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沂蒙和胡炜回到北京已经三年多了。兵种机构改为总参兵种部,研究院仍然保留着,胡炜还是在研究院门诊部做医生。宋沂蒙曾经为家乡联系过化肥、农药,还在一家保安公司做过培训主任。
经济调控还在继续,银根紧缩,买卖不太好做,企业不景气现象普遍,可股市却十分火爆,大批的热钱纷纷流向股票市场,一时间冒出了不少庄家,他们明的暗的一块儿上,把股票的价格炒上了天。
宋沂蒙耐不住寂寞,就跟老婆要了点钱,在证券登记公司开了户,然后拎着马扎子,天天跑到国谊证券公司证券营业部去看大盘。
他是搞过股票投资的,论起来也属于中国股市最早的投资者,所以他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人家炒垃圾股,他不跟,人家炒绩优股,他也不跟,专门买基金。股市这么好,基金是专门炒股票的,还能不挣钱?人家都说基金是避风港,一点也错不了,于是他选择了一支富岛基金,满仓杀进去。不料想,一礼拜就涨了百分之三十多。
宋沂蒙见挣了钱,由于有了从前的经验教训,于是立即抛出,回家给老婆报喜去了。胡炜也挺高兴,尽管本钱不多,挣一点算一点,挣钱总比不挣钱好。她心里高兴,在嘴上却说:“一辈子没挣过钱,挣点算啦,别再给我赔进去!”
妻子说的话没错,是这么个道理,可他听着挺别扭。近来,妻子的风凉话越来越多,一说话就噎人,自己这么大一个人,老挨呲儿,谁受得了?宋沂蒙觉得一个没出息、不挣钱的人在家里就是没地位,妻子一跟他闹别扭,他就只好不吭气,因为他自觉理亏。
第二天,宋沂蒙又拎着马扎儿上证券营业部去了,他有个习惯,一去就先看报纸,只见中国证券报上一排黑体大字,今年融资额度为五百亿元人民币,并且从即日起实行涨跌停板制度,涨跌幅度最大不可超过百分之十。他禁不住一伸舌头,心里暗想,幸亏我跑了,要不然肯定给套死。
上午九点半,股市开盘,深沪两市所有的股票齐刷刷封在跌停板上,买盘稀稀拉拉,哪里顶得住这般汹涌的抛压。营业大厅里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大盘一样惨绿。大家都瞪着眼睛,踮着脚尖,盼望着大盘能够反弹一下,好把手中的股票抛掉,这涨跌停板新规定,弄得人想买买不了,想跑跑不掉,暂时的涨跌幅是被限制住了,可投资者的钱却一刀一刀地被割掉。
大盘接连跌了三天,天天跌停,整整跌去百分之三十,第四天才有所反弹。后来,甚至有些股票继续跌停,在一周内跌了百分之五十,拦腰斩去一半。接着,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文章,让投资者增强信心,股市才渐渐有了好转。不过,宋沂蒙是再也不敢来了,股市惊心动魄,实在让他害怕。
宋沂蒙生着闷气回到家里,他觉世界好静,心里好烦,又抹去了一年春光,心里好乱。
他想看一会儿书,没等他取过书看,就觉得胃部剧烈地疼痛,像一把火,把胃烧得蜷曲起来,又像有无数根针扎在上面。他痛苦地弯下腰,脑门上流下一行行的汗。胃的老毛病又犯了,像这种情况,在海南时忙忙碌碌没啥感觉,可回北京以后却好像天天如此。他不敢把这个告诉妻子,他怕妻子替自己担心着急。他决定不去医院看病,也不吃药,他幻想着这只是一种手术后遗症,一块大疤在肚子里哪能不疼?打针吃药都没有用,挺挺就进去了,没什么大事儿!
