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嗄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长笛。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莱,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她穿着睡裙,出神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迸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俱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还镶有一块长方型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堆了过多的家俱,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呢,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宇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李缅宇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太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哼哼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宇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从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宇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书柜旁,—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宇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边晓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李缅宇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个,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我说什么呢?”“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宇。“嗯?”李缅宇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李缅宇,你现在眼里还有我么?“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宇眼睛不离电视。“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宇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铃儿我准备破记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宇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宇,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宇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莘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分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拒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自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我一无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硕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嘛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初看似雪,定晴凝亮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大楼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床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贩身沿着阴下来的衔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Сhā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居室陈设,此刻被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着纸片、破内衣,烂书和单只袜子;那些显然是经过仔细扩选,刚买了不久式样时髦的崭新的组合柜和成套沙发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异的四季服装成堆地,分别码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大号皮箱内。
肖科平和李缅宁正在非常认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归了自己的那份家俱往自己的房间搬。
大件的家俱两个人便协力搬运。
两个人抱着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只好分别贴着墙踮着脚尖挤过去。
一摞硬壳俄文书搁在过厅地板上,两个人从那儿经过都绕过去或跨过去。“幸亏及时分了这套单元,否则咱们俩里就得有一个睡到大街上。”肖科平放下刚和李缅宁—同抬进屋里的写字台,喘吁吁地说说。“那只能是你了。”李缅宁说,“这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虽是上午但室内昏暗得如同黄昏,仍开着一两盏灯。两个人在虽已分割就绪但仍显凌乱的室内进行最后的清算。肖科平拿着一把缝纫剪从一本本相册中抽出李缅宁的照片,一张张递给站在一帝的李缅宁。李缅宁手中已握着厚厚一摞照片。遇到二个合影,肖科平便一剪为二。
李缅宁抬头看到墙上还挂着一帧二人合影,便摘下镜框,取出照片递给肖科平:“剪齐点。”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后又仔细地把残留在她那半张上的李缅宁的右肩剪掉,抬头看看李缅宁:“你挺得意?”
“想看我给你哭一下么?”
“为什么得意?终于骗我跟你离婚了是么?”
“说好,这可是你要跟我离的,别这会儿又装得受了遗弃似的。”“怕受道德谴责是么?”肖科平望着他笑。
李缅宁拿着照片转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妆台,笑嘻嘻地说:“把你的刑满释放证明拿走。”
李缅宁忍着气把梳妆台上的两本黄|色的《离婚证》抄走一本。片刻,又回来,手里还拿那本《离婚证》。
“拿错了。”他换了一本。打开查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肖科平慢悠悠地说。
“谁呀?”“你那位新欢呀,噢,不算新欢,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没关系,帮你参谋参谋,够打几分的。”
“费心。”“怕你上当。为你好。你这么老实,随便一个什么女的还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谁手里我也得心里有数呀。”
“我就喜欢让人涮,没人涮我还难受呢。”
李缅宁拔腿走了。肖科平笑眯眯地继续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缅宁的断脚残手,笑容变得讪讪的。墙上曾经挂过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清晰的照片框印。雨已经停,一道阳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进屋内,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来。
她扯下归她所有的那张双人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抱着去卫生间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运转起来。
她回到过厅,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书,朝李缅宁房间喊:“喂,把你的破书搬走,搁在这儿怪碍事的。”
李缅宁从房间出来。看了眼那堆书:“这些书我不要了。”
“不要也别搁这儿呵,卖给收破烂的。”
“你卖吧,卖的钱归你。”他说完回了房间。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砖头似的书翻了翻:“当年哭着喊着到处买买不着,现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楼下传来吆喝声:“有废书旧报纸——我买!”
肖科平立刻穿过李缅宁房间来到阳台,朝下喊:“旧书要么?”李缅宁自顾自地在摆弄游戏机,视若无睹。
一会儿工夫,一个男人拎着麻袋敲门进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肖科平脚踢踢那摞书问他:“这书多少钱一本?”
“两毛钱一斤。”收破烂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书的硬壳封面撕下来。肖科平伸手从洗衣机的甩桶内拿出搅成卷的被单、床罩,一盘盘扔进李缅宁端着的脸盆里。神态冷漠。
“想什么呢?”“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缅宁。“想我自个儿,我的前半生。”“别苦着自个儿,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见我是个错误,其他都好,算得上顺利。”李缅宁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阳台,恍然与云开日出的太阳打了个照面,立刻被那夺目的光芒射个满眼漆彩。人也红光满面。“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又没认出你是坏人。差点毁了一生,这教训还不够沉痛么?”肖科平也来到阳台,二人—起挽着袖子把床单、被罩抖开景在铁丝上。“那时你还年轻。”“是呵,第—次还可以用年轻原谅自己,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再碰上一个你这样的呢?”
“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被罩挂满阳台,阳光如油慢慢渗出“将床单、被罩上的花卉图案勾勒出来。
人脸、室内倒阴了下来。
“放心,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关了煤气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里面的菜倒进案台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盘内。
案台上已摆着一盛着截然相反的色泽和内容的菜脊的同样款式的瓷盘。她置锅于灶,解下围裙,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她把两盘菜放在堂屋的圆桌上,从桌上的饭锅内为自已盛了碗饭,坐下正要吃,看见李缅宁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容地在桌对面坐下。“你于嘛,蹭饭?”“我交饭钱,这顿饭吃完。这碗归你。”
“这碗才一块八。”“那我再搭一把不锈钢匙子,你这饭也就是便饭。”
“算,你别交饭钱了吃完打工——刷碗。”
“这就不该谁了。”“你得理解我,强迫和一个自不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这已经算够客气的了——我怎么还看着你气不打一处?按说犯不着再跟你沤气了,你能不能这辈子让我再见不着你?”
李缅宁含着一嘴饭菜,看着肖科平使劲嚼着,又低头没命地吃。台灯的光芒透过白胚布的花盆型灯罩,放射出来已淡漠昏暗了许多。李缅宁坐在藤椅上吃水果袷,裕块在他嘴里滚来滚去磕碰着牙齿“当啷”响,两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门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李缅宁乜视着她,含着裕说:“又想干嘛?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没有,”肖科平仍笑着,“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她照片,参观一下。”“给我没要。”李缅宁大剌剌地说,“怕被你搜着。”
“长脸还是圆脸?个高么?”“你就往古典美人那个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长圆脸了。”
“鹅蛋脸。”“一定挺白的吧。”“白里透红。”“怎么勾搭上的?大街上还是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说吧,说说吧,反正现在说了也没事了,别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认识,后来又在其它社交场所相遇。”
“谁先主动?”“同时,几乎是同时,同时迸发。”
“别编了,你以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这么傻的谁看得上你?还鹅蛋脸呢,有松花蛋脸的就不错了。”
“对,没有,我骗你呢,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有你带来呀,别光吹,也别什么古典美人,是个女的就行。”“我不是告你了么,没这么个人。”
“有就有吧,也别难为情。我信那句话:蔫人出豹子。还有一句也是俗话:好汉没好妻,赖流聚花枝。”
“对,我也特信这句话。”
“我真不会受刺激,只会为你高兴,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没准我和她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会儿吧你——烦不烦呀!”
