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Q冷笑道:“如果这里锁住的是条狼,难道也要救吗?”
黑皮女子道:“我看你才是一条狼,一条灰眼狼,一条色狼。”
大P笑着,走到松树前,抓住阿义的两条细胳膊,道:“忍着点,看能不能劈开。”
大P用力一劈,阿义杀猪似地嚎叫起来。
老Q冷冷地道:“劈吧,把两条胳膊劈下来,那铐子也是连着的。”
黑皮女子踢了大P一脚,骂道:“笨熊,你想把他五马分尸吗?”
大P道:“我这不也是着急嘛!”
黑皮女子招呼正在车边紧螺丝的司机道:“小D,你过来看看。”
小D吹着口哨,从车旁踱过来。他弹了一下阿义的头,道:“你这是玩的什么鸟?伙计!”
黑皮女子道:“你帮他弄开吧,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他弄开。”
小D回到车边,提过来一只工具箱。他从箱子里拿出钳子、锉子、锤子,在那拇指铐上比划着。
老Q道:“枉费心机。”
黑皮女子道:“你自己无能,就滚到一边去,别在这里泼冷水。”
小D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他面有喜色,从工具箱底翻出一根钢锯条,道:“也许能锯断,小兄弟,你忍着点。”
小D分开阿义的拇指,把钢锯条伸进去,别别扭扭地锯起来。阿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锯条磨擦钢圈,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折腾了几分钟,低头看时,那铐子上没留下半点痕迹,钢锯齿却磨秃了。
小D对黑皮女子说:“黑姐,没办法,这玩艺,太硬了。”
老Q幸灾乐祸地道:“说吧,你们嫌我多嘴。这东西,是合金钢的,比你那根锯条硬十倍。”
小D无奈地望着黑皮女子,一脸歉疚表情。他拍了一下脑袋,大声说:“嘿,有了。我真笨。咱们把这棵树砍断不就行了吗?”
“休怪我又要多嘴——这树,能砍吗?”老Q指着墓前一块刻着字的石碑道,“这翰林墓,是市级重点保护文物。砍树?吃了豹子胆啦?砍吧,只怕他的拇指铐没解下来,你的拇指铐也戴上了。”
黑皮女子道:“这么说就没有办法了?就只能看着他在这儿受风吹日晒,慢慢地风干,死掉,像一只挂在树枝上的青蛙?”
老Q道:“也许他有好运气,会有高手给他开铐。”
小D道:“我听人说,惯偷‘草上飞’能用细铁丝捅开手铐。”
“‘草上飞’?”老q冷笑着说:“三年前就给毙了!”
大P道:“我们何不去找个锁匠来?”
小D道:“我估计用气焊枪也能烧断。”
大P道:“那还不把他的手指给烧熟了。”
“伙计们,别操闲心啦,解铃还靠系铃人。”老Q说着,抬头望望太阳,又道,“再吵吵下去可就误了酒宴了。”
老Q率先朝拖拉机走去,其余三个人也沮丧地离开了。
拖拉机缓缓移动了。老Q在车上喊:“小孩,老老实实待着。这种铐子,里边有弹簧,越挣越紧,当心勒断你的骨头。”
大P道:“你就别吓唬他了。”
黑皮女子恼怒地大叫:“都给我闭嘴吧!”
四
拖拉机蹦蹦跳跳地开走了,留下了一路烟尘。阿义用额头碰着树干,呜呜地哭了。他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有额头上流出的血,热烘烘地流到嘴边。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像:一只被绑住后腿的青蛙,悬挂在树枝下,一个斜眼睛的少年,用火把烧烤着它。它的身体滋滋地响着,冒着白烟,渐渐地,白烟没了,火把也熄了,它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首。他闭上眼睛,身体软下去。
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他听到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鼓足了勇气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暗红的火从路上缓缓地飘过来。他摇头、咬牙,集中心神,幻影消失。果然是一个人走来了。是一个身着酱红色上衣、头戴着大草帽的女人迎着阳光走来了。他喊叫:“救命……”
那个女人怔了一下,立住脚步,摘掉草帽高举在头上,向这边张望着。阿义继续喊叫,但喉咙里只发出一些嘶嘶啦啦的奇怪声响。他焦躁不安,恨不得举手撕破好像被麦糠和猪毛塞住了的喉咙。
女人发现了他,对着墓地走过来。她的脸一片金黄,宛若一朵盛开的葵花。她一步一步地近了。阿义先是嗅到随即看到了一股焦黄的浓郁香气,从她的身上,一团一团地散发出来,又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他被这香气熏得头晕脑胀,飘飘欲飞。女人穿行在焦黄的香气里,时隐时显。她的脸时而椭圆时而狭长,时而惨白时而金黄,时而慈祥如母亲时而凶恶如传说中的妖精。阿义既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他时而睁眼时而闭眼。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确凿的女人站在自己身旁。她左手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镰刀,右手提着一把古老的、泛着青铜色的大茶壶,两条黑色的宽布带,成斜十字状分割了她丰硕的胸膛,与布带相连的,是伏在她背上的一个大脑袋的婴孩。