初冬,关副所长种的那盆月季花枯萎了,那“玛瑙黄”老了,它开不出花了。关副所长把玛瑙黄扔掉,胡炜又把它拣了起来,深深地埋在土地里。她不想让它成为一架枯柴,不愿看到它在火的面前哭泣,她不愿睹物生情,她盼着明年它的美丽将重新绽放。老了,那玛瑙黄开出最后一朵晚花,它曾留下无数子孙,晚花和它们一起浓香一霎。
葡萄架也干黄了,院子里那两棵柿子树,正如宋沂蒙他们在海南时想象的那样,树上的枝干光秃秃,孤零零地挂着个干瘪的柿子。
地上落满了枯叶,把短短的茅草覆盖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枯叶到处飞转。天上飘下了些许雪花,院子里洒上了薄薄一层。白雪盖不住枯叶,不一会儿就融化了,温润的土地露了出来,原来,还有几根嫩绿的小苗,春天的风刮来的种子,在雪下过头遍的时候发芽了,这也算是奇迹。小苗来得很迟,让人觉得它弱小,可它是最后的绿色,反而显出了倔强。
胡炜所在单位首长说她家里有住房,因此一直拖着不给解决房子问题。后来,他们又说上面准备下个文件,专门针对军队军级以上领导干部遗属住房问题的,让他们等着,因此,他们就只好耐心等着,仍然居住在香山脚下破旧的院子里。
关副所长的年龄不算大,可已经超过了界限,所以退了休,按说一个副团职退休干部,干休所无法安排,只能移交地方军队退休干部管理部门解决,可他们赖着不走,上面暂时也没有采取措施,所以,关副所长一家依旧居住在正房。
关大姐不如以前牛气,但还是时时处处压着胡炜一头,胡炜千般忍耐,不去跟她计较,连见了他们的小孩都躲着走,为的是尽量避免发生冲突。
宋沂蒙看看墙上的挂表,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妻子快回家了。他赶紧跑出卧室,通过院子顶着寒风,来到厨房。他利索地炒了两个妻子喜欢吃的菜:醋溜白菜和鱼香茄子。
刚做完饭,胡炜就回家了,她看厨房的灯亮着,就直接进到厨房里。胡炜的身上落了一些白花花的雪花,她跺着脚笑眯眯地说:“今天好冷呀!”宋沂蒙替她掸净身上的雪花,让她坐在椅子上,心疼地问道:“公共汽车上人多不多?等车等了很长时间吧?”胡炜一边看桌上的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哦,还行!”
窗外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满空中都是白的,仿佛形成了一道厚厚的雪墙,把胡炜家和关副所长家隔了起来。
两口子吃完饭,胡炜跑回卧室看电视去了,宋沂蒙还在厨房里刷锅刷碗。他刚干完活儿,就听见胡炜敲打着窗子叫他:“宋沂蒙,快来看哪!”
宋沂蒙赶紧跑到卧室,看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节目,说的是检察机关抓住了大贪污犯,最近法院开庭判决他死刑。宋沂蒙去得晚,没听清楚主持人说这人的名字,当镜头对准他的正面的时候,宋沂蒙惊呆了,这不是司徒总经理吗?记得那一年司徒被抓进去,不知怎的,后来竟然在海口看见了他,可现在忽然又被判了死刑,这一切变化太快,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主持人正在逐条介绍他的罪状,到最后也没听见说有关走私的问题,只是说他在职期间贪污公款五百多万元,以及生活腐化、包养情妇等等,还模模糊糊地播放了那情妇的镜头。
那女人三十多岁,体态丰满,胸脯高高的,可惜看不见她的表情。宋沂蒙越看越觉得那女人面熟,是不是那个高傲的米莹?几年前,从那场舞会以后,米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也许她死心塌地跟了司徒,做了她的秘密夫人?
