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淼受连忙接过盘子放在桌上,受宠若惊地看着红茶旁边莹白骨瓷盘上衬着雕花粉纸的精致点心。无论是青柠慕斯上闪着润滑光泽的植脂奶油,还是黑森林松软得能弹跳起来的松糕,都无一例外地强烈勾引着她舌下不断分泌的液体。
老天,这都是大嫂做的吗?瞧瞧她错过了什么!
“妈,也许姑姑不喜欢甜食,”程苍石邪恶地挑眉看着姑姑面对美食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如我替她吃了吧。”
还没等安尤迦换上抱歉的表情,那盘点心已经在姑侄之间转了个来回。
“别听他瞎说,大嫂,”程淼灿烂地向她笑,手中牢牢护住抢回的食物。“我最喜欢吃蛋糕了。”转过脸,狠狠瞪了眼假笑的侄子。死小孩,竟然报复!
“太好了,淼……”塌下心,安尤迦却在不意间唤出了丈夫常叫的小姑的名字。然而瞬间便合上了嘴,自己似乎和小姑没那么热络,毕竟这才是她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呢。
“坐呀,大嫂,”已然吃得满嘴奶油的程淼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俨然自己是个主人,“大嫂叫我淼淼吧,大哥都这么叫我的。”
“嗳……”安尤迦愣愣地在儿子旁边落座,看她吃得一脸陶醉。
“以前自己什么都不懂,对大嫂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停下进食的动作,程淼的头垂在盘子上方。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非常……抱歉。”
安尤迦圆睁着双眼,半天消化不了这从未奢望过的歉意。她……做了什么善事了吗,她,被小姑承认了?
“呃,大嫂不原谅我也没关系,其实我本来……”悄悄抬头,觑见她表情的程淼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嫂、不要哭大嫂!我、我……”
“妈妈,你怎么了?”程苍石瞪了姑姑一眼,转身抱住低头拭泪的母亲,“要是心里难受的话骂她两句没关系。”
“哎,对,骂我吧骂我吧,”程淼顾不得维护自己在侄子眼中的地位,像陀螺一样围住安尤迦急得跳脚,“只要你别哭就行了啊。”死了死了,大哥要是知道她把他爱妻搞哭了她还有得混吗?
擦干眼泪,安尤迦为儿子和小姑展现一抹笑,“我没事,不要担心。”
喔喔喔,程淼惊艳地捂住心口,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定住猛瞧她。天啊,她算是知道大哥不回家的真正原因了!那柔软匀顺的眉、带着朦胧水气的笑眼、因为泪湿而愈加卷翘的长长睫毛、微泛粉红的白皙脸蛋和嫣红的上挑嘴角呀,“大嫂,”她着迷地欣赏着安尤迦纤细的素手别过颊边的柔亮棕发,“你真漂亮啊!”
看母亲像少女般含羞垂头,程苍石不屑地再度鄙视姑姑。白痴,第一次才发现还有脸说。
“对了,淼淼,今天怎么有空来了呢?”找回自己的声音,安尤迦赶紧扭转话题。她真的不习惯有人这般地夸奖她呢,淼淼过誉了。
“哦,对了对了,”程淼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有要务在身,“大哥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安尤迦,“公司法国那边出了点事让他立刻飞过去,他给你打电话占线,于是让我把这个送来。”
端着信,安尤迦轻松的心情一扫而光。
是什么信?有怎样的内容呢?是……程森写的吗?还是其他什么人?一时间,万般疑虑盘旋而来,使得心中又忐忑不已。昨天,程森有没有悟出什么呢?自己做得那样过分,是不是多少对他也造成了些影响,导致今日连招呼都没打就出差了?
手心冒出了汗,没有再多想,她拆开了信封。
是一封请柬,还有一张便笺。便笺上是程森的留字:
尤迦:急务出国,明日之宴恐无法出席,务必将森之歉意致于其府上。夫留
抚着苍劲入木的字体,她的心情因便笺的落款而莫名地飞扬起来。“夫”,他是她的夫呢。没想到平日里无法表达的那些丝丝缕缕,竟然由这小小一字点到心中。
“大嫂,是什么?”碍于侄子在场不便于扒上去看,程淼仰着脖子瞄半天了。
小心折好便笺,她打开暗红色的请柬。
“妈妈,我看看好吗?”察觉母亲含笑的眉眼在阅必请柬后笼上一层漠然,程苍石接过那纸章显气派的卡片,“务请出席安磐企业之家宴?”他奇怪地抬头瞅一眼母亲,“爸爸要你出席别人的家宴做什么?”
