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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雪落无声 于江 > 十四

十四

连日来,马搁浅为获得了“十佳优秀企业家”的荣誉称号而兴奋不已,自感又捞取了不少政治资本,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十分得意。

他坐在办公室里,坐在能够转动的椅子上,不时地转圈,

不时怪模怪样地笑,不时地想到白云。他仰头望着天花板自语

道:“白云啊白云,你那么好表现,是没有用的。我他妈就是不

明白,居然会有那么多评委反对我,这也是没有用的。有关评

选事情,我全知道,想必你白云也听说了吧?那又怎么样?哼

哼……对了,我答应过杨评委,事成以后重谢。拿什么谢?现在不都认准钱了吗?给他多少?没有什么可参考的。再说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谢他?我已经请他吃了好几次饭了。现在事情已成定局,我就是不谢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对,就这样定了,反正他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马搁浅转动着椅子,从鼻孔里哼哼两声,然后就跟上两句,走板走眼,没有味道的,听起来很让人烦躁不舒服的京剧唱腔。正唱着,朱沙推门进来。

“马经理,你找我?”

马搁浅没理朱沙,继续唱。

“马经理,不是你找我吗?”

马搁浅这才停下。“对。朱沙,你跟我一起去医院看看萧市长。已经过了三天了,这会儿总该让探视了吧?我跑了三天了,可说什么医生都不让我进。”

“马经理,萧市长的病很严重,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医院里确实不许探视,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

雪落无声 第七章(20)

“哎,那不行,朱沙你不知道,我一天不去医院我就不放心,我吃不好,我也睡不好哇。”

朱沙用一种非常讥讽的目光看了马搁浅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没有开口。

“唉,我他妈就是不明白,”马搁浅抓挠着头皮又说,“你说医院里的那些人,怎么就那么没有人情味啊?有病没钱你就是病了也不给治,连医院大门都不能进;这有钱能进的,还又不让探视。这,这,这叫什么?没有人味。朱沙,咱不能像他们,越是不让去看萧市长,咱们越是要去,走,咱们这就一起去看萧市长。”

朱沙差一点像对一个非常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给马搁浅两个耳光。然后再问问他:“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当然,朱沙不能那样做,但是,她换了一种很扎人的目光看着马搁浅,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向外走去。

“等等。”马搁浅说,“你说去看萧市长,咱买点什么高级补品好?”

“马经理,”朱沙说,“萧市长仍然没有出危险期,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吃,你不要费心思了,还是想点正事吧。”

朱沙的话,马搁浅明显地不爱听,他偷偷地剜了朱沙一眼,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说得是。要不这样吧——”马搁浅说着便弯腰,拉开写字台下的柜门,从里边取出一个小提包来,放在写字台上接着说:“咱们带上这八万块钱,数字挺吉利的。让萧市长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你把包拿上。”

朱沙心里一阵好笑,她看也不看马搁浅,提上那个包说:“那走吧。”

去医院的路上,朱沙曾默默地想,这八万块钱,显然是马搁浅准备好的,因为她太了解马搁浅了。可是,现在令朱沙费解的是:马搁浅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不避讳她呢?

为什么?

朱沙想了一路,到医院了,她依然没有弄明白。

不可思议。

不久,马搁浅和朱沙走出了医院大门。

他们依然没能看上萧笑天一眼。

他们这次却看到了站在病房外,焦虑不安、一脸愁容的保姆张妈。

朱沙的心情相当沉重。她站在医院的大院里,仰头向空中望了望,仿佛在对上帝祈祷:愿上帝保佑萧笑天早日恢复健康。不觉中,朱沙的眼睛竟溢满了泪水,要不是马搁浅叫她,眼泪会流下来的……

然而让朱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来的时候,那个包是在朱沙手上的,是马搁浅让她拿着的,而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到了马搁浅手上了,他就紧紧抓住那个包连着叫了朱沙好几声:

“朱沙,朱沙你刚才听明白了吗?医生是不是说萧市长的病要等一星期后才能稳定?有这么严重吗?”

朱沙点点头:“是有这么严重。医生还说,萧市长即使出院了,最好不要工作,要长期休息才好。”

“这么说,他不能再当市长了?”马搁浅一下子瞪起眼睛,眼珠大得像鹅蛋。

“有可能是这样,要看萧市长的恢复了。”

马搁浅听了,迅速背过身去,抬脸望着空中,他也在祈祷。他在心里说:“老天爷,千万不能让萧笑天死了,他对我有用。他要是死了,我那些钱可就白瞎了……”

“马经理,”朱沙不知道马搁浅在看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她好像着意要打断他,“包忘了留下了,给张妈吧,让张妈转给萧市长。”

朱沙说着便去拿包,包被马搁浅抓得很紧,一点没拿动。

马搁浅突然转过身来:“朱沙,你刚才说什么?你想回去看看张妈?那,那你快去吧,你们都是女人,说话方便些,好好安慰安慰张妈。我先走了。”

望着马搁匆匆离去的背影,朱沙心里不由得自语道:马搁浅,如果我现在有一支手枪,我会打死你的。

……和来的时候心情完全不一样了,来时弄不明白的和现在不想明白的全都在一个瞬间里明白了。朱沙越来越觉得,在大气候里,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得既可悲又可怜。

雪落无声 第七章(21)

当然,她指的不仅仅是她自己。

雪落无声 第四部分

雪落无声 第八章(1)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容易忘掉烦恼的日子。

朱沙的心情特别愉快。不仅因为有个好天气,也不仅因为是个礼拜天,在她的心里仿佛有许多高兴的理由。

她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往餐桌上摆着由她亲手做好的几道菜,然后再往准备好的两个酒杯里斟上一点葡萄酒,再然后便到客厅请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萧笑天吃饭。

坐到餐桌上,萧笑天一阵感慨。他已经好久没有来朱沙这儿了,好久没有和朱沙一起吃顿饭了。他望一眼餐桌,望一眼朱沙,心中不免涌动起一股热潮……

萧笑天首先端起酒杯,正要说什么,话却被朱沙抢过去了。

“萧市长,”朱沙端着酒杯,“首先为您的健康我们­干­一杯。”

朱沙­干­了,放下酒杯继续抢着说:“萧市长,您出院不久,又一直在继续工作,要注意身体才好。”

“谢谢。”萧笑天放下手里的酒杯说,“我恢复得很好,朱沙你放心,医生都说我创造了奇迹,想不到我仅仅住了二十天就出院了。”

“是奇迹。当时您病得很重,医生说您不能再工作了,需要长时间休息。”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我的身体一直不错,怎么会一下子病得那么严重?唉,我真是体验了什么叫死过一回。朱沙,你知道吗,在我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曾梦到过自己走到了人生的最尽头……梦到了满天飞舞着五彩缤纷的花瓣和苍凉冰冷的纸钱,它们在空中打着旋转缓缓向下飘落着,掩埋了我的躯体;不久,一阵风吹来,卷走了一切,只剩下我的躯体,赤­祼­­祼­的躯体……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还活着;我十分感慨,这才感觉到人最重要的东西是生命,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健康。那时,我想了许多,但我不知道当人们看到纸钱从空中落下的时刻,或者一把黄土隔开­阴­阳两个世界的时候,人们对待金钱、荣誉、地位、身份等等会是什么样的概念……”

“萧市长,”朱沙听得头皮发皱,她赶紧接过话说,“您是死里逃生,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为您有后福再­干­一杯。”

“朱沙,”萧笑天没有去端酒杯,而是有些动情地问:“告诉我,在你知道我病得很严重的时候,你害怕吗?”

朱沙陡然避开萧笑天的目光回答:

“我很担心。”

“朱沙,是我让你受惊了。以后我会好好去保护你,不让你受惊,不让你受委屈……”

朱沙欲言又止。

朱沙的脸­色­骤然红得可人。

萧笑天仿佛受到了某种情绪的感染,他伸出手,用力握住朱沙的手,并充满爱意地望着她。

然而,朱沙却不敢看萧笑天的眼睛。

一阵沉默。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许久,萧笑天松开朱沙的手,打破沉默说:

“来,朱沙,我们喝酒。把酒斟满。”

朱沙一把抢过萧笑天手里的酒瓶子,认真地说:

“萧市长,我不让您多喝,就杯中酒好吗?”