“那你要是没有第三者,干嘛这么死气白赖地女要跟戍离?你到底愁着什么坏?咱们得好好说搭说搭。”
肖科平眼视儿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犹如恐怖片里魔鬼附体的女人。“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这是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星星雨滴,天上乌云疾走,地上人车乱窜,—场雨顿刻就要下来。一些未雨绸缪的行人已经纷纷站住,撑开随身携带的伞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李缅宁赶到公共汽车站,车已停稳,开了前后车门上下客。他挤在人堆里翘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钱康从车上喝道而下:“挤什么挤?先下后上!”他穿过车门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钱康走了几步。环顾街景,发现不对,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冲入人群再往车上挤时。已不得其门而入。李缅宁挣开沉重地压在他肩头的钱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门冲去,中门关了,他弃中门又奔后门,后门也不失时机地关了。到底没上成车,和钱康并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艰难离去。
钱康皮包夹在肋下,执拗地朝司机的后视镜打T型手势叫停。然后又一步跨上马路,横在街头,朝每一辆疾驶而来的计程牢翘大拇哥,日日声声喊:“太克塞!”
雨当真落下来,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边商店的屋檐下避雨。雨幕被风吹得不断改变倾注方向,忽而如矢扑来使檐下人群衣衫尽湿;忽而齐刷刷掠过马路将街对面的商店橱窗打得斑泪万点。钱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汤(又鸟),头发湿漉漉地趴在额前,怀抱着皮包向街边一家亮着日光灯的百货店走。
雨已停了多时,碧空姻洗,午后骄阳从素若飞絮的白云间破障而出,迸射出数道斑斓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复又熙攘安详,人群在湿漉漉映着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来川流。李缅宁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从背后看上去,他的双肩很宽很平很合适杠肩章。迎面而来的少女和少妇人的脸庞络绎不绝,各秉风姿。或娇嫩或妖媚或端庄或娴雅。
李缅宁左顾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怅然若失。
衣着、姿色普通的韩丽婷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有时近乎并肩。她手提一个老式软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过还是专程购物。直到她超过李缅宁走到他前面,并在一家自行车商店门口消失,李缅宁仍旧毫无感觉,只是东张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由铅青转为钢蓝,如同天笔洗墨,夜色浙浙洇开来。
钱康重又笔挺油亮地从一座金碧辉煌有民国初年北洋将军打扮的门卫守侯的玻璃幕墙大厦内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手挥舞着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
这次,立即有计程车驯从地开过来,可他没上车。
他来到华灯初上的衔头,神气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闪炼的豪华商场门前,他与从里面出来的肖科平擦肩而过。钱康拐过另一条街。这条街仍都是规模不一的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从门面的装潢和灯光的明亮程度,以及进出其间的顾客装束看,似乎比他刚离开的那条街档次要低一等。
他进了一家门脸很亲切不摆架子但场面不小座位众多的饭庄。饭庄内一侧的几张餐桌旁,坐了好几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热闹说笑。几个男人看见钱康进来便起立高叫欢迎。
这都是当年钱康中学时的一班同学。
古柏森森的公园一角的小树林里,很多中年男女在葱茏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地逡巡。
他们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脸挨脸地互相打量、寻摸,态度级为严肃,接为的谨慎。
有看上眼的便驻步与之攀谈,询问各种指标。
李缅宁相当自信、乐观地站在几个待价而估的男人身边,满心觉得自已在这批货里算上等的,一点也不急、不贱。
一个朦陇的老姑娘远远看他,他满面春风地朝老站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给他个不屑。
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游动过来,挨个审视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认(被禁止)犯。
这妇女走到李缅宁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多大了?”
“小四张了。”李缅宁回答。
妇女用手估了估李缅宁的身高,走到下一个男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又回头看看李缅宁比较了一下,冲那男人一努嘴,将其带到一旁仔细盘查。李缅宁不甘寂寞,主动走到树林深处排列着的一批妇女面前,同样吹毛求疵挨个鉴赏了一遍,冲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一努嘴。那妇女动也不动,转朝另一个走过来的男人微笑。
李缅宁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树林边缘灌木丛旁,点起一支烟正要吸。一个男人急急走过来问:“同志,厕所在哪儿?”
李缅宁东张西望了一回,胡乱指了个方向:“直走拐弯。”
这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
一个小个子男人感兴趣地瞅着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么?”“有哇,七多。”李缅宁不以为意。
“结过婚么?”“离异。”“有住房么?”“有。”“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个子进一步问。
李缅宁觉得小个子问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条,得是个女的。”
这当然,跟我的条件一样,得是个男的。“
李缅宁一惊。小个男人接着说:“我瞅你不错,像个老实人。我也不挑别的,有住房、老实……”
各种荒诞、Se情的传说涌入李缅宁脑海,他恐怖了:“干嘛呀?我可不乱来,我是个规矩人。”
“就看上你规矩了。”小个男人朝身后林深处一击掌,叫:“出来吧,这个凑合。”韩丽婷从一株松树后转了出来,盯着李缅宁。
小个男人问李缅宁:“你觉得我妹妹凑合么?”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要放松,脖子腰板挺直——你怎么把笛子横左边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里辅导两个鼻涕孩子学吹笛,给两个孩子纠正姿式。孩子们的两个俗妈,坐在一边像看圣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看自已孩子。大门响了一声,李缅宁带着韩丽婷鬼鬼崇崇地进来。
李缅宁在门口让韩丽婷换拖鞋。
肖科平隔着门缝看见李缅宁带个女的回来,立刻坐不住了。她对小孩儿们说:“你们先吹哆来咪发嗦,我听听你们音准不准。”然后赶着来到李缅宁房间,一脸是笑,对韩丽婷十分热情:“来啦?李缅宁你快给人家倒茶。我那儿有苹果,你拿几个来给她削了皮吃——怎么称呼?”
她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韩丽婷,见她其实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亲切了。韩丽婷不知这位是干嘛的,以为像李缅宁的女性血亲,于是也客气:“来了,姓韩。”“噢,小韩。我姓肖,肖绑的肖,肖飞买药的肖。”
李缅宁低头在一边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边房间传来两只笛子忽高忽低,参差吹出的:哆—来—咪……肖科平笑吟吟地望着韩丽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韩丽婷也望着肖科平笑。
两个女人就这么对望着,暖昧地互相看着笑,找不出话说,笛声停歇。肖科平一下从椅上子跳起来,往自己屋走:“你们先聊着,我那边还有两个学生。”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间,看两个小孩正拿着笛子发呆,便说:“再吹一遍,刚才那遍我没听清。”
一个妈不满地看了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
两个小孩又开始吹笛,笛声刺耳。
肖科平视线一转,看到盘里的苹果,拿了两个,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这回两个妈同时看了眼手表。
李缅宁把肖科平堵在门外,从门缝接过苹果刀:
“谢谢,你忙你的。”
然后用力关严门,见肖科平不再往里推了,才回来把苹果连忙一起递给韩丽婷。“吃,你自己削。”“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缅宁在边坐下,偏过头斜眼问:“你是哪厂的来着?”
“麻纺厂。”“噢,织麻袋的。”李缅宁仰头搜肠刮肚地想,“我好像认识一人也是你们厂的。”“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刘,刘建力还是刘建设我记不精了。过去打过一段交道留了个印象。”
“刘建设?”韩丽婷也回忆。“哪个车间的?”
“好像是……你们那儿有粗纺车间吧?”
“有。”“那就是粗纺车间的。好像还是个头儿,车间主任什么的。”“粗纺车间没这人呀,我在那车间呆过。”
“那就不是粗纺车间的。你们那儿有混纺车间么?”