那女人披头散发,泪如雨下,伤心地诉说着什么,背后站着两个高大的警察。
镜头一闪而过,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米莹。
宋沂蒙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荧光屏看着,胡炜忽然拍打着他大声说:“这司徒是坑你们的那个人吧!恶人有恶报,活该!”胡炜的话,宋沂蒙没听进去,他在想着米莹,如果确实是米莹的话,岂不又是自己害的?他朦朦胧胧地又有了一种负罪感,他仿佛又害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胡炜见丈夫最近一个时期总是发呆,便十分留心地看了他一眼,惊诧地说:“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惨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见妻子为他着急,十分感动,心想自己混得已经惨不忍睹,别再给她添麻烦了,一点儿胃痛算什么?宋沂蒙一边看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儿的事?我什么事都没有,老婆,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不好?”
胡炜将信将疑地又仔仔细细地把丈夫观察了一遍,满脸不悦地说:“你可别瞒我,告诉你,像你这个年龄,不注意要出大事!”任妻子怎么说,宋沂蒙就是不理她,胡炜也没办法,只好找出一本书,随意翻看。
宋沂蒙见妻子在看书,便伸手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一些,生怕妨碍她。
胡炜刚翻了两页,就把那本书扔到一边。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楚,兴许是眼睛花了?胡炜觉得心里很烦,又觉得有些头疼,就靠在简易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宋沂蒙赶紧把电视机关掉,从床上取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这间小小的卧室,不足十平方米,暖气片倒还粗大。他们沾了干休所的光,这香山脚下的小房子,只有一点好处,就是暖气烧得好。外边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暖融融的。
窗玻璃上凝结满了冰花
外边的雪不下了,刮起了风,天气越来越冷,窗玻璃上凝结满了冰花。
妻子睡着了,宋沂蒙也斜靠在她的身边打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胡炜连早点也没顾得上吃,就急急火火地起来上班,多少年来天天如此。
宋沂蒙缩在被窝里懒得动弹,“呼噜噜”一直睡到了九点多。忽然,玻璃窗上一阵“哐哐”响,有人来了,在敲玻璃。很少有人这么早来找他,宋沂蒙心想这是谁呀?真懒得答理。这时,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宋沂蒙,是我,崔和平!”
宋沂蒙一听说是崔和平,不由得火气涌上胸来,崔和平害了他不浅,弄了个司徒总经理出来合作汽车生意,差点把老命搭进去。司徒一出事,这小子就独自跑到海南岛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岂不是个小人!
宋沂蒙磨蹭了一会儿,才大声说:“没锁门,进来吧你!”
话音刚落,屋门“吱吱”地开了,崔和平穿着一件油光光的老式棉猴儿,像猴子一样钻了进来。宋沂蒙穿好衣服,起来一看,发现好几年没见,这家伙更加干瘪,瘦得不像样子,很难想象,这种人怎么可能与林小峤生活在一起?
崔和平进来就东张西望地问:“胡炜没在家?”
宋沂蒙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家里就这么大点地儿,还用得着这么东张西望的?崔和平见宋沂蒙一个人从被窝里出来,旁边乱糟糟一堆被子和内裤,就“咯咯”笑着说:“老兄,行啦!”往下,他不再说什么,一ρi股坐在沙发上,边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信,扔在床上,边捂着嘴抱歉地说:“这是陆菲菲寄来的信,这些年我也飘泊不定,所以没准时交给你,对不起啊!”听说是陆菲菲的信,宋沂蒙的脸“唰”的红了,一下红到耳朵根儿上。
