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有时不温暖,夜里起雨,到清晨时天地间似再没有干燥角落。池门城一夜睡得很浅,因为胳膊被昭月整夜枕得全麻。他给她讲旧事,讲得那么沉闷枯燥,断断续续,仿佛一夜之间痴呆迟钝,昭月听得笑起来:“累了就说,失常发挥有损您形象。”他便跟着笑,当然不再为难自己。时间太迟,昭月终于睡过去,睡前她要他挪开,他不,只叫她先睡,她便不客气,顾自入梦乡。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池门城猛然醒来,昭月也醒了,醒来才发觉男人的痛苦神色,还有,他外衣一件未脱。他僵着一支手,下床去开门,身上的行装与昨晚完全无异。
乔伊眸色沉沉,对床上的女孩子温声说:“洗过脸了吗?伯伯有话对你说。”伯伯,第一次这样自称。昭月神色微动,恭顺一笑,忙往卫生间去。
两个男人各自在床边坐下,闷不作声。池门城忽地出声,声音低哑:“我想带她走,现在就走,可不可以?”
乔伊转过身来,冷冷看他。“你还是什么都没告诉她。你有义务告诉她真相,否则,你对不起曼殊和仲鹤。不要再执迷不悟。对我怎样我可以原谅,对她不行。”
池门城不再出声。只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只要乔伊点一个头,他立刻带她走,再不管那些责任那些道义。
乔伊又开口:“其实我也想保她安宁,但是不能。我们都没有资格隐瞒任何真相。你还是自己说吧,要真等佩蓉来说吗?”声音都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
后来昭月是出来了,独留房里换衣服,末了开门让两个男人重新进来。没有想到的是乔伊会当着池门城的面拉自己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绒面锦盒,打开来,一只银镯。
“黎黎出生的时候她祖母送过她一对镯子,想来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可以用这种小东西来表达。我也差人做了一只,很简单,你会喜欢吧?”
昭月怔怔,不知怎么办才好,扭头去看池门城,池门城只是点头。不知怎么的,昭月觉得他今晨特别憔悴,眼里也像外面的世界,不见阳光。
乔伊顾自拈起女孩子的手,左手瓷白纤腕被扣上那只光华灼灼的银镯。式样真的很简单,似是两股银条随意拧就,但是,很喜欢。昭月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眼前男人,自己从小看他的戏长大,从小仰慕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见到他,住进他的家,最后,承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情不自禁有转头去看池门城,因为无措,看他是无意识动作。池门城微微弯起唇角,对她笑?
“昭,以后要叫我什么?”
“先生……”
她不是回答,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情不自禁的一声。管池门城叫先生,管郑乔伊也叫先生。因为他们都是年长的高贵男子。
乔伊微微摇头:“不能再叫先生。”池门城也曾不乐意,如今乔伊也不乐意。
“我与你父母年龄相仿。叫我伯伯。乔伊伯伯。记住没有?以后,无论谁伤害你,池门城伤害你也好,记得还有伯伯。”
清早这样没有任何铺垫的表白让昭月无措,被人拥入怀也不知怎样回应才好。
“乔伊伯伯不会伤害你。听说我是你偶像,我不要做偶像,偶像太遥远,做亲人才好,记住了吗?”
只有池门城知道,乔伊在最后一刻拼命为女孩子铺上厚厚的垫子,怕不在她知悉一切之前把该说的说了以后会弥补不过来,想要在她摔下来时,至少有他可以接住她。
乔伊做事总是周全细致。池门城离去,他该梳洗了,梳洗了好回来对女孩子说从前如今。趁他离去的当口,乔伊问:“昭,乔伊伯伯为你物色一些年轻的好男子,愿不愿意。离开池门城。”
“我与他是夫妻。”
“你要离开,我可以替你做主,离婚不难。”
昭月低垂双眼,不愿意离开的话说不出口,讷讷无语。得不到女孩子回应,乔伊沉沉叹息。果然,果然是迟了。
“昭,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池门城犯下很大的错……”没有续下去,不明真相的时候总是大度的,因根本不懂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不懂自己的心其实很小很小。没料到的是这样半头刹住的问引起昭月的狐疑,她微微推开他,直直问:“他犯了错吗?”
“他娶你就是最大的错。”
池门城恰好进来,一手扶住墙,眼里似有千钧重:“昭,昨晚你问我们那位故人是不是慕之母亲。不是她,那人叫陈曼殊,与你同姓。”
刹住,给自己换气的时间。梳洗完毕一鼓作气冲过来,终于没能坚持说到最后。目光与乔伊相遇,乔伊没甚表示,只等他继续了。再看昭月,她气色很好,长发来不及梳,微微凌乱,面洁如玉,眼里是清澈见底的,疑惑。
“你与她长得很像,不仅仅是背影像,哪里都像,爱唱戏都像。”
男人这一长串的解释令昭月禁不住站起身,乔伊依旧揽着她,并不开口,只盯住男人,等他再继续。
“昭,我一直在查你的身世……你的生母,好像……”
昭月眼里清明,怎会看不懂男人的犹豫踌躇,不由地抓住乔伊一只臂:“我生母是……就是她?”
电光火石之间,想起郑乔伊第一眼见到自己唤的那一声。“曼……”曼殊。就是自己的生母?
池门城想上前,但乔伊死死将人护住。
“昭,记住我昨晚说的,你会信我……”
昨晚,昨晚他问的那个问题昭月不假思索便笑说当然可能,只当他爱她胜过林涵之。此刻昭月哪里顾得昨晚自己说了什么,回头凝向乔伊,对眼前男人看不清楚,因眼里都是湿雾:“你们查到我父母的消息。你们与我母亲很熟?”
“你们的父亲母亲,是我们的好友。”
乔伊拥紧了女孩子,想给她一点温暖,或者,怕她逃走。
“我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呢?”
“你父亲早于你母亲过世,你母亲……系自尽……”
眼泪挂了满脸,接过池门城递过来的纸,昭月猛然从乔伊怀里挣开,直直盯住池门城:“这么重要的事你到今天才告诉我?”
乔伊松手,默然退出。让男人自己解释去吧,解释得清,就算要撒谎也好,都由他。在门外,听不清池门城说些什么,只听昭月大声质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然后听不清池门城解释些什么,也不再听到昭月质问。
池门城只有解释:“我们到现在都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你是他们女儿,只是凭着你和她长得像判断。而且,我们还有事情要查,到现在都没有查清楚。”
他死死抱住人,深深庆幸她不挣扎。惊慌之余,眼里甚至也酸胀起来,只将唇对着她的耳边鬓发,“不要怨恨我,不要因你母亲怨恨我,你说过信我……”
“你们还要查什么?”他只怕她会恨,她此时此刻想的却全不是什么恨什么怨。二十三年,现在才知道父母消息,哪有心思想其他,一心要追问关于父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