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岔路口,拐进了一片新天地。
(2008年4月1日《天津日报》)
黄宗英:谁把霜扑醉
“晓来谁把霜扑醉,总是离人泪。”——这词句简直似乎专为我写的。我和北京香山红叶,有着前世今生的孽缘。
1980年秋,赵丹在北京医院患癌症已濒危,却还念念不忘催促我和孩子们去香山看红叶,他已连话也说不清,气也喘不匀,还嘱咐:“……红叶……红叶……”我说:“我们会去的,等路上不堵车了去,快快乐乐地去。你放心。”——这是我对孩儿爸的承诺。7月15日他从上海急救送北京医院时就说:“这回可能赶上去香山看红叶了。脚踩在凋落满地的残叶上感觉真让人深思难忘。”平常人看枝头红叶,他却欣赏遍地残枝。
10月10日夜未央,赵丹像一片红叶离开枝头,去了。由于10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他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的文章,招惹高层的批评。难得的特殊的身后哀荣为他隆重送葬,丧事在复杂的境界中办完。我对身后的三个孩子橘、佐、劲说:“咱们去香山散散心,让你爸爸放心吧。把堂弟黄河清也叫着,拍些照片给你爸爸烧去。”
已经11月下旬,上山看红叶的热潮已渐息渐冷。我们换上初冬的旅游装,戴上花格子围巾上山了,有说有笑,还蒙起我眼睛玩捉迷藏。若不是胳膊上还缠着黑纱笼,谁想到这是些刚刚死了亲人的孀妇和孤儿呢。我对孩子说咱们赶早回程吧,游人是小拨来大拨回,晚些人多会找不到出租车的。有条件坐出租,却不得不挤公共汽车,把游兴都挤掉了。连小劲都二十岁了。他们陪着“肥老胖”(“*”后阿丹给我起的绰号)妈妈玩了半日,小脑子里又想些什么呢?
归途中,有些倦了,坐舒服了闭上眼,眼里还是满山红叶——那是1943年的红叶,我十八岁,第一次结婚。我和新郎郭元同(艺名异方)约好,婚后即设法翻过山头,去投奔冀东游击队,去找陶声垂(燕京大学同学,游击队负责人)。
元同的家,就住在香山一棵松。婆婆给了我们一座小三合院,院里的无核红枣已挂果能吃了。元同安顿我跟他母亲弟弟熟稔后,就自己下山订礼堂、发喜帖等等等等婚事之必需。我就收拾小三合院,除杂草、扫顶棚、擦玻璃、糊上半截窗户纸,请邻居全合人(有丈夫儿女的福气人)来缝新被,缝四角挂着枣(早)、栗子(立子)、花生(Сhā花生男又生女)的双人大被。
喜期近,待我下山后,方知郭元同已病倒在他舅舅的诊所里,他病得脱了形,说是心脏病。可是请亲友的帖子已全发出,六国饭店礼堂已订好,牧师也请了。郭家决定婚礼照常举行。元同在喜辰理了发、刮了胡子,被搀到礼堂,说完“我愿意”之后,就被扶走了。没有新郎的喜宴照常举行,照样划拳闹酒,我也被灌了几杯二锅头才放回。我们只举行了婚礼并未圆房,舅舅为我在舅妈屋里准备了笔墨纸砚解闷。十八天后,郭元同被上帝召往异方彼岸,他归天了。郭家早已准备好寿衣、棺材。灵柩抬往香山公主坟,一路上风吹红叶纷纷坠落在我的灰呢压韭菜白边的孝服上,游人嬉闹如常,真格是人生如叶。不管你是红叶、黄叶、绿叶,终归要落下来的。有谁真是不落叶松呢。
人生如叶,我爱红叶。
我爱红叶盛期夺人的冶艳和逼人的热烈。
我爱凋零期红叶无限的风韵和醉人的诗情。
我爱红叶落地坦荡荡的层层枯枝,踩着它们,它们轻轻应答着,飘散着令人消魂的美妙意境。
(2007年11月18日《新民晚报》)
乔叶:另一个世界的话语
月光
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说:一个人要是在月光下奔跑,就能够让那些过世的亲人看到他。
过世的人因为失去了身体重量所累,走起路来一定很快,所以尘世的人需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够跟得上他们。那为什么还要在月光下奔跑呢?是不是因为月光就是亲人们在那个世界的灯呢?我想。
也许我看起来有点儿傻——我曾经体验过这个传说。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曾经默默地奔跑在清凉的月光下,在轻风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和裙裾都在微微地飘起,仿佛有人在背后温柔地抚摸着我。那是亲人们的手臂么?我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如果亲人们能看见我,我希望他们无论在哪个角度都能看得清晰一些。
亲人们是能看见我的,我想。不然,那个夜晚我为什么会睡得那样安恬呢?
后来,只要看见月光,我便觉得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我知道,也许,这月光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如阳光一样沐浴着我的亲人们。
美梦
乡村里常常会有一些关于亡灵的怪诞的新闻,如某家过世的老人怎样回了一趟家,怎样把门弄得吱呀吱呀响,怎样提着灯笼慢悠悠地在街上走过。而看到他们的人往往都是外人,自己家的人是看不到的——因为他们怕惊吓到自己的孩子们。听到这样的事情,在好奇的同时我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温暖。我甚至曾经暗自羡慕过那些看到他们的人。我想,如果有一天深夜,我看到我的亲人们回来了,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我一定不会感到惊讶。这是多好的事情啊——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他们来看我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可是没有。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的容颜在梦里丝毫未改,十分真切,仿佛每一缕皱纹都清晰可数。他们都还是生前的性情:沉静的依然沉静,絮叨的依然絮叨,爱看书的依然拿着书,爱写字的依然握着笔。唯一的不同是,他们都没有病了。在梦中,我往往很惊喜地看着他们健康的脸色,心里对自己说:总算是没有病了。
醒来,什么都没有。但我觉得那梦就是真的。我和他们确实见过面。如果我们不可能通过别的方式见面,就只有这样。梦是一座多么可爱的桥梁,让我们感觉着彼此的气息,一如往昔。
这样的梦,我做过无数次。起初总让我觉得悲伤。后来慢慢长大了,才觉得这原来是一种幸福。
纸衣
小时候,母亲为我们做衣服,父亲若是看见了,总要说一句:“孩子们个头大,给他们做大点儿。”
后来,父亲病逝,清明时,我和姐姐为父亲做纸衣,母亲在一边看着,说:“你爸爸个头大,给他做大点儿。”
相似的一句话,却说在生与死的两界。我和姐姐顿时眼里都含了泪。
(2008年2月19日《羊城晚报》)
邵衡宁:我送父亲进养老院
昨夜我又梦到父亲来找我理论了,我正在单位开会,他突然就出现在会议室门外,一脸憔悴凄凉……父亲去世已经两个月了,一想起他临终前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我就像掉进了逃不出的心罚。
一