那婴孩吮吸着拇指,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女人慵懒地走到松树前,粘粘糊糊地问:“你这个小孩,在这儿闹什么呢?”说完话,她也不期待回答,放下茶壶和镰刀,匆匆走进坟墓后边的麦田蹲下去,接着响起了明亮的水声。那顶金黄的大草帽,仿佛漂浮在水面上。过了一会儿,她从墓地后走出来。她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来,越哭越凶,好像被锥子扎着了ρi股。女人歪头说:“小宝,小宝,别哭,别哭。”孩子哭得更凶,高音处如同鸽哨。女人慌忙把孩子转到胸前来,一边拍着,一边坐到石供桌上。她解开胸前的带子,揪出一个黄|色的奶袋,把一个黑枣状的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顿时哑口无声。墓地里安静极了,两只浅黄|色的小松鼠,旁若无人地追逐嬉戏着。它们从石马的背上跳到石人的头上,又从石人的头上跳到石羊的角上,然后踩着阿义的脑袋,蹿到松树上去。它们一边追逐一边尖声吵闹。女人也忘了阿义的存在,只管低着头,慈爱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鼻孔里哼出柔软绵长像煮熟的面条像拉丝的蜂蜜像飞翔的柳絮一样的曲调。这曲调使阿义十分感动,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就是那吃奶的婴儿,而那坐在石供桌上的肥大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阿义感到自己口腔里洋溢着|乳汁的味道,既甜蜜又腥咸,与血的味道相同。他祈盼着这情境凝结,像几朵玻璃球里的黄|色小花。
那婴孩叼着|乳头睡着了。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往外拔。他叼得很紧,奶头拉得很长,像一根抻开的弹弓胶皮,拔呀拔呀,抻啊抻啊,“卟”地一声响,膨胀的奶头脱出了婴儿的小嘴。一群漆黑的乌鸦突然从死水般寂静的麦田里冲起来,团团旋转着,犹如一股黑旋风。它们一边旋转一边噪叫,呱呱的叫声震动四野,腐肉的气味在阳光中扩散。阿义看到女人仰望着鸦群,他也仰望着鸦群,直到它们溶在白炽的光海里。
女人把孩子转到背后,扎紧了胸前的带子,提起镰刀和茶壶。阿义嘶哑地鸣叫了一声。女人侧目望了望他,肿胀的嘴唇哆嗦着,脸上显出惶惶不安的神情。她似乎犹豫不决,目光躲躲闪闪。阿义捕捉着她的在草帽阴影里的眼睛,送过去无限哀怨和乞求的信息。女人踉踉跄跄地走近了。她伸出一根肥嘟嘟的食指,戳戳那泛着蓝色的物件,又拨弄了一下阿义青红的拇指。阿义哆嗦了一下。她好像被热铁烫了似的,迅速地缩回食指,嘴唇又是一阵大哆嗦,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像是问阿义,更像是自言自语道:“孩子,这是怎么弄的?是怎么弄的呢?”一边倒退,脚后跟被杂草绊了一下,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一架超载的马车。阿义紧盯着她,眼睛里沁出了血。她尴尬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分得很开的门牙,显得既可怜又丑陋。“我也没法子,你这孩子。”她倒退着说:“这物件儿,不是一般物件儿,孩子,你这可怜的孩子……”她猛然转过身,笨拙地往前跑去,背上的孩子和臃肿的臀部,颤颤巍巍地耸动着。阿义的头颅像被鞭子打折的麦穗一样,沮丧地低垂下去。但那女人跑了十几步就停住了。她转回身,望着阿义,呆板的大脸上猝然焕发出一种灿烂的光彩,像朝霞、也像晚霞。“你也许是个妖精?”她紧张的喉咙发出扁扁的声音,“也许是个神佛?您是南海观音救苦救难的菩萨变化成这样子来考验我吧?您要点化我?要不怎么会这么怪?”她的眼里猛然饱含着橙色的泪水,腿脚利索地扑到松树前,放下大茶壶,双手抡起镰刀,砍到树干上。镰刀刃儿深深地吃进树干,夹住了。她摇晃着镰柄,累得气喘吁吁,才把刀刃拔出来。她看了一下镰刃,顿时变了脸色。把镰刀递给阿义面前,她说:“看看吧,镰刃全崩了,这让我怎么割麦子呢?你这小孩!”她哭丧着脸,弯腰提起茶壶,又说:“你亲眼看到了,我的镰刀崩了。”她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叹息着说:“管你是神是鬼呢,也许你只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扔下镰刀,一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一手托着茶壶的底儿,将稚拙地翘起的壶嘴儿Сhā进了阿义的嘴里。“你一定渴了,”她说,“喝点水吧。”阿义顺从地含住了壶嘴,只吸了一口,干渴的感觉便像泼了油的火焰一样轰地燃烧起来。他疯狂地吮吸着,全身心沉浸在滋润的快感里。但是那女人却把壶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摇摇水壶,愧疚地说:“半壶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这点水,我的男人在地里割麦,等着喝水。他脾气暴,打人不顾头脸。对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许真是个神佛?”
