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年西安不知道第几场雪,纷纷扬扬一天一夜,然后久不肯化。寒冬淡季,旅舍门庭冷落,只有一碧眼男子似乎眷恋这异国古都的尘土味道,久不肯去,日日蜷在旅舍大堂沙发上网或与前台那个英语流利的女孩子聊天。男子健谈,天南地北聊他的行旅聊他所见的风景,又拿很多问题问那女子,问她同他一起去西藏,女子只当他再次玩笑。他允过要带她走遍全世界,多浪漫的许诺。可是人不对。她第一天便明说罗敷已有夫,人家却不死心,不死心倒也不紧缠,只是恋栈不去,平白给旅舍赚了生意。有另一前台相告,洋人非常富有,为人亦不轻浮,或可考虑。她知道那是个优雅男子,懂得分寸,从不逾矩,但又怎样。
“昭,让我们晚上看电影,可以吗?”
很生硬的汉语,像小学生,但是表达清楚了。
同事已来换班。昭月晚上休息,窝在沙发里读托妮?莫里森。她说想再读一读原版的《宠儿》,洋人不知用了什么途径竟然给她找来了一本,因为这一本书她花了三分之一的工资请他吃了一顿晚餐。她只是不想对人有亏欠,可人家当是与她有进展,这着实让人头疼。昭月正想说一个
“不”,同事诡异一笑,“票都买好咯,是我帮他带的嘿。”
昭月只知再有所牵扯将来愈难以撇清,径自起身,走到同事身边,也朝同事诡异一笑,低低恳求:“你也帮帮我吧,我顶你的岗,你晚上跟他去。”她现在已懂得与人做一些简单的周旋。
洋人悻悻,当然不能答应别人顶替,将票往桌上一搁,坐在一旁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发脾气的男人呵,昭月不看他,但是心里怅怅。这种场景,会想起一些人来,看不下去书。她可以径自回房的,但是没有,拈起那两张电影票,眼见男子眉目舒展,她带着一点哄:“我们去把票转卖给别人吧。”
浪费是可耻的。她不介意找点事折腾一下。男人却不理。她也不介意,“那我拿出去送人。”
走到门口听到同事对洋人用英文说了一句古怪的话,“you,stop.”是要他放弃的意思吧,洋人也懂了,“quit?”
昭月笑,早就该quit了。围上帽子,推门出去,决定了,遇上一对情侣就送出去,人家一定会喜欢。
送票容易,恰好遇上一对有闲的情侣却也要机缘,昭月在巷子一口小站了会儿,终于把票送出,那情侣欢欢喜喜离去,而她独个儿站着,良久没动。很久以前是不懂,后来是身在福中,一直没有认真理解与一个人厮守的意义。对惜禾说想给自己更长时间,想试着相忘。说得多轻巧。现在听到别人一句“一到假期就带着女朋友满世界转”都要心酸。这样的男人自己也是有的啊,自己却把他丢了。跑出来一阵子就好了呀,为什么一再淹留,到现在半年了,想回都不知道回去后怎样面对。也许应该给连阜再去一封信,把自己的地址附上。如果他来找那就跟他回,如果他不来……
“还是别来的好,她活该,让她死在外面吧……”
但终究加快了脚步,小跑回去。急着回房写那封打过无数次腹稿的信。
旅舍大门内挂了厚布帘,昭月掀帘,却看到大堂灿暖的灯光下洋人还在,同事朝她挤眉弄眼,她忙赶过去,听同事低语:“你离家出走的吧!你爸爸刚刚来了,那么冷,硬要在外面等——”
昭月一怔,才想起,刚刚从巷口回来,远远看见一个男子,衣着臃肿,瑟缩在一棵树下,盯着自己,她最讨厌被陌生男人盯视,并不看人家,只径自低头走回来。却原来,那就是来人吗?他们竟然就招来了,竟然能找到她!想不出能是谁,印象里池门城的人没一个看起来像她父亲。
昭月正出神,同事“啊”的一声,望向她身后,她便明白那人进来了。回过头去,一时之间,怔怔不能言语。
同事一脸紧张对来人笑:“叔叔,昭月在我们这里过得很好的,您,千万别生气。”