那天晚上养老院打电话说父亲病重时,我正在参加同学聚会。当时气氛很热烈,我喝了不少酒,微醺中,我一边恋恋不舍地穿上大衣,一边和同学说:“我父亲没事,我接到这样的电话不是一次两次了。”当我带着酒气赶到医院时,父亲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养老院的人说父亲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等我。看见我,父亲虚弱地张张嘴,但纵有千言万语,已说不出一个字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之后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我那种锥心的痛和自责,无人能够理解。
五年前,父亲因病生活不能自理。母亲已经去世了,照顾父亲就成了我沉重的负担。可能是因为有病吧,父亲的脾气变得很怪。进养老院的前三年,我先后给父亲找过八个保姆。有时我晚上下班到家,正要给孩子做饭,保姆就来电话了,说父亲又发火了,不肯吃饭。我要是有一天不去看父亲,他就和保姆闹腾,他说,还是丫头做的饭好吃,还是丫头贴心。
先生在北京工作,我的工作压力也很大。我每天晚上安顿完父亲,回到家孩子已经睡了。日复一日,一年下来,我累得半死,人瘦了好多。我的小家庭进入一种无序状态,那种苦是外人不能体会的。先生也开始抱怨,他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家里过上正常生活呀。
2006年底,我心中的烦累达到了顶峰,我和国外的大哥商量,推说我身体不好,想把父亲送进养老院。大哥同意了,事实上,因为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大哥一直对我满怀愧疚。父亲去世后我才听大哥说,那天他打电话劝父亲去养老院时,父亲一直沉默。后来大哥说,妹妹身体不好,这样长了会把妹妹累垮的;再说也会影响她的家庭和睦。父亲哭了,他说,我糊涂呀,我拖累丫头了。
二
就这样,因为我们经济条件尚好,也为了花钱买心安,弥补感情上的“欠债”,我给父亲选择了一家很好的养老院。
父亲的房间很整洁,从窗口望出去,芳草如茵,几名护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在散步,四周寂静得令人心酸。同一个房间的大爷对父亲说,完了,这辈子完了,孩子不要咱们了。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然也是怕我难过,他说:“没什么,老哥,既然孩子们小的时候要送到幼儿园,为什么咱们年纪大了就不能送到养老院呢?孩子们也不易,让咱们住到这么好的养老院就是孝顺呢。”
我想起当年父亲送我上幼儿园的情形,第一次去我特别不适应,父亲便一直把我抱在怀里,直到进了教室,他才依依不舍地把我交给老师。初去的那几天,我总是哭闹,父亲每次都要站在幼儿园的栅栏门外头,看我玩一会儿才离开。
那天,初到养老院,曾经在家里顶天立地的父亲,像个无助无奈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会不适应,是否也会盼着我有一天接他回家。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从身后抱住父亲,泪如泉涌……父亲忍住泪,拍拍我的头对同屋的大爷说:“丫头舍不得我来,是我自己非要来的。”后来我每次去养老院,父亲都会这么说,是说给他自己听,也说给别的老人听。
尽管我内心很矛盾,很挣扎,但理智最终还是让我硬起心肠和父亲告别。父亲微笑着说,你们放心地走吧,我没事的。我逃也似的离开那里,深怕自己多待一分钟就会改变主意。
把父亲送进养老院的两个月后,我竞聘当上了一个部门的主管,我很想做出成绩来证明我自己,于是总得加班。先生在北京工作根本顾不了家事,孩子的学习成绩不理想……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看父亲。坦白地说,很多时候我去养老院看父亲都是敷衍了事,怕别人说我把老人扔进养老院就不管了。
三
如今,失去父亲的痛和内心的拷问,沉得就像一座永远搬不走的大山压在我的心头。有时在路上看到养老院的牌子,我也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同学聚会那天我穿的那身衣服,被我压在了柜底。聚会的头一天,原本是我和父亲约好去看他的日子。但是因为聚会,因为在聚会上会见到那个我曾经心仪后来错过的男人,我在大街上流连,买了一天的衣服。转天上午,我本来还可以去看父亲的,我却打电话给父亲说单位有急事要加班,事实上,我在美容店里做了一上午皮肤护理。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说话。几个小时后,我失去了父亲。
现在我想孝敬父亲,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四
孝顺,是需要我们付出很多心力的。激烈的生存竞争和快速的生活节奏,使得许多像我一样的中青年人的压力很大,我们既要做好工作,又要承担家庭责任,深感力不从心。把父母送进养老院,是很多人无奈的选择。
但有调查资料显示:90%的老人不愿意住进养老院,他们需要的是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在养老院中,60%的老人是从考虑子女的难处出发而入住的。父母的爱是天下最伟大、最无私的爱。“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当父母健在时,我们要尽心。
(2008年5月5日《天津工人报》)
吴德欣:一棵葫芦爬过墙
那还是我们家住在乡下的一段日子。乡政府被叫做“人民公社”,几十个庄子上的男女老少一律叫“社员”,他们去供销社购物,到邻居家赊粮,手里用的工具是一只干瓢。比如,买一瓢盐,用一瓢鸡蛋换回烟酒糖茶,或借一瓢玉米面。这里实在有必要提一下,就是被借的那户人家,即便自己揭不开锅,只要罐底能刮出来多少就借给人家多少,是毫不含糊的。而还粮的社员总要比先前多出来一个“牙印”儿。细看那些出出入入的瓢儿,有的竟用细麻绳密密实实地补缀起来。可见当时物资的匮乏,经济的拮据及贯穿其中的亲情。
我家的水瓢有时候要被我拿出去装沙玩,在稻田里戽水捉泥鳅。损坏了,我就会把它往家里一丢,再狼狈不堪地躲到外面,甚至一天都不敢露面。坏了的水瓢也会被我妈用针线补起来。可用它舀水,就会看见一道水流顺着裂缝滋滋地冒出。这样坚持用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节,母亲在墙根栽下了一棵秧苗,我们就经常给它浇水,上一点鸡粪,一心盼着它快快长大。
一只葫芦能开两只瓢,用来舀水做饭,淘水浇地的叫水瓢;用来盛粮盛盐的叫干瓢,它们是孪生的姐妹,灶前灶后家里家外地忙活着,为老老少少理家过日子。我们家的葫芦不负众望,藤秧沿着墙体越过了墙头,今天墙这边开花,后天就在墙那边结纽了。隔几天,我就攀着青砖看见它在墙外一天大似一天。我对妈说,要不要把藤秧扯过来?我妈说,强扭的瓜不甜,它愿那样随它去。妈还号召我们勤浇水多施肥,我们不懂,发了一些怨言。因为一墙之隔是公社的大院,那边也住了一户人家,况且他们顺着葫芦秧搭了一个凉棚,那只葫芦就吊在中央滋意地生长。时隔多日,我又看见那只葫芦被草绳编织的网子揽底兜住。他们是不是要占为己有?当我把这个想法当众说出,妈就用竹筷敲起我的头颅,说我的心眼只有针鼻儿那般大。我心想,等着瞧吧,看咱一家瞎忙乎个啥劲儿?!