他一下子把那些信拿过来,看看这些信都封得严严实实,一点也没有被拆过的样子,每封信的正面,都工整地用中英文写着:崔和平先生转宋沂蒙亲启。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信上面的日期,最早的一封是1992年6月写来的,那时候他正在海南,估计崔和平也不在北京。那么多信没有收到,宋沂蒙一阵心痛,也不好埋怨别人,因为崔和平这小子鬼点子太多,嘴硬得很,甭管你说什么,他都有理。
从这些信上写着的地址看来,陆菲菲起码先后在三个国家工作过,通讯地址也有好几次变化,难怪在这几年之间,宋沂蒙给陆菲菲打过好几个电话,一次也没联系上,写过好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这会儿,宋沂蒙拿着那些信,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和陆菲菲的感情经历了太多的曲折,比十字军东征还要艰难,人家万里长征还有个目的地,可他俩的感情,如果从“文革”算起,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几乎是人的一生,这是全世界最苦、最重、最难的爱情。
他和陆菲菲之间总是隔着千山万水,见一面就相隔了那么多年。人家谈恋爱的基础单位时间是分分秒秒,而他们则以年为单位,以十年为单位,一晃就是好几个十年。人家都以为时间最宝贵,可是独独只有他们,才觉得时间如此慷慨,它像山涧瀑布一样,一泻而下,一个十年接着一个十年过去了,消逝了,刚发生过的,迅速成为了过去,人生仓皇,回首蓦地一瞬间。
宋沂蒙手里拿着信,觉得浑身一阵松软,他沉思着,默默不语。
崔和平觉得,宋沂蒙这个人,性情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几分痴情梦想,几分多愁善感,总是负心人,总是憾意多,生活得很累很累,再加上事业不顺利,整个人与1990年刚脱下军装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当初的宋沂蒙意气风发、才华横溢,踌躇满志,如今的宋沂蒙志气尚存,却被失意、失败和挫折把腰背压弯了。
崔和平不禁联想起自己,前一段时间,林小峤与他离婚了,他没好意思把第二次离婚的事告诉宋沂蒙,实在太丢人。他觉得自己也十分不幸,年纪老大了,越混越不如人,先后娶过两个老婆都跑了。
别人都说他乐哈哈的,没完没了地寻找幸福,其实那是自我安慰。他常对人说,从“文革”后走过来的那拨干部子弟,多多少少都有着那么一点不幸。无论你有着多么美满的家庭,总是有散伙那一天,无论你做多大的官,总是有退休回家当老百姓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大家还不都一样?
宋沂蒙送走崔和平以后,他的心里很乱,没有勇气去看那久久盼来的信件。他不想走进家门,于是满怀惆怅,冒着寒冷在卧佛寺路口徘徊。他想攀登上山却毫无力气,于是顺手拔起一把乱草铺在几块碎砖上,他坐下来,独自在山脚下,欣赏香山雪后的景色。
山里飘起了大雾,寒意渐浓,浓得把满山的枯枝和松柏变成了珊瑚,半透明的山麓里藏着多少像他一样忐忑不安的人。大雾渐渐漫上了山顶,石头和树木都消失了,分不清哪里是仙界,哪里是人间。寒风里,泉水似乎仍然流着,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但流得那样滞重,没有一点声响。鸟儿张皇地飞掉了,蛇虫也不见了,它们在某个窟窿里冬眠,它们在等,也许会等上整整一个冬天。山里一切迷蒙,黄了,黄了庙宇,黄了半坡,既黄了又淡了,淡了人心,淡了人情,遍地白雪夹杂着萎叶,满山、满心的荒凉。
他整个身心沉浸在隆冬里,和大山一样被大雾淹没了,寒冷把他的脑子冻结了,不让他沉思,只让他痴愣愣地欣赏、观望,他的血液还在流动,余温尚存,他的心里充满了空空的眷恋。他懒得动弹,静静地坐着,即使冻成了冰塑,他也会这么坐着。
短暂的秋红已经被风吹走,取之而来的是雪霜、雪雾。香山被风剥去了盛妆,依稀只见低垂着的枝头,说它是枯影,一片片晃动,说它是山的灵魂,活的山,活的生命,它到底是什么?
寂寞的枝头那么高,高得让人够不着。枝头那么高,山坡如此遥远,他像那些冬眠的小生灵一样等着、等着,可他又不甘心,他想快一点获得答案,不然到了某种年纪,一切就迟了,对于他来说,冬天就是晚年。冬天过去了,人生也许就结束了,岂能到晚年再品味人生?39
宋沂蒙冻得浑身哆嗦,耳朵痛,他实在忍受不住,刚走下山坡,就发现一辆黑色宝马轿车正好停在他的面前。他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就听见有人喊:“大哥,我找得你好苦!”原来是广东人吴自强,他这几年跑哪儿去了?