那人一脸冰霜使人畏惧。女孩子离家出走,害他千里迢迢找,只怕他已是怒极,所以会这么沉默,久不吭声,只是盯着人。这情形,连那洋人也紧张起来,跳过来,却知道中国家长保守,不敢当面把人护得太紧,只低低对昭月说了一句:“无论他要对你怎样,我会保护你。”
在他眼里,离家出走的孩子应该哄慰,而不是酝酿愤怒去责备,而眼前这个衣着土气,脸色不善,满脸胡茬的男人,显然是典型的只会用暴力对付妻儿的东方男人。昭月红了眼睛,只是摇头。她不需要人保护,这个男人不会伤她。谁都可能伤她,他不会,他是她的丈夫。
听懂那句英文的不止于女孩子,对面的男人紧盯这个碧眼白肤的男子,眼里没有剑拔弩张的凶悍,却是冷冰冰的敌意,随口反问:“You protect her?”
这一问,连昭月都怔愣。音色沉沉,是预料中的声音,但她从不知道他还会英文。一瞬间,只觉他好陌生,形貌陌生,连言语都陌生。他从来矫健清朗,从不穿羽绒衣,惯常穿商务装,冬天则毛绒大衣;但眼前这男人套的是灰扑扑的羽绒服,头发未精心打理,发丝参差;更还有胡茬青黑且长,布满住唇周及下巴,肤色由麦染上铜。从前他做她父亲嫌不够老,现在可够了?看到他这样的一身,人们怎能以为是“父亲”找上门。他唯一没变的大概只有眼睛,眼神变幻莫测,冷如寒冰,又炽如烈火,而那对瞳孔映照的她,直发披垂,短棉衣,蓝牛仔,雪地靴,总是那么年轻美好。
昭月试着张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有眼睛红着,像还没挨批倒先委屈……
后来,后来他们离开了,男人懒怠跟其他人周旋,什么话都没再说,径自牵着人离开,任由后面的人怎么问。洋人殷切,要跟来,昭月摆手制止,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事。他带她来到他入住的酒店。精致的套房,与他那反常的一身一点不搭。人们早习惯以貌取人,所以看他的目光总是异样,看到她与他同行,更是注目。而别人怎么想昭月已经管不了,坐在这暖气十足的房间里与他对峙,她只觉额上发热,难受。
已经僵坐了十几分钟。男人就那么盯着人,盯得昭月脊背发麻,一动不敢动。额头的汗终于就沁出,她忍不住抬手去拭,男人也终于开了口。
“你最初给我写的信我没收到。半年里没有人得到你半点音信。你以为我一直在家安安心心等着你是吗?”
她以为他在家,以为他像她一样生活照常是那么理所当然?那就把事实说给她听。他根本不知道她有过交代,只道她负气不回,发了疯铁了心遍天下找她。
男人目光如虎如狼,盯着她如盯着仇雠,盯着她哪怕一扇睫毛的颤动,何况是满眼惊诧无措。她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只道纵使当初有交代这么久没有音信他也怒了,没有想到,是他自始就没有得到过音信,这不是惹怒,是伤害。她站起身,挪到他跟前,蹲跪下去,讷讷开口“我不知道会这样……”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已经伤害。
怒气,要么放在肚子里自己将他们消化,一旦放出,如涛如洪。男人盯着人发顶,咬牙切齿:“还叫惜禾不要告诉我?大半年不回对你来说和以前每一次出门一样平平常常?你过得心安理得,我却像下了地狱!”一时失控,一把抓了她下巴,狠力托起要她看着自己。这一狠力把人原本干燥的眼睛刹那间逼出眼泪。她惊慌,而他怒气丝毫无减。男人双眼已然通红,此时此刻他脑袋里满是她给惜禾的那封信。什么相忘于江湖,什么爱是生的附丽,什么照样活得下去!她当然活得下去,活得好好的,还招了几个痴情的去围着她转!