“朱沙,我知道你这是疼我,可我今天高兴,多喝一点没有关系。把酒给我,我来斟酒。”

朱沙战胜不了萧笑天,最后还是把酒瓶子交给了他。

萧笑天斟上两杯一样多的酒,然后端起酒杯,想了想说:

“朱沙,这一杯酒,敬你也敬我,为我们能够拥有一个新的生活­干­杯。”

朱沙­干­了。但她心里却在不停地重复着萧笑天的话:“为我们能够拥有一个新的生活­干­杯。”她悄悄看一眼萧笑天,偷偷地琢磨着他的话,她仿佛感觉他的话有些什么味道,可又说不准确。什么意思?什么是为我们?……什么是新的生活?……他在说什么?刚才她无意中发现萧笑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着意回避了她的目光。为什么?她觉得萧笑天今天不像一个市长,像一个大哥哥,一个充满了温存的大哥哥。她又在想,今天是她预约萧笑天的,她是因为有事情才预约的,她要调动工作,需要换一个新的工作单位,新的工作环境。不过,她并没有想好确定的去处,所以她需要萧笑天的鼎力帮助。然而,她却

雪落无声 第八章(2)

没有想到萧笑天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谈,什么重要的事

情?他要和他谈什么?她认为他不会和她谈什么爱情的,因

为……因为他和她……哎呀,她也说不清楚因为什么,反正有太多的原因……那么,他会不会和她谈马搁浅?对,一定是有关马搁浅,因为他曾和她说过,他想全面了解马搁浅。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感兴趣了。现在,她只想办好自己的事情,打算最后一次求萧笑天帮助。

朱沙正想着,便听到萧笑天又说要喝酒,她这才发现萧笑天又斟上了酒。她一把按住萧笑天端酒杯的手,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对了,萧市长,这酒待会儿再喝,咱们说说话吧。您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谈吗,什么重要的事情?您说吧。”

萧笑天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想了想说:“朱沙,你不是说有事情找我吗?你先说吧。”

“您先说。”

“你先说。”

“不嘛,就让您先说嘛。”朱沙的语气有点撒娇。

“好好好,我先说,我先说。嗯……朱沙……朱沙,我们……我们结婚吧。”萧笑天就那么“嗯”了一声,但是后面准备了好久,到了嘴边的话,却不知道因为什么,骤然咽了回去。

他猛地离开餐桌,走到窗户旁,眼睛直视着窗外。

他突然地感到十分难受,心仿佛被什么一下子给掏空了一般,他想流泪,但他得忍着。他不明白,刚才的那一刻,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东方竹?在没有见到东方竹之前,虽然他忘不了东方竹,但他和她的交往毕竟成了他人生的一段回忆,一段永恒的回忆;然而现在,东方竹又一次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存在,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尽管他很想她,但是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见她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结束了吗?……他不觉浑身一阵颤抖,很明显,不管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它远没有结束……

这时,朱沙也跟了过来,她拉一拉萧笑天的衣袖,故添一些矫情问:

“萧市长,您怎么了?接着说啊。”

萧笑天回过身来望着朱沙,他想捧起朱沙的脸和她说:“我们结婚吧。”可是依然是话到嘴边,又一次被彻底地咽回去了。

萧笑天猛觉脸有些烧,不知怎么的,“好­色­”一词骤然跳进了他的脑海。望着朱沙,他有些尴尬,他觉得他是一个很快就要加入老人的行列,顶着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心脏有着残缺的人……而朱沙,朱沙年轻又美丽……他不觉又突然想到,也许他和朱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特别是年龄上的差异,仿佛一下子束缚了他生活上所有的设想与希望。

他一阵茫然。

“萧市长,您要说什么快说啊?”

“朱沙,我……”

“怎么,您信不过我?”

“不,不是,不是这样……”

“萧市长……”

朱沙拉起了萧笑天的手,抬眼望着萧笑天,目光充满了期待,无限执著地要听萧笑天说话。

萧笑天完全感觉到了朱沙温柔,不由得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理顺着朱沙披在后面的秀发,他终于,终于不由自主地把那句话给说了出来。

“朱沙,朱沙我们结婚吧?”

朱沙骤然一愣,可以说吓了一跳。先前,她略带稚气的脸和期待萧笑天说话的眼睛,一下子僵住了,像个木偶。慢慢地她的脸逐渐起着变化,一张美丽的脸,由于受了突然的刺激,扭曲了,变形了,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她真希望脚下的地能够突然裂开一条缝,让她不得已而陷下去,谁也找不到她。

她显然有些慌乱,慌乱之中,她突然“哎哟”一声,接着她便嚷着肚子疼得厉害。

看着朱沙痛苦的样子,把萧笑天吓坏了,他慌忙说要送朱沙去医院。朱沙捂着肚子说她自己去医院。

“不行,你肚子突然疼得这么厉害,我不放心,我一定要陪你去医院检查。”

雪落无声 第八章(3)

“萧市长,您不要去,您是市长,被人看到了不好。还是我自己打的去,我能行。”

萧笑天不由得服从了朱沙。

朱沙上了一辆的士。

朱沙直接去了单位。

朱沙没有肚子痛。

雨过天晴。

天空一望无际,显现出一片湛蓝。

空气中,尽管处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但大自然的景物更加青翠欲滴。

上午,刚上班不久,马搁浅便接到正在省里开会的萧笑天的电话。萧笑天通知马搁浅说,有三个外国朋友从省城去了大地市,并安排一小时以后,由政府的王秘书陪同,到马搁浅公司参观考察,要马搁浅出面好好接待。

马搁浅放下电话后,兴奋不已。他不由得搓着手自语道:“不知是外国的哪路神仙来投资?他们是办工厂,还是搞贸易?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只要有利可图,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马搁浅紧急部署,他让朱沙去准备各种水果、饮料、水等等,并通知各部门在半小时之内清理好卫生。

果真在半小时后,一切准备工作就绪。

马搁浅亲自两次到接待室安排布置,十几种水果,茶杯、矿泉水、香烟等等都摆放有序。新买来的几盆花卉由朱沙亲自分布在接待室各个不同的地方,使整个室内即刻增添了清爽、温馨、自然、高雅的感觉。马搁浅很满意。他想,他一定要给外国人留下最美好的第一印象。他很懂得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二十分钟过去了,那外国人怎么还没有到?一贯缺乏耐­性­的马搁浅开始焦躁起来。他不停地透过楼上的玻璃窗向外面望去。还是沉不住气,一会儿,他又来到公司门外,站在门口向远处张望着。

其实,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客人迟迟没到的原因谁也不清楚。马搁浅不敢催问,他只有等待。

此时,由二十几名职工组成的欢迎队伍,也整齐地站在院子里的道路两旁静静等候着。

随着时间的流动,马搁浅开始在院子里急得转圈儿。

朱沙说:“马经理,你回办公室吧,这儿有我,客人来了我告诉你。”

“不行,我就在这儿等。”马搁浅固执地说,“等多久我都等,这外国人对我们太重要了。再说了,我们就是要让外国人看看,我们对他们是多么的重视,多么的欢迎。我们这样做,也是给政府、给萧市长脸上添光彩嘛。”

大概只是又过去了几分钟而已,马搁浅就彻底地按捺不住了,他还是拨通了王秘书的手机,问客人什么时候才能到。王秘书告诉他说再有十几分钟就到了。马搁浅听了很兴奋,他刚想挂断手机,却又不由自主地问:

“王秘书,能不能透露透露那外国人想在哪方面、哪些项目投资啊?”

手机里传来王秘书的声音:“马经理,他们不是外商,是学者,是来我市观光旅游的。喂……喂,马经理……你怎么没有声音了?……喂……”

马搁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好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本来就不太直的鼻梁仿佛给气歪得更厉害。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妈的,既然不是外商,­干­吗到我这儿来?傻瓜才接待呢。真是的,白忙活了半天。

马搁浅很是愤怒地看一眼手机,然后对着还在手机里喂个不停的王秘书,虚与委蛇地说:

“喂,王秘书,刚才信号不好。王秘书,我想告诉你,我这等不急了,我马上要和外商谈一个合资项目,是对方约定的时间,我们不好更改的。对不起,你的那些外国学者我不能陪了,就交给你了。”接下来便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能听到马搁浅一个人在说:“对,我知道,你放心王秘书,我一定安排好,我让副经理朱沙负责接待你们。好,再见。”

挂断手机,马搁浅即刻让那些站在外面的人都回到岗位上去工作,然后对朱沙说:“朱沙,你都听见了。来的不是什么投资商,我们不能做赔本的买卖。这儿的事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你就陪他们在公司简单转一转,时间不要太长,长了影响我们的工作。接待室也不要进了,可以到奇石公园多转一转,那是咱们的资本。对了,中午的宴请退掉。我有事,我得走了。”朱沙一声未吭,她带着讥讽与藐视的目光,直视着马搁浅。

雪落无声 第八章(4)

马搁浅边开车门,边打手机。他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吹到朱沙的耳朵里:“林平,你在哪儿,快找几个人马上到翠仙楼去。什么?你要开会不能去?哎呀,开会不开会不都是你说了算吗?你真的不去啊?……”马搁浅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朱沙便听不到了。

朱沙伸手拦了一下马搁浅的车。马搁浅打开玻璃窗,探出脑袋来。朱沙上前一步说:

“连一顿饭都没有,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不管。再说了,你只是副手,好推掉的。好了,他们就要来了,我得赶紧离开。”

就这样,马搁浅开车一溜烟跑了。

一个月后的中午,朱沙预约了萧笑天。

其实,萧笑天也很想见到朱沙。上次,由于朱沙突然生病,他们没有把他提出来的话题进行下去。后来因他的工作忙,就拖了下来。他想,今天一定要把话说透,他想尽快解决了。但是他不知道朱沙所说的要紧的事情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他觉得都好办,都是小事,定下结婚才是大事。

现在,萧笑天和朱沙正对脸坐在餐桌旁,边吃饭,边说话。当然,少不了要喝一点酒,依然是红葡萄酒。

朱沙斟上半杯酒,刚端起酒杯,欲要说什么,却被萧笑天阻止说:

“朱沙,我们已经喝了两杯了,待会儿再喝,继续吃菜。你今天做的菜味道很好,我很喜欢吃。我们边吃边聊,你把你那什么重要的事情说出来我听听。”

朱沙略一想,说:“不,萧市长,您喝了这杯酒我就说,这是我朱沙敬您的。”

萧笑天似乎被朱沙略带撒娇、任­性­的声音所感动。他着意看一眼朱沙那张美丽可人的脸,然后放下手中的筷子,­干­脆痛快地答应了朱沙的要求。于是两人又­干­了杯中酒。

一杯酒,浓浓的,醇醇的,香香的,让萧笑天有一种新的特别的感受,如醉如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朱沙又一次斟上半杯酒,然后坐下来。她知道萧笑天正看着她,正等着听她说话,她当然遵守诺言。她向后理一理秀发,很认真地说:

“萧市长,我想离开现在的公司,想换一个单位,需要您的帮助。”

“你不是­干­得挺好吗,怎么突然想调离呢?”萧笑天好像只是顺口一问。

“是,我就是要离开,这个公司我一天都不想呆了。”

萧笑天一愣:“为什么?”