其实他哪儿都没去,当宋沂蒙等人在海南岛折腾的时候,他一直就在北京,莫名其妙真的就发了。有人劝他到香港发展,他不以为然:“香港嘛!地方太老,老人老生意,能做的人家都已经做啦,哪有我发展的余地?”
他认准了北京好,北京的财气旺。在他的眼里,北京是个新地方,新人新生意,该做没人做的实在太多。他开始筹划房地产,他在亚运村北边搞了一块土地,大约三十亩。他从乡政府把地搞过来,然后花了不少钱,把农业用地改为城市用地,而且规划批了商品房建设。正当破土动工的时候,他的钱用光了,他想起找银行。
吴自强拿着一大堆批文,跑遍了所有的银行,几乎没人理他,于是他就去求刘白沙。兵改工办公室的人告诉他说,刘白沙已经到W省担任省长助理,不日还可能高升。吴自强听说刘白沙当了省长助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拎着一皮箱子钞票赶到W省。
刘白沙一听吴自强来了,马上吩咐秘书说:“跟他讲我不在,任何时候都不在!”面对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吴自强想喊又不敢喊,只好拎着箱子灰溜溜地回到北京。
刘白沙到W省的三年里官运亨通,接连升了两级。苗梁子也跟着去了那里,她的工作性质比较自由,使她有充足的理由到外地采风,她的稿酬足以让她满天飞。
刘白沙觉得自己到了人生转折时刻,省长助理距离副省长不远了,仅仅差了半级。他升了官,他觉得身上的官袍越来越不适合自己,他想再换一件更宽大的官袍,他想把那张皮脱下来,就像蛇蜕一样,被风吹着,挂在树上飘。
可他脱不下来,只好任那皮箍着,箍着不安的灵魂。朝朝夕夕,他渐渐地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仿佛是天生的,在有了使命感的同时,他也产生了危机感,有了苗梁子在身边,路薇就成了他脖子上的一块赘肉,他决心把这块赘肉割掉。
他想起,当年毛欣如的母亲带着警卫员到农村找他,连威胁带利诱劝他和毛欣如离婚,他想起了挂在那警卫员腰间的手枪,他幻想着省政府给民政局下一道指示,民政局一分钟也不耽误,马上就替他们办好了离婚手续。路薇哭着来找他,可是他偏不见。后来他就和苗梁子走进了教堂……
幻想毕竟是幻想。
出乎意料之外,路薇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五个字:我同意离婚。
平平淡淡,连个惊叹号都没有。刘白沙没有来得及像当年毛欣如她爸压他一样,使用特殊手段强迫路薇离婚,路薇也没有重复刘白沙当年的下场。拖了多年的离婚问题居然一下子解决了,刘白沙的心里并不轻松。
他觉得身上裹着的那张皮越裹越紧,当年被人欺侮的刘白沙已不复存在,当年软弱温情的路薇也不复存在。他和路薇一起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他觉得路薇高大坚强了许多,他的两条腿很软,几乎走不下十三级台阶,甚至好后悔。
箍着身子的那张皮继续收缩,他的肌肤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颗粒,那张先天的皮是完整的,可是,裹在里面的人却没了,他,刘白沙成了一个空有其壳的人。
走出了民政局的门,刘白沙名正言顺地与苗梁子结了婚。W省的公民们所见到的省长助理高大魁伟、风度翩翩、年富力强,他的夫人年轻美貌,婀娜多姿,而且还是一位著名的摄影师,他们的出现,在W省引起一场轰动。
所有的男人都羡慕刘白沙,所有的女人都羡慕苗梁子,这两个人成了W省的明星。
吴自强在刘白沙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来,他想方设法,通过一个医院的外科大夫认识了苏行长,这外科大夫给苏行长的丈母娘开过刀。吴自强提着原本打算送给刘白沙的礼物,去见苏行长,一路无人阻挡。苏行长是个年轻有为的金融专业研究生,说话很有水平。吴自强把箱子放在他的大班台旁边,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冷漠地说:“研究研究……”