秋来了,霜降了,葫芦架也蔫了,墙那边的葫芦落到了咱家。当时我真怀疑世上还会有这事?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院子的石板上放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头,橙黄橙黄的,是眼睛为之放亮的那种。妈请木匠沿中线一剖两瓣,葫芦籽放在窗台上晾着像灿灿的玉米。妈说,留下来做种子,待来年清明多种几棵。锯开的葫芦就成了两只瓢,放在一个人的家里做干瓢当水瓢自然很好,妈偏偏把另一只瓢给墙那边的人家送去。我们说凭啥?妈说,不为啥,就是谢人家。咱埋下的秧苗长出的藤秧,咱浇下的水施上的肥,到头来还要谢谁?妈的举动让我们成了闷葫芦。妈说,我们是一伙子青皮还没有熟透,只有等长大了才懂。
那孪生的两只水瓢,就有一只留在了墙那边的一家,它们像姐妹俩一样经常见面。我们家摘了豆子就会用它盛了送过去;那户人家打了一瓢红枣也会送过来。因为一只葫芦我们两家像亲戚一样走动。
还是妈说得对,长大了才能明晓事理。假若那户人家不闻不问,要么被小孩子糟蹋,要么长成歪七扭八的模样。要是他们占为己有,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为了一只葫芦以命相拼吧?那时的生活捉襟见肘,可人的心胸宽厚,心眼儿出奇的好。可现在倒好,生活富足了,人的心地倒狭窄了,为了鸡毛蒜皮的丁点儿事争来争去,不是打得狗血喷头就是动辄对簿公堂。正像一只掏空的葫芦,能装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灵丹妙药,也能灌夺财害命的“麻拂散”,关键要看我们的个人内心,是红籽还是黑籽。
因为眼见一些龌龊,使我想起了一棵爬过墙去的葫芦,那些美妙的往事纷至沓来,使我激动不已。谨以此文,牢记心中。
(2008年1月26日《农民日报》)
张承志:陶醉的鸭儿看
那一年在新疆,和一个维族朋友聊到了十二木卡姆。我说,我在一篇叫《音乐履历》的散文里,流露了这个意思。我的直觉是:那时的汗国王妃不可能搞什么音乐运动。十二木卡姆,一定是那时流行的十二套苏菲颂词……
她奇怪地望着我说:“您走火入魔了吧?”
连他们也没有留意么?我沉吟许久,捉摸着分寸。开个玩笑比较好懂:这可是个学术发现哟。
刚靠近小城的边缘,空气里的浪漫就如阵阵热浪,扑打着我的面颊。我被领上铺满蓝红石榴花地毯的炕上的时候,鼻子先饱吸了地毯上烤馕的焦香。我靠着墙,敞开的窗扇如一排门户,混合着纯氧的无花果的气息,徐徐不绝地涌入。
终于等来了白髯的老者。在这瓜果鲜花和舞蹈之乡,你须知白髯老者的重要。他们是第一因素:他们不到,什么都不会开始——奶茶不会斟上,馕不会掰开,抓饭上那块令人馋涎欲滴的羊肉,没人把它切碎。
——这是馋鬼的思路。不会开始的,是歌子吗还是舞蹈呢?总之就像堆满地毯一动不动的食物,缺了白髯老者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整个场子,是安静的。
老人倾身对我,听着我的问候,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这非同小可,场子里顿时眼神流盼。满眼看见的都是信任,这真让人兴奋。
那等待的歌,还有旋转的舞,随之开始了。我仅仅停了一小会儿,我只犹豫了一个刹那,就明白了要紧的不是会不会,而是参加不参加。于是我加入了圈子,不会唱就跟上和声,不会跳就随着旋转。
哦,或许那一天真有冥冥的指引。我居然以一个白丁的本能,踩到了最准的步点。和声很容易学:俩、音、呼、哈格、嗨咿。至于旋转么,就是想象自己变成了自由的鸟儿,展开双臂,盘旋,享受。我在心在意地体会,有滋有味地旋转,而那时的屋子里,歌和舞,都已经燃烧起来了。
俩,俩,别再摆架子。白髯老者的赞许,是我无敌的通行证。你们,朋友,无论是诗人或是财主,不管是打馕的还是烤肉的,俩,在我面前已经不能骄傲。音,我们是朋友。我们歌唱,尽情舞蹈,音,在圈子里人人平等一致。
看过央视举办的民歌大奖赛么?传说的所谓刀郎,和我讲的差不多。在场外是看不懂的,非要进到圈子里。旋涡心有一股吸力,它是无法抵挡的。那时人拼命地只想唱,只想跳,只想加入幸福的陶醉。当你觉察到一种巨大的亲近、当你幻觉到大同与和平、当你攀住了那根绳子的时候,你也会控制不住,只顾大声地喊,迷恋地跳——呼、呼!
这座小城在史书上被写得五颜六色。亚儿岗、鸭儿看、叶尔羌,都是它的名字。岗、看、羌都是kend的音译,表示“地方”;至于亚儿、鸭儿、叶尔,众说纷纭,我喜欢把它译为yar,情人。
若依我大胆的诠释,小城的名字就是“情人国”。但你要留神,情人,这个词儿可完全不像小说上讲的那意思。
——为什么它叫做yarkend?因为在那里——专门聚会歌颂爱情。音,人们似乎以此为业,于是他们被外人称做情人。难怪如此!音——哈格!
我必须再次绷起面孔告诉你,我没说那小城一天到晚乏味地谈情说爱,像我们的电视一样。爱恋的对象,是差强人意的生活,是含义奇妙的命运,是纯洁无瑕的理想,是庄严巡回的未来。爱一个人,哪怕你爱到歇斯底里,爱疯了爱傻了也不会达到那种境界,不会与人唱和、与人共舞,一起陶醉在一个圈子上。
懂了吗?
我和你一样。过多的拘谨教育,使得我最初总想反抗。但是那一波波的和声,那逐渐强烈的声浪直接撞击着心,我强忍,但忍不住,一头栽进了吸引的旋涡。一位阿皮兹在圈子中心领唱,他注视着我,眼里泪水渐渐盈满。我全神贯注,又灵魂出窍,仿佛我看着另一个我。圈子不住旋转,大家挽紧臂膀,步点愈踏愈整齐。在旋转中,我沉浸幸福,好像想哭,但唯有唱,嗓音融入磁性的节奏。不愿停下,只想旋转,我盼一生一世就这样唱、跳、陶醉下去。
白髯老者抬起手来。
一切突然停止。和声、步点、节奏和吸力、美好的歌唱,都突然消失了。那个阿皮兹扑倒在地毯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泪水也涌上眼眶!
——我记录的,是我在九十年代初参加过的一次……我说它是木卡姆。
说来很有意思,离开那次体验的时间愈久,我对它的体会就愈深。是的,该试着做一次小结了:木卡姆,它应该由称做阿皮兹(harfiz)的领诵人唱出的成套赞词、与之应和的众人的成套和辞、手鼓之类乐器的伴奏以及循回不休的圈舞组成。
请设想一个三千人参加的大圈子:要唱遍十二种成套的颂辞,除了大广场无法跳那么大的圈舞——显然,那种大规模的“木卡姆”,唯有国家力量才能实践。这就是所谓“木卡姆是国王妃子阿曼尼莎汗的创作”,这一比喻说法的来源。
不消说学术的繁缛,无法用一篇树叶般短小的散文讲清。何况我还想顾及文学的滋味;所以叶上描花,只一笔勾勒筋络;但我的立论是较真的。
——只怕你看不透新疆的潜力!任什么文化因素进入它的土壤,它都能点石成金,变之为艺术。人们在如此艺术里陶醉,熨慰了痛苦,充实了心灵,又去迎送生活,携带着歌和舞——这就是新疆,它的秘密。
至于小城,它只是一处地点而已。在它的各种称呼里,我喜欢“鸭儿看”这神秘的表示。为什么呢?好像它有一点陶醉的意思,不是吗?
