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包间设宴招待我们——他的中学同学。
孙大盛人没到笑声先到了。听到他的好像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们慌忙站了起来——不对不对,除了我之外,他们本来就是站着的。听到孙大盛的笑声他们松散的身体突然地紧张起来,所以感觉上就好像是从沙发上突然地站了起来一样。连看起来平静如水的谢兰英的腰身也微微地挺了挺,扶在椅背上的两只手也挪下来,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真正慌忙站起来的其实是我,我原来是不想站起来的,但我身体自己站了起来。
那个英俊青年推开门,然后迅速地闪到一边,腰微弓着,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就像名角登台一样,孙大盛光彩夺目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只见他上身穿一件金黄|色的半袖体恤衫,下穿一条黑裤子,肚子有点凸,但是不大,头有点秃,用边上的毛遮掩着。他的头发一根是一根,看起来十分珍贵。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孙大盛的猴精怪样执拗地从我记忆里跳出来,与眼前的大干部孙大盛对比。我总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是从那个偷樱桃掉到我家猪圈里的孙大盛成长起来的,就像一匹老驴是不可能从一头牛犊子成长起来一样。但他的独具特色的、任谁也学不像的笑声又说明眼前这个丰满的大干部的确就是孙大盛这个从小就偷鸡摸狗的坏蛋。
"咯咯咕咕咯咯"孙大盛欢笑着对着我们走了过来,那扇厚重的包了皮革的房门无声地掩上,那个英俊青年像股白烟一样消失了。
"咯咯咕咕董良庆"孙大盛握着董良庆的手,笑着说:"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也不走咯咯"
"咯咯咕咕张发展"孙大盛握着张发展的手,笑着说:"要想富,先修路。"
"咯咯咕咕桑子澜"孙大盛握着桑子澜的手,笑着说:"三等人戴大檐帽,吃完原告吃被告。"
"咯咯咕咕小茅房"孙大盛握着"小茅房"的手,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孙大盛笑眯着眼,站在谢兰英面前,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然后将目光停在她的粉团般的大脸上,笑着说"徐娘半老嘛!"
谢兰英的脸唰地红了。
孙大盛伸出手,说:"多年不见了,来,握握手嘛!"
谢兰英犹豫着把手伸出来让孙大盛握着,她的脸却别到了一边,那羞羞答答的劲头儿很像一个小姑娘。
"小茅房你把谢兰英管得太严了吧?"孙大盛握着谢兰英的手,歪着头问"小茅房"。
"冤枉啊,孙部长,""小茅房"夸张地说,"你看看我样子,哪里能管得了她?"
"有什么冤屈尽管对我说,"孙大盛紧盯着谢兰英的脸道,"本官为你做主!"
孙大盛松开了谢兰英的手,笑眯眯地对着我走来。我本来想喊他一声"弼马温"——这是上小学时我亲自给他起的外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的肥胖的小手大老远就伸了过来,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就迎了过去。我的手感到他那只小胖手像一只刚刚孵出的小鸡,又软乎又温暖。
"魏大爪子,你今晚上可是焕然一新啊!"孙大盛用手捻着我的衣袖,笑着说,"没先过过土?"
"这个狗日的宾馆,全部用水泥糊死了,找点土不容易!"我大大咧咧地说。"小茅房"说:"我们来时,他正脱光了身子,把西服放在地上用脚揉搓呢!"
众人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别欺负老实人了!"孙大盛招呼着众人说,"坐下坐下!"他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谢兰英,你靠着我坐。"
谢兰英别别扭扭地说:"我坐在这里就行了"
"不行,"孙大盛说,"现在讲究跟西方接轨,女士优先。"
"孙部长让你坐,你就坐吗!""小茅房"说。
"挪过去,挪过去!"董良庆把谢兰英拉起来,将她扯到孙大盛身边的椅子上按坐下去。
圆桌太大,六个人坐得很稀。
"靠近一些吗!"孙大盛说。
大家没有动。
一个美丽的服务小姐转到孙大盛身后,轻轻地问:"孙部长,喝什么酒?"
孙大盛扫了我们一眼,说:"老同学聚会,当然喝白酒!"