“没有。”“应该有啊。我记得那人不是粗纺车间的就是混纺车间的。”“你说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有点阴阳人。”
“男的我们厂没姓刘的,只有个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记不清了。”“那也不对,姓的是个小伙子,才进厂没俩月,你说那人多大岁数了?”“跟我差不多大。”“那就不是,是不是工会那老牛呵?这人岁数倒跟你差不多大。个儿不高挺黑的……”
“甭管谁了吧,没准我记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厂的。”
“没准是毛纺厂的。一般人都容易把这两厂弄混。”
“那就是毛纺厂的。”“毛纺厂我也认识不少人……”
肖科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一边摘着吃一边含笑说:“洗了串葡萄,给你们一点。”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离去。
韩丽婷笑完问李缅宁:“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你姐姐?”“亲戚。”“什么亲戚?表姐表妹?”
“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师,我这孩子是按小时交的钱,我希望他能在这段时间内多学些东西,我们的时间也宝贵,还要学钢琴、绘画。”
一个妈得巴得巴地跟肖科平唠叨。另一个妈嘴撅得能挂件大衣,一个劲翻白眼,给儿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挢鼻涕:“挢,用力!”“你这孩子口型不好,应该给他整整牙,否则吹起来带哨音。”肖科平对另一个妈说:“你这儿倒是嘴大唇厚,我觉得他学锁呐可能更有前途。”妈们气鼓鼓地牵着孩儿们出门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开李缅宁的房重不,大大方方进去,在他二人对面坐下,为韩丽婷添水。亲热地聊:
“终于走了。这些家长真烦以,也不管自己孩子什么条件,什么都敢让他学。没办法,总得挣几个钱……噢,李缅宁还没给你介绍我是谁呢吧?我是他妻子。不过你别吓一跳,我们已经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对么缅宁?”
小个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个高他一头的丰满女人拥抱在一起,两广一边急切互相摸索着,一边像鸟儿似地彼此啄着,发出,阵阵啁啾声。
“你妹妹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起码十一点,互相通报完一般情况也得这时候,其间还得打会儿贫呢。”“哗”地一声,小个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广东武师的那种排骨。女人已接近于一摊泥,于兴奋、痴迷中犹有抱怨:“本来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奸似的。”
小个男人于鱼跃中蓦地有所警觉,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觉察到了质量的变化:“怎么啦?”
“外边好像有人。”小个男人如去时那般敏捷撤“磅”下(禁止)。小个男人开了房门探邮头,韩丽婷坐在洒满月光的台阶上。屋内灯开了。这是间狭窄逼仄的旧平房,柜子挤柜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单人床之间挂着塑料布。单人床上摊着一件织一半的女式毛衣。女人装裹得像个伊兰妇女广塑料布帘后转出去亲热地对韩丽婷说:“没关系,不合适咱们再找,千万别将就,明儿再让你哥陪你去小树林蹲一晚上。”
韩丽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难看。
太阳如同一个红亮的煤球在灰蒙蒙牛城市边缘升起,缓慢爬升,在远空薄地被击中般地爆炸开来,溅射出极为耀眼的炽光,吞没了浑旨的轮廓。
纷如雨下的金色光雾笼罩了整个城市,那片皇官的重重金顶在这弥漫的金雾中赫然突出。
李缅宁领着一警卫正在挨间殿门开锁,揭封。
一所寝官殿门上的封条被撕破了,锁斜吊在一房发出晃荡声。警报声以晨曦中的庞大宫殿群中凄厉地响。警卫部队执枪从西面八方涌出来,一股股橄榄绿的以流在朱红的宫墙间跑动。顷刻间,层层殿门、通道都布满了摩擦掌、虎视耽耽的武装土耒。李缅宁从殿前退到汉白玉护栏旁,抬头向各处殿顶张望,眼神茫然。李缅宁在自已家藤椅上坐下,打了个呵欠。他困了,垂着头向床走去。外面传来施工工地的机械运行声和垂物敲击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哨音,文一切都显得很渺远。
他刚坐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下(禁止),便响起敲门声。
肖科平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指甲刀借我使使。”李缅市拽过衣服,从兜里掏出套在一串钥题上的指甲刀扔过去,不与她的眼神接触:
“我这指甲刀可是连脚指甲都绞。”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并不离去,只是不住瞅李缅宁,一边剪着指甲身子倚在门框上。
她的眼中充满活泼的笑章:“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缅宁睁眼,严肃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严肃,点头:“真的,很不错。”说完忍不住便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站在门口笑弯了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嘲笑,你别多心。想问一下,不是大街上现拣的吧?“说着又笑起来,自己强迫制止了自己,口中连说:”骚瑞骚瑞——她是干嘛的?看上去像知识分子。“
说完再次捂住了眼睛,低头控制了好一会儿,再露出脸,费用实是很正经了。李缅宁也很正经地回答:“电大中交系的讲师。”“噢——”肖科平点头,走到藤椅前坐下。“你还挺有追求的嘛。”相当执着。美貌钱财我不爱,重要的是参加。心心相印我俩就手拉手。“”你还挺懂感情。“”我从来都感情细腻。“李缅宁仰面朝独看着天花板说,”只不过是跟你一起生活使我变庸俗了在这之前我还会弹吉它呢。“”谁为看《鼹鼠的故事》跟我急频道?“
“我再庸俗也没看国产影片哭过。”
“对,你的心肠是铁打的,只会为我妈在咱家多住几天动感情。”“你呢?我爸去七了,点了多少天眼药水?”
“我流产都快死在医院里了,你还在别人家聊撒谎说在路上被交通警扣了。你懂感情?你除了爱自已你还爱过谁哪怕小狗小猫呢。别坑人家学中文的大龄青年了!”
“你瞧你泼得还像个小家碧玉么?”
“我就这样儿怎么啦?肖科平昂首挺胸,”我这样儿的你还没处找去呢。“说完得意回屋。又吃小胡桃又啃苹果梨。—会儿,长笛声从她的房间飘出,曲调悠扬。
长笛在钢琴的伴奏下曲调依旧悠扬。
肖科平坐一家豪华酒店的宽阔大厅的有人工竹林和喷泉的角落,为咖啡座上正在谈笑的中外男女们吹奏乐曲。
人和曲子都很典雅。酒店的场面也很气派,很上流,使用了很多金色,红丝绒和壳晶晶的镜子,金矿老板的府邸也不过如此吧。
很多中国人进来都有些害羞呢。
一曲终了,咖啡座上的男女仍自说笑,连那些应该很文明应该视长笛为家乡小曲的金发洋人也人无人回顾。
这时,就像跌倒后的一把搀扶,就像委屈时的一声垂询,从远处响起一个人清脆、有节奏的掌声。
肖科平循声望去,只见一高大白胖西服革履的男人,庄重地朝她一下下鼓掌。肖科平在行李房里脱下长裙换了便装,拎了笛盒出来,沿着昏暗的走廊低头往外走。
那个鼓掌的男人站在走廊口注视着她走来。
她抬头看到他,很快又垂下眸子。
钱康微笑地开口唤她:“肖科平——不认识我了?”
钱康像个训练有素的侍者扶椅请肖科平就座。肖科平顺手把坤包放在一边。她那个同事仍在喷泉边的竹林中弹钢琴,旁若无人。
“想起来了么?”钱康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我是三班的,你是四班的,咱们两个班的教室斜对门。”
肖科平暖昧地笑。“两杯咖啡,一定要放糖!”放康对侍女说“当然你不会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对你可印象深刻,说仰慕也不过分。”
“是么。”肖科平用匙搅和咖啡,回头瞟了一眼她那个正在弹琴的同事。“决不瞎说!”钱康大口喝了下咖啡,“我记得你那会儿学校就吹笛儿。有次党的生日,你们校宣传队在操场演出,你吹的是《太阳照在塔什库尔干》。瞧我连当时你吹的曲子都记得,啊啊啊噔,嘿啦啦……是这调儿吧?”
“不错。”“你现在还在那什么乐团么?”