“萧市长,要说原因很多。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怎么,连我也不相信吗?说吧,到底为什么。”

朱沙避开萧笑天的目光,停了一会儿说:

“我不想和马搁浅这个人共事。”

“为什么?马搁浅对你不好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和一个没有正­性­,浑身又沾满铜臭的人共事是受罪,也是犯罪。”

萧笑天显然又是一愣。他第一次感觉到朱沙说话的分量。但他还是以平静的口气说:

“朱沙,我觉得你一直都对马搁浅有所偏见。他这个人有些毛病,但不至于像你说得那么严重吧?可不能带着感情Se彩去看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马搁浅一向支持政府工作,响应政府号召,抓经济,上管理,把公司搞得相当出­色­。现在,无论是你们公司,还是他本人都是小有名气的了,这就很好嘛。对了,上次安排来你们公司参观的那几位外国朋友,回去后给我来电话时,对你们公司的发展赞不绝口,同时对你们投资建造的奇石公园也是大加赞赏。对了,客人们对你们的盛情款待也一再表示感谢。你们给国外的朋友留下了非常好、非常难忘的印象。这就很好嘛,也是很难得的,我很感动,我把这些都通过电话转达给马搁浅了。”

“什么?为这事您和马搁浅通过电话?”

“是啊,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惊讶啊?”

“哦,没什么,对不起。”朱沙赶紧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接着说,“萧市长,您刚才说您已经对马搁浅转达了外国人对我们的赞赏和感谢,那马搁浅是怎么说的?”

雪落无声 第八章(5)

“他当然高兴了,他还很谦虚,他说这是他应该做的。”

朱沙听了,猛然涌出一番愤然,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于是不免笑了一下。而萧笑天根本没有发现,甚至想都想不到,朱沙的笑有多复杂。

“萧市长,当时陪同外国人的王秘书,他跟您说什么了没有?”朱沙经过一番思考,然后才试探地问了一句。

“没有说什么,我从省城开会回来的时候,外国朋友已经走了。王秘书说他们很满意,很高兴地离开了大地市。朱沙,是不是你也参加了接待?”

朱沙欲言又止。

朱沙有点哭笑不得。

她又一次避开萧笑天的目光,想了想,然后起身离开餐桌来到客厅,她从她的包里掏出了一张九百多元的餐费发票。这张发票正是接待那几位外国人的餐费单。当时,朱沙没有按照马搁浅说的去做。一切都按照原来计划的去做。只是宴请的费用是朱沙自己掏腰包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萧笑天,还是一种什么责任?或者为了做人的底线?到底是什么原因,至今她也说不清楚。她还记得,她是第二天才见到马搁浅的,而马搁浅连问都没问她一句。当然,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她看一眼手中的发票,刚才她是有些冲动的,她准备把这张发票交给萧笑天,然后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可是,她突然改变了自己,是什么突然改变了她,她好像一言难尽。

朱沙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发票又放回包里。

当朱沙重新回到餐桌上坐下的时候,显得格外平静。

“朱沙,你好像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如果……”

朱沙委实不愿和萧笑天再谈公司的事,甚至是马搁浅。于是她忙截住萧笑天的话说:

“啊,没有。萧市长,我今天约您来就是想要您帮助我,帮助我换一个单位。”

“朱沙,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你们公司效益这么好,不要轻易调离啊。”

“是吗?萧市长您是不是一直都这样认为我们公司的经济效益很好,如果我告诉您,我们都是靠贷款发放工资,您相信吗?”

“这不可能,我当然不相信。”萧笑天一边摇头一边回答。“如果我再告诉您,公司有两千多万元不知去向,您相信吗?”

萧笑天警觉地望着朱沙。

“那么我还告诉您,马搁浅正在筹划着以金蝉脱壳的方式离开总公司,您相信吗?”

萧笑天机械地摇摇头。

“可这都是事实……”

朱沙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异样,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她的目光直视着萧笑天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着她所期待的什么……

然而不久,朱沙的眼睛竟落下泪来……

萧笑天显然吃了一惊。

他愣愣地望着朱沙,觉得像是在做梦。许久,他便认真地说:

“朱沙,你在开玩笑吧?你知道吗?你说的这些话是要负很大责任的。”

听了萧笑天的话,朱沙似乎有些生气,她把头转到一边说:

“萧市长,我在您面前,您从来就没有制造一个能够让我开玩笑的氛围。您放心,我不会为难您,我不是向您说谁谁怎么样,我只是让您把我调出公司,帮我重新安排一个工作单位,并没有其他意思。”

一阵沉默。

“朱沙,你知道马搁浅要去什么单位吗?”萧笑天挪动一下酒杯,打破沉默问。

朱沙仿佛完全在一种不知不觉中对萧笑天滔滔不绝:马搁浅选择了是下属的一个公司。他们的下属公司曾先后成立了九个,每成立一个都能跟进一笔少则几十万、多则百八十万的贷款。当然,在成立公司前,首先要考察选择一个所谓有社会活动能力的人,也就是说能够从银行里贷出款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能贷出款来,才能有资格做这个公司的负责人。马搁浅一向非常关心下属单位的贷款数目,凡是能够跟进贷款六十万以上的单位,用不了多久,马搁浅便以管理不善、发展缓慢为由,封账,检查整顿,最后被总公司吃掉。所有账目、财务自然也就归了总公司。有的公司很是叫屈,因为工作刚运转起来,他们连一分钱都舍不得花。现在,下属公司保存下来的还有五个,目前房地产公司十分红火,马搁浅当然选择了房地产公司。

雪落无声 第八章(6)

“那你们原来的总公司怎么办?”萧笑天急于跟问,“准备撤掉吗?”

“不可能撤掉,撤了不等于公司破产吗?马搁浅才不那么傻,他是什么人,大地市的名人,一个名人能把公司发展到破产的地步吗?所以怎么着公司是不能撤的,否则不是就暴露了他自己了吗?连他自己都认为他是世界上最有经济头脑的人,有能力的人,萧市长您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物,怎么可能搞坏市上的重头企业?”朱沙缓口气接着说,“所以他要找一个人顶着,继续负责公司日常工作,这样他才能万事大吉。至于公司嘛,能够发展就发展,不能发展就自生自灭,反正公司只要不是毁掉在他手里就行。萧市长,你知道马搁浅找这个垫背的人是谁吗?”

“谁?”

“是我。马搁浅昨天找我谈话,我说我没有这个能力,你另请高明吧。今天上午他又找过我,我仍然回绝了。公司的情况我比较了解,我不可能接受,所以我才找您帮我调换一下工作。”

萧笑天从内心感到震惊,他不由自主地离开餐桌,锁紧眉头站在客厅的窗户前,陷入一片茫然的沉思之中。

“……两千多万不知去向……金蝉脱壳的方式……”萧笑天情不自禁地重复着朱沙的话。这可能吗?他问自己。他仿佛要千方百计寻找什么依据来证明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他想,他承认存在这样的事实:一些腐败现象只是中国古老的贪渎文化的一种延续,转型期由计划经济体制留下的巨大遗产,又有非常之多的制度漏洞,给了一些人将国有财产转移到个人手中提供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是,他却不知道,甚至想像不到,是什么为马搁浅提供了良机?

究竟是什么?

萧笑天起身离开餐桌,站在窗户前,眼睛望着远处。

其实,萧笑天自己也认为应该很明白,但却又非常懵懂;不该糊涂,却非常糊涂。难道这就是社会流行的一种看法:经济发展和社会平等、公正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二者是鱼和熊掌的关系,也就是说要想达到经济发展,就必须牺牲社会公正。

萧笑天骤然感到胸口一阵难受,是痛,还是胀?他说不清楚。朱沙的话仿佛又在耳边萦绕,朱沙那痛惜的泪珠仿佛像铁锤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使他又一次感到心悸。其实他早已经感觉到了马搁浅在经济上是有问题的,但有多严重他不知道。如果真的像朱沙说的那样,那事情可就真的严重了,那么马搁浅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十恶不赦的恶魔。

他似乎想像不到世界上,不,是在大地市,居然有如此的狂贪之徒。他感到无比愤怒,他情不自禁地攥起拳头,他想,他

势必要铲除这个恶魔。他有这个权力,有这个能力,即使丢掉

乌纱帽,也义无反顾。他决定了,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

他要着手第一手资料,他要成立一个调查马搁浅的专案小

组……可是不久,他便感到头皮发紧,发皱,因为他骤然想起他接受马搁浅的那五十万。怎么办?他很快便作出果断决定,他要向专案小组如数交出,并说清楚来龙去脉,对,一定向组织说清楚……不行,他又改变了自己,他认为这样做万万不可,因为他觉得他已经说不清楚了。即使他说的都是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在这一瞬间,他不是在乎他的乌纱帽,他在乎他的名声,他怕被人辱骂,他受不了人们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不能在人们的议论中过日子。这样一想,他又一次感到头皮发紧,发皱,这是一个人只有在恐惧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感觉。他不由得伸手抓挠着由于发皱而变的麻木,似乎失去知觉的头皮……

他该怎么办?