"我不喝白酒。"谢兰英说。
"你又扫兴!""小茅房"瞅了谢兰英一眼。
"白酒有茅台,有五粮液,有酒鬼,有汾酒,请问用哪一种?"小姐问。
"酒鬼!"孙大盛说。
小姐启开酒瓶,往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里倒酒。谢兰英护着酒杯说:"我真的不能喝!"
"不能喝也得倒上看着!"孙大盛说。
"听孙部长的,"张发展从谢兰英手里夺出酒杯,说。
在一个小姐倒酒的工夫,几个小姐将那些大虾、螃蟹、海参、鲍鱼用大盘子端了上来。
孙大盛端起酒,说:"各位老同学,多年不见,这杯酒我敬你们,都干了!"
我们都端起酒杯,站起来,探着身体与孙大盛碰杯。孙大盛用杯底敲着桌子说:"过电过电,免站免站!"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倾倒,让大家看。
这点小酒算得了什么,我一仰脖子就干了,张发展"小茅房"他们也干了。惟有谢兰英没干。孙大盛低头看看她的酒杯,说:"你连嘴唇都没沾湿吧?这样可是不行!"
"我真的不会喝"谢兰英道。
孙大盛把她的杯子端起来,举到她的面前,说:"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
"我真不会喝"
"你会不会喝水?"孙大盛问。
"喝水当然会了。"谢兰英说。
"会喝水就会喝酒!"孙大盛说。
"这样吧,"桑子澜道,"让肖茂方替你一点。"
"不行,"孙大盛说,"酒桌上没有夫妻!"
"就是一杯耗子药你也喝下去!""小茅房"恼怒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孙大盛瞪着眼说。
"小茅房"一怔,马上皮着脸说,"走了嘴了,该罚酒三杯!"说完了,伸手就要抓酒瓶子。
"你别转移斗争大方向,"孙大盛说,"谢兰英,你喝不喝?你不喝我们也不喝了!"
"你真是的,"谢兰英说,"喝醉了出洋相你们可别笑话我。"
"谁敢?"孙大盛道,"有我在这里谁敢笑话你?再说,也不会让你喝醉的。"
"那好吧,"谢兰英道,"我豁出去了。"她端起酒杯,先喝了一小口,龇牙咧嘴地说,"真辣,"然后一仰头,就把杯中酒喝干了。她将杯子倒过来,扣在桌子上,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什么你的任务完成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孙大盛用公筷将一只火红色的大虾夹到谢兰英面前的碟子里,说,"吃点东西,继续战斗!大家也吃啊!"
三杯酒过后,谢兰英晃晃荡荡地站起来,说:"我可是一点也不喝了!"
孙大盛拉着她的胳膊说:"你到哪里去?"
"我不喝了,真的不喝了"谢兰英说。
"不喝也得坐在这里!"孙大盛说。
"好好,我坐着。"
董良庆端着一杯酒,转到孙大盛身边,说:"孙部长,我敬您一杯!"
孙大盛说:"酒桌上只有同学,没有部长,也没有局长,谁破了这个规矩就罚谁三杯!"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董良庆说。
"先罚!"孙大盛说。
"孙部长"
"又来了!"
"好吧,"董良庆说,"我认罚!"
董良庆连喝了三杯,然后又倒满一杯,说:"老同学,我敬您一杯!"
大家轮流向孙大盛敬酒。轮到"小茅房"时,他自己先喝了三杯,说:"我先罚了,孙部长,老同学敬您一杯!"
"这不行,"孙大盛说,"故意犯规,加罚三杯!"
"三杯就三杯!""小茅房"雄壮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还在乎这三杯酒乎?"
"神经病!"谢兰英低声说。
"心疼啦?"孙大盛说。
"谁管他呀!"谢兰英红涨着脸说。
"小茅房"连干三杯,说:"二三得六,三三见九,孙部长,现在可以敬您一杯了吧?"
孙大盛与"小茅房"碰了杯,说,"数学学得不错嘛!"
"我当了十年书店会计,当了八年副经理,还兼着会计!""小茅房"似乎有点伤感地说。
"还好意思说,"谢兰英道,"你混出了个什么样子?"
"肖兄情场得意,官场自然失意了,"张发展说,"不过也算不上失意,兄弟我不也副了许多年了吗?如果谢兰英是我的老婆,让我去挖大粪我也心甘情愿!"
"你们别拿我开心!"谢兰英红着脸说。
"呵嗬,谢兰英生气了!"董良庆说,"你生气的样子好看极了!"