(2007年8月6日选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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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瑞高:郊区的鸟叫得早
郊区的鸟叫得早。天一亮,麻雀、竹鸡、白头翁、黄八郎……就聚在房前屋后,起劲地合唱。麻雀的叫声琐碎而短促;白头翁的叫声婉转而绵长;布谷鸟总是在天空不倦飞翔时,发出遥远而执著的劝勉;喜鹊则喜欢停留高枝,摇动优美的尾巴,掩饰恭维的单调。
清晨站在田野上,看鸟群在晨曦中出列,或高或低、或西或东,鸣叫着掠过天空。郊区的鸟总是行色匆匆,急急飞来,又急急飞去。就是寻偶,它们也是行动简捷,欢娱中透着急切。看它们的身影,像前方永远有大事要做,永远有同伴在等。除了发现虫子,它们很少留恋枝头。它们没有闲暇时间,它们要为生计奔忙。
郊区的鸟,叫得早,叫得清爽,叫得有温情。在它们的叫声中,听得到勤劳、守时,听得到团结、天真,听得到穿越风雨的轻松,听得到没心没肺的快活。在这种鸟声中醒来,人不会犯迷糊,只要想一想飞鸟的翅膀正反射旭日光芒,这一刻就会远远看到希望。
市区的鸟就差远了。市区的鸟都是散户,没什么团结性。它们叫得晚,在漫天灿烂的阳光中,叫声微弱、喑哑、零星,毫无美感可言。市区的鸟懒懒散散的,占着一处高枝,就要哼哼唧唧老半天,一点儿都没有清晨的使命感和紧迫感。它们目光短浅,一出窝就直飞垃圾房,还有收摊后的小街集市,看中的是那里的散食。胡乱吃饱后,它们臃肿的身影就停留在电线上,毛羽松散,百般无聊的样子。即使有一刻飞起,它们的翅膀也早已退了劲儿,在喧嚣的街巷之上,它们的飞行没有方向感,也没有目的性,整个儿没头没脑的样子。它们失去了起码的活力,连寻偶的冲动都已经泯灭。
像鸟一样,郊区的狗也醒得早。那些为农家守门的草狗,不是被蛙声吵醒,就是被鸟儿叫醒。它们醒来后甩一甩狗头,就算是对早晨行了礼。它们不叫、不吵,也不求食,只绕在更早起的主人膝下,不时抬头望一眼,用无邪的目光给主人送去当天的第一次抚摸。主人做饭、漱洗、清扫,它就在旁边打圈,对自己无所事事表示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主人一旦出门,它就一支箭似的射在前面。无论主人上镇还是下田,它矫健的身影总是起伏在麦田里或菜花丛中。它精干灵活、勤快利索,勇当清道夫;食水虽然很差,但灵气四溢,智商决不在洋种之下。
市区的狗就差远了。如果主人不起床,它也会赖在窝里装傻。主人影子一出现,它就一骨碌窜出去,哼哼地乞食。主人还没揭开狗食罐,它的口水已经流得一塌糊涂。它肌肉松散,走路摇晃,早已失去扑性;它器官退化,只会往车胎上滋尿,没有其他本事;它穿拉链马甲吃进口食品,人模狗样时髦得很,可走不了多少路,就吭哧吭哧直喘……
郊区的猫也醒得早,鸡也醒得早,鱼也醒得早。
当地铁从清晨的莘庄出发,从远郊赶来的人们早已挤得满满当当。长长的列车,人声鼎沸,像一股热潮,浩浩荡荡涌向都城。地铁穿过内环线,驶过著名的徐家汇、淮海路、南京路,人们惊异地看到,都市里的站台却一座座冷冷清清、睡眼惺忪!
连车站,也是郊区的醒得早。
(2008年7月15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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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艳遇(1)
十年前,有个年轻姑娘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她在西藏跑了近三个月,几乎看遍了所有的高原美景,但离开西藏时,却带着一丝遗憾。因为藏在她心底的一个愿望没能实现。那就是,与一个西藏军人相遇,然后相爱,再然后,嫁给他。
不知是否因为出身在军人家庭,她从小就有很浓的军人情结,曾经有过一次当兵的机会,错过了,于是退一步想,那就嫁给军人做军嫂吧。身边的女友知道后跟她开玩笑说,我们这个小地方可实现不了你的理想,你要嫁,就到西藏去找一个吧。她马上说,去就去,你们以为我不敢吗?她就真的一个人进藏了。
西藏归来,见她仍是只身一人,家人和朋友都劝她不要再固执了,要实现那样的理想,不是有点儿搞笑吗?再说年龄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于是三年后,2000年的春天,她又一个人进藏了。
也许是感动了月下老?在拉萨车站,她遇见了一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是个中尉。他们上了同一趟车,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路上,她打开窗户想看风景,中尉不让她开,她赌气非要开。两个人就打起了拉锯战,几个回合之后,她妥协了,因为她开始头疼了,难受得不行。中尉说,看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结果。这是西藏,不是你们老家,春天的风不能吹,你肯定是感冒了。她没力气还嘴了。中尉就拿药给她吃,拿水给她喝,还让她穿暖和了蒙上脑袋睡觉,一路上照顾着她。
他们就这么熟悉了。或者说,就这么遇上了。她三十岁,他二十七岁。
到了县城,中尉还要继续往下走,直到边境,他们就分手了。分手时,彼此感到了不舍,于是互留了姓名和电话,表示要继续联系。
可是,当她回到内地,想与他联系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无数次地给他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打通过。因为他留的是部队电话,首先接通军线总机就很不容易,再转接到他所在的部队,再转接到他所在的连队,实在是关山重重啊。在尝试过若干次后,她终于放弃了。
而他,一次也没给她打过电话。虽然为了等他的电话,她从此没再换过手机号,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但她的手机也从来没响起过来自高原的铃声。
一晃又是三年。这三年,也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有小伙子求爱,可她始终是单身一人。她还在等。她不甘心。
三年后的4月1日这天,她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清脆,来自高原。她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怎么不记得?他说,我也忘不了你。她问,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电话?他说,我没法给你打电话。今天我们部队的光缆终于开通了,终于可以直拨长途电话了,我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她不说话了。他问,这几年你想过我吗?她答,经常想。他问,那你喜欢我吗?她答,三年前就喜欢了。他问,那可以嫁给我吗?她笑了,半开玩笑地说,可以啊,你到这里来嘛。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的,你给我四天时间,4月5日,我准时到。
她把他的话告诉了女友,女友说,你别忘了今天是愚人节!他肯定在逗你呢。他在西藏边防,多远啊,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跑到这里来?再说,你们三年没见了啊。她一想,也是。但隐约的,还是在期待。
裘山山:艳遇(2)
4月5日这天,铃声再次响起。他在电话里说,我在车站,你过来接我吧。她去了,见到了这个三年前在西藏偶遇的男人。她说,你真的来啦?我朋友说那天是愚人节,还担心你是开玩笑呢。他说,我们解放军不过愚人节。
她就把他带回了家。家人和朋友都大吃一惊,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吗?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在千里之外戍守边关的人吗?她说,他说话算话,我也要说话算话。
最后父亲发了话。父亲说,当兵的,我看可以。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他三十岁,她三十三岁。
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不看好这路上撞到的婚姻。但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这种幸福一直延续到四年后的今天。
