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孩女孩?”
这里的护士个个都是被问烦了的,中国人那样多,现在又正好轮到文革中后期出生的那拨“高峰孩子”生孩子了,所以忙碌的护士们就显得脾气不太好,十个有九个不告诉你是“男的女的”,有的还顺便撅你句“你急什么?”新父亲们也不生气,反正这老子是当定了,管他早晚呢,于是他就憨厚地笑了。这里才叫有人欢乐有人愁呢。
方笑笑总算从里面出来了,脸孔白得像纸。红火打辆“面的”把她送回六郎庄,隔天去看她一次。红火暗地里塞给房东一些钱,让她帮着照料一下。她可不想让方笑笑住在自己那儿,怕她带了晦气来。
红火不知道方笑笑是何时离开北京的。后来听音乐圈的朋友说,“2000女子乐队”已经解散了。
6月15号是安琪的生日,提前一个星期安琪就开始毛手毛脚给四面八方的朋打电话了。ww一个带有戏剧**的聚会正在策划和准备中。红火对安琪说晚会上他们要玩几个游戏;其中有个“命运游戏”最逗人,“到时候一定笑死你。”
电脑人酒屋像个热闹的大舞台。后来红火才知道,这是它最后一次热闹了,酒屋已走到了它的鼎盛时期,任何事一走到了顶点,接下来就该走下坡路了。那天红火和安琪全都化了浓妆,型也很特别。晚礼服的颜色是一黑一白,这是京城著名型师奥尼尔的指令,无可更改的。
奥尼尔是很纯粹的北京小伙子,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句句都有讲究,句句都有埋伏,说到前里的时候笑料就在后面等着你呢。北京男人都是不动声色的幽默。幽默不是滑稽,他们能很庄严地逗你乐,让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他们会问你“怎么啦,至于嘛?”他们把所有机警才智都用到语方面来了。这种人散布在各行各业,奥尼尔就是其中的一个。
奥尼尔的英文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他母亲还是叫他“冯小三”。
奥尼尔喜欢文学,他能把得过诺贝尔文学奖金的美国作家列举出数人,像刘易斯啦、史坦贝克啦、辛格啦,还有极重要的一位——就是奥尼尔。他做型也妆这一行是因为跟艺术比较接近——他曾给许多名演员化过妆,由老变小由小变老都是他的拿手强项。
“命运游戏,”他目光庄严地看着红火和安琪,“你俩一个穿黑一个穿白。”他说话总是话里有话,好像有什么喻意似的,其实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他在台上替人家设计惯了的,许多老演员都很相信他的眼光。
安琪是那天生日晚会的女主角,白色当然要让给她穿。红火是晚会的“节目主持人”,穿的是沉重的、压得住阵角的黑颜色。那天的天气有些闷热,红火提前从办公室出来,打了一辆车先上母亲家去取衣服,然后再回自己住处去化妆。
自从红火出国无望,母亲为她准备的两大箱衣服便件件成了心事。那两口颜色沉重的大箱好像停尸房的棺材一样,停在红火住的那间西屋的正中央,红火有时半夜醒来小便,穿拖鞋的脚被那箱子绊了一下,她就头重脚轻地一家伙跌进去了。红火躺在那些衣服堆里,就想,我到底还是没出去呀。这想法很久没有出现过了,现在倒又冒了出来。一阵风从窗户外面刮进来,把箱子盖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红火隐在黑暗里细细思量,大抵死亡的滋味也不过如此吧。
母亲晾晒这些衣物的日子,也是红火黯然神伤的日子。那些衣物纷纷从箱子里走到阳光底下,颜色刺目得就像死人的遗物。红火很伤心这些衣服,每一件都是新的,都是母亲为她出国准备的。那时候母亲每为她购置一件就觉得离出国近了一步,希望和失望交错着,一天天煎熬着她。她明显地消瘦了,干瘪瘪的脸上没一点肉。早晨出太阳的时候她把衣服拿出去晒,太阳落山的时候又把衣服收回来,她相信这些衣服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她总是自自语,到底说些什么红火听不清楚。
有时候红火会让母亲意外地高兴一下,那就是开晚会的日子,她总要到家里去取衣服,她显得兴致勃勃的样子,这件比比那件试试,以证明这些衣服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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