“还在。”“常演出?”“很少。”“是呵,你们是国家级的乐团,演出一次都是很隆重的。”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你嫁了个造飞机的工程师。一定特有才吧?你肯定,要不你也不会看上他。”“已经离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才才看上他。”
“反正他配娶你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噢,离了。离了也正常,我也离了。当然我这情况跟你们不同,我那个前妻就是个小市民,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庸俗得很,没什么爱情——
我没给过你名片吧?“钱康指着肖科平问。肖科平摇摇头。钱康立即掏出一个精制的名片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递过来。”这张印得不太好,我有那种带照片的可惜已经送完了。“
“总姬理。你可以呀。”“瞎混瞎混。你有名片么?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我从没印过。”“那有电话么?给我留个电话。特别想再跟你联系。”
“也没有。现在电话那么贵,我们可装不起。”
“别逗了。数你们文艺界有车的人多,漏税的人多……”
“我这行和歌星完全两回事,你是不知道。”
“真的,今天能遇见你我特别高兴。上次我到班开同学会我还逢人就打听你。茫茫人海,失之交臂。再目首,恍然如梦……”“我给你留个我爱的地址吧。”肖科平取出笔写在一张纸片上。拾头朝康一笑。中午,街道上的阴影完全消逝,凡金属,玻璃或浅色的建筑涂料都在熠烟闪炼。街上正在行走的姑娘漂亮得令广销魂。
韩丽婷拎一大兜西装(又鸟)鸭鱼肉,沿着高楼房外封玻璃的悬挂式走廊走来。阳光中她脸上是斑痘、色素沉着都很明晰。她的表情沉着、坚定。电梯向楼下高速降落的隆隆声愈来愈远。倏尔消失。
走廊很静,外面蓝天无垠,有鸟无声地飞导,可以看到远处火葬场的大烟囟竖立在山间。
她通过一扇门进入楼内走廊。
两边全是房间的楼内走廊,很昏暗,更加静谧,有人在远处开门关门。
她的脸暗下来,柔和了许多。
她凭印象敲了一扇门,敲出会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指点迷津。她再郑重地敲了另一扇紧闭的门。
韩丽婷手操着把手拧开了门,居室内聚满的阳光像一槽水决口一下涌出来。她立刻在阳光中栩栩如生,笑容可掏。
李缅宁光着膀子,手拿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鼓着嘴呆望着她。他下意识地拉出副逃跑姿式,很快又挺胸站直了。
“光傻看着,还不快接接我。”韩丽婷大大方方地笑嚷。把手里拎着的大小网兜—股脑儿塞到李缅宁手里,“累死我了,你们这楼真高。”李缅宁被手里的兜子坠矮了。
韩丽婷指使他:“快找个盆倒上水,这鱼还是活的。哟!这肉都化了,直嘀嗒,快送厨房去。我的妈,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我来吧!”李缅宁这才说出话:“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吃呵!让你加强点营养。“韩丽婷说话间已撸胳膊挽袖子,拿盆拿碗钻进厨房忙了起来。”今儿我好好给你做顿饭,让你尝尝我的托。我刚才完一个烹饪学习班,没来得及实践呢。“
李缅宁想撤,心里刚动念头,就被韩丽婷一把薅住:“你别走,我做饭得有人打下手。你先把韭黄摘了,回头再把土豆没了削皮。来,给你系上围裙。”
韩丽婷顺手从暖器管子上扯下一条围裙,把李缅宁车转身,从后面拦腰系上,扎紧,打结,按到菜堆儿前蹲着摘菜。
自己也拿了条肖科平的围裙系在腰间,一手按着在案板活蹦乱跳的鱼,一手在空中乱抓着嚷嚷:
莱刀呢?快给我把刀。“……
肖科平拎着把水萝卜开门进来,看到厨房青烟滚滚,湍锅噼叭作响,几条人影晃动,便凑过去隔着门玻璃往里看。
“我要的是滚刀块,你这切得什么呀?”韩丽正在呵斥李缅宁,“快出去吧你,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她抬头看见肖科平,露齿一笑,隔看玻璃喊:“等着吃现成的吧。”李缅宁一身油烟,从厨房踉跄而出。
肖科平望著他笑:“她是几级厨子?”看打扮够专业的。“
李缅宁冷笑。肖科平拍了下他肩:“你真有福气。”然后扭着身子回房换衣服。肖科平换了拖鞋出来,见李缅宁正打(又鸟)蛋黄调沙拉油,筷子飞快地搅着。“看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肯不肯干。”
说完笑吟吟地走到桌旁坐下,嗑着瓜子看李缅宁卖块儿:“顺着一个方向打,这样才越打越稠。”
韩丽婷端着两盘拌好的凉莱出来,放在餐桌上,自我欣赏着:“色香还是挺勾人食欲的吧?”
“你真能干!”肖科平夸她。
这时门响,有人敲门。
肖科平拉长声音说:“进来。”
钱康拎着皮包,举着手提电话昂然直入。
肖科平一下停止吃瓜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路过,顺便让司机停车,上来看看你,唉呀,你们自己还吃这么好?搞这么多菜。”
李缅宁小声问肖科平:“谁呀这是?”
“一个朋友。”肖科平盯着钱康。
钱康顺手掂起一根玉米笋放进牙缝里嚼:
“嗯嗯,罐头的。”他天真地朝肖科平笑:“正好让我赶上,多一个人没问题吧?”“没问题。”李缅宁抢答,“无非是多添个饭碗添双筷子。”
“要不要我去买酒?我去吧。”钱康众皮包里掏出个无线传呼机。拍到肖科平手里。“给你个BB机。”
“不用,喝什么酒呵?”肖科平看了眼BB机,“给我这玩艺儿干嘛?”“联终方便,有事我‘拷’你——喝点喝点,有酒热闹。”
钱康从皮包中掏出—只大钱夹,掖在西服口袋里转身欲走,又回头:“你们这儿商店在哪儿?”
“下楼一拐弯。”李缅宁说,“干脆你再带瓶醋算了,家里醋早光了。”“好好,镇江香醋加何?”钱康答应着,积极跑了出去。
李缅宁扭脸瞅着肖科平奸笑:“是个款爷吧?”
肖科平白他一眼,端详手里的BB机,随手扔到一边:“我从来不关心人家挣多少钱。”
韩丽婷从厨房出来,张着手嚷:“快把桌上的东西挪开,大菜陆续要上了,这是谁的皮包?咦,还有电话。”
她的兴趣被钱康的手提电话吸引,拿起来顺来倒去地看:“能打么?”厨房里‘噗“地一声汤扑了。她急忙跑回去。
钱康空着双手,一脸困惑地进来,进门就问李缅宁:
你说那商店在哪儿呵?找了一圈没找着。“
说完踱进厨房,站在一边看韩丽婷炒菜。
“你很会做嘛,愿不愿意到我的餐厅去掌勺呀?”
“行!给多少钱吧?”钱康不吭声了,笑眯眯站了会儿,出了厨房对肖科平说:“哪天我请你们到我那个餐厅吃一顿。我有个广师傅手艺很好的。噢,你们这儿哪有电源?我这电话得充充电。”
李缅宁从自己房间拿了瓶白酒出来,听到此说,便道:“有,有,我给你拉个线板。”
一头扎回屋里,—会儿ρi股朝外拉出一根电线。
钱康拿起酒瓶看商标:“这是什么牌子?野点。”
韩丽婷端了盘新炒的菜出来,问:“这是你的电话?”
“我的我的。”钱康回答,“你要打电话么?全世界直拨。有没有什么美国朋友想问个好儿的?”