今天上午我在办公室见到了她。其实三年前我就见过她。那时我去她所在的小城作文学讲座,她来听课。课后她曾找过我,说想跟我聊聊自己的故事。可当时时间太紧了,我没能顾上。于是,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就推迟了三年才来到我身边。
当然,比之三年前,故事有了新的内容:他们有了一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婚后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孩子。为了怀上孩子,她专门跑到西藏探亲,一住一年。可还是没有。部队领导也替他们着急,让她丈夫回内地来住,一边养身体一边休假,一待半年,还是没有。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虽然没影响彼此感情,多少有些遗憾。后来,丈夫因为身体不好,从西藏调回了内地,就调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的军分区。也许是因为心情放松了?也许是因为离开了高原?她忽然就怀上孩子。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五岁。
怀孕后她反应非常厉害,呕吐、浮肿,最后住进了医院,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险,最好尽快流产。但她舍不得,她说她丈夫太想要个孩子了,她一定要为他生一个。丈夫也劝她拿掉,她还是不肯。一天天地熬,终于坚持到了孩子出生。幸运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但她却因此得了严重的产后综合征,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出院后也一直在家养病,无法上班,也出不了门,孩子都是姐姐帮她带的。直到最近才好一些。
她坐在我对面,浅浅地笑着,给我讲她这十年的经历,讲她的梦想,她的邂逅,她的他,还有,她的孩子。
她忽然说,今天就是我女儿一周岁的生日呢,就是今天,9月17日。一想到这个我觉得很幸福。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守在一起过日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有了泪水。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福。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幸福,因为他们有那么美好的相遇,那么长久的等待,那么坚定的结合。
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看的一出话剧,名字叫《艳遇》,讲的是现代人的办公室恋情以及婚外恋三角恋之类。看的时候我就想,这算什么艳遇呢?以后我一定要写个真正的艳遇。
没想到这个真正的艳遇,突然就出现了。
(2007年10月12日《文汇报》)
黄济人:依偎——重庆街景
依偎这个词,是很难用在眼前这位年轻人身上的。他显然来自农村。靠在肩上的那截比身高略长的竹筒,系在竹筒上的那团比他指头还粗的绳索,标明着他的山城棒棒军的身份。可是他毕竟太年轻了一点,充其量十六七岁。而他那弱小的身躯所需要承受的,却是生活的重担。完全可以想象,当他背着城里的冰箱摇摇晃晃爬上一幢宿舍的顶楼的时候,他气喘吁吁,他大汗淋漓,他青筋鼓胀,他咬紧牙关。依偎这个词的柔软情调已经离他而去了,远远地,久久地。他所面对所经历的情感只能是与依偎截然相反的东西,比如说昂首挺立,比如说身腰佝偻,总之,在那衣着褴褛的遮掩下,在那蓬头垢面的祼露中,即令在那心理承受能力最为脆弱的地方,也只能剩下那副近乎残忍的铁石心肠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确实依偎在一位农村老汉的怀里。那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中午,当路上的行人纷纷躲进沿街的一个窄小的屋檐下的时候,我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他。他坐在潮湿的地上,靠在肩上的,依然是那截比身高略长的竹筒,系在竹筒上的,依然是那团比他指头还粗的绳索。有所不同的是,他此刻的表情是平静的,顺从的,从那歪着的脏兮兮的脖子和那翘着的毛茸茸的鼻孔望去,他似乎睡着了。而这位老农也坐在地上,从年龄,从长相,更从为了不致惊动对方而久久不得动弹的双腿去看,他无疑是怀中孩子的父亲。他是什么时候进城来的,他怎么会在这里找到了孩子,我都一无所知。深信不疑的,便是他是怀揣着担心与不安,不计旅途之苦专程前来看望孩子的。现在好了,孩子的一切他都看到了。让他欣慰的是,孩子长高了一点,长壮了一点,而且突然变得懂事多了,没有再去调皮捣蛋,没有再去贪玩耍闹,孩子的顽强的生存能力证明,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家族已经升起了一颗希望之星。那么,明天就要回到乡下去了,土里发黄了的麦穗等他回去收割,在这样的时候,父亲能够为孩子再说点什么或再做点什么呢?该说的也许已经说了,比如要吃饱穿暖,比如要早睡早起,有了病一定要吃药,医院进不起就进药店,西药吃不起就吃中药。哦哦,这孩子不讲卫生的坏习惯进了城也没有改好,喏,手指甲这么长这么脏了,要是等到他自己来剪,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于是,在我的注目之下,这位年老的农民抖抖颤颤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把小剪刀,开始为依偎在怀里的孩子剪手指甲。小剪刀生了点锈,刀口也钝了,他剪得有些吃力,却剪得格外认真,剪着剪着,伴着口中的喃喃自语,在那布满皱纹的嘴角竟绽出来几丝幸福的笑容。而孩子调皮的天性此时复活了,他的脑袋使劲朝父亲的怀里钻,一只手臂索性搭在了父亲的肩头,那稚气与娇气一并显现的时候,简直像一个待哺的婴儿,贪婪地享受在母亲的怀抱之中。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愣怔住了,尽管这父子两人如入无人之境,于周围的任何目光全然不顾。不知怎的,随着屋檐水的哗哗滴落,我的泪水亦潸然而下。老实说,我多么愿望这场雷阵雨不要停止,以便让人世间这幕难得一见的街景,得以框定,得以永恒……
(2008年3月3日《人民日报》)
王甜:依然柔媚
地震刚过,都江堰处处可见断壁残垣。我们跟随解放军某部官兵来到一个抢险点进行现场采访。
这是一家工厂的宿舍楼,坍塌的房屋造成了严重的伤亡。救出部分生还人员后,此时已确定不再有幸存者,于是,搜寻遇难者遗体的工作随即展开。
我站在官兵们奋力挖掘的废墟下面拍照,尘埃漫天,五月的阳光打在头上,闪出灼热的光。忽然废墟上有了情况,子弟兵们相互打手势,协调挖掘工作。我还蒙着,旁边一位小战士向我解释——他低沉的声音隔着宽大的口罩传出来——“又发现了一具。”
是一“具”。
我呆住了。这是我第一天采访,第一次面对“一具”。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如此真切的场面,谁也免不了倒吸一口气。
一起前来采访的同仁们都上去了,我咬着牙跟在他们后面,心里不断鼓励自己。我没有靠太近,透过同仁们肩膀间的缝隙怯怯地看过去——
一“具”俯卧的女性的躯体,头已经被善良的子弟兵们用布盖上了,穿着紧身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是位普通的时尚女子。
忽然,我看到了她的手!她趴在废墟中,一只手还被掩埋着,另一只露出来了,正按着地面——
这是一只虽然沾满尘土却依然柔媚的手,手形非常漂亮,既不是过于纤细而显得神经质的“火柴棍”,也不是肥满粗短的“火腿肠”,是匀称健美、恰到好处的一只女性的手;它的姿态直到这时也是生动的:几根指头微微分开,错落有致地自然蜷曲,像完成着舞蹈表演中的一个优雅动作,又像是钢琴演奏的预备阶段,尤其是小指头,那么灵活地、带点乖巧地轻轻支到一旁,仿佛用这只小小的指头悄悄挠着恋人的手心。
一个女人所拥有的全部美好、全部灵性,都在这一只手上了,它像一个跳跃的音符,微笑着拨动命运之弦,哪怕是现在,它已经属于一“具”不再有生命迹象的躯体,可传达给后来者的,仍是难以遮掩的、扣动人心的美丽!