女人走了。走出十几步时她回一次头。又走出十几步时又回了一次头。虽然她没能解开拇指铐,但阿义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之情。因为喝了水,他的眼里盈满了泪。
五
下午一点多,阳光毒辣,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松树干上被镰刀砍破的地方,渗出了一片松油。阿义喝下的那半壶水,早已变成汗水蒸发掉。他感到头痛欲裂,脑壳里的脑浆似乎干结在一起,变成一块风干的面团。他跪在树干前,昏昏沉沉,耳边响着“笃笃”的声音。声音似乎是头脑深处传出来的。那两根被铐在一起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一般粗细一般高矮,宛如一对骄横的孪生兄弟。那两包捆在一起的中药,委屈地蹲在一墩盛开着白色花朵的马莲草旁。粗糙的包药纸不知被谁的脚踩破了,露出了里边的草根树皮。他嗅着中药的气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母亲。母亲痛苦的呻吟,在半空里响起。他歪歪嘴哭起来,但既哭不出声音,又哭不出泪水。他的心脏一会儿好像不跳了,一会儿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坚持着不使自己昏睡过去,但沉重粘滞的眼皮总是自动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体悬挂在崖壁上,下边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山涧里阴风习习,一群群精灵在舞蹈,一队队骷髅在滚动,一匹匹饿狼仰着头,龇着白牙,伸着红舌,滴着涎水,转着圈嗥叫。他双手揪着一棵野草,草根在噼噼地断裂,那两根被铐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两只死青鱼的眼睛,周边沁着血丝。高叫母亲。母亲从炕上下来,身披一块白布,像披着一朵白云,高高地飞来,低低地盘旋,缓缓地降落。草根脱出,他下坠着,飘飘摇摇,似乎没有一点重量。母亲一伸手抓住了他,带着他飞升,一直升到极高处,身下的白云,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后全是星斗,有的大如磨盘,有的小似碗口,都放光,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母亲搂着他,站在一颗青色的星上,星体上布满绿油油的苔藓,又滑又冷。他仰望着母亲,欣慰地问:“母亲,您好啦,您终于好啦。”母亲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他的头上一阵剧痛,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他看到母亲的脸扭曲了,鼻子弯成鹰嘴,嘴巴里吐出暗红色的分杈长舌。他惊叫一声,脚下的星斗滴溜溜地转起来,好像漂在水面的皮球。他头脚倒置,直冲着大地降落,轰然一声,钻进了泥土中,冲起一股烟尘……
阿义被恶梦惊醒,额上布满粘腻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树、墓地、一望无际的麦田。西南风刮大了,像从一个巨大的炉膛里喷出的热气。汹涌的麦浪层层叠叠,无边的金黄中,有一泓泓银亮,像银的液体在金的液体里流动。一台烫眼的红色机器,在金银海里无声无息地游动着,机器后边,吐出一团团黄云。路上又走来走去着人,男人,女人,但无人理他。他心中燃烧起怒火,疯狂地啃松树的皮。树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锁住拇指的铐,恨烤人的太阳,恨石人石马石供桌,恨机器,恨活动在麦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树,恨树疤,恨这个世界。但他只能啃树皮。他的牙缝里塞进了碎屑,嘴巴里满是鲜血。松树一动不动,不痛也不痒,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额头碰撞树干,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出现了一条通往地狱的灰色道路……
阿义再次苏醒过来时,浓厚的乌云布满天空,太阳藏匿得无影无踪。
:?
难忘那带着口罩接吻的爱
t--
回头看文革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我认为写得最真的部分就是关于爱情的部分,因为作家在写到这些部分时,运用的是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社会的思想。一般说来,作家们在描写爱情的时候,他们部分地、暂时地忘记了自己的阶级性,忘记了政治,投入了自己的美好感情,自然地描写了人类的美好感情。
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故事各异,但思想只有一个,作家只是在努力地诠释着什么。但他们在篇幅很小的爱情描写中,忘记了阐释领袖思想,所以这些章节我认为实际上代表着作家们残存的个性。所以如我们上面列举的那些爱情片段,就显得异彩纷呈,非同一般。
如丁尚武与林丽的爱情,就写得爽朗潇洒,不同凡响。这是美女爱英雄的典型,丁尚武是一脸的大麻子,刺人的小眼睛,而林丽是天生丽质,多愁多病。两家还有血海深仇,丁尚武一直不用正眼看人家林丽,还老是当着人家的面磨他那把大刀片子。当年我读这本书时,杀死也想不到林丽竟然会爱上丁尚武,但人家就是爱上了。当我看到林丽在月光下向丁尚武这个粗鲁丑陋的家伙袒露情怀时,我的心里真是难过极了。我替林丽遗憾,应该去爱史更新史大侠呀!但人家偏偏不爱史大侠,人家就爱丁大麻子。现在回头想起来,这个作家真是会写爱情,如果让林丽和史大侠谈情说爱,那就没劲了。
白茹对少剑波的爱情,也是女追男,那种多情少女的微妙细腻的心态,写了整整一章,标题就叫“白茹的心”。少剑波起初还假正经,可能是重任在肩,生怕误事,但打下威虎山之后,这老兄也顶不住了,站在雪地里,说了不少梦话。当年我是一个少年,我姐姐是一个大姑娘,因为她的文化低,看书有困难,让我给她读这两个章节,在我母亲做针线的油灯下。我害羞,不给她读。她生了气,说她牺牲了自己,不上学,出大力挣工分,养活我们,让我们读书识字,可让我给她读小说我都不愿意,实在是忘恩负义。我母亲也帮着我姐姐批评我。我就说,娘啊,您不知道她让我读的是什么东西!母亲说,什么东西?连你都读得,你姐姐比你大许多,反倒听不得了?读!于是我就说,读就读,但是中了流毒别怨我。我就给我姐姐读“白茹的心”,听得我姐姐眼泪汪汪,听得我母亲忘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我母亲就说起了当年在我家驻扎过的游击队里那些军官和那些女兵的故事。说男的如何地有才,吹拉弹唱样样行,写就写画就画,那些女的个个好看,留着二刀毛,腰里扎着牛皮带,挂着小手枪,走起来像小鹿似的。我以为母亲说的是八路军,但长大后一查文史资料,才知道当年驻扎在我们村子里的那支队伍是国民党领导的队伍。——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姐姐还是中了流毒,她听了“白茹的心”之后就跟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谈起了恋爱,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招来了村子里的纷纷议论,把我父亲气得半死。我躺在被窝里蒙着头装睡,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训斥我的姐姐。我知道姐姐是让“白茹的心”给害了。
《三家巷》里周炳和区桃的爱情也写得动人心魄,把我迷得几乎死去。我躲在我家磨房里读到区桃姑娘死去时,眼泪夺眶而出。现在回头想起来,周炳这个人物贾宝玉的影子重了一点,但就像与初恋的情人相逢一样,固然有许多的失望,但那份感情还是难忘。
我觉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对爱情的描写最为成功、最少迂腐气的还是《苦菜花》。