他凄然地摇摇头。

他发出一声痛苦而又无奈的叹息。

“萧市长……”朱沙看到萧笑天如此痛苦的样子,觉得以前是她冤枉了萧笑天,所以想安慰一下萧笑天,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雪落无声 第八章(7)

“朱沙,”萧笑天突然转过身来,仿佛带有一点责怪的口吻说,“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萧笑天的话使朱沙多少有些不爱听。她避开萧笑天的目光,迅速把脸转向一边。片刻之后,她又将脸转过来,不以为然地说:

“萧市长,在这件事情上您可真是健忘。”

萧笑天一愣,刚要辩解什么,却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顿时有点儿尴尬,觉得脸也骤然烧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要去摸一摸脸,但半路却把手收回去了。他怕朱沙看到,低一下头想了想,然后换了一种口气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从来没有和我认真谈过。”

“是你从来没有把我的话当真。”

朱沙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她略想了想,然后格外冷静地开口道:

“看来我是得承认,是我没有认真和您谈。以前,换句话说是曾经,我是想给您好好说说一些事情,但是后来我改变了。因为我觉得这完全属于小事情。如果换个时代,换个地方,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是大事情,或者认为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是,在时下,在这里,这不是。”

萧笑天听了朱沙的一番话,大吃一惊。

他长时间地望着朱沙,他似乎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语言,来冲淡他内心涌起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最终没有控制住,有些机械地说出了一句很愚蠢的问话:

“朱沙,你指的时下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朱沙一边向后理一理秀发,一边看着窗外回答:

“时下就是现在,这里就是中国,中国的大地市。”

萧笑天愕然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久,他便感到胸口一阵隐隐作痛,于是便悄然将手捂在胸口处,痛苦地闭上眼睛。许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有点虚脱,只好摇晃着转过身来,重新坐回餐桌前。

朱沙赶紧扶一把萧笑天,担心地问:

“萧市长,您又不舒服了是吗?”

萧笑天重重叹息一声,抬脸望一眼朱沙,情不自禁地顺手托起她的秀发,秀发在他的掌心上许久才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过一会儿,他让朱沙坐下,尔后便拉过朱沙柔软的手,喃喃地说:

“朱沙,说吧,你想去哪儿,看好了什么单位,我一定帮助你。”

不知为什么,朱沙反而不语。

“怎么,没有想好?”

朱沙是有些走神,刚才她在全神贯注地琢磨萧笑天,想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感觉这一次萧笑天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可是有用吗?她的回答是没有用,但是她也来不及继续想透是什么原因,就回答萧笑天说:

“萧市长,把我调到市检察院吧。”

其实,朱沙根本就没有想好究竟要去哪里,然而她却真的就这么莫名其妙,甚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道。

“什么?检察院?朱沙你在开玩笑吗?”

萧笑天一脸的惊愣。

“萧市长,我是认真的。我听说那儿有空编。”

“朱沙,”萧笑天即刻板起严肃的面孔说,“你说得也许对,那儿是有空编,可是你去­干­什么?”

“什么叫­干­什么?自然是当检察官了。”

萧笑天仿佛很无奈地顿一顿说:“可你知道那儿进人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不仅要的是法律专业,而且还要通过全国司法考试的。”

“这我知道。但我还知道,在国外,一个人的发展和进步靠的是知识才华和技术能力,而在我们中国靠的则是人际关系;中国的人际关系简直就是一座庞大的迷宫,想走出这座迷宫,凭知识力量是无能为力的。”

“朱沙,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难道您还不明白?”

“你这是偏见,现在我不想和你探讨人际关系问题,我只想告诉你,你去检察院不合适。”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当检察官。”

雪落无声 第八章(8)

“不行,你不能去。”

“我怎么就不能去?”朱沙生气地一下子抽出手,接着说道,“我听检察院的一个朋友说,有一个叫曲红荭的,她就去了检察院当了一名检察官。她都能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去?”

“曲红荭?曲红荭是谁?”

“上任市委书记的外甥女婿的表妹,一个靠在迪厅混日子的人。”

萧笑天没做声。

萧笑天想起来了,是有这件事。

“萧市长,您怎么那么沉重?我的这点小事还能难为您了吗?”

萧笑天依然板着脸,但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

“朱沙,别任­性­了,还是换一个单位吧啊?”

“您还在坚持?为什么?”朱沙噌地离开沙发,背对着萧笑天。

“因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又是原则!您把我当小孩子了。萧市长,您能不能给我讲一句实实在在的话?我脑子还没有进水,我太想听您一句真话了。”

“朱沙,你?……”萧笑天的喉咙里好像突然被什么给堵塞了,他只好停了一会儿,然后耐心地拉朱沙重新坐回来。“朱沙,你看着我的脸,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你刚才的话很难听,我不怪你。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让你知道,我不能因为你一时的任­性­而失掉原则的,你懂吗?”

朱沙不做声,而是更加生气地把脸转向一边,看也不看萧笑天。

“朱沙,你想过没有,即使我有这个权力,真能把你调进去,可你怎么工作?”

她把头一转。“这个我不管,我只要能当一名检察官。”

“朱沙,你太固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人们又会怎样去议论你我?”

“怎么,您还怕议论吗?”

“难道你不怕吗?”

“我?……”

朱沙迅速回避了萧笑天的目光,转脸望着一处。不久,她离开餐桌,站在客厅里。

不知为什么,朱沙觉得今天,不,不只是今天,她已经不像是她自己了,是谁?她也说不清楚,更不想弄清楚。她仿佛着意在和萧笑天作对。因为她只是想离开现在的公司,但是她并没有喜欢或者明确的选择去向,她只是让他帮助她。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准备,口无遮拦地说出了要去检察院。

不可思议。

是因为突然想到了那个曲红荭吗?

还是她在试探他?

她为什么要试探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她真的很难说清楚。

她想找回自己,可是她没有成功。此时,她的心情和她的思想都十分的混乱和十分的复杂。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尽管这样,朱沙仍然憋着一股劲,不知如何才能够爆发心中的不快与无名的委屈。她不由得抓起了自己的秀发,狠命地往下揪,当她松开的时候,手里果真有一把数不清的头发。

她望着手上的头发发愣……

她揪痛了自己……

她把被揪下的头发撒落到地上……

她想哭……

萧笑天跟了过来,他看到了落到地上的秀发,不觉蹲在地上捡起来,拿在手上,许久才说:

“朱沙,要不这样,给我点时间。工作嘛,我替你选择,我

想……”

“不,我就是要去检察院,您有这个权力。”

朱沙骤然截断萧笑天的话,两臂抱在胸前,不觉摆出一种傲慢的姿态,并且用足以能够刺痛对方的目光望着萧笑天,一种随之而来的无比强烈的叛逆,仿佛已经使她无法平静。

“你说得不错,”萧笑天看着朱沙的脸,手里依然捏着那些头发说,“我是有这个权力,可我还是要说,我不能放弃原则­性­,不能乱来,否则你我都会没面子的。”

“萧市长,我也要说,什么是原则?原则不都是自己定的吗?如今谁能说了算,谁就是原则,是皇帝。小官做小皇帝,大官做大皇帝。以前人们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我不信,纯属戏言。而现在这说法又变了,说什么有权能使磨推鬼,这话我真信。”

雪落无声 第八章(9)

萧笑天叹息一声:“如果你真这么固执,我也就帮不了你了,你理解吧。”

“为了您的原则,为了您的名声?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是吗?”

他又一次没做声。

沉默。

一种尴尬的沉默。

一种困惑的沉默。

一种相互熟悉而又相互陌生的沉默。

然而不久,两行泪珠在朱沙的脸上,悄然滚动下来,丝毫没有选择地落到地面上。那泪珠极其清亮而透明,但却越发显得苍白和凄然。仿佛在一个瞬息间,她的心情和她的思想一下子清晰了许多。于是她想:他是市长,他能让她得到一切,他能顺从她,服从她,让她随心所欲……因为她常常在影视作品里看到有这样的镜头,也常常在小说中读到像这样的描写。然而,像这样的镜头、这样的描写都和她无缘。他不管她,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不管她……她在平衡自己,好在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真正爱过他,他得到了她的­肉­体,却没有得到她的心,可以说从来都没有……可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却要得到他的真心?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今天,准确地说在此时此刻,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心绪?……她很懵懂。她的内心逐渐变得空旷起来,像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她感到失落,失落极了。而且这种失落让她觉得很没有面子,他没有把她当回事,甚至还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一股怒火骤然从胸中燃起,顿时烧灼了她,烧痛了她,痛得她想离开,她果然一把抓起放在沙发一角的背包,转身就向外走,却被萧笑天一把拉住。

萧笑天默默地用手轻轻替她抹去脸上的泪。

许久,他握着她的手说:

“朱沙,我虽然从未见过你像今天这样任­性­,但我今天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你的成熟。如果在这以前,我眼里的你是单纯热情的女­性­,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热情、成熟、正直,有敏锐思想的你,我很欣慰……朱沙,我理解你不想在公司­干­下去的心情,工作上的事我们现在很难沟通,换一个时间再说好不好?”

“不好!”朱沙一甩手说,“难道我在您的心目中就是这样吗?我还没有您的原则重要是吗?”

“你的重要和原则的重要,这完全是两个概念,怎么能够等同?”

“什么两个概念?我最恨的就是能够用大道理来欺骗人的人。”

“朱沙,你冷静些好不好。我们做事情即使不讲原则,可也不能失去良心和道德的嘛,我们总不能……”

“哼,萧市长,你真是比我还天真。”朱沙截断萧笑天的话,“这世界本身就是庸俗的,生活里没有良心,也没有道德,良心与道德这些词早已被学者们藏到了书本里,拉都拉不出来,难道你没有感受吗?”