可以想象关于这只手的往事:它曾经细心地用拇指与食指捏着小钢针缝过快脱线的扣子;曾经温柔地翘起小指头、轻轻勾住棕色的毛线,其他指头握着两根竹签子熟练地织来织去,完成一件男式毛衣;它也曾调皮地把指头并在一起,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捂过某个人的眼睛;它也一定曾被另外某只更宽大的手紧紧握住,心跳加快地感受来自对方的体温……
我的眼湿润了。但我拍下了这只手。
不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但我相信,她已经穿透生死之隔,把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绚丽与柔媚,骄傲地保留了下来。
有些东西是死亡带不走的。它将永远存在。
(2008年6月23日《文汇报》)
介子平:当年赶集
赶集也是生活中一件令人欣悦的事。集市上或采购置办、兜售变卖,或籴进顶盘、粜出沽鬻。集市上更有做媒提亲、牵线引见者,远处走来几个欢快雀跃的年轻人,媒妁之人暗地里指指戳戳,中间壮实白净的后生,家住哪庄,父亲有何手艺,母亲如何本分,家风清,门庭正,最后还特别补充了一句:“家有祖上留下的五间瓦房。”
县城的集市叫“四八大集”,所谓四八,指每月的初四、十四、二十四、初八、十八、二十八为开集日。集市设在西门外北河沿一线,几百年来,开集的时间、集市的地点,甚至集市内的专卖格局始终未曾改变。
沿城墙一线,设有马掌铺、裁缝铺、铁匠铺、篾匠铺等等,这些铺子平日里生意惨淡,门可罗雀,开市时即熙来攘往,蜩螗沸羹。饭菜摊、茶水摊则是集起支帐,集散撤位。饭菜摊其实只卖饭不卖菜,不是做不了,而是无人问津,所谓的饭,也无非是掺着榆皮的饸饹面。高粱面中搅些榆皮面,压出的饸饹便会有筋骨且光亮,只是有些僵撅夹心,吃进去不易消化,故有人称之为“钢丝面”。虽说只是五分钱一碗,但食客仍是寥寥。不过,*饸饹时略带夸张的声响,以及碗中散发出的浓烈醋香,足以使过往的路人顿生羡慕。茶水摊前却很热闹,倒不是在此品茗斗茶,而是就杯热水,匆匆咽下囊中的干粮。所谓干粮,多是玉米面做的窝窝头,殷实人家也不过带些二合面的饼子及一小块老咸菜而已。
城墙拐角处是畜市。买卖大牲口照例要经过掮客,即便双方相识相知,在中间人的袖口内经过几个回合的讨价还价,一口上好的骡子就此成交。秋后的畜市最为嘈杂,正如麦前的耙镰、麦后的犁铧、明前的瓜种、伏中的菜籽最为好销一样。畜市角落里蹲着的阉猪人,不时击打着手中的片刀,朱元璋所言的“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即指这种职业。禽市在一处马面墙的下边,每至散市,卖鸽人总会将笼中所剩自信地放飞,让其翱翔着回家,而那辆闸上Сhā了草杆的半新自行车仍得推回,倒有过几个人问寻,只是价砍得太低。不过最为聒噪处还在粮摊菜摊、瓜摊果摊前,最为缤纷处在豆摊,绿豆黄豆、红豆黑豆,五色斑斓,煞是诱人。第一把韭菜上市时,初春料峭,第一棵白菜出现后,已是秋末。杏子呈黄,麦子也该割了,葡萄露紫,月近中秋矣,时令的循替在此有着分明的体现。当地歌谚有“石屯的柿子,狐村的桃,褚屯的掸子不抹胶。东堡的香油,西堡的蜜,罗王庄的豆腐,韩屯的蜡,上站抬轿的不用学,小宋曲的笤帚摆满集”之说,于是凡卖柿饼者,都称是石屯的,凡卖豆腐者,无不来自罗王庄。石屯褚屯,东堡西堡,皆介休地方的村名。
集市的火爆季节当数腊月,似乎所有的年货都要在此时置备齐楚,腊月二十三后天天都是集。打醋打酱油、割肉割豆腐,酒自然不能少,灌上两瓶红薯白干,嗅着浓烈的曲味,老者有种莫名的惬意。年画不能少,集市上的对联摊前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磕头碰脑,水泄不通。中间的书家笔走龙蛇,现写现卖,且出口成章,念念有词。似乎观赏者越多,叫好声越响,他越起劲。笔画的最后,不是飞白长拖,疾如慌鸟投林,墨点直甩得众人后躲不及,就是涩势凝笔,缓若残灯悠颤,纸端留了浓重憨迹。所书内容多嵌莺歌燕舞、潺潺流水、九天揽月、五洋捉鳖、飒爽英姿、曙光初照、快马加鞭、倒海翻江之类的时句。若求金银粉字,每幅尚需多加几个钱。书者是家住城内胡家园的老文,出生书香世家,遣乡右派,已摘帽。这或许是他一年中最为舒畅痛快的日子,虽说已沦落成了街头艺术家,虽说这半卖半送的营生甚至连纸墨成本都收不回。
破晓即起,披星抄道,垂暮而归,风尘仆仆。自行车前后各带一人,手扶拖拉机后槽挤得满满当当。二三里长的北河沿大街上,年轻人连自己也说不清来来回回逛荡了几遭,开始时一人两人,后来便越聚越多,成了群伙,有同学,也有亲戚,有同村的玩伴,也有邻庄的好友。带着好奇,那位壮实白净的后生兴奋地点燃了同伴递来的一支烟,待呛得猛咳了几声,咳得眼冒金星后,转而又呆呆地望着对面女孩儿中穿碎花上衣的一个。曾在哪儿见过?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由此他寻思着下回赶集或许还能够惊喜地邂逅,下次一定再来,虽然母亲曾叮嘱过“有空多拾粪,没事少赶集”这样的话。
(2007年12月18日《文汇报》)
金翠华:童年的萤火虫
有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从来就没见过萤火虫。他们知道自然界还有一种昆虫叫萤火虫,是得益于“囊萤积雪”这个成语。人对自然的破坏,使很多蕴涵着生命意义的语汇变成死海化石,这个“囊萤积雪”就是一例。我的一个学生在他的作文里写道:“欲效车胤,找不到萤火虫;想学孙康,冬天见不到雪。历史啊,请告诉我,你喜欢哪一个时代的窗口?”