中国人向来喜欢才子佳人的老套子,影响到作家,就愿意让英雄美女终于成为交颈鸳鸯并蒂莲。《苦菜花》里,杏莉和德强端的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作家把他们的爱情写足、让读者在心理上享够了艳福之后,突然笔锋一转,就把杏莉给写死了。杏莉这一死可是惊心动魄,这一死对残酷的战争,对残酷的阶级争斗都是有力的控诉,让人充分地体验了悲剧的快感,体验了美好事物被毁坏之后那种悲剧的美。中国是一个封建历史漫长得要命的国度,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封建毒素在每个人的血管里流淌着。每个人的ρi股上都打着封建的纹章。在作家的爱情描写中,一般来说不愿歌颂甚至不愿以同情的态度来描写男女之间的偷情。《苦菜花》在这方面却有重大的突破。作家用绝对同情的态度描写了长工王长锁和杏莉妈妈的爱情。这种爱情带着一种强烈的、震撼人心的病态美,具有很大的征服力。我认为,冯德英这一招远远地超过了他同时代的作家,他通过这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告诉了我们许多深邃的、被社会视为禁忌的道理。冯德英还写了花子和老起的爱情,如果说他对王长锁和杏莉妈妈的爱情更多地是持一种同情的态度,那么,他对花子和老起这种充满野性力量的爱情,就完全持一种赞美的态度了。我非常敬佩作家的这种直面人生的勇气。即便是爱情小Сhā曲,作家描写得也不同凡响。如绢子和姜永泉的爱情,我读书时就感到,姜永泉与绢子的年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一点?还有美丽多情、才貌双全的卫生队长白芸主动向战斗英雄王东海求爱,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啊,但是作家竟然让王东海拒绝了白芸的求爱,竟然让战斗英雄选择了寡妇花子。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大白菜,Ru房肥大,动作粗俗,怎么能与白芸相比呢?当年看小说看到此处,我感到真是遗憾极了。这种遗憾说明了我根本就不懂爱情,而冯德英是真懂爱情的。这种遗憾还说明即使在我一个小孩子的心中也有着浓厚的封建意识。在我的心中,花子是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用农村的话说就是一个“半货子”,而白芸却是一个黄花大闺女,两个人简直不能比较。冯德英却让身穿军装、腰扎皮带、身腰窈窕、亭亭玉立的白芸把花子抱起来,连叫了几声好姐姐,让王东海抱着花子和老起生的孩子站在一边观看。这个场面简直力量无边,不但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没有,在文革后截止到目前为止的小说中也还没有。另外绢子和姜永泉的爱情、七子和病媳妇的爱情,也都写得很有感觉。《苦菜花》在对残酷战争环境下的两性关系的描写卓有建树,其成就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作家。他确实把装模做样的纱幕戳出了一个窟窿。由于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爱情描写,《苦菜花》才成为了反映抗日战争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十七年的爱情描写,是有成就的,但由于政治的和历史的原因,限制了作家的思想和才力,使这本来应该大放异彩的东西,被挤到一个憋窄的角落里,宛如在断墙边上偷偷地开放的小花,苦菜花。
由于过分强调政治性和阶级性,更由于强烈的政治风雨把作家们抽打得缩头缩肩,他们在动笔前,钢笔里就灌满了“阶级斗争”牌墨水,无论他们主观上采取什么样子的态度,这种墨水留下的痕迹里,无法不散发出那种可恶的阶级斗争气味。因此,十七年中的大多数长篇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很少有人去描写除了无产阶级之外的别的阶级的爱情,即使有,也是写他们的淫荡和Se情。好象只有无产阶级才懂得爱,而别的阶级都是一些畜生。仿佛只有无产阶级的爱才是爱的最完美的形态。所谓阶级的爱情,其实是个很荒唐的说法,我觉得,爱情里反映出的阶级斗争是很少的,尤其是在爱之初。
落后的道德观念也粘滞了作家的笔,使作家只有在那种符合道德的轨道上迅跑,而不愿意下到生活的蛮荒里,去搜寻一下桑间濮上的爱情。作家只能吟唱既符合现时道德又符合传统道德的小夜曲,而不敢描写掩藏在道德唾骂中的恶之花。这样就画出了一幅幅经过了高温灭菌的爱情图画,图画中的人不食人间烟火,男的如天父,女的似圣母,他们怀抱中的婴儿,不但体无血污,而且没有肚脐眼。在这样的图画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道德化了的爱情,爱情本身所具有的那种蓬勃的生命力被彻底地阉割了。这样的爱情是虚假的,与生活中的爱情大相径庭。
小说中,尤其是长篇小说中几乎不能缺少的Xing爱描写,在当代文学史上,一直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这除了前面所讲的道德的、政治的因素之外,我个人认为还有科学上的、美学上的深刻原因。我们中国人,由于受到了几千年的封建传统的影响,对性心理、性生理一直讳莫如深,视为洪水猛兽。这种现象至今存在。这种科学上的落后,导致了整个社会在性方面的愚昧,这种愚昧又导致了变态疯狂和道貌岸然。作家一是无力与社会风尚抗衡,二是往往自己也被这种落后的社会风尚所毒害。钢笔里除了灌满“阶级斗争”牌墨水之外,又灌进了“真封建伪君子”牌墨水。另外,我们一直不能把Xing爱当成一种美好的事物来欣赏,总认为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总是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这种科学和道德上的落后,表现在文学上,一是可能出现极端的Se情描写,来发泄被扭曲了的情yu;二是出现带着口罩接吻的爱情描写。这两种现象都是不正常的,前一种是真堕落,后一种是假正经。这中间还有一条路,还有一种对Xing爱的描写方法。
当代文学正如江水向前流淌,Xing爱描写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会成为衡量某一时期文学所达到的艺术水平的一个衡量标准。十七年中我们还有一部《苦菜花》,何况现在,何况将来。
。。
白狗秋千架
txt。
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的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去循名求实,过分地挑毛病。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头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农历七月末,低洼的高密东北乡燠热难挨,我从县城通往乡镇的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黄黄的尘土。洗完脖子和脸,又很想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河里去,但看到与石桥连接的褐色田间路上,远远地有人在走动,也就罢了这念头,站起来,用未婚妻赠送的系列手绢中的一条揩着脸和颈。时间已过午,太阳略偏西,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冰爽温和的东南风让人极舒服,让高粱梢头轻轻摇摆,飒飒作响,让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摇。它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子。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
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人,我也就不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说工作忙,脱不开身,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
白狗又回头望褐色的土路,又仰望看我,狗眼依然浑浊。我看着它那两个黑爪子,惊讶地要回忆点什么时,它却缩进鲜红的舌头,对着我叫了两声。接着,它蹲在桥头的石桩上,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地撒尿。完事后,竟也沿着我下桥头的路,慢慢地挪下来,站在我身边,尾巴耷拉进腿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水。
它似乎在等人,显出一副喝水并非因为口渴的消闲样子。河水中映出狗脸上那种漠然的表情,水底的游鱼不断从狗脸上穿过。狗和鱼都不怕我,我确凿地嗅到狗腥气和鱼腥气,甚至产生一脚踢它进水中抓鱼的恶劣想法。又想还是“狗道”些吧,而这时,狗卷起尾巴,抬起脸,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桥头去。我看到它把颈上的毛耸了耸,激动不安地向来路跑去。土路两边是大片的穗子灰绿的高粱。飘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相连的原野。我走上桥头,拎起旅行袋,想急急过桥去,这儿离我的村庄还有12里路吧,来前没给村里的人们打招呼,早早赶进去,也好让人家方便食宿。正想着,就看到白狗小跑步开路,从路边的高粱地里,领出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的人来。