“朱沙你……好了,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即使说了你现在也什么都听不进去,但是你要相信我,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很重的,在这座城市里,我已经把你视为我惟一的亲人。”

亲人?朱沙仿佛突然得到了一丝心理满足,但是她还是说:

“您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朱沙两手捂起自己的耳朵。

萧笑天欲言又止。

他将视线从朱沙脸上慢慢移开,然后默默地,一根一根地理顺着一直捏在手里的头发。最后他将理顺好的头发,轻轻放到茶几上的一个蓝­色­花瓶里Сhā着几束­干­花的花瓣上。

这些­干­花是去年朱沙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在这所房子里度过了两个生日。一切都是朱沙安排的,一切都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

他好像受到了某些感染,他兴奋,但不冲动,他回过身站在朱沙面前,拉过她的手,胸有成竹地说:

“朱沙,我们结婚吧。”

朱沙一愣,她不知道萧笑天为什么在这样的心境下,居然能提出这样的话题,这使刚刚有所平静的她,不免更加填充了逆反情绪,她几乎喊了起来:

雪落无声 第八章(10)

“不……不!”

“你是觉得时间还不成熟?”

朱沙使劲摇摇头。

“是和我赌气吗?”

朱沙还是使劲摇头。

“那是为什么?”

“萧市长,您别问了。”

朱沙像是突然做错了什么,连声音都变了。她把脸转到一边,避开萧笑天直视过来的目光。

“不,朱沙,我一定要知道你的理由。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朱沙,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娶你,难道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我……”

“朱沙……”

“萧市长,不要再说了,我不能和您结婚。”

“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

“你怎么了?你有什么障碍吗?”

朱沙不语。

一阵沉默。

……

“我知道了,”萧笑天低头想了想,打破沉默说,“在你我的年龄上,我差一点能做你的父亲……朱沙,是我不好,我太自私,委屈你了,对不起……”

他的语气好像很平静,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凄然,和他的心一样。

“不,萧市长,婚姻是没有国界、没有年龄之分的。”

“那?……那你究竟是因为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

萧笑天困惑地等待朱沙的回答。

“我……”

“说啊?到底为什么?”

朱沙不想欺骗萧笑天,于是她说出了心里话:

“因为我不爱您。”

朱沙回答得十分­干­脆和坚定。

“你说什么?”

萧笑天仿佛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朱沙没有回答。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手被萧笑天握得更紧。

“能把刚才的话说一遍吗?”萧笑天控制着声音,尽量使声音平静。

朱沙依然回避他的目光,依然认真地重复道:

“我不爱您。”

朱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更加­干­脆和坚定。

“告诉我,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或许会惹您生气,但我从来不会欺骗您。”

萧笑天感到非常突然,仿佛是当头一­棒­,痛苦开始在他脸上表露出来,但是他依然紧紧握住她的手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她没有回答。

她的喉咙里好像出现了什么障碍,迫使她努力而又艰难地咽下一口,她依然把脸转到一边。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萧笑天自语道。

他望着眼前的朱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市长,好大一个市的市长,怎么会有人不爱他?他之所以不相信朱沙的话,是因为他经历过很多,特别是任市长以来,他的感受颇深……他经历了不少女人的诱惑,说爱他的,或者暗示他什么的,如今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然而今天他却听到了朱沙说不爱他的话,他怎么能够相信?他觉得她完全不知道怎样去撒谎。他依然认为她是因为工作的事在和他赌气,于是他说:

“朱沙,你没有说实话,你在和我赌气。”

“萧市长,我已经说了我不想欺骗您,我从来就没有爱过您。”

萧笑天一下子哑了。

他看到朱沙的严肃和认真。

他如遭雷击般地松开了朱沙的手。

空气即刻有些令人窒息。

他沉重地走过去,伫立在窗前,他极想看一看外面,想找一丝阳光。但是,一层被关上的、淡淡颜­色­的薄纱窗帘遮住了他的视野,他愤怒地一把将窗帘打开……

外面是一片开阔地。

但是外面没有阳光。

天空落雨了。

毛毛细雨,早已经将地面浸湿。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了数不清的、歪歪斜斜的泥泞的脚印……

好像又有人向这边走来,有一把黑­色­的雨伞盖过头顶。萧笑天急忙将窗帘拉上,猛地一转身说:

雪落无声 第八章(11)

“朱沙,你就是在说谎,你是爱我的,我知道。”萧笑天显得异常固执。

“您不知道。”朱沙说,“我没有说谎,我不爱您,我不能和一个我不爱的人结婚。”

“可你已经把爱给了我。”

“那不是爱。”

“那是什么?”

朱沙突然被什么噎住了。

“别拿眼睛瞪我,回答我。说,是什么?”

朱沙看一眼萧笑天,不加掩饰地:“是交易。”

“你……你说什么?”

“是交易。”

“什么交易?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不懂。”

“也许您真的不懂。萧市长,我不瞒您,如果不是您,我朱沙恐怕还在当清洁工,还会在您面前捡烟蒂。”

“那又怎么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有您,我有了现在令许多人艳羡的位置,拥有了这套宽敞的房子。”朱沙边说边得意地展开双臂,原地转一圈,扫视室内一周,然后停下来,伸手往外一指:“还有外面的那辆轿车,还有……”

“别说了,我都替你脸红。”

“那您不是多此一举吗?”

“你……你让我感到恶心。”他厉声打断她的话。

“哼,”朱沙冷笑一声道,“在我面前您还清高啊?如果您态度不是那么暧昧的话,您就不会到这所房子里来了,您说是吗萧市长?”

“你……”

萧笑天一时语塞。

也许是朱沙点了他的痛处,他感到脸有些发烧,心也开始慌乱起来。他不敢去看朱沙的眼睛,他骤然想起上次朱沙突然生病的情景,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里悲凉地自语:真是悲哀……天大的悲哀……我萧笑天,不,是萧市长,居然就是这么的自以为是。

“萧市长,您好像很难受是吗?”

“不要叫我市长,叫萧笑天。”

“不都是一样吗?”

“不一样!”

朱沙仿佛不能够理解。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爱,可还要那样做?”他似乎在质问。

“很简单,为了享受,为了实惠,别人想有的我都拥有了。”“可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是在出卖自己!”

他的声音有些愤然。

“那又怎么样?您不说没有人知道。从来就没有谁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写在脸上,您不觉得大家都是好人吗?即使出卖

了灵魂,甚至失去了人­性­,不都照样挺胸走上大街,甚至走进

会场,走上颁奖台,或者作报告,或者发表育人演说,或

者……”

“朱沙……”

萧笑天猛然打断朱沙的话,可是又不知道往下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不觉出现了暂时的空白,他又是一阵尴尬。

“萧市长……我说的不是您。”她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萧笑天好像要说什么,但却没有开口。

他避开朱沙的目光,眼睛望着窗外,心仿佛一直被什么东西攫取着,他痛苦极了。

他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地在回忆着他和她在一起的情景,他怎么也找不到她有不爱他的感觉。她的热情与大胆的爱,一度使他惊心动魄。他没有犹豫地接受了她的爱,是在一时的迷狂和不能自拔中接受了她的爱,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也同样清楚,后来不仅在这件事上,包括其他事情他都是在不能自拔中越界了……他曾这样说:“不管是什么事情,一旦越过那条界限,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不知什么样的人。”当然,这种可怕的变化经常使他心惊胆战,所以他一直在某些强烈的失落感中挣扎着寻求爱情。理想的爱情,能够让他改变心境,能够继续生活在往昔与今日的爱情憧憬之中,因为他觉得一个人的一生,爱情比什么都重要。凭借这些,他还抱着一丝怀疑,仍然残留着一丝非理­性­的迷信,仍然坚信朱沙是在和他赌气。于是他回过身来,声音平静地:

雪落无声 第八章(12)

“朱沙,说爱我吧。”

“我没有。”朱沙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发誓,我没有爱过您,从来都没有。如果您认为我们曾相爱过,那我坦诚告诉您,都是假的,做戏而已。”

萧笑天被朱沙的话吓了一跳,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他感到是那么的可悲,因为至此他才明白,过去的一切如海市蜃楼一样的不真实,心里曾­精­心保存的一点点爱情的余温也被蒸发掉了。他感到惊悸,他陌生地望着朱沙,脱口而道:

“你这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您说我是什么人?”朱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起来,因为她看到了萧笑天的目光里充满了藐视与嘲讽。

他没有回答。

“那我告诉您,”她说,“我是您的情人。”

他坚定地摇摇头,仍然没做声。

“您为什么摇头?”

“即使你我不能生活到一起,但你也不是我的情人。”他终于这样说。

“您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配。”

“你说什么?”朱沙十分气恼。

“我想说,你不要玷污了‘情人’这个字眼,‘情人’的字眼是很高尚、很伟大、很美丽的,你知道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很简单,如果像你所说的是交易,那么只有妓汝才会那么做……”他终于没能忍住,把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而且声音又是那么的冲动。

“你说什么?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朱沙的眼睛里骤然充满了一股怒火。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有妓汝才会那样去忍受自己并不爱的人的一时迷狂。”他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

朱沙顿时咬牙切齿,无地自容,她可以自己骂自己,但是她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尤其是萧笑天……她猛地伸手指向他:

“萧笑天,”她第一次这样不由自主地叫他的名字。“你说我是妓汝,是吗?”

萧笑天一把抓住朱沙伸过来的手,就这么举在半空,声音严厉地:“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把自己放到最低贱的位置上去了,你懂不懂?”萧笑天愤怒地甩掉朱沙的手,越说越来气。“我就不明白,一代伟人毛泽东一心要彻底解放­妇­女,剪断了缠足布,封了妓院,把­妇­女从最底层的苦海中解放出来。可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而你们现在却主动把自己重新编织到底层里,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像你这样拥有权力和拥有能主宰别人命运的男人。只要有你们这些男人的存在,女人是不会得到安然的,不会!永远不会!”