"不许你们欺负谢兰英!"孙大盛说着,端起酒杯,说,"谢兰英,来,老同学敬你一杯。"
"我已经喝了三杯了,再喝就醉了。"
"知道自己喝了三杯就说明还没醉,再说了,喝醉了又怎么样呢?人生难得一次醉吗!"
"对,人生难得一次醉,""小茅房"说,"孙部长让你喝,你只管喝就是!"
"我真地豁出来了!"谢兰英端起酒杯就干了。
"好,到底显出庐山真面貌来了,"孙大盛说,"怪不得人说酒场上有三个不可轻视,红脸蛋的吃药片的梳小辫的。"
"还梳小辫呢,"谢兰英拍着脑袋说,"老白头啦!"
"你还算是风韵犹存吧,"桑子澜说,"我们可是真的老了!"
"我也老了,"谢兰英说,"男过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你是嫩豆腐,我们是豆腐渣。"张发展说。
"都是豆腐渣!""小茅房"硬着舌头说。
"你小子吃嫩豆腐吃撑了!"董良庆说。
"你们都拿我开心!"谢兰英说。
"怎么会呢?"孙大盛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谢兰英的酒杯,说,"干!"
"还干?"
"干!""小茅房"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干!"
"谁都可以发牢骚,就是你小茅房不能发牢骚!"孙大盛说。
"为什么?""小茅房"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发牢骚?"
"你小子把我们的校花拔了!"孙大盛说,"大家想想谢兰英在校宣传队里那会儿唱就唱,跳就跳,还能倒立着行走那时候,全县的人民都知道一中有一个女孩子能倒立着在舞台上转十八圈!"
在我脑海里,出现了二十多年前的谢兰英在舞台上倒立行走的情景。她扎着两根小辫子,辫梢用红头绳扎着,双手撑地,双脚朝天,露着小肚皮,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舞台下一片掌声
"老了"谢兰英眼睛闪着光说。
"你不老"孙大盛眼睛闪着光说,"怎么样,给老同学们表演一个?"
"你要让我出洋相?"谢兰英说。
"来一个,来一个!"大家齐声附和着。
"不行了,老了,你们看看我胖成了什么样子?成了啤酒桶了"
"来一个"孙大盛直盯着谢兰英,执拗地说。
"不行了再说,我也喝多了"
"大家鼓掌吧!"孙大盛说。
"真的不行"
大家鼓掌。
"给我们个面子嘛!"孙大盛说。
"你们这些人呐"
"让你来你就来嘛!""小茅房"说。
"你怎么不来?!"谢兰英说。
"我能来早就来了,""小茅房"说,"孙部长难得跟我们一聚,二十多年了,才有这一次。"
"真不行了"
"你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托!""小茅房"说。
"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我能试早就试了。"
谢兰英站起来,说:"你们非要耍我的猴!"
"谁敢?"孙大盛说。
谢兰英走到那个小舞台上,抻抻胳膊,提提裙子,说:"多少年没练了"
"我揭发,""小茅房"说,"她每天都在床上拿大顶!"