我在农村滚了近二十年,自然晓得这高粱叶子是牛马的上等饲料,也知道褪掉晒米时高粱的老叶子,不大影响高粱的产量。远远地看着一大捆高粱叶子蹒跚地移过来,心里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里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了,最苦的还是叶子上的细毛与你汗淋淋的皮肤接触。我为自己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看清了驮着高粱叶子弯曲着走过来的人。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个女人的,尽管她一出现就离我很近。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子探出很长。是为了减轻肩头的痛苦吧?她用一只手按着搭在肩头的背棍的下头,另一只手从颈后绕过去,把着背棍的上头。阳光照着她的颈子上和头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粱叶子葱绿、新鲜。她一步步挪着,终于上了桥。桥的宽度跟她背上的草捆差不多,我退到白狗适才停下记号的桥头石旁站定,看着它和她过桥。
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白狗紧一步慢一步地颠着,这条线也松松紧紧地牵着。走到我面前时,它又瞥着我,用那双遥远的狗眼,狗眼里那种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它那两只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头的迷雾,让我马上想到她,她的低垂的头从我身边滑过去,短促的喘息声和扑鼻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觉里。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粱叶子摔掉,她把身体缓缓舒展开。那一大捆叶子在她身后,差不多齐着她的胸|乳。我看到叶子捆与她身体接触的地方,明显地凹进去,特别着力的部位,是湿漉漉揉烂了的叶子。我知道,她身体上揉烂了高粱叶子的那些部位,现在一定非常舒服;站在漾着清凉水气的桥头上,让田野里的风吹拂着,她一定体会到了轻松和满足。轻松、满足,是构成幸福的要素,对此,在逝去的岁月里,我是有体会的。
她挺直腰板后,暂时地像失去了知觉。脸上的灰垢显出了汗水的道道。生动的嘴巴张着,吐出一口口长长的气。鼻梁挺秀如一管葱。脸色黝黑。牙齿洁白。
故乡出漂亮女人,历代都有选进宫廷的。现在也有几个在京城里演电影的,这几个人我见过,也就是那么个样,比她强不了许多。如果她不是破了相,没准儿早成了大演员。十几年前,她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
“暖。”我喊了一声。
她用左眼盯着我看,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恶。
“暖,小姑。”我注解性地又喊了一声。
我今年29,她小我两岁,分别十年,变化很大,要不是秋千架上的失误给她留下的残疾,我不会敢认她。白狗也专注地打量着我,算一算,它竟有12岁,应该是匹老狗了。我没想到它居然还活着,看起来还蛮健康。那年端午节,它只有篮球般大,父亲从县城里我舅爷家把它抱来。12年前,纯种白狗已近绝迹,连这种有小缺陷,大致还可以称为白狗的也很难求了。舅爷是以养狗谋利的人,父亲把它抱回来,不会不依仗着老外甥对舅舅放无赖的招数。在杂种花狗充斥乡村的时候,父亲抱回来它,引起众人的称羡,也有出30块钱高价来买的,当然被婉言回绝了。即便是那时的农村,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种荒僻地方,还是有不少乐趣,养狗当如是解。只要不逢大天灾,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类得以繁衍。
我19岁,暖17岁那一年,白狗四个月的时候,一队队解放军,一辆辆军车,从北边过来,络绎不绝过石桥。我们中学在桥头旁边扎起席棚给解放军烧茶水,学生宣传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唱歌跳舞。桥很窄,第一辆大卡车悬着半边轮子,小心翼翼开过去了。第二辆的后轮压断了一块桥石,翻到了河里,车上载的锅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满河里漂着油花子。一群战士跳下河,把司机从驾驶楼里拖出来,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军人围上去。一个戴白手套的人,手举着耳机子,大声地喊叫。我和暖是宣传队的骨干,忘了歌唱鼓噪,直着眼看热闹。后来,过来几个很大的首长,跟我们学校里的贫下中农代表郭麻子大爷握手,跟我们校革委会刘主任握手,戴好手套,又对着我们挥挥手,然后,一溜儿站在那儿,看着队伍继续过河。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唱什么?”刘主任说:“唱《看到你们格外亲》。”于是,就吹就唱。战士们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一辆飞速过河,溅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辆一头钻进水里,嗡嗡怪叫着被淹死了,从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烟。(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另一个首长说:“他妈的笨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很快的就有几十个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撒了气的吉普车,解放军都是穿着军装下了河,河水仅仅没膝,但他们都湿到胸口,湿后变深了颜色的军衣紧贴在身上,显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你们是俺们的亲骨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人)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那个水淋淋的司机抬上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汽车。(党的恩情说不尽,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首长们转过身来,看样子准备过桥去,我提着笛子,暖张着口,怔怔地看着首长。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首长对着我们点点头,说:“唱得不错,吹得也不错。”郭麻子大爷说:“首长们辛苦了。孩子们胡吹瞎咧咧,别见笑。”他摸出一包烟,拆开,很恭敬地敬过去,首长们客气地谢绝了。一辆轱辘很多的车停在河对岸,几个战士跳上去,扔下几盘粗大的钢丝绳和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边眼镜的首长对身边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说:“蔡队长,你们宣传队送一些乐器呀之类的给他们。”
队伍过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师部住在我们村。那些日子就像过年一样,全村人都激动。从我家厢房里扯出了几十根电话线,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队长带着一群吹拉弹唱的文艺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队长混得很熟。蔡队长让暖唱歌给他听。他是个高大的青年,头发蓬松着,眉毛高挑着。暖唱歌时,他低着头拼命抽烟,我看到他的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他说暖条件不错,很不错,可惜缺乏名师指导。他说我也很有发展前途。他很喜欢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父亲知道后,马上要送给他,他没要。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块来了,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队长说,回去跟首长汇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们征去。临别时,蔡队长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样演唱革命歌曲》。