啥叫研究研究?吴自强是何等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用手指指放了二十万现金的箱子。那苏行长仍然是一眼没看,也用手指了一指,让吴自强把装钱的皮箱子放进了书柜里。苏行长把书柜的门关严实,然后亲自打电话把信贷科长叫来,让他听吴自强介绍项目情况。起初,那苏行长还在旁边听,听着听着人就没影儿了。行长一走,科长也就开始和吴自强聊天,还聊到了湛江的娱乐城。吴自强聊这个是内行,把科长逗得捧腹大笑。
吴自强以项目做抵押,获得了一笔三千万的贷款。从此,他的房地产事业如日中天,没等北郊的项目完全售出,他又在西郊搞了一项更大的项目。吴自强再不是小打小闹的广东仔,而是一个腰缠亿万的富翁。
那三千万贷款到期,他偏不还,北京人有句话,欠债的是大爷,放款的是孙子。那姓苏的行长打电话吓唬他:“你不还贷款,我们就到法院去告你!”吴自强根本没拿苏行长的话当回事,他知道苏行长不敢到法院告他。为了预防万一,他找了个大律师,据说是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博士从密西西比州立法谈到联合国宪章,听了大半天,他一句也没听懂,最后他听清楚一句话,就是要按诉讼标的收取百分之三作为律师费。他掐指一算,三千万的百分之三就是九十万元,这不是要杀人吗?什么哈佛大学的博士,简直是个屠夫!
他想到,律师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而是乘人之危的买卖,于是他嘿嘿一笑,你赚钱赚疯了,宰到我头上了!他满面笑容,一口答应,当天晚上就签委托协议,还请洋博士到国际大厦28楼旋转餐厅,代他预定一个高级单间儿,说要好好吃顿海鲜,庆祝一下此次合作成功。那博士高高兴兴地走了,怀揣着九十万元的希望,跑到国际大厦订单间儿去了。
可吴自强根本就没去,他很快就把吃海鲜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下午抽空儿到法院里转了一圈儿,见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有告邻居抽耳光子的,有告街上小孩儿放狗咬人的,也有走道儿崴了脚脖子告市政的,不管告谁都是索要精神损失费,法院也不嫌烦,啥都受理。吴自强兴高采烈地从法院走了出来,法院忙乎的事情太多,咱那三千万官司还不拖它三年五载的?到时候早就翻好几倍了。
晚上,他去了天伦王朝酒店找乐子。
吴自强原本是从广东乡下走出来的人,他懂得有了钱以后,不能把钱放在银行里让银行挣钱,他声称要把房地产业做到全国第一,不久将在北京修建一座城中城。吴自强懂得把资金投向信息通讯行业,因为那是新兴产业,潜力无穷,而且能赚更多的钱。他成立了一个“向世界科技公司”,还请了两个俄罗斯人给他打工,中国人管着外国人,小个子管着大个子,他瞧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大老外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禁不住得意地发笑。
吴自强还懂得有了钱以后应当怎样快活。
在天伦王朝酒店大堂,他看见一个白领女郎擦肩而过。那女郎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肢,长长的黑发,白白的皮肤,明媚的眼睛,走路的时候流光四盼,他的心里不住痒痒,他赶忙叫手下人代表他去和女郎谈谈。那人是他从广东村儿里带出来的老乡,有点傻,不敢去。吴自强说:“怕什么嘛!别看她洋里洋气的,那都是装的,北京话装孙子!女人没有不爱钱的!”那手下人只好奉命行事,缩头缩脑跑上前对女郎说:“吴总爱你,我代表他爱你!”
那白领女郎不听则罢,一听那吴总的手下人说代表吴总爱她,不由劈头怒喊:“我代表他扇你!”