“你……”

萧笑天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心痛,他忙用手捂住胸口,锁紧眉头,将险些失去平衡的身体依靠在窗户边。

这一切朱沙都看到了,但是朱沙第一次没有去理睬他。她仿佛有一肚子的怨气没有出来,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她已经说不清楚是怎么引发的。她很难过,因为她从未想到要去伤害他,也从未想到要和他如此的争吵起来。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她无法回避。

她好恼。

她束手无策。

她哭了。

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淌下……

片刻之后,萧笑天无奈地摇头叹息。他有些麻木和绝望。他缓缓走过去,默默地拿起放到沙发上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想对朱沙说几句嘱咐的话,然而,­干­涩的嗓子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放弃了,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朱沙有一种被故意抛弃的感觉,她一下子横在萧笑天面前,一把夺下他的外套,又扔回到沙发上去。

“怎么,你想就这样走吗?”朱沙抹去泪水说。

萧笑天伤透了心,根本不想再和朱沙说什么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于是他再次拿好外套,看也不看朱沙就向外走。“站住。”朱沙又一次横在萧笑天面前。

雪落无声 第八章(13)

“你想­干­什么?”

“你认为你想走就走啊?”

“你好像有威胁我的意思?”

萧笑天的话更激怒了朱沙,她几乎吼叫起来:

“是你在欺负我,还说我威胁你,你……”

“这不是威胁是什么?”萧笑天声音一点也不冷静。

“你……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威胁你一次,走。”

“你想­干­什么?你要我去哪里?”萧笑天的语气仍然不冷静。

“我要你和我找个地方说一说。”

“好啊……”

萧笑天的语气很轻松,但任何人听了都能感觉到他并没有认真考虑究竟该不该这样回答。

“你说去哪吧?是去市委,还是去司法部门?”朱沙的语气自然有些咄咄逼人。

“随你的便。”

尽管他的话听起来很随意,也控制了声音,但是连他自己都清楚地听出其中对不计后果的一种赌气。

“好,”朱沙向门外一指,“我们走,我开车送你。”

由于冲动,两人都失去了些冷静与理智。

萧笑天一边穿外衣,一边噌噌下楼梯。

朱沙抓起背包,紧跟着摔门而出。

外面。

雨依然在下。

朱沙驾车行驶在雨中。

萧笑天坐在朱沙身后一言不发。他的头脑有些空白,他闭目仰靠在后座上,想努力使自己理清一下发生过的事情,可是他没有做到,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是有一点他清楚,不管朱沙把他带到哪儿,他都认了。

其实,朱沙并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她只是在拼命开车。

雨越下越大。

车在雨中飞。

密集的雨点,打在车玻璃上沙沙作响,像一首沉重凄凉的古调……

车内空气令人感到窒息。

车仍然在飞,在毫无减速的情况下,朱沙突然狠狠踩一脚刹车,车猛烈弹跳了一下后停下。

萧笑天将晃动的身体稳住后,不免向外看一眼,他发现车正停在市检察院的大门外。他这才有些清醒,感觉心被谁微微刺痛了一下,是朱沙吗?他问自己,又无法回答自己。

然而,朱沙并不知道她为什么把车开到这儿来,仿佛是情不自禁,又仿佛是鬼使神差。她实在是说不清楚……她茫然地望着外面,她极想去雨中奔跑,去雨中对着宇宙大声呐喊……她在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沙心里一片苦涩。

她不由自主地趴在方向盘上,她哭了。

萧笑天为之一愣:“朱沙,你怎么了?”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强咽了回去,将前倾的身体又仰到后面去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仿佛在等待什么。

朱沙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她仿佛哭得很伤心。

萧笑天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痛苦地睁开,他在为自己感到悲哀,尽管他不知道朱沙究竟想要怎么样,但是他已经感受到他就要失去一切……此时此刻,他骤然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父亲讲的那个故事……他为自己不寒而栗……他不由自主地向外望一眼,望一眼眼前这座庄严的大楼,他的心突然有些慌乱,因为他很明白走进去的后果……他不由得想,如果生活能够从头开始,他……

萧笑天正想着,朱沙突然急踩油门,车一下子飞了出去,骤然打断萧笑天的幽忧思绪。

萧笑天不免回头看一眼,那座庄严的大楼在他的视野里已经模糊不清,留在身后的是一个记忆,一片茫然。

朱沙究竟想把他怎么样?她为什么把车开走?她现在又要去哪里?萧笑天感到十分困惑。

汽车仍然是飞一般地行驶,这样开下去是很危险的。萧笑天想提醒朱沙慢一点,但是他忍住了,他突然觉得朱沙有意识这样做,她是不是要和他就这样同归于尽?如果是,那也随她好了,萧笑天认可地闭上眼睛,一切就这样结束吧……然而,不知不觉中车速逐渐慢了下来,不久便在郊外的一个竹林公园那儿停下。

雪落无声 第八章(14)

萧笑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是如此。

一切显得格外宁静。

车内更加沉闷,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想说话。

不久,萧笑天不觉向外望去,看着眼前好大一片竹林,不禁骤然想起,之前他和朱沙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来过这里,在这里散过步,当时是萧笑天提议要来这儿的。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时刻,他和她来到竹林公园,双双漫步走进这片青翠的竹林中,他们海阔天空、古今中外侃了许久,说了许多话。

“萧市长,您喜欢竹子是吗?”朱沙爽朗地问。

萧笑天伸手扶一扶竹叶,“喜欢,非常喜欢。”

“为什么?”

“因为竹子有气节。”

“那您听过乐曲《风竹》吗?”

“怎么,你是不是想对我说,竹也有无奈。”

朱沙一笑:“萧市长,如果有一天我惹您生气了,您就知道我也是无奈的。”

“别胡说,你怎么会惹我生气。如果你真的让我生气了,你就把我带到这片竹林里来,我就消气了。”

“真的?竹子对您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啊?”

萧笑天点点头笑了。

朱沙也跟着笑了。

萧笑天一会儿又说:“哎,朱沙,如果有一天我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你就在我的墓碑前放几片竹叶,我就知道你来看我了,我会得到安慰的。”

萧笑天的话音未落,朱沙忙上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可是,他不明白,此时此刻朱沙为什么把他带到这儿来?

为什么?

难道朱沙她……

萧笑天的心骤然涌起一股热潮,眼睛不禁有些湿润……

然而不久,萧笑天仿佛如梦初醒,他终于这样想:朱沙绝不是带他来消气的,不是。……天哪!难道……难道他真的就这样,就要走到人生的最尽头?她让他到这儿来,是和竹林告别吗?

是。

一定是。

萧笑天木然。

萧笑天真的想走进竹林,和竹林作最后的告别。他打开车门,欲下车时,却被一直手握方向盘、眼睛目视前方的朱沙叫住。

朱沙将车熄灭,取下车钥匙,然后从包里又取出另外一把钥匙,和车钥匙一起放在手中看了一眼,紧紧握一下又松开。然后打开车门下车,对欲要下车的萧笑天说:

“萧市长,对不起。这是车和房子的钥匙……”朱沙说着,就将钥匙塞到萧笑天手上,然后关上车门,转身迅速跑去了。

萧笑天不禁一愣。

他即刻下车,急忙喊着:“朱沙!朱沙!……”

朱沙头也不回。

她在奔跑着,在雨中奔跑着,突然拐一个弯消失了……

朱沙从萧笑天的视野中消失了……

萧笑天的眼睛骤然一热……

他想像不到,在一个瞬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情……像是梦,他仿佛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否则他不知道今后该怎样面对自己……

他木然地扶着车门,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眼睛一直呆滞地望着朱沙消失的方向。然而没有谁能弄清楚淌在他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萧市长。”

萧笑天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萧市长,您怎么站在雨里?”

说话间,一把雨伞便举过萧笑天的头顶。

“林平,是你?”

“我有事路过这里,看着像您站在这儿,我就停车过来了。”

萧笑天看一眼林平,顿时眼前一阵眩晕,人险些摔倒,他忙用手扶住前额。林平慌忙要去扶一把萧笑天,但被萧笑天阻挡了,随即便发出­干­涩的声音:

“林平,送我回办公室。”

萧笑天把手里的钥匙全都塞给了林平,然后坐进车里去了。

林平没有怠慢,他喊一声他的司机,示意把车开走,然后赶紧收起雨伞打开车门上车。

雪落无声 第八章(15)

“萧市长,您的司机呢,怎么就您一个人?”林平一边发动车,一边问了一句。

萧笑天没有回答。

林平不敢再问,只管开车。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林平很快就把车开到政府大楼前停下。

萧笑天打开车门下车,他依然没有言语,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办公室走去。

林平急忙拔出车钥匙,下车跑几步说:“萧市长,萧市长给您车钥匙。”

萧笑天头不回地:“你把车开走吧。”

林平一下子不知所措,愣愣地站住了,他大惑不解地望着萧笑天的背影……

雪落无声 第九章(1)

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对朱沙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仍然有些惆怅,有些孤独。然而孤独比什么都可怕。一直有着坚持独身主义决心的她,仿佛忽然间有所动摇,是什么原因?她十分模糊。

一个多月以来,她想了很多,她在努力找回她自己,想活得坦荡一点。尽管她的努力常常使她感到茫然和无助,但是她仍然没有放弃,也许是经历过了,所以她想过平淡的日子,平静的日子……

平淡是福。

平静是一种境界。她说。

她继续向前走着。

路边的灯光好像有些暗淡。炎热的空气仿佛带有一股潮湿、憋闷和刺鼻的味道,多少让人有点窒息的感觉。

朱沙在一棵柳树下停下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仰脸,她准备看一看天空,然而却无意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离林平住宅很近的地方。

为什么又到这儿来?是不知不觉吗?她问自己。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林平的楼上走去,敲开了林平的家门。

“朱沙是你?”林平说,“我可是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样,是不是很忙?”