"放屁!"谢兰英骂着,拉开了架势,双臂高高地举起来,身体往前一扑,一条腿抡起来,接着落了地。"真不行了。"但是没有停止,她咬着下唇,鼓足了劲头,双臂往地下一扑,沉重的双腿终于举了起来。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翻下去,遮住了上身,露出了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谢兰英马上就觉悟了,她慌忙站起,双手捂着脸,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间。
大家安静了片刻,孙大盛端起酒杯,对"小茅房"说:"老同学,我敬你一杯,希望你能好好爱护谢兰英"
"孙部长,""小茅房"眼睛里闪着泪花说,"谢兰英跟了我,真是委屈了她。我这人能力差,进步慢,虽然一门心思想为党多做些工作,但总是有劲使不上"
"还是毛主席那几句老话,"孙大盛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摘自《中华文学选刊》200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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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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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临近黎明时,阿义被母亲的呕吐声惊醒。借着窗棂间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母亲用枕头顶着腹部跪在炕沿上,双手撑着席,脑袋探出去,好像一只鹅。从她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绿油油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东西。他跳下炕,从水缸里舀来半瓢水,递过去,说:“您喝点水吧。”母亲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接住水瓢,但那只手在空中抡了一下就落下了。她抽搐着身体,又搜肠刮肚地吐了一阵,然后呻吟着说:“阿义……我的儿……娘这次犯病,怕是熬不过去了……”阿义的眼里悄悄地涌出了泪水。他鼓着气力,雄壮地说:“您不要说丧气话,我不喜欢听您说丧气话。我这就去胡大爷家借钱,借了钱,去镇上搬医生。”母亲抬起头,脸色比月光还白,双眼幽幽,盯着阿义,说:“儿子,咱不借钱,这辈子……不借钱……”她从脑后拔下两根银钗,递给阿义,说:“这是你姥姥传给我的,拿去卖了,抓两副药吧……娘实在是活够了,但我的儿,你才八岁……”她从炕席下摸出一张揉皱的纸片,说:“这是上次用过的药方……”阿义接过药方,看一眼母亲半掩在散发中的明亮的脸,说:“我跑着去,跑着回。”他将水瓢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将银钗和药方仔细地揣入怀中,然后投瓢入瓮,抹抹嘴,高声道:“娘,我去了。”
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他看到自己瘦小的身体投射出摇摇晃晃、忽长忽短的浅薄暗影。村子里一片沉寂,月光洒在路边的树木上,发出飒飒的响声。路过胡大爷家的高大院落时,他蹑手蹑脚,连呼吸都屏住,生怕惊动了那两条凶猛的狼犬。但倒底还是惊动了那两条狼犬。它们从铁门下的狗洞里钻出来,昂着头咆哮着。在清凉的月色里,它们的眼睛放出绿光,它们的牙齿放出银光。阿义手里抓着一块砖头,胆战心惊地倒退着。那两条狼狗并不积极追他,叫嚣着送了他一段,便退了回去。阿义松了一口气,扔掉了手中的砖头。刚走出村子,他便撒腿奔跑。凌晨的凉风鼓舞着他的单薄衣服,宛若沾满银粉的黑蝶翅羽。
跑到著名的翰林墓地时,他的步子慢了下来。他感到急跳的心脏冲撞着肋骨,像一只关在铁笼中的野兔。他抬头看到,八隆镇榨油厂里那盏高高挑起的水银灯遥遥在望,仿佛一颗不断眨眼的绿色晨星。他跑得汗流浃背,腹中如火。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斜坡,他下到马桑河边。连年干旱,河里早失波滔。河滩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在月下闪烁着青色的光泽。断流的河水坑坑洼洼,犹如一片片水银。他跪在一汪水前,双手撑住身体,脑袋探出去,低下去,像一匹饮水的马驹。喝罢水立起时,他感到肚子沉重,脊背冰凉。