吴自强眼睁睁看着那漂亮白领婀娜而去,急得半天没喘过气来。好歹他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等他喘过气来,仰天哈哈大笑。手下人问他笑啥,他也不说话,心里自己跟自己斗开了气。他不甘心,这次出师不利,在天伦王朝碰了一鼻子灰,这叫他下定了决心,他更加羡慕北京的白领女郎美丽和泼辣,他心里想,泼辣,泼辣,不泼不辣,老子有钱,就得玩个又泼又辣的。
北京有个香格里拉梦咖啡厅,许多高档女性经常在哪里出没,寻求性刺激。那天吴自强西装革履地坐在那里,不多会儿,就有一个女郎婷婷袅袅向他走来,一看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白领儿。她说认识他,也许是真的认识他,如今的吴自强是顶呱呱的商界名人,顶呱呱,不是吗?
白领女郎请他喝了咖啡,然后,一起坐着他开的宝马轿车,到高尔夫俱乐部玩了一回高消费,完了……
完了,那艳绝了的白领儿女郎就消失了。
吴自强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这一次他真正见识了白领女郎。
吴自强的性生活像开了闸,他的野心一旦暴露出来就比天大,他像发了情的公狗一样没有够,决心玩遍天下所有的漂亮女人。
他每周都到香格里拉梦去一趟,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他几乎不会扑空,捕捉率达百分之九十。他捕捉住的不光是白领儿,有服装模特儿,有演艺明星,甚至还有一位来自阿根廷的妙龄少女。后来,他玩得上瘾,直到发了狂,每周一次的销魂,远远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于是他就开始涉足Se情场所,歌厅、桑拿浴、发廊那些有嫌疑的地方他都去,而且每次都能带走一个漂亮女子。
吴自强从不掩饰,他到处吹嘘他的辉煌战果,他说他一个晚上能连续和三个女人上床。那些女人不知是在恭维还是在嘲讽他:“吴总,你好厉害呀!”吴自强听了更加得意忘形,他说他走的就是桃花运,不玩白不玩。他不想想,要不是因为他有钞票,哪个女人肯和他玩呀?
有一个据说是名模的女郎,架子很大,多少有钱的大爷围着她要玩她,可她就是不让玩。吴自强听说了,提上一箱子美金去找她。当着她的面,吴自强把两沓子美金烧了,还说这是打倒美帝国主义。吴自强要接着烧,名模说:“大哥你别烧了!”说着就倒在他怀里。
吴自强和那名模睡了三天三夜,花了十万美金。
自从吴自强和名模睡了觉,他的心里老是闹得慌,憋不住还想玩。有时,他也觉得这样做不对,这不跟抽大烟一样吗?抽着抽着就上瘾了,想到抽大烟上瘾,他害怕了,于是就问手下人咋办?手下人劝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乖乖地去了,可是,只听了几分钟就跑出来。他越听越像上小学时政治老师的说教,心理治疗和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回事儿,不过前者更时尚些,什么时尚?换汤不换药!于是,他只好接着玩。
除了玩这个,他几乎什么都不会。吴自强这人不讲时尚,人家上健身房锻炼、打高尔夫,互相攀比贵族享受,他说那是花钱买罪受,人不是那个活法儿!人必须会享福,但完全没必要假模假势装绅士,爬山、跑步、翻斤斗,上哪儿都行,花钱买什么VIP!他是个商人,明知道开健身房和高尔夫球场的人都一样是骗钱的,何必上他那个当!
人家给他弄了几个卡,他嫌累嫌麻烦。他从来不使用任何卡,包括银行卡,他就是觉得那玩意儿玄。他说那玩意儿会吃钱,还会算错了账,开银行的最不好对付,对于他们只长不短,对于客户只短不长,真理永远在银行家手里。
有一段,他忽然信佛了,每个月都要到潭柘寺烧一柱香,同时捐上一笔钱,以表示诚心。
后来他又喜欢收藏了,他对人吹嘘自己是收藏世家,经常出没于古玩城。古玩商人都很油,自从吴自强到古玩城逛的头一天,人家就把他的老底侦察得一清二楚。人家问他:“吴总,听说您眼力好,您给掌掌眼!”说着,人家就取出一件大瓶子请他看,吴自强抱着瓶子左看右看,觉得那瓶子红红绿绿的十分漂亮,于是不加思考、脱口而出:“好,真好!这是大清宣德年的!”人家听他说是大清宣德年,捂着嘴笑:“有您的吴总,您让我们长见识……”
吴自强以为自己蒙对了,愈来愈得意,他又开始吹嘘,说家乡发现一座西周汉墓,墓主人官居两广总督。还说他爷爷是民国初年广东督军,他爷爷的爷爷是清朝按察使,家里宝物很多等等。他说干部子弟算啥!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干部子弟!