这时,又有人敲门。李缅宁扭头问肖科平:“你还约了谁了?”
离门口最近的钱康把门打开,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挽着手走进来。他们进了门就往里屋走,边走边仰看头朝天花板四周张望。
女的对男的说:“这两居室的格局和刚才看的那家不一样呵。”“你们找谁呀?”肖科平问。
一名提醒了李缅宁:“噢,换房的。”跟着进了里屋。
女的坐在肖科平弹簧床上颠了颠了ρi股:“还挺软,梦丽达吧?”“梦特娇。”李缅宁陪笑。
这对夫妇来到外屋,看看其他人,问李缅宁:“这都是你们一势的?”“朋友。”李缅宁给老爷们敬烟,老爷们断拒绝。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换房么?”女的说,“我们现在住那房原先的房主就是朋友多。五、六用了还有老朋友找来。上个月警察当墨窝还给抄过一回,点着名让我们交出一个江洋大盗。”“来吧来吧,咱们都入席吧。有什么话坐下说,菜都凉了。”
钱康直张罗,招呼其他三人坐下。率先举起杯:
“都端起来,咱先为什么干杯?”
“为……”“韩丽婷张嘴后才发觉也没词。
“咱们还都不认识呢。”钱康放下酒杯。“喝也得喝动明白时”“主要是都不认识你。”李缅宁说。
“我来介绍吧。”肖科平喘了口长气,飞快地说,“这位叫钱康,是我的中学同学。这位李缅宁,怎么说呢,我的前夫……”“幸会幸会。”钱康热情地向李缅宁伸出手,“早就和肖科平背后议论过你,今天终于见着了,搞飞机的吧?”
“早不干了,跟飞机也离了。”
韩丽婷矜持地等着介绍她。肖科平看看她,转向李缅宁:
“这位……这位你来介绍吧,你比较清楚她的哪儿来的。”
“这位……”李缅宁向韩丽婷一歪掌,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低头犯愣。愣了会儿索性说:“干脆你自报家门吧,你是哪儿的打哪儿来的?”
“我叫韩丽婷,姓韩的韩,美丽的丽,亭亭玉立的亭加一个女字旁。我是麻纺厂医务室的hushi.”
“吃吧吃吧。”李缅宁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没说人物关系呢。”韩丽婷嫣然一笑。
大家开吃。“好吃。”钱康边吃边评论,“菜好,酒好,再有点间乐就更好”。“哟,我还有一汤忘了。”韩丽婷忽然想起、“你们慢点吃。我去端汤。”“我去我去,你别动。”李缅宁嘴里含着块热(又鸟)翅,忙站起来。他一阵风进了厨房。颤巍巍端出一个滚烫的钢禽。
“你们都该先喝这汤,这汤好喝极了。我搁了无数的东西:海参、尤鱼、虾米、玉兰片、火腿……”
韩丽婷骄傲地数说。嗔怪李缅宁:“你怎么把锅端上来了?应该用大汤碗。”一样。“”不好看,我端去换汤碗。“
韩丽婷说干就干,蓦地蓦地站起来,双手去提锅耳朵。李缅宁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没出声,韩小姐已把锅举到众人头上方,然后一只锅耳脱,一锅浓汤怎么上去的又怎么落下来。“啦——”一锅汤结结实实砸在桌子上,汤汁四溅。
在座三人以极出色的反应和敏捷,同时从桌旁跳开,刷地贴在各身后的墙上,收腹含胸,叉腿举手。
最后一滴汤汁不偏不斜正溅在钱康的眼镜片上,他的眼神儿立刻朦胧了。他反应过来后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直扑桌上的“大哥大”。他从海参尤鱼堆里拨拉出湿滴滴的“大哥大”、用袄袖子擦擦,放到石边听,“啦啦‘地按键。
肖科平前补救溅了摊白花花的汤汁,犹加自己吐了一身。
李缅宁躲得快,身上倒没搞脏,但他刚想移动,脚底滋溜一滑,几乎表演个大劈叉。
韩丽拎例不只锅耳朵哭丧着脸站在那儿,身上也一塌糊涂。她咧嘴龇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动作大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的住。”
李缅宁像在冰上似地不断向抬腿,蹭着鞋底。
“连忙音都没有了,线路受潮了。”钱康对大家说,一边拿着“大哥大”穿过李缅宁房间到阳台继续试打。“我就知道,非闹出这种事才算完!”肖科平铁青着脸,回自己房间,把门“哐”地锁上。
韩丽婷臊眉搭眼跟李缅宁回屋,嘴里嘟咕,你老婆怎那样呵?“”把我这件衣棠换上吧。“李缅宁扔给她一件夹克。
他走上阳台问钱康:怎么样,有声了么?“
钱康把电话贴在耳边,纳闷地说:“声倒是有了,怎么老串线?‘大哥大’还会串线?喂喂,你是法国?我不在法国我要英国!”“她到底是干嘛的?”肖科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洗面奶,“自个有家没家?”
李缅宁站在一边对着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就是个民间丫头。”
“丫头?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爷们长得够白。是不是牧效增白过?瞅着真干净。”“我觉得韩丽婷看人有点斜眼。是不是视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镜?”“视力没问题,你看着斜是她给我送秋波呢。”
“是么,还挺会的。”肖科平洗完脸,用毛巾揩干,冷笑着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脚盆里倒水,脱下两只袜子,把一双白脚浸入水中:
“你和这民间丫头还真合适。多会疼广,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脑袋给你。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适。”李缅宁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儿,拧开水龙头撩着“哗哗”流的水洗脸,“那么整齐的一身肉。搁联合国也拿得出手。当过少爷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里是天仙吧?是不是爱得不行了了?”
李缅宁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洗脚:
“是,我眼里的天仙就这样儿,档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体。”李缅宁手拿洗脚毛巾扪胸闭莨作陶醉状,接着低头用力磋脚丫子。肖科平揩干脚,趿着拖鞋站起来:“那别等了,快把她接进门,手续一时来不及办先姘着。”
说着“哗”地把一盆洗脚水泼进马桶。
“哪能那么轻率?人家是良家妇女。得按礼儿,不说八抬大轿,也得请几桌客放几挂鞭,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
到时候你一定带你那胖子来喝喜酒呵。“
李缅宁也“哗”地把洗脚水倒进马桶。
肖科平板着脸往外走,—脚绊在李缅宁伸着的腿上,一个踉跄冲出门外。旋即满眼怒火,—头再冲进来,逼着李缅宁嚷:“你也犯不上这就给我下绊子呀!要害死我招儿多了,下毒!夜里进来掐!再不趁我睡着开煤气……”
“说什么呢?这都哪儿和哪呵?”李缅宁辩解。“我又不是成心的。”“也别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还非赶尽杀绝——而后快?”