城市的高楼连厦之间,宽阔纵横的柏油街道上,为什么见不到萤火虫呢?是它不习惯那些闪烁刺眼的霓虹灯,还是它不屑于在那些携带着喧嚣浊气的车灯中出没?都市灯红酒绿的夜,没有萤火虫的踪影。哪怕是夜再深、再黑,也见不到点滴萤光。
然而,今年9月的一个晚上,萤火虫却悄然来到了我们的校园。我是在泽园宿舍的北山崖下看到的。野花和蔓草从山崖垂下来,夜风里依稀看见它们摇曳的倩影。月季花、迎春花、枣树、梨树、无花果树、石榴树……在山脚下簇拥着这座守望着校园的山崖,花草的清香沿着百卉路一直流溢到百卉广场,浸润着校园的每一条小路,祝福着活跃在校园里的每一个生命。萤火虫就是选择了这样一个祝福的源头,点燃了它那美丽的小灯。
萤火虫的小灯生气盎然,绿晶晶的萤光,闪耀在黄褐色的腹尾,柔软的翅鞘,扇动着,托着这一盏小灯,在树丛花叶间穿行。温柔的绿光照着薄薄的翅鞘,照着翅鞘扇起的颤颤波纹,像撒落在夜河里的宝石,随着水流缓缓地、忽隐忽现地闪耀着,闪耀着,真是梦幻般的美丽。
“轻罗小扇扑流萤”,这是唐朝诗人杜牧《秋夕》里的名句。我年轻的母亲吟诵这句诗的时候,手里握着的是大芭蕉扇,为我赶着蚊子,教我写“萤火虫”三个字。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时的小学生是背着黑色的石板上学的,写字用白色的石笔在石板上写,写满了可以擦去,只要不弄碎了,一块石板可以一直用下去。我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常常躲在门后看小学生上学放学,看他们背的石板,心里渴盼着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块石板。
我的母亲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尽管家境已经败落到不能再败落的地步,可她总能想出办法,让我能自信地去生活,而不觉得自己不如别的小孩。
买不起石板,母亲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破了的瓦盆,她用石头把破碎的棱角砸去,磨成了一个大瓦盘,又从河边淘洗了一袋沙子,把沙子倒在瓦盘里,用手抹平,这就是我的“石板”了。母亲为我的瓦盘和沙子做了一个漂亮的书包,还绣上“学习”两个字。
我就是背着这个书包读完了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那时我压根就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用流利的金笔在洁白的纸上描写我的小瓦盘,感念着那些供我练字的河沙!
我很快就会写“萤火虫”三个字了,只是“虫”字写得不好看。繁体字的虫是现在的三个虫字聚在一起,写在沙盘上总是显得臃肿,沙子一塌,有些笔画就不清楚了,好像缺腿少脚的。可母亲还是笑着表扬我写得好。她说我写的萤火虫是提着灯笼在飞的萤火虫,不是爬在草丛里的。飞着的萤火虫你是看不清它的腿和脚的。
我遥远的童年啊,储存了母亲多少的激励和挚爱!正是这挚爱真诚的激励,伴随着我走过了人生的几多坎坷……
没有想到在这繁华都市的一隅,竟然会看到我童年的萤火虫,它寻找我,在时间的隧道里飞越了几十年,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我。
小时候我曾问过妈妈萤火虫为什么要打着小灯笼飞?妈妈说,它在寻找那些丢失了的小孩。小孩能丢失吗?能丢失。天太黑,看不清路,跌到沟里,掉在坑里,有的叫野草缠住了,就回不了家。——我一下子钻到妈妈的怀里,泪水顷刻涌了出来,我把脸贴在妈妈的脸上,哭着说:“妈妈,我不走丢,我不愿走丢。”妈妈搂着我,摩挲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小闺女不会走丢,一辈子都不会走丢。萤火虫知道小闺女不会走丢,它来看看你就放心地飞走了——你看,它打着灯笼找别的孩子了。”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有一位哲学家狄奥奇尼斯,大白天提着灯笼在雅典的大街小巷满处跑。当时的雅典,经济繁荣,人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会场、市集、运动场以及妓院里。人在物欲引诱、荣华富贵、权势财富的绵密攻击下,彻头彻尾地出卖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尊严、自由、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精力——拥有了外在的看得见的东西之后,人的本质却丢失了,看不见了。迪奥金尼斯认为这是人生一件赔得最彻底的买卖。你即使赚得全世界,但丢了生命还有什么益处?迪奥金尼斯是不是从萤火虫里得到启示,以至于他成了那个时代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满街跑。有人问他找什么。“找人!我正在找人,人怎么都不见了呢?”他回答着继续满街跑着,提着他的小灯笼。
母亲曾告诉我,黑夜里走丢的孩子,只要静下心来,就会听到家人的呼喊:“你在哪里?”听到了呼喊,你要及时地回应:“我在这里!”家人顺着声音就能找到你。
“你在哪里?”这是一个多么亲切的声音,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沉下心来,我似乎都能听到这个声音,我就会信心百倍地回应:我在这里!