“不,”安尤迦落座在椅子上轻轻摆首,“安磐是‘安氏’的总公司,每年都有一次家宴,只是让我给忘了。”看看她沦陷到什么程度,连每年接近年终的家宴都给忘个一干二净。
“安磐?”程淼坐在她旁边端着头仔细思量,她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家公司?
虽然“安氏企业”的业务面只涉及纺织品及相关化工产业,但凭其每年的贸易额度,安氏早早便列入大型企业之列,并不见与什么其他企业有什么牵连。而大嫂说安磐是安氏的总公司?是她太过孤陋寡闻的缘故吗,怎么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妈妈,”程苍石的两眉之间又起折痕,“安磐不会是那个MUN吧?”
MUN?程淼倏然惊醒,今天第二度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嫂,不会是那个-M--U-N的安磐吧!”
安尤迦明显被困扰到了,什么MUN?
“啊,”她突然想起来,起身指向客厅里那只没有声音的挂表,“是不是那上面的那个?”
走过去,三人共同站在墙前端详那只挂表。浅灰色的圆形外盘,白底黑字黑指针,秒针稳健地一格一格地前行。随处可见的外表,唯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即使离得这样近,他们仍然听不到任何机械转动的声响。
“天啊!”程淼瞪大眼睛看着安尤迦转动灰色的圆盘,霎时间,指针的颜色迅速变淡,白色的钟面也自动折起,露出珍珠贝质地的底盘,缤纷流转的色彩间,凸出的字体慢慢显现在底盘的外圈,没有意外的,他们看到了MUN。
“哦……”随着程淼不可思议的呼声,程苍石眯起眼,看着圆盘的中央逐渐现出的,淡蓝色优美的英文手迹:给最爱的尤迦。
高级轿车载着安尤迦匀速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年轻的司机善尽职守却并不说话,使车内寂静得和她家有的比。
安尤迦有些懒散地将额头轻轻抵在暗色的车窗上,任窗外的闪亮的霓虹从她的脸上掠过。偶尔,当交通灯或车阵使车子停倨在某个繁华路段的时候,她会格外关注那一座座灯火通明的大厦。
她很喜欢有着格子窗户的大厦,平时也酷爱对着那样子的建筑发呆。她总爱想象着,占据了那一个个格子的人们,由钢筋水泥阻隔着成全了各自的隐私,在小小一方空间里上演着无关别人的悲喜。
竹语对她的这一点爱好的评论是:无聊。是呀,不工作的她真的很无聊,不然怎么有时间发呆胡想呢?
想一想也是,自从那时程森带苍石离开之后,她这么无聊真有好多年了。没办法啊,若往日灿烂美好,还尚且值得人追溯用以打发时间,然而遗憾的是,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仍旧无聊得乏善可陈。
五岁丧母,丧事之后两个月,继母——之前是父亲的情妇之一,就凭借着她为他生的,已经长到四岁的女儿和又鼓起来的肚子入主安家,成为当家主母。然后呢,她就被提前送进了学校,可以由小学寄宿到研究所的那种贵族女校。再然后呢,她就在寄宿的道路上一路晃悠进了大学。再然后呢,就和程森相亲结婚了。
虽然这样的成长过程在社交圈中算是最最平凡无奇的,但说实在话,她这二十几年过得并不坏。父亲只一味地忙,忙公事也忙着到处沾花惹草;继母更忙,忙着从她老公那里挖珠宝首饰,忙着照料她的两个公主,也忙着想方设法不使自己成为下堂妻,所以,没人在意这个家里还有个名唤安尤迦的女孩。
对大部分千金来讲,修女般的教会学校生活也许并不好过。条条框框多如牛毛不说,功课更是被嫫嫫们催得死紧,最要命的是,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假期的学制让小姐们无从参加上流社会三天两头的聚会晚宴。如此下来,但凡想在权贵圈里扬名的名媛,没有一个自愿进入她所在的那所学校的。而安尤迦却永远也忘不了,当嫫嫫挺着腰板一脸冷漠地恭喜她成为那个年级“唯五”的学生之一时,不到六岁的她心里那份窃窃的欣喜。从小学一路上来的过程中,三个学生出国了两个,又跑了两个,到高中的时候,竟然就只剩下她一个学生了。好笑吗,一个人的年级?正是这样的环境使她在社交圈从头至尾地默默无闻,也越发让她成长得恣意,别人眼中的枯燥生活,却令她无比地如鱼得水。
道路两旁的建筑物渐渐变少,车子缓缓进入了私人领地,沿着笔直的柏油路行驶,灯火通明的毫宅近在眼前。
“就停在这吧。”她让司机停在路旁,闪过名车云集的大门前。看来大家对今年的聚会格外积极,全都早早就来到了会场。