说着说着便被自已感动了,觉得自己很悲壮,于是掉下泪来,泣不成声。李缅宁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见她光脚穿着单褂披散着头发站在那儿哭怪可怜,是不得将就将就,上前解劝:“就绊了你一下,也没说要你的命,值得这么悲痛欲绝么?真勾起轻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坏了。”
这一劝,那边倒哭得更狠了。恨声中带着怨气:
‘你找女朋友就找呗,谁也没不让你找。你们俩好就悄悄一堆儿好去吧,干嘛故意跟我显摆——这不是成心气人么?“
“没好,哪儿好了?”“还不承认?还抵赖?砸了我一锅溅了我一身汤我说什么了?”“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没顾到你—边受了刺激。我卑鄙!”李缅宁挽泪人似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间,拨了鞋饲侯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盗上,又递过一条手巾擦眼泪。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晚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个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的对。”李缅宁只是一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噗哧一笑,她极诚恳根关切地对李缅宁说:“往后真得改改了。”“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肖科平心满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什么”?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B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B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呐。”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B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执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第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生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呵?”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酒轻抉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绒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李缅宁正在衔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抬起头。
澳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普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从告摄影般地鲜艳。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响声。
“你使的是哪种片子的增白粉蜜,奥珙么?”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颜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贴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地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嘛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七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帷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呵,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翠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茵镜的天空,渐渐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平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真够纯情的。”“的解,承认。”“特感动——我。”“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是你什么?”“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一个肥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人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地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咱大鼓书的胖女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呐,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汉子仇仇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吧,是喝不起好的么?就觉得亚赛威士忌!”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汉戏!”钱康陪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白脸!”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呵。”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呵,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
果然!好呵,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一弄肚歪。”“这贡献还小么?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么?”“还在还在。”“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是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磅不’?”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你不腰酸么?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
韩丽婷翻看着一本按摩推拿书。问早已醒了仍赖在床上的李缅宁。“我这竖接下来直接炒腰花不加葱蒜都是一大盘子。”李缅宁斜眼看韩丽婷,“你眼睛近视么?”
“两眼一点五。”韩丽婷拿着书导来,用手捏李缅宁膀子肉,“肩膀呢?后背呢?”“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们还长在我身上——那你别老用眼角着人,那样别广会觉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从小我就会拿眼盯得人抬不起头来。”韩丽婷又盯着书,把手搁李缅宁脖子上,“你不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吧?脖子呢?这种老扭来扭去的地方起码转过筋吧?”“昨天睡觉倒是差点落枕。”
“我给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韩丽婷立即扔了书,兴奋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李缅宁脑袋扳正。肖科平摔门进来,门弹回去尚未关严又被钱康顶开,他也跟了进来。肖科平一进门就看见李缅宁坐在敞着门的房间内,被韩丽婷摇拨浪鼓似地摆弄着,一颗头上下左右没筋似地抬起耷下,表情还挺舒服。肖科平十分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扭身进了自己房间。
钱康倒对这场面很感兴趣,糗进人家房间。问韩丽婷:你会推拿?“”会—点。“韩丽婷笑答。
钱康随即脱鞋趴上李缅宁的床:“你帮我踩踩,我正浑身发皱呢。”“我行了我行了。”李缅宁对韩丽婷说,我已经觉得很像轴承了。“韩丽婷松开李缅宁,含笑向钱康走去,边走边脱鞋:”哪儿不好?“”只管放开大面积地踩——哪儿都不好
韩丽婷高高站在横陈脚下的钱康身上。
她用脚踩着钱康的斜方肌,脚趾用力按揉着。她把钱康的脊椎踩得咔咔“响。钱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断断续续地问:”我发觉,你,没不会……的,全能……先天,还,是后……天的?“
“我吧,就是特爱钻研。”韩丽婷运动着回答,也有些喘吁,“对什么都有兴趣,不管社会刮什么风我都跟着凑热闹。我现在正跟着个班练气功尼,还有半个月毕业,到时候我给你发功呵。”钱康跃着喘着恭维把他踩在脚下女人:
“你真是热爱生活。跟你比,我都觉得自己平凡了。”
“我觉得人活看吧,就要做事,没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虚了。”“我太……同感了——轻点。”
肖科平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站在房中间一口口喝。
她咽下—喉咙水,又咕“钱——康”
“叫你呐。”李缅宁对只顾快活的钱康说。
“喂,谁叫我?钱康扬起后脖梗子,大场咕:”哎,这就过去!“韩丽婷”咚“地一声从钱康身上双腿蹦到地上,指着钱康的中段儿说:”你这肉厚,容易打绦儿,应该经常踩踩。“
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往后我高薪聘你当我的保健医吧,每天专门给我踩一小时。”钱康通体舒泰地做着扩胸运动,拉胯走大十字步走进肖科平房间。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从杯口上方盯着钱康:“舒坦啦?”
“还行,这小韩还真看不出有两下子。”
“时间长了没准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从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眼,过去从在沙发上坐下的钱康ρi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挂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甩里头发说:“你说给我办音乐会,现在还没变卦吧?”“钱先生没别的缺点,就一条:说话算数。二十万够不够?”
“用不了,当然你要花也花的出去。”
“要办、就照最狠的来。音乐厅怎么样?包几场你说。”
“我可是全靠你了。”“这算什么?挣钱干嘛的?就是花!大吃大喝买金手铐那是俗人。为你花钱我高兴——千万别替我省钱。”
肖科平笑,转睛又问:“你觉得小韩那人怎么样?在男人眼里算可爱么?”“谁?噢,她呀。还行,不讨厌。”
“你是不是对她印象不错?我听你老夸她。”
“没有没有。”钱康连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气,逢场作戏,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真是……我觉得有时候挺傻的——自己。都这岁数了,还跟少年一样——不过我也挺愿意犯回傻的。”
眼睛闪闪地痴笑。“李缅宁呢?”肖科平又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觉得他和小韩能成么?“”他呀?“钱康扶扶眼镜说,”不知道。两个人的事儿别人哪说得准?我过去挺有判断力的,现在都不准了,整个被你搞乱了。有时弄得倍儿露骨,我自已也觉得倍儿惭愧。
肖科平冷笑:“这韩丽婷就跟没家似的,一天到晚摞在这儿。老姑娘没嫁过人的真恐怖——嗯,你说什么?”
她抡脸问钱康。“我得去上夜班了。”李缅宁穿戴整齐问韩丽婷:“你不眼我一起走么?”“今晚我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了。”韩丽婷仰倒在床上,双手垫着后脑勺问李缅宁:“行么?”
“那你就住吧。这屋里东西,你……随便。”
“能偷东西么?”已经出了门的李缅宁立刻转回来:“不能!”
韩丽婷瞅着他咯咯笑。
李缅宁在黑漆漆的楼道内撞上一个正慢慢行走的人。
那人回过头,眼镜片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是钱康。
“麻烦你到阳台把我晾的两件衣服收回来。”肖科平站在门口对韩丽婷说,“谢谢了。”
“你进来吧,没人。”韩丽婷把房门大敞开,“李缅宁上夜班不在。”“哦,我倒不是……”
肖科平只好走进去,到阳台上把自己晾的衣服收下来,拿回屋里。韩丽婷迎着她笑问:“你们俩平时还相互回避?”
“我们是互相尊重。”“你饿不饿?”韩丽婷忽然说,“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夜宵?”
肖科平对韩丽婷这套笼络人的小手法颇不以为然:
“不用,我是吃饱了回来的。”
“没事,不麻烦的。”韩丽婷热情洋溢,“我买了很新鲜的汤元心子。我也挺想吃的。”
“赖汤元吧?”肖科平厉声道:“不用!你要吃你就自己吃。”
“瞧,你还跟我客气。”韩丽婷仍一脸微笑。
肖科平不再理她,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
肖科平正在灯下摊着曲谱看,韩丽婷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元用身子顶开门进来:‘我都做好了。“”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烦。“肖科平只得起身接过盛汤元的碗。”吃吧,你就别客气了。“
韩丽婷端着碗自己坐到一边沙发上一五一十地吃起来,边吃还边跟肖科平聊天:“那天我在‘大方,服装店看见一套玉色的羊绒套裙,我觉得你穿上一定好看。真的,特适合你,当时我就想替你买下来。”“是么,”肖科平吃着汤元,脸上也露出微笑。“多少钱一件?”“二百五。不贵。我摸了那质地了,手感真好。哪天你一定去看看、保你喜欢。我本来自己也挺想买,只是我这样子也犯不上穿那么好的东西。”
“你挺好的。”“不行,人都锈了。你看咱们同岁吧,你就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我觉得你们搞文艺的都特别显年轻,看着真是羡慕。女人,姿色还是挺重要的。漂亮总是占便宜,别人一看就有好感。”“你中学毕业是去Сhā队?”