“小姑,”我发窘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十几年前,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
“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谴责了自己的迟钝。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着,将一绺干枯的头发粘到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发。她左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凉古怪的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不动心……
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们去打个痛快。”你说:“我打盹呢。”我说:“别拿一把啦!寒食节过了八天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把势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你打了一个呵欠,说:“那就去吧。”白狗长成一个半大狗了,细筋细骨,比小时候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毛闪烁银光,秋千架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绳,一个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着,你荡我。”你说。
“我把你荡到天上去。”
“带上白狗。”
“你别想花花点子了。”
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踏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儿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闲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下垂的Ru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我于是问:
“几个孩子了?”
“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不是说只准生一胎吗?”
“我也没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
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
我说:“你可真能干。”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男孩儿女孩儿都有吧?”
“全是公的。”
“你可真是好福气,多子多福。”
“豆腐!”
“这还是那条狗吧?”
“活不了几天啦。”
“一晃儿就是十几年。”
“再一晃儿就该死啦。”
“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边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
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窝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地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儿就来吧。”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
“你不说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的,就抽空儿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这样……”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桥下上来,站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为了背着舒适一点儿,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高粱叶子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
“来耍吧。”
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粱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儿,人和草捆变成了比白点儿大的黑点儿,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桥头到王家丘子7里路。
从桥头到我们村12里路。
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19里路,八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十几里路走着去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辆车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儿谁不愿借呢。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街筒子乱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几年知识分子,当出几套痔疮,还是走路好。八叔说:念书可见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你说你去她家干什么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啦,心里有数。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来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粱叶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帮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会成为可能的向导,把我引导到她家里去。城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髦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的牛仔裤投过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狈。于是解释:处理货,3块6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25块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不知道我的裤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再问路,难免招人注意。如此想着,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过石桥,看到太阳很红地从高粱棵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有些古怪,周围似乎还环绕着一些黑气,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老女人正在横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摆。我收起伞,提着,迎上去问路。“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花白的头发,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马,间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脸上。“暖家在哪住?”我又问。“哪个暖家?”她问。我只好说“个眼暖家”。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蓝瓦房。
站在秘道上我大声喊:“暖姑在家吗?”