下了车,一阵吹拂的冷风让她立刻感受到温差的刺激,加紧脚步,她甚至是用跑的进入大厅偏门。偏门正好开在宅邸背光的地方,虽然也被设置了守卫把守,但与有若干侍从佣人等候的大门相比则明显寒碜了许多。很显然,选中偏门进入的与会者绝不会得到大厅里的众人任何注意力,而这正是她所要的。
被布置成圆形的大厅里衣香鬓影,灯火阑珊,长方形的餐台上冷热餐点一应俱全,银质的餐具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三三两两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说笑,每一张面庞都无一例外地显现着本家团聚的愉悦表情。脱下大衣,安尤迦拣了个角落,端着杯侍从奉上的红酒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好冷,她确实需要一杯酒。
“就知道你在这里。”慵懒的男中音从身后传来,吓得她不自禁地抖了下。转过脸,才发现是张熟悉面孔。“行之哥!”她连忙起身,笑对半隐身在窗帘后的高大男人,“好久不见,你好吗?”
安行之——安尤迦的本家堂兄,勾起嘴角,大掌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我很好,看起来你也过得不错。”
“行之哥,我很想你呢。”安尤迦看着他眼神发亮,难得从心底轻松起来。行之哥是她大伯的独子,自小便和她十分要好,然而他们长来长往的情谊只持续到她上高中,大伯父由脑淤血引起的猝死,使得他不得不被调往欧洲坐镇安磐总公司,从此难再相见。
虽然已经成年好久了,但小时两人常相伴的温馨回忆仍占据着她心中一方角落,让她存有愉快幸福的回忆的同时也不使自己的成长显得太过苍白。安行之,是她在安家唯一能说上话的人,也是她能够确定自己永远不用怀有戒心的对象。
“我也很想你呀,小尤迦。”安行之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温暖持久的拥抱。他的小尤迦已经长大好久了,而在他眼里,她却总是那个喜欢拉着他在太阳下午睡的小姑娘。
“你的脸色很好,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松开怀抱,他敏锐地发现妹妹的脸蛋较往年丰润,浑身也散发出一种不同以往的陌生风情。有什么事情他落下不知道吗?眼神微微阴暗了下,他决定撤换掉白领他薪水的眼线。
“嗯,行之哥,苍石回来跟我住了,”无论何时何地,安尤迦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儿子,“你还记得他吗?他长大了很多呢!”
安行之微笑附和着她的愉悦,视线在她焕发神采的脸上巡视了一圈,“难得你一直都在想着那孩子。”
“嗯,我总在惦念着他,这下好了,你都不知道,行之哥,”她笑弯了眼,比了个与自己着装不搭调的稚气手势,“这些年我对苍石的思念有这么多!”
“是吗?”他温和地点头,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背在身后,“听说程森也和你一起住了?”
“……嗳。”安尤迦有些错愕地对上兄长与自己相同的深棕色的双眼。虽然不意外坐拥安磐的他能够清晰地掌握自己的状况,但是,对于他的问话,她仍有一丝不解。自从她结婚以来,行之哥并不曾询问过任何她婚姻的问题,对于她的婚姻,他没多说过什么,像不关心……也像放任自流。
“在发什么愣,”安行之含笑,大掌再度伸出,食指和拇指对上轻轻弹了下她的脸蛋,“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小尤迦愿意告诉我吗?”
听着他拾回儿时的用语,安尤迦缓缓放松瞬间紧绷的肩膀,又有些懊恼。唉,她不该对他有反射性的反应,行之哥一定对她的防备感到不舒服了。
“抱歉,行之哥。我……只是,这件事不太好说。”并不是想对他隐瞒什么,只是夫妻间的一些微妙的关系,说也说不出什么,不如就此闭口,也少给兄长找麻烦。
“不要道歉,小尤迦。”轻轻摇头,眨眼间,安行之放在她颊旁的右手中出现了个长型小盒,“来,快看看今年行之哥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等一下,”说到礼物,安尤迦顾不上抱歉了,她一手握住他就要拆盒子的手,一手在自己的小提包里奋力地掏啊掏,“就是这个,行之哥,我和苍石送你的礼物哦。”
“哦?”安行之接过她举到眼前的灰色盒子,“是‘你们’送我的?”他这个外甥这么仁义,竟然记得只摸过一次他头的舅舅?