古玩城的商人们传开了,说咱这儿来了一个傻大款。于是吴自强又成了名人,商人们一边捧他,一边朝他面前放东西,龙山文化玉器、青铜器、宋代五大名窑、宋元名画等等全都来了。他也不管真的假的全都要,不管花多少钱。有人劝他别上当,他说我情愿,没这点风度还能交朋友?于是,他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俨然成了一位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大哥大”。
那些古董商们拼命鼓动他出名,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其实他有了钱之后也特想出名,可从未有过机会。手下人介绍他认识了几个记者,这些记者问他想上哪种媒体?是平面媒体还是立体媒体?吴自强连什么叫媒体都不懂,更不懂什么叫平面媒体,于是,他把几个记者轰跑了,他知道这几个记者是在耍他玩。
他给一所大学捐了一百万,算买了个客座教授头衔,可他根本上不了讲台,只是在小小的名片上增添了一行烫金字。一百万买了一行小字,他很得意。后来,他见好多人都有同样的名片,又见人们接过他的名片,都只是一番冷笑,渐渐地,他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烫金字是印上去了,可没人相信,他觉得这座大学实在太黑,此钱花得不值,于是就不捐了。那所大学也把吴自强这三个字从花名册上剔除。一百万只能买个临时教授的名号,要想当终身教授,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
吴自强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了大老板就小看了宋沂蒙。他发自内心地管宋沂蒙叫大哥,恭恭敬敬地给宋沂蒙端茶倒水。宋沂蒙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了,可万万没想到他能做得那么大。两人在家里聊了一会儿,吴自强忽然想起了岳山水,当初,还是岳山水照顾他一笔大生意,没有岳山水哪有他吴自强?于是他正正经经地说:“大哥你回北京这么久了,也不去看看岳山水?”
宋沂蒙猛地想起,真的应该去拜访一下岳山水,这些年风风雨雨,忙得一塌糊涂,居然把岳秘书忘了,岳山水给他们家帮过好大的忙,好几年没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宋沂蒙对吴自强的提议十分赞同,他先找了个塑料布,偷偷地把陆菲菲的信严严实实地藏在房梁上,觉得稳妥了,才和吴自强一起去华夏宾馆,去看望岳山水。
乘坐吴自强的黑色宝马轿车,到了前门地区,车子不让开进去,他们只好把车子停在前三门大街的停车场。
落满黑色灰尘的积雪被清洁工人扫在路边,堆得整整齐齐,小冷风里空气十分新鲜。他们走过繁华的街道,向东拐进一条胡同,这里是打磨厂,华夏宾馆就在这儿。
华夏宾馆就是一个中等规模的招待所,专门接待部队有关人员。
宋沂蒙向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打听,说要见见岳山水总经理,服务台的小姐们都说不认识。这下子把宋沂蒙搞蒙了,岳山水明明是这儿的总经理,怎么会不认识?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听说客人是找岳山水的,就操着山西口音,半阴不阳地说:“岳山水,找他别上这儿,他年初就打报告转业回家啦!”
宋沂蒙还没来得及说话,吴自强就急着问道:“岳总怎么会转业呢?他不是宁先宁部长的秘书吗?”那男子听了吴自强的话,冷笑着说:“你说的没错,你难道没听说?宁部长去年过世了!”
宁先部长去世,这一消息实在突然,像这样一位高级领导干部去世,为什么不见报道?