重新上路后,他的肠胃咕噜噜地响着,腥冷的水直冲咽喉,促使他连连打嗝。他用手挤着肚子,吐出一些冷水。吐水时他想到了跪在炕沿上吐血的母亲,心中不由的一阵酸痛。摸摸怀中的银钗和药方,硬硬软软的都在。起步又要跑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脊背一阵酥麻,毛发根根竖起。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老人们都这样说,母亲也曾说过。母亲惨白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她一张口,吐出了黑色、粘稠的血,仿佛溶化的沥青。猫头鹰又一声叫,似乎在召唤他。他不由自主地回过脸,看到高大的石墓前,那两匹肥胖的石马,那两只臃肿的石羊,那两个方头方脑的石人,还有那张光滑的石供桌。去年为母亲抓药归来时他曾坐在石供桌上休息过。据说墓地里原有几十株参天的古柏,但现在只余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在黑黢黢的针叶间,有两点儿火星闪烁,那是猫头鹰的眼睛。它发出一声严肃的鸣叫,华羽翻动,无声地滑翔出去,降落在流金溢彩的麦田里。“啊呜——”阿义大声嚎叫着,以此驱赶恐惧。他的脑袋膨膨,耳朵嗡嗡,忘掉了肠胃疼痛,飞跑月下路,向着水银灯,向着已经能望见模糊轮廓的八隆镇。
阿义跑进八隆镇时,红日尚未升起,但瑰丽的霞光已把青石铺成的街道照亮。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街两边的店铺都关着门。被夜露打湿的酒旗死气沉沉地垂挂在酒店门前。光溜溜的劣质模特在服装店的橱窗里忧悒地蹙着眉头。阿义听到自己的赤脚踩着湿漉漉的街石,发出呱呱唧唧的响声。他高抬腿,轻落脚,小心翼翼,生怕惊了人家的梦。
药铺大门紧闭,里边无声无息。阿义蹲在门前石阶上,耐心地等待。他感到很累、很饿,但一想到很快就能抓到药又感到很欣慰。蹲了一会,他感到腿酸,便一ρi股坐在石阶上。他的眼睛渐渐蒙胧起来。一辆细轮的小马车从街东头跑过来,拉车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赶车的是个肥大的女人。蹄声清脆,车声辚辚。小马目光明亮,宛如一个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松,张开大口,打着无遮无拦的哈欠。在药铺门前,马车停住。女人从车上提下两瓶牛奶,走过来,看着阿义,说:“闪开,鬼东西,好狗不卧当门。”阿义跳起来,闪到门口一侧,看着女人把奶瓶放在门前石阶上。从她半掩的宽大衣服里,抖擞出一些热烘烘的气息。“别偷喝,小鬼。”她说着,回到车边,赶马前进。阿义专注地盯着那两只水淋淋的玻璃奶瓶,肚子隆隆地响着。牛奶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散发在清晨的空气里,在他面前缠绕不绝,勾得他馋涎欲滴。他看到一只黑色的蚂蚁爬到奶瓶的盖上,晃动着触须,吸吮着奶液。那吸吮的声音十分响亮,好像一群肥鸭在浅水中觅食。
药铺的门怪叫一声,门扇半开,一个脑袋半秃的男人探出半截身体,出手如钳,将那两瓶牛奶提了进去。令阿义昏昏欲睡的蚂蚁吮吸牛奶的声音停止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畏畏缩缩地将脑袋从半开的门缝里探进去。他看到秃头男人正在店堂里洗脸,一只母猫站在墙角堆积的药包中伸着懒腰;在它的身下,几只毛绒绒的小猫还在酣睡。男人洗完脸,端着脸盆出来。阿义疾忙闪到门边。一片水在空中拉开一道帘幕,响亮地跌落在街石上。阿义不失时机地凑过身去,哀求道:“大叔,我母亲犯病了,抓两副药。”秃头男人冷冷地说:“门外等着去,八点才上班呢。”就在秃头男人要将身体挤进门里时,阿义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干什么,黑小子?”男人说。阿义漆黑的眼睛望着男人褐色的眼珠,顺势跪在地上,说:“大叔,行行好吧,我母亲病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那男人嘟哝着:“看不出还是个孝子。药方呢?”阿义急忙把药方和银钗递上去。男人道:“这不行,药铺要现钱,你得先把这钗子换了钱。”阿义的脑袋很响地叩在石头台阶上。他抬起头,说:“大叔,我母亲吐血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
二
提着两包捆扎在一起的中药,像提着母亲的生命,阿义跑出了八隆镇。赤红的太阳迎着他的面缓缓升起,好像一个慈祥的红脸膛大娘。道路依偎着马桑河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虽然腹中饥饿,但心里充满幸福。河流两边展开着无边的麦田,路边的野草上挑着露珠。青草的气味很淡,麦子的气味很浓。他不时地将中药放到鼻边嗅着。香气弯弯曲曲,好像小虫,钻进了他的心。他抬头看到,温柔的南风像丝绸一样拂拂扬扬;低头听到,辉煌的天空里回旋着野鸟的叫声。
跑到翰林墓地时,从河的对岸传来了嘹亮的喊号声。他看到在紫红的大道上,狂奔着一群金光闪闪的牛,一个瘦长的男人在牛后拖鞭奔跑着。跑啊跑,跑回家,先去王大娘家借来熬药的罐子。他嗅到了煎熬中药的浓烈香气。他想起了那只猫头鹰,不由自主地歪头看那株松树。他看到松树笔状的树冠绞动着,变成了一簇跳跃着的金色火焰。树下的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在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
“喂,小孩,你站住!”