最先应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条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仗着人势在窝里横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在檐下铺了干草的狗窝里,眯缝着狗眼,象征性地叫着,充分显示出良种白狗温良宽厚的品质来。
我又喊,暖在屋里很脆地答应了一声,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脸上显出疯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翘起右手的小拇指头,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大串断断续续的音节。我虽然从八叔的口里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个哑巴,但见了真人狂状,心里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并不委屈着哪一个,可我心是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暖姑,那时我们想得美。蔡队长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给我们。他走那天,你直视着他,流出的泪水都是给他的。蔡队长脸色灰白,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递给你。我也哭了,我说:“蔡队长,我们等你来招我们。”蔡队长说:“等着吧。”等到高粱通红了的深秋,听说县城里有招兵的解放军,咱俩兴奋得觉都睡不稳了。学校里有老师进县城办事,我们托他去人武部打听一下,看看蔡队长来没来。老师去了。老师回来了。老师对我们说:今年来招兵的解放军一律黄褂蓝裤,空军地勤兵,不是蔡队长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满信心地对我说:“蔡队长不会骗我们!”我说:“人家早就把这码事忘了。”你爹也说:“给你们个棒槌,你们就当了针。他是拿你们当小孩哄怂着玩哩,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混混毕了业,回家来拉弯弯铁,别净想俏事儿。”你说:“他可没把我当小孩子。他决不能把我当小孩子。”说着,你的脸上浮起浓艳的红色。你爹说:“能得你。”我惊诧地看着你变色的脸,看着你脸上那种隐隐约约的特异表情,语无伦次地说:“也许,他今年不来后年来,后年不来大后年来。”蔡队长可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长,面部线条冷峭,胡楂子总刮得青白。后来,你坦率地对我说,他在临走前一个晚上,抱着你的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你说他亲完后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为此我心中有过无名的恼怒。你说:“当了兵,我就嫁给他。”我说:“别做美梦了!倒贴上200斤猪肉,蔡队长也不会要你。”“他不要我,我再嫁给你。”“我不要!”我大声叫着。你白我一眼,说:“烧得你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很有点儿样子了。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
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恶。我堆起满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他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我的面前。我从少年时代的恶作剧中积累起来的知识里,找到了这种手势的低级下流的答案,心里顿时产生了手捧癞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却见三个同样相貌、同样装束的光头小男孩从屋里滚出来,站在门口用同样的土黄|色小眼珠瞅着我,头一律往右倾,像三只羽毛未丰、性情暴躁的小公鸡。孩子的脸显得很老相,额上都有抬头纹,下腭骨阔大结实,全都微微地颤抖着。我急忙掏出糖来,对他们说:“请吃糖。”哑巴立即对他们挥挥手,嘴里蹦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男孩们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花花绿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我想走过去,哑巴挡在我面前,蛮横地挥舞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怵的怪叫。
暖把双手交叠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来。我很快明白了她迟迟不出屋的原因,干净的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褶儿很挺的灰的确良裤子,显然都是刚换的。士林蓝布和用士林蓝布缝成的李铁梅式褂子久不见了,乍一见心中便有一种怀旧的情绪怏怏而生。穿这种褂子的胸部丰硕的少妇别有风韵。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脸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里装进了假眼,面部恢复了平衡。我的心为她良苦的心感到忧伤,我用低调观察着人生,心弦纤细如丝,明察秋毫,并自然地颤栗。不能细看那眼睛,它没有生命,它浑浊地闪着磁光。她发现了我在注视她,便低了头,绕过哑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说:“进屋去吧。”
哑巴猛地把她拽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睛里像要出电。他指指我的裤子,又翘起小拇指,晃动着,嘴里嗷嗷叫着,五官都在动作,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开大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最后,他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用骨节很大的脚踩了踩。哑巴对我的憎恶看来是与牛仔裤有直接关系的,我后悔穿这条裤子回故乡,我决心回村就找八叔要一条肥腰裤子换上。
“小姑,你看,大哥不认识我。”我尴尬地说。
她推了哑巴一把,指指我,翘翘大拇指,又指指我们村庄的方向,指指我的手,指指我口袋里的钢笔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划出写字的动作,又比划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哑巴稍一愣,马上消失了全身的锋芒,目光温顺得像个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露出一口黄|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憋得通红。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动得不行。我为自己赢得了哑兄弟的信任感到浑身的轻松。那三个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凑上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中的糖。
我说:“来呀!”