“没毕业,兵团!东北!八年!冰天雪地,风吹日晒所以老得快!”“你回来就去的麻纺厂?”
哪儿呵!哪那么容易一下就找着理想的工作?先是分到街道厂,后来四处托人……,不提了,说这个我心里就难受,比回城一点不省事。“”你现在住厂里宿舍?“
“我住我哥那儿,一间14平方米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加我”。前几年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更挤,现在他们都死,宽绰多了。“韩丽婷过来拿肖科平吃空的碗:”碗给我洗去。“
肖科平非但不给,还夺她的碗。认真对她说:“我洗。你要这样,以后我就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韩丽婷看着肖科平由衷地赞叹:“你怎么就能一点不显岁数呢?”一道阳光照在正在熟睡的肖科平脸上。BB机在一边的桌上“嘟嘟”响,惊醒了她。
她闭着眼伸手在桌上乱抓,摸到BB机,关掉,又在阳光中闭眼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她没有立即起床,蜷缩在被窝里脸伏着枕头想心事。
外面大门响,有人进来,悉悉碎碎在门日换鞋。
“李绸宁。”她躺在床上喊。
外面没了声音,。片刻,李缅宁探头进来。
“你来。”她倚在枕上微笑说。
“什么事?”李缅宁进来。
没事就不能聊聊么?坐,把沙发上我那堆衣服挪开。“
她仰脸出回了神,笑着对李缅宁说:“小韩广不错,挺实在的。”李缅宁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钱康丢下的漂亮打火机“啪啪”打火:“难得,你还能说谁好话。”
“真的,我觉得她特朴实,对你也好像是一心一意。”
肖科平伸出两只赤祼的胳膊:“把我那件衣扔过来。”
李缅宁从沙发上乱堆在一起的衣服中挑出一件衬衣,扔给她:“你用不着先想方说法安置我。我挺好,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惦记我。”肖科平坐在被窝里左右开弓穿衬衣:“你这心里怎么这么阴暗?我是关心你。”“我预情。”“讨厌!你怎么老这德性就必不了啦!自尊心真那么强你就像个强的样子——这强的也不是地方呵!”
肖科平光腿跳下床穿裤子,指斥李缅宁:有时真觉得你特可尸。“李缅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你真觉得韩丽婷不错?“
“真的,除了不漂亮——你很看重女人的长相么?”
“那倒不是,我总觉得这女貌似马虎其实挺有心计——你说她该不会是图我什么吧?”
肖科平气分不屑地把人代劲一扭,再转回来柳眉倒竖:
“你照照镜子去。”李缅宁脸红了:“说高了。”
肖科平冷笑:“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糊涂的看上你我已经很吃惊了,别说现在,当年就没什么可让人图的。我一直想不通那时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哭着喊着非要跟你配偶。”
“当年我还是比较潇洒的。”李缅宁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一见钟情。”“呸!”肖科平被气笑了,“我纯粹是叫你骗婚,耍了套小手腕。还没跟你算帐呢。我告你李缅宁,你等于是毁了我的青春。”她狠狠瞪了李缅宁一眼,想起往事眼圈竟有些发红。
一时两人都有些伤感,各自垂头不语,气得氛变尴尬。
片刻,李缅宁强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胖子怎么样?还有些优点吧?”“是个人就比你强一万倍。”“我有那么坏么?叫你说的我一无是处了?评价一个人总该一分为二。”“对你,没什么公平客观好讲,就得一棍子打死。我这辈子遇到谁都对我挺好的,只有你伤过我的心。”
肖科平背对李缅宁看着墙,俄顷,抬手抹产一下腮帮子。她回头看到李缅宁还站在原地,便说:
“你还站着不走干嘛?那边屋里还有广等着你呢。”李缅宁垂头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听到肖科平叫他:“等下。”
他转回身,肖科平平静地望着他,说:
“他没搽过增白粉蜜,天生那么白。”
李缅宁几乎笑出来,克制住了,扭曲着表情肌笔直地走出门。韩丽婷已经离去房间收拾得井井肴杀,纤尘不染,墙壁、桌面和地板光可鉴人。肖科平穿着轻薄、凉爽的绸衣站在窗前,阳光把窗玻璃映得辉灿晶亮。阳光几乎使她的眸子完全透明,像猫眼一样变幻莫测。
她和李缅宁庄在窗前的桌旁吃早饭。窗台摆着一盆开满一圈粉花的蟹爪莲,花影婆娑投在他们二人的脸上。
这次他们俩同时很开朗地笑了。
肖科平温柔的表情和李缅宁坦然自若的举止以及他们不时互相对视的眼神儿,使他们看上去很像一对相爱的夫妻在共餐。BB机在一边“嘀嘀”响,肖科平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肖科平从自选商场货架上拿下一盒巧克力和一瓶浓缩果汁,放进跟在她身后的李缅宁手中的塑料筐里。
“你真打算嫁给胖子?”
肖科平又拿了两袋生腰果仁:“我们就是同学,你怎么不信呢?”“别随便跟他上床,男人都是既得陇复望蜀。”
他们来到肉食冰柜前,肖科平下手翻拣,拎出一袋肥大的西装(又鸟)观察其发育状况。
“他对我倒挺有意……”
“胖子倒是道貌岸然。”李缅宁拎出一袋排骨扔筐里,“他说爱你了么?”他们来到付款处排队交款。
肖科平忽然问李缅宁:“你说我怎么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定要逼他说出口。”李缅宁数着钞票交给收款小姐,出了闸口回身对肖科平叮嘱:“这样他将来翻悔,就可以拿这话羞他。”“言不由衷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
“谨言重复千遍就是事实!”
他们出了自选市场,街上万头攒动。到处都是打着红旗,举着横幅标语,就地摞摊,口口声声为过往群众做好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一个匆匆往自选商场内快步走的男人与肖科平撞个满怀。肖科平“唉哟”一声。
李缅宁一把扯住那罢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
“干嘛”?男人乍着翅横身新产品,“又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得道个歉呀。”李缅宁不依不饶,“瞧脚上那大鞋印子。”“没那习惯。”男人大言不惭。
“算了算了、走吧。”肖科平拉李缅宁。
“文明月你们俩大街上这么吵合适么?”一个戴红箍的老头儿打一旁闪出严肃地说。
肖科平拉着李缅宁膀子在大街走出很远才松开手。
“和这种无知的人吵什么?”她说。
他们在一溜堆满各色鲜艳水果的小摊前挑桔子和香蕉。
肖科平举着一把香蕉问小贩:“多少钱?”