“陈昭月,在你眼里,夫妻究竟算什么?夫妻是要相濡以沫的,不是总拿来相忘的!或者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丈夫——不是你不配我,是我不配你吧。你看人家都把我当父亲了,”这样说,竟然笑起来,笑得凄惶,“现在我老得更配不上你了……”
昭月只知摇头,有许多话仍然学不会,譬如及时为自己解释,解释她今晚本想给他写信,解释有些话即使写在信里也只是一时想法。她终究想念他,终究不舍得忘,每次看到别人恩爱都想到他,面对向自己示好的男子也只是想他。她只是没有勇气,在出走大半年后没有勇气就那么回去。大伯的纠缠,池家的调查,自己的出走,在她看来是无比耻辱的事。她深觉自己一直活在耻辱里,而唯一可以救赎她的只有他,她想要他来,来陪她或带她回去,只要他来。
他那手几时松开了她的下颌,她得以低下头,双手攀着他的膝,一点一点靠近去,将额头也抵在他膝上,眼泪便都氲到他长裤的经经纬纬里去。无论别人眼里他变成什么样子,能让她紧张让她无措的终究只有他啊。那些人来来去去,几曾放到心里去,只有他,他愈落拓,她只有愈心疼。因他所有的沧桑都是因为自己。在旅舍,她多希望他对她的第一个表示简简单单,只要给她一个拥抱,没有怨没有怒。但是最终得不到。不怪他,是她先伤了他。
男人几时镇静了下来,声色缓缓沉沉,“你不愿与我一辈子是吗?”
昭月仍只是摇头。
男人冷嗤:“如果惜禾不给我看那封信,我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过来,秋天我就来西安你就在这里我却没发现!我不是万能的啊陈昭月!我以为我会一辈子找不到你,我预备这辈子死在路上的!”
“你没有我能活,我没有你也能活!但是你要看我活成什么样子!你可没有你活得好!”
这样悲绝的话,昭月听得心里抽痛,抬起头,一张脸正好被大掌捧住。“我真的算你的沧海吗陈昭月?真正爱一个人是舍不得轻易说离说忘的,真正爱了愈到难关愈要相守,你到了难关却只管自己逃!”昭月无法解释,很多事做不完美,伤了就是伤了,仰头望着男人,看他眼里沉痛,却忽然闪过愤怒,“不怪你!都是我自己罪过,没有我,你何必那么难堪……”
是,没有最初就不会有如今,可是谁说要怪他呢。昭月低眉,覆住他托在她颌下的大掌,“对不起……”
男人也稍稍镇定,但脸色并没和缓:“你没有对不起谁,我们的事,来个清算吧。我这个丈夫,你究竟还要不要,不要就趁现在说,趁现在你还年轻,我也已经愿意放你走,这阵子我想通了,我大概真是对你强求了——我多怕,多怕自己要负疚过一辈子,无颜去见你母亲——”
昭月倏地抬头,迷蒙之中看到男人趋于淡漠的神情。
“我甚至可以把整个余生都耗费在找你,这样我可以问心无愧!现在好了,你平安了就好,我可以放你走——我甚至可以帮你找一个你不舍得与他相忘的,跟你匹配的!”
这是他第一次说放弃吧。她可以放弃,他也能的。她说的对,谁没有谁不能活?昭月好像没听到他后面的话,双手不知不觉离了他的膝,伸臂去搵眼底的泪,好将他看清。她只道将来再负气任性,绝不伤他,不负他的深情。却原来他到底是,将她看成母亲的附属,到底,也不是非要与她一生一世。
“你这些年对我好,终究是……因为妈妈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