男孩们抬起眼看着他们的父亲。哑巴嘿嘿一笑,孩子们就敏捷地蹿上来,把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地上的一块糖,三颗光脑袋挤在一起攒动着。哑巴看着他们笑。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说:
“你什么都看到了,笑话死俺吧。”
“小姑……我怎么敢……他们都很可爱……”
哑巴敏感地看着我,笑笑,转过身去,用大脚板儿几下子就把厮缠在一起的三个男孩儿踢开。男孩儿们咻咻地喘着气,汹汹地对视着。我摸出所有的糖,均匀地分成三份,递给他们,哑巴嗷嗷地叫着,对着男孩儿打手势。男孩儿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哑巴更响地嗷了一阵,男孩儿便抽搐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父亲关节粗大的手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哑巴把三块糖托着,笨拙地看了一会,就转眼对着我,嘴里啊啊手比划着。我不懂,求援地看着暖。暖说:“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从北京带来的高级糖,他要吃块尝尝。”我做了一个往嘴里扔食物的姿势。他笑了,仔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口里去,嚼着,歪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他又一次伸出大拇指,我这次完全明白他是在夸奖糖的高级了。很快地他又吃了第二块糖。我对暖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些真正的高级糖给大哥吃。暖说:“你还能再来吗?”我说一定来。
哑巴吃完第二块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块糖递到暖的面前。暖闭眼,“嗷——”哑巴吼了一声。我心里抖着,见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闭眼,摇了摇头。“嗷——嗷——”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暖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脸仰起来,右手把那块糖送到自己嘴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块沾着他粘粘口涎的糖,硬塞进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样的手指比得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珑娇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张脸变得单薄脆弱。
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哑巴为了自己的胜利,对着我得意地笑。
她含混地说:“进屋吧,我们多傻,就这么在风里站着。”我目光巡睃着院子,她说:“你看什么?那是头大草驴,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里老老实实的。春上他又去买那头牛,才下了犊一个月。”
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敞棚,敞棚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瘦,腿下有一头肥滚滚的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后腿,摇着尾巴,不时用头撞击母牛的Ru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哑巴是海量,一瓶浓烈的“诸城白干”,他喝了十分之九,我喝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头晕乎乎。他又开了一瓶酒,为我斟满杯,双手举杯过头敬我。我生怕伤了这个朋友的心,便抱着电灯泡捣蒜的决心,接过酒来干了。怕他再敬,便装出不能支持的样子,歪在被子上。他兴奋得脸通红,对着暖比划,暖和他对着比划一阵,轻声对我说:“你别和他比,你十个也醉不过他一个。你千万不要喝醉。”他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翘起大拇指,指指他,翘起小拇指,指指自己。于是撤去酒,端上饺子来。我说:“小姑,一起吃吧。”暖征得哑巴同意,三个男孩儿便爬上炕,挤在一簇,狼吞虎咽。暖站在炕下,端饭倒水伺候我们,让她吃,她说肚子难受,不想吃。
饭后,风停云散,狠毒的日头灼灼地在正南挂着。暖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黄布,指指三个孩子,对哑巴比划着东北方向。哑巴点点头。暖对我说:“你歇一会儿吧,我到乡镇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服。不要等我,过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夹起包袱,一溜风走出院子,白狗伸着舌头跟在她身后。
哑巴与我对面坐着,只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开嘴笑。三个小男孩儿闹了一阵,侧歪在炕上睡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入睡。太阳一出来,立刻便感到热,蝉在外面树上聒噪着。哑巴脱掉褂子,祼出上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胸膛,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他还不时地伸出蜥蜴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恶心、燥热,心里想起桥下粼粼的绿水。阳光透过窗户,晒着我穿牛仔裤的腿。我抬腕看表。“噢噢噢!”哑巴喊着,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电子手表给我看。我看着他脸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诚实地用小拇指点点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点点他的电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兴起来,把电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摇摇头。我笑了一下。
“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的那头驴很有气度。三中全会后,农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来了,该去买台电视机。‘诸城老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劲儿冲。”
“噢噢,噢噢。”他脸上充满幸福感,用并拢的手摸摸头皮,比比脖子。我惊愕地想,他要砍掉谁的脑袋吗?他见我不解,很着急,手哆嗦着,“噢噢噢,噢噢噢!”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又摸头皮,手顺着头皮往下滑,到脖颈处,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说暖什么事给我知道。我点点头。他摸摸自己两个黑乎乎的|乳头,指指孩子,又摸摸肚子。我似懂非懂,摇摇头。他焦急地蹲起来,调动起几乎全部的形体向我传达信息,我用力地点着头,我想应该学学哑语。最后,我满脸挂汗向他告辞,这没有什么难理解的,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真情来,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干脆大声说:“大哥,我们是好兄弟!”他三巴掌打起三个男孩儿来,让他们带着眵目糊给我送行。在门口,我从挎包里摸出那把自动折叠伞送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如获至宝,举着伞,弹开,收拢,收拢,弹开,翻来复去地弄。三个男孩儿仰脸看着忽开忽合的伞,腭骨又索索地抖起来。我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着,摆摆手,飞步跑回家去。他拿出一把拃多长的刀子,拔出牛角刀鞘,举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闪闪,看得出来是件利物。他踮起脚,拽下门口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来,用刀去削,树枝一节节落在地上。
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里。
走着路,我想,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暖姑嫁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的苦吃,不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后,凭借手势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杞人忧天的毛病了。走到桥头间,已不去想她那儿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路上清静无人。上午下那点儿雨,早就蒸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尘土。路两边窸窣着油亮的高粱叶子,蝗虫在蓬草间飞动,闪烁着粉红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泼剌,白狗蹲在桥头。
白狗见到我便鸣叫起来,龇着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预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站起来,向高粱地里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鸣叫,好像是召唤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侦探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横着心跟狗走,并把手伸进挎包里,紧紧地握着哑巴送我的利刃。分开茂密的高粱钻进去,看到她坐在那儿,小包袱放在身边。她压倒了一边高粱,辟出了一块高间,四周的高粱壁立着,如同屏风。看我进来,她从包袱里抽出黄布,展开在压倒的高粱上。一大片斑驳的暗影在她脸上晃动着。白狗趴到一边去,把头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达哈达”地喘气。
我浑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腭僵硬,嘴巴笨拙:“你……不是去乡镇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信了命。”一道明亮的眼泪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着,她说,“我对白狗说,‘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他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缘分未断’,它把你给我领来啦。”
“你快回家去吧。”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他把刀都给了我。”
“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结婚……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老得快。嫁给他第二年,怀了孕,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动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一胎生了三个儿子,四斤多重一个,瘦得像一堆猫。要哭一齐哭,要吃一齐吃,只有两个奶子,轮着班吃,吃不到就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孩子落了草,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们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话……他们七八个月时,我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弯。我祷告着,天啊,天!别让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话……到底还是全哑巴了……”
我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
“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怨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头……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
我看着她狂放的脸,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
“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