阿义站住。“你过来!”他听到石供桌上人喊叫,并且看到那个人高抬着一只手。阿义怯怯地走过去。他这时清楚地看到,坐在石供桌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满头银发,紫红的脸膛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的紫色的嘴唇紧抿着,好像一条锋利的刀刃。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人。女的很年轻,白色圆脸上生着两只细长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男人严肃地问:“小鬼,你贼眉鼠眼,偷看什么?”阿义困惑地摇摇头。“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男人提高了声音,威严地问。阿义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父亲……”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突然仰起头来,爽朗地大笑着:“哈哈!你听到了没有?他说他没有父亲,他竟然说自己没有父亲!”那女子不理男人的话,只管一个人龇牙咧嘴,对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修补她的嘴唇。阿义感到腹中痉挛,强烈的尿意突然袭来。为了不尿在裤头上,他把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腰背也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他看到那男人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灰白的小瓶,对准嘴巴,嗤嗤地喷了几下,又歪头对身边的女子说:“这小杂种!”女子懒洋洋地站起来,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喷嚏。她打喷嚏时五官紧凑在一起,模样很是古怪。打完了喷嚏,她的双眼泪汪汪的。她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皱巴巴的裙子,祼露着两条瘦长的、膝盖狰狞的腿。女子把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摔在石供桌上,拍拍ρi股,不声不响地走进麦田。男人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发出“卡叭卡叭”的响声。阿义看到他高大腐朽的身体背着灿烂的朝阳逼过来。他想跑,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移不动。男人伸出大手捏住了阿义细细的手腕。阿义感到那只大手又硬又冷,像被夜露打湿的钢铁。他挣扎着,想把手腕从那人的大手掌里脱出来。但那人用力一攥,他的手腕一阵酸麻,两包中药落在地上。他大喊着:“我的药……我娘的药……”但那男人聋子似的,对他的喊叫不理不睬,只管拖着他往前走。他被拖到那株松树下。男人把他的另一只手腕也捉住,往前用力一拽,阿义的鼻子就碰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松树已在自己怀抱里。男人用一只手攥住他的双腕,用另外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阳光中一抖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鬼,我要让你知道,走路时左顾右盼,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阿义听到男人在树后冷冷地说,随即他感到有一个凉森森的圈套箍住了自己的右手拇指,紧接着,左手拇指也被箍住了。阿义哭叫着:“大爷……俺什么也没看到呀……大爷,行行好放了俺吧……”那人转过来,用铁一样的巴掌轻轻地拍拍阿义的头颅,微微一笑,道:“乖,这样对你有好处。”说完,他走进麦田,尾随着高个女人而去。阳光和麦浪被他伟岸的身影分开,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宛如小船刚从水面上驶过。
阿义目送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与金色麦田融成一体。微风从远处吹来,麦田里滚动着层层细浪。结成团体的鸟儿像褐云般掠过去,留下繁乱的鸣叫和轻飘飘的羽毛,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
阿义脑袋里乱糟糟的,适才发生的事仿佛梦境。他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可怕的恍惚感觉赶走。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药。他想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他挣扎着,起初只是用力住后拽胳膊,继而是上窜下跳,嗷嗷怪叫,仿佛是一只刚从森林里捕来的小猴子。终于,他累了。他把脑袋抵在树皮上,呼噜呼噜地哭起来。随着一股眼泪的涌出,心中的暴躁渐渐平息。他从树干的一侧往前探头,看到那两个紧密相连的铁箍放射着扎眼的光芒。它们紧紧地箍住了拇指的根部,勒得两根拇指充血发红,动一动就钻心痛疼。