“看看吧,苍石说你一定会喜欢哦。”安尤迦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安行之疑窦重重地掀开盒盖——
一只完整而晶莹剔透的琥珀里,静静地卧着一枚小小的蝉蜕。
这是一只稀有的蝉蜕琥珀。
“很漂亮,谢谢你们。”他点点头表示赞赏,心中对那多年未见的外甥升起一丝好奇。那孩子有这么……精明吗?
“那太好了。”安尤迦笑靥如花,她喜欢行之哥这样称赞儿子的眼光。“对了,行之哥,”她转头向宴会中心望了望,“你的未婚妻没有来吗?我还有礼物给她呢。”
“别找了,她没来。”安行之将她的头摆正,“你的礼物也用不着给外人。”
“别这样,她是你的未婚妻……”安尤迦很想再仔细提醒他,最近社交圈有那位千金要悔婚的传闻,但是显然已经没时间了——安家的成员们终于在这个角落发现了安行之,大批人马立刻聚拢过来。
“抱歉,小尤迦,恐怕我们得一会儿再聊了。”安行之歉意地拢住她意图远离的肩膀,将她按坐在沙发上,“现在陪陪我好吗?”
哦……,安尤迦头痛地看着一张张笑脸从四方汇来。她从来都不喜欢引人注目,即使是在自己的家族中。
“贤侄今年的表现更超往年啊,呵呵……”
“行之,瞧二婶给你的礼物,是专门定做的哦!”
“行之哥,人家……”
“大哥……”
“……”
老天,安尤迦被夹在一群人当中喘不过气来,大家看来都把她当成不存在的了。不行,陪也不是这个陪法。她厌恶这些嘴脸,也需要新鲜空气。
努力站起身,她向外围挤去。
“啊!你推我干嘛……安尤迦?!”高亢的女声成功停止这一小方熙熙攘攘的寒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正面对峙的两人身上。
“咦,那是……”人群中认出这两名女子的,已经开始在心中暗笑。原来又是“安氏”的内乱啊。
“好久不见。”安尤迦将头发别在耳后,向继妹之一点头打招呼。本来她想今天可能会好运一些的,不过看来事实并不允许她的周围太安静。
“正好,安尤迦,你还欠着我们的股份呢,趁今天大家都在这,你就赶紧还回来吧!”安旋,安尤迦十九岁的小妹,不客气地向她伸出涂着粉色指甲油的玉手。
“旋旋,妈是怎么教你的,这么没礼貌!”出口的是安宁,安旋的姐姐,安尤迦的另一个继妹。安宁娉婷地走到风暴圈中央巧笑倩兮,“抱歉,尤迦姐,旋旋只是没想到你会来参加今天的宴会。好久不见,你的气色更好了。”
言下之义是,她没想到一向蜷在自己窝里不黯世事的继姐竟然出巢了,而且看起来还混得不错。
“托你的福。”仍是平淡如水的应答,心里已经开始厌烦。要不是碰到了行之哥,她真会认为来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
“怎么了,小尤迦?”仿佛看够了戏,安行之终于懒懒地状似惊讶,“怎么走得那么远,不是让你陪着我的吗?”缓慢地抬腿向前,他以慢镜头的摩西分红海之势越过层层人群走到她面前,亲昵地搂住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一个深情的颊吻,“别生气,嗯?”
哦哦……热切关注事态发展的众人惊异地相互对视,无声地传递着各色信息,造成一片诡异的宁静。原来安家最得势的安行之是如此宠爱默默无闻的安尤迦,那是不是代表,从现在开始,他们该转而讨好安尤迦呢?
安尤迦面无表情地低垂眼帘,貌似冷然,心中正为自己的悲情哭泣。
唉,她知道外人眼中全权操控安磐,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行之哥一向给自己压力很大,她也真的很体谅他,不过这次他玩得真的太过了啦,她会被他害死……
“好了好了,大家别光围在这,”安行之的笑容愈加灿烂了,“今天是难能聚会的日子,大家一定要尽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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