一辆“蓝鸟”牌轿车从他们身后的马路上开过去,在前面刹住,缓缓倒车过来。钱康在倒行的车中摇下玻璃窗探头出来,喊:“海,你们在这儿干嘛呢?”李缅宁回头看见他:“没事,我……我们玩呢。”
“我刚从你家过来。”钱泰对肖科平说,“我呼你怎么不给我回电话?”肖科平拎着沉甸甸的网兜,注视着他不吭声。
“来,上车,我送你们。”钱康打开后车门,“我正给你联系音乐会的事呢,你得跟我一起跑几个地方。”“我不舒服,刚从医院看完病出来。”肖科平站在原地不动。“你怎么样?能去么?”钱康问李缅宁。“你们俩总得去一个,否则我不知道什么感觉的是你要的。来来,上车,我带你玩去——好玩。”他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把李缅宁拉进车。
轿车开走,钱康露头对孤零零站在街边的肖科平喊:“回头吃饭你可得去。”钱康坐在疾驶的车内用车载电话往四处呼叫,发号施令:
“……这事得找文化局么?好,立刻安排我和文化局的人见面。我现在就要得到演出许可证。”
又拨了一个电话:“喂,我是钱!我让你去找唐辉你找到没有?我不要别人,就要他。我看过他给世界艾滋病日晚设计的那堂布景——我就要那种味道。还有,我呆会儿能不能去看剧场……”
再打了个电话:“……记者都通知了么?一定要有晚报的人。中午我请他们吃饭,广告公同的人改到晚上……最好一桌都能坐下,实在不行就两桌。告诉经理,我请客!让他把能坐二十人的大台给我留出来。”他放下电话,仰着脖子对坐在后排座不吭声的李缅宁露出既得意又无可奈何的微笑:
“没办法,大事小事无一不得事必躬亲,手下的人太不得力。真羡慕你逍遥自在——你有没有什么特能干人给我推荐一下?”肖科平。“钱康呵呵大笑,拍着司机的肩膀:”超过前面那辆车。“
钱康带着李缅宁在空无一人的音乐厅里穿行走动,四面八方观看结构。音乐厅里的灯治金部打开,华丽阴森。
“怎么样?这剧场还凑合吧?”
“过得去。”李缅宁点头。
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加上助跑,一个箭步窜上舞台,乙服后摆掀起,露出绷得浑圆的ρi股。
他走到舞台正前沿,面向观众席,摹仿着外国马戏演员行了个深深的躬身礼,直起腰脸涨得通红说:“这感觉不错。到时候让肖科平穿条长裙,行一个欧洲宫廷的印刷种拽着裙边的屈膝礼——上来先来这么一下!”
他揪着自已的裤腿蹲下去,含笑低头。
“来听会的观众都让他们穿上燕尾服。”李缅宁坐在第一排说。“没错。”钱康热烈赞同。“票上印上这规定:‘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蓝鸟”汽车停在一间花店门口。花店里的鲜花隔着玻璃窗争奇斗艳。钱康领着李缅宁大步向花店走来,活像香港黑帮片里的流氓大亨领着个杀手来砸店。“要把你们店这些花都装在一个人篮同一里,芬姹紫嫣红么?”钱康问卖花女郎。“肯定。”女郎彬彬有礼地回答,“不过我们恐怕就要为您专门订做一个特大篮子。”
“不是一个,是一片,一大片。”钱康纠正女郎,“怎么,最损也得要十五个澡盆那么大的花篮。”
“如果不用花篮,扎成花圈儿呢?”李缅宁建议。
“哦,那倒人知会是什么样子。”钱康使劲想象作
这就要看您先生往哪儿送了。“女郎说。
“对了,你应该知道,肖科平最喜欢哪种花。”钱康思路跳开,“咱们得选择最能博得她欢心的。”
‘这我还一下答不上来,真叫你问住了。“
“你过去送她都送什么花?”
“我就记得过去我回家手思不是拿捆菠菜就是俩茄子。”
“那就统统的,每样儿若干。”钱康大手一挥,对女郎:“隔天你甭卖了。”“花篮有了,缎带上写什么?”女郎拿出小本和笔,“我店备有《贺词祝语辞典》。”“热烈祝贺……祝贺什么回头再告诉你——敲电话。”
“落款?”“挚友?你的?哎,李缅宁你说我落什么好?”
“把你的名片给小组。”李缅宁说。
花店外街头,钱康一边向车走去一边非常虚心地问李缅宁:“故宫的房子有多少间来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那个数字怎么说来着?慈摆太后一顿饭花的银子够当时多少个农民吃—年的?”肖科平出现在一座晚清妓院风格的饭店门口。
她沿着铺红地毯的走廊往里走,穿过一间间厅堂。
她走进大厅,远远就看见钱康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十分突出地坐在一大群戴眼镜的男女记者之间。
足够两个成年人Zuo爱的大圆台面上仅摆着两壶茶,几碟花生米和一排啤酒,菜还一样儿未上。
她的到来引起席面上一阵忙乱的互相介绍和狂递名片。钱康像献宝似地把她在每位记者面前炫耀了一番。
待她热闹完了,在钱康身边坐下后,才发现李缅宁正坐在她对面。他红着脸笑眯眯地瞅着她,显然已经空腹喝了不少酒,有些飘飘然,陶陶然,笑容带有几分无耻。
她凝视着他。“肖女士的长笛是在哪儿学的?”一个很帅的男记者问。
“一开始是跟一个教师学,后来到音乐学院进修过两年。”
肖科平轻轻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嘴,又继续视李缅宁。
“要说肖女士的笛儿,那吹得是真好,老话怎么说的?妖精悸魂,穿云裂帛。”李缅宁说着笑起来,“吹起来绝对勾人魂儿。”—个脸上不太干净的女记者问:得过什么奖么?“
“这我知道。”李缅宁不等肖科平回答便说:“每回都差那么一点。噢,有一回、七五年长笛独奏《万泉河边》得过三省一市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调演奖。是第一名吧?”
肖科平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你老看我干嘛?我觉得光荣!”李缅宁扭脸对钱康说:“你这事办得真对,我真得好好谢你,她实在是个好的长笛演奏家,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一个艺术家,没人欣赏,那种内心寂寞,真是十分可怕。她能遇到你是她的幸运——来,为你干一杯……我可是干了!”
李缅宁一口喝干,把杯底亮给钱康。
“我喝一口吧。”钱康喝了口酒,唤侍女:“小姐。怎么莱还不上来?”“不够意思。”李缅宁瞅着钱康的酒嘟哝,“没劲。”
“我确实不能喝,喝就脸红。”钱康解释,“小姐,快点。”
“我喝两杯你喝一杯,这总行了吧?”李缅宁又干掉一杯,拎着空杯在指间晃悠。钱康勉强又喝了一口,看了眼肖科平。
“她不但是个好艺术家,还是个好女人。”李缅宁谁也不看地大声说,接着目光灼灼地盯着钱康:“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那是。那是。”钱康陪笑。
“有追求,有骨气,应该幸福——她就是为过幸福生活而生的!”李缅宁望着大家惨然而笑。
众记者冷漠地望着他。
肖科平不动声色。
接着他变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推心置腹地对钱康央求:
“你也一定没少发现她的长处吧?”
“发现了发现了。”“这不算什么,往后瞧吧。这个女人呐,我跟她混了十年,总觉得昨天刚认识,一点摸不透她。”
李缅宁的眼神儿变得温柔了,对肖科平投从温情的一瞥。
“常有新鲜感不是很好么?”钱康干巴巴地说。
李缅宁笑,又为自己倒满杯酒,扣在嘴上喝,放下杯子,一嘴白沫儿:“问题是你也不能不新鲜。”
李缅宁含情脉脉地望着肖科平,对饯康说:“她,我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顾她,千方百计——让她幸福。你行,你有这能力,哎,老钱,我这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一定。”钱康说,“放心,往后没你什么事了。”
“否则,”李缅宁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说:“我跟你急!”言罢勃然变色,虎视耽耽盯着钱康。
钱未作态,他已眉开眼笑,笑嘻嘻地一迭声问:
“你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儿吧?不会吧?你看着那么雅致那么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钱康火了,拍桌吼“小姐,我们的菜怎么还不上?等了快一小时了。”“你一直在广播乐团?”一个中年妇记者问肖科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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