他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撑开,身体绕着树转了一圈,面对着了马桑河和河边的道路。十几只油亮的燕子紧贴着河面飞翔,暗红的肚皮不时碰破水面,激起一些白色的小浪花。河的对岸也是连绵的麦田,麦田的尽头,有一些凝重的村落,村落的上空,笼罩着膨松的烟云。他低头看到那两包躺在草丛中的药,母亲的呻吟声顿时如雷灌耳。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涌出来。他感到这一次涌出的泪水又粘又稠,好像松树上流出来的油脂。
三
在随后的时间里,不时有提着镰刀的农人从河边的土路上走过,他们都匆匆忙忙,低着头,目不斜视。阿义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剑劈水一样毫无结果。人们仿佛都是聋子。偶尔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但也并不止住匆匆的步伐。
他苦熬到半上午。高悬东南的太阳红色褪尽,变成灼目的白亮。曾经在麦田里飘荡过的薄雾早已消逝得干干净净。干燥的西南风一波催着一波吹来。熟透的小麦摇晃着沉甸甸的穗子。麦芒纵横交叉、茎叶反复磨擦,麦粒蚕屎般落地。田野里涌动着使人心痒难捱的声。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焦香和呛人的尘土。汗水像胶油一样从他头皮上冒出来,流下去。他感到口渴难忍,肚子里像有一团熊熊的火焰,鼻孔里呼出的气息灼热如烟。他又一次挣扎起来,强忍着拇指根部骨断皮裂般的痛苦。他靠着双腿和腹部的力量,一耸一耸地爬到树干高处,幻想着能让树冠从自己的怀抱中滑过,然后便能获得自由,但松树繁茂的枝杈顶住了他的脑袋,粉碎了他的幻想。他的肌肉一松懈,整个人从树干高处一滑到地。粗糙的树皮把他的肚皮和小腹拉得鲜血淋漓,锁住的手指更是爆炸般的奇痛。他惨叫一声,昏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把他惊醒了。他努力睁开被眵糊住的眼睛。睁眼时他听到睫毛被拔离眼睑的哔哔声。泪眼模糊,往树皮上蹭蹭。他看到,从早晨跑过的那条路上,开过来一辆鲜红的拖拉机。道路崎岖不平,拖拉机蹦蹦跳跳,宛如一匹不驯服的马驹。开车的人一头乱发,戴着墨镜,腰板笔直,坐在驾驶座上,活像一尊石雕像。车头后灰色的挂斗里,坐着三个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听到他们猖狂的歌唱。他用胳膊夹住树干,艰难地站起来。竭尽了全力他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拖拉机在墓地前停住,挂斗里的人停止了歌唱,但机器还“空咚空咚”地响着。车头上直竖起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一环顶一环的、刚劲有力的烟圈。阿义不停地喊叫,并且把脑袋从树的一侧极力前伸。车上的人僵了一会,都把头歪过来,看着他的头。车后挂斗里的三个人一个随着一个跳下来。当头的是一个身体矮小、动作敏捷的男人,紧随着他的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皮肤漆黑、留着短发的女子。他们集中在松树前,仔细地看着那拇指铐,继而交换了一下迷茫的眼神。小个子男人眨动着灰白色的冷冰冰的眼睛,严厉地问:“是谁把你锁在这里?”阿义怯怯地回答:“一个老人。”小个男人瘪起缺齿的嘴,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放大镜,低下千沟万壑的头面,专注地研究着拇指铐,好像一个昆虫学家在研究蚂蚁。高个男人拍了一下他隆起的脊背,瓮声瓮气地问道:“老Q,干什么你?装神弄鬼吗?”他抬起头,掏出一块砖红色的绒布,仔细地揩着放大镜,赞叹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地地道道的美国贷。”“老Q,瞎编吧你就!进口彩电有,进口冰箱有,就是没听说过进口手铐,”高个男人说着,也把脸凑上去看了看,“不过这小玩艺儿,的确是精致。”黑皮女子用充满同情的腔调问道:“小孩,你怎么搞得呀,是谁把你铐起来的?”
阿义说:“一个老爷爷。”
老Q问:“他为啥把你铐起来?”
阿义困惑地摇摇头。
老Q夸张地笑了几声,转脸对同伴们说:“怪事不?一个老爷爷,竟然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少年儿童铐了起来?!”他伪装出一副凶恶面孔对着阿义:“你一定干了什么坏事!是偷了他家的母鸡呢,还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
阿义委屈地说:“我没有偷母鸡,也没砸玻璃。我的母亲病得不轻,吐血了,我去抓药……”
老Q咤道:“住嘴!你以为我们是谁?你以为撒个小谎就能骗我们替你打开铐子?哼!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不良少年。你一定做了特别坏的事,被警察铐在这里的!”
阿义哭着喊:“我没有,我没有……我的母亲快要死了,救救我吧……”
老Q厉声道:“你以为几滴眼泪就能骗过我们?!我们这一代人,眼泪见得太多了!眼泪后面有虚伪也有真诚,但更多的是虚伪!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老实交待!”
“行了吧你老Q,对着个孩子耍什么威风?”黑皮女子怒斥小个男人,转脸又对大个男人说:“大P,想法解放他。”
大P为难地嘟哝着:“这怎么解?”
黑皮女子道:“想想法子嘛,总不能见死不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