朱沙笑一笑算是作了回答。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憔悴,生病了吗?”他又问。

朱沙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孩子呢?”

“睡了。”

朱沙又不做声。

“朱沙,我这里很乱,让你见笑了。坐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朱沙这才扫视一眼屋子,的确有点乱。

两年以前,朱沙曾来过林平家,那时留给她的印象是整洁利落的,然而现在全被改变了。无论是沙发上,还是茶几上都放满了杂物。时下正是炎热的夏天,沙发上堆积的衣物中还有冬天穿的毛衣,甚至连鞋袜都进了客厅……

朱沙没有去接林平为她端来的水杯,她说不清楚是不由自主,还是情不自禁,她开始帮他收拾屋子。

她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利索,然后便默默离去。等她觉得想和林平说说话时,她已经走在大街上了。

她边走边不觉回想着她帮助林平带孩子的时刻,是林平的妻子在去年的一次地质考察中殉职,林平要处理妻子后事的那几日……当林平把孩子从她那儿接走的时候,她感到莫名的失落。从那时起,她非常同情林平,她想帮助他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她对他有着从未有过的牵肠挂肚……后来,她问自己:莫非是爱上了林平?不对,她觉得她更多的是同情他,她懂得爱情和同情是绝对不同的。那么,她对林平到底是什么?是同情,还是爱情?是因同情产生了爱情,还是因为爱情才有了同情?她真的是解释不清。

一阵风掠过,仿佛要变天了。朱沙停下脚步,抬脸向空中望去,果真有雨点落到脸上。她没有移动脚步,仍然站在那儿,听雨点打得地面啪啪作响,雨接着就下起来了。她没有带雨具,就这样率­性­地走进雨里。后来她感觉有点奇怪,于是就抬头向上望去,果然有一把雨伞罩过头顶,她惊讶地转过脸,一眼看到林平就站在她身边……

下午。

刚开完会的萧笑天,有些疲倦地回到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微微闭着双眼,因为脑袋有点胀,所以两手不停地揉着太阳|­茓­。

他感到累极了。

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他还没有完全从他和朱沙之间走出来……

这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萧笑天心中短暂的宁静。他迅速拿起话筒。

接完电话,他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大概是呛着了,紧跟着咳嗽几声,脸也红涨起来。但他继续吸。

这段日子,他经常吸烟。

他起身站在窗户前,眼睛望着外面。

他在等马搁浅。

刚才他接的是马搁浅打来的电话,马搁浅说晚上要去他家里,他拒绝了,说有事就到办公室来。

雪落无声 第九章(2)

他当然记得他这是第三次拒绝马搁浅去他的家。为什么要拒绝马搁浅去他家?他似乎说不清究竟。

但是,他却情不自禁地回忆着两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马搁浅带着五十万人民币去他家和他谈一笔“生意”。当时,马搁浅开门见山说他看上了一块地,要开发居住楼房。而他明确告诉马搁浅,那片地已经列入全市的统一规划中,谁也无权私自更改。而马搁浅则嬉皮笑脸说:

“萧市长,我知道那片地列入了市规划中。规划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什么事不都是人说了算。您是市长,您说一句话谁敢不听?萧市长,”马搁浅停了一会儿,然后一点也不忌讳地接着说,“您不是常把我当儿子看吗?我今天带来了五十万,您放心,事成以后,等款项上来了我保证加倍孝敬您。”

萧笑天真是吓了一跳。但是不管马搁浅说什么,他一点没有让步,而且第一次严厉地批评了马搁浅不顾大局,­干­扰整体规划,是拖发展的后腿。

马搁浅一点也不生气,他心里自然有他的底牌。他把萧笑天的话视为官场的一种惯用手段,看上去是批评,而实际上呢,他并不这样认为。这是马搁浅的经验之谈。他自觉他整得最明白,所以就留下话,说下次再来,以后再商谈。

马搁浅告辞了。走的时候,萧笑天坚决要马搁浅带走那个包,也就是那五十万。而马搁浅则坚持要留下来。

僵持之中,萧笑天对恰好过来的张妈使一下眼­色­。张妈即刻前去接过萧笑天手上的包说:

“萧市长,您去休息吧,我来替您送客。”

在门外,马搁浅不得不接过张妈硬是要塞给他的那个包。

……

萧笑天又吸了一口烟。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走过去掐灭了手里半支烟,下意识地扫视一眼四周。然后便去了里屋,打开柜子,将早已包好的另外五十万拿出来,这自然也是马搁浅的。他早就想好,要物归原主。今天是很好的机会,他决不放过。

一阵敲门声,萧笑天即刻把钱藏在一堆报纸里,然后从里屋出来。

他原想是马搁浅,但进来的是王秘书。

“萧市长,市委向书记让您五点半到他办公室去。”王秘书说。

“五点半?”萧笑天自语着看看表。

“刚四点半,还早呢。向书记说,您去省委学习的时间提前了,要和您商量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萧笑天正要说什么,被几下敲门声给截回去了。

王秘书赶紧去开门,是马搁浅满是笑容地走进来。

萧笑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仿佛是一种本能上的什么东西,让他在第一眼就发现马搁浅手里提着一个包。于是,他的心身都随之紧张起来。为了放松­精­神,他着意提高声音说:

“哦,王秘书,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王秘书走了。

萧笑天和以往一样,很客气地将马搁浅让到沙发上,并给马搁浅倒了一杯水。

马搁浅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十分恭敬地接过水杯,正准备说什么,却被萧笑天抢先说:

“马经理,有什么事说吧。”

马搁浅把水杯放回茶几上。“萧市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还是……还是为东边靠森林的那块地的事。”

“这还不是大事啊?马搁浅,我跟你说啊,如果你是专门为这事而来的话,我看还是换个话题为好。”

“哎呀,萧市长,这不是在跟您商量吗?”

“还商量什么?我不是都和你说过了吗,不行!经过多方考察论证,那儿不适合建居住楼,不适合起高层建筑,更不能建什么宾馆酒店,否则的话既影响全市的视野和全市的整体美感,又破坏、污染环境。市里已经决定准备在那儿扩建一座中学,明年一开春就破土动工。”

“扩建中学?为什么要扩建中学?”马搁浅觉得萧笑天在糊弄他。

“为什么?你知道吗,按照国家的要求,一个班级最多不能超过六十名学生。而我们呢,有的班级学生达八十名之多。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是犯罪,犯罪,你懂吗?”

雪落无声 第九章(3)

“萧市长,您可以为学校再重新选一地方,把那块地让给我。如果您不愿意建高层,我就不建高层,要不我在那儿建一个游乐场,或者……”

“我说马搁浅啊,”萧笑天打断马搁浅的话,“你就不要再去想什么花招了,你给孩子留一个空气新鲜、环境好的地方吧,这也算是为后代做件好事嘛。”

马搁浅第一次觉得话真是不投机,他迅速地盘算:无论什么事,光靠用嘴说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是钱。于是,马搁浅拍一拍身边的那个包说:

“萧市长,您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很直,在您面前也用不着隐瞒什么,这是我给您带来一笔钱,您先用着。”

萧笑天十分警惕地,不由自主地朝门的方向望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说:

“马搁浅,我警告你以后不要这样,你就是送我一百万,在这件事上我也不会答应你的。以前你曾经把你的包忘这儿了,我一直为你保存着,曾让你来拿走,你不听,今天你一块都带走,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有其他事情你还可以找我,我会尽力的。”

“萧市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我就是给您带来了一百万。至于这件事您可以慢慢办,我不急,我想在年底以前,那块地能到手就行。”

“马搁浅啊,马搁浅,你怎么还是听不明白?”

“萧市长,我咋不明白,不管什么事,就是您一句话。”

“你……”

又是敲门声截断了萧笑天下面的话。

进来的是王秘书,他进门就说:“萧市长,向书记说不用您过去了,向书记来了。”

萧笑天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马搁浅便借故即刻起身告辞,说:“萧市长,我不打扰您了,我等您的消息,再见。”

萧笑天本能地看一眼马搁浅撂在沙发旁的那个包,心中不禁惶恐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想把马搁浅再叫回来的时候,向书记已经走进来了。

萧笑天懊恼透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当萧笑天送走向书记的时候,已经是下班很久了。他顾不上回家,他即刻给马搁浅拨电话。他直接拨打马搁浅的手机,通了。他说:

“马搁浅,你必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对,就现在,马上。”“萧市长,什么事这么急啊?”