暑气即将消散的这个9月的晚上,我童年的萤火虫来到了校园。它美丽的小灯一往情深地闪耀着,它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它,我在心里默念着:“我在这里,亲爱的,我在这里。我没有走丢。”它听到我的心声,它欣慰地扇动着轻柔的翅鞘,在我们的月季花前转了一圈,又悄然地飞进了黑色的夜幕。
萤火虫,我童年的萤火虫,正提着它的小灯笼在黑夜里飞翔着,寻找着。
(2008年1月5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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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翔:思念在土布上流动
我是穿土布长大的。
在我身体成长的简史中,感恩地记着几种粮食、几样野菜和几棵果树,再就是几件土布做的衣裳。而在这些属于贫穷人家的物质中,几件土布衣裳,给了我一定的体面,使我在青春期来临之前,一直快活地走动在乡野上。因此,一提起故乡的土布,我就想起那些玄妙的织机声,怎样穿透乡村的夜色?怎样穿梭出日子的黑白?怎样穿越一位少年的想象?而母亲,准会在这个时候,隐去一头白发,隐去一脸皱纹,隐去一身枯瘦,回到她年轻的日子里,给我们织染土布,给我们裁剪衣裳。那时的乡村,应该活在一群会用手工,织出土布的女人的尊严里。
其实,从一缕棉花到一块土布,再到我们身上的一件衣裳,这个过程是很漫长和艰辛的。一茬庄稼的成熟,也就几个月时间,麦子的成熟期最长,经过秋播、冬埋、春发,到了夏天,把一片黄灿灿的穗子递给镰刀,一种粮食的身世,又一次被大地完成了。而一块土布呢?我记着母亲先是用好长的时间,一斤一两地积攒棉花,由棉花到棉线,又要经过纺车一夜一夜地摇动。那些纺好的线,像一家人过日子时的大部分喜悦,被小心地包在一个包袱里。我经常看见母亲,选在阳光灿烂的时候,一个人静悄悄地打开包袱,在太阳下反复地比对每把线的成色、粗细和韧性,分得一清二楚。浆线的过程、打筒的过程、经布的过程,在织布这个手工工艺中,这些很讲精细的程序,确实是一种原生态的乡土文化,如果把它按工序写出来,就是一部讲述织布的乡土读物。如果把织布机子、纺车、缯绳、绞棍、育筒、木梭这些与织布有关的物件,从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取出来,再看看打造这些物件的木匠,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母亲每花两三年的时间,织出来的一匹土布,我不敢说它一定就像云锦,但后来对诗的许多感觉,或许在那时,就被母亲无意地织在她的土布里。
也想,母亲织的土布有多长,我对乡土的感觉就有多长。
事实上,许多织布的细节,比如拐线、纶绳、浆线,我都作为母亲的帮手参与过。特别是浆线,让我欣赏了乡土生活既朴素、又很神秘的另一面。这些乡村女人,在用粮食喂养每一个生命的过程中,又智慧地发现了它们在织布中,会把柔软的棉线,一根根浆得硬锃锃的,便于手工操作。
村里人说,母亲的手底下会出活儿,忙完织布机上的活儿,那双很会裁剪的手,又要忙碌我们的衣裳了。
这样的日子,在我心里充满了幻想:土布,剪子,母亲的手,三种不同的物象,都在母亲的目光下,变幻出一件件遮蔽我们身体的衣裳。现在,如果我说她那时就像裁剪着云朵,就像缝补着马坊的一块土地,也不会有人说我这是矫情。但母亲那时最真实的心态,是让我们穿得体面一点,用她织出来的土布,弥补日子的艰辛,带给一家人欢乐。
看着她飞针走线的样子,心还没有长到能用善良、柔情观看世界的我,直接觉得阳光有多细密,这时母亲的心,就有多细密。她知道父亲一生是下负的人,常年把柴捆背在身上,要不是那一层衣裳,脊梁上都会磨出茧子来。因此,要把织得粗厚的布留给父亲,要一律染成黑色的,要裁剪得宽大一些,这样结实的衣裳,耐磨也耐脏。乡村人穿衣,也有乡村人的审美标准,就是方便劳动。至于身体本身,那时的生活状况,还顾不了多少,只要一年四时觉着不饥、不冷,就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了。可以说,我的父母一辈,就是为此劳累困顿了一生。直到裹着一身土布,回到泥土里去。
那些土布衣服上面,存在着那个年代里,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更多的是母亲的气息。作为一件单纯的衣裳,它真实地记录着母亲给予我的那份爱,像棉花一样,像土布一样,透明在那个年代的阳光下。
可惜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拥有这些衣裳了。我想,如果还有一件的话,今天吹过乡野的风,会绕过母亲留下的一些织布用的物件,从那件土布衣裳细密的针脚里,帮我吹出她的一些秀发。
要是我早年,贴身穿过的那一件呢?
(2008年3月31日《人民日报》)
美蓝:水色
冬天里与几位朋友在一家菜馆吃饭,看到墙上挂着很大一幅老照片,是典型的二十年前江南水乡的画境,黑白的,微微泛黄。一定是冬季,但也到尾声了。中间一条河,河中水位很高,上有一桥,称西高木桥,横跨河的两岸。桥洞里一条水泥驳船正经过,船尾的水波荡漾开去,一直延伸到照片的底部边缘。两边河岸上都为低矮狭小的老式民屋,一侧屋檐斜斜向河面低落,屋顶上有残留的积雪。靠河的左边,桥洞下方,下着一张网,半截露出水面。
画面很怀旧,尤其是那艘船正从桥洞里穿过,船身两边排开很宽展的水波,有薄的雾气散开在船身的前方。眼下已是暮春,偶然想起那幅画面,一些细节片段悄然冒出记忆的河面,水淋淋地呈现在耀眼的阳光下。
起先几十年茶馆都是在桥堍,后门便是河了。河面上一天到晚会有大小很多船经过,有机动的,更多是单桨划的,来来往往,俨然如现时的马路那么热闹。
茶馆里头的老虎灶吃煤,每日吐出来很多煤渣。父亲将这些煤渣掏出来后倾倒在后门的岸边,久而久之,煤渣不断往河内积淀,便形成了一个小栈头,可供划桨的小船停靠。往往都是这些最粗糙鄙陋的东西,被许多人喜欢并使用,大概是那份随意与不需要多讲究什么的态度较符合劳作的人们,因此茶馆后门口的栈头上时常会同时歇着四五条船,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令原本宽敞的河面显得稍微有些拥挤。
那些划着船想要靠岸的人,大都是四乡五里装了自家田头种的菜去集市卖,卖完来吃茶谈天的。他们从船上站起身,一步跨上岸,将船绳系在后门的门槛上,直接就从后门进了父亲的茶馆。他们会边大声喊“某某”,边挤过几张桌子,找到空位坐下。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与父亲认识,或交好。
若干年后,当父亲已然安睡在青翠的山坡上,我的容貌不再稚嫩纯真,某一日他们中的一些人与我在小镇上相遇,在低矮的房屋檐下,在陈旧的刷着黑漆的木门前,他们身形枯槁,面容模糊,眼神昏暗却温暖。他们早已弃船上岸,用蹒跚的脚步代替了船橹的摇动。他们认出我来:“阿是某某笃个小三三。”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忍不住流起泪来。我听见老茶馆后门河里的水在哗哗地响,吱嘎吱嘎的船橹声在河中央向四面扩散。
父亲经常需要摇船进城采购茶叶,偶尔也会允许我搭上他的船沿水路进城去玩。天未完全亮的时候父亲与我从老茶馆后门动身出发,一路经过一些村庄和空旷的田野,穿过几座身形单薄的单孔小桥。当青灰的天光变得明亮耀眼,父亲的船已经拐过弯入了梅塘河。从窄小的河道进入宽阔的梅塘河,父亲的船显得更小,原先热闹的顺溜的船橹吱嘎声也听不真切了。一些外埠船只目中无人的汽笛响彻了整条河道,排起的水浪将小船漾得上下左右地颠簸。
父亲的船钻出大虹桥桥洞的时候,我兴奋地尖叫起来。从那里开始似乎有了小镇与城里的区别,河面越发开阔,河水不那么清冽了,停靠在右岸的船只也更多了,岸上汽车喇叭声也渐渐密集了起来。进城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来说,那是件值得盼望与炫耀的事情。
直到傍晚日落时分,父亲和我才能回到小镇,将船靠上老茶馆后门的栈头。此时茶馆早已没了茶客,临街的木排门紧闭着,老虎灶也没了热气,在昏暗的光线里头团缩成一只昏睡的煨灶猫。父亲将一包包茶叶拎进去,我就站在后门口,向东望着对岸自家屋顶上的烟囱正冒出长长的青烟。夕阳落在身后,一些金色的亮光在河面闪耀着跳跃着,一直爬升上母亲敞开的屋门前。
又过了好几年,我从北方返回到小镇上的时候,老茶馆的原址上建起了一排平房,一些外乡人拖家带口地住在里面。他们在临街的房门前扯了几根包着塑料皮的电线,上面晒满了衣服和被子。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端坐在屋里,什么也不做,耳边播放着父亲生前最爱的评弹俞调唱腔,三回九转,缠绵而婉转。眼前便是一片水色,旧年光景就隐现在其中。
(2008年10月6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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