“来了你就知道了。”

“对不起萧市长,我……我,我现在去机场了,我要出差。”“出差?你去哪儿出差?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否则后果你自负。”萧笑天的语气很重很硬。

“萧市长,我真的有急事出差。这样吧,等我一回来就……哎呀,对不起萧市长,我手机没电了。”

电话果然就这样断了。

萧笑天继续“喂”几声,没有应答。他很生气,他几乎把话筒给摔了。他喘息着,他不相信马搁浅要出差,他很清楚马搁浅在耍滑头。他不能放弃,继续拨打马搁浅的手机,果真关机。再拨,依然如此。

萧笑天真是无奈透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此时此刻他太想找到马搁浅了,因为接省委通知,安排他去学习的时间提前了,明天就得去报到,所以他今天必须要见到马搁浅。

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猛然想到了朱沙。对,让朱沙帮忙找马搁浅,她指定知道马搁浅的真正去向。他似乎真的有了希望,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些,不再那么难看了。他迅速拨着朱沙的手机,对方却也迅速挂断,拨号码的手,像被什么烫了一样,倏地抽了回来。

他仿佛从梦中醒来。

他比刚才更难受,脸­色­更难看。

他跌坐在椅子里,两手撑在办公桌上,谁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此时的心情,他真是痛苦极了。他不得不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痛苦?在多少人眼里,他有着让人艳羡,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他是一市之长,一个有着一定权力的市长,可是……可是他究竟得到的是什么?……

痛苦使他变得麻木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思维,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一切都变得空白起来。

雪落无声 第九章(4)

他就这样木然地坐了很久,等他恢复过来的时候,外面已是万家灯火……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马搁浅在新疆足足玩了一个星期。

那天,他以手机没电为由,中断了和萧笑天的通话。他想,或许萧笑天不是做戏给他看,是真心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真的就回去。原因很简单,就这件事而言,难不住萧笑天。但是他认为问题可能出在一百万这个数字上,这当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他有胆量送,可萧笑天未必有胆量接受,这只是其一。其二,或许他这次的方式让萧笑天接受不了。想一想过去,把事情做了,却都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旦真出了什么问题,萧笑天有许多理由脱­干­系。他可以说不知道,不知道包里有什么;他还可以解释,这是马搁浅的包,忘在我这里了,已经告诉过马搁浅来拿走,但是时间一长就忘记了,等等。然而这一次不同,他却采取了毫不隐讳的手段,直接进入,才使萧笑天在方式上不能接受?如果真是这样,他觉得萧笑天实在是太老到。这次,他之所以采取了这样的方式,是因为已经有了前两次,还用得着忌讳吗?装什么君子?再说这算什么呀?有一次他在省城出差,听说有人提一千万进京跑官的事时,他一下子就蒙了,一下子找不到北了,觉得世界太大,没有方向了……当然,他还有其三,那就是萧笑天懂得在这件事上的利益关系,或许他萧笑天还真没动这一百万……唉!或许他想的这些都不对,而是萧笑天同意了,决定把那块地给他,所以才急着把他叫回去。现在他倒想,也许他真是应该去他办公室,那时正是下班时间,没有人打扰,谈什么不行?但是他失去了机会,没有听萧笑天的话。其实那天接到萧笑天电话的时候,他就在办公室,是他对萧笑天撒了谎。他是在关闭了手机以后,才临时决定出差。他很自信,他认为萧笑天指定能帮他办成这件事,他是想给萧笑天留下一些时间。虽然他要得到一个好的信息,但是早一天知道和晚一天知道效果都是一样的。

就这样,马搁浅来到了新疆。

马搁浅来新疆什么事也没有,就是玩。他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星期。

现在,他觉得他该回去了,他已经购买了当天的机票。

此时,他真想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能够接到萧笑天的电话。

于是他打开了手机。

……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让马搁浅想不到的是,他已经回来三天了,却始终没有萧笑天的任何消息。

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开始主动往萧笑天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手机关机。在后来的一星期的时间里都是这样。怎么回事?头几天他认为萧笑天在开会,后来他又想到是不是萧笑天又生病住院了?如果是,他的病有多重,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这样一想,他的心还真提了起来。关心的当然不是萧笑天的身体如何,他关心的是他一心想弄到手的那块地,他是急于等结果的。如果萧笑天病很严重的话,不仅使他受到巨大损失,而且还要耽误他的事。

其实,没有人知道,马搁浅为什么执意要把那块地弄到手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还不是马搁浅看上那块地,而是他的合作伙伴的一个朋友——一个归国华侨看上了,要在那儿搞宾馆酒店、住宅楼一系列开发项目。这个人好像会看什么­阴­阳风水,说那地方是块宝地,在那儿开发项目是要发财的。马搁浅被人家忽悠得还真相信了,要跟人家合作。可这个开发商要独自搞开发,不过他让马搁浅帮忙,只要在两个月之内,能把那块地给他弄到手,他许诺给马搁浅八百万。八百万,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马搁浅胸有成竹,满口答应了。

现在,马搁浅已接受人家五百万的前期付款。目前,他真是又乐又急。他把这个赌注押在萧笑天那儿了,他能不急吗?能不害怕萧笑天生病吗?他不会忘记上次萧笑天住院时,差点没能活过来。他心里不由得一紧,不由得想到他的那一百万……

雪落无声 第九章(5)

一连几天,马搁浅真的不安起来,他似乎有种不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让他束手无策。焦躁中,他想到了朱沙,顿时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里骂道:妈的,怎么才想到朱沙?于是,他便急急地去找朱沙,想从朱沙那儿探听最可靠的消息。

朱沙正从网上下载资料。她看一眼马搁浅,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说:

“你问我萧市长去哪儿了,不等于没问吗?再说市长去哪儿了,你马经理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马搁浅被朱沙给噎了一下,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又问道:

“你真的没有萧市长的消息?”

“好吧,等有了萧市长的消息,我一定告诉你马经理。”朱沙连头也不抬。

马搁浅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而是嬉皮笑脸地继续说:“我主要是想问问你,萧市长没有生病住院吧?”

“住院?”

朱沙一下子抬起头,不免有些紧张地望着马搁浅。

马搁浅从朱沙的眼神里,看出了朱沙并没有着意掩饰的痕迹。他倒觉得是自己太大意了,他的问话太直白,既不婉转,又不自然,显得没有一点艺术水平。这会儿,他倒是感到有点尴尬,于是没有再说什么,便悻悻而去。

然而,朱沙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工作下去了,她望着眼前的电脑,一动不动,就这样失神地呆着……

马搁浅回到办公室以后,继续拨打萧笑天的电话,但他仍然联系不上,他更加急躁起来。他已经无心再做其他的任何事情,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他决定马上直接去萧笑天办公室看个究竟。

他自然没有敲开市长办公室的门,他只好到秘书科去打听消息,这才得知萧笑天在他去新疆的第二天就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封闭式的,时间三个月。

……

今天是中秋节。

月亮从东边升腾而起,慢慢停留在高而遥远的天际。

眼前的城市,城市中的摩天大楼,城市里的一串串闪烁的灯光……大地万物被一览无余地­祼­露在皎洁的月光之下,美极了。

朱沙就这样一直趴在办公室的窗户上,两手托腮地望着外面的一切。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全然不觉。她仿佛沉浸到外面的美丽的月光里。

然而,不久,天际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被骤然出现的一层厚重的云雾吞噬,明亮的月儿好像顿时离人间而去……

一切又突然变得灰暗起来。

朱沙依然没有动,目光依然在空中徘徊,期盼云层快点消散,月亮快点回到人间……

云层仿佛越来越浓重,朱沙多少有些伤感地离开窗前。她打开灯,然后坐到电脑前,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想一想这几天所作出的一系列决定。

朱沙准备辞职。

朱沙决定出国。她的堂姐在国外已经为她找好了工作。

朱沙决定在走之前给林平写一封信。

她打开电脑,觉得在给林平写信之前,应该先写一份辞职报告。

于是,她便写起了辞职报告,她很快就写好了,然后打印出来。

她拿着辞职报告,不禁想起了今天上午马搁浅找过她,让她准备一下,明天和他一起去海南出差。

她当然不会去海南。

她决定在马搁浅出发前,将这份辞职报告交给马搁浅。她又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放置一边。

现在,她要给林平写信。她依然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再一次去理顺一下要说的内容。她要告诉林平当他接到她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出国了……她要告诉林平她知道他喜欢她,对她的好,而她只有在来世再报答他……她还要告诉林平,她爱他……但她却不能嫁给他……

朱沙的确想了又想,她不能嫁给林平,她说她不配。

因为萧笑天的话时常在耳边萦绕。

因为她常常想到“妓汝”这个字眼……

她说她是个坏女人。

雪落无声 第九章(6)

她不得不承认生活就是一个大染缸,她最终也逃不过在里面染了一把……

她还承认在一段时间里,她一直都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盆浑汤,她又如何能提炼出一碗清水?这世界本身就是庸俗的,她又何必异想天开……然而如今她不再这样想了,至少不能使自己的一切犹如如海市蜃楼一样的不真实。

从现在开始,她要找回自我。

从现在开始,一切从头来。

她就这样略想了想,便开始写信。她在电脑上只写了林平两个字就停住了。接着她索­性­关闭了电脑。她想,她不用电脑,她要亲手拿笔写这封信。于是她便铺开稿纸,找出钢笔,认真地写了起来。

笔在纸上刷刷地流动着,像朱沙内心的一股流动着的爱河,所有的情感与爱恋都随着笔尖涓涓流淌,仿佛对林平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尽的语言。可是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在往日里,在她面对林平的时候,她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现在却仿佛让她一发不可收……

朱沙写着写着,眼睛不觉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知道她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

她放下手中的笔。她似乎想控制一下自己,但是没有控制住,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她没有去擦淌在脸上的泪水,却是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林平……”

她终于趴到桌子上,心里顿时一片苦涩……

当朱沙从桌子上直起身来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许多,这才发现自己在不觉中已经写满了几页纸。

她知道,她把想说的,似乎都说了。虽然还有需要表达的,但是,她想还是埋藏在心底吧,于是便就此搁笔。

她把信叠好,装到一个备好的信封里,暂时锁进抽屉里去了。

朱沙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前,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得到了些释放,还是更加压抑。

是啊,写好了信,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然而她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心里十分空荡,空荡得什么都没有了……

不久,朱沙终于离开了办公室。

她想出去走走。

她要到外面去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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